《小饭馆》 作者:少地瓜   文案一:   人人都有一个瘦宅梦:   数不清的美食、过不完的舒心日子、吃不胖的身体,   远离一切勾心斗角,小饭馆帮你圆梦!   文案二:   种种地,做做菜,抓抓贼   展鸰的穿越生活无比惬意   蓦然回首,貌似还缺个娃他爹?   老搭档默默指了指自己:“你早有了!”   ▼阅读提示:   重点:女主特别“凶残”且……好厨艺!男主寡言暖男大忠犬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美食 市井生活   主角:展鸰 ┃ 配角:席桐 ┃ 其它:穿越,美食,甜文,种田文,轻松 第1章   时值深秋,早晚寒气入骨,这北地荒郊枯黄的草木上已然挂了霜。   此处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几十里,周围尽是荒山高草,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唯有枯枝上几只饿的嘎嘎叫的乌鸦和远处溪水流动的潺潺声,好歹添了点活气儿,却越发显得萧瑟。   在这样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竟也有一座小木屋,虽然歪歪斜斜破败不堪,叫人怀疑是不是一阵风就能刮倒了,可它的窗户里确实隐隐透出昏黄的光亮,证明的确有人住。   然而就是这样的环境下,空气中竟然浮动着一股奇异的浓香!   沟边一人高的草丛里,同样饿的肚子咕咕叫的两个人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已经好久,只有四只鼻孔大张,拼命嗅着空气中的香气。   其中一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声音对身边同伴道:“大哥,便是此处,我前后看了三回了,只有一个年轻姑娘,屋里时常冒出些油烟气,香煞人了!”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在这空旷无人的荒野好似放了个爆仗似的响亮。   同伴抬手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把,低声骂道:“他娘的,二狗子你小声些!”   “这,这我也控制不住啊,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二狗子老大个人,这会儿却蜷缩成一个蛋,委委屈屈的道。   再没听说过饿到肚子叫还可大可小的……大哥忒不讲道理。   “那就将裤腰带再勒紧些!”大哥猛地扭过头来,凶神恶煞的喝了一句。但见一头鸟窝似的蓬乱头发和下头乱糟糟的胡须纠缠在一起,面上肌肤也黑黢黢的,只剩两点眸子倒还算清明,好歹能分清正面和后脑勺。   二狗子敢怒不敢言,希希索索的去摸裤腰带,结果下一刻就听到撕拉一声,大哥额头青筋一跳,然后就听同伴惨兮兮道:“裤腰带断了。”   一根裤腰带用了两年,也没洗过几回,早就沤烂了,哪里禁得住拉扯。   大哥恨铁不成钢的往他脑瓜子上拍了两巴掌,“接起来!”   顿了顿又第无数次的嘱咐道:“咱们只要粮食,也别拿绝了,她一个姑娘家不走投无路也不会孤身在此,想来也颇艰难。记住了,等她走了再动手,只要粮食,不许伤害人命!”   二狗子唯唯称是,笨手笨脚的将断成两截的裤腰带系在一起,又往已经冻得没知觉的手上哈了口气,“明白,明白。”   又过了会儿,那木屋里忽然响起一阵熟悉又陌生的细碎的滋啦声,像极了热油下锅。紧接着,那香气更浓,争先恐后从木头缝里挤了出来,飘飘荡荡的钻入草窝中两个人鼻腔内,简直勾魂夺魄。   “大,大哥真香啊!”二狗子一张嘴就流了一下巴哈喇子,两眼放光的说:“肉,是肉啊!”   大哥到底有风范些,狠狠吸了吸口水,忍住了没吭声。   他当然知道是肉,还知道这肉肯定好吃的上天。光就着这香味儿,他都能啃四个大饽饽,那都不用喝水!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想象,假如真有这么一块肉放在自己眼前,吃起来会是什么口感?   必然是极细嫩的,大块大块的,煮的稀烂喷香,软乎乎颤巍巍,没准儿压根儿都抓不起来,只能把脑袋埋到碗里使劲嘶溜着往嘴里扒!一到嘴里,五脏六腑都舒坦了,吃完之后满嘴油光,还沾嘴,打嗝都美的很!   想到这里,大哥又忍不住用黑乎乎的袖子擦了擦湿润的嘴角,忽然就生出点疑惑来:   大清早天不亮就炖肉吃,咋瞧着这姑娘的日子过得似乎并不像他们哥儿俩想象的那样艰难呢?   又过了不知多久,小木屋的门终于被从里头推开,一个纤瘦的身影悄无声息的走出来,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提着木桶,似乎是要去溪边打水吃。   大哥猛地推一把还在就着香气做梦的二狗子,“赶紧的,人走了!”   两人刚要动作,却见木门又动了下,屋子里摇摇摆摆的晃出来一个矮小的影子。前头那女子听见动静,下意识停了脚步,转身将那影子稳稳接住了,又欠身说了几句什么。   那小孩子没什么动静,只是死死拉着不撒手,女子没奈何,只好一手扶着扁担和两个水桶,一手牵着那小孩儿远去了。   草窝里的兄弟两人就有些茫然,这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小崽子?   不过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再不弄点吃的,他们兄弟俩只怕要饿死。   等木屋的主人消失在草丛后,二人立刻连滚带爬的从沟里冲了出来,跌跌撞撞越过三丈宽的土路,几乎是打着滚儿的撞进木屋里头。   大约主人也没想到这样偏远的地方还会有贼,所以出门直接没上锁,倒是便宜了他们。   屋子正中央有个深坑,上面高高的吊着一口旧锅,里头咕嘟嘟冒着水泡。下面生着火,一堆木头劈啪作响烧的暖烘烘的,兄弟二人被冻僵的身体几乎是瞬间就觉得舒坦了,然后手脚开始隐隐发痒:是冻伤的预兆。   这会儿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微弱的晨曦穿透千疮百孔的墙体,均匀的洒在桌上,混合着火光,照亮了上头的……半碗肉!   肉碗旁边还有两个缺口的水碗,上头搁着两双没来得及刷的筷子,筷子头上隐隐泛着油光。   显然,方才那一大一小就是坐在这里,用这两双木棍削成的简易筷子,大口大口的吃肉!   咕咚,静悄悄的木屋内瞬间响起两记沉重的口水吞咽声。   二狗子和自家大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冒出的绿光。   要了亲命了。   吃还是不吃?大哥瞬间陷入到了空前的挣扎之中。   他自认是个有道义有原则的爷们儿,这次来本就是想弄点粗粮过活,哪里会想到竟然能碰到肉?还是做好了摆在桌上的肉!   “大,大哥?”二狗子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说老实话,到这会儿了还没扑上去不是没饿惨,而是尝够了自家大哥的铁拳。   大哥一咬牙,“别看了,说好了只要粮食,快去找,拿了赶紧走!”   二狗子满脸失落的吸了吸口水,又狠狠瞅了那碗肉几眼,到底还是乖乖去找粮食了。又不住地喘粗气,就为了多呼吸两口带着肉香的空气。   肉啊肉,这可是肉!多闻两下也是赚了,回头闭了眼回味一番,只当已经吃过了……   然而没想到,他们翻遍整个屋子,竟然一粒粮食都没找到!   已经饿到崩溃的二狗子着实受不了这打击,抱着自家大哥的腿哀求道:“哥,大哥,咱们吃了那碗肉吧!一口,一口也行啊!”   大哥也馋的够呛,略一挣扎,先在心里说了几声对不住,也妥协了。   本想只吃一口活命的,可那肉实在太香了!   比他想的还香十倍,不,一百倍!   早年他们也是吃过肉的,可大约是饿狠了,就觉得没有一次比得上这个!   也不知道怎么煮的,一点儿没有水叽叽,肉皮有点弹牙,还有些脆,可是里头嫩的像豆腐,满是汁儿!哪怕没有盐,也是绝世美味!   一咬下去,满口浓香,魂儿就好像升了天,什么一口两口的承诺,谁还记得?这会儿就算拿个皇位给他们都不换,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带后悔的。   半碗肉统共也没几块,两个饿鬼被美的魂飞魄散,几口就扒完了,二狗子一脸陶醉的闭着眼,不住砸吧嘴儿,十分后悔刚才咽的太快,应该留一块细细回味啊。   “好吃吗?”   “好吃!”   “还想吃吗?”   “想!”   这么一问一答几个来回之后,二狗子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他大哥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跟黄鹂鸟儿似的动听了?   他一睁眼,就对上自家大哥羞愤欲死的脸,若不是已经被五花大绑,估计这会儿早就跳起来打人了。   刚才跟自己一起吃肉的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给人打了两拳,半边脸都肿了,一只眼框也高高鼓起,这会儿正被一个穿着白色短打的漂亮姑娘踩在脚下,而那姑娘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   “娘咧!”   二狗子嗷的叫了一嗓子,一边往后缩,一边四处乱抓。无奈木棍早在看见肉的瞬间不知丢哪儿了,最后好歹把还沾着点汤汁的肉碗抓在手中当做武器,指着对方喊道:“我们只是下山借粮,识相的就把我大哥放了!”   到底是吃了肉,这会儿只觉得浑身是劲!这丫头片子若敢反抗,他,他就,就吓死她!   说话间,那碗的边缘又汇聚了一滴浓稠的肉汁,晃了几晃之后终于坠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二狗子飞快的凑过去吸走了,还一脸回味无穷的砸吧下嘴。   展鸰:“……”   她就没见过这么蠢这么馋的贼! 第2章   展鸰叹了口气,长腿一抬,也把二狗子踢翻,然后将这两个贼都绑好了丢在一堆。   “偷东西是吧?”展鸰拖过来一张条凳,大马金刀的坐下,审视着眼前这两个酷似野人的贼。   二狗子给她一脚踢在胸口,现在还有些头晕眼花的,可迎着晨曦,还是看清了这姑娘的模样。   哎呀妈呀,长得可真俊,这么大咧咧坐着也好看!   不过穿的那是什么衣裳?不是短打,奇形怪状的,以前从未见过!   大哥热血上涌,一张脸涨得通红,不过满脸都是胡子头发,所以展鸰根本看不出来。   真是大意了,没想到一个年轻姑娘竟然有这样好的身手,才刚自己压根儿没听到对方进来的声音,就他们这点三脚猫功夫,当真毫无还击之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哥咬了咬牙,决定认怂,“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实在是饿极了,这才想趁没人弄点东西吃。本来是想拿粮食的,可没找到,这才,这才”   “哦,”展鸰点了点头,竟有些感同身受,“我也没粮食可吃,只好吃点肉果腹。”   大哥和二狗子:“……”   虽然这姑娘语气和表情都挺真诚,可听着咋这么憋屈呢?   展鸰说的是实话。   她来这个鬼地方也才几天,找水源、收拾屋子花了一天,去外头摸地形又花了一天,正琢磨什么时候往哪个方向走,看能不能找人换点东西呢,就遇上了梁上君子!哪里有功夫去换粮食?   二狗子正慌神,忽然觉得小腿上被人碰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正气鼓鼓的瞪着自己。   这小子约莫不到自己大腿高,穿的溜光水滑,一看就是好料子,想必就是方才出门时的影子了,只不过实在太过矮小,他又惊慌失措,才刚竟没瞧见。   估计这小孩儿也知道二狗子他们不是好人,气不过,就出来踹了一脚,谁知人小腿短,非但没踹疼,反而失了重心,差点把自己掀翻了。被那姑娘伸手扶了一把,又左摇右摆的晃了好久,打了几个踉跄,这才好歹站稳了。   二狗子和铁柱沉默半天,终究没忍住,不分场合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孩子不过四岁上下的模样,可竟也知道羞臊了,当下把一张青蛙脸涨的越发圆滚,又红扑扑的,扁了扁嘴,转头就一脑袋扎到那姑娘大腿上了,还扭了几下。   兄弟俩在后面瞧着,越发觉得像是一颗发好的大白馒头被丢在案板上……弹了几下的那种。   展鸰恶狠狠的剜了铁柱和二狗子一眼。   她这眼可比小娃娃的威力大多了,兄弟俩立即打了个哆嗦,脖子后头出了一溜儿白毛汗,忙老老实实缩成鹌鹑,自己都觉得非常怂。   她先摸了摸那小娃娃的脑袋,低声安慰了几句,又将他单手抱在怀中,这才摸了摸下巴,“你们也知道,寒冬腊月食物难得,偷人粮食好比要人性命,你们自己说,怎么办吧!”   二狗子下意识看向自家大哥,就见他一动不动的僵持了会儿,这才憋憋屈屈的道:“我们赔给姑娘就是了。”   展鸰高高扬起眉毛,全身上下都在说“不信”,“要是赔得起,你们还用得着出来偷东西么?”   大哥羞愤欲死,干脆豁出去了,大声喊道:“既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头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么着吧,”展鸰忽然笑了起来,“我正缺几个帮手,你们且先留下听我使唤,什么时候我觉得够本了,就放你们走,如何?”   展鸰说缺人使唤是真的。   她初来乍到的,除了前两天在周边看过的,当真两眼一抹黑,急需几个本地人了解情况。   再一个,前儿意外捡了这个孩子,到底是条命,少不得照看一二,便越发腾不出手来……   稍后,展鸰问了这两个贼的名字,一个叫铁柱,一个叫二狗子,可以说都由内而外的散发着浓浓的淳朴气息。   这俩人先前在家务农,只是后来旱灾加蝗灾,颗粒无收,就跟一群老少爷们逃了出来。   他们俩年轻,能熬,一路跨了三四个省份才来到这里,可因为没有文书,想找正经活干人家也不收,回又回不去,被迫成了流民。   天气暖和的时候也就罢了,俩人都有把子力气,砍些柴换钱,再加野菜野果也能勉强度日。可如今大雪封山,又时有野兽出没,两人没什么武艺上不去,前段时间二狗子还病了一回,一下子就将扣扣搜搜攒下来的家当都花完了。如今粮食也都吃光了,这才动了歪心思。   铁柱还格外强调了,“这确实是头一回,以前从没干过坏事!”   二狗子也拼命附和,又将磨得满是老茧的手伸出来给她看,“都是平时砍柴磨出来的!”   展鸰轻飘飘点了点头,让他们将周围情况说一说。   铁柱也看出她并不在意,有些气闷,不过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中间还有二狗子时不时添补几句,展鸰脑海中差不多就有了一张简易的地图。   如今是大庆六年,他们所在的位置属于沂源府辖下,沿着小路往东走约莫四十里有个小镇,叫黄泉州,是距离这儿最近的小镇,步行的话差不多两个时辰就能到。   听了这个名字之后,展鸰足足沉默了好几秒钟。   黄泉州,这镇上的老百姓住着还挺踏实?   展鸰又旁敲侧击的问了,得知除非有特殊情况,一般买卖和出入城都挺自由,只要不带兵刃,没人管你是哪儿来的。可若是想找固定地方做活,或是买房置地,那必须得有正经的身份文书。   二狗子十分沮丧的道:“我们本想去几个富户家里当长工,好歹吃住不愁。可就因为没有文书,非但没留下,反而差点被扭送到官府……”   听完这些之后,展鸰差不多就死了心。   她是稀里糊涂穿越来的,分明是黑的不能再黑的黑户,在弄到身份文书之前,看来只能暂时住在这里了。   也罢,先做点小买卖弄点钱,慢慢摸清了状况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多想无益。   这么想着,展鸰就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然后再次确定自己留下这俩贼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这屋子也忒破了点儿,除了几张条凳、一张破床和一条瘸腿桌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眼见着要入冬了,继续这么耗着非冻死不可。当务之急,就是赶紧修整并扩建一下这屋子。   在展鸰开口之前,铁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想了许多,包括如何如何被这女魔头折辱,如何如何生不如死等等,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是不堪忍受,干脆咬舌自尽!   可盖屋子?   “我,我不会。”   二狗子极其屈辱且诚实的说。   铁柱瞅了他一眼,挺了挺胸膛,莫名其妙的多了点优越感,“我会。”   原先乡下的屋子都是左邻右舍相互帮衬着盖的,他家也不例外,所以大体还是知道的。   展鸰脸上就流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被忽视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当一起来的另一个人显而易见的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时。   于是二狗子不甘示弱的喊道:“我,我力气大!”   作为一名受害者,展鸰觉得自己的胸怀真的非常宽广,她不仅大方的原谅了两个贼,甚至还慷慨的地出借了自己的匕首,温和的催促他们割了胡子和头发。   看着新鲜出炉的两颗卤蛋,展鸰这才觉得眼睛不那么火辣辣的了,而且也能够通过五官对号入座。   铁柱浓眉大眼,一副憨厚相,倒像是个老实人。二狗子生的单薄些,竟有几分清秀,只是看着有点儿憨傻。   做完这一切之后,展鸰还逼着他们洗了手和脸,身上臭烘烘脏兮兮的衣裳也一层轮着一层洗了烘干。至于水里还带着冰碴什么的,大老爷们的,何须讲究这么多?   她又往屋子正中的土坑里丢了几块柴火,一边捏皮球似的捏着怀里小娃娃肉乎乎的脸蛋,一边琢磨起盖屋子需要的材料。   啊,手感真好。   不远处就是树林,木头要多少有多少,材料是不缺的。按理说,古代木石建筑可以完全依靠榫卯结构完成,但这铁柱显然并不具备那样高超的专业素养,少不得还得弄点绳子过来。   既然知道了城镇的具体方位和情况,什么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也不能少了,这屋子里剩的炊具也不知多久没用过,碗缺口、锅漏水,桌椅板凳凑不出几条腿儿,是铁都锈了,是木都朽了,基本上找不出什么完好的来。   再者,接下去恐怕会更冷,衣裳被子也得有。   对了,周围尽是荒地,白放着可惜了,得空还是修一修,种些瓜果蔬菜……   每一个土生土长的华国人血液中都流淌着耕种的天赋,哪怕时移世易也不能丢了本分! 第3章   展鸰冲铁柱和二狗子招招手,“赶明儿先随我进城采办,后日上山砍树、弄柴火。”   铁柱还挺细心,善意的提醒,“得要钱。”   这姑娘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儿,连个像样的家具都凑不出来,用什么买?别到时候……把他们卖了吧?!   展鸰忽然咧嘴一笑,美艳不可方物,可铁柱和二狗子却齐齐后脖颈子发凉,一点儿笑不出来。   “把猎物卖了不就有钱了么?”   事实证明,铁柱还是想多了,这位姑娘口中的猎物并非他们,而是大半边野猪和一串儿的野鸡兔子什么的。   那野猪足有半个人那么长,可全身上下只有脖子那儿有个整齐的伤口,其余地方的皮都好好儿的。野鸡兔子什么的,都歪着半边脖子,皮毛一点儿没坏,铁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它们是怎么死的。   二狗子这小子有点蠢,脑子一根筋,怕过之后就饿了,肚子叫的打雷似的响,把铁柱丢的不行。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二狗子特别委屈,虽然刚才吃了肉,可就半碗不说,还是俩人分,哪儿够填这空了几天的肚肠?   展鸰对自己人还是很大方的,当即从靴筒抽出匕首,反手耍了个刀花,眨眼功夫便切下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来,又熟练地穿到木棍上,将它们架在火堆上方翻烤。   然后,她笑眯眯的对铁柱和二狗子说:“水缸挑满就能吃肉了。”   顿了顿还特别提醒,“只能沿着正对门口的这条路走。不然,可能会死人。”   是真的。   两人咕咚吞了吞口水,然后下一刻便如脱缰的野马,争先恐后的冲出门去。   估计是被吓狠了,脑子才格外好使,就这么匆忙,他们还没忘了沿着展鸰刚才说的那条路走。   水桶水桶,我的我的,吃肉吃肉!   野猪肉自然不比后世精心培育的肉猪,肉质发柴发硬,肥膘也不够厚,可有一点:香!   真的特别香!   吃着纯天然饲料长大,终日漫山遍野的跑,想不健康都难。   是最纯正最原始的肉味,丝毫没有后世人工饲料和瘦肉精的邪气,闻了之后食欲会被最大程度的调动起来。   木棍缓缓转动,火舌一下下舔过肉皮表面,细小的气泡炸裂开来,滋滋作响。肉块从鲜红变成金黄。有油脂慢慢渗出,在肉上面跳跃舞动,噼啪炸开一朵细小的油花,然后顺着滴落下去,吱啦一声,从火堆里散发出浓香。   她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可惜没有盐,不然细细的撒上一点,再加一点辣椒面儿,弄点孜然或是胡椒,那才叫够味儿!   还可以抹一点蜂蜜,或是弄一些蒜蓉甜辣酱,烤的外酥里嫩的,风味各异,却都一样的好吃。   香气越发浓郁了,小娃娃也自觉蹲在火堆旁,短胳膊短腿儿大脑袋,圆润的简直像一只撒了芝麻的元宵,展鸰忍不住又戳了几下。   他晃了两下,也不生气,反而扬起脸儿冲她傻乎乎的笑,又挪着小短腿儿往这边动了动,最后靠在她小腿上,拿肉嘟嘟的脸蛋轻轻蹭了蹭,如同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这才安稳了。   这样冷的天气,这样偏僻的地方,绝不可能是小孩儿自己跑丢或是家里人不小心弄丢的。再联想到他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服,展鸰脑海中就忍不住自动浮现出一出波诡云谲的深宅大院伦理剧。   她叹了口气,又摸摸毛茸茸的小脑袋,“回头给你做个兔皮帽子!”   还没正式入冬呢,小孩儿光着脑袋可不行,皮肉又嫩,别冻坏了耳朵、脸蛋。   也不知他听懂没听懂,反正就是仰着脸儿笑,一双大眼都弯成月牙。   只是看他笑,展鸰心里就软乎的一塌糊涂。   这么乖的孩子,怎么就给弄的不会说话了呢?又是谁这样狠心,大冷天的竟丢到荒郊野岭?若是自己没过来,这会儿是不是就已经是一具小小的,冰冷僵硬的尸体了呢?   展鸰不愿意去想。   香气越来越浓,勾魂儿似的往鼻子里钻,外头二狗子和铁柱已经疯了似的跑了几个来回,每次倒水都会努力伸长了脖子狠吸几口,然后再憋着一口气跑回去打水,都快被自己疯狂分泌的口水呛死了。   太香了!   那肉真的能给他们吃吗?   可事到如今,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肉里掺了毒,死也能当个饱死鬼!   展鸰用匕首切了表面一层肉下来,放到嘴里咬了口,油香四溢,特别筋道,她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又极其忧伤的叹了口气。   “唉,没有盐!”   打从几天前她就没摄入过盐分了,嘴里简直要淡出鸟来,明天必须得进城!   小孩儿眼巴巴的看着她手里的肉,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展鸰被他看得没法子,用匕首割了一小条,先吹凉了,这才递过去。   早起已经吃了几块肉,烤肉不比炖肉,很不好消化,这么点儿的孩子尝个味儿就成了。   谁知小孩儿接了肉,却又立刻掉了个头,擎着胳膊要往她嘴里塞,够不着还着急。   展鸰那一颗心啊,简直要化成水了,低头往他额头上亲了口,心满意足道:“你自己吃吧,咬碎了再咽。”   小孩儿这才犹犹豫豫的含在嘴里,又眯着眼睛冲她笑,十分满足的模样。   食物的力量是无穷的,铁柱和二狗子以非人的速度挑满了水缸,然后以小媳妇一般的扭捏姿态蹭到火堆旁,直勾勾的盯着展鸰……手里的烤肉!   展鸰失笑,“得了,吃吧。”   她也曾因为出任务饿过,知道那种前胸贴后背,肠胃都疯狂灼烧的感觉足够将一个冷静沉着的正常人逼疯。既然已经决定搭伙,她不愿也不屑于用那种卑劣的手段折磨人。   话音未落,那两人就已经扑了上去。   他们甚至顾不上烫,直接用手抓着撕开,然后一边左右手倒腾,一边拼命往嘴巴里塞,时不时张开嘴呼哧呼哧的换气,连烫带感动,弄的热泪盈眶。   太香了!   跟刚才的炖肉是完全不同的味道,那个又软又糯,入口即化,这个却十分劲道,还带着烤制食物特有的焦香。   几天没吃饭的人了,哪儿有资格挑剔放没放盐?只觉得嘴里含的就是命,也顾不上烫嘴,拼死往里塞。   塞了没几口,二狗子突然掉了泪,一边哭一边混着眼泪继续吃,含含糊糊的嚎道:“爹,娘!我们遇上好心人了,你们二老也吃一口啊!”   甭说被指使着干活,灾荒年间,为了一口吃的那是要出人命的,如今他都上人家里偷东西,还给拿了个现行,结果人家只踢了两脚,还给肉吃,真没什么不满足了。   铁柱爹娘死得早,闹灾头一年就没了,此时也被二狗子嚎的满心泛酸,眼眶里止不住的掉泪。   唉,这个世道!   老天爷太不开眼了!   展鸰叹了口气,用靴子尖儿踢了踢二狗子的屁股,“哭什么,以后只要你好好干活儿,少不了吃的。”   二狗子连连点头,三口两口吞了手里的肉,忽然噗通一声撅着腚跪下了,在地上咣咣咣磕头,“姑娘,以后我都跟着你干,只要管饭就成!收了我吧,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不对,大姐!大姐,收了我吧!”   铁柱嘴里那半拉肉就忽然味同嚼蜡,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哽在嗓子里噎得难受。   他还能说啥?带出来的小弟,突然当着自己的面认人家当大姐?   你害不害臊,瞎子都能看出人家比你年轻多了好吗!   左右也没个念想,铁柱胡乱嚼了肉,一咬牙,也跟着跪了,“大姐!”   他们兄弟两个也没个一技之长,再这么浑浑噩噩的熬下去,即便饿不死,终究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如何告慰爹娘在天之灵?倒是这位姑娘瞧着颇为不凡,行事做派也敞亮大气,跟着她,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现在的一声大姐、这一跪,就表示这俩人是心甘情愿想留下来,并且很可能是一辈子,跟刚才被迫留下还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认了主儿的铁柱和二狗子非常自觉地履行起跟班的职责,先撸着袖子将屋里能打扫的都打扫了,又去外头捡了许多枯树枝子、拔了好些枯草回来当柴火,完了之后还颠儿颠儿跑去展鸰跟前,狗腿兮兮的问:“大姐,我们还能干点儿啥?”   展鸰一扭头,露出来地上几只血淋淋的兔子,二狗子喉头一动,腿脚就本能的发软。   展鸰啧了一声,“挡光了。”   俩跟班赶紧退开,老老实实垂手在旁边站着,继续等候吩咐。   “我姓展,以后都叫我展姑娘,至于他么,这是我弟弟,”展鸰把下巴冲在旁边蹲着的小孩儿抬了抬,“自然是展大爷。”   铁柱和二狗子对视一眼,虽然都觉得叫一个奶娃娃大爷什么的有点臊得慌,可真要论起道理来,似乎又没错,当即规规矩矩的冲小孩儿弯腰,“展大爷。”   小孩儿眨了眨眼睛,两排长睫毛忽闪忽闪的,然后嫩生生的脸上满是疑惑,一头雾水的看向展鸰,似乎在问这是叫谁?   展鸰噗嗤一声,觉得他呆的可爱,想了半天才干巴巴的说:“我不大会起名儿,你叫展鹤成不成?咱姐弟俩都是鸟儿,鹤啸九天,意头也挺好的。”   其实她不大会起名字,脑海中浮现出的头一个名字就是使用频率极高的展鹏,可低头一看小孩儿精致的小脸儿,立刻就张不开嘴了。   太土了,叫不出口!   展鹤吧,仙鹤高雅又美丽,且寓意吉祥长寿,甚美。   小孩儿很开心的点了点头,迅速接受了这个新名字。   他低头掰着指头美滋滋的笑。   鸟儿,我跟姐姐都是鸟儿,一样的! 第4章   展鸰飞快的将几只兔子都剥了皮,内脏血污什么的淘洗干净,挨个儿绑了吊起来。野猪只留半边,兔子留一只,野鸡也留一只,都烤干了,其余的明儿带进城去卖了,先换点生活必需品要紧。   大约是这一带太过荒凉,少有人烟,野物却不少,旁的不说,野鸡兔子都见过,不过没点功夫不好抓。   展鸰不怕。   肉烤干了之后不仅容易保存,而且还带了一种特有的香气,以后不管是炖汤、做煲还是炒着吃都很美味。   她的手艺实在很好,兔子的皮肉完美分离,甚至连一点儿筋膜都没伤着。   兔子都是一窝一窝生活的,逮着一只差不多就能抓到一窝,她抓了两只大兔子,还有七只半大小兔子,皮毛基本上都是灰突突的。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可这些兔子的毛色竟然还挺油亮。   展鸰用手丈量了下兔皮尺寸,又往新认的弟弟身上比划下,觉得不光够一顶帽子,可能还够一件无袖小短马甲呢,就挺满意。   见识了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剥皮功夫之后,铁柱越发觉得这姑娘本事大,当真是喜忧参半,既觉得以后可能有盼头,又担心对方哪天翻脸不认人,他跟二狗子怕只能伸着脖子认宰……   他大着胆子提醒,“大,不是,展姑娘,这皮子可不能这样就往身上穿。”   “我知道,”展鸰点点头,“明天卖了这些肉,顺便买些石灰、火碱什么的来,先把这些皮子销了,再看看还能不能弄点皮子。”   铁柱就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她,心道您连野猪都弄来了,还打算鼓捣点儿啥?   当天晚上,展鸰就用实际行动回答了:   她还能再鼓捣第二只野猪!   野猪一般是群居动物,成年猪很可能不止一头,早在捅死第一头野猪的时候,展鸰就有意识的往深处找了找,可绕了十几里都没发现巢穴。考虑到天色已晚,她一个人停留在外面,对当地地形也不大熟悉,危险性比较高,权衡利弊后便中途折返了。   不过回来之后,展鸰也没闲着,先在野猪可能来的几个方向挖了条沟,又往里埋了许多削尖的木桩,上头用木头盖了。   所以一开始她看见铁柱和二狗子两个家伙完好无损的冲到这儿偷东西时,心中的惊讶不是一星半点儿。   她挖的陷阱虽然不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可统共就只留出了几条小路,外头也伪装好了,这俩人竟然真的没踩到!   何等的运气!   天黑之后,展鸰搂着小孩儿在唯一的破床上睡,铁柱和二狗子俩人靠着火堆。这里干燥又暖和,肚子里还有沉甸甸的肉,俩人睡得一个比一个香。   正睡着呢,忽然听到外头一阵野兽的叫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就是噗通一声闷响,几乎是同时的,变了调儿的嘶吼响彻天际,吓得铁柱和二狗子一个机灵坐了起来。   “看好你们大爷!少了一根汗毛提头来见!”   后半句尚且回荡在空气中,刚才还在床上的展姑娘已然冲出门去。   她的动作好似一只灵猫,轻快又敏捷,落在地上半点动静都没有,可速度快的却像是幽灵鬼魅,眨眼不见了踪迹。   紧接着,兄弟两个就听到外面一声闷哼和几声不好形容的噗嗤声,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不过过了会儿,外头又出现了重物拖地的声响,吭哧吭哧的,越走越远……   不知为什么,俩人本能的缩了缩脖子。   展鹤这会儿才清醒了,一看姐姐不在,挣扎着要下床。   铁柱一看“自己的头”要跑,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张开双臂挡着不叫他下来。   “大爷,大爷!展大爷!展姑娘,就是你姐姐,马上就回来了,马上就回!”   二狗子也过来跟他一块儿挡,求爷爷告奶奶的,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可这小祖宗就是不听,最后干脆憋着嘴要哭了。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展鸰又像刚才那样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大约是她出去的时候太过匆忙,没穿白天那件奇怪的白衣服,现在身上只有一件更加奇怪的白色高领衣裳,贴身的,很诚实的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高耸的胸脯。   兄弟俩猛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脑袋嗡的一声,恨不得现在就将脑袋扎到火堆里。   完了,要被灭口了!   展鸰顾不上理会这些有的没的,脸黑的像火堆里烧成炭的柴火,“让你们两个守夜,睡死了?”   铁柱和二狗子缩了缩脖子,抬头瞥见她雪白的腮上几点殷红的血迹后,又触电似地将脑袋缩了回来。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饱过,也好几天没在这样好的地方睡过觉了,原先是轮流守夜的,可一旦安静下来,铺天盖地的疲倦和困顿便如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令人毫无还手之力。   展鸰皱了皱眉,冷声道:“陷阱里和地上溅了血,你们一人拿根柴火照着,把沾了血的泥土都挖出来丢到远处,路上的也沿着弄了,不然若再有野兽闻着味儿过来,我先把你们丢出去喂了!”   也是她大意了。   这两个人并未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她早该提前想到的。   不过,想留下就得拿出诚意,展现出足够打动自己的能力,不然这样有手有脚的大男人,难不成要让自己养活吗?   铁柱和二狗子自责不已,二话不说就出去了,忙活到半夜才回来。   其实这一带除了野猪之外也没什么别的野兽了,而野猪又是一种领地意识很强的动物,如今两只大的都死绝了,剩下的野鸡兔子又咬不死人,也就没什么危险。   这两个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其实心里对展鸰还是感激的,于是一晚上没睡,打扫干净了之后不仅小心翼翼的将陷阱恢复原样,还主动跑去山上弄了好些柴火回来。   当然,大白天再看清这些陷阱的所在,又回想一下昨晚的所见所闻……也是浑身冒冷汗的后怕。   次日一大早,展鸰就醒了,先烧了热水给小孩儿洗了脸,这才去炖肉。   炖肉期间,她还去了外面一趟,回来的时候地上就堆了一堆手腕粗的树,看茬口好像是先用什么利刃弄开半边,然后直接暴力掰断了。   铁柱和二狗子很自觉地过去帮忙,然后就在展鸰的指挥下就地取材,用那些坚韧的枯草茎搓了好些草绳,将几段木头捆成简易木排,前头有一根横的,可以由两个人在前面拖着走。   他们忙活的过程中,展鹤一直亦步亦趋的跟着展鸰,她站着他也站着,她蹲下他也蹲下,生怕错过一个环节,好像一个缩小的影子。   不过后来小孩儿也学着抓枯草搓,被展鸰直接打掉了。   开什么玩笑,这枯草看着柔软,实际上边缘也很锋利,小孩儿皮肉这样娇嫩,万一划破了哪儿哭去?   二狗子见他眼巴巴蹲在旁边看,挠了挠头,干脆用枯草编了个蚂蚱给他,粗硬的茬口也都细心的捏软了。   那蚂蚱编的实在算是粗糙,歪歪斜斜的,不过颇具神韵灵气,一眼看去,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小动物在草尖儿上辗转跳跃的活力。   小孩儿又惊又喜,一双眼睛睁的圆滚滚的,先抬头去看展鸰,满脸都写着想要。   “还有这手艺?”展鸰也有些意外,又对展鹤点点头,“拿着玩儿吧,不许往嘴里放,说个谢谢。”   “哄孩子玩儿的,实在不像个样子,您跟大爷不嫌弃就成,”二狗子憨憨笑道,“也是才跟着人家学的,就会这一个,不然多弄些还能换钱哩。”   但凡跟手艺沾边儿的都金贵的很,那是能养家糊口救命的,谁也不肯轻易漏给旁人。就这个蚂蚱,还是二狗子看了无数回之后,又摸索了好几个月才弄出来的。   小孩儿喜笑颜开的上前,做了个揖后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个不停,又举给展鸰瞧。   展鸰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嗯,挺好。”   做完了这些之后,天也大亮了,屋里的肉炖的稀烂喷香,四个人都赶紧吃了,这便进城。   铁柱和二狗子拖着才做的木排,上头一整只大野猪,还有六只扒了皮的光腚兔子,几只颜色挺好看的野鸡。   本来展鸰只想留半只野猪,谁知昨晚上竟又来了一只,干脆就把之前打的那已经吃开了的野猪留下了,只拿这头完好的去卖。   展鹤人小腿儿短,走了几步就跟不大上,可偏偏又倔得很,憋红了脸也不叫抱,展鸰好笑,索性将他背着走。   小孩儿还挣扎,被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屁股,也就老实了,两条短胳膊紧紧抱住展鸰,一只手里还紧紧捏着草蚂蚱,又将软乎乎的小脸儿蹭在她脖子上,热乎乎的。   一头野猪大几十斤,再加上木排本身的重量和那些野鸡兔子,铁柱和二狗子走了不多会儿就开始出汗,不过心里还是高兴,喜笑颜开的,边走边舔嘴抹舌的回味着方才的美味。   他们连着两顿吃了肉!特别好吃!若当真日日都能这么过活,卖这点力气算个甚?   要是以后天天这么着就好了,二狗子的想法很朴实,目前阶段就是吃得饱睡得暖。   他们干活卖力气,一身轻松的展鸰心中也满意,觉得这俩人倒也没收错,自己果然轻松了许多。   这一走就走了小半天,都快日中了,才隐约瞧见城门,远处也开始有人从各个方向往那边赶,想来都是附近村镇的百姓。   展鸰喊停,对满脸疑惑的铁柱和二狗子说:“我这身衣裳不成,铁柱,你先拿几只兔子去换点铜钱,随便去成衣店给我弄身衣裳来,回头我套上了咱们再进去。”   她的作战服太过显眼,这么大摇大摆进去必然引起围观,若是再引发上面人的疑心就不好了。   虽然是莫名其妙的来了,可她现在已经接受了现实,就想过一过向往已久的安稳日子,做做菜,吃吃饭,略弄一点小买卖,挣点小钱儿就完了。   铁柱听话的去了,过了约莫两刻钟,果然抱着个粗布蓝花包袱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展鸰打开一看,顿时陷入诡异的沉默,连背上的展鹤也跟着皱小眉头。   “三只兔子换了一百八十个钱,这套衣裳四十文,剩下的都在这里,”铁柱将用麻绳穿着的铜钱串儿交给她,一边擦汗,一边努力解释,“大姐,不是,展姑娘,这是我挑的最好看的了!”   展鸰不知该说什么,她倒宁肯是黑灰的。   就见她手中捧着两件衣服,一件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暗沉蜡红色斜襟长上衣,一件韭菜绿百褶长裙,裙角还绣着一朵鸡屎黄大花,单看已经非常辣眼睛,凑在一起简直无与伦比,光明正大挑战人类审美界限。   衣裳是厚实的粗棉布,有点刺手,不过做工倒还扎实。   展鸰纠结了一会儿就麻溜儿套上,不光衣服藏好了,就连那双惹眼的作战靴也只剩一点鞋底。   她对伪装效果非常满意,仅此而已。   二狗子非常狗腿的拍马屁,“展姑娘,你穿着真好看。”   他是真的觉得好看。   展姑娘人美,身量又高挑,穿什么都好看。   展鸰冲他露出一个非常没有灵魂的微笑,然后二狗子还特高兴,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机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子【美滋滋】:果然吃了肉就是不一样,我真是越来越机灵了!   铁柱【懊恼】:他娘的,又给这小子抢了先!   展鸰:“……呵呵” 第5章   稍后几个人进城的时候,城门口守卫还对他们这样的组合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疑惑:   那个男娃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穷苦人家断然不会有这样白嫩细腻的皮肉和昂贵的衣裳。那年轻姑娘穿的虽然粗糙,可面容细腻整洁,有种十分与众不同的气质,说是一家倒也可信。就是后面两个……光头?!   大庆朝风气十分开放,民族构成也极其复杂,北方游牧民族多有把脑袋剃的乱七八糟的,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上面也并不强制百姓蓄发。   不过当真一根毛没有的也确实少见,诚然,天然秃的那没法子。   这也就罢了,关键此二人虽然收拾的干净,可衣裳破烂不堪,跟前头两人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如果不是展鸰主动表示他们是自家姐弟俩的护卫,想必兄弟俩还没进城就先进衙门了。   铁柱还挺委屈,才刚自己进来的时候咋就没人问?如今四个人一起,咋就成了形迹可疑……   展鸰还是头一次见真正意义上的古代城镇,虽然大庆朝并非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已知朝代,但也算里程碑式的一次经历了。   听铁柱说,黄泉州现任官员十分负责,所以治安不错,经济繁荣,算是周边比较富裕的一个州镇,与那西边百十里地之外的福园州不相上下。   黄泉州亦是四四方方的格局,同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分别:四面城墙之上一大两小三座城门,平时只开两侧小门,一出一进,只有有身份的达官显贵来了或是重大事宜才会开启中间正门。   城外几条大道都是仔细夯实过的,十分平整结实,等闲雨雪也不会泡囊,城内几条主干道更皆以砖石铺地,干净整洁。   展鸰重点观察了下衣服样式,发现比较杂,记忆中唐代、宋代、明代的衫裙、袄裙和长褙子竟都能找到近亲,似乎经历了一次大融合。而发型更是各式各样,只叫人眼花缭乱。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以后穿衣裳也不必担心被人说异端了。   铁柱和二狗子曾多次来黄泉州卖柴,对这里的店铺分布十分熟悉,就道:“展姑娘,咱们是从西门进的,这一带是卖杂货的,北面才是锅碗瓢盆什么的,一般的米粮铺子也都在那里。若是想卖肉,要么去南边鱼市、肉市找个地儿摆着,要么直接找酒楼卖了。您打的野猪忒大,等闲小店恐怕吃不下。”   展鸰点点头,瞧,这就是找土著人的好处了。   琢磨的功夫,她随手拿起路边摊上的一支木簪看了眼,那摊主立刻笑着上前奉承起来,“姑娘你花容月貌,眼光也好,这是我这里最好的一支簪子了,瞧这桃花开得多好,红红火火的,意头也好,正配您!您若要,十个大钱拿走!我还饶半尺红头绳,如何?”   正配我?十个大钱?   展鸰这才仔细看了看手上这支做工粗糙,边缘还有毛刺,几个所谓桃花的凸起上简单粗暴的涂了红色颜料,还上的并不匀称……   你大概是在驴我!   自己这身打扮就够“出色”了,若当真再戴上这支木簪,啧啧。   二狗子登时就变了脸,唾沫横飞的道:“十个大钱?打量我们不识货么?我再往里走几步,八个大钱买仨成不成?莫以为爷爷是好耍的!”   摊主本来是看展鸰面生,容貌却细腻,手里牵着的展鹤更是一身上等绸子衣裳,身后更跟着两个随扈,估计是哪户富裕人家的小姐胡乱换了衣裳溜出来玩儿的,随口讹一讹,没成想立即被喊破,就有些尴尬。   展鸰笑笑,随手丢下,也不在意。   二狗子倒是愤愤的瞪了那摊主一眼,这才拖着木排跟上去,还不放心的跟展鸰说:“展姑娘,好些人都爱挑脸生的姑娘欺负,大多觉得女孩儿家面嫩,不好意思还价,你可千万别上当。十文钱呐,都够在酒肉铺子里叫个碟子了!就前面那王婆肉包子,又白又大又软乎,热腾腾香喷喷的,也才四文钱一个呐!”   展鸰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多谢,我晓得。”   二狗子只是看不过那摊主所作所为,压根没想到展鸰会说谢,登时有些受宠若惊的涨红了脸,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展鸰又问铁柱,“你刚才去哪儿卖的兔子?”   铁柱挺羡慕的看了二狗子一眼,也后悔自己刚才没出声,这会儿连忙殷勤的说:“去了前头潘家酒楼。姑娘,咱们来得晚了,市面上的地儿早就给人占没了,且也不知道如今市价,容易给人压了不说,还指不定得什么时候才卖的出去。那潘家酒楼是镇上老字号了,掌柜的颇实诚,以前收我们哥俩儿柴火的时候给钱就实在,也时常遇见猎户去送野物,没一个说不好的,才刚兔子就是卖给他。”   但凡想摆摊买东西的,基本上天不亮就在城门口等着,大门一开就赶紧过来抢占好位置,这会儿人家东西都卖了不知多少轮,哪儿还有地方?   展鸰点点头,先去找了个卖鸡鸭的问了,得知活鸡五十文,活鸭五十五文,蛋是一文钱一个。   她又问兔子,那人就瞅了她一眼,“我不卖兔子,那个得找猎户,这时节不大好找,连皮带肉的估计得九十文上下哩!”   这边但凡市面上有的都是猎户从野外捉的,物以稀为贵,好些人想吃个稀罕,所以哪怕肉少,也比常见的鸡鸭贵些。   展鸰想了下,兔子统共也没几两肉,最值钱的恐怕便是那一身皮毛,而自家兔子都是扒了皮的,价值自然要大打折扣,可那掌柜的却也肯给到六十文,想来也是个实在人。   大约是见展鸰久久不开口,那人还不死心的劝道:“姑娘,那兔子又柴,肉也不多,只是个野趣罢了,做不好也实在不能入口。倒不如买几只鸡鸭,都已经开始下蛋了,活的养着能吃蛋,死的炖个汤也大补哩!”   年轻小媳妇就是不会过日子,世道艰难,寻常人家哪里舍得买兔子?省一省,这些个钱都够一家人两三日的开销了!   展鸰确实有养鸡鸭的打算,毕竟小孩儿长身体呢,时常吃点鸡蛋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低头看了看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竹笼里的鸡鸭看的展鹤,“好玩吗?”   小孩儿仰头冲她笑,又点了点头,一双白嫩嫩的小爪子跃跃欲试,有点想去摸里头彩色的鸡羽毛。   他年纪小,天性喜欢色彩艳丽的东西,之前展鸰就特意给他留了好几根五彩斑斓的野鸡羽毛,准备回头做个鸡毛毽玩儿,既好看又锻炼身体。   “姐姐买几只养着,回头咱们吃蛋好不好?”   小孩儿又点头,唇边绽开两朵小小梨璇儿,还伸出嫩生生的指头指了指近前那只趾高气昂的。   展鸰一看,还没说话呢,摊主就先拍着巴掌笑了,“哎呦我的小爷,那是公鸡,倒是打鸣儿,只没得蛋吃!”   展鹤不大明白他的话,只是觉得有趣,也傻乎乎跟着笑,整个人如同温暖的小太阳。   展鸰也摸着他的脑袋笑得不行,想了下,说:“给我这只公鸡,再要两只小母鸡吧。对了,鸭子也要一公一母。”   不正经过过夫妻生活,怎么孵崽崽?   辣子鸡好吃,鲜香麻辣,越吃越爱吃,根本停不下来!光是盘底那点浓郁的汤汁都能下一大碗饭!   烤鸭也好吃,鸭皮要烤的金灿灿,上头细细密密的覆盖着一层莹润的油脂,到时候连皮带肉切下来,蘸一点甜面酱,与葱丝一起卷在薄饼里头,哇……   不过得等它们孵几轮蛋之后着,如今且先想想腌鸡蛋、鸭蛋吧。   嗯,用点粮食好好喂,回头把蛋腌的白是白黄是黄,筷子一戳就噗滋冒出来滚滚的油,又咸又香,不管是拌粥喝还是佐饭,都特别开胃!   想的挺好,只是等到付钱的时候展鸰才想起来:钱不够!   之前三只兔子一共就卖了一百八十文,自己身上这红配绿的经典色外皮就去了四十文,如今统共也就一百四十文的家当,买三只鸡都差十文钱呢。   她难免有些忧愁,什么时候这么穷过啊。   摊主一看她只拿出来那一小串钱,态度明显不如方才热情了,不过还是迟疑着问了句,“姑娘,那还要不要?小本生意,可不好赊账。”   “要!”展鸰斩钉截铁的说,又指了指不远处候着的铁柱和二狗子,“劳烦大哥帮我留一留,待我们卖了那批野味就回来买鸡鸭。”   那人一看,登时吓了一大跳,呵,那不是野猪?这样凶猛的野物都打得到?当真了不得。   这么一大头,怕不是能卖几十两银子吧!到那时别说自家这几只鸡鸭,什么买不成?于是面上瞬间又灿烂了。   “成成成,我一准儿给您留着,不过姑娘,咱可说好了,等会儿你可一定得回来买我的,不然这可都砸手里头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那头野猪已然引发关注,好些人都凑上去看稀罕,议论的热火朝天的。   真正意识到自己一贫如洗的窘境之后,展鸰不再耽搁,直接叫铁柱和二狗子去了潘家酒楼。   越往里头走就越繁华,街边店铺也多以二层乃至三层、四层的小楼为主,装饰的十分光鲜体面。屋脊上皆是一溜儿小巧神兽,有些飞出来的屋檐下还垂挂精致铜铃,偶有清风吹过便叮咚脆响,与窗口腾空飞起的轻纱薄缦纠缠在一起,令人目眩神摇。   日光融融,折射出空气中细碎的金色粉尘,嬉笑声混着包厢里隐约传出的丝竹声飘入耳中,饭菜香夹着女郎们身上的脂粉香涌入鼻腔,只叫人精神荡漾,心驰神往,赞一声好个花花世界。   虽是深秋,可到了正午也有些热辣辣的,更兼酒席吃到一半,不免气血上涌,燥热难当,少不得开窗透气,里头便露出来好些妖娆妩媚的女子,娇滴滴说笑,尖细细唱曲儿,嬉笑怒骂活色生香,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流婉转,垂首抬眸尽是多情痴缠。   铁柱和二狗子只瞟了几眼就吓得缩了回来,一张脸带着脖子都涨的血红,可无意中一抬眼,竟发现展姑娘同展大爷竟大大方方的看!登时唬的不行。   “展姑娘,你如何,如何看这些淫声浪语的!当真伤风败俗。”   淫声浪语?展鸰错愕片刻,再瞅瞅那些姑娘们包的严严实实的身体,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哪里就伤风败俗了?”   比起后世的抹胸吊带露背装,甚至内衣外穿的,这年月的姑娘们可保守的狠了。   铁柱愤愤道:“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家的,同些个陌生男子公然调笑,做的也不是正经营生,好不要脸!”   展鸰却忽然冷笑出声,“你为何不说那些臭男人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   展姑娘……展姑娘要生气!   PS,小时候在老家养过抓到的野兔,真的,那些祖宗忒他喵的难伺候了!非得吃野菜!水不干净也不喝!周围有人饿死也不吃,你必须得躲起来!关键是他喵的费事八道的,越喂越瘦!稍微凑近了就疯了似的乱跑乱叫,抓一下就要咬人……所以早些年是真的没有直接抓了野兔子养的,压根儿没法儿养! 第6章   铁柱一怔,刚要开口,就听展鸰继续道:“我知你是厌恶她们沦落风尘,不知自重,可也不想想,但凡能有旁的活路,又有几人会放着好好的良家女子不做,甘心自堕?多少是拐子拐来的,又有多少是被狠心的亲人卖了的,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这个世道,寻常女子何曾有过抗争命运的能力?   “退一万步说,她们自己凭本事挣钱,你情我愿,有何不可?是去偷了还是抢了?若说伤风败俗,依我说,罪过更大的却还是男人,若他们洁身自好,难不成几个弱女子还能强了他们?还是能叫人将他们从家里绑了来?”   “既然都有错,又凭什么只将脏水往一方身上泼?左不过是柿子挑软的捏,欺负她们无法为自己辩白,更无法洗清自身罢了!”   再说句更不好听的,你们这些所谓迫于生计入室抢劫盗窃的,又比这些孤苦无依的女孩子们高贵到哪里去?   铁柱和二狗子听得瞠目结舌,根深蒂固的思想让他们本能的想要反驳,可偏偏觉得对方说的很有道理,叫人张不开嘴。   展鸰却不管他们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反而在一个靠窗的妓女无意中跟自己视线交汇,又有些慌乱的想挪开眼睛的时候,冲她露出个灿烂的笑。   那妓女早年流落风尘,早已看透世间冷暖,受尽言语折磨,何曾见过这样一双坦坦荡荡,没有半点鄙夷和轻视的眼睛?登时就愣了。   展鸰并未等她的回应,笑完了也就继续走了。她只是真的觉得那女子很美,是一种温婉柔和之美,一种身处泥潭,却也努力挣扎生存的柔韧之美。   她不知道的是,那妓女回过神来之后,忽然冲她的背影回了个真诚的笑。   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单纯的笑过了,总觉得有些生疏僵硬,可心情却空前愉悦,眼底微微沁出的泪也不觉得苦了。   瞧啊,这世上并非皆是狠心冷面铁心肠之辈,忍忍吧,只要忍过去,就好了。   这年月,能在潘家酒楼吃饭的都十分富裕悠闲,有几个食客从窗子里瞧见外头的野猪,登时接二连三的叫起来,又呼啦啦的扑过来看热闹。   “忒那汉子,你这野猪卖不卖?”   虽然同行的还有展鸰和展鹤,可谁会将这野物同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和奶娃娃联系在一起呢?   铁柱忙道:“我们就是来卖的!”   那人又笑嘻嘻喊道:“莫要卖给酒楼了,我家中明日设宴,你将这野猪给了我罢,我便开个野猪宴!你若应了,这里五两雪花纹银的锭子即刻拿走!如何?”   说着,竟真就从怀里掏了一个银光灿灿的小元宝出来。   他还故意颠了几下,银子登时在阳光下折射出醉人的光彩,令人目眩神摇。   铁柱和二狗子何时见过这样多的银两,登时眼睛都直了,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五两,足足五两!   郭家肉饼的大厚驴肉饼子一个六文钱,外酥里嫩满口香,五两能买多少个?   还有那王婆包子四文钱一个,沉甸甸的肉核一口油,五两又能买多少个?   他们素日累死累活一整天,上山打柴卖了也不过一百个钱!五两,得卖多少柴?   不行不行,太多了,算不过来!   这时,却又有另一人讥笑出声,“郭老二,你这占便宜的毛病甚时候能改了?这时节,莫说这好大一头野猪,净肉也能有四五十斤吧?毛发还能卖到别处制刷子,骨头下水哪样不是个荤菜?便是一条大鲜鱼也要二三两银子哩,区区五两,你如何张得开口?”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郭老二面上就有些讪讪的,小声嘟囔了几句。   铁柱和二狗子不觉有些羞愧,心跳却进一步加快了。   照这么看,五两竟不够么?难道,难道还能十两?!   这里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掌柜的,掌柜的出来一看,也唬了一跳,再抬头看人却又笑了,“铁柱,怎的又是你?才这么会儿功夫,便又去打了一头野猪不成?”   他四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酱色绸子长袍,带着四角方帽,四方脸、下垂眼,瞧着十分温和的样子。   铁柱臊红了脸,连忙摆手,又指着展鸰,“这是我们展姑娘。”   掌柜的就有些惊异,忙做了个揖,“老朽是这酒楼的掌柜,姓潘,不知这野猪可是展姑娘打的么?”   展鸰弯腰将展鹤抱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潘掌柜如梦方醒,一个劲儿点头,“正是正是,倒是老朽疏忽了,快里面请。”   只是一面,展鸰就对这位潘掌柜印象不错。旁的不说,单看他对穿着破烂的铁柱和二狗子心平气和的态度,就知道这必然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   再者,他并不因自己的女子身份而改了态度,却是更加难能可贵的了。   潘掌柜直接领他们进了后院,又叫人上了茶,注意到有孩童之后,还特意叫人拿了一碟奶糕,换了酸甜的话梅盏,这才继续方才的问题:“敢问那野猪,可是展姑娘所猎?”   展鸰道了谢,又拿着奶糕喂展鹤吃,却不正面回答:“潘掌柜,世人皆知鸡蛋味美,可又有几人去追究是哪只鸡生的呢?”   潘掌柜哪里听过此等言论?当即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妙,实在是妙!展姑娘说得有理,倒是老朽迂腐了!野猪味美,又何苦非要知道怎么来的呢?实在是妙!”   展鸰却没那么厚的脸皮,硬将别人的光彩揽到自己头上,等他笑完了就说:“这话乃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文人讲的,我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潘掌柜又捋着胡子回味一番,感慨说:“当真是位妙人,若是有缘一见就好了。”   展鸰挑了挑眉,只怕是不成的,你们隔的可是整个时空!没准儿位面都变了,这可比跨越生死难多了。   “瞧我,人老了,话不免多些,”见展鸰没有继续玩笑的意思,潘掌柜这才言归正传,“老朽有意代酒楼收下展姑娘带来的野味,开个价吧。”   其实展鸰并不擅长跟人谈价格,所以也就很实在的说:“老实讲,市面上野猪不多,没个比照,我也不知该要价几何。不过既然能抓了一次,也未必不会有第二次,素闻潘掌柜是个实在人,您老就开价吧,若是合适,一事不烦二主,往后我就常来了。”   潘掌柜微微眯了下眼,又看了看旁边正浑身不自在的铁柱和二狗子,再瞧瞧展鸰怀里乖乖吃奶糕的小孩儿,就有些疑惑。   这样几个气度、风范乃至说话做事都截然不同的人,究竟是怎么聚到一块来的?   这位展姑娘瞧着年轻,说话也干脆,可才刚那些话着实有些意思。   “野猪不常见”,自然是物以稀为贵,奇货可居,她必然不肯贱卖的。   “未必不会有第二次”,就是以后还有,说这话的人要么不知天高地厚,要么真有本事。   “实在人”“若是合适,以后常来”,先给自己塞了个甜枣,又摆明了要公道价,不然以后就不来了。   嗯,小姑娘家家的,有意思,有些个意思!   潘掌柜带着玉扳指的手往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心里就有了谱。   “好,展姑娘快人快语,老朽也就开门见山,二十两,如何?若是您觉得不合适,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也别落了常来往。不过展姑娘,不怕老朽多一句嘴,便是您走遍这黄泉州,恐怕也找不出更高的了。”   时人多以猪肉为常,一斤不过二十文上下,肥些的可到三十文,却又独爱野味,小小一头野猪也能卖到十两上下。   野猪虽少,却并非没有,若真想要了,花几两银子叫几个猎户进山找些日子,也未必会空手而回。   只不过野猪生性暴躁凶残,且群居,轻易奈何不得,即便勉强弄回来也往往血肉模糊,皮毛根本没法儿瞧了,故而卖不出太高的价格。   可今儿送来的这头野猪不光个头大,且身上除了颈子上两个血洞之外再无伤痕,皮毛也干净,猪也完整,很是喜人,因此价格叫得上去。   展鸰就笑了,起身冲他抱了抱拳,“多谢潘掌柜美意,就这么着吧。剩下的兔子、野鸡也不值钱,只当个添头吧。往后没准儿常来,还请您多照应。”   兔子野鸡什么的,加起来撑死了不过几百文,跟野猪的几十两完全没得比。与其斤斤计较,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打开这条人脉,以后再来也好说话。   潘掌柜笑得爽朗,也没多说,只道展鸰痛快,麻溜儿的叫柜台上取了银子。   直到手上捧了两锭雪花纹银,沉甸甸的压了下去,展鸰这才觉得踏实了。   不过这么些银子倒不好拿,展鸰想了一回,主动要求换成一张十两的银票子,恒通钱庄的,全国通兑,贴身藏着。又要了一个五两银锭子,五两散碎银子,都用一个不起眼的蓝色钱袋装了,准备随时花用。   走时,潘掌柜亲自送到门口,还特意叫伙计包了一盒奶糕子、一盒酥皮枣泥饼并一纸包话梅,和颜悦色的对展鸰道:“才刚瞧见小公子喜欢,并不值什么,且拿着磨牙吧。若是觉得好了,回头照顾小店也就是了。”   到这会儿,他口中赫赫有名的潘家酒楼已经谦虚成小店了。   展鸰喜欢跟这样痛快直爽的人打交道,就没拒绝,又摸着展鹤的脑袋叫他道谢。   小家伙到底没开口,只是笨拙却认真的对潘掌柜做了个揖。   潘掌柜就有些明白了,微微压低了声音对展鸰道:“老朽倒是知道有位大夫十分出色,于儿科一道颇有心得,姑娘不如带令弟去瞧瞧。”   展鸰谢过,又摇头,“我已确认过,他只是不愿开口。”   捡到小家伙的第一天,展鸰就简单的替他做过检查,声带和喉咙并无问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如今的闭口不言只是心理问题,药石无用。   潘掌柜就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很有些惋惜的样子。   瞧这小娃娃颇聪明伶俐,又难得懂事乖巧,想来读书也可,然而只不会开口一条,就彻底绝了科举的指望了。 第7章   展鸰也不多解释,顺便跟潘掌柜问了附近的书肆,这就离去了。   镇上人多,展鹤就有些怕怕的,展鸰也怕把小孩儿挤丢了,就直接抱在怀中,一应东西都叫铁柱和二狗子提着。   快到晌午了,展鸰也觉腹中饥饿,略一合计,决定先去吃饭,正好也正经见识下这里的饮食水平,完了之后再去书肆。   二狗子比较抠,觉得这野猪是展鸰好容易打来的,他们跟着蹭吃蹭喝已经十分过意不去,又哪里舍得在外头吃饭?故而一听这话简直要跳起来,“不必了吧?我们赶紧买了东西,家去一遭吃也就罢了。”   到底展鸰是花过信用卡的,与他们的消费观念有本质上的不同,即便心疼也只是一时,便笑道:“等回去只怕天都要黑了,难不成一直忍着?且我跟你们大爷也都饿了,便去吃饭。”   拿银子的是大爷,这会儿展大爷发话了,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一行四人当即改道。   正是饭点,大街小巷的大小食肆都坐了不少人,滚滚香气充斥在每个角落。   客人们满足的吃相就是最好的宣传,更有机灵的小二、伙计当街招呼,比赛似的扯着嗓子喊,生怕对方把自己的嗓门压过去,那此起彼伏的,闹得不想吃的都有些撑不住。   “来啦,又香又浓的鱼羊汤,鲜啦!”   “赵婆婆酥皮饼,酥脆适口,一碰掉渣,吃了还想吃!”   “客官里头请,新来的驴肉烧饼来一个不?两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多买多实惠!”   “肉馒头,肉馒头,好大好香的肉馒头,一个管饱!”   “汤饼汤饼,关中汤饼,大骨头熬出来的雪白浓汤!”   几个人都没近距离见过这样的场景,看的眼睛都有些不够用,展鹤也不怕人多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闪闪的,咯咯直笑。   铁柱和二狗子更不必提,这几年来两人哪里还敢往这样的地方凑?才刚说不饿,可这会儿肚子也跟着咕咕叫起来,口中唾液疯狂分泌,口水咕嘟嘟直咽,看见哪个都好吃,可谁也不敢主动开口。   一行人伸着脖子瞪着眼挨着看了一遍,最后脑子里什么都没记住,只觉得快被香昏了。到底还是展鸰做主,便去二狗子口中那王婆包子铺门前的一张桌上坐了。   展鸰先看了一回,瞧瞧旁的食客都要了些什么,心下稍定,开口要了十个招牌包子,没多会儿就由伙计用一个竹条编的小笸箩端了上来。   如今还没有后世的精加工面粉,面食都是微微带点黄的天然小麦色,这已是难得的细粮了。包子足有成年人拳头这么大,估计是刚出笼,这会儿还咕嘟咕嘟冒热气,袅袅升腾的白雾中满是浓香。   二狗子和铁柱都忍不住吞口水,肚子里打雷似的叫,可还是等着展鸰拿了一个之后,这才敢动手。   展鸰两只手倒腾着把包子使劲吹了吹,觉得不烫了,这才掰了一块给展鹤。   包子是猪肉大葱的,典型北地风味,粗犷又豪放。   因为粮食有些粗糙,面皮不免也有点硬,不过馅儿调的极好。细细的肉蓉里面混着翠绿的大葱,很大程度上缓和了油腻——当然,这会儿的猪想长点肥膘都难,之所以葱多,很可能是因为葱价便宜。   掰开之后边缘都渗出肉汁儿来,吸一口,咸香适宜,美得很。   单吃包子有些噎得慌,展鸰四处看了几眼,见不少食客桌上都摆着汤碗,遂招手叫伙计过来,“劳烦小二哥,替我们叫三碗汤过来,稍后一同结账。”   街面并不大,各处食肆也都是挨挨挤挤,不过都很有默契的分隔开来,以免造成恶性竞争。   就好比王婆周围一丈之内,包括街对面,再没有卖主食的:左右一个开酒馆的,一个卖汤羹的,对面卖蜜饯果品。   都是做小本买卖的,心里门儿清,只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一般没有上来就跟左邻右舍撕破脸的。   而食客们坐下吃包子时,也都会从旁边叫一碗鱼羊汤;或是在酒馆喝够了酒,顺便叫伙计买几个肉包子、叫一碗汤,再要几个果碟子进来醒酒……甚至某些店家之间关系好,便是食客不主动要,他们也会帮忙推销,互惠互利。   小二麻利的去了,不多时就端着三碗奶白色的汤过来,声音清脆响亮,“鱼羊鲜汤三碗,共计十二个大钱!”   那汤碗那样大,托盘又沉重,他瞧着瘦瘦小小的,可竟也托的稳稳当当,穿花儿似的绕过过往行人,任凭碗中高高溅起涟漪,可半滴汤汁也未曾洒出。   这鱼羊汤是用羊腿骨和鱼头熬的汤底,炖成漂亮的奶白色,里头加了好些碎鱼肉,上头撒着一点碧绿的芫荽和葱花,十分好看。   二狗子他们已经喜得不知怎么是好了,顾不上烫嘴,端起来就喝,一口下去,满嘴里都是说不出的鲜香。汤汁顺着喉咙一条线走下去,五脏六腑都跟着暖和起来。   汤又浓又香,一点儿也不腻人,运气好的话,里头还能吃到好些鱼肉、羊肉沫呢,这可是肉!   展鸰尝了一口,滋味儿果然不错,且里头好似还加了胡椒,多喝几口,额头上就细细的出了点汗,这个时节喝正好防风除寒。   她小心的端着碗,给展鹤挑了几块细嫩的鱼肉、羊肉。羊肉性燥易上火,小孩子不能多吃,倒是鱼肉可以多来点,补脑。汤也喝了几口,半张脸都埋进去,抬起头来的时候,鼻尖儿上还顶了一片芫荽,他自己先就咯咯笑起来。   小家伙就这点最好,一点儿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   展鸰笑着给他抹抹脸,又忍不住亲了一口,“还喝不喝?”   小孩儿摇摇头,眯着眼睛指了指她,展鸰就喝了几口,他这才继续喝。   吃饱喝足了办正事,头一站便是书肆。   铁柱和二狗子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恐亵渎了。   他们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也知道读书人的尊贵,且如今又是这幅模样,故而离着一丈远就将脑袋甩成拨浪鼓。   “展姑娘,您同大爷进去吧,我们在外头等,在外头等。”   展鸰也不强求,“也罢,就在那头茶肆坐着吧,别生事。”   说着,又将先前的铜钱抓了些给他们。   才刚吃饱了荤腥,喝点茶解腻是再好不过的,可兄弟俩并不敢要,只说站着就成。   展鸰硬塞了过去,“街上人来人往的,你们带着这木排却去哪里站?回头挡了人家做生意,或是磕着碰着呢,巡街的衙役也不是好耍的。还是去坐着,一碗茶也不过一个大钱,如今我有了银子,便是你们多喝几碗也喝不垮,哪里就这样小心了。”   铁柱和二狗子这才面红耳赤的受了。   回头两人果然去了茶肆,原本小二要来撵人,可见他们有钱,这才换了笑模样,又叫点茶。   兄弟俩虽拿着二十多个大钱,却不敢乱花,飞快的瞅了瞅四周,只叫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说是茶,却都是没什么滋味的茶叶沫子、茶梗儿,滚滚的冲上一大壶,就能慢慢坐着喝,只要四个大钱,也不会有人撵了。   二狗子有些心疼,低声道:“大哥,如何不要一碗?”   足足四个钱呢,都够买个肉包子了。   铁柱往邻桌撇了撇嘴,“你看那碗,大口浅底敞开的,天又燥,几口就没了。展姑娘说要慢慢瞧,咱们吃完茶却如何是好?再买却又不合算了。倒不如这一大壶,还能加水哩,不紧不慢也能喝上小半时辰,解渴又管饱,谁也说不出甚么来。”   左右只要脸皮厚,就敢叫小二续水,他们再坐着也就理直气壮了。   二狗子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到底是大哥,果然想得周到。”   顿了顿又道:“展姑娘当真是个厚道人。”活着都不容易,能叫人吃饱已然艰难的很了,可展姑娘竟还给他们钱,叫他们来喝茶!   铁柱嗯了声,又点了点头,心里不知道想什么。 第8章   书肆向来是人最少的地方,又安静,展鸰进去之后就把展鹤放下了。   掌柜的略掀了掀眼皮子,见他们都穿的干干净净的,举止也大方规矩,就没说什么,重新低下头去看账本子。   展鸰带着小孩儿往里走了走,顺手掀开一本书瞧了,发现好似是繁体字,偶尔有认得不大扎实的,却也能连蒙带猜的知道意思,就松了口气。   就是不知道发音一样不一样。   她转头看了一圈,隐约瞧见有个书生正捧着本书看的如痴如醉,口中还念念有声,就轻手轻脚的蹭了过去,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圣人云,仁者以人治……”   展鸰又瞧了瞧书上写的,确认发音也没差别,这才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   “圣,哎呀,你,你这女子!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却是那书生念到兴起了,脑袋四处乱晃,一下子就看见了身后站的展鸰,登时吓了一跳,脸都涨红了。   他这一嗓子,直将书肆内并不多的人都引的转过头,连掌柜的也朝这边看来。   展鸰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连忙往后跳了一步,又十分歉意的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见公子面善,本想求助来着,又不好扰了公子雅兴,实在是失礼了。”   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她跟展鹤两个人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好相貌,又第一时间放软姿态,那书生哪里还气的起来?又听说她要求助,难免升起一点显示自己博学、能干的心态,虽然还是红着脸,却已经不是气的了。   “咳,既如此,就罢了,不知姑娘想问什么?”   谁都有点红袖添香的小心思,似他这等寒门学子,去各式文会的机会就少,难得在书肆遇到一个美貌姑娘,少不得要炫耀一二。   展鸰冲他笑了笑,就见对方脸上红的似要滴血,这才指了指展鹤,“舍弟年纪到了,想要启蒙,不知公子可知哪些是启蒙用书?”   作为在现代发达社会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她是绝不可能接受自己重新成为文盲的,不光她,回头算上小孩儿和外头那两个夯货,也都得跟着学习!   那书生就挺怀疑的瞧了她一眼,嘴巴有点蠢蠢欲动。   展鸰不耐烦听他的圣人云,就又补了一句,“我也读过不少书。”   时人崇尚谦逊之道,尤其是女子,便是满腹才学,往往也会谦虚说“只识得几个字”,这女子倒好,竟张口就“读过不少书”!   那书生微微瞪大了眼睛,显然没遇到过这么大言不惭的女子,犹豫犹豫再犹豫,到底还是指了个方向,“令弟这个年纪,不过是学些三百千,再大了,亦可学《论语》《诗经》之类……”   展鸰只想解了尴尬,得了答案后就麻溜儿的一抱拳,带着展鸰转身就走,“多谢,打扰了,告辞!”   那书生愣了愣,心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欲擒故纵?下意识的跟了两步又生生停住,鼓足了勇气问了句,“姑娘,不知仙乡何处?”   问了干嘛?上门提亲吗?展鸰只装没听见,麻利的拿了什么三百千的,又翻开给小孩儿看了,问他认不认识。   小家伙认认真真的瞅了眼,指了《三字经》的前面三页,点了点头,再往下的就摇头了。   展鸰越发印证了先前心中猜想。   能在这个年纪就开蒙的,展鹤很可能出身书香之家,又穿得起这样的衣料,恐怕……   不过如今多想无益,且顾眼前吧。   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朝代?分明文化风俗都跟自己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对应不上,可竟然也有《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   展鸰先把这三本书放到结账的地方,又顺着伙计的指引去了放置律法和历史书籍的所在,然后就发现……钱不够花!   单单那一套八册律法书就一尺多厚,要价三十二两银子,不还价!   更别提册数更多,更厚的历史书,恐怕得上百两。   见她确实不像随便问问,却又在听了价格后面露挣扎之色,见多了类似表情的伙计便知她囊中羞涩,立即非常善解人意的道:“姑娘,这书这样厚,又这样多,便是您一口气买了也不知多久才看的完,白堆着霉坏了。倒不如先买一两册,家去慢慢看,看完了再买剩下的也不迟。”   展鸰就觉得,这店员得加钱!   如此周道又细致的服务!   书籍贵重,尤其是律法类的,平日里卖的并不多,好容易有人想买,伙计便十分殷勤,不光主动帮忙拿书,还热情又耐心的帮展鸰选了描红的字帖、笔墨纸砚等物,林林总总抱了一大堆。   等到最后结账,展鸰才结结实实感受到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威力:   就连三百千那样基础的启蒙书,竟然也要一百多文一本,再加上后来自己要的笔墨纸砚、字帖等物,统共就要二两多银子!还有两本律法书七两,各色零散工具等物,眨眼功夫就出去了十两:其实是十两零几十个钱,掌柜的见她一口气要这么些,就做主将零头都抹了去,算是白送了一刀五十文的青竹纸。   尤其是对初学者而言,文房四宝消耗的尤其快些,寻常人家哪里负担得起?   先前她还觉得自己挣得二十两银子不少,可如今看来,恐怕架不住读书人耗几个月的。   被伙计满脸堆笑的送出门后,背着大包袱的展鸰不禁捏着瞬间干瘪许多的钱袋唏嘘:   才赚的巨款瞬间少了一半,这才开头呢,果然赚钱之路任重而道远。   展鸰姐弟俩这一去果然花了大半个时辰,外头铁柱和二狗子已经顶着茶铺小二的白眼续了两壶水,见他们出来,忙捧着水当当的肚子上前迎接。   “展姑娘,竟买这么些东西?”铁柱一张嘴都合不拢了。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跟读书沾边儿的东西就是个无底洞,如今展姑娘竟然背了这么大一包袱,他都不敢想究竟花了多少钱!   展鸰也有点肉疼,摆摆手,“罢了,天不早了,且先紧着去将要买的东西买了吧。”   他们先去买了鸡鸭,又将带来的木排当柴火换了几十个大钱,然后又拐到市场上买了一辆独轮江州车推着,轻快便利。   衣食住行,这几个横在眼前的大难题必须立刻解决。   如今也没太多反季节蔬菜,便是有,也叫洞子货,价格远超羊肉,名贵着呢,等闲百姓见都见不着,根本不会摆到外头卖,且现下展鸰手头也不大宽裕了,便只将什么白菜萝卜老菠菜还有各色干菜条儿、五色豆子装了一车。   完了之后去布庄买了些衣裳被褥的,又顺带着找了盘炕的,约好下月开工。   没有火炕的北方冬日简直没法儿熬!   本来展鸰还抱着一丝侥幸,说到盘炕的时候扭头看了铁柱和二狗子一眼,结果这两个厮倒是机灵,瞬间心领神会的……拼命摇头。   盘炕什么的,这个真不会!   这个活儿听起来简单,其实特别有讲究,弄不好的塌了事小,后期一旦通风不畅,那是能憋死人的。早年火炕刚兴起来的时候,类似的人命官司哪年不出几起?   展鸰就叹了口气,特别嫌弃的瞅了他俩几眼,转头掏了定金。   后头又陆续买了好些锅碗瓢盆,东西越买越多,江州车压得吱嘎作响,以至于展鸰都想当场再买一头青骡,顺便把江州车升级成木板车。   谁知都不用铁柱他们劝的,贫穷就已经非常顺利的阻挡了她的步伐:   作为民间最倚重的交通及务农工具,骡子自然也有自己的小骄傲,可以说非常的身价不菲。就展鸰看重的那头青光油亮的健壮大青骡,卖主张口就要八两!   足足八两!   再算上木板车、缰绳、笼头等,几样没有十三两银子那都拿不下来!若还想加个棚子什么的,那就更贵了。   展鸰低头看了看荷包里可怜巴巴的七两银子,再一次感受到了澎湃的羞耻:   她为什么这样穷?   一直到日落时分,一行四人才终于到了家。   今儿这一趟挣得多,可花的也多,最后展鸰手里就只剩二两不到的散碎银子。赶明儿盘炕的人来了,估计就剩不了几个铜板了。   还得想法子弄钱。   展鸰指挥着铁柱他们挂了厚重的毡子,将屋子隔开内外两间,她同展鹤住里间,兄弟两个在外头打地铺,左右有火,地上烤的暖烘烘的,还有厚实的新被子,不怕冷。又扫了遍地,将破窗打扫干净,铺了新被褥和床单、枕头,又撵着哈欠连天的几个人去泡了澡,最后竟还要净牙。   脑袋上还升腾着水蒸气的二狗子看着手里崭新的猪鬃牙刷和雪白的牙粉一个劲儿心疼,“姑娘,我们哪里配用这样好货?不如省几个银钱。”   这些个东西那都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小小一样便要几十个钱,他们见都没见过几回,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就要用上了。   话音未落,展鸰就一个眼刀子甩了过来,“你们敢!”   想用口臭熏死她吗?做梦去吧!   于是展姑娘就订了铁血规矩:   一日早晚两次净牙,每日净面,冬日七日一沐浴,三日一洗头,夏日最少一日一回,衣裳也要勤换洗,违者……撵出去!   忙了一天,四人都乏累的狠了,一觉到天明。好在都年轻,睡一觉就缓过来,又是精神百倍。   展鸰先去挑了些完整饱满又新鲜的黄豆绿豆和黑豆泡了,用开水烫了干净的手巾预备下,如果顺利的话,过几天就能吃到新鲜的豆芽了。趁还没下雪,土壤没冻透了,赶紧叫铁柱和二狗子扛着锄头去将屋子四周的荒草除了,又翻了地,将里头的草根、石块什么的都丢出去,开出来约莫一亩地。   北方干旱,饶是附近有小溪也挡不住凛冽的寒风将土壤中的水份带走,还得先润润土,不然又冷又干,没法保证出苗率。   这会儿江州车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先前用水都得肩挑手提,如今只将桶子放在车上,一个推一个拉,又快又轻省。   略润了润土,再将草烧了之后留下的草木灰撒进去做肥料,准备抓紧时间种些菜。   大庆朝的菜蔬种类其实已经挺全了,除了番茄、花菜等比较晚传入中原的品种之外,其余的基本都有了,不过大多是应季。   进城的时候展鸰问过了,如今已是十一月,很多蔬菜品种都错过了种植期,倒是可以抓紧时间种一点白萝卜、菠菜、南瓜、土豆什么的。   等回头长起来,他们也就不必为了口菜专门进城了。   等到开春,她还可以再种别的菜,顺便买点果树苗,弄一片果林啥的。搭个葡萄架子,又好看又凉快。就是葡萄如今还是西域珍品,恐怕果苗有些贵,也不大好弄。   对了,植物都会开花,届时再找人弄两箱蜜蜂搁在远处,蜂蜜也就有了。以后不管是做点甜食还是烧烤、做菜,也不愁无糖可用。   哎,想想真美啊!   一边这么想着,展鸰一边麻利的做着葱油饼。 第9章   北地大葱长得极好,又高又壮,叶是叶白是白,十分喜人,用来做葱油饼最好不过。   面团擀成薄薄的饼皮,里头撒一点细盐和油,再将切碎了的葱花撒进去,小心的卷起来,盘成团,按扁了再重复几遍,放到一边醒一会儿。   昨儿展鸰把野猪上的肥肉炼了点猪油出来,等醒好了面饼,挖一点雪白的猪油在锅底化开,出香后放饼,小火烙。   葱香油香混杂着动物油脂特有的香气迅速弥漫,细微的吱啦爆裂声带来一阵又一阵爆炸似的催发,香的外头砰砰嗙嗙打地基的铁柱和二狗子进一步加快了速度。   展姑娘咋这么能?好像啥都会!做东西这也忒香了!就为了这口吃的,他们累死也愿意啊!   其实天已经很冷了,可两个人十分卖力,这会儿早已汗流浃背,额头上油亮亮一层,外头的棉袄早就脱了放在一旁。   过了会儿,就见他们那只有半截锄头高的展大爷噔噔蹬蹬跑过来,也不说话,就是拽了拽二狗子的裤腿,又指了指屋里。   二狗子本能的吞了吞口水,“吃,吃饭了?”   小孩儿点点头,俩人嗷了一嗓子,立刻收拾了工具,一溜烟儿的跑去屋……外头的铜盆那儿洗脸洗手。   展姑娘发话了,饭前便后洗手,早晚刷牙漱口,晚上还要泡脚,不然头一个撵出去。   如今铁柱和二狗子兄弟俩已然改头换面大变样:   一样的青色棉袄,棉花塞的贼厚实,黑色百纳底棉鞋,连指甲缝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因过了几天安心日子,脸色红润了不说,竟还隐隐长肉……   打个比方,若说当初跟展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活像一对落魄土匪,那么现在就像是正经老百姓了。   展鹤是大爷,人家不跟他们一块儿,自己在屋里靠火堆的地方有个专门的矮一截的洗手台,还有香喷喷的猪胰和手脂可用。   进去之后就听见一声,“张口。”   小孩儿就乖乖张嘴,活似一只等待投喂的雏鸟,下一刻,口中就被塞入一点凉丝丝酸溜溜又带点辣味儿的东西。他本能的嚼了几下,越发汁水丰富起来,又被刺激的流了点口水,捧着小脸儿直点头,一双大眼睛都弯成月牙。   “前儿做的辣白菜,好吃吧?”展鸰笑眯眯的问。   冬天菜少,她又打发铁柱去城里多买了些白菜萝卜回来,连夜腌了两瓮泡菜。因为有小孩儿,辣椒也没加太多,只取个意思罢了。   辣白菜当天就能吃了,以后会随着发酵的深入,越来越酸,最后可能变成泡菜。萝卜倒是得等一等,这会儿还不大入味。   展鹤吃的嘶溜溜的,特别开心,自己一蹦一跳的去洗手。他穿的厚,从后面看简直像只皮球。   他太小,动作就有些笨拙,挽个袖子都老半天,也会有水花溅出来,可展鸰只是在一旁看着,除了偶尔他实在应付不过来的步骤会帮一下之外,并不动手。   洗了半天终于洗完了,展鹤特别有成就感的把嫩生生的小胖手举起来给姐姐看,满脸写着求表扬。   展鸰非常大方的夸了他,又伸手将他提溜到椅子上做好,转头打发铁柱去舀骨头汤。   骨头汤是用野猪的两条筒子骨熬的,里头滴了几滴醋,滋味清新不腻人,还更有助于钙质吸收。   桌上是金灿灿点缀着碧绿葱花的葱油饼,还有两碟切成小块的辣白菜,一人一碗雪白香醇的大骨头汤,上面明晃晃的躺着几个油花。   哪怕类似的日子已经过了几天,可铁柱和二狗子每每到开饭时刻依旧会心潮澎湃。   这就是神仙日子了吧?   一天两三顿饭,顿顿都有干的,还能看见油星儿,眼见着就入冬了,除了那些大老爷们,谁家里敢这么吃?!   刚出锅的葱油饼表皮金黄酥脆,里头数不清是多少层,薄的地方都透明!手都不敢使劲儿,稍微一碰上头的酥皮就稀里哗啦的掉,二狗子心疼的不得了,赶紧用手去接着,一点都不舍得浪费。   铁柱挺鄙夷的瞅了他一眼,这蠢蛋,就不会提前用骨头汤的碗接着么?那油汪汪的碎渣渣泡在骨头汤里,又香又脆,简直绝了!   话说这白菜竟然还能这样吃?里头到底加了什么?又酸又甜又辣,还脆生生的,太下饭了!   四人正吃着,忽然听到外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登时都愣了,继而齐齐往声音来源处看去。   这是这五六天来,他们头一次听到外面过人!   正想着呢,谁知那马蹄声竟忽然慢了,然后渐渐往这边过来了!   铁柱和二狗子本能的看向展鸰,也有些紧张,“展姑娘?要不我们先去躲躲?”   他们可都是没有身份文书的人!   这年月但凡能骑得起马的,非富即贵,左右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同样是黑户的展鸰道:“好端端的躲什么?再说,往哪儿躲?”   话音刚落,就见二狗子已经将视线投到角落的大浴桶上,展鸰毫不留情的翻了个白眼。若人家真是冲着抓人来的,躲在浴桶里就万事大吉了么?来的又不是死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展鸰示意他们冷静,自己却暗中从靴筒里掏了匕首,反手握着,“你们看着大爷,我去瞧瞧。”   天气冷了,又是荒郊野岭的,考虑到两个前车之鉴在这儿摆着,很有可能来者不善。   分明有自己两个大老爷们儿在,可却要个年轻姑娘打头阵,铁柱和二狗子既惭愧且无奈,只得先护好了展鹤,又嘱咐道:“姑娘,您小心些,实在不行咱们就抢了他们的马跑!”   只是可惜了桌上的汤汤水水,带不走啊!赶紧抓紧时间多闻几口!   这想法倒是挺现实,展鸰无声的笑了笑,从门缝里往外看。   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年青男人,都穿着黑色长袍,外罩灰色披风,高点的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矮点的还带着稚气,应该不超过二十岁。   风尘仆仆的两人已经下了马,正在环视四周,又低声交谈几句,这才往门口来了。   展鸰见他们步伐稳健,神色警惕,远非寻常百姓可比。   年长的男人先敲了门,他长得颇正派威严,一开口倒是温和的很,“有人吗?打扰了,我们兄弟路过此处,又累又饿,想买些东西吃。”   后头那个年轻的似乎有些沉不住气,退后几步仰头看了会儿,又走开两步瞧了瞧远处打了一半的地基和刚撒了菜种的土地,还有木棚子里头叽叽喳喳叫着的鸡鸭和小猪仔,走过来道:“大哥,分明是有人的……”   年长的男人冲他微微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就见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来一个穿着竹青色半袄和米色长裙的漂亮姑娘。   此处偏僻荒凉,两人都没想到开门的竟会是个年轻姑娘,先是一怔,继而迅速回神,双双抱拳行礼,“姑娘,打扰了。”   展鸰背着一只手,站在门口不动,“你们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们是走亲戚的,从前头福园州来,要往黄泉州上去,”年轻的男人,不对,确切的说还是个大男孩儿走上前来,捂着肚子道,“姑娘,我们赶了一天路,马儿也累的吐白沫,实在走不动,可否借贵宝地歇息片刻?若能有点东西吃,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话的人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脸上依旧胖鼓鼓的带着婴儿肥,水汪汪的眼睛有些下垂,是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长相。   本地百姓大多出淳朴热情又好客,这大冷的天,哪里会真叫过往客人站在外头呢?   展鸰缓缓眨了眨眼睛,终于让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空隙,“正吃饭,进来吧。”   来人对视一眼,先后露出喜色,道了谢后才进去,结果一进去就又愣住了。   里头竟然还有一个小孩儿和两个男人,这是……什么组合?   “我们客栈刚开张,那是我弟弟和两个伙计,随便坐吧。”展鸰说的一脸认真,仿佛这个主意并不是刚才电光火石间敲定的。   客栈?   除了她之外的大小五个人都齐齐看过来,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客栈?就这个?   展鸰大大方方的笑了下,麻利的给来人拿了几个葱油饼,舀了骨头汤,“确实小了些,所以正在扩建,弄好之后就气派了。”   年长些的路人主动去接,先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姑娘好手艺,”听了这话倒是点点头,“这地儿不错,姑娘有眼光。”   铁柱就忍不住插话,“还不错?这几日一个人都没有!”这两天他都快把才长出来的头发茬儿都给愁秃了。   年轻些的就笑道:“自然是没有的,上个月前头福园州周边塌了一座山,路都封死了,过往行人纷纷绕路,这几日才好了,我们是头一批出来的。”   难怪!   福园州虽然距离黄泉镇不远,但得天独厚的拥有煤层,早年很是开了些矿山,百姓们的日子确实比寻常村镇富裕些。不过有利也有弊,几年下来,煤基本上挖完了,只剩下一片空壳子,今年夏秋雨水又多,攒到这会儿终于给冲塌了……   展鸰自不必说,铁柱和二狗子之前只在黄泉州东边混迹,对西边一带并不熟悉,自然不知道这些。   年长些的男人又连道几声打扰,自我介绍道:“我姓张,单名一个远字,这是我表弟,赵戈,请问姑娘贵姓?”   “免贵姓展,快趁热吃吧。”展鸰注意到他从抿了一小口汤之后就再也没动,一直不停的说到现在,而那位赵戈小兄弟更是连筷子都没碰。   “劳累姑娘了,”张远若无其事的笑道,又从腰间掏出来约莫半两银子,“不好白吃白喝,还得厚着面皮讨一囊水,先去饮了马。”   展鸰却不立即接话,也不动作,张远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空气中有些异样的气氛迅速弥漫,安静的吓人,赵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右手缓缓挪到后腰处。   展鹤人还小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闪忽闪的,却不曾想搂着他的铁柱身上冒出的冷汗都快将里衣湿透了。   良久,展鸰的视线轻飘飘的从银子上划过,又直勾勾的盯着赵戈看了会儿,忽然伸手推了回去,“大冷天的出门办差不容易,一顿饭而已,不必介怀。”   赵戈直接就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你是何人,为何知晓我二人身份?!”   “官差?!”铁柱和二狗子也惊慌失措的跟着跳了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去。 第10章   倒是张远沉稳些,掏了官府腰牌给展鸰看,“姑娘果然好眼力,敢问是我们哪里漏了马脚不成?”   “感觉而已,”展鸰摇摇头,冲他面前的骨汤一抬下巴,“不用等了,没毒也没蒙汗药,发作不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一个职业有一个职业的特色,像他们这种常年行走在办案一线的公职人员,身上是有种异于常人的气质的。再加上又这样警觉,无一不让展鸰感到一种怀念的亲切……   她也曾跟人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四处奔波……   张远就有些尴尬,不过反而放开了,又叫赵戈坐下。   赵戈依旧十分警惕,忽然看向铁柱和二狗子,“你二人可是犯了什么法?为何这般慌张?”   俩人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展鸰替他们开口,“是天灾,你们心虚什么?”看向张远,“他们是北边来的灾民。”   张远就明白了,这是没有户籍文书。   赵戈也知道前几年确实有一批流民四处流窜,还有好些地痞无赖浑水摸鱼,打着流民的幌子四处打砸抢烧。因发了几场案子,官府还发狠抓了一批,不少老实的流民都成了惊弓之鸟,此二人有这个反应也就不奇怪了。   如今确实还有一部分流民散落在外,只是他们一没违法乱纪,二来稀稀拉拉藏的又严实,所以如无必要,当地官府也实在懒得花大力气搜索,更别提平摊风险引入外来人员,好些地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开诚布公之后,气氛显然融洽了许多,这才继续吃饭。   虽然是因为觉得这平地里冒出来的人烟可疑才停下查看,不过张远跟赵戈确实已经赶了一天路,两腿发麻、腹中饥饿,这会儿又闻了饭食香气,索性就不客气了。   就着辣白菜吃了两口饼,又狠狠喝了小半碗还有些烫嘴的骨头汤,赵戈就赞道:“展姑娘,真是好手艺,开客栈要的,要的!前头几十里处也有个客栈,嗨,东西简直不是人吃的,又死贵,偏偏方圆几十里只他一家,没奈何,过往行人但凡不想饿着或是露宿野外,也只好忍了。”   张远笑了下,又从怀中掏出来一幅画像,“劳烦展姑娘与两位兄弟瞧瞧,可曾见过此人?”   他们这次确实是来黄泉州办差来的,停在这里也不过是出于职业本能。   “逃犯么?什么罪行?”展鸰擦干净了手,接过画像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此人当真罪大恶极,乃是个采花贼!三月之内坏了十多个姑娘的清白,还盗窃钱财,当真无耻之尤!”赵戈狠狠拍了下桌子,怒气冲天的道。   在这个年月,被坏了名声的姑娘……   展鸰叹了口气,顺势将画像递给铁柱和二狗子,“你们瞧瞧。”   许是时空诧异造就的审美不同……反正打死她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结果铁柱和二狗子看了半天,又讨论了半天,最后还是挠着头,“不好说。”   “你们再仔细看看!”赵戈不甘心。   “别难为他们了,”展鸰无奈道,“说句老实话,换做你们,有把握看出来么?”   张远和赵戈对视一眼,齐齐干咳一声,表情有些纠结。   “这是他最常用来示人的伪装,”张远搔了搔鼻子,“画像,不都是这样么?”   展鸰啼笑皆非的点着上面的人,心情很有点一言难尽,“络腮胡,连个脸型都看不清,除了眼睛鼻子略有点特征之外,哪里能认?不怕说句不中听的,即便此人坐在你们面前,只要他刮了胡子,再给自己点几颗痣,你们这些日夜对着画像看的差爷可还认得出?”   张远和赵戈面面相觑,就不说话了。   “你们可曾亲眼见过他的面目?”   “化成灰我都认得出!”一提到这个,张远便恨得牙根痒痒,“他伤了我两个兄弟,若再叫他跑了,我誓不为人!”   展鸰起身去火堆里扒拉了一根木炭,简单修了修,又去取了几张纸,“说说他的面部特征,虽说不一定到何种程度,不过估计能比你们带的这画像靠谱。”   真是难为古代的刑侦办案人员了,拿着这样的画像出去找,何年何月是个头?   张远和赵戈闻言一怔,交换下眼神,这才开口:“三十岁上下,方脸,吊眉……”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左右他们也损失不了什么。   张远慢慢的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人用语言描绘出来,而展鸰则飞快的在纸上舞动,偶尔停下来跟张远沟通几句。   赵戈等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伸长了脖子看,一句话也不敢说。   眼见着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在纸上渐渐清晰,赵戈终于忍不住拍案叫绝,“神了,神了!”   展鹤给他吓了一跳,手里的饼啪嗒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才停下。铁柱和二狗子立即将谴责的视线丢过去,赵戈满脸歉意,又笨手笨脚的哄了几句,谁知小孩儿反而离他更远,这兄弟俩越发鄙视了……   吃皇粮的官差又如何?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当展鸰将这幅人像推到面前时,张远激动的心情简直难以自持,翻来覆去的说神技。   展鸰摇摇头,“我也不是专业的,你再看看,还有哪里不够好,我再调整。”   虚拟人像速写还是跟那人学的,也有日子没画过了,难免有些生疏。物有相近人有相似,还是谨慎些好。   事分轻重缓急,张远果然又仔细回忆了一回,再对照画像,“对了,他两只眼睛大小不一样,左眼略大些,右眼眼角微微下垂……是了,就是他!”   二狗子凑过来看了眼,“果然长得就不像好人,相由心生这话也有些道理。”   赵戈连声称赞,喜得满面红光,“真是神了,好似一个人活生生站在眼前一般!展姑娘,多谢多谢!得你相助,再没有抓不到的!”   若有这样神妙的画像相助他们还抓不到罪犯,干脆扒了这身官服,集体去城门口吊死算完。   张远也是喜得直搓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展鸰就道:“我再画几张,回头你们进城找个有经验的师傅刻个版,即便有些走形,想来八九不离十。”   张远和赵戈都起身一揖到地,郑重道谢,“我们替那些受害的姑娘和他们的家人多谢你!”   稍后,二人揣着十张画像飞奔而去,铁柱和二狗子就恨不得给展鸰跪下。   “展姑娘,您别是神仙下凡的吧?”二狗子满脸敬仰的道,“便是那些秀才公,怕也没有这份儿本事!”   这回铁柱一点也不觉得自家兄弟拍马屁,而是觉得这样的形容恰如其分,也跟着疯狂点头,十分的与有荣焉。   展鸰轻笑一声,如花笑靥中隐隐带着阴测测的威胁,“说好话也没用,收拾了桌子就去读书吧!”   二人登时如丧考妣,好似寒风中两颗霜打了的茄子,不过还是一脸沉痛的点头。   读书识字什么的真的太难了,这样的福真的有些享受不起…… 第11章   张远和赵戈告辞之后便打马飞奔至黄泉州,彼时城门已然关闭,张远便向城门守卫出示腰牌和公文,“福园州捕头张远有急案求见知州诸大人!人命关天,望速速通达!”   守卫头领忙亲自过来,查验无误后大手一挥,“开门,放人!”   张远和赵戈一抱拳,“有劳!”   两人入城后便直奔知州府衙而去,门子不敢耽搁,连夜禀报,不过一炷香过后,两人便在书房内见到了寝衣外头披着袍子的知州诸清怀诸大人。   两边之前便已有过往来,又因此次是跨州连府的大案,诸大人也十分重视,闲话并不多说,“听闻你们已经有了嫌犯画像,可带来了?”   那采花贼行踪诡秘,颇有些拳脚,作案时又善于伪装,之前数次犯案竟都没被见过真容,令人无计可施。直到上个月,此人在福园州再次犯下案子,而那次的受害女子是一户富商家的小姐,因家中养了不少护院,疑犯尚未得手就被发现,后一众捕快及时赶到,将他拿下,并当场去了伪装,这才见过真正样貌。   可惜那贼子着实狡猾的很,押回的路上竟使了假死之计,打伤随行衙役之后逃脱了!   张远点头,忙从包裹中掏出展鸰帮忙画的十张画像,又将这些画像的来历说了一遍。   “一名女子,竟有这般神技!民间当真藏龙卧虎,不可小觑。”诸大人看了人像之后亦是赞不绝口,面露赞许之色,“能看出什么来历吗?”   这画像同平时他们常见的那种简直犹如云泥之别,若能将此人收于麾下,为国效力为民分忧,便如虎添翼,实在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脊背挺直,下盘稳健,步伐轻盈,举动间暗含规律,应该是个练家子。”张远不假思索的说,“思维严谨洞察敏锐,不是寻常江湖人,说实话,属下不止一次怀疑她是否同为公门中人。”   之前没注意,如今回想起来倒觉得有些奇怪,他竟有些拿不准对方的年纪。   瞧着模样是极年轻的,顶了天也不过二十岁吧,可言行举止却又极其老练,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股洞察世事的锐利与淡然,直教人摸不透深浅……   “对了,张大哥,你记不记得咱们同她道谢的时候,她回了一句什么话?”赵戈忽然提醒说。   经他这么一说,张远倒是想起来了,“不必客气,分内之事。”   什么才算是分内之事,自然就是自己的本分,自己的职责所在。   “唔,”诸大人摸了摸胡须,在脑海中翻找片刻,最后又摇摇头,“其他地方本官不好说,可这北方七省九府五十八县,在册的衙役捕快都头等一应官职,并未有一人是女子。”   如今这天下皆是男子当政,除了牢狱女监内有女牢头之外,并无任何女官。   “女子不可在朝为官,但她总有父母兄弟吧?”张远推测说,“或许是她家人或亲戚之中有人在公门中任职,长期耳濡目染,她有此等想法也不足为奇。”   “嗯,你说的有道理。”诸大人点了点头。   但话又说回来,若她当真有父母兄弟在公门之中任职,一个年轻姑娘又缘何会在那等荒郊野岭安家?   实在叫人想不通。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回禀说他们要找的本地最一流的刻板木匠已经到了,正在外面等候。   诸大人叫他进来,指着画像如此这般的吩咐下去,叫这匠人立刻先刻一板过来,若是得用,便先印一千份,张贴于城内外各处。   赵戈不解,“大人,不如先留下两份叫他照着刻,咱们先将其他几份贴出去,以免那淫贼跑了。”   “万万不可,黄泉镇大小城门共计十二座,这几张画像光分发给城门守备都不够,更别提其他地方了。”张远先就否了,“若提前张贴出去,必然打草惊蛇,那淫贼甚是警觉,一旦察觉定然逃窜。还是先秘而不宣,也好叫他放松警惕,同时命人守住城门,不叫任何可疑人员出去,然后一起发力,方可保万无一失。”   赵戈听后恍然大悟,诸大人更是连连点头,“怪道陈大人说你不错。”   他口中的陈大人就是张远的上司,福园州的知州陈淼,而张远便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总捕头。   张远就有些不好意思,“大人谬赞了。”   那木刻匠人连夜开工,接连雕了三板,终于能将那炭画神韵刻出来八九分,诸大人和张远他们也都一夜未睡,看过成品之后大喜,立即叫人务必分发到每一个守城人员手中,大街小巷也要贴满。   于是次日天刚亮,黄泉州的百姓便发现城内几大街口挤满了人,还有差爷敲着锣,一遍遍的念着什么。   “……此人穷凶极恶,近期内必然再次犯案,请诸位务必看清此人,如有知道行踪者即刻去衙门回禀!协助捉拿有功者最高可得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足足五十两!寻常四口之家好吃好喝过一年也不过花费三十两罢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此一来,即便好些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看了之后也不免动了心思,甚至满是懊恼的想,为何自己偏偏没碰上那歹徒,不然没准儿还能狠赚一笔!   转眼日到正中,同样的话几个衙役已经念了老半天,说的口干舌燥,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依旧没有任何线索,众人不免有些沮丧,也有些焦急。   一日不捉到那贼子,城中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宁!   到了交班轮值时分,上午站岗的衙役与来接班的人交接过了,捏着嗓子往回走,谁知刚转进一个小巷子,后头忽然追上来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的喊道:“差爷,差爷,小的昨儿曾见过画像上那人……”   差不多是张远他们走后五六天,客栈终于迎来了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客人。   天气越发冷了,呼吸间白色的水汽清晰可见。凌晨时分还下了一场绵绵秋雨,湿冷的寒气入骨,叫人忍不住进一步裹紧棉衣。雨后路上就有些泥泞,展鸰叫铁柱他们割了些草铺在路上,一来不容易溅出脏水,二来路面不容易塌陷。   回头来人盘炕,顺带着多买些砖吧,沿着铺几条路,不然这少有雨雪可就成了泥塘子,莫说影响生意,就是自己看了也碍眼。   因天气不好,铁柱和二狗子暂停了盖房子,蹲在屋檐下边背书边用草编蚂蚱。虽说是跟着展姑娘干活的,可他们两个大男人一文钱不挣,总觉得面上无光。合计之后便见缝插针的编着蚂蚱,进城的时候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俩卖了,几次下来倒攒了一二百文,也换了两斤盐和几斤米面,于是越发有了干劲。   豆芽已经发了一茬,绿豆芽长的快些,黄豆芽略慢,总体效果都还不错,展鸰就又泡了一盆蒜,准备过几天炒蒜苗吃。   快到晌午了,展鸰飞快的定了菜单,决定中午醋溜一个绿豆芽,用泡发的虾米做一个鸡蛋汤,再用刚才拌好的肉馅做一个蒸肉龙。   对了,昨儿买的半扇猪十分鲜嫩,难得有那样漂亮的肥膘,吃起来肯定很香。索性剁两根肋骨,与切成大块的土豆一并红烧了!要烧的透透的,待土豆焖到烂烂的,一部分化成浓汤,肥瘦相间的排骨更加入味,又咸又香,这样吃起来口感更好!   前几天做的白萝卜泡菜也已经可以吃了,几样菜加这个小咸菜,他们四个人吃已经足够。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有了肉龙,土豆排骨浓汤就不能拌饭吃了,哇,这个拌米饭真的是绝配,如果不能善加利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正挣扎着呢,铁柱忽然攥着草蚂蚱冲进来,一脸兴奋的指着外头说:“展姑娘,有客人来了!”   客人?   这可真是稀罕。   大约是之前张远说的,福园州通往这边的路被打通了,所以重新开始有人经过吧。   展鸰飞快的将卷好的肉龙上蒸笼,擦了擦手出去看情况,就见外头是两辆乌蓬马车,虽然低调却十分讲究。前头一辆马车的车夫正在跟里头的人说话,从被掀起一角的车帘中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个年轻女子。   就见车上的人飞快的说了几个来回,车夫一脸无奈的放下脚凳,陆续从车上扶下来一主二仆三名女子。   当中那名女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满绣缠枝玫瑰花样的鹅黄长裙,外罩轻巧的银鼠皮斗篷,头上戴着一对玉环和一支芙蓉步摇,耳畔滴着翠玉坠子,容貌姣好,只是眉宇间有些尚未散去的怒意,稍显冷漠。后头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年青的护卫,脊背挺直,神情警惕。   她身边那个婆子一个劲儿的劝,“大小姐,我的姑奶奶,顶着天再有一个时辰咱们便能进城了,到时候你便是想吃龙肝凤胆咱们也能弄来,何苦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之地停下?若是弄脏了衣裙可如何是好?”   那大小姐却丝毫不听,“一个时辰,你说的轻巧!早说了我自己带人骑马走倒便宜,偏你们不肯,拿出爹爹的威风来压我,只要坐车!如今倒好,龟也似走了将近两个月还没到!我在这车上坐了大半日了,什么风景也没得瞧,只晃的头疼脑晕。你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叫我忍耐?我不管,我要用午膳!”   “小姐啊,”后头帮她提斗篷的丫头满脸嫌弃的扫视四周,忍不住出声道,“可这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可吃的?倒不如回车上吃咱们带的点心糕饼吧。”   “是啊,”婆子也趁热打铁的说,“年初走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就平地里冒出一家客栈?谁知道是不是黑店呐?万一吃坏了肚子又怎么弄?”   “黑店又如何?”大小姐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听了这些话越发不耐烦,猛的指了指后头跟着的几个护卫随从,“正好瞧瞧他们是不是吃干饭的!且此处乃是爹爹治下,你们信不过我,难不成还信不过爹爹?”   身后的护卫被她指了个正着,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有了点尴尬的神色,却没说话。   小姐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哼了声。   从南到北这一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居多,他们一行人也只好吃干菜,或是点心肉的,她现在一听什么自己做饭就想吐。   婆子和丫头都哑口无言。   “这位婶子,什么黑店白店的,您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光明正大偷听半天的展鸰笑眯眯上前,一本正经的说,“我们这可是正经百姓开的正经店,前不久还刚接待过几位差爷呢!若果然是黑店,还能活到现在?”   背地里说坏话,却叫人家抓了个正着,那婆子难免有些尴尬,可见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又长的挺正派,多少放心了些。   不过还是小声嘟囔了句,“可你们这也忒寒酸了!哪里有写着客栈,却连个屋顶都没有的呢?” 第12章   瞧这一片光秃秃的,安排的倒是挺敞亮,光立着一堵堵的墙是能遮风还是能挡雨?   还好意思叫客栈呢,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寒酸的客栈!   展鸰都被她说笑了,“这不正在扩建嘛,您可是头一份儿,而且那一块儿不已经起了屋顶吗?”   婆子还没开口的,旁边的丫头已经喊道:“连门都没有!”   那小姐却置若罔闻,直接对展鸰道:“姐姐便是老板娘?休要同她们啰嗦,一路上聒噪的很,我却不耐烦听,只管挑几个好菜上来!要现炒的,越新鲜越好。”   说完又对自己的一群随从道:“我就要在外头吃,你们不愿意,自己缩到车里头吃去!”   又对贴身护卫道:“他们怎么着我不管,你得同我一处。”   那护卫抱了下拳,“遵命。”   展鸰示意铁柱将新买的桌子抬到那间唯一已经安了房顶的新屋子里去,又上了开水。   没想到客人竟来的这样快,可既然来了,总没有叫人家席天幕地吃饭的道理。   只有屋顶就只有屋顶吧,总比四处漏风的强!   大小姐自己倒是不计较,也不用人搀扶,甩着胳膊走的嗖嗖的,直接将丫头婆子远远甩开,路过饲养家禽的地方还刻意停住脚步,十分新奇的看了会儿。   “呦,这就是猪吧?”她难得露了个笑脸,欢喜的什么似的,伸手指着里头那两头粉扑扑的小猪仔道,“我还是头一回见活的。平日只听你们说腌臜,可这倒是干净,怪稀罕人的。”   铁柱心道,能不干净吗?展姑娘要求的厉害,每日都要打扫猪圈、换干草不说,隔三差五还要给这几头小猪仔冲洗,说不勤快点会有味儿……   丫头婆子追了半天,累的气喘吁吁还险些崴了脚,见了鸡倒是略有精神了,“老板娘,杀只鸡来吃!”   他们大小姐这一路上累的,得好生补补。   “对不住,”铁柱赔笑道,“这鸡是我们养来下蛋、孵小鸡的,杀不得。”   “那不是有公鸡吗?”丫头指了指趾高气昂散步的大公鸡,“它却不用下蛋,如何杀不得?”   铁柱噗嗤一笑,十分憨厚的道:“姑娘说笑了,统共就这么一只公鸡,杀了它,母鸡可就孵不出小鸡来了!”   “为何?”小姐和丫头齐声发问,满脸的疑惑不解。   她们不明白,那个三十岁上下的婆子却清楚的很,不由涨红了面皮,先黑着脸呵斥丫头一句,又放软了声音道:“姑娘,这不是好话,快别问了!”   那小姐倒是个通情达理的,看了她一眼,虽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到底没继续追问,还十分善解人意的说:“罢了,这一路上鸡鸭鱼肉我吃的还少吗?如今只想吃口青菜,想吃鸡,回头进城你们自己买去,可别牵上我。”   丫头和婆子哪里敢?连忙赔笑一场,却又难以掩担心的说:“姑娘,你不持家有所不知,如今天冷,咱们北地菜蔬本来稀缺,又是这样的地方,他们能拿出什么好的来,您哪里能吃得惯!”   还青菜呢,只怕这什么劳什子客栈等会儿端出来一盆黑黢黢的粗面窝头和野茬子粥……还不如他们回车上喝粥啃干粮呢,好歹是细面精粮。   “你好生罗嗦,”小姐皱着眉头,很有些不耐烦的说,“要么坐下同我一起吃,要么即刻回车上吃的什么点心糕饼,休要再说一句!不然我撵你回老家!”   婆子和丫头听了这话浑身一抖,终于再也不敢发一言。   说话间,二狗子已经端出来几盘菜,别别扭扭的介绍道:“老板娘说了,没想到贵客上门,这几个小菜几位先吃着,她再加两道菜。这是醋溜芽菜,虾米蛋花汤,泡菜双拼,主食是肉龙。”   没成想客人来得这样早,又是着急赶路的,那尤其需要耗费时间的土豆炖排骨必然来不及,也只好留给他们自己吃了。   二狗子还没说话的时候,主仆几人已经闻到一股清爽的醋味儿,且那豆芽尖上一点翠色,在这满眼荒芜的深秋显得尤为可贵。   “这叫芽菜?”小姐十分好奇,“我竟从未吃过,闻着倒是有了些胃口。”   她连着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冬日菜蔬又少,早就憋得没什么胃口了,可没想到这路边野店竟能端上来一盘清清爽爽的菜蔬,当真是意外之喜。   二狗子也不免十分得意,当即眉飞色舞的道:“旁的不敢说,可这芽菜别处还真没有!您尝尝,好吃着呢!”   小姐果然夹了一筷子,咔嚓嚓嚼了一下,顿觉口中汁水泛滥,酸爽可口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登时叫她的眉眼都舒展开了。   “好痛快!”   肉龙说白了就是肉馅儿的花卷,瞧着简单,可想做好了却很难。里头不知具体放了什么料,她唯一能尝出来的就是猪肉蓉和辣椒,总之很是开胃。   虾米蛋花汤带着水产特有的咸腥,还有后头上来的红焖茄条、肉丝扁豆,滋味儿醇厚,天然一股乡间野趣,远比什么修饰过度的荤菜更鲜活。几道菜各有各的特色,竟不知哪道最好吃了!   不光小姐吃的兴高采烈,就连先前一味抱怨的丫头婆子也纷纷闭了嘴,哪里还有空说话?一个劲儿的夹菜喝汤还忙不过来呢!   小姐最钟爱醋溜芽菜和萝卜泡菜,咯吱咯吱吃了许多,最后竟还意犹未尽的问展鸰能不能卖些与她。   “早年我读过一本游记,上面说边南之地的人喜爱将各色蔬菜泡了吃,味儿辛辣刺激,我虽没去过,可想来与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甚爱!想来爹爹也会喜欢的,我便带些与他下酒!”   萝卜并不值钱,一百文不到能买一麻袋,泡菜做起来也不麻烦,展鸰很痛快的用小罐子装了些给她,“难为姑娘这样有孝心。”   这个岁数的小姑娘出门在外能有几个人记着爹妈爱吃什么?更何况是这样不起眼的小菜。   那小姐亲自接了,又道谢,转头对婆子笑道:“我觉得这饭菜极合口味,你们觉得比前几日咱们吃的如何?”   丫头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飞快的道:“这个好!又清爽又好吃,却不似寻常做法。”   展鸰抿嘴儿一笑,“过奖了,你们喜欢就好。”   之前他们进城的时候就发现了,如今大庆的烹饪方法还是略显单一,基本都是蒸煮烤炸焖,根本没有爆炒的概念,前几种做法用油吝啬不说,调味方式也比较原始单一。   展鸰来自后世,烹调方法融贯东西、横跨古今,自然有优势。   婆子就来结账,却听展鸰说:“说老实话,还真没想到客人来得这样快,这些饭菜却哪里来得及定价?且看着给吧!”   少了寒酸多了折本,这怎么给?!   婆子一脸为难的看向自家小姐。   小姐摆摆手,“照昨儿给的加厚几分也就是了。”   他们一行七人,前几日被困在福园州客栈里了,一日三餐都在那里吃,可却觉得哪一顿都不如刚才的饭菜合胃口。然而就那个样儿,一顿饭少说也得一两多呢!   婆子想了一回,数出来三两银子,“这些够么?”   他们可是知州家里出来的,宁多勿少,千万不能给人笑话!   况且今儿这顿饭吃的确实舒坦,眼见着小姐都高兴了,又有那么些菜。冬日里,菜蔬本就比肉更金贵些。   这一顿饭的成本顶了天也就几百钱,可转头就收回来三两银子,何等暴利!   展鸰笑着接了,“够了够了。”   小姐却有些不大放心,指了指丫头手里抱着的瓷坛,“我可还同你买了一坛小菜呢,这个钱可别忘了。”   “尽够了,”展鸰道,“不过是些萝卜,费的功夫也有限,不值什么。”   听她这么说,那婆子忍不住又打量她几眼,倒是改观不少。   目送这一行人远去之后,展鸰举着那三两银子冲铁柱他们三个灿然一笑,“开张了!”   开门红,势头不错!   转眼一月过去,在铁柱和二狗子这两个主劳力,以及展鸰的帮忙下,新起的屋子已经初具雏形:   小破屋的西边起了两座院子,炕也已经请城中匠人盘好了,还顺便往各个屋子里通了地龙。不光暖和,且冬日里生菜也方便,连带着鸡鸭猪仔什么的也跟着受用,日夜舒坦的直哼哼,一天一个样儿的长膘、下蛋。   西边一座展鸰他们自己住。姐弟两个住正北正屋,两侧是耳房,以作厨房和储物之用。进门左手边隔间是书房,右手边是隔开的两间卧室,毕竟男女有别,等再过些日子,展鸰就准备叫展鹤自己睡一个房间:独立意识得早培养。   西厢分开两间,展鸰本打算给铁柱和二狗子住,奈何受宠若惊的二人死活不好意思,只说太过奢侈,坚持住一间。   “这屋子本就敞阔,莫说我们一人一间,便是三五个人也睡得开,何须这样铺张?打扫起来也艰难。”   展鸰拗不过,只好应了,空着一间房以备不时之需,或是回头东西多了放东西也使得。   对面东厢一间专门用来冬日生菜,另一间也空着。院子放一张石桌,开春后角落再种一些石榴、柿子、梨杏李之类的果树,回头开花结果,好看又好吃,果子还能拿来深加工。   东边那座是前后两进的,第一进便是饭馆,后头住人,暂时计划隔出来八个屋子,两边各三间,正北两间。   考虑到这里距离黄泉州也不过半日路程,能在这儿歇脚的估计都不怎么差钱,多人的大通铺就不弄了。   路对面就是他们刚开出来的一亩地,还有个男女分开的公厕,里头都放着水桶,用完之后就用水冲走,后头还能盖土,干净卫生。家禽家畜的排泄物也丢到这儿,这就是最简单的农家肥了,回头正好废物利用……   东边院子外面立了个约莫两人高的木牌,展鸰写了“一家客栈”的名号,上头又刷了清漆,各间屋子之间都用一水儿红砖整整齐齐的铺了路,这下风吹雨淋都不怕了。   黄泉州确实繁荣,那位神秘的小姐之后,基本上每天都有人经过,少则三两个,多则八九个,最多的那日竟来了十来个,叫展鸰他们好一通忙活!   尤其有几日秋雨连绵,人马速度提不上来,好几拨客人都错过宿头,本来都绝望的做好了连夜冒雨赶路的准备,谁成想竟看见一家客栈,当即就冲过来要住店。   于是连带着客栈后头也开了张。 第13章   本来么,像这样荒野路边的客栈大多简陋至极,投宿的客人大多抱着凑合一宿的心思来的,左右别冻出毛病来、染了风寒就成,可谁成想进来一看,又惊又喜。   呵,如今天刚冷,好些正经人家都没舍得起地龙呢,这客栈竟先就烧起来了,进门之后一股温暖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直叫人身心舒畅。   听说院子是才起的,一应桌椅板凳连带着被褥枕头都是簇新的,雪白干净,叠的整整齐齐,屋内边边角角都扫得干干净净。那小二还贴心的送进来热水,泡了澡烫了脚,往暖烘烘的炕上一趟,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舒坦!   他们什么时候在路边住过这样讲究的客栈!   就这么一晚上,一间房才要一百大钱,前头二十里开外那家,房间里时常有老鼠,被褥也都洗的泛白了,竟也敢要两百文呢!不过是冲着众人没得挑罢了!   如今好了,走过的人都知道靠近黄泉州这头还有一家更好更实惠的,回头之后再口口相传,以后谁还愿意当冤大头!   这还不算,小二说了,早起还有什么新鲜热乎的豆浆、面点供应,按人头计费,只需要二十个钱,起床梳洗之后去前头大堂吃饭即可。   不少人都被房间的物超所值收服,自然也不在乎这二十个钱,绝大多数人都要了早饭,果然又是惊喜!   豆浆不算稀罕,好些繁华州镇也有的,只是这家的滋味儿却更醇厚悠远,还甜丝丝的,一点儿尝不出惯有的豆腥气,连平日不爱喝豆浆的人也能喝上一大碗!   早饭里头的面点有时候是猪肉沫儿的肉龙,有时候是糖三角,这就够奢侈了。而听有些走了狗屎运的家伙说,他们竟然还碰见过羊肉萝卜的大包子!那叫一个皮薄馅大滋味儿足,半点不带掺假的,真是羡煞旁人!   这也就罢了,要命的是,这客栈里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泡菜双拼,瞧着平平无奇,可一口下去就叫你胃口大开!   又酸又辣脆生生的,好些人一吃就上了瘾,一口接一口的停不下来。   每当这个时候,那位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就会神出鬼没的冒出来,笑眯眯的告诉他们说店里有专门外面的泡菜罐子,一斤一个,油纸封蜡,好好搁着能放几个月,只要区区五十文,要不要?   要不要?   那还用说嘛?肯定要啊!   有了这个,谁还愁胃口不开么?   简直就是出行必备之佳品!   或是遇到家中孩子、老人身子不舒坦,来一口?保准“药到病除”!   能舍得花一百文住店,然后花二十文吃早饭的,手头都宽裕,自然也不会将五十文放在眼中,于是但凡问了的,差不多都你一罐我两罐的拿着走。最多的一位中年商人,竟然一口气要了五十罐!   连吃带住外加买一罐泡菜才一百七十文,前头那家老牌黑店可是只一晚就要足足两百文呢。早起两个实心素馒头加一碗没几个米粒的清汤就要五十文,足足五十文,爱吃不吃!   先前大家习惯了倒也罢了,可如今……货比货得扔不是?   正经开张不过半月,可展鸰手头已经攒下来二十多两银子,比之前卖野猪赚的都多,其中一大半是卖泡菜挣的。   其实二十文的早饭本就不怎么挣钱,老弱妇孺倒罢了,顶了天吃个十文八文,勉强能剩些。可赶路的里头多有青壮男人,随随便便三五个包子那都不是问题,可以说他们一坐下就要往死里赔本。两边一综合,也就是收支平衡罢了,不过图个人气和好名声。   反倒是那些泡菜,因为好吃又是独一份儿,买的人很多,基本上一天不会低于十罐。一罐五十文,也就是说单单泡菜,一天至少就能有小半两银子进账!   最要命的是,泡菜成本最低!   萝卜白菜,都是如今市面上最常见的菜蔬,哪怕因为天气寒冷涨了身价,一斤也不过二十几文罢了。因展鸰要的多,给钱爽快,那常去的菜农便又着意降了几文……可那一斤萝卜就能装少说五罐!   算上粗陶罐子三文一个,盐巴、辣椒、糖反而是大头,一罐泡菜从头到尾也就十五文上下的本钱,可却能卖到五十文。   专门负责收钱的二狗子已经从最初的瞠目结舌过渡到了如今的麻木……   他早就知道展姑娘有本事了!瞧瞧,眼下萝卜白菜都能卖出羊肉价儿了!   好容易送走了今儿最后一房客人,展鸰来不及喘口气就叫了二狗子来学着记账。   这小子对银钱分外敏感,又抠搜的很,倒是个管账的好材料。   相对应的,铁柱略沉稳些,为人也灵活,迎来送往倒是不错。   只是如今他们只有三个人,还有一个展鹤需要照顾,时常觉得力不从心,有些忙不过来。   铁柱和二狗子穷怕了,自然是恨不得更忙些,可展鸰却觉得如今的日子跟自己曾经梦想的那种轻松闲适背道而驰,已经在琢磨雇人了。   挣钱要紧,可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享受生活更要紧!   正琢磨着,竟来了两位熟人:张远和赵戈!   “展姑娘!”不同于上次的警惕,这一回两人皆是满脸轻松笑意,刚一进门就迫不及待的喊道,“大喜,大喜!”   “同喜,同喜!”展鸰就笑了,先叫二狗子上茶,又请他们坐下,“不必问,必然是为民除害了。”   张远和赵戈哈哈大笑,“不错,早就抓到了,本想来告诉你知晓,只是案件审完之前不方便对外走漏风声,诸大人又要综合各地卷宗,游说受害女子及其家眷,一来二去的,便拖到了现在。”   大庆朝的律法规定,若有流窜作案的,案犯交于被捕地衙门审理,所以这次主审的就是黄泉州知州诸清怀。   因张远和赵戈乃是此次抓捕的主力,且画像也是他们提供的,故而福园州知州陈淼也一同协助审理。   “早晚没什么要紧,捉到就好,”展鸰也跟着松了口气,“如何判的?”   “斩立决!”张远一字一顿道,“昨儿已经拖出去砍了,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真是大快人心。”、   “罪有应得,正该如此!”展鸰听后顿觉身心舒畅,又问道,“你们这是要回去复命么?可吃过饭了?”   “先莫说吃饭,光顾着高兴,差点忘了正事,”张远一拍脑袋,丢了个颇有些分量的包袱过来,再次笑道,“展姑娘,大喜!”   “喜从何来?”虽是这么问,可展鸰已经听到包袱落到桌上发出的轻微金属碰撞之声,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她摇摇头,将包袱推回去,“不过举手之劳,我受之有愧。”   “你当之无愧,”张远和赵戈一起将包袱推了回来,正色道,“若非展姑娘仗义相助,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将犯人绳之以法,而这期间他必然又要祸害其他无辜女子,说不得便会有女子自寻短见,她们的家人又如何受得住?展姑娘,你口中的举手之劳,可是救了不知多少性命呢!”   若不是那栩栩如生的画像,恐怕那贼子随意换个装束,转头衙役们就认不出了,天晓得猴年马月才抓得住!   “就是,”赵戈快人快语道,“此番大案得破,辖区几位大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官府自然有赏银奖励有功者,你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惯例罢了。”   当然,对那几位大人,尤其是在自己辖下捉到案犯的诸清怀而言,意义更为重大。   眼下已是年底,官员在位考核迫在眉睫,值此紧要关头他竟亲自主持破获大案,即便功劳要与福园知州陈淼老儿共享,可对他们的升迁之路也是大有裨益,如无意外,他们今年政绩必然是甲等!来日还怕不能被称一声知府大人么?   展鸰飞快的在心中估算下那堆钱财的价值,越发怀疑了,“可别打量着蒙我,胁从破案官府嘉奖是不假,可如何会有这么多?”   这么一大堆,怕不下百两之巨!   张远看她的眼神越发赞许了,“官府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这些银子本是之前那些女子的家人凑得,为的就是广征线索、尽快破案,如今案子破了,悬赏的银两自然也根据功劳大小分了。展姑娘不必介怀,不怕说开,我们兄弟俩和参与办案的诸多兄弟们也厚颜受了些。”   不过只是小头罢了。   那淫贼接连犯案,一度专挑富贵人家养在深闺的千金下手,十分的胆大包天。那些女子们的家人自然怒不可遏,恨不得将贼子千刀万剐。几个豁出来报案的你一笔我一笔,几个月下来不知不觉就凑了两千多两!堪称近两年来悬赏之最。   前后参与办案的官员、衙役近百人,表现最突出最卖力的几十人都得了赏银,又因展鸰起了关键性作用,且诸清怀有意拉拢,故而着意添了许多,两相叠加,这才这样多。   展鸰推辞不过,且看张远哥俩儿的反应,这种事情确实是惯例,最后也就收了。   看她收了银子,张远和赵戈这才松了口气,又笑道:“展姑娘,可还有饭?头晌刚交接完,还没来得及吃饭哩!”   “有,且等等!马上就好。” 第14章   展鸰对他们印象不错,打定主意要交这两个朋友。   其实像今天这件事,自己本来根本不知道还有赏银这回事,且从今往后他们三人有极大可能不会再有交集,略有贪心的人都能悄无声息的吞了这笔巨款!   上头的人没见过她,或者说他们本可以在最初就贪了画像的功劳,天知地知,上面的人和受害女子的家人能知道吗?不可能的!   但他们没有,非但没有,还将事情来龙去脉掰碎了解释给自己听……   钱容易挣,可品行正直的人少有,且行且珍惜吧。   “展姑娘,胡乱弄些什么都好,”赵戈笑嘻嘻喊道,“我们略垫垫就走,实在不必麻烦。也急着回去交差呢!大人催得紧。”   “那好,刚巧还和了面,我给你们做臊子面吧。”   展鸰看了一回,发现还有泡好了没用完的木耳等各色菌子,便从准备晚上蒸馒头的面团上揪了块,飞快的揉了几下擀开,又洒了面粉叠了几层,快手快脚切成面条。   切一点肉剁成沫,搁一点猪油起锅爆香,菌子切成细条翻炒,再加一点豆腐丁儿、鸡蛋碎。   有熬着的骨头汤,就用它煮面,又香又浓,面条盛在碗里后浇臊子,再在上面撒一点刚剪下来的蒜苗,好看又好吃。   “自己琢磨的臊子面,也不知你们吃不吃得惯,且将就着吧!”   喜欢做饭的人基本上都有自己的配方,同一道菜经不一个人的手,做出来的味道也不同,各有所好罢了。   赵戈忙起身帮忙端碗,听了这话就笑,“展姑娘客气,还没做好就馋煞人了,只有吃不够的,哪里会不好吃?我们可都听说了,你这饭馆生意好的很!”   展鸰噗嗤一笑,又去给他们夹了些泡菜,“这个下饭。对了,且等等,今儿头一罐咸蛋出油了,好得很,我去给你们切一碟。”   张远才说不用,却见她已然像一朵云似的飘远了,张了张嘴,笑了声,先夹了一筷子萝卜泡菜,下一刻就滋溜起来,“好过瘾!”   赵戈也吃了一口,笑道:“大哥,你不能吃辣,这个却是勉强了些,都给了我吧。”   “去你的!你小子倒是滑头,不能吃,少吃些就是了,且连日来阴雨连绵,吃些辣的发发汗也好。”张远拍了他一把,又夹了一口,不多时额头上果然渗出汗来,他一叠声的叫痛快。   不多会儿,展鸰就端着个粗陶盘子去而复返,上面莲花似的摆着一白一青两圈,俱是雪一般白的蛋清中间衬着金灿灿油汪汪一块蛋黄,刚一上桌就闻到一股咸香。   赵戈眼疾手快的用筷子一戳,噗嗤就冒出来一股金油,香气越发浓烈了。   两人道了谢,将腌蛋夹出来拌到面里,刚夹到嘴边口水就流出来,一口下去顿觉细腻如沙满口生香,唏哩呼噜吃面,一边吃一边没口子的夸赞,一张嘴巴眼见着不够使的。   他们也是真饿了,前些日子又忙的脚不沾地,何曾正经吃过饭?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可不就胃口大开?眨眼功夫一阵风卷残云,大海碗里头连口汤都没剩下,全叫他们俩人搬起来喝光了。   饭后展鸰坚决不肯要钱,见他们很爱吃腌蛋,就用布袋装了几个,“一来二去的,大家就是朋友了,今儿又劳你们跑一趟,不过两碗面罢了,我还是请得起的。”   张远和赵戈对视一眼,俱都哈哈大笑,“也罢!展姑娘不嫌弃,咱们便是朋友了!多谢多谢!”   两人还急着赶回去交差,又是爽快的性子,略寒暄两句也就走了,只是对那一兜腌蛋显然十分爱惜,骑到马上还有些小心翼翼的。   展鸰站在外面目送他们远去。   马上就要正式入冬了,风刮的越发紧,可太阳倒好,圆滚滚一颗当空挂着,活似方才切开的咸蛋黄,照的人都有些懒洋洋的。   嗯……弄点儿什么吃好呢?   这头马蹄声刚刚远去,背后又来了一阵,展鸰转身回头一看,呵,那一身红色骑装的,不是前儿神秘的大小姐么?   那小姐孤身一骑,骑得稳稳地,不多时就到了跟前,然后利落的滚鞍下马,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展鸰就痛痛快快的喝了声彩。   看样子她那日没说谎,骑术果真要的。当日坐着马车憋屈的什么似的,今儿骑马而来,果然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小姐牵着马过来,冲她笑道:“老板娘姐姐,我又来了,今儿可还有那芽菜同泡菜么?”   这算什么称呼?展鸰笑出声,“大冷的天儿,一个人偷跑出来就为了口吃的?”   小姐撅了噘嘴,甩了甩马鞭,有些不大畅快,“家里闷得很,不许这不许那的,爹爹又罚我抄书,手都疼了!且早几日泡菜便没了,家中厨娘废了好些萝卜都做不出那个味儿。大约是年底事忙,我瞧着爹爹也有些食欲不佳,便偷跑出来了。”   “铁柱,出来牵马!”展鸰喊了声,又对她道,“外头冷,进来坐吧,我给你弄些吃的。”   “哎!”那小姐欢欢喜喜的应了,爽快的将缰绳丢给铁柱,倒背着手跟着展鸰走。   只是她是个好奇心重的,走也不好好走,看什么都觉得稀罕。   “这才多久没来,怎的竟变了这好些!”   “这院子收拾的倒好,这样自在。”   “呀,还有小鸡仔了!毛茸茸的,真有趣!”   展鸰笑道:“你才来,可别随便摸,不然一个老母鸡护仔,仔细啄着手疼,我弟弟也吃醋呢!”   几只母鸡和母鸭都非常勤快,已孵了一窝出来,毛茸茸的小鸡崽和小鸭崽非常可爱,吸引了现下展鹤的绝大部分注意力。小家伙每天早上一骨碌爬起来,脸都顾不上洗的就要先去跟小鸡仔小鸭仔问好,然后亲自拿粮食仔仔细细的喂,确保每一只都吃饱了,睡觉之前还要挨个摸了道别之后才爬上床……   培养小朋友的责任感当然很重要也很有必要,不过现在展鸰最担心的是他跟鸡鸭的感情日益深厚,以后杀了吃的话会不会有障碍?   正说着,展鹤就蹬蹬从屋里跑出来,一脸警惕的盯着来人,神色模样同两只老母鸡简直神似。   小姐愣了片刻,继而哈哈大笑,完了之后就去展鹤面前蹲下,“你叫什么?几岁了?长得可真好。”   这小娃娃唇红齿白大眼睛,睫毛浓密,四肢修长,长大了必然是个翩翩佳公子,眼下确实讨喜的紧。   展鹤抿了抿嘴儿,抱着展鸰的大腿躲到后面,只露出半边脸来看她。   小姐有些尴尬,展鸰就道:“他胆子小,小姐莫怪。”   “无妨,”小姐倒是不在意,摆摆手站起来,“许是我吓着他了,爹爹也常说我性子浮躁。”   顿了顿,她又笑道:“对了,老小姐小姐的听的耳朵疼,我姓诸,诸锦,姐姐贵姓?”   “免贵姓展,展鸰,”展鸰答道,又指了指展鹤,“这是我弟弟,乳名鹤儿。”   姓诸?诸小姐?这就有趣了。   黄泉州有名有姓的人家统共就那么几户,巧的是,如今的知州大人,便是姓诸……   除了特意留出来敷崽儿的两窝蛋之外,剩下的鸡蛋鸭蛋都被展鸰存了起来,如今也攒了两个小坛子,前儿刚打开。只是数量不多,这头一茬儿展鸰并不打算外卖,只留着自家人吃。   腌制蛋中,鸡蛋的话咸鸡蛋最好吃,而鸭蛋除了可以腌制咸鸭蛋之外,还可以做松花蛋,只是家中没有生石灰了,展鸰准备吃过午饭就进城一趟,也顺便再采购些米粮和萝卜白菜的。   诸锦好容易瞒着众人跑出来,也坐不住,大尾巴似的跟在展鸰后头看稀罕。   偏还有个头号小尾巴展鹤,两人无声对视一眼,然后迅速达成共识,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内,这一大一小两条尾巴跟着东颠西跑的,也怪热闹。   诸锦就是奔着芽菜来的,醋溜豆芽当然要有,泡菜也夹一些。   另将一个土豆切成条,先用油爆锅,略撒一点面,大团的弄成面疙瘩,小的顺便增稠,临出锅的时候打一个鸡蛋,搅和成漂亮的絮状蛋花,撒一点盐,就成了一盆土豆咸汤,简单又好吃。   之前挂出来的野猪肉差不多变成了腊肉,展鸰切了一点肥瘦相间的五花,用蒜苗大火爆炒了。出锅后边缘焦黄,肥肉的部分全都变成透明,油汪汪亮晶晶,满是咸香,特别下饭。   因已过了饭点,单独为了一个人重新热干粮也费事,干脆她也吃面吧!   忙活了一天,分明吃过午饭的展鸰这会儿竟又觉得微微肚饿,索性就算个“下午茶”吧。   诸锦倒不似寻常官宦家的千金一般不事劳作,主动帮着端盘子,倒是把展鸰吓得够呛,生怕她磕着碰着烫着,回头知州大人再点兵杀将过来……   展鸰也切了一个鸡蛋一个鸭蛋,诸锦一尝果然爱上了,“早年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曾经也吃过类似的,好几年没吃过了。展姐姐,你手艺真好!”   “好吃就多吃些,只别撑坏肠胃。先喝些热汤垫垫,你这一路上骑马,灌了一肚子凉风吧?”展鸰用公筷给她夹了点蒜苗炒腊肉,“冬日也该吃点荤腥,不然身子扛不住。”   小孩子最喜欢有样学样,展鹤见她们二人吃得香,也咬着手指蹭过来,抱着展鸰的大腿巴巴儿的瞧。   展鸰给他看得没法子,弯腰提到身边坐下,只用小碗盛了一点土豆蛋花咸汤给他润嘴儿,又夹了一片肥嫩多汁的腊肉给他磨牙。   见他自己吃的香,诸锦就笑道:“真是乖巧。我曾见过旁人家的小孩儿,比这个都大好几岁呢,吃饭还得一群丫头婆子追着撵着哄着喂,我看着都累!”   展鸰笑而不语,心道那都是惯得,家长是最大过错方……   一顿饭还没吃完,之前展鸰见过的那个年青侍卫就找了来,进门之后见自家小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边吃的兴高采烈,表情就有些微妙。   “小姐,您赶紧回去吧,回头大,咳老爷发现了该急坏了。”   “哼,张口闭口老爷老爷的,夏白,你到底是谁的护卫?”诸锦斜着眼睛看他,手中筷子尖儿上还挑着半拉咸鸭蛋,黄白相间十分好看。   夏白张了张嘴,瞬间低眉顺眼起来,垂头道:“自然是小姐您的护卫。”   “那就听我的,哼,他整日忙于公务,哪里有空管我?只怕我今儿晚上不回去,他也未必发现得了!”诸锦冲他招招手,“姐姐做得太多,我一人吃不完,你也来吃点。”   夏白哪里肯?又劝她回去,诸锦就把眉毛竖起来,义正辞严道:“休要聒噪!若扰了我吃饭的清净,回头我就去父亲那里告你的状!扣你月钱!”   千里迢迢跑来打扰她吃饭,这是人干的事儿? 第15章   夏白没有表情的脸明显僵了许多,也生动了许多。   他自然是不敢真坐下吃,就这么直挺挺立在一旁,柱子也似。   展鸰姐弟俩觉得稀罕,加上他又长身玉立的英俊,两双眼睛便大大方方目不转睛的看,不多会儿,那训练有素的护卫便……红了耳朵,脚尖也不安的往外挪了几下。   他何曾遇见过如此不矜持的女子!青天白日的盯着陌生男人瞧!   诸锦倒是不以为意,简单粗暴处理完了护卫的事儿,继续大快朵颐。   她是真的饿,也是真的想念这里仅仅经历过一次的味道,质朴又纯粹,简单而直接,仿佛具有某种深入人心的神奇力量,让她不止一次的回想起曾经父亲还是个小官儿时,一家三口在乡间温馨从容的日子。   诸清怀是个典型的文人雅士,凡事都讲求意境,口味十分清淡,也不许厨房弄太过粗鄙的民间饭菜。若不是上回女儿带回去的泡菜……坛子颇有野趣,入了他的眼,也是断然不许上桌的。   而他与同样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妻子生出来的女儿却是个异端,天性活泼好动,无比向往外面的世界,诸夫人在世的时候,夫妻二人就时常唏嘘,感情是个男娃投错了胎……   诸锦很喜欢这些看似不上台面的家常饭菜,一口一口吃的认真又仔细,她是真的很享受。   最后,她以一种绝对不符合千金小姐设定的饭量,吃光了一大碗面,喝了一碗蛋花汤,下了一整盘豆芽,还有乱七八糟其他一些东西。   展鸰忍不住开始担心她的肠胃。   还有那咸鸭蛋、咸鸡蛋,你一个人吃了足足两个,就不觉得齁得慌?   诸锦却舒舒服服的伸了伸胳膊,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尽兴了。”   展鸰心道,确实够尽兴的,估计我们客栈里也就二狗子那厮的饭量能跟您一较高下了。   这小小身躯,到底是如何装下那么一大桌子食物的?   诸锦又道:“得亏着我甩开了杜妈妈,不然她老人家又要喋喋不休了。”   可对着夏白,她却一点儿隐瞒的意思都没有,而夏白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自始至终眼皮子都没多抖一下。   当然,展鸰直白的视线经过的时候例外。   对此,展鸰表示不后悔!   俊男美女本就是上天对人间的一种馈赠,如同行走的松茸,极其珍贵,世人本该尽最大的可能给予重视、欣赏并发自内心的夸赞,不然岂不是暴殄天物?   吃饱喝足的诸锦又一口气要了十罐泡菜,硬留下一两银子,这才恋恋不舍的出门。   不过问题来了:   她和后面追过来的夏白都是骑马来的,如今回去的时候多了整整十罐泡菜,还都是怕磕碰的陶罐,怎么拿?   展鸰回屋拿了件绣着翠竹花样的连帽斗篷,里头衬着一层羊皮,“可巧我要进城买些东西,顺便用车送你们一程吧。”   托泡菜的福,她的手头已然重新宽裕起来,大上回进城二话不说就连骡子带车的一整套都配齐了,足足花了十五两银子,买完之后瞬间一穷二白,险些把记账的二狗子心疼的当场厥过去!   诸锦跟夏白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诸锦就道:“也好。有劳展姐姐了。”   展姐姐?夏白隐晦的看了展鸰一眼,这就喊上姐姐了?   “谢什么?”展鸰只当没看见夏白的小动作,“左右我都是要走一趟的。要采买的东西多得很,便是没有你们我也要套车,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你们束手无策么?”   不多时,铁柱就帮忙套好了车,顺手喂了骡子一把上好的草料,这才将车赶出来。   原本展鹤也想跟着,谁知还没上车的,竟下雪了!   诸锦欣喜地用手去接,“今年的头一场雪呢!”   纯白的雪花从高空纷扬而下,随风舞动,带着一股不属于俗世的轻盈和高洁,竟叫这荒郊野岭也登时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正经腊月了,早该下了。”展鸰道,又叹了口气,蹲下来,直视着展鹤的眼睛道,“瞧,下雪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估计冷得很,路也不好走,我还要顾着车,万一摔到你姐姐要心疼死了。你先在家同他们玩,顺便写一张大字,回头给姐姐看,好不好?”   铁柱和二狗子要留下看家,她一个人既要驾车又要照看孩子,本就费劲,如今又下了雪,越发艰难了,索性把潜在的隐患都提前掐灭了!   不过孩子再小也已经懂事了,得像对待大人那样尊重他的意见,凡事同他商议一回,也有助于培养他的责任心和安全感。   忽然被告知不能跟姐姐进城了,小孩儿难免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又乖乖点头,还十分乖巧的上前亲了亲展鸰微凉的面颊。   展鸰用力抱了抱他,“乖,姐姐很快就回来,给你带糖果点心好不好?”   小孩儿这才开心了些,退到路边跟她挥手再见。   一行三人赶车骑马的上了路。   一开始诸锦还觉得雪天骑马威风的很,同话本里描写的侠女那样潇洒,简直是多年夙愿成真,激动万分,展鸰几回叫她上车都不肯,非要在下头待着。   谁知眨眼功夫就打脸了!   她来的时候正午刚过,日头正好,骑马也不觉得冷。可这会儿太阳忽然被云彩挡的严严实实,温度骤降,又下了雪,还起了风,雪花打在脸上啪啪的疼!   别说打马跑了,诸锦只是这么坐着就冻得浑身哆嗦,两排牙齿相互磕碰咔咔作响,哪儿有一丝半点的威风?   展鸰看的好气又好笑,觉得这丫头简直傻乎乎的可爱。   她又开口催了催,这回知道厉害的诸锦也不推辞了,麻溜儿上了车,顺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谢谢展姐姐。”   顿了顿又道:“话本上都是骗人的!”   展鸰忍俊不禁,“哪里骗人?只你到底是知州千金,哪里吃过苦?自然受不了。可对好些平头百姓而言,夏日酷暑与冬日酷寒一般,不过是最不起眼也不得不克服的困难罢了。”   诸锦若有所思,刚要开口,忽然一惊,“姐姐怎么知晓我爹爹身份?”   展鸰失笑,“猜的。”   “这个也能猜?”诸锦越发惊叹了。   外头的夏白觉得快要听不下去了,低声干咳一声提醒她注意。   自家小姐天真烂漫待人真诚,虽然比寻常官家女子多了些心眼儿,可到底涉世未深,她那点小花招在有经验的江湖人眼中,简直像是白纸黑字那样显眼。   不过,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展鸰越发好奇:   那女子言行举止自带风范,又像是读过书的,绝非贫苦人家出身,可若是被娇养长大的,又为何会身居此处?又懂得这样多这样杂?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诸锦果然停住不问了,只是一双大眼睛咕溜溜看着展鸰,满满的好奇。   展鸰别有深意的瞅了眼声音来源处,问道:“外头更冷了,你这护卫不要紧?我这里倒还有一条多余的羊毛毡。”   不等诸锦出声询问,外头夏白就自己回答了,“多谢姑娘美意,这点寒气在下还受得住。”   诸锦掀开帘子往外看,这才注意到他一身斗篷都是沉甸甸带毛的,且风兜下头带着一圈像是面巾围兜的东西,这会儿拉上来刚好可以遮住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显然是专门在北方冬日用的。   展鸰也顺着看了眼,点头笑道:“瞧见了没?人家那才是出门的打扮,谁跟你似的,倒是俏皮!”   诸锦有些不好意思,抽手摔下帘子重新坐了回去,还不大服气的说:“我不过是缺一套那样的衣裳罢了!”   想来话本中那些行走江湖的女侠们,也都有类似的一套衣裳的吧?肯定是的!   展鸰失笑,心道这姑娘还挺执着。只是她的出身和身份注定了不可能实现梦想的!   梦想,可能一辈子都只会是梦想了。   说起行走江湖,倒是让展鸰回想起许多以前的事。她虽然不是行走江湖,可也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单纯从难易和复杂程度上来讲,没准儿比行走江湖还艰难呢。   结束回忆之后,她幽幽道:“诸姑娘,我倒是想劝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的好。”   见诸锦又要说话,展鸰抢白道:“且不说那些话本子上面究竟有几句实话,你所瞧见的,也不过是最光鲜的地方罢了。什么行走江湖,听着好听,可你也不想想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一旦出去方圆上百里没有人烟,住在哪儿?什么大漠孤烟怒浪狂沙的,苍茫壮美固然令人向往,可其中四伏的危机你可曾想过?”   “为何行走江湖的人都说自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话可不是白说着吓唬人的,一不留神送了命的多着是呢!”   什么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哪里是容易做的?反正她现在是一点儿都不想了,只想安安稳稳过个小日子。   诸锦本来还想反驳争取,可越听越心凉,心中那点向往也瞬间被灭的差不多了。   展鸰又乘胜追击道:“你瞧瞧你身上这身儿骑装,裁剪精致,刺绣精美,没有几十两下不来吧?可很多时候,你所向往的那些女侠们,便可以为了区区几十两银子豁出命去!”   “她们没时间讲究吃穿打扮,因为想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就已经叫人筋疲力尽……”   然后夏白震惊无比的发现,某个连带着多年来老爷夫人都头疼无比的问题,竟然就这么解决了?!   见诸锦情绪明显低落了,展鸰罕见的起了一点摧毁青少年远大理想抱负的愧疚感,然而并不想反悔。   嗨,谁小的时候没有三个两个的大侠梦呢?可现实终究是现实。   她眨了眨眼睛,“你也大了,别老叫你爹妈担心。”   谁知诸锦动了动,从胳膊缝里看她,声音闷闷的,“我娘早没了,之前就是代父亲回老家扫墓的。”   她没有兄弟,又是打小当男孩儿教养的,这些事情从前几年开始就一手操办了。   意外勾起人家的伤心事,这回展鸰倒是真内疚了。   “对不住。”   “也没什么,”诸锦倒是想得开,故作轻松道,“生老病死罢了,谁没有这一遭儿?不过早晚罢了。”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隐隐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展鸰理直气壮:“我有欣赏美色的权利!”   夏白:“……”   诸锦:“……冻死我了……” 第16章   展鸰不擅长安慰,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干巴巴的道:“你父亲是个好父亲,一定很疼你吧?”   虽然这小姑娘才刚吃饭的时候还抱怨父亲管得严,可若当真狠心严格,她一个闺阁女儿怎么可能马术娴熟!且青天白日就能偷跑出城?   由此可见,这不过也是个外严内松的女儿奴罢了!   说起这些,诸锦果然眉飞色舞起来,“他最疼我啦!”不过马上又黯然,“如今也只有他疼我啦!”   小姑娘抱着膝盖缩在一边,小小的,如同阴影里努力生长的蘑菇。   展鸰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没说话。   车内忽然就沉默了。   然而诸锦是个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的好姑娘,过了会儿,她也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之前未完的话题:“展姐姐,为什么没有公鸡,母鸡就孵不出小鸡?”   外面的夏白迅速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大小姐不知道这些事,可他知道,这却该如何解释?   展鸰笑的肚痛,忽然对夏白有了点同情和戏弄的心思。   她清了清嗓子,对诸锦眨眨眼,一本正经的问:“你真想知道?”   诸锦用力点头。   展鸰再次笑起来,这姑娘的求知欲真是强烈到近乎实质化。   “也罢,我就说与你听,话说天下阴阳”   刚说到这里,外面夏白的咳嗽声瞬间拔高,猛烈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展鸰笑的要打滚,诸锦却不乐意了,猛地掀开车帘谴责道:“好端端的,你又折腾什么?要咳嗽去后头,家去赶紧吃药!你这动静大的,展姐姐说话我都听不清了!”   又是这招,打量她还是小孩子好糊弄么?   夏白的脸是真白了,越过自家小姐的肩膀看向后面那位,十分无奈的抱了抱拳,因为过分咳嗽而略显沙哑的嗓音中明晃晃透出疲惫,“展姑娘,您好歹悠着些。”   这可是知州家的千金,您听听您这都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回头若叫大人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   “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不过天理人伦罢了,这本不是难以启齿的话,”展鸰笑的云淡风轻,“姑娘们间的闲话而已,我自有分寸。”   夏白哪里肯信?刚要说话却见诸锦皱着眉头冲他摆手,直接开口撵人,“夏白,你前头探路去,我们女孩儿家的私密话你也要听吗?当心我回头告诉父亲,叫他”   “大小姐,属下的月钱已经快叫您扣光了,”夏白面无表情的道,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回,干脆破罐子破摔的冲展鸰作揖,“展姑娘,还望您看在大人的面儿上,好歹掂量着些。”   说完,果然打马去前头探路了。   展鸰就笑着冲他的后背道:“我自晓得,回头若不好了,你再咳嗽便是了。”   夏白的脊背明显僵硬了下,一抖缰绳走的更远了。   展鸰和夏白对视一眼,笑作一团。   闹完了之后,诸锦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一个劲儿的催她快讲,表情激动且真挚,如同后世那些渴望未知的纯洁女学生……   正是好奇的年纪,谁还没变着法儿的打听点儿特殊信息了?   展鸰忍笑,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还是不要得罪一位前途无量的知州大人为好。   “其实单纯从诞育后代来讲,人与动物也没什么大的分别,人分男女,兽分雌雄……”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整体水平和接受程度,展鸰极其谨慎而小心的将该讲的东西重新排列整合,尽量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婉表达出来。当然,具体细节那是决不会讲的。   就是说想生娃娃,必须得男女雌雄在一起,经过某种亲密无间的神圣仪式,双方各自贡献一点东西,然后才会有后代。   所以,如果公鸡没了,即便母鸡继续生蛋,可生出来的也只是蛋而已,永远都孵不出小鸡。   诸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脸蛋红扑扑的,看向展鸰的眼神中充满了敬仰。   这个姐姐可真是了不起,懂得这样多!   展鸰看了她几眼,不由得感慨万千。   放在半年前,如果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跟她说,你马上要给一个跨越时空的年轻女孩子借由公鸡母鸡教导性启蒙知识,她一定是认为对方在扯淡,然而现在……   因有夏白在前头开路,这回展鸰进城直接没有下车,守卫一看夏白的腰牌就抬手放行了,结结实实体验一把什么叫特权。   展鸰直接将二人送到知府衙门后门口,几个门子先还疑惑怎么来了辆骡车,结果下一刻就见自家小姐从车上跳了下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娘咧,他们家小姐是坐着骡车回来的!   “行了,看你们到了我也放心了,走了啊!”展鸰也没多说,而且看着夏白满脸的警惕,估计也不会让自己再开口,索性放下泡菜就潇潇洒洒的挥挥手走了。   诸锦还挺不舍的,在后头追了两步,“展姐姐,回头我再去找你玩啊!”   展鸰没回头,只是伸出胳膊晃了两下。   再有小半月就过年了,她也该准备些年货,若是往来客人多,顺便卖上些个,若是没有买的,他们自己留着吃或是送人都好。   左右她如今有钱了!   出门前去拿斗篷的时候,展鸰顺便开了张远送来的赏银包袱看了,里头足足一百二十两纹银!而她如今手头上所有流动资金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几两……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笔巨款。   先去买粮食,一问才知道,因到了年底,各色粮米菜蔬鸡鸭鱼肉都涨价了,这一车东西下来,恐怕要比平时多花一二两,若非如今有了巨款,肯定要心疼的不得了。   因展鸰前些日子来过几回,为人和气好说话,且给钱也痛快,掌柜的和伙计都甚是愿意同她做买卖。   “展姑娘,又来啦?”掌柜的正在盘账,见她过来忙亲自迎上去,笑容可掬的问道,“距离上回来可才小半月呢,可见买卖是好的。”   但凡做买卖的,自然要出账入账流动起来,最盼着的便是东西隔三差五不够卖的。眼见展鸰三天两头的来,先来生意是红火的,不然断断消耗不了那么许多粮食。   “借您吉言,还算过得去,”展鸰也谦虚的笑,“白米白面各三十斤,豆面十五斤吧,再有五色豆子也都来十斤。对了,若是有糯米和黄黏米,也来几斤,糯米多些。”   要过年了,也得准备些年糕,南方的白年糕,北方的黄年糕,滋味儿不同,却一样的好吃。还有那什么麻团啊汤圆的,可不都得用糯米么?   可惜啊可惜,这会儿竟然还没有玉米!黄灿灿的粘豆包多么好吃!还有煮玉米、松子玉米、金玉满堂等等……   、   不知道周边有没有跑海运的商人,若是有,倒是可以考虑托他们往海外寻寻,毕竟若能成功引进并推广种植,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一桩。   “好咧!”掌柜的爽快应下,转头打发伙计去了,又往里面让,“这大冷天的,且进来喝杯茶暖和暖和。”   “不了,”展鸰摆摆手,“还要去旁的地方置办年货,瞧着雪越发大了,还是早些家去是正经。”   “这话很是,冬日里到底是自家才舒坦,”掌柜的笑呵呵的,一张圆脸越发显得和气,“其实这大老远的,若是贵店用量稳当,留个地址,回头我叫伙计按月送去就是。若有什么要添减的,一并告诉了小子们也就是了,省的姑娘来回跑动。”   掌柜的倒是挺会做买卖,若是能送货上门,这一笔买卖基本上就能确定长久的做下去了。   能方便自然是最好,且这家粮店的货品相好,量又实在,展鸰选来选去才订了这里,轻易也不愿意换。   当下两人一拍即合,暂且说定下月还按这个量送去,若有要临时加减的,只需告诉送货的伙计,银子也是一月一结,交由伙计一并捎回来。   稍后算钱,掌柜的就道:“本是涨了价的,不过姑娘你是老主顾,这回咱们就按原来的,下回再说下回的。”   展鸰道了谢,顺手从车里摸出来走时装的两罐泡菜和一小包腌蛋,“这是本店做的些小玩意儿,十分下饭,掌柜的不嫌弃就拿着尝尝鲜。”   掌柜的闻弦知意,也不推辞,又笑道:“展姑娘办事爽利,我自然是欢喜还来不及。你且放心,若是用得好,回头我必然告诉了一干亲朋!”   像这些积年的老字号,口碑要得,人脉也要得,若果然能得到他们的青睐,什么卖不出去?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那边伙计们已经装好了车,展鸰同掌柜的道别,又去买了些油盐酱醋糖,另塞了半车萝卜白菜土豆。   想起来有好长时间没见潘家酒楼的潘掌柜了,展鸰也顺道去瞧了他,照样送了几罐泡菜。   潘掌柜见了她还一阵唏嘘,只说再也没遇见过那样好的野猪,若是回头她再捉了,务必留给自家云云。   要过年了,街上热闹了好些,摊子上也有许多平日不常见的货物,像什么南边来的果干儿,北地来的干果儿,吆喝声此起彼伏。   展鸰要了两对红灯笼,准备回去挂在门口,也图个吉利。   意外看见有卖藕的,忙买了几斤。黄泉镇附近并没有成规模的大湖泊,莲藕之类多是从外地运来的,隔三差五才能看见一回。且今儿的莲藕外头还裹着泥巴,十分新鲜,当真是运气好才能遇上。   另有松子榛子核桃瓜子,也都买了些,准备回去自己炒。   等最后叫卖鸡鸭的摊主提上来十来个笼子,车里已经是满满当当坐不下人,连展鸰自己都只能坐在外头。更别提那骡子,当下撩了撩蹄子,十分不满的叫了几嗓子,说不出的响亮。   展鸰有些歉意的拍拍它的脑袋,“真是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几日。”   说完,又顺手从车里拿了几个萝卜,那骡子晃了晃毛茸茸的脑袋,挺矜持的咔嚓嚓啃起来,尾巴一甩一甩的。   等骡子啃完了萝卜,眼见着心情都好了,还主动用脑袋去蹭展鸰。   展鸰笑笑,跳上车,“行了,回家啦!”   骡子痛痛快快的打了个响鼻,一甩头,颠儿颠儿的撩开蹄子小跑起来。   出城的人有些多,天气不好又慢,队伍排得老长,骡子急的四蹄乱踩,被展鸰拍了几下才老实了,只是又哼哼,看样子是非要萝卜吃。   展鸰没奈何,一边拿萝卜喂它一边啼笑皆非道:“你倒是金贵,使唤一趟要这些好东西喂。好些百姓家就连这些白菜萝卜都是拿来救命的呢!”   有了钱消费也就上去了,买起东西来肆无忌惮的,身后这一车也十多两银子呢!都够寻常百姓开销半年的了。   骡子就晃脑袋,一双长耳朵在空气中摇摇晃晃,将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搅出一个微型气旋儿。   展鸰替它弄干净背上落的雪,又将带来的羊毛毡子盖上,这才安心了。   这年月,牲畜就是最宝贵的生产力和财产之一,且它们也都是有灵性的,得好好呵护着。   百无聊赖间,展鸰就见不远处许多人围着一张告示议论,就顺势问旁边的妇人,“大娘,那是出什么事了?”   “有人找孩子哩!”那妇人唏嘘了一阵,“外面省府的,一路贴到这里,那天杀的拐子!”   不管什么时代,人贩子总是最令人发指的社会毒瘤之一,无数原本幸福的家庭因他们一朝破碎,无数原本快乐的孩童堕入地狱……   展鸰跟着叹了一回气,可到底无能为力,转头也就忘了。   雪越下越大,还没到晚上的天就阴的发黑,不用她催促,那骡子自己就加快了速度,一路小跑。   四面八方都是呼啸的北风裹挟的雪片,大如鹅毛,势如瓢泼,遮天蔽日,地上很快就白了。   除了风声之外,只有骡子蹄子踩地、车轮碾压路面的动静,以及它脖上挂的铜铃叮当做响。在这寒冷的冬日,声音都好似被冻住了,被狂乱的北风用力吹开之后,连同雪花一起飘飘忽忽,却传不了太远。   偌大而虚无的空间无边无际,混杂着冰冷的空气形成一个奇异的空间,周遭黑暗处仿佛潜伏着伺机而动的猛兽,只等行人稍有懈怠便会张着血盆大口扑出来!   展鸰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眯着眼睛看前方分辨不出东西南北的路,渐渐地,竟看见路边有几点昏黄的火光微微晃动。   走得近了,才发现竟然是铁柱打着灯笼在路边迎。   风很大,雪也很大,他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头上、肩上密密麻麻落满了雪花,若非被大风吹得摇摇摆摆的,远远看见简直像一个雪人了。   展鸰心头忽然一片火热,胸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同样发现骡车的铁柱快步上前,帮着牵骡子,“没想到雪下的这样大,姑娘冻坏了吧?二狗子热了姜汤,快进去暖暖身子。”   展鸰跳下车来,用力伸展了下胳膊,笑容灿烂,“好。”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宿,呼啸的西北风刮得像饿鬼下山,可客栈的地龙烧的热热的,屋内暖烘烘,四人睡的不知多踏实。 第17章   一夜无梦,次日展鸰推门一看,呵,地上积雪将近半尺厚,铁柱和二狗子早已扫出了一条路来。   “姑娘起啦?”两人抬头打招呼,又问,“您买来的鸡鸭都在那边绑着,今儿杀么?”   “杀了吧,”展鸰干劲十足的挽了挽袖子,麻溜儿洗了脸,又仔仔细细涂抹了防冻的面脂,“留着费粮食。对了,我买回来的藕先用湿土包好了放着,赶明儿炸藕合吃!”   两人就要放下扫帚帮忙,被展鸰拦了一个,“二狗子,你留下看着点大爷。铁柱你跟我去杀鸡。”   这样大的雪,一时半刻估计也不会有人来。   展鸰连野猪都能眼睛不眨一下的宰了,几十只鸡鸭更不在话下,眼见着手起刀落,白地红花四溅,家禽们的叫声就渐渐微弱下去,原本温馨从容的院子里无端笼罩了一层诡异的阴霾……   血也没浪费了,都用事先准备好的干净大盆装着,完了之后过滤一下,适当的加些白酒、清水和盐巴,放到外头凉透了自然凝固。   回头不管是吃锅子还是专门炒菜,鸡血鸭血都是很好的。对了,还可以顺便做个血旺,用滚滚的红油泡上一片花椒辣椒,大好山河万里红,闻一下,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就都张开了,打从心眼儿里觉得畅快。   铁柱在展鸰的指挥下挨个拔毛、拔舌头,又把一半剁了爪子,内脏都分门别类洗净放好,“姑娘,您弄这么些是要卖吗?”   如今他也算是正经钻到钱眼儿里去了,但凡看着点儿什么,第一反应就是能不能卖钱。   “还不一定呢,且看看吧。”展鸰顺手往鸡鸭身上抹调料,又用木棍将它们用力撑开,然后一溜儿挂在空房间的房梁上。回头一开窗,北风呼呼的,这就是天然的风干场所。   铁柱就信心十足的笑,“姑娘的手艺没的说,铁定卖得好!”   他们姑娘那就是财神爷下凡,只有不想买的,没有卖不出去的!   太阳越升越高,二狗子已经带着展鹤在里头踢毽子了,可外头路上还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忙活完都快到正午了,展鸰又往外头瞧了一回,转身关门,“这几日都未必会有人,正好好生歇歇!”   前段时间他们都忙的够呛,没人也不错,劳逸结合么!   展鹤跑过来抱着她的大腿仰头笑,又举着鸡毛毽给她,二狗子就在后头配音,“大爷很是厉害,方才一口气踢了二十多个!”   “哎呦,我们鹤儿真厉害!”展鸰毫不吝啬的夸奖道,“中午吃板栗烧鸡好不好?”   展鹤就点头,二狗子和铁柱一个劲儿吞口水,主动请缨要去剥栗子,展鸰大手一挥批准了。   这两大一小三个人已经对展鸰产生了极端的盲目信任,如今哪怕她指着地上的泥说好吃,估计这仨人也会毫不犹豫的趴下先啃一口尝尝!   鸡是刚杀的,这会儿还热乎呢,直接咔嚓嚓剁成小块,先用热水焯过,再干锅煸一下油,什么配料都没加呢,香味儿一下子就蹿出来了。   展鸰使劲闻了两口,不住点头。   这农家散养的鸡就是香,后世市场上买的断然不会有这样好。   “咕咚。”展鹤也在旁边偷偷吞了下口水,被展鸰瞧了一眼后还有些害羞。   煸过之后,鸡肉部分表皮就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锅底也积了浅浅一汪铮亮的鸡油。再往锅里加一点葱姜蒜等大料,重新把鸡肉倒回去翻炒,添水,大火烧开之后转小火慢炖。   白色的水蒸气从瓦罐盖子的缝隙中噗嗤噗嗤窜出来,上方氤氲成一片,这就等着吧!   鸡肉要炖的烂烂的才好吃,需要的时间有点长。展鸰闲不住,想了下,干脆去洗了几个大萝卜,先切成细丝,完了之后加盐和鸡蛋搅匀,一口气摊了几十个萝卜丝饼。   煎好的萝卜丝饼圆滚滚的,一个不过掌心大小,表皮金黄酥脆,内里却柔软至极。且加热过后,萝卜本身的辛辣之气大减,吃起来只觉唇齿留香。   展鸰用油纸叠了个小口袋,给眼巴巴看着的展鹤切了半个装着,“吃吧,别烫着。”   萝卜顺气,是好东西,小孩子适当吃一点还是可以的。   结果一回头,就见门口排排站着俩大男人,也都直勾勾的盯着,展鹤走到哪儿,他们就看到哪儿,场面十分滑稽。   展鸰笑着摇头,冲他们招招手,“辛苦了,自己拿吧。”   “不辛苦不辛苦!”两人欢欢喜喜的拿了,一口下去美的眼睛都睁不开,恨不得扯开嗓子嗷嗷叫。   太好吃了!   二狗子由衷感叹,“展姑娘,我们跟着您可真是跟对了人!说老实话,这么些年,就数来这边之后过得舒坦!”   铁柱也猛点头,吃完了萝卜丝饼又很珍惜的舔了舔油汪汪的手指头,眯着眼睛一个劲儿回味。   “舒坦就成,”展鸰笑道,“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俩人真是挺朴实的,吃饱穿暖就很满足,每天都欢欢喜喜干劲十足,连带着周围人的情绪也跟着高涨。   挺好的。   板栗炖鸡十分成功,鸡肉入口即化,板栗软糯细腻,荤菜素食相互吸收了彼此的鲜甜味美,肥而不腻。汤汁也收的极好,满口咸香,令人食欲大开。   主食就是萝卜丝饼,再配着粘稠的小米粥,真是怎么吃都吃不够。   四个人都吃撑了,连展鹤这小东西都吃了一小碗鸡肉板栗、大半个萝卜丝饼,又喝了小半碗小米粥,小肚皮撑得圆滚滚,好似熟透了的大西瓜。   虽说小孩子吃东西是长血长肉长骨头,可这个量也未免太大了些。   展鸰生怕给撑坏了,又拉着他一起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既玩乐了,又消了食。   再说诸锦。   她只当自己出去一趟父亲不知道,殊不知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夏白就被叫走了。   “你说小姐刚才去了哪里?”诸清怀端着碗茶,只是压根儿没在喝,水都不热了。   “回禀大人,”夏白说,“城外四十里的一家客栈。”   “一家客栈?”   “对,一家客栈。”夏白小心地抬头瞧了眼,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家大人的表情也十分微妙,于是瞬间就安稳了。   诸清怀颇花了点时间整理思绪,他用杯盖反复刮着茶梗,忽然就笑了,“一家客栈,这名儿倒有趣。”   对,展鸰的客栈,名字就叫“一家客栈”。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外头雪落的声音,甚至风声都消停了不少。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在这一片空间形成金黄泛红的光晕,叫人本能的觉得暖暖的。   过了会儿,诸清怀又盯着自己投在书案上的影子问:“你见过那位展姑娘了?”   “是。”   “说说吧。”   夏白憋了半日,“不可以常理论。”   诸清怀瞧了他一眼,笑道:“你甚少有这般为难的时候,看来那位展姑娘着实不凡。”   之前张远说的时候他就有些好奇了,这会儿就连自己看重的手下竟也这样反应,他倒是对那位年轻的小姑娘越发好奇了。   诸清怀又细细的问了今儿自家闺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同展鸰说了什么话,展鸰又是如何应对的,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发笑,一会儿又摇头的,反正夏白也不大清楚自家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她已经许久没这样欢快过了。”只是听着就能感受到女儿肆意飞扬的快乐,而这份快乐却不是自己这个父亲给予的,诸清怀难免有些唏嘘。   夏白立刻道:“大人您公务繁忙,小姐也是明白的。这次出去还特意给您要了泡菜呢。”   当家主母去世好多年了,可大人生怕小姐受了委屈,一直不肯再娶,如今后宅空虚,他又忙于公务,难免疏忽了小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诸清怀不怎么走心的笑了笑,又问:“小姐说有空还去找她玩?”   “是,”夏白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挣扎了半日,到底还是小声道,“卑职觉得那展姑娘来历成迷,且太过敏锐,恐”   “她愿意去,你就别拦着,”诸清怀知道他想说什么,“你静悄悄跟着就好,只要不出大乱子,且由她去吧。”   自己对这个女儿亏欠颇多,偏又没多少时间陪着,如今好容易见她有了点乐趣,哪里舍得剥夺?   且那位展姑娘似乎也颇不俗,且瞧瞧再说罢。   “对了大人,”夏白刚要退出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属下今儿回来的时候,听门口的衙役们闲聊,说早起有个年轻男人过来问他们告示栏上画像的事。”   “画像?”诸清怀微怔,倒是有些警惕,“是什么人?问这个做什么?”   夏白摇了摇头,“披一件黑斗篷,看不大清容貌,只是听声音、看身形不过二十来岁罢了,不关心画像上的人,只是很想知道画者身份,因大人提早吩咐了不许多言,衙役们也就没多说。他倒是颇和气,虽有些失望,道了谢也就走了。” 第18章   “画者身份?”诸清怀缓缓念了一遍,倒是没再多说,只是又嘱咐道,“且不论那位展姑娘是何身份,如今看来并无恶意,且她这一手神技意义非凡,难保不叫有心人动了念头,你再去将上下提点一回,叫他们都管住了嘴巴,莫要多言。”   不管是那罪犯同伙想要伺机报复,还是其他衙门动了招揽的心思,对那位展姑娘和自己都不是好事……   在诸清怀的刻意纵容下,诸锦没过两天就又高高兴兴“偷”跑出城了。   夏白什么都没说,老实骑马跟上,想了会儿,又提醒自家小姐多带一件大毛的观音兜斗篷。   刚下了一场大雪,越发冷了,寻常衣裳根本撑不住。   他本想劝诸锦坐车,又稳当又保暖,可大小姐坚持认为坐车会被发现,不如骑马轻巧灵便。   夏白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心道若大人不知道,难不成您还真以为自己跑的出来?再说了,骑马是轻巧灵便,可难道管马的都是死人,明晃晃少了一匹名驹都看不出来……   到的时候展鸰正带人吃火锅。   果然如她所料,铺天盖地的大雪严重影响了生意,一连三天,客栈里一桩买卖都没有。   可展鸰却不慌不忙的,松弛有度么!她不着急,铁柱和二狗子这两个曾被穷怕了的也就急不起来了。   展鸰终于有功夫认真琢磨吃食,并仔仔细细列了满满几张纸,大批大批都是年货。   炒松子、花生、瓜子等干果,腌蛋、做卤味,蒸年糕,做菜盒子,炸丸子……太多了。   意外而来的穿越并未让她有多少慌张和失落,她只是在竭尽所能的享受生活,弥补过往的特殊职业给自己带来的人生缺憾,并且……十分满足。   写了半天,她站起来活动下手脚,看着一上午的成果满意的点头,冬天么,吃锅子是最好的了。   以前每到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自己总爱跟他凑在一起吃火锅。   外面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室内香气四溢温暖如春,吃一口滚烫的热豆腐,喝一口刺激的小酒,别提多美了!   只是如今,回忆也只能是回忆罢了……   昨天展鸰就叫铁柱把买来的几斤黄豆磨了,豆浆煮沸,自己一点点揭了几层豆皮,挂在杆子上凉透了就是腐竹,炒菜凉拌都好,今儿正好给火锅加菜。   蘑菇木耳等几样干菜也都提前泡开了,再加上猪肚切丝、猪肺猪肝切片、鸡胗什么的,还有那粉丝、豆芽、蒜苗、土豆片,满满的摆了一桌子。   就连展鹤这小家伙也是潜力无限,对泡菜无比热衷,可四个人里面唯独铁柱不敢吃辣,因此,他时常遭受来自三人不同程度的鄙夷……   铁柱有点委屈。口味这种事情就是天注定,自打一出娘胎就这样了,他也想吃啊,可一吃辣就涕泪横流、两眼红肿,真是要了亲命。   展鸰准备了一大一小两口铜锅,大的做了红的辣锅,小的用鸡架鸭架熬了白汤锅,再丢几颗干蘑菇进去调味,亦是香醇浓厚,很完美的拯救了铁柱的狗命。   火刚点起来,水还没沸腾,外头就有人哐哐哐敲门,一开口说的直白,“展姐姐,我来蹭饭了!”   展鸰失笑,亲自过去给她开门,“你倒是好鼻子、好长腿子,偏知道今儿我们做好吃的,进来吧,正好一处吃锅子。”   今儿诸锦学乖了,里头是兔子皮坎肩加两片棉裙,外头罩着狐皮观音兜长斗篷,遮的密不透风,进来的时候额头都微微见汗,红扑扑的脸蛋儿透着活力。   夏白还是上回的装扮,手里还提着一只獐子。   一只獐子少说几十斤,可他单手还提的稳稳当当,可见力气之大、下盘之稳。   诸锦就道:“前儿下头庄子送上来的,外头倒是不好买,权当凑个趣儿。我琢磨着,送给谁都不合适,倒是给姐姐你正好。”   这东西确实不好买,一只怕不是要二三十两银子,展鸰就要推辞。   诸锦抢道:“好姐姐,这个算饭钱,且我还想同你换东西哩!你若不要,我可就不好开口了。”   她虽然是大小姐,可实际上一月统共就五两银子,若是找诸大人要,自然是没有要不来的,可她偏偏又不想叫家人知晓,左思右想,干脆从后厨要了一整只獐子来。   临走之前,诸锦还放出话去,“若是回头爹爹问起,你们就说我带出去同其他小姐们开茶会吃了。”   看管年货的人面面相觑,心道老爷那样精明的人,这鬼话能信?   一群官家小姐,便是往死里吃,能吃几斤肉?哪儿有您这样一拿就拿一头的!   诸锦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展鸰还真不好一味推辞,不然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她想了想,“也罢,往后你只管来,想吃什么都好。等会儿走的时候尽管瞧,看中了什么也只管拿。”   这位诸小姐也是够胡闹的,希望诸大人别以为是自己挑唆的吧。   干脆等会儿把那些腌蛋和早起做的炸藕合全都给她装上……对了,刚好有鸡鸭,还可以顺便做些卤味,就是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眼。   这次夏白也坐下了,然后众人就发现……他吃不了辣!   诸锦给自己夹了一块被泡的红彤彤的腐竹,然后满脸惊讶的看着他,“你竟然不能吃辣?”   不管是冰天雪地还是炎炎夏日,吃一口又麻又辣的东西是何等幸福!   二狗子碰了碰铁柱,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道:“大哥,你有伴了。”   瞧着这位官爷挺威风的,怎么连点辣都吃不得?啧啧。看来这些吃皇粮的也并非无所不能。   铁柱看向夏白的眼神如同在看茫茫人海中邂逅的难兄难弟,油然生出一种亲近。   从未被人如此质疑的夏白心绪翻滚,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已经攥成拳头,可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的道:“并非如此,身为护卫,理应低调行事,沾染味道很容易暴露行迹。”   诸锦眨了眨眼,“青天白日的,也不需要你隐藏行迹。”   话说回来,以前她从未注意过夏白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总觉得这人话虽不多可十分能干,好似无所不能,今儿忽然有了这个发现,倒是觉得颇新奇。   展鸰眼带笑意的瞧了夏白一眼,觉得这人挺逗,分明不能吃就不吃呗,偏死要面子活受罪……   锅子已经开了几个来回,热气咕嘟嘟冒出来,香气滚滚白雾蒙蒙,一群人举著如飞大快朵颐。   展鸰给诸锦夹了一块猪血,诸锦顺口问了句这是什么,得到答案后就一脸惊恐的往后缩,口中颤颤的道:“展姐姐,这脏东西怪吓人的,快些丢了吧,如何能入口!”   时下人们并不推崇内脏,往往除了那些实在吃不大上饭的偶尔弄些下水吃吃,权当荤菜打牙祭,但凡稍有余力的人家都绝不会碰。   诸锦是正经官家大小姐,双亲又是讲究风雅的,平时莫说吃了,便是见都未曾见过。   “好吃呢,”展鸰笑道,“对身体也有好处,尤其是女孩子,吃了补血美容呢。”   其实内脏之类真的是好东西,富含绝大多数红白肉没有的各色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多吃点没有坏处。   虽然才认识了不久,但诸锦对展鸰的厨艺和美食鉴赏水准颇为信任,犹豫再三,又见她吃的一脸陶醉,终于狠了狠心,下了莫大的决心,这才憋着气夹了一小块放入口中。   猪血绵软又带点诡异韧性的神奇口感与她平时吃的蔬菜肉类截然不同,滋味也有些怪,然而并不难吃。   说起来诸锦也是个胆子大的,不然若换了旁的闺阁千金,只怕都要吓哭了。   “倒也没想象中那样怕人,滋味儿还不错呢!”诸锦终于放下心,笑着点头。   “是吧?”展鸰就笑,“一回两回可能不习惯,回头我再给你做个熘肝尖儿、炒肺片什么的,保管上瘾。还有鸭血也好吃,下回给你做个鸭血粉丝汤,热气腾腾吃上一碗,鲜着呢。毛血旺也好,又鲜又辣又麻,满嘴里都跟糊了似的,可还是一口一口停不下来!”   诸锦点头,听得口中汁水泛滥,只觉得短短几次接触所带来的新奇几乎超过了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心下越发雀跃了。   见自家小姐如今竟连可怕的猪下水都入口了,然而自己竟然连点辣椒都不能碰?   夏白咬了咬后槽牙,用漏勺捞了大半碗的猪肺猪肝蘑菇等,强迫自己不去看上面淋漓的红油,面不改色的吞下,然后平静的回望桌上所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呦,还真能吃呢。   殊不知,夏白桌子下面那只手已经快把自己的大腿肉掐掉了。   嘴里好像被谁点了一把火!烧起来,烧起来了!   众人又热热闹闹的吃了会儿,就听夏白声音平静道:“诸位慢用,我去瞧瞧马,莫因换了地方打起来。”   说完,就起身离去,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然而,有些人从后头看着依旧脊背挺直,可背对着众人的目光已然涣散了。   刚一出门,夏白额头的青筋就尽数暴起,脑门儿上刷的出了一层汗,呼哧呼哧的喘粗气。   就刚才那么会儿的功夫,他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忍耐力,这会儿整个嘴巴连带着两片嘴唇都火烧火燎的。   离开太久会被怀疑的,夏白狠狠做了几次深呼吸,然而收效甚微。他左看右看,沉默着蹲下去,抓了一把雪……   嘴被冻僵了,火辣辣的痛感暂时离他远去,靠在墙根儿的夏护卫望着已然晴空万里的天,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蠢:   所以,他刚才为什么要逞能?   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嘛!   作者有话要说:   夏白:“虽然我不能吃辣,但是我能忍!”   众人:“……话说你为什么要忍?”   觉得本文不错,就请点个收藏吧,后面的部分会越来越精彩的,谢谢啦! 第19章   吃完了饭,诸锦又在院儿里跟展鹤玩儿了会儿雪,夏白就提醒她该回去了。   诸锦还有些恋恋不舍,“才刚过午时,多待一会儿吧,好不好?”   “小姐,冬日天短,今儿又阴的厉害,还是莫要耽误,若是走不了就麻烦了。”夏白道。   哪怕诸清怀同意她出来玩,却断然不会允许宝贝女儿在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家中住一宿!   诸锦知道夏白说的有道理,只是却不愿意走。   展鹤已经跟这个新认识的小姐姐玩熟了,一听她要走,也很不舍得,过去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又指了指院中刚堆起来的大雪人,意思是叫她再跟自己玩。   诸锦吸了吸鼻子,强笑道:“抱歉啦,我得回去了,不然爹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   展鹤瘪了瘪嘴巴,犹豫了下,将自己很喜欢的野鸡羽毛的毽子塞到她手中,又轻轻晃了晃她的袖子,面露哀求,一双大眼睛里已经有些雾蒙蒙的了。   诸锦刷的红了眼眶,蹲下来抱了抱他,也解了自己身上的宝蓝色葫芦荷包,“下次吧,啊,过几天我还来,咱们还一起玩。”   一旁看着的展鸰上前摸摸小家伙的脑袋,“乖,诸姐姐跟你一样,天黑了就要回家了,过两天又能见了,快别难过。”   展鹤眼眶里就慢慢有了泪,不过还是很懂事的点点头,强忍着,一大颗眼泪晃啊晃的就是不掉下来。   他的玩伴少,难得碰上诸锦这么一个孩子心性的能玩在一起,一天下来,自然不愿面对分离。   展鸰叫铁柱抱了个巨大的包袱出来,在桌上打开一一指给诸锦看,“这是你喜欢吃的泡菜和腌蛋,这是我最近才做的腐竹,回去交给厨娘,想吃的时候提前泡一泡,或是蒸煮炒焖都好,凉拌最是爽口。豆子做的,对身体好,你父亲多吃些也无妨。这是炸藕合,油炸之物最易上火,就不给你多放了,你们爷俩一顿的量罢了。等你下次来了,我又有新鲜花样。”   诸锦这才破涕为笑,又跟展鹤拉了勾,约好几日后再见,然后便同夏白一起打道回府。   结果就跟诸清怀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父女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诡异的沉默了。   良久,就听诸清怀幽幽道:“听下头的人说,你今儿同几位姑娘吃了一头獐子?”   自己扯的谎,跪着也要扯完,诸锦硬着头皮点头:“……是。”   夏白望天,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装不存在的。   诸清怀眼神复杂的看着女儿明显肿起来一圈儿的嘴,再看看如出一辙的夏白,心情忽然有点复杂。   老实讲,若不是对这个下属实打实的信任,他简直都要脑补出点不太美妙的事情了。   “以后再想出去大大方方的走,多带些人,偷偷摸摸成何体统!”唉,闺女大了,远不是小时候那样什么事儿都同自己说了,诸清怀忽然就有点来自老父亲的伤感,一甩袖子率先进门。   诸锦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然后转头看向夏白,一脸惊喜交加,“父亲这是允我去了?”   夏白叹了口气,“不然您以为属下是如何过去的?”   诸锦压根儿没听进去,只是欢喜异常的追了上去,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被拌一跤,踉踉跄跄的喊道:“父亲,啊,爹爹!我给你带了好些好吃的!你尝尝吧!爹爹!”   晚间诸家父女俩用饭,诸清怀果然看见几样新鲜玩意儿。   一个是红白相间的小菜,闻着酸酸甜甜,很是清爽的模样,正是他之前吃过的泡菜。   另有一个用天青色官窑瓷碟装着的……蛋?都切得纤细小巧,莲花瓣儿似的张开,青色的碟子、白色的蛋清、金灿灿的蛋黄,甚美。   最后一个是黑色瓷碟,里头切开了几块三角形的夹馅物事,外头一层灿烂的金色,中间是嫩生生纯白,最内层是肉馅儿?三种色彩和不同质地相互融合,果然好看。   诸清怀先就点点头,倒是合了他的眼光。   知父莫若女,诸锦显然是明白自家父亲的,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不然若是直接丢一个没剥皮的腌蛋上来,叫他自己用筷子敲破了挖,诸清怀一准儿拂袖而去。   诸锦狗腿兮兮的,先替父亲舀了一碗青菜瘦肉粥,青白相间的粥水衬在翠色小碗内十分好看。又夹了一瓣“莲花”和一点泡菜,十分卖力的道:“爹爹,这个可好吃了,特别下饭。您胃口不佳,又吃不下旁的,可身子要紧呀,多少百姓还指望您呢,用这个配着多喝些粥也是好的。”   女儿这般关怀体贴,诸清怀心中十分受用,可面上却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拧着眉头道:“这是甚么东西,怪难看的。”   诸锦就哼哼唧唧的撒娇,自己拿了勺子送到他嘴边央求道:“爹爹,好爹爹,您就给女儿点薄面,尝一口吧,真的好吃呢!”   “哼,百姓的事乃是为父本分,倒也罢了,唯独一个你,终日上蹿下跳没个正形,谁家姑娘这样?若你老实些,爹爹可就真的省心了。”   诸清怀心里美得不行,勉为其难的张嘴吃了一口,好悬没忍住叫出来。   果然甚是美味。   未曾想小小一颗腌蛋竟也会有这般丰富的滋味:一股咸香,又因已经腌透了,蛋清蛋白都有些沙化,根本不用费劲咀嚼,用舌头略略一抿就开了。蛋黄也不知哪而来恁多油,又是那样的香……   他的饮食素来清淡惯了,又不喜大鱼大肉,到了冬日菜单更是单薄,基本上翻来覆去就那老几样,何曾尝过这般滋味?   唔,这是藕吧?外酥里嫩的,又咸津津,该是配了些葱姜罢?只是剁的细碎,倒是不妨碍口感,配粥甚好。   嗯,不过几样小菜,做得到也精细,可见是个细心周到人……   眼见着哪怕不用自己催促,爹爹的筷子也是一下又一下的伸着,诸锦心中欢喜,又有些得意。   为了不让自己吃饭速度显得太快,失了体面,诸清怀又问了女儿白日里去做了什么,诸锦都一一说了,又格外夸赞了展鸰人品,说她比平日里与自己往来的官家小姐们还有气派、见识。   诸清怀正微眯着眼睛体验泡菜清脆酸爽的口感,听了这话就摇头失笑,“你才见过几个人,竟也敢这般口出妄言,头一个,她们出身便不同了。”   他与夫人都出身书香世家,自然对门第之说也最为推崇,现在听女儿竟将展鸰与诸位官家小姐相提并论,难免有些啼笑皆非。   “爹爹此言差矣,自古英雄不问出身,”诸锦却不以为然,出言反驳,“若只论门第,那还要科举取士做什么?正如同寒门未必不能出贵子,我虽是女儿身,却也知道些道理。您没见过她,不知道她的好处在所难免,可这般早的下定论却有失公允。   展姐姐虽未曾说过自己来历,可我观她时常在无意中口吐锦绣,便知必然家学渊源、底蕴深厚,许是不出世的大家子教导出来的也未可知。再一个,不怕说句狂妄的话,女儿算是闺阁女子之中所学甚杂、所见颇多者,亦走过不少山川大河,可几回接触下来,却发现展姐姐所见所闻远在我之上。她这样年青,也大不了我几岁,爹爹你自己说,这般出色的女郎,会是寻常门户能教导得出来的么?”   诸清怀一时语塞,过了会儿才笑道:“难得你与张捕头他们皆对那女子这般欣赏,我倒越发好奇了。”   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这丫头眼界颇高,同龄人之中少有能入的眼的,如今的几位手帕交也未必是真心,不过是大人官场往来,下头的孩子不得不随着罢了。   可如今,这心高气傲的丫头竟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满口夸赞!这才见了几面?   嗯,有些个意思。   爷俩按下此事不提,吃过饭后,诸清怀又道:“年后你干爹要往南边上任去,顺便带你干娘来做客,你也准备一下,莫要叫人笑话。”   今儿新得的两样小菜甚是下饭,他吃的有些多,稍后还得去打一套五禽戏才能入睡。   “他们要来?弟”诸锦一听就来了精神,刚要问起弟弟,却又迅速回神,也跟着面容暗淡了,“弟弟,找回来了么?”   “谈何容易!”说起这个,诸清怀就是一阵唏嘘,“当真最毒妇人心……”   因两家隔得天南海北,且又都忙着,他们爷俩还都没见过那孩子呢。只是从书信往来中得知那名叫蓝辄的孩子玉雪聪明,触类旁通,来日又会是一个三元及第的蓝源也未曾可知。   蓝源夫妻二人亦是门当户对、才貌兼备,生出来的儿子必然也是龙章凤姿,可惜啊可惜。   “哼,”诸锦却有些愤愤的,“若非干爹纳妾,招了那毒妇进去,辄儿又怎会惨遭毒手!”   “胡言乱语!”诸清怀板起脸来斥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得大人的事?速速回房去吧!”   官场上的事又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蓝源自然不愿纳妾,可上官非要硬给,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收下。本打算着只当家里多了张嘴,好生养在后院也就是了,谁知那女子野心勃勃,勾结外人,左右蓝源政见不成后竟意图谋害嫡子……   诸锦一跺脚,转身要走,可到了门口却又转回身,难得带了点忐忑和不安的问道:“爹爹,你,你会不会续弦?”   问这话的时候,她一颗心跳的飞快,指甲都快将掌心掐破了。   “傻丫头,胡思乱想些甚么!”诸清怀苦笑一声,眼中浮现出浓浓的追忆,“爹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光是照顾百姓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想这些!快睡去吧。”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也不觉柔和下来。   他与妻子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人差了足足六岁,可依旧琴瑟和谐感情深厚。只是妻子体弱,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么个宝贝疙瘩,那会儿他都快四十了,也知道不会再有后,便一心一意带着妻女过日子,谁知天不遂人愿。   罢了,罢了,都是命。   眼下他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哪里还要想旁的?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自己只好生做官,尽量多护她些时日,来日也好安心去与老妻团聚,仅此而已……   当夜,诸清怀又做了一晚上的梦,梦中他与亡妻俱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春花秋月,赏尽无限美景;夏雨冬雪,踏遍万里河山,而等次日醒了,才发现纵横老泪已然湿透枕巾。 第20章   这场雪快化的时候,展鸰宣布了一个决定:招工。   眼下客栈的发展已渐渐步入正轨,只他们三个着实有些左支右绌。展鸰就问:“我若是想雇些人手,该去哪里贴告示呢?”   铁柱道:“如今招人,大体分两类,一个是按月结算工钱的,又分长工和短工。再就是直接从人牙子手里头买人签上死契,一辈子都不用管了。不过姑娘您大约是想雇人吧?”   展鸰就笑:“你怎知道我不愿意买人?”   铁柱笑得憨厚:“姑娘心善。”   从人牙子手里买的大多来路不正,年纪小的大约都是拐子手里拐来的;年纪大的,要么抄家灭祖,要么家破人亡,总归也不吉利。   展鸰摇摇头,“你是没见着我发狠的时候。罢了,即便想买人也未必能在一时半会儿买着合适的,且慢慢寻么吧,还是先从附近招几个能干的人来帮忙是正经。”   还心善呢,那得看对谁,若当初你们敢起歹心,这会儿坟头草都老高了。   在这个大环境下,直接买人倒未必不是一条解决之法,不过想挑到合适的人太难了,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还得从长计议。   铁柱又小心翼翼的道:“姑娘,小的说句不该说的,若是雇人,还是从附近村镇寻么合适。”   若是他不提这茬,展鸰还真就想就近从黄泉州里面寻,就近原则么。   “哦,为何?”   不等铁柱回答,二狗子先就抢道:“城里的人总是心高气傲的,未必能瞧得上咱们这活!”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点薄怒,想来先前流浪的时候没少受气。   铁柱也道:“这是其一,其二,咱们这活虽不大重,却也又累又繁琐,那些城里人家中连饭都甚少做,只从外头买着吃,更是常年累月都不干什么重的活计了,日常不过是缝缝补补、沿街叫卖,骤然令他们来做这些体力活,未必做得来呢,只怕又是几场气。反而是外头那些村镇上的,打小劳作,风吹日晒雨淋都惯了,十分能吃苦受累,也没有多少抱怨,略略给几个大钱就够了,相较之下,自然是更合算些。”   顿了顿,他又道:“再一个,咱们客栈距离城里少说也有小半日路程,城里人在城内做活,说不得每日也能家去,且又热闹,一应吃喝玩乐都是便宜的,骤然来了这荒郊野外的,未必熬得住。”   展鸰对这方面还真是没有什么经验,这会儿听他们一说便觉得很有道理。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也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展鸰想了下道,“且先去黄泉州和附近几个村镇都贴几张告示,若有人来咱们再慢慢筛选。若有合适的,自然留下,不然叫他们原样回去也就是了,也不损失什么。对了铁柱,若是方便的话,也悄悄打听打听外头雇人是个什么价格,咱们虽然愿意厚道些,可也不能做了冤大头。”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世道便是如此,亘古不变。很多时候就是升米恩斗米仇,一旦从一开始表现的太过好欺,后头便有人按捺不住要蹬鼻子上脸的,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铁柱应下,又听展鸰道:“回头人手起来了,我对你们的工作另有安排,二狗子心思灵活,字认了不少,算账也得手,日后便专门记账做个帐房先生。铁柱,你身材高大,如今也学了些拳脚在身上,便专司治安和跑外接待,也给你配几个人。这些个扫地抹桌喂鸡喂鸭的活便交给旁人去办吧。”   就二狗子那精打细算的模样,恨不得一文钱都能记半年,不做账房当真白瞎了这与生俱来的才能。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都是喜上眉梢,立即又要跪下磕头。   谁能想到不久前他们还在外面忍饥挨饿,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月,可转眼功夫,竟也能做什么帐房先生和保安队长了呢?   当晚二狗子兴奋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拉着铁柱颠来倒去的道:“大哥,如今你也做官了!可算光宗耀祖。”   铁柱失笑,“莫要胡说八道,这算哪门子官?当心给人听见,叫差爷打你板子!”   “怎么就不是?”二狗子却一脸认真,“展姑娘说往后你负责这客栈的治安巡逻,还要给咱们做一样的衣裳,叫什么制服的?城里那些衙役士兵们不也是这么着吗?”   铁柱压根没往这上面想过,如今听他这样一讲,果然有几分意思,也觉得有些美滋滋的,不过面上还是强自严肃道:“你越说越离谱了,咱们兄弟私底下说笑也就罢了,可别外头说去,给人家笑话事小,给姑娘招惹麻烦事大。”   “晓得晓得,”二狗子点头如啄米,“姑娘待咱们这样厚道,当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我便是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又哪里会给她惹事呢?”   铁柱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又说些闲话。   末了,铁柱双手枕着胳膊,仰面躺在炕上感慨,“你说,这展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历?这样年轻,却这样多的主意,当真是咱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跟的时间越久,他越觉得这个姑娘神奇。   对方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只要眨一眨眼睛,就会有无数稀奇古怪的法子冒出来……   别是个什么深山老林里得道的精怪吧?   二狗子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却懒得细想,翻过身去打算睡觉,“管她是个什么来历,我只认她待你我不薄,往后是生是死,都一门心思跟着干也就罢了!”   人家仗义,自己不能不厚道,左右他这辈子是认定了这个大姐!   话糙理不糙,铁柱自认自己不是那等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当下自嘲一笑,也觉得自己想多了,遂将这些念头抛开,一夜无梦。   铁柱的动作很快,次日天不亮就出门,上午刚过就带回了四个人,说是刚看见告示就跟着过来找活的。   展鸰不由得十分惊讶,“竟这样快?”   铁柱一边抹汗,一边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会儿正猫冬呢,寻常百姓家便是准备过年也有限,左右没事做,倒不如出来找些活干,还是个进项。”   展鸰这才明白了,不过一看就有些无奈:   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孩子,顶了天也就十一二岁,还满脸稚气呢!   有铁柱的解释在前头,这一次她不用问就能猜到是什么缘故。   留大人在家里头好歹还能照应一下,或是照顾老人,或是照顾小孩,倒是这些不上不下的孩子,在家闲着也不好干什么使,倒不如打发出来,混几个钱也算白捡。   唯独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还像是干活的,身边跟着的那个男人与她举止颇为亲密,想来是夫妻,可也不知为何那男人看过来的眼神十分警惕,打从刚进门开始就不住地打量,等看到展鸰本人之后才略略放下心来。   铁柱在旁边解释说:“那男的是那女人的相公,本不大愿意叫她出来做活,只是家里老人病了,有些揭不开锅,纵使不愿也不成。到底有些不放心,就跟着来看看。”   这一番话下来,展鸰对他的印象倒好了不少,只是又多问了句:“那他自己呢?他自己怎么不出来干活?”   这年头还以体力活居多,再怎么看都是女人留家、男人外出务工更实际一点吧?   铁柱就说:“他家里老人瘫了一个病了一个,女人力气有限,哪里照看的过来?没奈何,这男人就留在家里照看……还有两个孩子呢。他家里还有几亩地,这个男人也十分能干,每天起早贪黑忙了家里忙外头,又见缝插针忙活农活……”   展鸰点了点头,直接叫铁柱先把那三个孩子送回去。   这不搞笑呢吗?她是想请人来卖力气干活的,弄几个豆芽菜的孩子来做什么?又不好使唤,难不成还供起来养孩子吗?光这雇佣童工的负罪感就要将她压垮了。   展鸰又问那女人会干些什么,那女人大约平时也不大出门,有些怯怯的,先扭头看了自家丈夫一眼,然后才深吸一口气,擦了擦掌心渗出来的汗水后往前一步,有些笨拙的行了个礼,这才结结巴巴的道:“掌柜的好,俺是后头小李村的李氏,洗衣做饭,打扫屋子什么都做的,求您收下俺吧,管口饭吃就成!”   来之前她和男人都想好了,哪怕人家不给工钱呢,只要能管吃管住就成,好歹家里少了一张嘴,负担还能轻些。   展鸰嗯了声,也不说话,只是单手托着下巴想着些什么。   见她久久没有回应,李氏和她男人对视一眼,都显而易见的焦躁起来。   见自家婆娘满脸无措,她男人咬了咬牙,也上前一步,有些笨拙的道:“掌柜的,我家婆娘确实能干得很,力气也大,又能吃苦耐劳,厨艺也能过得去,但凡村中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也都爱叫了她去灶间帮忙。求您叫她留在这里做活吧!”   展鸰这才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的问:“冬天出来干活,到底不是什么易事,如何不在家里做些针线?听说也能卖些钱吧?”   之前她也曾看过好些穿越小说,里头的女人们不管大小,基本上都会做点针线活计赚钱的,除非真走投无路,否则轻易不会叫女眷,尤其是成了家的女眷出门劳作。   李氏苦笑一声,“俺们倒也想,可掌柜的,如今那针线活也不好做了,又要花样翻新又要绣工出色,像俺这样普普通通的,料子、花色、针法没一点儿出挑的,忙活一个月也挣不了几十文……”   但凡是个女子,基本上都会做点针线缝补,普通人家差不多都自己做了,富贵人家自然瞧不上他们这样针脚粗糙的,故而难免有些不上不下,十分不好卖。又因没有门槛,谁都能做,城里店铺收购的时候价钱一压再压,很多时候忙活大半个月得的利润甚至买不起一斤盐,哪里比得上在外头做活挣得多? 第21章   展鸰这才明白了,想了一下说:“这么着,你先学着做饭,试用期一个月,管吃住,管两套制服,不过这个制服不能穿出去,回家的时候就得放在店里。若是你这个月做的好了,就成正式员工,每月月钱五百文如何?”   说起管理制度化规范化,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定做制服。试想客人们进门之后先就看到一水儿的干干净净的衣裳,那感觉多美!   而且保准印象也深刻,日后哪怕记不住客栈的名字,但想来也能张口说一句“就是那家上下统一着装的!”   说不定以后还能开个连锁客栈呢!   李氏夫妻听后登时喜极而泣,双双跪下磕头。   本来瞧着这客栈另外这样干净整洁,他们就有些怯怯的,怕人家不要。谁知这条件这样好,有的吃,有的住,竟然还给好衣裳,这样就算了,如今竟还有钱可拿!   若非家中有老人孩子需要照顾,那男人自己都想留下来一块干了。   李氏千恩万谢,展鸰就叫他先跟男人回去收拾一下简单的行李,明儿一早再来报道,夫妻两个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抹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客栈又陆续来了一些找活的人,展鸰自己细细挑选了几回,最终留下了几个应急,其余的缺口尚可慢慢寻摸。   李氏负责厨房里的事儿,展鸰准备抓紧时间调理一下,以后但凡简单点儿的活儿就交给她做,唯独那些难度高的菜还是自己亲自经手。   另一个女人刘氏生的粗壮,力气大,便洗衣裳加打扫客房。   一个叫小五的才二十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大的才两岁,小的还在吃奶,为人倒是机灵,便是跑堂。   另有两个青壮男人,一个叫大宝,一个叫大树,便轮流跟着铁柱巡查,顺便做些搬柴挑水翻地等粗重活计。   原先展鸰还挺嫌弃铁柱和二狗子的名字,谁知这会儿听了才知道,感情不是人家不争气,合着整体社会就这样!   听听,大宝,大树,小五!如今倒觉得铁柱和二狗子还算顺耳了……   订做的制服已经来了,一色的青色棉袄棉裤,另有一套灰的替换,只许上工的时候穿,平日还是穿自己的衣裳。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偷拿回家,然后回来说丢了什么的。   这些人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惯了的,如今骤然得了白给的新衣裳,都欢喜的什么似的,左瞧右看摸了又摸,生怕弄坏了一点,路都不会走了。若非展鸰的规矩放在前头,他们还真想拿回家给老人孩子穿呢!   展鸰叫他们站成一排,仔细说了规矩,又对铁柱道:“如今你手下有了两个人,且好生教导着,不光要把体格和警觉性练上来,见了客人该如何打招呼、如何接待也一样不能漏了。”   前些日子她已经教过铁柱和二狗子这两位元老了,如今也懒得再多说,只叫他们去做。   才刚升了官的铁柱满心热血,只巴望着做点什么叫自家姑娘夸赞,听了这话当即大力拍着胸脯保证道:“姑娘只管放心。”   展鹤看着有趣,也站在旁边学他一样拍胸脯,结果用力过猛,险些又把自己拍倒了,众人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他原地摇晃两下,也有些晕晕乎乎的,不过到底跟着姐姐学的胆子大了些,也没像原先那样躲着藏着,小脸儿微红,也傻乎乎笑起来。   展鸰看后也觉得欣慰,又抱着他好一阵揉搓,满足的不得了,随后才叫李氏进厨房考核。   其余的人都跟着铁柱去参加“培训”,不用培训的二狗子却无事可做,见展鹤想跟上去看热闹,问过展鸰之后也就带他一起进来。   李氏刚一进厨房就被唬了一跳,只觉眼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活像赶大集,一双眼睛都觉得不够使的。   在家的时候她虽然也是操办一日两餐,可那厨房十分昏暗狭小,各色菜蔬调味料都是能省则省,何曾见过这样多的瓶瓶罐罐?光是大小锅灶竟然就有四个之多!这还不算那几个摆在角落的炉子呢。   展鸰冲灶台那边一努嘴,“捡几个你拿手的菜做来瞧瞧。”   眼下会做什么菜倒没什么要紧的,只要基本功过硬,完全可以后期慢慢学。   李氏连忙回神,先用大手巾将头发好生包起来,又去仔仔细细洗干净了手,然后才去架子旁边仔细筛选。   见她这套动作,展鸰便暗自点头。作为后厨的人,头一个便是要干净,不然莫说卖给客人,自家人都难以下咽!   客栈的厨房一应储备都是齐全的,萝卜白菜这些常见的自然不必说,便是各色干菜条儿也是有的,更别提窗边梁上挂着的鸡鸭鱼肉……   李氏心脏狂跳,不由自主的幻想了下这些东西做好之后会是何等美味,很不争气的吞了吞口水。   她面上微微涨红,有些慌张的道:“姑娘,俺原先在家里也只是料理些家常小菜,这等鸡鸭鱼肉的只怕是没怎么碰过。”   寻常百姓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见到几回荤腥,一小壶油吃个一年都不见少,她今儿骤然见了这样多的肉,便如同乞丐掉到了金窟窿里,简直欢喜的要发疯,可随即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惶恐。   乡间难得有肉,但凡有了,要么刨成肉末煮一大锅,大家尝个味儿。要么……干脆胡乱大块炖了,吃个口滑,哪里会再浪费佐料?着实粗糙的很,想来人家也看不上。   “这不要紧,你只挑几个拿手的做了就是,我不过瞧瞧你的基本功。”早在展鸰看见她的穿着打扮就明白了,自然不指望能做出一桌满汉全席来,今天的考核也只是看看她的水平,然后对症下药。   李氏这才稍稍放了心,去拿了一颗白菜,两条萝卜,洗干净刷刷切成大块。   她刚想象在家里那样清水下锅煮,可又转念一想,这是自己施展本事的时候,一咬牙,伸手去拿了油壶,然后滴了大约指甲盖那么多在锅里。   她刚要把油壶放回去,却又迟疑了片刻,一狠心,又倒了一指甲盖,打定主意要拿出真本事来。   展鸰:“……”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能指望什么。   然而李氏却俨然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一张满是岁月沧桑的脸上难以抑制的浮现出一点激动和莫名的骄傲。   老天爷,她刚才竟然用了两回油,足足两回!   这两大滴油下去,一锅白菜萝卜得香成什么样?   这么想着,李氏就麻利的将切好的萝卜先下去爆了个锅。   热油和满是水分的萝卜乍一接触便滋啦作响,锅子上空迅速弥漫开一股伴着油香的水汽,氤氲了视线。   李氏本能的吞了吞口水。   倒油多了果然不一样,她这辈子都没闻过这么浓郁的香气!   就着这些萝卜,她能把自己撑死!   等大块的萝卜炒到约么三成熟,李氏又将满满一案板的白菜块丢了下去,飞快的翻炒几下之后咣咣咣倒了半锅水,这才心满意足的盖上盖子,然后非常恭敬的转过身说:“姑娘,等熬熟了就好了。”   展鹤和二狗子齐刷刷抬头去看展鸰,表情就有些震惊,嘴巴都微微张大了。   这俩人都被展鸰养叼了,着实有日子没见过这样简单粗暴的烹饪方式……   胆子日益大起来的小朋友更是撅起嘴巴,委屈巴巴的瞅着展鸰,大有要是你让我吃这个,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展鸰摸了摸他的脑袋做安慰,用力捏了捏眉心,有些绝望的点头,“好了,我知道了。”   李氏心里一咯噔,紧张的搓了搓衣角,手足无措的抖了会儿,结结巴巴的道:“姑娘,是不是我放油太多了?”   唉,都怪她,早知道就不该放第二回 !   展鸰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怪你。”   对李氏而言,这一天可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她的老板展姑娘教她制作了两道菜:   醋溜白菜,萝卜炖鸡,颠覆认知的同时简直打开新天地。   “白菜本身所含的水分就很多,所以千万不能再加水,不能再加水,不能再加,”展鸰一边麻利的颠勺,一边重点强调了这个问题,“火要旺,动作要快,不用想着替我省油,记住了吗?”   白菜这种东西其实挺好料理,但关键有一点:水煮的不好吃啊!   “鸡肉剁成小块,记住下锅之前先把细小的骨头茬子清理干净,焯过水之后先干烧一下,煸出油来,然后再炖就格外的香。先大火烧开,然后小火慢炖,这样才好入味,鸡肉又软烂又细滑。淋巴一定要摘干净,淋巴就是……算了,反正你认明白这些黄不拉几软乎乎的东西坚决不能下锅就是了。”   李氏虽然因为时代和大背景的局限导致烹饪方法极度拘束且落后,但她真的是做惯了的,洗刷和切菜的动作干脆又麻利,圆滚滚的萝卜每一片都是差不多厚薄。   这并非刻意练出来的,而是长年累月辗转于锅灶之间磨出的本能。   李氏竖起耳朵拼命听拼命看拼命记,一边为展鸰豪放用油的行为心疼不已,一边又发疯似的觉得人家做的菜果然特别香!   哪怕吃不到,闻着也解馋呐,真想叫孩子们也来闻几口!   鸡肉炖的差不多了,再加入切成厚片的萝卜,展鸰指导她调火候,没一点不耐烦,“你很聪明,这些并不难做,多练几次就好了。”   李氏受宠若惊的笑了下,有些局促的说:“姑娘拿俺说笑呢,俺,俺笨得很。”   她连笑容都带着这个时代的女子们特有的小心翼翼。   看着她,展鸰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日在黄泉州看到的那名歌妓赔笑的情景,心尖儿就一阵阵紧的发疼。   “你不笨,”展鸰认真的看着李氏,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你从来没有得到过机会。”   是天下女子皆笨拙吗?不,是她们何曾得到过公平竞争的机会?!   李氏怔了下,虽然有些不明白,可依然觉得心底涌出来某种奇异的感动。   她用力点了点头,“俺一定好好学!”   作者有话要说:   李氏(骄傲脸):俺足足用了两大滴油,足足两滴!   展鸰:“……”   李氏(紧张脸):“掌柜的,俺下回一定不敢放这么些油了!”   展鸰:“……”   话说早年,不用说古代条件不好的时候,就是七八十年代,也多是的乡间百姓一小壶油吃一整年的……都是水煮,基本上不舍的炒菜,怕费火费油 第22章   本以为那一大锅萝卜白菜就要喂猪了, 可没想到, 刚一上桌就被新来的小五等人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干净净。   小五还舔嘴抹舌的唏嘘, 带着明晃晃的诚惶诚恐,“叫掌柜的破费了,做这样的好菜, 俺们一定都好好干!”   若是他家的两个娃娃和婆娘也能吃上这样的好饭就好了!   大宝等人也用力点头, “真香, 竟放了这许多油!”   “掌柜的,恁真大方!”   至于香破天际的萝卜炖鸡, 厚厚一层油脂,据说萝卜吃起来都跟肉没两样。可他们压根儿都不敢碰,也是打从心眼儿里觉得那菜不是给他们吃的。   皇天在上, 掌柜的管饭已经够厚道了, 要命的是菜里竟然还舍得放油!当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厚道人!   一群人死活不敢碰,没奈何, 那一小盆萝卜炖鸡就叫展鸰带着铁柱他们四个人分着吃了。   鸡肉的荤腥气被萝卜大量吸收,而原本辛辣的萝卜也被油脂浸染,柔美滑嫩之余依旧带着几分原有的蔬菜清香, 当真是荤素搭配,嗯……肥而不腻!   吃过午饭没多久, 潘家酒楼来人了。   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 灰色棉袄棉裤扎着靛蓝腰带, 带着同色棉帽,收拾的利利索索的。   “展姑娘, ”他笑着说明来意,“我们掌柜的说,上回姑娘送去的泡菜和蛋都十分可口,偏您最近又没进城,掌柜的便打发小的来,看能不能多少买些回去。”   展鸰等的就是这个,“自然是能的,不过我可有个条件,咱们得先把话说开了。”   那伙计点头,“您请讲。”   “我可以将泡菜和蛋定期卖与你们,泡菜算四十文,蛋算两文一个,可卖的时候,必须得算泡菜五十文一罐,蛋三文一个,不可随意涨跌,你们轻松倒手赚个差价,我也赚个薄利,如何?”   她并不打算搞什么独家代理,只愿意弄“一家客栈”这唯一的招牌,所以就必须得保证全国统一价,不然到时候你涨我跌的,势必会造成恶性竞争。   那伙计点头,“自然是可以。”   答应的未免也太爽快了吧?展鸰就笑,“这话你不必请示你们掌柜的么?”   “来之前掌柜的吩咐了,”那伙计口齿十分伶俐,模样讨喜,说出的话也动听,“别看展姑娘是个年轻姑娘家,可说话做事无一处不好,竟比积年的买卖人还利落呢!办事又爽辣,想来不会胡乱开口,故而嘱咐说,只要姑娘说的不离谱,便叫小的只管应下来。”   这潘掌柜,当真老奸巨猾,三言两语就把皮球踢到自己这边了。   想必那潘掌柜早在展鸰上回去送泡菜和腌蛋的时候,就想到了她后面想做的事,故而有此一招。   呵呵,老狐狸,当真是个老狐狸。   “承蒙你们掌柜的抬举,我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展鸰笑了一回,“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你且先去大堂坐坐,我去写一份契约,你带回去给你们掌柜的,签好了下回捎过来也就是了。”   口说无凭,到底得要个白纸黑字的文书才安心。   那伙计笑眯眯的去吃茶,不多时,展鸰果然拿着一式两份的契约回来,“我都已经签好了,也按了指印,你交给你们掌柜的看,若是有什么不妥只管说,凡事好商议。”   “展姑娘客气,”伙计麻利的收起来,小心揣入怀中,又不着痕迹的奉承道,“掌柜的都说您爽利又不失谨慎,必然是好的。”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伙计,这人年纪不大,可说话做事也是圆滑的很,竟十分滴水不漏。   前阵子展鸰又叫铁柱进城买了好些生蛋的鸡鸭,每日总能有十几枚,这会儿倒还支应的起来。   鸡蛋鸭蛋各捡了一百个,都放在小竹筐里码好,泡菜也装了八十罐子。   伙计麻溜儿算钱,却见那位漂亮的展姑娘又笑眯眯的递过来一个布兜,不由得疑惑道:“这是何物?”   “松花蛋,”展鸰打开给他瞧,就见里头一颗颗淡青色的鸭蛋乖巧的凑在一处,玲珑可爱,“特殊法子做的,这是今儿早上弄出来头一批,吃法我都写好了,你拿回去叫你家掌柜的瞧瞧,若是好了,下回再来!”   松花蛋?便是那伙计再如何玲珑剔透,也猜不出这玩意儿有何名堂。难不成,是松树上结的?   只听说松树上结松果,可没听说哪儿的松树会下蛋的……   一个时辰之后,潘掌柜看着桌上一字排开的五枚鸭蛋,十分费解。   圆滚滚青莹莹,倒是一水儿的标致,可任凭他再如何翻来覆去的看,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鸭蛋嘛!   长的再好看,也不过是鸭蛋!   “展姑娘特意叫你拿回来的?”潘掌柜捋着胡须转了半天,一双老眼都有些泛花了,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   伙计点头,“正是,说叫什么松花蛋的。可小的想破了头,也不觉得同松树有什么关联。”   对了,松树开花吗?   黄泉州一带松树不多见,这个他还真是不知道。   潘掌柜唔了声,这才展开袋里的纸条,眯着眼睛迎着光看了会儿,“罢了,去厨房拿些新鲜的姜末,再要点香醋、酱油。对了,香醋要西边晋中府的!”   伙计闻声去了,潘掌柜自己洗干净了手,开始剥鸭蛋,结果刚磕开一个小口子就被熏的哎呦一声,险些将鸭蛋丢出去。   这,这怎么黑乎乎臭烘烘的?!别是坏了吧?   他忙不迭的丢开鸭蛋,重新捡起展鸰写的纸条看起来,继而失笑,“哈哈哈,这位展姑娘。”   甚么“质青色浓,香气奇特醇厚”,感情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不多会儿,伙计端着个托盘去而复返,一推门就哇了一声,“哎呀,掌柜的,这什么味儿?什么坏了?!”   就见他们掌柜的笑呵呵托着一枚淡青色的玩意儿,迎光竟是透明的!再凑近了细细看,上面竟带着花样!   “这,这是何物?”伙计诧异道。   “呵呵,老夫也是头一回见,”潘掌柜感慨万千的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伙计也是个难得伶俐人,看看桌上的蛋壳,再看看那蛋,恍然大悟,“哦,这边是展姑娘口中的松花了吧?妙,实在是妙!”   这花,可不正如冬日结的霜花?纤巧而美丽。   潘掌柜笑呵呵的照着“说明书”,将松花蛋用干净的棉线勒成几等分,兴致勃勃的将调匀的姜末、香醋和酱油浇在上面,然后取了一块放入口中。   果然香味奇特!   蛋清格外有弹性,好似冬日吃的那猪肉冻,蛋黄却已然化了,又滑又腻,好似上等膏脂。   这蛋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自带一股冲人气味,方才他剥蛋的时候不知道,险些被呛出眼泪。可如今被姜醋一调和,竟然奇异的融合成为另一种全新的味道!   妙,妙啊,当真是妙不可言!   “来,你也尝尝。”他笑着招呼伙计。   那伙计本是他的心腹,行事自然比旁人松快些,见状也不推辞,只是依言取了筷子,“小的又沾光了。”   然而他刚吃了一口,却险些吐出来!   “掌柜的,恁别是耍弄小人吧?”   这,这是个什么味儿嘛!   伙计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的。   难得调皮一回的潘掌柜笑的像个孩子,脸上褶子都开了花。他扬着手中写满字的纸片道:“这可不是老夫的错,你去找展姑娘去,她说了,因人而异,爱的人自然爱到骨子里,吃不惯的,哈哈,却也有吃不惯的道理!”   伙计喝了几口水,闻言也笑了,“您二位都是大掌柜的,却偏偏来戏弄小人,却叫小的哪儿说理去?”   潘家酒楼的常客忽然发现店里多了三样新式小菜:泡菜双拼、金银蛋、松花蛋。   客人们觉得新奇,便叫来小二询问,那小二便笑道:“这是城外一家客栈的点子,除了他们,咱家是头一份儿的,都十分爽口开胃。唯独那松花蛋,香味奇特,未必人人中意,只愿找个有缘人罢了。”   一家客栈?这名儿却奇怪。   倒是有几个人才从外地回来,听了这话便拍着大腿恍然大悟,“我说这名儿咋听着这样熟悉,可不就是前儿我同你们说的城外四十里那家新客栈么?价钱甚是公道实惠。月前我回来便是打那门前经过,还住了一宿哩!也在那里吃过泡菜,如今还念念不忘哩,没成想今儿在这里倒遇上了。没的说,小二,且先来一份泡菜,我尝尝是不是一个味儿,若是好了,少不得再带一罐走,家里的婆娘怀着身子,吃什么吐什么,反倒是就着这个能下几粒米!”   “好咧,”小二爽快道,“诚惠十个大钱,另有新到的两样蛋,滋味都甚是美妙,客官可要尝一尝么?”   潘家酒楼的常客哪儿有缺银子的?即便是不大宽裕,既然进了这门,少不得要打肿脸充一回胖子!   那人略一思索,“听着名头倒是悦耳,只不知道滋味儿如何,罢了,且先一样上一碟。”   “客官,”那小二又笑道,“这蛋都是论个儿,若是好了,可回头再添,也省的浪费了。金银蛋是三文钱一个,松花蛋是五文钱一个。”   “呵,这样贵!”他们说话的当儿,大堂众人都竖着耳朵听,如今骤然听了价格,不由得纷纷出声。   “外头新鲜鸡子儿才不过一文钱一个哩,这里竟这样贵!难不成真镶着金箔银箔不成?”   “是哩,老爷们是有钱,可银子也不是这么稀里糊涂的花的!”   训练有素的小二也不急躁,微笑着等他们说完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众位客官,咱们潘家酒楼开店这样多年,可曾有过一回店大欺客?”   众人面面相觑,就都不说话了。   确实,潘家酒楼开店至今,之所以能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最值得称道的便是这里几代掌柜的都实在!   “那金银蛋做起来甚是费工夫,松花蛋更不必说,没有三两个月,如何吃得!这里头的人力物力就不必提了,而本店同那一家客栈卖的价钱是一样的,车马人工等自不必说,诸位在这里吃,本店还给做呢,白给的姜醋等等,这些本钱都不要了,好歹赚个名声体面不是?”   嗯,这话却也有些道理。   不过几文钱罢了,够做什么的?这便尝尝!   于是好些人便都一个两个的要起来,小二麻利记下,转头跑到后厨添置去了。   不多时,最先要泡菜那人的碟子头一个上来,众人但见一色的细腻白瓷,上头整整齐齐码着些红白相间的菜蔬,经过的地方似乎都留下一股神奇的酸甜清香。   那人二话不说夹了一筷子,咯吱咯吱嚼的起劲,又频频点头,“不错,正是这个味儿!”   他又转头招呼小二,“你来,给我拿一罐!”   “对不住,客官,”小二却歉意道,“一家客栈好说歹说才匀了几罐过来,掌柜的唯恐不够卖,如今只按碟来。下月便多了。”   一罐泡菜才能分五碟,统共才有八十罐,潘家酒楼一日往来客人不知凡几,一人叫两碟便没了,哪里够用!   展鸰本没想到潘掌柜这会儿就要,所以还真没做太多,一时半会的,也只能匀出这几十罐罢了。   “咿,这样扫兴!”那人不悦道,可也没得法子,只得又叫了两份,唤进来小厮,“立即家去送给夫人,也告与她知晓,明儿便打发人出城去买!”   一家客栈好是好,就是太远了些,足足四十里,若没什么要紧事,还真不大值当的专门打发人去买!   世人大约都有些见样学样的心思,见他人这样推崇,也都不甘示弱的叫了。   金银蛋倒罢了,咸香浓郁,老少咸宜,谁都爱吃两口。只是那松花蛋……实在是一言难尽。   倒是美的很:   玲珑剔透,好似上等美玉精心雕琢而成,微微触碰便觉弹力,如同素琼脂般细腻弹化。更难得的是,上头竟然还有精致的霜花样的纹路,由内而外,清晰可见。当真是浑然天成。   说来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竟然在区区一颗蛋上头发现了令人惊叹的美!   值了,光是这西洋景儿也值了!   当下还有个举人赋诗一首,什么“霜落无声”“嫩玉肌”的,众人纷纷拍手称妙,又赞了一回,恭维他文采斐然云云。   “过奖过奖,好说好说。”那举人满面笑意的谦虚道,只是到底难掩得色,转着圈的作揖后这才潇潇洒洒的坐下,举箸便吃。   尽管小二有言在先,可他下一刻还是哇的一声怪叫,又原样吐了出来。   “这是甚么味儿!臭烘烘的!”他满脸惊恐的擦着嘴,心中唏嘘自己竟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此举动,当真斯文扫地……   滑溜溜粘腻腻,好生奇怪!   众人便哄笑,也不必小二上前解释,有些意外爱吃的便调侃道:“看来老爷你不是这有缘人!”   话音未落,众人再次拍着桌子笑成一团,店内欢乐无比。   那举人也是洒脱,片刻错愕后倒也跟着笑了,又摸着脑袋自嘲道:“看来我是没这福分!话说回来,我却作甚要与一只蛋结缘!”   众人又笑的前仰后合,却见那举人满脸难以置信的看向四周吃的正欢的,“啧啧,你们竟吃得下!”   一日下来,吃得惯与吃不惯的约莫在六四开,当真是爱的爱煞,恨的避之不及。   展鸰丝毫不知自家松花蛋俨然已经成了黄泉州内最新兴起的稀罕事,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喜欢在茶余饭后议论一回,若是有谁没听过的,那可真是落伍啦!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她正忙着准备年货。   之前风干的鸡鸭已经可以吃了,中间她剁了几只装盘,又咸又香,倒是美坏了过往行人。   水分的大量流失使风干过后的肉带上了特有的韧性,越嚼越香,唯独对牙口不好的人有些残忍。   直接吃也好,下锅再炖也罢,都比鲜肉多了几分风味。   因是荤菜,倒是价格略高些,一只定价一百三十文,不过切开了卖倒不觉得太贵,半月也陆陆续续卖出去十来只,展鸰又紧赶着做了些。   在她记忆中,与过年有关的统共就那么几件事:   无边无际的任务,以及见缝插针挤出来的美食。   曾经她有个搭档,不会做,却极其会吃,往往在哪儿吃了什么好吃的了,回来之后就一遍又一遍在展鸰耳边念叨,虽不缠磨着她做,可明里暗里都是这个意思……   久而久之,展鸰这个半外行终于被磨练成了内行。   那人曾经从外面给她带回来一个秘方,做香肠的配料秘方,展鸰每年都做,果然鲜美非常,吃过自己做的香肠之后就再也瞧不上外头买的了。   如今,她又要做香肠了,可那会跟自己对着冷风喝酒的人,却不在身边。   “掌柜的?”李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俺洗好了,您看看成不成?”   “啊?”展鸰迅速回神,熟练地换上笑脸,伸手接过李氏递上来的细竹筒看了一回,满意的点头,“挺好的,再将两头磨得圆润些就更好了。”   得了赞许的李氏喜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去了,不多时又将洗好的羊小肠拿来给她瞧。   “掌柜的,您弄这些是要做什么?”这玩意儿是装脏东西的,竟然也能入菜么?真是涨了见识。   “做香肠!”展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完了之后神情温柔的道,“别人教我的方子,特别好吃。”   做香肠最好用肥瘦相间的上等肘子肉,如此以肥肉的油脂滋润瘦肉,又以瘦肉的纤维支撑肥肉,肥而不腻、咸香怡人,二者相互融合,这才能造就无上美味。   这年月自然是没有灌香肠的机器,可一切困难都挡不住一个正宗吃货追寻美味的步伐。   展鸰只被困扰了半天就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羊肠可以自己买了清洗,至于灌装的机器,完全可以用略细一点的竹筒代替嘛!   猪肉切成指头粗的短条,加入大量盐巴、白酒、糖,以及各色磨成粉的大料,放置一个时辰入味,然后就可以灌了。   铁柱他们之前从未听过什么香肠,听说展鸰要做,都跟看西洋景儿似的围着,展鸰就将他们指挥得团团转。   抓竹筒的,放漏斗的,塞肉的,拿着小棍儿往里捣的,忙的不可开交。反而是展鸰,只是拿着针线站在一旁,觉得长短差不多了就扎几针放气,以免稍后撑破,然后小心的用线扎起来,这便是一段香肠了。   展鸰弄了两种口味,一个五香的,一个甜辣的,各有千秋,反正滋味儿都不差。   虽然还是生肉,但充分混合了各色配料的肉依然肆无忌惮的散发出浓烈的香气,铁柱等人一边忙活一边疯狂吞口水,只觉得魂儿都要飞出去。   打从出了娘胎到现在,他们从未接触过这样多的肉!   太幸福了!   展鸰无意中抬头看了眼,顿时啼笑皆非:这些人脸上近乎虔诚的表情是怎么个情况?   一天之后,本就热闹的东厢房内便又多了好几挂,共计八十多斤的新鲜香肠,在北风的作用下,整个院落内都弥漫着神奇的香气。   灌完香肠之后的铁柱等人都有些不舍的洗手,一脸悲痛的洗过之后却发现那种浓香竟依旧萦绕指端,登时便又欢喜起来……   小五就兴奋的说:“太香了,闻着这个味儿睡觉都能梦见吃大肉!”   “就是,这么些年何曾碰过这样多的肉!”   “跟着掌柜的果然长见识开眼界!”   展鸰:“……”你们所谓开眼界的下限是不是忒低了点儿?   张远和赵戈他们就当了一回踏着香肠香气前来的美男子。   今儿天气不错,瓦蓝的天上稀稀拉拉挂着大团大团的白云,灿烂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刘氏等人将一应衣裳被褥都拿出来翻晒,满满当当堆了一院子。   用竹竿用力拍打,被褥上便会飞出许多细小的粉尘、绒毛,混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竟有几分好看。等到晚上便可伴着阳光的味道入睡了。   院门没关,路过那边的时候张远和赵戈双双被吓了一跳,找到展鸰的时候还忍不住笑道:“果然是有客栈掌柜的气势!”   看见朋友自然是该欢喜的,可展鸰却觉得这俩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逢年底,想必衙门里越发忙了,若是真没事儿的话,估计他们也不会巴巴儿出城几十里。   展鸰请他们坐下,这才发现同行的还有一老一少两名男子,都是老实巴交的模样,看着有些拘束,眉宇间满满的都是焦急。   见她面露疑惑,张远就道:“实不相瞒,这回我们哥儿俩还是来麻烦你的。”   赵戈口齿更伶俐些,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原委讲明白了:   原来这两位是福园州下属一个镇上的父子,儿子在福园州内做活,老两口留守在家。因隔得远,儿子不便时常家去,便同邻近村镇的年轻后生们一起,每每将月钱都托人捎回去。   因好些人都是这么干,大家也并未起疑。谁知月前忽然有个老人家进城,说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收到儿子送回家的月钱了,虽说送信儿的人说是自家儿子在这边急用,暂时要停几个月,可他越想越不对劲,干脆走了大半天亲自过来问问。   这一下可了不得,好些住在那一带村镇的后生们这才发现家人少则俩月,多则三四个月都没收到钱了!   都是出来卖命似的挣钱,图的不就是叫家中妻儿老小过得舒坦些么?谁成想他们竟一文钱都没收到!   这还了得?   众人便都去找那送钱的人,谁知慢了一步,那人早跑了,这才来报官。   张远道:“目前知道的就有七八十户,约莫估计少说有四五百银子,也算是个大案了,知州大人大怒,责令我们速速破案。可福园州辖下共有村镇近百,想藏个人太容易,若他再伪装一二,更是难上加难。”   陈淼想不生气都难。   本来到了年底,正是朝廷考核政绩的时候,他们这些地方父母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个什么纰漏。   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平时好好地,关键时候竟有胆大包天的贼子生生给自己捅了个天大的窟窿!   涉及人员这样多,金额这样大,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家,一旦不能尽快破案,莫说升迁,只怕自己这个知州也做到头了!   展鸰听后,二话不说就去取了炭条和纸,“你们说,我画。”   张远和赵戈忙唤了那对父子上前,那二人先还茫然,不知两位差爷专门带他们来找个漂亮姑娘所为何事,听赵戈三言两语解释之后,两双眼里瞬间泪花翻滚。   二人双双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求姑娘大发神威,救救我们吧!那可是给我娘救命的钱呐!”   “若找不回那些银子,小人当真活不下去了!”   展鸰连忙叫他们起来,又叫二狗子倒了热茶,待他们的心情略平静些了才仔细询问捎钱人的容貌。   那对父子拿袖子擦了眼泪,小心翼翼啜饮茶水,微烫的茶汤顺着喉管滑下去,也顺带着安抚了他们焦灼无措的心情。   到底是儿子年轻,记性好些,略一回忆便道:“身量约莫比这位差爷矮半个头,长得倒是四方大脸甚是憨厚……”   当父亲的也跟着补充,两人一边说,展鸰一边画,最后又进行了数次微调,再看时,那对父子已经情绪激动的指着画像道:“对,便是他了!正是这畜生,骗了方圆数十里老少爷们们的血汗钱!”   赵戈熟练地安抚起来,张远道了谢,又忽然压低声音对展鸰道:“展姑娘,最近你可曾遇见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不曾?”   “没有啊,”展鸰摇头,“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就好,”张远道,“倒没什么,只是听说最近福园州来了个怪人,四处找画手、木匠打听之前那淫贼画像的作画者,约莫是要报复。兄弟们已经帮忙压着了,只是你一个女子在此,还是小心为上。”   展鸰点头,“多谢提醒,晓得了。”   好些罪犯都是团伙作案,一旦抓到其中一个,难免得罪一群,打击报复也是常有的事,她倒并不觉得意外,且早在当初就有了心理准备。   抓人的事情耽误不得,两边又说了几句便即刻分开。,   展鸰一个人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一回头,就见展鹤及二狗子他们正扒在门口露出一溜儿脑袋来。   她噗嗤笑了,“看什么?”   铁柱满脸担忧的问:“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张大人如何恁的严肃。”   “没什么,这不年底了么?”展鸰若无其事道,“那些个毛贼、扒手自然也要过年,提醒咱们小心呢。”   小五他们就拍着胸脯跳将出来,一张张被迅速催肥的脸上都是大写的积极,满面红光的争抢着表现:   “就怕他不来!来了必然叫他们有去无回!”   “就是,平日里吃多了姑娘给的好菜好饭,正愁没个施展!”   “掌柜的,你且放宽了心,兄弟们保准严加防范,不叫一只苍蝇飞进来!”   展鹤撇着小短腿儿跑出来,用力抱住她的大腿,一张肉包子脸上满是担忧。   展鸰笑了声,弯腰将他抄起来,“好小子,重了些,跟姐姐蒸芋头吃去!”   昨儿刚买的新鲜芋头,也不用加什么调料,洗干净了上笼屉蒸熟了就能吃,又香又甜。   还有南边运来的大个芋头,一个怕不能有好几斤重,正经能做道大菜,晚上便用五花肉红烧,鲜甜软糯肥而不腻,真是想想就流口水。   有好吃的陪着,还怕什么打击报复?   张远和赵戈马不停蹄的赶回衙门,谁知刚一进门就迎面碰上满脸喜色的同僚,对方一见他们就开心的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二人均是一愣,什么抓住了?谁抓住了?抓住了谁?   怀揣着满腹疑问,张远和赵戈快步往知州陈淼陈大人所在的后堂奔去,还没进去便已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二人面面相觑,因年下事务繁多杂乱,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可真是有日子没听大人笑得这么畅快了,究竟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能耐?   两人通报了之后进去,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陈淼下首吃茶。那人跟张远差不多年纪,坐着也藏不住那副好身板,一身黑色劲装,外罩黑色连帽长斗篷,眉宇间自带三分漠然。   这是何人?   见他们回来,陈淼当即为他们引荐,“来来来,这位是席桐席少侠,这二人是张远张捕头,赵戈赵捕快,你三人年纪相仿,想来比老夫更有话说。”   席桐?那是谁?大人为何对他这般和气?张远和赵戈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怀揣着满腹疑问,先后上前行礼。   席桐也起身抱了抱拳,却没有太多表情。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得到知州大人的青眼而受宠若惊,也并不显得倨傲或是慌乱。实际上,张远实在不能从这张淡然的脸上分辨出更多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便如同一汪清水,乍一看上去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无遮无挡,清浅得很,但当你细细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一切皆是假象,实则越想看清却越看不透。   不过,这实在是个长的很好看的年轻人。   或许他的五官单个看起来不是多么令人惊艳,但那一处都生的很不错,凑在一起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令人惊叹的魅力。   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黑的怕人,深不见底。   张远飞快的收回视线,笑着问道:“不知席少侠是哪里人士?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此番来福园州又是做什么?”   席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道:“不过游荡江湖罢了,从南边来,找人。”   这人好锐利的眼神!只这么一下,就好似叫自己的全部心思一览无余……张远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移开视线,又若无其事的转向陈淼,“不知大人因何事欢喜?”   陈淼这才一拍额头,笑道:“我竟欢喜坏了,忘了同你们说,席少侠已然将本次案犯捉拿归案。”   “什么?!”张远和赵戈齐声惊呼。   他们才刚刚出去请人画像,片刻前刚进门的,怎么就有人已经提前把罪犯捉到了呢?他怎么做的?   却听陈淼继续道:“先前老夫确实也没想到他竟就是此次案犯,然而稍加审讯便发觉大有乾坤,细细问过之后便意外发现与本案情形一一对应,他自己也招了,城内几名受害百姓也过来认了,确是他无误。”   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那么基本上就不会有错了。   只是张远依旧不明白,那本该大海捞针的疑犯,怎么就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捉拿归案了呢?此间种种实在移窦丛生,让人不得不多想。   陈淼笑而不语,示意席桐自己解释。   席桐倒也不磨叽,略一点头,声音没什么起伏的道:“说来也是巧合,我因故在此地盘桓数日,无意中发现此人行迹十分可疑,这便留了心,次日又见他大肆赌博,出手之阔绰实在不像他能衬得起的身家,因此略微诈了一诈,谁知他转头就跑,可见必然有鬼。我便将他拿住,又从他身上搜出许多银两、银票,索性一发扭送到衙门。来之前也不曾知道他是此次要犯。”   然而他这一番解释非但没能成功打消张远心中的疑惑,反而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怀疑。   且不说旁的,一个人行走在大街上,每天与你擦肩而过或者是目光接触稍纵即逝的人,何止百千?而你对这些人的印象大多也如水过无痕,转眼就没了。   试问能有几人在茫茫人海中瞬间分辨出一个陌生路人的异常?且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竟还又花费一日跟踪验证?更进一步发现不妥,将人扭送到衙门……   如此种种,光是说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更别提做,根本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做到的。   即便大人称他为少侠,可寻常江湖人士也未必会有这样敏锐和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决断。   偏偏这位席少侠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是那样自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这不是装的,而是他真的不在意,真的觉得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而这样轻描淡写的机敏与谨慎,是那样的陌生又熟悉,都无一例外的让张远联想起城外那位客栈老板娘……   此人到底什么来头?来福园州的目的究竟为何?   以及,他与那位展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张远自顾自想的投入,赵戈又素来不会越过他去跟旁人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冷。   陈淼往这边看了一眼,又什么没察觉似的呵呵一笑,“似席少侠这般能人异士,若能投身公门,实在是上至朝廷,下到百姓的一大幸事啊!不知席少侠眼下可有去处么?若是寻人,本官倒是略可帮一帮。”   张远和赵戈就觉得这套说辞莫名耳熟,好似前不久刚在黄泉州听到过来着?   看来官做到一定程度,大约想法和行事风格也就无限接近了。又或者说,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对手……   席桐却不为所动,“承蒙错爱,草民不过一介山野莽夫,野惯了,难当大任。我如今住在客栈,至于找人,已有了些头绪。”   这就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陈淼对他的推辞并不意外,故而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看向自己的两员爱将,十分和气的道:“此番倒是辛苦你二人空跑一趟了。”   张远和赵戈连忙起身抱拳,“大人言重了,不过我辈本分而已,早一刻将疑犯捉拿归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何来跑不跑一说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不自觉又往席桐身上飘了过去,然而却很无力的发现那个年轻人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坐的稳如泰山。他只是安然地盯着手中的茶盏,仿佛上面开了一副叫人移不开眼睛的绝世美景,任谁也不能从那张空白的脸上看出一点儿的情绪。   他实在很放松,并不因为这是知州大人所在的大厅而拘束、拘谨甚至是不安,泰然自若的像是在湖边野外赏花小憩;   可他却又很紧绷,坐姿看似随意实则从未真正彻底懈怠过,同为练武之人的张远敢说只要此刻稍有风吹草动,那个男人便可以随时迎敌……   陈淼笑着捋了捋胡子,忽然又来了兴致,“对了,你们这次可带了画像回来?快呈上来,叫我开开眼界,上一回却叫旁人抢了先。”   哼,诸清怀那老匹夫!还是占了自家捕头的便宜。   张远依言将画像递了上去,然而陈淼展开画像的下一刻,刚才还如一口古井一般平静无波的席桐忽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只是一瞬间,他的双眼就亮了起来,眼里急剧翻滚着某些旁人看不清的情绪。 第23章   陈淼拿着画像端详片刻, 不住的点头, “果然很像, 这便是才刚老夫见的那人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画者从未见过此人!果然是神技, 岂止是栩栩如生几个字能够形容得尽的。席少侠, 你行走江湖见多识广, 可曾见过此等神技?”   一口气用了两个果然,可见他着实是诚心叹服的。   张远敏锐的察觉到席桐的呼吸有一瞬间的错乱。   他接了画像, 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忽然问道:“大人可知作此画像的人在何处?”   陈淼正要说话,却听张远忽然福至心灵的喊了一句, “你便是那四处打探作画者的黑衣人!”   此言一出, 室内皆寂。   陈淼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席桐,却见他大大方方的点头, “不错,正是在下。”   “作画者的身份十分紧要,无缘无故自然不能随便往外说, ”张远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警惕,他猛地站起, 先挡在陈淼面前, 然后又追问道:“你先在城内外任意徘徊行踪诡秘, 如今却又借口擒拿案犯接近大人,究竟意欲何为?”   赵戈见状, 也是浑身紧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方才的兴奋和惊喜已然荡然无存,如今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和紧迫。   此人先在城中踩点打探,然后又故意趁他们不在府内之际混入大人身边,此时若突然发难,这样近的距离,周围又没有旁人支援,他们能否护得大人周全?   席桐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到场上的紧张氛围,只是举着手中那张画,认认真真的说:“如果我没有猜错,做此画者是我一位故人,我此番便是寻她而来。”   故人?   赵戈道:“口说无凭,你来历成谜,动机不纯,单凭三言两语,我们可不会相信。”   “给我一支炭条一张白纸,我自然有法子让你们相信。”席桐有些赞赏的看了看他们,并不生气。   永远都不要小瞧古代人的智慧和警惕性,这一位知州、两个捕快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这才说了几句话?只怕对方心中已经转过了八九个弯子……   张远和赵戈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就见陈淼略一沉吟之后点了点头,“来人,取一沓白纸、一根碳条来。”   不过短短片刻,寥寥数笔,一身仙鹤翔松刺绣便服的陈淼便跃然纸上,鲜活的仿佛随时都能走下来,技法与展鸰的画如出一辙。   陈淼先赞了声好,张远和赵戈对视一眼,知道恐怕席桐说的是真的。   此等画技,他们在遇到展鸰之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来也不是看一眼便能学会的。   也不知怎的,张远心里忽然就有点不痛快,“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随意透露,骨肉反目的多着呢!更何况只是故人!”   赵戈也跟着点头,便是陈淼,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若是这男子是千里迢迢来寻仇的,他们轻易将展姑娘的行迹透露了去,岂不是害了她?   席桐却忽然笑了,如高山上冰雪初融,又似春风乍起吹皱的一方湖面,整个人都温和柔软起来,“那么,有劳张捕头帮忙带句话,就说有位叫席桐的故人来访,展鸰姑娘见是不见?”   此言一出,张远和赵戈彻底没话了。   人家都知道展姑娘的名字!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了,展”张远刚说完,却见对面的展鸰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喜和愉悦。   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眼底涌动着浓浓喜意,嘴角不自觉上翘,如同上等美玉的面庞上光华流转,声音微微发颤的问道:“他果然说他叫席桐?他在哪儿?”   见她这般反应,张远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自己白担心了。   他将展姑娘当朋友,人家旧友重逢,自己该替她高兴才是,可为何……偏偏高兴不起来?   “我们先前怕他来者不善,说好了先过来问问你的意思,如今既然知道是个误会,回去便叫他来罢了。”张远闷声道。   “多谢多谢,有劳有劳!”此刻展鸰内心汹涌澎湃的惊喜简直无法言表。   还有什么能比你忽然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这全然陌生的世间,还有另一位过命的旧友与你相伴来得更令人愉快和庆幸的么?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她实在没想到,席桐竟然也来了!   见她自从得知消息之后就一直合不拢嘴,张远心中越发烦闷,忍不住多了句嘴,“你们,是朋友?”   展鸰认真思索片刻,忽然灿然一笑,“最好的朋友,可性命相托。”   回去的路上,张远只觉得心里好似揣了一个秤砣,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他不止一次暗骂自己多管闲事。   若是他不问,不说……   他看着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忽然头一次盼望它没有尽头。   循着纸条上的地址往那边走的时候,席桐的心情是难以克制的激动,而当那座客栈远远映入眼帘时,他甚至忍不住打马走的更快。   然而等他行至近前,却忽然紧张起来,本能的勒住马缰。   枯草衰黄,炊烟袅袅,本该是清冷世间好一处人间暖境,便好似茫茫沙漠中疲惫的旅人忽然看到一眼清澈泉水,该是放松和安逸的。   可他在害怕,无端的害怕。   怕这一切只是个匪夷所思的巧合,怕等会儿见到的并非期望中的人,怕接下来发生的所有都脱离轨迹……   胯下黑色骏马还没跑够就被喊停,有些烦闷的原地打转,时不时的尥蹶子,一头鬃毛肆意飞扬,明晃晃的表示不满。   席桐失笑,翻身下马,一下下抚摸着它的脖子,“好马儿,我的心跳得厉害。”   狂热的欣喜与反复的恐惧交织,汇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奇怪心情,叫他踟蹰不前却又渴望靠近。   黑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大眼直勾勾瞅着他,里头满是不解。   席桐自嘲一笑,刚要说话,客栈那头却径直有人迎了上来,笑容可掬的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儿有上好的饭菜,滚烫的炕头,远近闻名的实惠。外头天寒地冻的,不如进来坐坐,歇息一回再赶路吧!”   席桐略一思索,顺水推舟的点点头,“好。”   “客官,恁这匹宝马甚是神俊!”那伙计刚要伸手去牵马,那匹高大的黑马竟高高扬起前蹄,竟是嘶鸣着要踢他!   “哎呦!”伙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退开了,黑马却又打了个响鼻,狭长的马脸上竟颇人性化的流露出点鄙夷。   “小兄弟,没伤着吧?实在对不住,它着实顽皮了些,又不大爱叫人碰,我该早说的。”席桐歉意道,又拍了马头一下,拉下脸来训斥道,“胡闹,我说过多少回了?今儿的豆饼没了!”   往常他本会在一开始便说明的,只是今儿想得出了神,竟险些伤了人。   伙计只是没留神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倒不害怕了,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匹马嘲笑了,有些啼笑皆非。又见来人竟一本正经的训马,早就没气了。   他正想着,马怎么能听懂人话,可下一刻却见那黑马竟真尥了尥蹶子,又用牙去咬来人的袖子,被避过之后还讨好的用大脑袋蹭他。   “没有就是没有了,总是惯着你,却不长记性!”席桐一脸严肃的说,简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见他这样冷硬,黑马又打了个响鼻,这回却是蔫哒哒的了。   大宝惊叹万分,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啧啧称奇道:“小的真是开了眼界了,早就知道猪牛有灵性,没成想马儿竟比它们还剔透十倍百倍,您这匹马真是神了!”   席桐轻笑出声,“莫再夸它了。”   动物本就有智慧,尤其是这类与人类亲近的哺乳动物,很多都拥有小朋友一样的理解力和反应能力,就好比这会儿,这黑马虽听不懂人话,却懂得分辨语气,知道对方大约说的是好话,便又迅速洋洋得意起来。   席桐摇了摇头。   这马的脾气,大约是改不了了。   罢了,自己性子有些闷,它活泼些便活泼些吧。   两人一马沿着客栈前头的砖路走了一段儿,刚好遇见展鸰出来查看香肠的风干情况,大宝就道:“掌柜的,来客人了!”   展鸰抬头,就跟席桐四目相对。   果然是他/她!   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好似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   大宝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看见自家掌柜的跟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自己带过来的这个年轻俊后生。   他挠了挠头,下意识的想出声,可话到嘴边,却又本能的停住。   怎么就觉得这会儿自己不该出声呢?   不光不该出声,好像站在这儿都有些多余!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鸰终于回神。   她张了张嘴,上前一步又停住,忽然觉得之前想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你来啦。”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瞬间打消了席桐的所有忐忑。   他从眼底开始沁出真正的喜悦,“抱歉,来晚了。”   说完,两人都是噗嗤一笑,刚开始的那点生疏荡然无存,好似从未分开过,又好似重新回到了以前无数次搭档做任务的时候。   “还没吃午饭吧?”展鸰笑着问道,“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   席桐还真就认真想了想,“焖面吧。”   “好,”展鸰点头,“正好早起泡了些干豆角,这会儿也能用了,你先去哇,你竟然有一匹马!”   直到这会儿她才注意到席桐牵着的高头大马,不禁面露艳羡。   “嗯,”席桐让开一点,意思是叫她过来摸一摸,又有些唏嘘的道,“这边也没有车,只好买一匹马了。”   大宝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听不大懂了。   什么叫没有车?那不遍地都是车么?   “你真有钱!”展鸰痴迷的看着阳光下黑马那一身上等锦缎一般油光水滑的皮毛,由衷感叹道。   这样一匹好马少说也得几百两甚至上千银子吧?自己这会儿全部身家加起来估计也就能换个马屁股!   席桐闻言笑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在阳光下温柔的泛起涟漪。   展鸰擦了擦手,激动非常,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伸出手去,然而……那匹马竟然不给摸!   她刚过去,黑马就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她!   还甩尾巴!   展鸰面无表情的站了会儿,转过身去直面席桐,非常诚恳的说:“我很有理由怀疑你是过来炫耀的。”   他这么闷的人,怎么会有一匹马精!   瞧瞧这鬃毛,发质简直比她的头发还要黑亮水润有光泽!   稍后,席桐亲自将马栓到马厩里,结果展鸰那匹大青骡不乐意了。   说好了这是我的单间的,没想到眨眼功夫你就在外头有别的马了!人和骡子之间还真是没有一点儿信任了。   展鸰就有些头大,这都什么年间啊?难道真的是因为建国后不许成精,所以这年月的动物都尤其鬼精鬼精的?   你只是一头骡子,还要什么单间啊?跟同类,好吧,近亲,跟近亲和谐有爱的分享一下不好吗?   还真是不好。   展鸰的大青骡不肯迁就,席桐的黑马更不是纡尊降贵的主儿,两头畜生隔着一丈远就开始你嘶我叫,声音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响亮,连尥蹶子带刨蹄子的,闹得尘土飞扬、不可开交,引得在场其他几位客人都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人手里还抓着啃了几口的包子。   没奈何,席桐只得暂时将马栓到外头,展鸠赶紧叫了铁柱出来,吩咐他抓紧时间再扎一个马棚。   她根本就没有问,就知道席桐会留下来;而席桐也没有说,就知道展鸰肯定明白。   席桐洗了手,捡了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安安静静的打量四周。   客栈内外收拾的干干净净,空气中还散发着淡淡的木料香气,混杂着饭菜香味缓缓飘散,一切都叫人无端踏实。   从这里看不见后厨,可他能想象得到,现在展鸰必然是麻利的动作着。   很好,她真的实现了梦想,过上了向往已久的安稳生活。   席桐安安静静的坐着,忽然觉得焦躁已久的灵魂都跟着平静下来。这种久违的感觉令他痴迷。   不多时,展鸰就端着个大托盘出来,上头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盘子,里头堆着豆角焖面,另有几个小碟子,分别放着香喷喷的红油腌蛋、泡菜和凉拌皮蛋,外加一盘香醋鸡丝和用腐竹和豆芽拌的清爽凉菜,都是干干净净的,瞧着就叫人食欲大增。   席桐自己站起来端了,看见皮蛋还笑了下,“你连这个也弄出来了。”   他光会吃,却是个手残,这些日子在外头那是风餐露宿的……别说皮蛋,连个鸟蛋的影儿都瞧不见的时候多着呢!   “尝尝吧,”展鸰去他对面坐下,笑眯眯的托着下巴,“你来的倒巧,前几天刚灌了香肠,用的还是以前你给我的方子呢。今晚上我准备做卤味,多给你弄点鸭翅膀。”   席桐本不是个表情多的人,可跟她在一起,唇角却总是下意识的翘着,或许这两个人自己都没发现。   他忽然放下筷子,从斗篷下头掏出来一个灰色小包袱,打开拿了个沉甸甸的钱袋,郑重其事的推过去,“我们,还能做搭档吗?”   他有点忐忑。   展鸰瞧了眼,微微叹了口气,“我已经不做那行了。”   席桐抬眼环视四周,轻笑一声,“看得出来。”   “不过嘛,”展鸰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透着股狡黠。她伸手抓过钱袋颠了几下,又摸到里面有几张银票的样子,“这些管你一辈子食宿尽够了。”   席桐就长长的松了口气,长久以来悬着的心忽然也跟着放下了。   有客人眼尖,看见席桐桌上的东西就嚷道:“老板娘,那是甚?怎的没听小二说过?”   展鸰头也不回的道:“私房菜,只给朋友的!”   那人也不过眼馋加嘴馋,听了这话倒也接受了,只是瞧着这俩人神态亲昵,又男的俊女的美,便顺嘴打趣了句,“甚么朋友,感情是会情哥哥哩!”   那边的展鸰和席桐也没听见,只是边吃边聊。   展鸰大略看了席桐丢过来的钱袋,还被他丰厚的身家小小吓了一跳,她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洗劫了一整个土匪大营!   “到我手里的钱是不可能退回去的,”她斩钉截铁的说,“门儿都没有!”   席桐轻笑出声,黑白分明的眼睛亮闪闪的,“给都给了,本也没想着要回来。”   展鸰点点头,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我也不是白占便宜的人,这么着吧,就当是你融资,给你算个大股东,每月分红,如何?”   席桐嗯了声,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你做主就好。”   他对钱财一项没什么概念,更没什么打算,之前除了必要的花用之外,基本上都是交给展鸰打理,不然就他这散漫性子,早就把自己饿死了。   席桐低头吃面。他吃面的习惯特别有趣,每一口都要同时吃到面和配菜,然后再喝一口汤,多年来从未改变,简简单单的面也能给他吃出仪式感。   觉察到对面展鸰的视线,席桐勾了勾唇角,眼神中带了点追忆,“这情景,倒是叫我回想起你我头一回见面的时候了。”   他们两个本是军校同期生,头次见面就是新生训练时候的餐桌上。后来两人一起被选入特殊部队,因各有所长被打散了分头历练,几年下来分分合合,最后又兜兜转转凑在一起成了搭档。   “你什么时候来的?最初到哪了?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展鸰真是满满的好奇,觉得集体穿越这种事情真的太奇妙,完全不亚于世界第八大奇迹。   席桐慢条斯理的吃了几口面,感受着久违的熟悉的满足感后这才不紧不慢道:“上次任务结束后不久,发现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找你的过程中稀里糊涂就过来了,大约是在后世的云贵一带,也有大半年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只是冥冥之中觉得就好像应该一路向北。其实前段时间我从客栈外头经过,只是没停下。”   说到这里,两个人相视而笑,显然觉得这世上的事十分有趣。   只是说来奇怪,分明是展鸰先穿的,可为何偏偏席桐却比她来得更早?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刚来那阵子,席桐着实茫然了许久。   原来的他只是一名战士,每日忙于任务,偶尔能得几天假就抽空去吃吃东西,往往不等休息好就再次投入战斗。太过充实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以后的事,也不必思考,因为一切都有上级和搭档帮忙安排好了。   可是眨眼间,天地风云变幻,他成了一名……无业游民?   没有战争,没有任务,没有明枪暗箭,什么都没有。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觉得自己跟周围那种缓慢而闲适的生活氛围格格不入,时空和职业的双重错位让他陷入茫然。   就好像……成了无家可归的流亡人。   然后又过了不知多久,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心底忽然涌出一路向北的强烈念想,于是也就这么来了。   真好。   席桐又挑了两筷子鸡丝吃,嚼了一下便微微挑高了眉毛,展鸰知道这是他喜欢的表现,不免有些得意。   “这边的醋很好,特别香,没有咱们吃惯的那种香精啊添加剂的味道,特别醇厚,凉拌菜或是吃热面的时候加一点都特别棒。”展鸰兴奋地同他分享着自己的收获,就跟穿越前一样。   “是很好,”席桐诚实的肯定了她的眼光,又继续道,“我先去了黄泉州,意外发现了你的画,只是似乎上头的人交代过了,这些人的口风特别紧,我花了大约一周也只打听到是来自福园州的两名捕快带过来的,便又去了福园州。也是那几日,我便从你门前经过了。”   这会儿再说起这些事,他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原来早在之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曾经无限接近,只是生生错过了,又多熬了将近一个月。   “原来如此,”展鸰恍然大悟,“说起来我的画还是你教的,你自然认得出来。”   顿了顿,她又笑道:“看来我这个忙也没白帮,不然或许你在将来会十次百次的过门而不入!”   两人正说笑,二狗子一脸难色的带着展鹤从柜台后过来。   “掌柜的,大爷闹着要找您,我拦不住。”   “没事儿,过来吧,”展鸰朝展鹤招招手,“正好认人。”   席桐的表情就有些微妙,“这是,你的孩子?”   他们分别才多久?儿子都这么大了?!   “啊,我弟弟,”展鸰大大方方的道,“阴差阳错来到我门前,可不就是缘分吗?是不是,鹤儿?”   展鹤冲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又扒着桌面,肉嘟嘟的下巴垫在同样肉呼呼的手背上,满是好奇的看向席桐。   他的眼睛很干净,没有一丝半点污秽杂质,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纯真。   席桐对他笑了笑。   展鹤有点害羞,抿了抿嘴儿,微微往展鸰那边靠了靠。   这个大哥哥好好看哝……   “这是席桐哥哥,是姐姐最好最信任的朋友,以后都是一家人啦。”展鸰把他抱到椅子上坐下,耐心介绍道。   说到这里,她忽然心情微妙的道:“这里的人结婚生子都很早,真要论起来,这小东西是不是该喊我阿姨,喊你叔叔?”   她都二十六了!   席桐认认真真的看了看她,摇摇头,“实践证明,现代人不显老的理论是真的。”   展鸰挑眉,这人是一本正经的号召他们该继续装嫩吗?   不过也是,古代人平均寿命本来就低,体质也不如经过各种改良的现代人,更别说他们这种专业训练出来的战士了。真要按照比例算的话,没准儿他们的综合素养还是十七八的大姑娘大小伙子呢!   小孩儿仰着脑袋看展鸰,然后又看了看席桐,就见对方变戏法儿似的掏出来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登时惊讶的睁圆了眼睛,又熟练的去看展鸰,大脑瓜子简直要被他自己给甩晕了。   展鸰替他接过来,自己先翻来覆去的看了,“你还玩儿木雕呢,手艺倒是越发的好了。”   雕的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狼狗,线条流畅,眼神灵动,不过巴掌大小,十分灵巧可爱。   席桐尤其擅长用短匕,这对手部灵活性要求特别高,所以他有事儿没事儿就爱弄点小玩意儿,也是怕功夫落下。   “嗯,”席桐低低应了声,微微垂了眼帘,“你不在,这边也没什么消遣,接任务之余,也只好做些木雕了。”   说完,他又笑了下,难得卖弄了点本人极其稀缺的幽默感,“前后倒也换了几两银子。”   心灵迷失的那段时间,他还真是靠卖木雕维持生计的。   展鸰失笑,把小狼狗交给小孩儿,“席哥哥给你的见面礼,拿着玩儿吧。”   展鹤无声欢呼了下,隔着桌子对席桐做了个揖,瞬间亲近了许多。   得到新玩具的小朋友总是想要找人炫耀一下的,他自己欢欢喜喜的摆弄了会儿,便手脚并用的爬下条凳,蹦蹦跳跳的举着小狼狗木雕给二狗子他们看去了。   席桐盯着他圆滚滚的背影看了会儿,转头朝展鸰指了指喉咙。   展鸰也跟着叹了口气,“捡到他的时候就这样了,嗓子应该没问题,可能是心理创伤形成的应激障碍,慢慢来吧。”   席桐点了点头,又问:“养在身边倒也罢了。”   展鸰笑着摇头,飞快的将展鹤的来历讲了遍,又说的认真,“哪里能养一辈子呢?我琢磨着,这孩子的家世未必一般,指不定是怎么着才到了这儿。将来有朝一日风平浪静,他的家人若知道他没死,十有八九是要带回去的。只是现在小东西吓坏了,晚上总是噩梦连连,大夫说大约是落了病根,身子也有些伤着了。我先好好替他调理着,等身子养的差不多了,再慢慢往外打听。”   她不止一次的进行过设想,展鹤到底是什么身份,其中不乏影视剧中常见的宫廷豪门,若果然是那样骨肉相残的家族,对方既然敢下手一次,就必然是想斩草除根的。   小东西捡了这条命不容易,而她现在根基尚浅,一来没什么门路,二来对附近势力分布也不甚清楚。倘若最坏的猜测成真,一旦走漏风声,若当初谋害展鹤不成的人顺藤摸瓜找过来,只怕抵挡不了,丢了家业事小,连累了他们这一群人事大。再者孩子也还弱,受不得惊吓,须得暂时蛰伏,从长计议。   席桐听后点头,“你想的很周到。”   养着吧,也不缺这几口吃的。   晚间铁柱与二狗子带着小五他们一同吃饭,众人不免对新来的席桐十分好奇。   负责洗刷的刘嫂子便道:“怪俊的后生,又难得的气派,瞧着倒不像是个做活的。”   “哪里是做活的,嫂子恁也忒会想了!”大宝就道,“今儿我听掌柜的亲口说的,是故人哩,两人熟络的很。”   众人纷纷点头,原来如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掌柜的这等女中豪杰,认识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凡夫俗子哩。”   “嘿,你们没瞧见他的眼神儿,那身板儿,那气势,依我说,便是那话本子上的英雄侠客!”   “哈哈,咱们掌柜的可不正是位女侠?正缺一位男侠哩!”   “什么男侠,你这没见识的,那叫少侠……”   在客栈做了几天活,李氏也被带的活泛了些,闻言笑道:“怪道,俺就说瞧着与掌柜的甚是登对,说不得便是心上人哩。”   几人便又笑,竟开始操心起自家掌柜的终身大事了。   小五倒是有点迟疑,“只是这样一来,岂不像是倒插门了么?掌柜的这般人品,又这样能为,可不好这么着!”   “休得胡说!”铁柱颇有大哥风范的呵斥一句,“真是没见识,你今儿是没瞧见那位席大爷,多么气派,光是那一匹宝马怕不是要几百上千的银子,若是没有门路,只怕有银子也没处买去!这样的人,会是吃白饭的么?”   众人纷纷称是,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吃了一回,刘嫂子难免又起了点乡间大娘们惯有的心思,“龙生龙凤生凤,掌柜的这样俊,席大爷又是那般出色的后生,这二人若是在一处,生出来的娃娃指不定多么好看!”   这么一说,大家不免顺着幻想起来,竟都有些期待起八字没一撇的小掌柜了……   这一夜,席桐并没有认床,睡得格外踏实。   次日一早,展鸰也有点起晚了,她习惯性的喊展鹤起来洗漱时,却发现屋里竟然没人了?   正在院中洗被套的刘嫂子便笑道:“掌柜的醒了?大爷正在东厢席大爷那里玩呢。”   展鸰一乐,呦,这俩人倒对了脾气了?除了诸锦,再没见展鹤对谁这样亲近过。   什么大爷、席大爷的,如今她家里倒是有两位大爷了。那自己算什么?展大娘?   展鸰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飞快的洗漱,顺带着把自己逗乐了。完毕便去了东厢,临走前还不让叫刘嫂子转告李氏,叫她先把昨儿临睡前泡的糯米蒸上,熟了之后摊开晾到略烫手的时候喊自己。   刘嫂子应了,麻利的晾上被套便去知会李氏。   东厢房门没关,展鸰一眼就看见炕头上坐着一大一小,都垂着头,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动作表情出奇的一致。   展鸰失笑,刻意放重了脚步,席桐果然察觉了,看见是她后便勾了勾唇角。   “做什么呢?”她走了进去,这才发现是席桐正在做木雕,展鹤一脸的兴奋,好似在看大变活人似的。   席桐给她看了看手中初具雏形的小马,又指了指展鹤,“他属马。”   “有没有谢谢哥哥?”展鸰摸摸小家伙的脑袋,热乎乎的,手感极好,便又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席桐就眼带笑意的看她,展鸰别开眼,装没看见的。   她一直有这个毛病,特别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人,自然也是哺乳动物的一种。   他们仨凑堆儿吃早饭,金灿灿香喷喷的小米粥配着小咸菜,略放一会儿便起了一层米皮,萝卜块嚼起来咯吱咯吱响,又爽又脆,全部的味蕾都被唤醒了。   还有小孩儿拳头大小的小笼包,白胖胖肉鼓鼓,顶端绽开菊花般的褶皱,一口下去便是一汪清浅的汤汁,肉团儿很是劲道,略有些烫嘴的时候吃正好!   展鸰每天都给展鹤做一碗蒸蛋,用细腻的小白瓷碗盛着,淡淡的柠檬黄,十分好看。蛋液提前用粗纱布反复滤过,上头堆一点柔滑的红豆沙,又香又甜,小孩子特别喜欢吃。   小家伙自己右手拿着迷你筷子,左手用勺子挖蒸蛋吃,一口口吃得欢,腮帮子都鼓起来,松鼠似的嚼个不停。   正巧席桐夹了个小笼包,无意中发现小家伙鼓起来的侧脸……竟与筷子上的包子无比酷似!   他微微挑着眉毛欣赏片刻,抬头就发现对面的展鸰正在憋笑。   这人真的一点儿没变,关键时候靠得住,可生活中的绝大多数时候却又单纯的很。   吃过饭后,展鸰就兴冲冲的去了厨房,展鹤习惯性要跟着,奈何人小腿短,正着急,却忽然发现自己腾空而起,下一刻便稳稳落入结实的胸膛。   席桐一条胳膊便可将他托的稳稳地,只是却开口道:“你自己找姿势。”   他没抱过小孩子。   展鹤眨了眨眼睛,果然抓着他的胳膊,上下左右的挪了挪小屁股,最后老老实实在他臂弯中找准地方窝好了,还弯着大眼睛冲他笑了笑。   席桐眼底微微沁出点笑意,撇开长腿跟了上去。   展鹤就扒着他的胳膊往四下看,觉得新奇又欢喜。   哇,好高哦,比姐姐抱着的时候还高!   见展鸰来了,李氏忙上前迎接,“掌柜的好,那糯米俺已晾上了,您要不要去瞧瞧这个冷热成不成?”   她是不知道掌柜的弄这么些糯米,蒸熟了却又要晾的不冷不热的做个甚。   展鸰果然过去伸手试了下,觉得差不多了,便去隔壁暖房剪了事先发好的麦芽,将二者混在一处搅拌均匀,完了之后又交代李氏,“你再瞧着,三个时辰后用那边的白布口袋装起来,能榨出多少汁子算多少。到那时再叫我。”   “糯米糊糊?”席桐那张脸上甚少出现此刻这样的茫然。   “麦芽糖。”展鸰有些得意的道,“过年没有糖怎么能行?本想着买蜂蜜,怎奈黄泉州和福园州竟都不是产好蜂蜜的地方,偶然找到几个留到现在的,也都不大好,还不够糟心的。左右我想好了,开春便自己养些蜜蜂。”   席桐看过来的眼神明晃晃都是敬佩。   为了口糖,竟决心自己养蜂,何等的执着!当真感天动地。   说话间,展鸰已经挽了袖子,又神神秘秘的指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与他瞧,“你不知这锅卤水花了我多少心血!这里的料又不全,不知求了多少人才大略凑了这十五样,又反复试了配比,煮过几回,好歹是那么个意思了。”   卤水难得,也十分娇贵,须得时时维护,单就器皿而言也不能马虎了,寻常铁锅铁桶之类的金属器皿是不成的,要不了多久便会坏了。   为了得到绝世好卤,展鸰还特意进城搜罗器皿,怎奈都没找到大小合适的,还专门请人开窑烧了一批,便是如今用着的大陶罐了。   说是陶罐,可它们的个头也未免有些太过巨大,还带着嘴儿和专门的耳朵,奇形怪状,但着实好用。   她提前叫李氏准备了好些肥嫩的猪蹄、猪耳朵、鸡脚鸭掌、鸡翅鸭翅,都细细褪净了毛,如今都分批丢入卤水中煮。   卤水受热,里头十多种药材和事先煮过后剩下的油脂香气进一步融合,在空中散开浓郁繁复的味道。   城中食肆内自然也是有荤菜卖的,另有好几家老字号的烧肉十分有名,可她也是进过几回城的人,每每也从那几家铺子前头路过,然而却可以斩钉截铁的说,绝没有一家有这般厚重的香气!   旁边的李氏就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闻,又偷偷咽口水。   她倒是想学的,只是这忒也复杂,且又要那样多的香料,她记不住不说,最要紧的是听说林林总总一大堆下来足足好几两银子呢!寻常人家却哪里吃得起!   不过确实是香,莫说还往里头加肉,光是这一锅卤水,她都能就着吃几个大饽饽了。   天啊,光是卤水已经这般浓香,再加了肉……那得好吃成什么样儿?岂不是要上天?   几个时辰之后,卤味做好了,什么猪蹄猪尾巴鸡爪鸭掌的,表面都泛着一层油亮的红棕色,但凡路过厨房的人都跟着咽口水。   要了命了,青天白日的这样香!叫人如何专心干活?   展鸰自己先尝了一口猪蹄,只觉入口即化,蹄筋也都煮的软糯了,略微一抿便化在口中,哪里需要再费劲咬?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用小刀连皮带肉切了一点下来,略蘸一蘸浓稠的汤汁增味,转身对展鹤说“啊”。   小家伙乖乖张嘴,啊呜一口吃掉,一咬就满足的捧着小脸儿直踢腿儿。   好好吃哦!   黏糊糊香喷喷的,好香哝。   他平时是不爱吃肥肉的,可是姐姐给的这块却十分不同,瘦肉弹牙,肥肉软烂,肥而不腻,好吃的很呐!   不知什么时候,席桐已经是双手抱着他,稍后展鸰看过来时,他便一脸无辜加无奈的耸了耸肩,然后朝鸡翅努了努嘴。   展鸰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笑,“不必这样宠他,叫他自己下来走吧。”   “厨房有火,且乱糟糟的,他这样嫩的皮肉,别烫着了。我力气大,也没什么。”席桐面不改色道。   这话倒是,展鸰顺手捏了捏小朋友的腮帮子,帮席桐扯了几块翅中肉送到他嘴巴,“尝尝,是不是原来那个味儿。”   席桐张嘴吃了,很捧场的点头,“比原来的更香。”   “大概是肉好,”展鸰道,“这里的鸡鸭什么的真的很香,不用加配料都特别好吃。” 第24章   展鹤口中的猪蹄已经咽下去, 红彤彤的小嘴巴吃的黏糊糊, 十分眼馋的盯着席桐口中的鸡翅, 然后再眨巴着眼睛看自家姐姐。   展鸰乐出声,也顺手给他塞了点鸡翅膀,又对一直在旁边干看着的李氏道:“你也辛苦了, 快尝尝吧。”   李氏受宠若惊, 连连摆手, “这如何使得,这样贵重的好东西, 俺,俺日日吃饱喝足,掌柜的, 这些您留着卖钱吧。”   说老实话, 虽然是在外头做活,可她这辈子活了这么些年, 数这些日子轻松!每日吃饱穿暖睡的香,厨房里又格外暖和,才来了几日啊?她都胖了!   “咱们客栈可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展鸰笑道,“吃吧, 做不过些零碎儿罢了, 顶了天能吃多少?”   李氏就感动的抹眼泪, 犹豫再三,却还是小声问道:“掌柜的, 俺,俺能不能拿回房去吃?”   展鸰瞧了她一眼,轻笑道:“我知你家中还有老人孩子,也知你男人今儿要来瞧你,你只管吃就是,回头我给你包一大包,叫他拿回家去,快过年了,也是个意思。”   一个女人在外做活本就不易,能帮衬的就帮帮吧。   李氏听罢,登时泪流满面的跪了下去,不住磕头,连呼她是菩萨在世,任凭展鸰再如何搀扶也挣扎着不肯起来,一口气磕了几十个头才满面泪痕的爬了起来。   这可是肉啊,掌柜的何等大方人,竟是说给就给了?   展鸰叹道:“以后再不可如此了,不只你,但凡客栈员工都有份儿,多少不说,好歹尝个鲜。便比如那小五,他家中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哪里会只偏向你一人?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说完,她就叫李氏将各样卤味都拿了些装在大托盘里,准备等会儿开午饭的时候叫他们加餐。   李氏千恩万谢的去了。   展鸰又叹了一回,一转头就发现席桐和展鹤竟直勾勾盯着自己瞧,不觉失笑,“看什么?”   席桐摇摇头,又冲那边努嘴儿,“鸭脖也来一点……”   晌午李氏的相公果然来了,两人说了一会儿私密话,各自问好,然后那男人转头就见婆娘拿出一包香喷喷的肉来,还以为是她偷得,登时吓得腿都软了,脸也白了,任凭李氏再如何解释也不信。后来闹到展鸰跟前才信了,只是不免又是一番感谢,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步行到家的时候也快天黑了,老父亲颤巍巍立在门口,不住眺望。因家境贫寒,也不舍得熬油费蜡,只是眯着眼睛觑,听见动静便哑着嗓子问道:“可是新光我儿?”   他也不知问了多少遍,来的都不是,一直到天色擦黑,这才终于听到了期盼中的回音。   “爹,天这般冷,恁怎的出来了?!”新光连忙一路小跑的过去搀扶。   老头儿刚要开口,鼻翼先抽动了下,忽而脸色大变,“你,你哪里来的银钱?弄这一身肉味?我儿,爹没甚大本事,可也从小教导你为人须本分,咱们人穷志不穷哩!你”   他们家穷成这样,哪儿有闲钱吃肉?必然来路不正!   “爹!”新光知道父亲误会了,忙解释了一回,又哽咽道,“掌柜的好人哩,说要过年了,算是甚么员工福利,也叫家里人都跟着沾沾嘴儿,在那里干活的都有哩!还说,往后但凡逢年过节都有呢!”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好人一生平安,无忧无灾,菩萨保佑!”老头儿听得也是老泪纵横,又哆哆嗦嗦的朝着客栈所在的方向拜了几拜。   久违的有肉吃,爷俩心中都是滚烫一片,相互搀扶着进了屋,但见屋内破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被风吹得抖了几下,眼见着就要灭了,新光飞快的关了门。   “爹!”两个孩子乳燕投林般的扑了过来,叽叽喳喳的问娘如何,新光挨着摸了脑袋,只说都好。   炕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咳嗽几声,眯着一双昏花老眼看他手中纸包,“我儿,那是何物?闻着倒是怪香的,甚么味道?”   都是自己不争气,如今老母亲竟连肉味儿都忘了……   新光用力抹了抹眼角,过去坐到她身边,一边开着纸包一边笑道,“娘,秀芬干活的那掌柜的是厚道人哩,我今儿去瞧着,她气色反倒比在家里好多了,也白胖了哩。”   老妇人虽腿脚不便,可上半身却是好的,听了这话便在老伴儿的搀扶下倚着枕头坐起来,念佛不止,“阿弥陀佛,好人好报,也是苦了秀芬了。”   秀芬是个好媳妇儿,孝顺公婆抚育儿女,累死累活从无半点怨言,但凡略有一点法子,他们也不舍得叫她撇家舍业的出去做工啊。   老头儿小心翼翼的将油灯挪过来,忍不住道:“不止哩,人家掌柜的还叫新光带回来年礼哩!那可是肉,这一大包,怕不是要好几十文呢!”   “肉!”两个孩子争先恐后的叫起来,又拼命伸长了脖子往里瞧,老妇人也唬的够呛。   好几十文?这样贵重,他们如何能收?   新光忙开了纸包,但见昏暗的灯光下猛地窜出来一股浓香,里头好大一只肥嫩的猪蹄,还有些个老大的翅膀之流,登时馋的两个孩子口水直流,两位老人和新光自己也忍不住狂咽口水。   这,这样多?   如何吃的完呐!   两个孩子虽然馋的要命,可却十分知礼,手拉手站在桌边狂吞口水,又小心翼翼的抬头,“爹,我们,我们能吃吗?”   “娘吃了吗?”   三个大人登时泪流满面,新光用力点头,撕下一大块皮肉相连的猪脚肉递给两个孩子,“吃了,你娘吃了,爹也吃了,这些都是给你和爷奶的。”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小心的接了,转头又递给爷爷奶奶,“爷,奶,恁先吃。”   两位老人老泪纵横,几人推来让去,到底还是老人略咬了一点,两个孩子才开动了。   “爹,真香!”   “这边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大口吃肉吧?”   老头儿又叫儿子吃,新光笑着推辞,只道自己已经同婆娘吃过了。   话音未落,那老娘却叹道:“我儿,你莫要再哄老婆子,俺眼瞎心不瞎,你哪里舍得?这话便是当年你小时候,我同你爹哄你的,如今倒成了你哄俺们了。我同你爹左右是黄土埋到脖根儿的老废物了,若你不吃,俺们更不必吃了。”   一番话说的新光泪眼婆娑,只得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当夜,一家五口舔嘴抹舌的分吃了一只猪蹄,其他的都小心翼翼的重新包好了,高高挂在房梁上。啃完了猪蹄剩下的骨头也没舍得丢,次日用水煮一煮,加了米面便是一锅肉粥哩,何等奢侈!   次日一大早,展鸰就去熬麦芽糖了,席桐和展鹤两人照例跟着,偶尔还帮忙打打下手,竟没有李氏的用武之地了。   昨天那用麦芽和糯米发酵过后榨出的汁液已经用粗纱布反复滤过好几次的,展鸰将它们倒入大陶罐中,以小火慢慢熬,又用小木棍儿不断搅动防止沾糊,空气中开始散发出一种香甜的味道。   随着水分的蒸发,陶罐中的液体越发粘稠,最终呈现出蜜一般的暗金色。   展鸰用一根筷子挑了下,微微用力便挑起来老高,中间的糖膏越扯越薄,好似透明丝线。   她弄了一点尝味道,又对席桐笑道:“是不是那种特别原始的甜香?”   席桐取了一段糖丝放入口中,冲她竖了竖大拇指,笑着摇头,“真有你的。”   “那是!”展鸰扬了扬下巴,小模样十分得意。   又过了会儿,陶罐中糖膏已然十分粘稠,展鸰从里头取了些盛入碗中,剩下的继续熬。   席桐有些不解,“不是已经成了么?”   “那是麦芽糖,滋味好,吃起来也有趣,只是放不了太久,”展鸰解释道,“这里没有防腐剂,也没有冰箱,冬日还罢了,年后春暖花开,要不了多久就坏了。我再去去水分,将它们做成糖瓜,放一整年都没问题。”   说着,她便用筷子挑了些金色的麦芽糖膏,想了想,干脆放在案板上将糖膏粗略的按成蝴蝶型,又小心的拉了两根触须出来,略放凉了些,也硬了些,这才递给一直搓着小手等着的展鹤,“哝,去玩儿吧。”   她没捏过糖人,不过胜在手巧有灵性,虽然蝴蝶触须有些粗壮,看起来有些滑稽,可反而有种质朴的意趣。   展鹤看的眼睛都亮了,欢喜万分的拿在手中,主动点着脚尖往她面颊送上一个轻柔温暖的亲吻,然后便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登时将小嘴儿惊成O字型。   好甜哦!   席桐看的有趣,抬手帮他扶了扶有些歪的兔皮帽子。   “呦,这是什么?”   三人正笑着,许久不见的诸锦从外头进来了,看见展鹤手中的糖蝴蝶便好奇的问道。   “麦芽糖。”展鸰冲她招招手,也做了个蝴蝶,“舔着吃咬着吃都随你,只别忘了刷牙,不然糖吃多了该疼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做出来的蝴蝶明显比方才给小朋友做的好看。   诸锦从小到大吃的甜品点心无一不精,随便一块蝴蝶酥也恨不得摆成繁花似锦的图案才端上桌,何曾见过如此原始如此粗糙的玩意儿?当即一脸新奇的接了,不必人催促,也学着展鹤那样舔。   “呀,真甜!”   夏白照样在后头跟着,长身玉立腰配长剑,挺好看。   展鸰就笑眯眯的瞧他,飞快的做了第三只糖蝴蝶出来,“夏护卫。”   夏白瞪圆了眼睛,一张俊脸都微微涨红,“多谢展姑娘美意,我就不必了。”   他总觉得这掌柜的像在哄孩子!   他堂堂从六品护卫,知州大人的左膀右臂,身上也是有军功的,更屡屡被委以重任,不过是被临时调来保护大小姐,如何能跟姑娘、孩童相提并论?!   不吃!说什么也不吃!   然而诸锦一瞪眼,他就没招儿了,略带点屈辱的伸出手,将那只糖蝴蝶别别扭扭拿在手中,近乎逼良为娼一般的道谢。   再然后……真甜!   不多时,展鹤、诸锦和夏白这三个碍手碍脚的就被展鸰撵出去,可巧日头好的很,还没有风。两大一小便在屋檐下排排坐,眯着眼睛晒太阳,嘴巴里有一口没一口的舔着糖蝴蝶,一气从嘴里甜到心里,惬意的不行。   哎,真甜!   厨房里没人了,展鸰才看向席桐,笑道:“也给你个蝴蝶?”   她是做上瘾来了。   席桐却摇头,展鸰就有些失望,结果下一秒便听这人道:“要个不一样的。”   “成!”展鸰干劲十足的挖出一团麦芽糖,活动十指跃跃欲试,“给你弄个狗?”   她记得这人好像挺喜欢狗来着,早前就爱偷偷摸摸去摸其他部门的警犬,被人家防贼似的挡着。   “我属龙。”席桐非常认真的说。   展鸰:“……”你在驴我。   “我真的属龙。”席桐又重复了一遍,表情和眼神越发真挚。   展鸰瞬间变成死鱼眼。尼玛,咱俩同岁,同年进的军校,都看过对方的档案,我能不知道你属龙?!   那玩意儿也是人做的?我是不是得感激您这般瞧得起我?   “……你给我出去!”   片刻之后,外头晒太阳的仨人听见动静,齐齐抬头,就见刚才唯一被留在厨房的席桐也被撵了出来,手里同样举着一根筷子,筷子上……嗯?一坨扭曲的糖球?   席桐火辣且富有压力的视线在他们三个的糖蝴蝶上缓缓扫过,然后沉声道:“我与你们是不同的。”   诸锦:“……”   夏白:“……”   鬼的不同哦,你就是个球!   连个基本造型都没有,分明就是被掌柜的胡乱团了一下打发出来的!   顶个球你还吃出优越感了!   大约席桐自己也觉得作为一个擎着球的男人,与这三个简直格格不入,于是不做停顿的翩然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诸锦又舔了口糖蝴蝶,忽然后知后觉的问旁边的夏白,“话说,这人谁啊?”   这个问题简直正中红心,夏白一口咬碎蝴蝶触须,茫然的眨了眨眼,摇头,“不知道。”没见过啊,好似突然就出现了,展姑娘同他竟意外亲昵。   然而席桐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展鸰喊了回去,叫他一起帮着搓糖瓜。   有球也不行,该干活还是得干活,掌柜的说了算。   麦芽糖中的水份被最大程度的熬干,将糖膏搓成指头粗细的长条,放到外头彻底晾干之后砍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可以保存很久而不变质。   有才买到的新鲜驴肉,展鸰顺便煮了一块,又用火炉烤了芝麻白饼,外头酥酥脆脆的,切开之后里头放上驴肉薄片,一口下去喷香管饱。   反正只要出了城,诸锦也就没什么大小姐的风范了,看猪、摸鸡、喂鸭、撩起袍子随便坐,如今也跟展鸰他们一起抓着驴肉烧饼吃,偶尔掉渣了,还熟练的用手接着吃了……   早先夏白还努力过,三番五次的尝试将自家大小姐掰回正道,可眼见着大人自己都放弃了,他也干脆装看不见了。   不光不管诸锦了,他自己也是一回比一回放松,现下啃鸡爪子、接烧饼渣渣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比诸锦可熟练顺畅多了!   他都能完整的鸡小腿进去,只剩鸡骨头出来,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渣滓都不剩,大小姐可佩服他了!   不过他有个认识的兄弟,还能不用手吃鸡翅膀,那个难度有点高,他还不大行,得继续练……   诸锦一口气吃了三个烧饼,外加一个卤猪蹄,有些撑,揉着肚子直哼哼,展鸰拍拍手就去厨房熬山楂去了。   这一带树多山多,山果也多,什么山楂栗子核桃的个顶个儿饱满肥厚,品相十分出众。   便如这山楂,一个个皮薄肉厚核小,红艳艳圆滚滚,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咬一口软绵绵的,绝对是展鸰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的山楂。   只是吃多了倒牙没商量,她就提前洗净了,又叫李氏去了核,这会儿加了糖煮一锅,淡红色的汁水粘稠挂壁,又酸又甜,放凉了之后来一碗简直舒坦!   “展姐姐,你手艺真是好啊!”诸锦本不大爱酸,可喝了一口山楂汁便爱上了,舒坦的简直不想走了,“若我是男子,定然要八抬大轿将你娶回家去!”   话音未落,席桐和夏白就齐齐看过来,然后觉察到对方的举动后又看向彼此,最后又默默移开视线,安安静静的喝山楂汁。   嗯,酸甜酸甜的,真好喝。   “瞧你这出息!”展鸰笑坏了,又划算着回头做点山楂糕、山楂酱什么的。自己吃不完大可以放在店里卖嘛,蚊子再小也是肉。   这里的山楂并不贵,甚至好些村落山上遍是山楂树,根本吃不完,许多人家也懒得打理,只是任它们烂在地里。   展鸰知道了肉痛的不得了,买完山楂还跟那山民说了,叫他捡几十斤好的送来。   浪费食物是要遭天谴的!   诸锦嘿嘿直笑,三口两口喝完了,又哼哼唧唧的要第二盏。   “这个喝多了伤胃,不能给了。”展鸰点了点她的额头,“走时给你装一罐。”   “驴肉烧饼也要!”诸锦急忙补充道,“要三个,不,四个,四个!好姐姐,四个好不好?”   年底事多,爹爹总是忙活到深夜,时常忘记吃饭,胃口也不好。这驴肉烧饼虽然有些个粗鄙,可颇有野趣,回头自己切成小块,再好好摆盘,说不得能叫他多用些。   “好,”展鸰喜欢她天真烂漫又有孝心,当即满口答应,“再与你包些卤味如何?麦芽糖要不要?糖瓜却要明日才干透,那个只好等下回。”   “要要要,”诸锦笑嘻嘻的道,“我最爱猪耳朵,咯吱咯吱的。”   “你舌头倒是刁钻,那个下酒最好。”展鸰笑着摇头,又问,“今儿巴巴儿过来,也不只为了这口吃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诸锦拉着她的手道,“展姐姐,再有大半月过年了,五日后城中有庙会,且还有接连几日的灯会,你也别老忙活了,进去逛逛吧,也叫我略尽一尽地主之谊。”   庙会?这个还真是没逛过。   展鸰看向席桐,意思是去不去?   席桐微微一笑,“去吧。”   展鸰点头,那就去!   “对了,”光吃的兴高采烈,她都险些忘了正事,“你可知如何落户,如何交税么?”他们这一群人都是妥妥当当的黑户,以前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可随着铺开的摊子越来越大,再这么着可不成了,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虽是问的诸锦,可展鸰看的却是夏白,因为她敢肯定诸锦这个大小姐一准儿不了解这些。   果然,诸锦听后满脸茫然,下意识扭头去看夏白,“你知道么?”   夏白瞅了展鸰一眼,年轻的掌柜的冲他笑的人畜无害,怎么看怎么正直憨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道:“如今你们有了产业,落户倒也不难,若要交税,便交商税便是。只是这么一来,便是商籍了。”   前段时间他跟大小姐骤然知道这位掌柜的竟然也是黑户,都吓了一大跳!有这么光明正大做买卖的黑户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以一己之力做到如今地步,还收留流民,又约束他们不惹是非,倒也算是好事一桩。   现下人口也是朝廷重视的,没有人口便无人经营,无人经营便没有税收,没有税收整个国家都运转不动!故而朝廷判断父母官政绩的重要标准之一也是赋税,若能有人主动请求落户,只要没有什么案底,又有产业或是能力,执政者大多不会反对。   展鸰点点头,“商籍同普通农籍又何分别?”   夏白飞快的看了席桐一眼,道:“倒也无妨,并不影响后代科举,只是赋税重些。农籍大抵税一分四五,商籍却要将近税三,现下在二分六七上下浮动。且每逢开凿大型工事或是发生战乱,也会有要求在籍商人无偿募捐的情况发生。”   说白了,就是挣得多,出去的也多呗。   可若是叫展鸰和席桐去种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来他们确实不大精通,二来农耕靠天吃饭,不确定性太大,且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多少钱,还不够操心的,不划算,不划算……   见展鸰若有所思,夏白又提醒道:“说来你们也是赶巧了,年底事多,这才没人腾出手来查阅,可回头转过年来都得闲儿了,你们这头就瞒不住。届时一旦查看起来,你们一无户籍,二无交税,轻则加倍罚款,重则入狱,查抄家产也是常有的事,还是早些办了吧。”   这是一方面,二来钱财富贵迷人眼,早前他们门庭冷落的时候倒也罢了,左右没什么钱,大家伙儿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可如今每日往来客人颇多,名声也渐渐起来了,恐怕城中那些指望这个发财的人便要惦记上了……   展鸰和席桐都跟他们道了谢,决定明天一早就进城把这事儿办了。   等诸锦和夏白走了,席桐才问:“咱弟弟,也一起办了?”   战友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亲如一家,经常满口“咱爸咱妈咱哥咱姐”的,展鸰也不在意,只是点头,“办了吧,眼下谁也说不准他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能一日查不清就一日黑着,大不了到时候再销户呗。”   诸清怀最近心情有些复杂,既喜且忧:   喜的是女儿一日似一日开朗活泼,精神头儿都好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高兴的;   而忧的是……自家闺女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敢吃了!   就说昨儿晚间她给自己准备的宵夜,他先还老怀大慰,感慨不已,结果一开食盒,险些吓得叫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大半夜的,他一介文弱书生冷不丁看见食盒内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耳朵……   简直面无人色!   哪怕是猪耳朵,也是耳朵不是吗?   若非混迹官场多年,练就泰山不崩于前的气魄和心胸,只怕早就叫的将府中护卫招来了!   要不是知道是女儿亲手准备的,他当真要怀疑是仇家故意谋害!分明是要吓死他!   那不知什么做的酥皮肉饼倒是十分香醇可口,宛如红玉的山楂盏也酸甜可口,叫人胃口大开,只是这猪耳朵……   此等腌臜东西,如何下口!   诸清怀愁的差点把自己的胡须都耗秃了。   吃吧?实在张不开嘴。   不吃吧?好歹是女儿一番心意,想来她也不会害自己这个可怜的老父亲……   最后,到底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占了上风,诸清怀气沉丹田,几乎拿出决然赴死的心情动了筷子。   然后……咦咦,这个味道,这个口感?   他咯吱咯吱就着猪耳朵吃完了一整盘驴肉火烧,甚至还偷偷喝了点藏在书架后头的陈年美酒,微醺入睡的时候有些飘飘欲仙……   真香!   作者有话要说:   席桐:“我与你们是不同的!”   诸锦&夏白:“……顶个球用哦!” 第25章   次日一早, 展鸰就带着席桐等人进城办户籍外加纳税去了。   先去了办户籍的地方, 略给了点银钱, 那差爷便换了副笑脸儿,亲自带人过来丈量土地、房屋,登记造册, 又看了账本子, 连带补交的共收了七两八钱银子。完了之后一群人又马不停蹄的重新返回城中, 开了交税的条子凭证和身份文书。   虽然衙门上下都对他们这些人的复杂构成有些疑问,但瞧着一个个都收拾的干净体面, 又没有案底,且是主动上门纳税,倒也没多问什么, 收了银子便麻利的办好了。   “得了, ”那官差将几本户籍册子丢过来,抄着手道, “以后可是有人管了,万望收敛着些,咱们这位知州大人, 可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年前后的,正是各处衙门报本子、收银子的时候, 这几个人倒是乖觉, 不然年后有他们受的。   展鸰就笑着递上去一大包卤煮, “这一天下来,您同兄弟们受累了, 自家做的零嘴儿,且拿着下酒。”   人家确实上心,听说换了旁人,一跑半个月拿不下来的有的是,展鸰也领这个请。   开始席桐已经偷偷给塞了银子,这会儿也不用再给,不然给人瞧见了反倒不美,便给些个卤味,一来自己做的,没什么大本钱,可这么一大包放到外头也能有大半两银子,不算太轻薄;二来只是吃的,便是旁人瞧见了也不好说什么,两边都便宜。   那官差似笑非笑的瞧了她一眼,伸手一接便觉沉甸甸的,透着纸包的一股奇异肉香,越发满意了。   “好说,也是我等本分,日后有个什么事儿,只管往这边来,能办的咱们便给你们办了。”   这就是愿意搭挑人脉了,于是双方都很满意。   从今往后,展鸰他们便是黄泉州辖下庆云镇商户了。   天不亮就起了,如今已然是月上梢头,一天时间往返几个来回,坐车坐的都快瘫痪了,简直不是人受的,展鸰便带大家在城中吃了晚饭。   这回他们却舍弃了量大实惠的王婆肉包子,改道去了潘家酒楼。   大庆朝不讲究什么宵禁,此刻正是夜里吃酒的时候,各处酒楼饭庄外头挂着各家灯笼,里头点着老粗的蜡烛,照的明晃晃的。   空气中弥漫着浓香,耳畔回荡的却是各处歌姬、乐妓们的娇笑,混杂着食客们响亮的划拳声,当真像座不夜城了。   那伙计倒是认得展鸰和铁柱、二狗子,老远见了便主动迎上前,“这不是展掌柜的么?前儿我们掌柜的还念叨,也有日子不见了,不成想今儿便来了,快请进!”   “你们掌柜的不在?我还想同他问好哩,”展鸰笑道:“进城办事,天色不早了,便在城中吃了饭再家去。”   “正是这话哩!可是不巧了,今儿掌柜的去外地办事去了,要后日才回。”那伙计笑容可掬的道,又亲自替他们擦桌抹凳,“几位吃些什么?”   展鸰环视四周,“说来好笑,我来过好几回了,却是头一遭在这里吃饭,端的是两眼一抹黑,可有什么招牌菜不成?”   “自然是有的,近来本店的金银蛋、泡”伙计张口便来,显然是一日说不知多少遍,早已熟练得很了,可还没说完呢,他先就笑了,又抬手往自己面上虚虚一拍,“可是小的看见展姑娘来,欢喜糊涂了,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哩,这几样可不都是从展姑娘那里弄来的?”   众人都笑了,二狗子这个展鸰的死忠粉就昂首挺胸的道:“我们姑娘本事多着哩,以后还有的是花样。”   伙计又跟着赞了一回,这才报了几个菜。   看见菜单她还诧异道:“牛肉?竟也敢杀牛?”   不是说古代的牛都特别金贵,谁也不许杀么?怎么这会儿还光明正大卖上了?   展鸰问了席桐的意思,最后要了一个焖牛肉,一个夹面子茸割肉,一碗葱泼兔,一道金丝肚羹,另有一盆白菜豆腐汤和几样小菜,又额外给展鹤叫了碗蒸蛋。   伙计记好了,这才笑道:“耕牛自然贵重,却也不是没得吃,如今有那一干人等专门饲养肉牛,全是肉,力气小就罢了,耐力也差,太平年间耕地是不成的,可好吃呀。每月去衙门里报一回,确认没有耕牛充数了,也能宰两头出来卖,今儿店里便是早起才割的新鲜牛肉!稀罕的很呐,您可算是来着了。”   听他这么说,展鸰立刻跟席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火辣辣的向往。   牛肉,那可是牛肉!   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不吃牛肉还能活?   烧烤、煎牛排、牛肉干、水煮牛肉、五彩牛柳、红烧牛腩、红酒烩牛肉……甚至什么牛肉包子、各色下水的,哪样不好吃?就拿火锅来说,因为没有牛百叶和肥牛卷,可真是黯然失色呢。   已经快要忍不住流口水的展鸰马上跟伙计问了牛肉铺子所在,立马儿把钱袋子塞给二狗子,火烧火燎的打发他跟铁柱先去买牛肉,“赶紧去瞧瞧还有没有,只要新鲜,不管剩了什么、剩了多少都买回来,骨头下水也别漏了!叫他们即刻送往城外一家客栈。”   牛肉简直全身都是宝,从牛头到牛尾巴,除了皮毛那就没有不能下锅的!蛋蛋烤着也香呢。   二狗子吞了吞口水,有些迟疑地问:“若是剩大半头,也买?”   “买!”   “一,一整头呢?”   “买买买!”   得了自家掌柜的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兄弟两个恶狠狠的哎了声,站起来紧了紧裤腰带,拔腿便往外头去了。瞧着那架势,不大像买东西的,更像上战场多些。   这年头,不怕牛肉吃不完,只怕没得吃。   且不说这会儿天寒地冻的,往外一丢就是天然冰箱,也不怕它坏了。即便吃不完,也可以做成牛肉干嘛!   麻辣的,甜辣的,原味的,哎呦呦,又劲道又肥厚,一口下去嚼半天,越嚼越香!简直比吃鲜牛肉还过瘾。   对了对了,还可以做成腊肉呢,跟猪肉做的相比,又是另一番风味。   约莫过了两刻钟,铁柱和二狗子就气喘吁吁的赶回来了,日益红润且圆滚的脸上流露出任务完成的骄傲和欣喜,中气十足的宣布,“掌柜的,买了!”   哪怕展鸰不愿承认也不得不说,许是她带的手下也都随她,旁的事儿倒罢了,唯独在吃上面,尤其积极!估计这俩货来回都是跑着去的,没见大冷天的额头都冒汗了吗。   牛肉价格更胜羊肉,又是年根儿底下,如今一斤已经到了两百多文,可因稀罕,买的人依旧不少。尤其是那些并不如何差钱的大户人家,往往一要就是几十斤。所以饶是那卖牛的今儿带了两头牛来卖,他们匆匆赶去时只剩下不到半头,倒是还多着几根大骨头,两人赶紧扯着嗓子喊包圆了,后头那些排队的人看过来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吃了他们。   展鸰这才松了口气,跟席桐对视一眼,齐齐吐出三个字,“牛肉干。”   这份跨越时空保存至今的默契着实令人欣喜,两人以一种隐忍的低调……击了下掌,瞬间有些心潮澎湃。   二狗子有些不解,“姑娘,肉炖着好吃哩,新鲜热乎的,炖的稀烂,好些人一辈子做梦都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哩,何等过瘾?如何偏偏要把鲜肉风干了?”   还没说完,他就发现自家掌柜的和新来的席少侠齐刷刷看过来,如出一辙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展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幽道:“代沟啊。”   “什么,什么沟?”二狗子越发茫然了。   展鸰冲他龇了龇牙,没解释。   要不怎么说交流最怕有代沟,更何况眼前横亘的简直就是穿越了整个时空版本的马里亚纳海沟!   就着牛肉干,喝着肥宅水打游戏什么的,简直爽爆了!   闲聊的时间过得飞快,不多时,焖牛肉最先上来了,那香气跟了小二一路,引得许多没点这道菜的食客都纷纷抽动鼻翼,也跟着垂涎三尺,饶是大半两银子的价格也没能阻挡他们追加的步伐。   牛肉切成大小一致的方块,下足了料,用足了火,焖的透透的,入口即化,十分柔软。肉上面略带一点肥肉和牛筋,如今都炖的透明,那红褐色的汤汁颇为粘稠,咸津津的,很是下饭。   不愧是招牌,确实好吃,分明没用太多调料,味道也很原始简单,但就是一个字:鲜!是返璞归真的那种纯粹的美味。   有这道菜专美于前,其他几个菜竟都有些平平了。   铁柱和二狗子吃的舔嘴抹舌的,焖牛肉的汤汁都给他们直接用盆泡了饭,最后撑得肚儿圆,十分满足。 第26章   饭毕, 几人又叫了壶清茶解腻, 说说闲话。   考虑到几日后要进城, 展鸰就跟席桐商议,“既然是庙会、灯会,最热闹的自然是晚上, 可咱们这边离城里实在太远了些, 总是不便, 不如就去那里住上两日,也好好逛逛, 免得来回匆匆,不得安宁。”   席桐点头轻笑,“如今你是掌柜的, 自然你说了算, 你说住,咱们便住, 只是这生意不要紧么?”   展鸰虽是个爱财的,却更爱享受生活,当即浑不在意的摆摆手, “也不差这几天,就同伙计们说歇业几日, 他们爱回家探亲的便探亲, 不爱探亲的只管进城来逛, 或是闷头睡大觉去。”   两人商议定了,结了账便去顺便定了几日后进城逛庙会的房间。   一问之下便觉侥幸, 原来因黄泉州的庙会十分有名气,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挤着来看,好些人也抱的同样的想法,就连好些平日无人问津的客栈、酒楼房间登时都跟着紧俏起来。如今略好些的客栈剩下的,也只有相对昂贵的上房了。   展鸰要了两间,她跟席桐男女有别,自然是要分开的。   订好了房间才算了了心事,一群人又顺道买了些油盐酱醋,说说笑笑的出城回家,第二天照样起大早。   过几日进城逛庙会看灯,怎么能不吃零嘴儿!外头买的也不干净,略尝尝也就罢了,大头还是得自己带,现下也该准备起来了。   展鸰先去看了那牛肉,果然十分新鲜,且因是正常缓慢生长的,有着现代社会难以企及的美丽肥膘和纹路,光是看着便不难想象做出来会有多么香。   她先取了两条筒子骨熬汤,因天气寒冷潮湿,便又加了些防风驱寒补气的药材,又叫二狗子在前头饭馆的菜单上加了牛肉汤这道菜。   牛肉稀罕,并不一定回回都能抢到,便不论斤往外卖,只用卤水煮一块,每日限量。回头有客人点了便切几片放在浓浓的雪白大骨头汤里,便是货真价实的牛肉汤。若要面的,便下一缕手擀面,加点青菜叶,冬日里吃一碗滚烫的牛肉面也是极好的。   好定西还是紧着他们自己吃。   展鸰前几日叫铁柱带着大宝他们挖了个菜窖,又冻了几坨冰块,密密麻麻的堆了。只要维护得好,莫说冬日,便是春日还能用许久呢。如今大部分牛肉便放在地窖里。   她切了一条牛筋出来,又取了约莫三斤牛肉,前者做的烂烂的,却又不失筋道弹牙,后者细细的卤了,放到火旁缓慢烘干,要不了多久便有牛肉干吃了。   回头进城顺便买点好酒,还可以叫上席桐围炉夜话。   哎,吃点零嘴儿,喝点小酒儿,这小日子,美!   做完这些已是日上三竿,展鸰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找到了席桐,他手边乱糟糟堆着好些木料,脚下、身上满是木屑,显然已经忙活了好久。   圆滚滚蛋黄也似的日头正好,院墙挡住了大部分风,唯剩融融日光,这么坐着倒是挺舒服。   她难掩好奇的看了会儿,却发现看不大懂,“你这又是做什么?”   “灯笼,”席桐举起来给她比划,很认真的说,“不是有灯会么?做盏灯笼给小朋友提着,免得到时候别的孩子有,他却没有,虽然不会说,只怕心中不快。”   小孩子嘛,总是喜欢新鲜玩意儿的,展鹤虽然懂事又不爱说话,可到底还是个孩子,若到时候人家有自己却两手空空,小家伙心里得多么难受?   展鸰就夸他想的周道,顺手给他拍打了几下,“抬胳膊,先别乱动啊,我给你弄弄,不然木屑跑到衣服里面去扎得慌。”   席桐又笑了笑,也不说话,老老实实举着胳膊抬着腿,说让怎么样就怎么样,小模样十足温顺,谁能想到这人也有杀人不眨眼的时候呢?   展鸰飞快的给他抖了抖外衣,又去找了扫帚扫干净,“成了。”   席桐低声说了谢谢,忽然觉得心情出奇的好,好像阳光瞬间猛烈起来,照的他有些飘飘然。他无声笑了笑,眼底深深浅浅的一汪,复又低头雕刻起来。   席桐的手十指劲瘦细长,骨骼分明,动起来分外灵活,那柄薄薄的刀刃分明寒光闪闪,任谁看都是可瞬间切骨碎肉的利器,但在他指间却乖巧的猫儿一般,如穿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竟带着几分奇异的美感。   席桐做的是那种四片灯笼,上面用铁丝勾住木质提手,不怕烧又不怕烫手,结构虽简单,可细节却精致。   他将木片打磨的薄薄的,用小刀雕刻出四时花卉,边边角角都打磨的圆润细腻,虽然尚未完工,但只是一个单片便精致的很了,可想成型后的玲珑可爱。   展鸰坐在他对面欣赏许久,啧啧称奇,“你这手可真够巧的,换我只怕三两下就给掰碎了。”   他们两个各有所长,组队做搭档的时候也算互补:席桐擅长短兵器和信息通讯,展鸰近身格斗和射击尤其出色,只是现在穿越了,俩人都如同自断一臂,倒也对称……   席桐头也不抬,只是眼中沁着浅浅笑意,“你觉得好看?”   展鸰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好看,”顿了顿又问,“只是北方风大,这样镂空虽然好看,也光亮,岂不是一阵风就吹灭了?”   席桐比划了下,“做好之后把四面都围上油纸,既透亮也不怕风吹了,北方冬日少雨,倒也不怕旁的。”   正说着,展鹤手里抓着席桐送他的小木马跑了过来,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抱着展鸰的大腿又十分好奇的看向席桐手中的活计。   “瞧瞧你席哥哥对你多么上心,”展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腮帮子,“给你做灯笼呐。”   展鹤的眼睛就亮闪闪的,忙松开她的腿,手脚并用的爬到席桐旁边的座位坐好,满是期待的瞅。   虽然年纪差了不少,但这两人都意外的心性单纯,不会有事儿没事儿想太多有的没的,展鸰就觉得他们好像格外对脾气吧,反正怎么看怎么顺眼。   她抬手揉揉小朋友的脑袋,“不许闹你席哥哥,也不许乱碰,当心割伤了手。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对了,晌午吃泡菜肥牛锅吧?我看有几个部位的牛肉实在肥嫩,不抓紧了吃浪费了,加点嫩豆腐、大葱、蘑菇的,用自己做的泡菜,一准儿香。”   话音刚落,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便齐齐点头,两双眼睛目光灼灼满是渴望,难得频率同步。   展鸰噗嗤一笑,转身去了厨房。   之前做的麦芽糖还剩些,主要是那玩意儿太甜,根本吃不了多少,可若继续放着,又怕弄坏了,她就琢磨着是不是弄点新鲜玩意儿消耗。   可巧还有糯米和糕面儿,便是它们了。   展鸰做了白年糕和黄年糕两种,前者就是糯米做的,全然的天然米香,十分劲道;后者是黄糕面加了地瓜、红枣蒸熟,自带甜味,且口感更加柔软。   她用筷子挑了一点黄年糕下来,又朝外面喊,“鹤儿!”   不多会儿,一个小人儿就噔噔噔跑进来,看见她手中举的东西先就无声的欢呼了下。   如今他也有经验了,但凡姐姐在厨房喊自己,必然有好吃的,一定要快跑!   “拿着吃吧,别跑,不然该戳到了。”展鸰又把年糕吹了几口,估计不太烫了,这才递过去。   小孩子皮肉娇嫩,万一烫坏了可不好。   展鹤接过去后美滋滋的咬了一小口,一双大眼睛便欢快的眯了起来。   好好吃哦,软乎乎甜丝丝的,是从未尝过的味道!   小家伙脸颊鼓鼓的,好似仓鼠一般,认认真真嚼了几十下才吞下去。   展鸰又叫他张开嘴巴检查,确认都咽下去了才笑眯眯的夸奖,“真乖,去玩吧。”   展鹤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又用空着的一只手拽了拽她的衣角,指了指外面。   哥哥的呢?   “他还真没白疼你,”展鸰失笑,“放心吧,少不了大功臣的,人家可比咱们讲究多了,你自去吧,等会儿姐姐给你们送出去。”   展鹤这才放心了,开开心心的举着一筷子年糕出去了。   席桐这人吧,不会做,可是特别爱吃,也特别会吃,偏偏展鸰还真拿他没法子。   年糕他自然也是吃的,可白年糕要夹糖夹蜜,黄年糕要用少许猪油煎一下,去去水分,然后再蘸红糖水吃!   展鸰一边做,一边怀疑自我,现在想起来,她是不是给自己招了个祖宗来?   她自己都没这么讲究,瞧这伺候的!   “想什么呢?”   “妈呀!”   正神游天外呢,展鸰就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儿把手里的锅铲都给丢出去。   席桐眼疾手快的一把按住,又好气又好笑,“火边上也能走神?什么时候警惕性这么低了?”   “不是你在外面么,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展鸰惊魂甫定的吐了口气,又给自己叫魂,完了之后转头骂他,“你要死啦,走路也没个动静,非到背后才出声。”   席桐眨了眨眼,两排长睫毛扑闪扑闪的,跟正抱着他大腿的展鹤竟出奇相像,都有那么点儿浑然天成的无辜。   “我本以为你会听见的。”   展鹤点头,又咬了口年糕,嚼嚼嚼。   对上这俩人,展鸰还真是气不起来,“不跟你计较,进来干什么?”   席桐朝下头的展鹤一甩下巴,“做了一上午活,又累又饿,却没有我的。”   他委屈。   展鸰都给他气笑了,“大哥,那边两锅年糕,你要是不那么讲究的话,现在管饱!”   说着,还用力敲打着已经开始散发出幽幽香气的铁锅,眼刀子一打一打的往外甩。   席桐忽然就笑了,像个得偿所愿的孩子,“好,我等着。”   展鸰就有些没辙,这人真的太容易满足了。   两口年糕而已,至于吗?   席桐就牵着展鹤往外走,走出去两步又停住,特别真诚的提要求,“白年糕多加点糖。”   展鸰将锅铲用力往门口一甩,干脆利落的吐出几个字,“出去!”   撵人归撵人,该做的还得做。   等白年糕不烫手了,展鸰将它们搓成长条,略按压成饼,中间包上一道麦芽糖的芯,然后再卷成长条,最后用模具整理成好看的方形,再用刀切成约莫一寸见方的方块,两头便透出金色的麦芽糖浆。   这会儿温温热热的吃正好,麦芽糖还能拉丝呢。回头冷掉了,凝固了,也还可以再用油略煎一煎,照样不输刚出锅时候的美味。   趁肉还新鲜,不烤着吃简直暴殄天物,这几天就是牛肉盛宴。晌午刚吃了酸辣可口的泡菜肥牛锅,配着扒了好些米饭,晚上仨人又吃烤肉。   展鸰指挥着席桐切了最肥嫩的一块,片成厚片上炭火烤。那肉片刚一接触烧热了的铁板便迫不及待的发出吱吱响声,脂肪颜色加深,底下开始有莹润的油花蹦出,肉块轻微的颤动使香气越发浓郁。   辣椒面、孜然、甜辣酱,爱吃什么蘸料自己加,牛肉烤的嫩嫩的时候便可入口,但边缘最好带一点香脆的焦。咬下去,肉汁四溅,魂儿都要美的从天灵盖飞出去了。   肉吃多了也不怕,加点新鲜的豆芽、菜叶中和一下,再来一口冰冰凉的山楂盏,还能继续吃。   展鹤这小家伙都吃的小嘴儿泛光,还打嗝,美滋滋的捧着常温的山楂盏小口啜饮,然后就被带着出去遛弯消食去了。   夜风颇凉,略吹一下倒叫人神清气爽,好似刚才吃烤肉带来的些许油腻也随风消散。   抬头看天,展鸰第无数次震惊于这个时空星光的璀璨,漆黑夜空中满天星子竞相闪烁,无边无垠,那种苍凉璀璨之美会让人下意识的屏气凝神,继而深切的感受到宇宙之苍茫宏大、人类之脆弱渺小。   “现代社会工业污染和光污染太严重,”席桐面无表情的跟着唏嘘,“常年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很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真正的星空。”   他们也只能夜里抬头看飞机了。   黄泉州灯会的前一日,许久不见的张远来了。   展鸰还挺意外,习惯性的往他背后看,“怎么,赵戈没同你一处来么?”   几次三番的,这俩人都是同进同出,如今骤然只见一个,竟有些不适应。   “今儿我们歇着,我出来是私事,”张远道,“他家去相亲去了。”   “呦,”展鸰就笑,“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若是回头办喜事,可别忘了通知我,好歹相识一场,也随个份子。坐吧,喝点儿什么?”   “白水即可,不必劳烦。”张远坐下,又四下打量,见大堂内三五食客正在埋头吃饭,小五这个跑堂也是笑容满面的往来招呼,二狗子站在柜台后头拨的算盘劈啪作响,这客栈的模子俨然是定下来了。   展鸰替他倒了热茶,又上了几样干果,“今儿来什么事儿?”   张远随手抓了几粒松子,“那位席少侠呢?怎的不见?”   “也尝尝这瓜子,我自己炒的,弄了五香和椒盐两个味儿,都挺带劲。不过得多喝水,不然吃多了齁,嘴唇都该卷起来了。他在后头带鹤儿活动筋骨呢。”展鸰顺口道。   听她这熟稔又自在的语气,张远心里却不自在了,“哦,挺好,小子多活动活动长得结实,他,那个席少侠,挺好?”   这松子粒粒饱满,也不知怎么弄的,太香了吧?竟也不觉得油腻了。   还有瓜子,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小到大也没少吃了,但都没有一回比得上眼前这两盘,又香又脆,关键还特别入味儿!盐津津的,又带点儿若有似无的甜味,一口一个下去简直停不下来!搞得他都快把自己来的初衷给忘了……   展鸰这才明白了他的来意,笑容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温暖,“劳你挂怀,他并不是什么歹人。”   “那就好。”张远点点头,恍惚间竟将松子仁丢了,转手往嘴里塞了几颗松子壳,咬下去险些硌掉大牙。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却叫他回过神来,忙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又说起正事,“对了,后日我们福园州有大集,算来是年前最后一回了,也有灯会甚的,许多江湖耍把式卖艺的,你不带着娃娃去瞧瞧热闹么?”   民间一般每五日便会有集市,而毗邻的村镇之间更会默契的错开,如今黄泉州是逢五逢十,福园州便是逢六逢一,只差一日。   “这可不巧了,”展鸰有些为难地说,“前儿诸小姐才请我们去黄泉州玩儿呢,说好了要在城中停留两日,怕是赶不及。”   “是么?”张远张了张嘴,“那可真是不巧了。”   两人沉默片刻,正巧外头又来了一波客人,张远只觉干坐尴尬得很,顺势起身告辞。   “不多坐会儿了吗?”展鸰起身送客,又热情的抖开两张油纸要打包,“带点松子和瓜子吧,也给赵兄弟尝尝,多少是个意思,下回我弄核桃!”   本就是来探望的,哪儿好意思吃着还带着呢?张远推辞一回,到底……功夫不如人!   他既惊讶且郁闷,整个人都懵了。   我,我还比不上一个姑娘?   张远少年老成,并非什么轻狂之辈,可也知道自己一身本事在这沂源府内外也算小有名气,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坐到总捕头的位置,哪成想今儿竟连包瓜子松子的都推不掉!   也不知展姑娘怎么弄的,瞧着轻轻巧巧的,也没用什么力气,可往自己手臂上面这么一挡一带,他就动不了了!然后还没反应过来的,怀里被丢进来俩结结实实的大纸包……   “展姑娘留步吧,也不是外人了,啊,走,我走了啊。”张远有些艰难的回神,脑子一时半会儿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只觉得这么些年来的意气风发都有点儿凋敝。他刚说完,迎面便碰上带着展鹤进来的席桐,两人俱是一怔。   席桐瞧了瞧后头跟出来送人的展鸰,再看看神色复杂的张远,眼睛微微眯了下,不动声色的将展鹤推过去,主动道:“我送送他吧。”   展鸰点点头,“也好。”   这俩人也是挺有缘分,席桐之所以能顺利找过来还是托了张远他们的福,或许也有什么话说呢。   再说席桐和张远,一人牵马一人步行,出去大半里地都没说一句话,气氛凝滞又沉重。   再送可就不像话了,张远停住,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句,“你同展姑娘,究竟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觉得不大自在,无缘无故的,问这些作甚?   席桐却一点儿不惊讶的样子,“战友,生死之交。”   他这么说,张远就越发茫然了,连蒙带猜的问:“你的意思是,你们都为国效力?”   这会儿可没什么“战友”的说法,不过一个“战”字他还是听得懂的,战友,便是作战时的友人?   不等席桐回答,他先就摇摇头,“不可能,从中央的禁军到地方厢军,再到特殊时期新编的番军及各处衙门要办,哪里有女人当差的事儿呢?更何况似展姑娘这般武艺,这般的能耐,但凡露出点苗头,只怕也早传遍了,怎可能至今依旧籍籍无名?”   得亏着当初头回见面的时候没轻举妄动,不然……这脸算丢大了。   席桐瞧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明面上的未必是全部,这世上总有些东西见不得光。”   “你的意思是?”张远的呼吸都急促了,眼睛微微睁大,“是秘卫?”   相传圣人手下有一支神秘力量,从不现于世,可却叫许多人闻风丧胆,人们往往以“秘卫”之名称呼他们。   据说秘卫中的每名成员都身怀绝技,神出鬼没……   莫非?!   张远越想越多,而越多便越觉得可怕,再扭头去看“一家客栈”时,眼神都不同了,心中更是翻江倒海。   若果然如此,那,那这家客栈或许并非单纯的客栈!   是了,黄泉州与福园州地理位置特殊,连接东南西北,虽非兵家必争之地,可亦是连接多处重要州府的要道,圣人如何会放松对这里的监管?   要这么说……   张远想的迷迷糊糊的,机械的整理了下马鞍,刚准备翻身上马,却忽然听后面的席桐来了句:   “假的。”   “什么?!”   心绪翻滚的张远一个没留神,险些踩空马蹄铁摔下来,踉跄着抓紧了马鞍才站稳了,然后满脸难以置信的扭回头去。   “刚才你说的那些,”席桐面无表情的放着晴天霹雳,“假的。”   张远:“……”   他的脸和脖子以肉眼看见的速度迅速变红,不甘心的道:“可是,可你”   “我从未承认。”说起这些话,席桐简直没有一点儿负罪感。   张远眼前一黑,就觉得喉间一口腥甜老血随时可能喷出来,就喷到眼前这可恶小子的脸上去!   他娘的,是没承认,可你不也没否认吗?   席桐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张远看了会儿,觉得对方此刻的表情,嗯,套用后世一句话来说那就是“有一句MMP很想讲了”。   “思虑周全是好事,可想太多了,是病。”   得治。   撂下这句话,席桐潇潇洒洒的转身走了,剩下一个张远瞪着他的背影暗自磨牙,简直想用怀里两包零嘴儿砸他后脑勺。   他娘的!   “这么快就回来了?”展鸰看见席桐回来还挺惊讶,“我瞧着你们好像有话说似的,不多聊会儿么?”   “聊完了。”席桐言简意赅道。   他确实没否认,因为没必要否认。   他和展鸰确实是执行特殊任务的,不过却不是为了这什么大庆朝的圣人,因此,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席桐:“皮一下子很开心!”   张远:“……太阳的!” 第27章   隔天一大早进城, 展鸰很惊讶的看着席桐拿出来两个灯笼, 一个给了期待已久的展鹤, 另一个……给了自己?   “还有我的?”她难以置信的问。   “嗯。”席桐又往前递了递,笑容中难得透出点狡黠,“特意刻了你喜欢的花纹。”   我喜欢的?我喜欢什么花纹?   展鸰低头细看, 直接喷笑出声, 当即作势要去打他, “这都什么呀!”   展鹤的就是文艺范儿的四时花卉,十二分的袅娜, 怎么到了自己就成了火锅、拉面、烤鸭和大鸡腿儿!   铁柱等人看了都笑的前仰后合,还抽空对席桐的手艺大加夸赞。   “席掌柜还有这般手艺!”   “难为怎么做得出来!”   “这样巧手,席掌柜果然是个精细人。”   “呦, 老天爷, 这灯笼便是放到外头去卖,一个只怕也得一二百文吧!”   自打他们从展鸰口中得知席桐已然一跃成为一家客栈的第二大股东之后, 便都改称席掌柜了。   展鸰自己都快笑疯了,好看是挺好看的,关键是有趣, 但让自己怎么拿出门去啊。   好歹她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正逢年底逛庙会, 估计大家都打扮的超凡脱俗各种美丽, 便是提灯笼也是什么嫦娥奔月啊八仙过海啊之类的仙气儿飘飘的花灯, 可偏偏到了她这儿就成了火锅?   她自顾自笑了半天,就见席桐也在那儿笑呢, 到底是上去捶了他一把,“真有你的。”   席桐任她捶,笑着反问,“不喜欢?”   展鸰失笑,又举着灯笼仔细端详许久,越看越觉得这几个镂空卡通图案憨态可掬,叫人看了就垂涎三尺,也只好放弃挣扎的点头,“喜欢。”   罢了,认命吧!她就是个开饭馆儿的,不吃还能怎么着?   李氏、刘氏他们都家去团聚去了,今儿便是铁柱和二狗子与他们一同进城,两个人晚间也是要回去看店的。   席桐是每日都要遛马的,展鸰的骡子出门的机会少,就特别有意见,早上把它牵出来套车的时候吭吭叫的震天响,差点把铁柱的袖子咬碎了。   早上还是有些冷的,展鸰姐弟俩坐车,席桐在外头骑马。   大约是时常出来遛弯的缘故,席桐那匹大黑马瞧着特别淡然,昂首阔步的,反观那匹被约束狠了的骡子就不成了,自己撒完了欢又去招惹黑马,一会儿冲它翻嘴皮子喷唾沫星子,一会儿狂尥蹶子。最后大黑马也有些毛了,要不是展鸰和席桐这俩主人拉着,这俩牲口就能站在哪儿当街干起仗来!   走了没多会儿,展鹤就坐不住了,扒着窗子眼巴巴的瞅,席桐看过来,他就笑眯眯的看回去,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无声胜有声。   席桐给他看得受不了,“想骑马吗?”   小孩儿的眼珠子刷的亮了,拼命点头,又扭头去看展鸰。   展鸰捏了捏眉心,不大情愿,“外头冷。”   早上风硬,小孩儿身体还没养好,她不大敢。   话音未落,展鹤的大脑袋就耷拉下来,红润润的嘴巴也瘪了,胖嘟嘟的小手一下下的戳着晃动的车帘。   委屈,但是不说。   吃软不吃硬的展鸰最怕这个,很是无奈的露出脸去,“你可给我把人护好了,不然咱俩决斗。”   席桐失笑,“好。”   展鸰立即给展鹤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起来,最后递出去一只球。   展鹤都给她裹得出汗了,委屈巴巴的看席桐,又忍不住去扯衣领。   “听你姐姐的,”席桐帮他正了正帽子,“外头风大。”   展小球就不动了,安安稳稳窝在席桐身前,美滋滋看周围的风景。   其实天寒地冻的,草木枯黄,这几天积雪也化得差不多,不过寥寥残枝扭在污浊的泥水里,委实没什么好看的,可他就是觉得开心,开心的仿佛一只无拘无束的,随时都能飞起来的小鸟。   因着庙会和灯会的缘故,今儿进城的人格外多些,距离城门口还有半里地就堵住了,好些从各处来的百姓都竭力收拾的干净体面,喜气洋洋的排队。   这回进城与以前都不同,大家都是有户籍的人了,这群前黑户本能的觉得底气足了许多,一路走来东张西望,此刻正好趁着排队歇息一番,养精蓄锐等会儿玩耍。   进城百姓中有像展鸰他们这样专程来玩的,也有想趁机做买卖的,手提肩挑,装的满满当当,所以队伍中不光有人,还有车马、骡子,更甚者还有猪羊鸡鸭,各色叫声此起彼伏,唱大戏似的热闹。   城门口逢年过节查验的格外严格,而偏偏人员又多、东西又杂,速度难免有些慢,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才往前走了百十米,还有一多半。   四面八方都是攒动的人头,展鹤也没了骑马的兴致,重新回到了车上,姐弟俩一起坐在外头吃着零嘴儿看景儿。   有鸭头、鸭翅、鸭脖、鸭掌等各色卤味,还有瓜子、栗子等炒货,以及展鸰自己熏制的五香豆干、酸辣腐竹,糖瓜、年糕夹糖等,都分门别类的用油纸包包好了,搁在车厢内的小柜子里。   柜子旁边还有一个固定的铁架子,放着火盆、水壶,想喝水、洗漱都很方便。   出门之前席桐还打趣她,说知道的这是进城,不知道的还以为郊游呢!   日头渐渐高起来,百姓们着急进城,好些都没吃早饭就上路的,这会儿她刚一打开纸包,那酸甜香辣的味道便如同有生命一般四散开来,勾的人口水直流。   大人倒罢了,还有些自制力,强迫自己不往那边看,生怕丢人现眼。只是好些小孩儿不理会这些,任凭爹妈再如何说也还是直勾勾的盯着瞧,满脸都写着垂涎。   展鹤原本吃的很开心,可渐渐的,看过来的视线越来越多,他便有些不自在,吃糖瓜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排在马车旁边的是一对爷孙,小女孩儿一身衣裳洗的泛白,老头儿身上还打着补丁,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随风飞舞,一边拄着拐,一边背着个巨大的柳条筐,压得半边身子都歪了,眼见着日子便不宽裕。那孩子约莫六七岁年纪,胡乱扎着一对羊角辫,背上也背着个大包袱,这会儿正眼巴巴盯着展鹤不断蠕动的嘴巴,喉头一下下吞咽着口水。   展鹤年纪还小,其实不大明白这里头的含义,只是本能的揪起小眉头,轻轻扯了扯展鸰的袖子,又做了个往外递的动作。   “嗯?”展鸰瞧了眼便明白原委,柔声道,“今儿带出来的零嘴儿都是有数的,哥哥、你还有我,咱们三个人一人一份,你若是想给旁人,便只好自己少吃,忍着等两天后家去再吃啦。”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小朋友赤子心性,能有这份与人分享的胸怀确实难得,但更难得的还是要教育他有责任感,懂得担当。   展鹤眨巴着眼睛好一番冥思苦想,过了许久才彻底理解姐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便毫不犹豫的点头。   两边隔得近,这边说话,那边的老人便听见了,当下脸臊的通红,连说不用。   而展鹤已经抓着一块糖瓜递了出去,小胳膊有些短,够不大着,拼命斜着身子撑着。那小姑娘有些惊讶,到底难抵诱惑,犹豫了许久才迟疑着伸出手去,只是立刻便被爷爷按住了。   那老人家红着一张脸给展鸰赔不是,颤巍巍的叫人心酸,“实在对不住,姑娘,孩子小,嘴馋,不懂事,您别见怪,我们这便走了。”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展鸰笑道,指了指一脸执着的擎着胳膊的展鹤,“小孩子嘛,喜欢找人玩儿,一口零嘴儿罢了,哪里有咱们大人插嘴的份儿呢,快别难为她。”   那老头儿原本还想去挡,可一见人家姐弟俩虽然穿的不是多么华贵,然而也是厚实簇新的好料子,还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伴儿,又有身强体健的随从,如何敢碰?半道上就怯怯的将手撤了回来,只是满脸局促的搓着手,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糖啊,一斤还不得上百文?平日里他们便是路过糖品铺子都不敢抬头的,哪里就敢平白无故的要了人家的?   那老头儿越发不安,小女孩儿也紧张起来,微微红了眼圈,又仰着头小声道:“爷爷,我不吃糖了,不吃了。”   周围好些人都跟着唏嘘,展鸰叹道:“老人家,莫要往心里去,我见这小姑娘生的玲珑可爱,很是喜欢,不过口吃的罢了,快莫在意。”   后头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看不下去,略往前挤了挤,扯着嗓子道:“老丈,别难为孩子了,收了吧。”   眼见着展鹤都快从车上掉下来了,那老头儿这才替自家孙女接了,只是立刻就带着孩子一起跪下磕头。   得亏着展鸰有经验了,一看他们的动作便连声叫铁柱拦住,加上老人家腿脚不便,好歹算是拦下了。   老头儿却不肯白受,嗫嚅半日,小心翼翼从背后的柳条筐里掏出来一个木哨,十分谦卑的递过来,很是忐忑的道:“没什么能回的,这是老汉刻的木哨,拿着给小少爷玩吧。”、   说完,又很小心的笑了笑,皱出满脸的褶子。   见展鹤只是好奇的举着看,他又补上一句,“洗,来时洗过手了,不脏,不脏。”   展鸰登时一阵心酸,解释说:“他是没见过,您老别多想。”   “哎,哎!”老汉不住地点头,总算是松快了些。   小姑娘捏着糖瓜,很珍惜的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开心的对自家爷爷道:“甜丝丝,香喷喷的!爷爷你尝尝。”   “爷爷不吃,你吃,你吃。”   爷孙俩推让了一回,到底是老汉装模作样的舔了下,孙女这才肯入口了。糖瓜刚一入口,她便笑开了,好似太阳下一株纯洁污垢的小花,叫人一颗心都跟着柔软起来。   展鹤细细的打量了木哨许久,尤其观察了顶端一只形神兼备的小鸟儿,这才试探着吹了一下,嗖嗖的声音十分清脆,他就笑眯眯的,又举着给展鸰和席桐瞧。   展鸰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又同那老汉聊天,“老丈,您从哪里来?进城做什么去呀?”   方才老汉翻开柳条筐的时候,她发现了许多木器和工具,当下心中便有了个想法,正好验证一下。   那老汉感激她人美心善,自然是有问必答,当即恭敬的回答道:“我们爷俩从苏西府来,也没个去处,听说这几日城中有灯会,人多,便来找个活做。”   苏西府?那是哪儿。   不比后世随处可以买到现成地图,这会儿的都掌握在官府手中,再就是有富贵人家或是托人弄来,或是自己人走过了绘制的,所以展鸰对行政区划具体方位的分布并不了解,听了也是茫然,便扭头去看席桐。   席桐眉头微蹙,低低的道:“苏西府在西面,距离此地怕不有数百里之遥,难为他们一路走过来。”   一老一小,老的瘸着,小的还扛着行李,难怪身上衣服虽然干净,可脚下的鞋子却都细碎,快烂成布片了,还满是泥土痕迹。   小姑娘忙大声加了句,“我爷爷是木匠,手艺可好哩!姐姐,你家里要做木活么?”   果然是木匠。   那小小一只木哨不过孩童拇指长短,可制作十分精巧振翅欲飞;内部掏空线条流畅自然,难得声音也清脆嘹亮,里里外外半根毛刺也无,当真没有一点儿不妥当的,可见这老汉手艺确实精巧。   展鸰便笑着对她道:“一时半会儿的,倒是想不起来。”   小姑娘一双星星似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不过还是不死心的道:“我,我爷爷手艺真的很好,姐姐,我们给你算便宜点好不好?柜子、架子床、箱笼都使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近似哀求。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才这样小的年纪,放在富贵人家只怕还是个追着父母撒娇的宝贝儿,可这个姑娘却已经跟着爷爷风里来雨里去,见缝插针拉拢买卖,只为了讨口饭吃。   老汉既欣慰又心酸,忙拽了她一把,“别胡说,”又对展鸰赔不是,“姑娘莫听她胡言乱语。”   “我没说谎,”小姑娘有些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许自己说话,小声道,“这个姐姐这样好心,说不定会”   “快别说了!”老汉越发窘迫,臊的一张老脸通红,又使劲扯了孙女一把。   人家好心已然十分难得,他们如何能蹬鼻子上脸!   小姑娘狠狠打了个踉跄,眼见着就要摔到了,背后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扶了自己一把。她扭头一看,竟是刚才一直骑在马上那个人。可方才他好像一直都在对面马背上,怎的眨眼功夫就跑到自己身后来了?他是神仙,会飞吗?   “没摔着吧?”席桐低头问道。   小姑娘红着脸,摇摇头,又道谢。   席桐看了展鸰一眼,替她与那老汉道:“这位姑娘的意思是,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想不完,若是得空,想请你们去家里做活。”   瞧瞧这默契!   展鸰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对那祖孙俩点头,“正是。”   话音刚落,小女孩儿已然欢喜的跳起来,可老汉却越发犹豫了。   人家这样好心,还舍得给糖吃,未必不是怜悯自己老的老、小的小,只怕并没什么要做的,这么说是为了宽他们的心呐!   人家心善,自己却不好得寸进尺,不好,不好。   一看老汉脸上风云变幻的,展鸰就猜到他要说什么,故而直接抢在他头里道:“我并未哄骗你,我们原本也是这几个月才开了家客栈,一应桌椅板凳架子箱笼也不甚齐全,本就想找个木匠做活,只是一直没腾出手来。若您老愿意去,便做个供奉,我们便宜,你们也不必东跑西颠的了。也不必这会儿就说话,您且先去城里瞧瞧,若是有别的事要忙,自然先去忙;若是回头还愿意接我们这活儿,便去城外四十里的一家客栈就是了。”   席桐倒是爱与木头打交道,可只会木雕,说的不好听一点,没有半分实用性……   且不说偌大一个客栈需要多少家具,便是展鸰自己屋里也是只有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什么箱子柜子一概没有。现在住的时候久了,衣裳被褥及各色物事都渐渐的多了,哪里放得下?少不得都得添置。   再有日常损耗的家具农具之流,哪一样不得花钱请人来做?他们住的又偏,活儿少了往往木匠还懒得跑这一趟,推三阻四,今儿不来明儿不去的,好容易叫了来又坐地起价,着实心烦。   现在可不是塑料、合金遍地横行的年代,日常生活用品基本上都是木头的,木匠地位自然超然,可偏生好木匠也难寻。   可若是果然能找一个木匠做供奉,岂不美哉?   瞧着这对祖孙也是本分老实的,难得老的慈爱自强,小的懂事乖巧,也不怕日后出什么幺蛾子。   听她这么说,那老汉才勉强有几分相信了,只还是犹豫。   展鸰也不勉强,只又说了遍地址,这便进城了。   先去客栈安置行李。   在柜台那里登记的时候,那伙计还额外多瞅了他们三人几眼,见她写了个展字,便试探着问道:“可是城外一家客栈的展姑娘?”   展鸰一笑,点头,“不错,正是我。”   “可把您给盼来了,”伙计拍着巴掌笑道,“昨儿有位诸姑娘来,托小的给您捎个话儿,她今日吃过晌午饭便来找您玩,叫您千万别往远了去。说连日来多赖您的照应,如今千万叫她略尽地主之谊。”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也不墨迹,“好。”   人情嘛,就是有来有往,况且诸锦也不是那等家境贫寒之辈,若是一味不叫她做东道,只怕小姑娘心中难受,面儿上反而过不去呢。   几人先去放了行李,见那上房果然十分宽敞,又干净整洁,也很是满意。   好容易来一趟,不出去逛逛怎么成?   展鸰就叫铁柱和二狗子不必跟着,她自己则与展鹤、席桐略收拾一下便出门了。   虽然日头刚升起来还没多久,可街上早就热闹起来,尤其是那些大店子,外头大多张灯结彩的,有的甚至搭起来几人高的大门楼,上头挂着红的绿的黄的绣球,又放鞭,并请了舞龙舞狮的,老远就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原本空旷的地方也都见缝插针的摆了好些摊子,卖些个零碎的玩意儿、零嘴儿什么的。   “时兴的头花,头花咧!八文钱一个,十五文俩!”   “荷包,荷包,龙神庇佑,来年百毒不侵!”   “热乎乎的糖炒栗子,甜咧!多加糖!”   “各色蜜饯,桃条儿、杏干、梨脯、荔枝絮子,一碗开胃,两碗强身!”   喊这话的时候,那笑容满面的小贩还颇有些夸张的扭动着身子,又将几张油纸抖得啪啪作响,做出许多戏耍似的花招,引得许多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捂嘴娇笑,倒也有几个停下来略称个一斤半两的。   不远处围了一圈人,是不是迸发出一阵阵急促的欢呼和叫好声,不等展鸰过去瞅瞅是做什么的,正中央忽然就升腾起一条带着黑烟的火龙,围观百姓登时失声尖叫,集体后撤之后又潮水一般重新围拢上去,大笑大闹,掌声如潮。   展鹤给吓了一跳,旋即咯咯笑起来,小脸儿上带着兴奋的红润。   展鸰也看的有趣,扭头对席桐道:“早前电视剧上老演,没成想如今倒也亲眼见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喷火了,表演者口中含着高浓度的烈酒或是火油,对着火把喷出去,若是熟练的,听说还有别的花样。   席桐面上难得也带了笑意,又玩笑道:“也有几分真工夫,那个一不小心可就成自焚了。”   正说着,一队穿着官服的巡街衙役分开众人走来,还特意在喷火的摊子外头多停留片刻,又趁掌声和欢呼声稍减的空档扯着嗓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都留着些神吧!”   喊完了,也不等里头什么反应,又步履匆匆的往下一处去了。   展鹤不大出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俩大人带着他略转了转,见不少迎面走来的孩童手中都举着零嘴儿,小家伙也不免动了心思。   出来玩儿么,自己带东西吃是一回事,从外头买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或许东西并不在好吃,可那种融入其中的欢乐氛围却是令人无法抗拒的。   冰糖葫芦是穿越必备首选,展鸰掏了三个大钱给展鹤买了一串。倒是挺实惠,老长一个山楂串儿,都快赶上小朋友一条胳膊了,举着东倒西歪的。他一个人在那儿傻乐呵,却不急着吃。   走了几步,又看见了许多卖花片儿、面人儿、糖人儿的,其他的倒罢了,那细木棍儿上头挑着的十二生肖却有几分意思。   展鸰想起来前儿麦芽糖的那回,指着对席桐挤眉弄眼的笑道:“瞧见了么,这可有龙。”   席桐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显然不稀罕。   他哪里是巴巴儿的渴望什么龙啊凤的糖人儿,又不是孩子了,关键是看谁能弄的不是?   糖人儿也是麦芽糖做的,日头影儿底下黄灿灿的,冷风里透出点甜香,难得还是立体中空的,好些小孩儿和年轻的姑娘、小伙儿都围着啧啧称奇。   因一个才二十文钱,也不算太贵,许多买的,那吹糖人的都忙活不过来。   有来得早的先得了,便迫不及待放到嘴里,也不舍得咬,只一下一下舔着,带些得意和炫耀的往周围看。   这玩意儿其实好看多于好吃,只如今甜味儿难得,除了真正的富贵人家,少有买了之后放着干看不吃的。   展鹤咬了个山楂在口中,倒是挺甜,可味儿一般,远不如自家姐姐做的醇厚香甜,就兴致缺缺的,此时见了糖人,也有些挪不开眼睛。   展鹤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笑眯眯的问:“要一个么?”   小孩儿又盯着瞧了会儿,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刚吃了一个的巨型山楂葫芦,犹豫了下,还是挺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他是真想要。   “好,那咱就买。”展鸰挺欣慰,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是自己养得好了些。若放在以前刚来那会儿,小东西哪里敢主动说要什么?懂事乖巧的叫人心疼。   展鸰还没腾出手掏钱,那边席桐先从数了二十个铜板递给吹糖人的。   “呦,这是还有私房呢!”展鸰也不跟他抢了,当下打趣道。   席桐勾了勾唇角,一本正经的说:“男人嘛,总该还是要留一点私房的。”   那日他给展鸰的确实是大头,不过手头也留了些,若没有大开销,三年五载倒也不妨事。若有大用处,少不得再重出江湖赚去,大活人难道还能为了几个银子钱憋死?该花就花呗。   谁知这一给钱,他们俩人的脸上一下子就不好了。   那吹糖人的正费力搅动一锅麦芽糖,刚用筷子挑出来一撮,两只手倒腾着捏出雏形,见席桐递过钱来,便立刻停了,熟练地接了,然后继续捏糖。   展鸰&席桐:“……”   一只老鼠捏到一半,中间又陆续有好几个人交钱,还有一位给的是碎银子,那吹糖人的便埋头在钱箱子内翻找,老半天才凑够了。   而稍后,那双在铜钱、银子里滚过不知多少遍的手便又行云流水一般的重新捏起糖人。   展鸰&席桐:“……”   捏的差不多了,吹糖人的又在糖人底部弄开小口,鼓起腮帮子吹起来。   真就是鼓起腮帮子吹,嘴对上去吹的!   大约是太费力了些,吹了几下,那人又咳嗽起来,完了之后用袖子一抹,继续吹。   展鸰&席桐:“……”   两人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牵着展鹤转头就走。   那吹糖人的竟还有余力注意到他们,在背后喊道:“姑娘,少爷,你们的糖人还没做哩!”   “不要了!”展鸰和席桐头也不回,异口同声的喊道。   展鹤给他们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跌跌撞撞跟着走了几步之后才回过神来,委屈巴巴的拽了拽展鸰的衣服,又往后面指了指糖人摊子,意思是咋忽然就不要了么!   展鸰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扶着他的小肩膀,一脸严肃的道:“告诉你哦,只要姐姐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你吃那种东西的!”   真是要了命了,就这卫生条件和卫生意识,还出来卖小吃呢!   吃咱们自己带的糖瓜吧,糖瓜就挺好,干净卫生还好吃呢。 第28章   简单吃过午饭, 诸锦果然就扛着大包小裹的来了, 见了展鹤先抱了抱, 这才放下手中许多东西。   今儿天气格外冷些,她穿的也分外厚实,绣缠枝牡丹的大红皮袄下头系着丹朱八副棉裙, 瞧着越发明艳动人。又是自己过来的, 轿子也不坐, 这会儿脑门上热的都是亮晶晶的汗。   她一边拿手帕子自己扇着,一边指着那个缕金丝绣银线的精巧葫芦荷包对展鸰道:“这是外头人送的雪花冰晶糖块, 传说细腻无匹,滋味儿倒好,一个是薄荷的, 十分清爽, 还有一个是兑了橘子水熬出来的,酸甜可口。我尝着不错, 给姐姐你包了一包来,你看或是这么吃,或是拿着入菜做点心的。”   又拿起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 还没说呢,展鸰先就笑着开口, “我闻出来了, 这是虾干儿?这个味道, 必然是海虾。”   “姐姐果然是内行,”诸锦也笑了, “可不是怎的?便是东边海里的虾,倒是比河虾更劲道弹牙,且没有泥腥味儿。空口当零嘴儿好吃,做菜亦可。”   沂源府地处中原内地,略有几条河流,却不靠海,故而海产极其稀有,偶尔市面上略有一点,价格昂贵不说,往往抢不到。   展鸰打开那个纸包瞧了瞧,见一只只鲜红油亮的大虾俱都个头圆润饱满,肉也实在,乃是少有的上上佳品。这一包少说也有五、六斤,放到外头总不会少于十几两银子。   来了好几个月了,她还从未见过品相如此好的海虾,想来是底下的人送来讨好诸大人的,如今却便宜了她。   “这样多?”   诸锦并不在意,“外头进了两大筐呢,因分了好些家,倒也不显的多了。”   听说并不只给自己,展鸰这才放了心。   几个人都剥了一只吃,果然鲜美无比,口感结实弹牙,更难得一股天然咸鲜,当真是绝配。展鸰也有一日子没尝到海味儿了,一时竟有些唏嘘。   若放在以前,真是打死她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一只风干虾带起乡愁……   平时倒罢了,这会儿她还真是有些触景生情,分外怀念起现代社会发达的交通运输来。   唉,醉虾、白灼虾、蒜蓉虾、油焖虾……还有那鲜嫩味美的蒸蟹、粉丝扇贝等等,如今一时半会儿的恐怕都吃不到了。   虾壳坚硬尖锐,小孩儿弄不来,席桐便耐心的给他去了须、壳,又吹了吹,拍打掉表面多余的盐分,这才递过去。   展鹤美滋滋接了,挨着给三人作揖道谢,这才小口小口的吃。   他是坐在椅子上的,奈何人小腿儿短,两截腿儿便悬空了,此刻吃到兴起,本能的一晃一晃的,瞧着便叫人心情愉悦。   除了海虾,诸锦还带了鲍鱼干、紫菜等物,都是沂源府难得一见的一等一的海货,展鸰谢她跟诸大人的时候真是发自肺腑。   且不说这些东西本身价值极高,更要紧的是心意难得,至于谢诸大人,是因为展鸰知道,这么些个寻常难得一见的吃食,若无诸清怀的允许,诸锦是无论如何都带不出来的。   相处这么久,诸锦早知道她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听了这话也不惊讶,只是抿嘴儿笑,又道:“我父亲虽不明说,可我瞧着他对你也是赞赏颇多,且往日我捎回家去的东西,他也是受用的。往年每到年底事忙,他都要消瘦许多,今年事情并不少,可我细瞧着,他反倒像是长了些肉似的。可巧今儿他设宴,不如展姐姐你同我去见见他老人家,省的整日旁敲侧击的唠叨。”   诸清怀是个好面子的传统文人,虽然有女儿日复一日在耳畔说尽展鸰的好处,但没看到真人之前,他依旧心存疑虑。可若要他真放下架子亲自去见,或是亲自请展鸰来做客,又是万万不能够的。   诸锦是真心与展鸰要好,故而想借此机会叫她往父亲跟前走走,一来两边都认识了,日后不必再心存芥蒂;二来父亲到底是一州之长,若当真赏识了展鸰,她日后在黄泉州讨生活也要小许多阻力……   展鸰自然也明白她的苦心,只是却并未顺从。   “多谢你的美意,只是你也莫要胡闹,你父亲身居高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本就有不知多少人瞧着,多谨慎都不为过的。我不过一介平民,贸贸然冒头,岂非授人口实?到底不美。再说,当初我与你交好也不过是看重你这个人,不怕说句话叫你恼,与令尊是官是匪没有半点关联,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说完,展鸰又将这些东西小心包起来,预备晚上铁柱和二狗子回去的时候带着,这才另起话题问:“夏白呢?今儿怎么没跟着?”   听了方才那番话,诸锦越发敬重她的为人,也不勉强,就顺水推舟的转移话题道:“他本是爹爹手下,做正经事的,身上可是挂着从六品的官职呢,只是前阵子我回老家扫墓,爹爹担心我,特意拨了过来护送。如今我都回来这么久了,他也早该重归原职。”   回来的时候展鸰瞧见外头有个卖橘子的,略尝了一瓣,滋味儿倒是不错,便买了许多,这会儿众人就都围在桌边剥桔子。   黄泉州本不产橘子,还是南边几个商人运过来的,乃是乡间生长的野橘子,并不算十分好看,皮也有些硬,只是却意外的酸甜可口,反倒比后世那些圆润美丽的橘子更好吃些。   席桐手巧,做什么都比旁人赏心悦目些,即便此刻最简单的剥橘子皮,他也能玩出花。   只将橘皮顶端削开个小口子,然后把里头的瓤掏出来,再往里头放一截蜡烛,便是小桔灯了。   诸锦和展鹤都看呆了,回过神来之后齐齐拍手,十分捧场。   展鸰就看着那橙红色的烛光发笑,这人还真是童心未泯……   说曹操曹操到,几个人正聊着,本该在诸清怀身边的夏白就从外头进来了。   诸锦一愣,剥橘子的动作都停了,“你不跟着父亲,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展鸰和席桐飞快的交换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底掩藏不住的……八卦。   没法子,这里的生活着实有些乏味的紧了,似此等送上门的新闻,若是白白放过岂不可惜?   夏白往这边瞧了眼,两人无声干咳,都悄悄坐直了,瞧着好像是转头看向窗外,其实耳朵都高高竖起。   “大人说年前后城中人员混杂,诸多隐患,还叫我先跟着,等年后松快了再说旁的。”   诸锦皱眉摇头,并不赞同,“此言差矣,如今正是忙乱的时候,想来爹爹身边更缺信得过的人帮衬。左右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的,外头几个护卫虽比不上你,也当点事儿,你赶紧回去吧。”   夏白想也不想的回道:“他们,我信不过。”   诸锦抬头瞅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了下,到底没再说什么。   展鸰这才重新插话,对着夏白抱拳,笑道:“失敬失敬,从前不知道你还是位从六品的官爷,如今知道了,可不敢再跟以前似的了。”   席桐也象征性的抬了抬手,脸上带了点笑意。   对夏白此人,他印象颇佳,自觉值得一交,故而态度也相对和煦。   夏白也落了座,还顺手摸了摸展鹤软乎乎的小下巴,听了这话便笑,“展姑娘说笑了,不过承蒙大人瞧得起罢了,本也没什么。”   展鹤仰头冲他笑了笑,跟个大发面包子似的圆润可爱,口中还在一鼓一鼓的嚼着虾肉。   几人说了一回话,诸锦就坐不住了,闹着要往外去,“你们好容易过来一趟,枯坐无趣,还是出去逛逛才好。吃的倒罢了,展姐姐珠玉在前,后头这些竟都成了烂石头,倒是城东有一座青龙寺尚可,乃是前朝留下来的旧址,如今又整修过许多回,十分气派宏伟,香火也旺,这几日还有得道的老和尚说佛法,不如便去瞧瞧热闹。”   大庆朝佛教盛行,虽然不是国教,可因为几任皇帝都信这个,故而十分风靡,其他诸多教派都退了一射之地,难以望其项背。   因才刚吃过荤腥,众人又仔细洗手漱口,肃正衣冠,这才外头去了。   结果刚出门还没走出去多远,迎面就众星拱月似的来了一群年轻的姑娘小姐,一个个穿着富贵打扮讲究,身边还跟着丫头婆子,架势十足。   其中一个穿着紫色长袄、头戴狐皮风帽的小姐看见诸锦,眼睛都亮了,当下把眼珠转了转,抖了抖手帕子,热情的上前跟诸锦请安,又伸着胳膊要来拉她的手,“诸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可是巧了。”   诸锦明显不大热情,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巧不巧的也没什么要紧,你们略让让,莫把一整条街都挡了。”   因这几日热闹,街两边都摆满了摊子,导致中间供行人车马通行的空间远比平时狭窄,她们这一群莺莺燕燕的往这里一站,可不就堵住了吗?   那小姐脸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想到诸锦竟真的这样不给自己面子。   诸锦冲那几个人略略点头示意,便要带着展鸰他们出去,谁知那紫衣姑娘的同伴十分不甘心,又娇娇怯怯的看着展鸰问:“不知这是外头哪位大人的千金?素日里倒没见过,既在这里遇见了,不如大家一同玩耍。”   诸锦脸上的不耐烦简直要化为实质,展鸰偷偷拉了她一下,抬头冲大家一笑,直截了当的道:“哪里是什么千金,这位小姐太客气,不过是城外开客栈的。”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哗然,方才那紫衣小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大惊小怪,打量展鸰的眼神都不对了,“哎呀,竟然是商户?”   虽然如今商户地位好了许多,不似前朝低贱,可也为许多官宦家族瞧不起。本来那些小姐们看展鸰生的年轻貌美,又自带气势,更与素来眼高于顶的诸锦往来密切,还以为她是哪家千金,谁知竟然是商户!   这算什么事儿,瞧不上她们这些官家女子,反倒对一个商女青眼有加,这是打谁的脸?她们的,还是家中父兄的?难不成这也是诸大人的意思?   后来说话的那小姐瞧着比诸锦略大两岁,当下皱起眉头,十分不赞同的道:“你如何竟与此等人往来?回头若是诸大人知道了”   话音未落,忍耐许久的诸锦便干脆利落的堵回去,“我与什么人往来,与你有何相干?”   那女子便羞红了脸,其余的人想说不敢说,又隐隐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只在后面干站着,略扯了扯她的衣裙算完。   “你,”那位小姐气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不过还是强撑着款儿,“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平日里唤我一声姐姐,我自然”   诸锦就冷笑出声,“我唤你一声姐姐?你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不过是面儿上的罢了,莫要真把自己当什么。素日你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偷摸着说我什么,打量我不知道么?”   以前不计较也就算了,如今竟也敢蹬鼻子上脸,大庭广众之下想要降伏自己,真当她是软柿子好捏么?   她的视线十分有杀伤力,被看的人都纷纷垂下头去,显然是心虚了。   诸锦嗤笑一声,“我家的事且用不着你操心,”顿了顿又鄙夷道,“什么脑子,给人拿着当枪使还得意呢。”   那女子就惨白了脸,其他被戳破心思的人面上也都热辣辣的。   说罢,就径直带着展鸰他们离开了。   走出去几步,展鸰回头瞧了眼,发现那一群大小姐们都直勾勾的盯着这边看,端的是面罩寒霜,眼里喷火,恨不得现下就扑过来生吃了自己。   “既然遇上了,略敷衍几句也就是了,闹成这样不妨事吗?”展鸰有点担心她这样同人家直来直去会不会不大好。若是为了自己,实在不必。   “你不必多想,我素来如此,也早该如此了。还偶遇呢,这一带尽是客栈,无缘无故的,她们又如何会来这里?左右是听见风声,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来看热闹罢了。”   诸锦浑不在意的说,“我本来就同她们合不来,偏一个个巴巴的往上凑,一回两回吃了亏也不长记性。打量我是傻子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展姐姐,你别瞧着她们这会儿娇声软语和和气气的,背过身去说起我的坏话、编排人一个赛一个的厉害!不然我那些厉害名声是哪里传出去的?”   顿了顿,又有些烦躁的踢着脚尖道:“她们就是下头同知、通判以及辖下知县、县丞家的女孩儿,何曾有真心与我好的?不过是看在父辈面子上罢了。她们觉得受了屈辱,我却哪里愿意她们巴结?不能吃不能穿,真是无趣,好就好,不好又不好,偏绕的这么些弯弯道道,难不成她们不与我好,我便会同父亲告状,给他们的父兄小鞋穿了么?还是同我好了,我便能与父亲说情,叫他们家人做大官?想什么呢!”   那些姑娘们想来在家时也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诸锦的父亲在这黄泉州官职最高,那些女孩子们得了家人嘱咐要好生奉承,想来心里本来就不大愿意。   且诸锦着实是个异端,不喜谈诗作画或是女红这些,专爱往外头跑,又骑马、耍鞭子的,同那些人着实合不来。她喜欢的她们不喜欢,她们擅长的她又瞧不上,众人面上虽然竭力说笑,但背地里也少不了嘀咕……   展鸰叹了一回,“都不容易,何苦来哉。”   诸锦斜眼瞅她,反而觉得惊奇,“她们说你坏话,你不生气?”   “自然是生气,”展鸰大大方方的道,“我又不是圣人,自己卖劳力赚钱,她们瞧不起我,我自然是不高兴的。只是,嗨,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那些女孩子也不过十来岁年纪,本该天真烂漫的时候,可因为出身和环境,肩上早早的便多了些沉甸甸的担子,想来也是不易。   不过不容易归不容易,她们要立威抖机灵,却不该落到自己头上!   “展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诸锦笑道,“其实平日里我也对她们颇多忍让,父亲虽是知州,可下头事情千头万绪的,最容易藏污纳垢,也须得有几个亲信照看,若是弄僵了,对谁都不美。只是她们不该蹬鼻子上脸,如今竟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动不动就敢对我指手画脚的。若我不给她们些颜色瞧瞧,赶明儿更恶心人的事儿还有呢!”   明面上是官场往来,可私底下,她们这些官员家眷之间的关系又何尝不是牵一发动全身?不过缩影罢了。   下头的兵卒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诸清怀自然要挑时间杀鸡儆猴,抓出来敲打敲打;而这些所谓的小姐妹开始蠢蠢欲动了,诸锦也必须拿出大小姐的气派震慑一番,不然众人回家一说,知州家的千金是个面团似的人,任人拿捏……   小瞧了她事小,可若是因此叫那些人连带着也轻蔑起父亲来,可是万万不能够的!   展鸰笑着看她,将她都看的发毛了,紧张兮兮的摸着自己的脸道:“展姐姐,你为何这般瞧我?”   “哎呦呦,素日我倒是小瞧了你,”展鸰笑着捏她的腮帮子,“果然是大小姐,平日里大咧咧的贪嘴儿,该做的事儿、该明白的道理可是一样没落下,倒是我白操心了。快给我瞧瞧这脑袋瓜子怎么长得?”   几个人闹了一回,果然顺着人流出了城,径直说笑着往青龙寺去了。   还未走近,便已听到空中回荡的梵音,看见那袅袅升腾的香火。好些虔诚的信徒大老远便开始跪拜了,垂着头走一步念一句佛号,半点不敢怠慢。   抬头看去,远远山丘环绕,上头许多苍翠的高大松柏,但见密林之中一角山寺斜斜跃出,翠绿枝叶中一点僧黄,稳重又不失可爱。   诸锦同人来过几回,就介绍说:“里头几座佛塔倒也有趣,什么浮屠塔、莲花台,托着石碑的大龟,拈花微笑的菩萨的。哦,还有好大一座佛像,光辉璀璨,拜的人不知凡几,不去瞧瞧可惜了。”   话音刚落,却听山间寺中幽幽荡开一阵钟声。那钟声不算太大,但着实悠扬,缓缓推开,便如水面涟漪一般四散而去,一下接一下,悠然长远,令人不自觉就净了心神。   饶是诸锦平日肆意飞扬,此刻也不敢亵渎,本能的压低声音:“那钟实在不凡,听说往外四十多里还能听见呢!相传到现在都几百年了,一年到头风吹雨淋,可竟也没有损坏,都说是佛祖保佑、菩萨庇护呢。”   展鸰也跟着称赞一回,见旁边百姓都原地站住,双手合十的祈祷,她心头一动,也跟着做了。   愿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还没睁开眼睛,便听耳畔响起席桐沉声低语,“你也信这个?”   展鸰微微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茫然,“信,也不信。”   要说以前,她确实是不信的,可如今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发生了,却又叫她不得不信。   大约,这世上的确有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吧。   席桐多瞧了她几眼,也跟着双手合十,祈祷一番。   敬鬼神而远之,如今既然靠的近了,少不得顺从一回。   路边有僧人们在施粥、散佛果,若有心有力的,自取一份,随手丢些香油钱,不拘多少,只是个意思罢了。   展鸰上前瞧了一回,取了两个小巧的葫芦形佛果尝了。   这玩意儿倒是新鲜,也不知好吃不好吃,瞧着倒是玲珑可爱。   入口之后才知道是糯米面做的,略加了些盐和糖,表面细细筛了一层淡黄色豆粉洒了,毛茸茸的有趣。里头却是一层细豆沙,滋味儿清甜,回味无穷。   展鸰赞了一声,众人见她这般推崇,也都捻了几个来吃,果然美味。   展鹤吃的嘴边都沾了豆粉,瞧着好似凭空多了一圈胡子,猫咪也似的可爱。   席桐有感而发,“想不到外头那些花里胡哨的摊子,竟都不如佛寺出来的佛果好吃。”亏他进城之前还揣了那样高的期待。   展鸰笑道:“许是出家人心思干净,耐得住性子。你瞧,这豆沙这样细腻,一点豆皮、渣滓都没有,也算难得了。”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和尚便道了谢,又不紧不慢的指了指旁边几个盒子,“施主,您才刚吃的是红豆沙,还有绿豆沙哩,这里还有枣泥的,都是师兄师弟们一粒粒细心挑过,没有一颗坏豆子,又小心手推出来的。”   寺庙虽然有自己的田地,可因经常施粥、舍饭的,日子总是拮据。如今逢年过节也都会做些东西来卖,算是个进项,省的到时候四处化缘。   虽然庙里有佛祖,可求人不如求己不是吗?   不过若是遇到那些实在拿不出银子的穷苦人家,大和尚们还是白送,故而若非时常有善人捐款,这青龙寺一年到头可就要有大半年喝西北风了……   众人又分着尝了一回,果然都很不错,各有千秋,便各自拿了几盒。   诸锦兴致勃勃道:“给爹爹尝尝鲜。”完了之后又对夏白道,“你为何不买?罢了,我与你挑几盒,也算你跟着我的谢礼,若是回头分给兄弟们是个意思。”   夏白本打算自己买的,可如今见诸锦兴致盎然的,也就顺水推舟应了。   吃了佛果,展鸰顺手掏了快散碎银子放到前头大托盘里,约莫也有一二两重,后头席桐等人也纷纷捐了些。便是展鹤这小东西,也给塞了块银子,亲自垫着脚放了进去,又像模像样的学着人家双手合十拜了拜。   里头的几位僧人瞧见了,不由得会心一笑,回了个合掌礼。   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见了,捧着几条木珠儿出来,脆生生道:“多谢几位施主,这是佛前供过的手串儿,赠与几位施主保个平安吧。”   众人道了谢,亲自来接了戴上,又同他行礼,“多谢小师父。”   那小和尚年纪不大,瞧着却颇有超凡脱俗之气,不卑不亢的回了一礼,又脊背挺直的走回去敲木鱼了。   稍后随众人进了寺内,但见人头攒动,香火缭绕,衬的好似不在人世间。又有大和尚开坛说法,下头乌压压那么些人,竟都悄然无声,可见其虔诚。   参拜也就罢了,可这讲经说法,实在听不来。   展鸰等人站在后头略听了一回便觉昏昏欲睡,想来是没有佛性,灵台不够清明,大约也不能得高僧青眼,来一句“贫僧与你有缘”之类的主人公待遇……未免不敬,相互交换个“原来你也如此”的眼神之后,忙悄然退了出去。   只是那佛像果然宏伟惊人,高达三丈九尺有余,佛像庄严端正,外表鎏金,阳光下熠熠生辉,非但不俗,反而有种超然物外的悲悯,令人望而生畏。   众人都跟着拜了几拜,又求了个签,添了香火钱,随着信徒们上了几把香,熏得有些头疼,眼泪直流,就去几十步开外的泉眼净手净面。听说这泉眼常年不枯竭,饮了可强身健体,寺中大小一干和尚都耳聪目明牙齿洁白,日日都有信徒来求了家去。   席桐看了一回山形地势,偷偷跟展鸰咬耳朵,“瞧着这一带的岩层大约矿物含量比较高,从里头涌出来的泉水自然也富含矿物质,确实比一般水对身体好些,耳聪目明牙齿洁白也正常,菩萨却管不了这么琐碎。”   展鸰忍俊不禁,四下看过之后抬起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偏你知道得多,有本事去里头跟主持说去,看人家不打出你去,没准儿还能摆个十八罗汉铜人阵什么的。”   说完,就自顾自吃吃笑起来。   见她笑的眉眼弯弯,席桐便也觉得心神舒畅,勾了勾唇角,眉目瞬间柔和许多,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想来那些得道高僧也不会在意我说什么。”   展鸰越发乐不可支,“还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等大仇不共戴天,还不会在意,做梦呢吧?”   说的席桐也乐了,转头去跟旁边的僧人花几十文买了两个大葫芦,结结实实装了两葫芦水,笑着对展鸰道:“难得遇见天然的矿泉水,也买些回去喝。”   好歹放在屋里还是室温,这外头也忒冷了些。   天本来就冷,水更是冻得吓人,可大家都是存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还是强忍着沾了沾嘴皮子,连展鹤也伸舌头舔了下,登时就冻得不行,整个人缩的鹌鹑也似。   展鸰心疼的紧,赶紧给他捂了捂,又排着队解了签文,虽没有大吉,却也不错,这便去了。   晚间诸大人要设宴,黄泉州一干排的上号的大小官员和家眷都来了,马虎不得。诸家后宅无人,须得诸锦出面接待女眷们,故而不能陪他们玩,天还没黑就依依不舍的回去了。   大半天转下来,展鸰和席桐对此处的小吃有些失望,不说卫生不过关,关键是不好吃啊,这个真的没法儿忍,还不如正经饭菜呢。   倒是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青龙寺反而遇见了好吃的佛果,外头卖的柿饼、大梨等着实鲜美,也算意外之喜。   晚上仨人去饭馆吃锅子,也没什么可选的,本地居民吃辣的不多,就是撒着菌子的大骨头汤。倒是挺下功夫,都熬得雪白雪白,浓香扑鼻。   外头车水马龙灯火通明,里头热气袅袅温暖如春,眼福口福一起饱,妙哉妙哉。   有新鲜的嫩羊肉,都切得薄如蝉翼,倒是可以吃来暖暖身子。不过这个吃起来也是技术活儿,须得用筷子尖儿小心夹着一角,飞快的按到水中涮,心中默念几个数便可提出,稍有不熟练的便煮老了。   展鹤这个筷子都拿不稳当的自然不成,还有些不大乐意,撅着小嘴儿挂油壶。不过等席桐将两片蘸饱了料的嫩羊肉递过来时,还是本能的张开嘴,啊呜一口吃掉,美的眼睛都眯起来,两条短腿儿乱踢,哪儿还记得自己在生气?   这会儿席桐带回来的两葫芦矿泉水也不大冷了,三人便倒出来喝,果然比一般井水、河水更为清醇甘冽,似乎还带着些许甜味。   展鸰狠狠夸了席桐一回,说他有先见之明,又摸着下巴道:“若是有机会再弄些,估计用这个做的冰淇淋也好吃。”冬天配着麻辣火锅吃冰淇淋什么的,简直不要太爽哦!   一听冰淇淋,席桐的脸上都要放光,麻溜儿点单,“想吃蓝莓的。”   “什么蓝莓,”展鸰失笑,“你倒是会想,如今也只有山楂酱,还有之前做的杏干,也能做些酸杏子酱,且将就着些吧。”   好像蓝莓这种玩意儿正式进入百姓食谱是比较晚的时候了,而且华国境内分布也不多,只在极北地方有大规模生长,这会儿的沂源府却从未见过,好些商户更是闻所未闻。若实在想吃,大约只能委托些专门往那一带走的商人找找了。   听了她的话,席桐微微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人回客栈略歇了一回天就黑透了,外头越发热闹的不像话,敲锣打鼓沸反盈天,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直将这一方天地映的恍如白昼。展鹤撅着小屁股趴在窗台看了许久,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索性也提了灯笼出去了。   一入夜,人更多了,又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小孩儿在地上更难行走,席桐便叫他将灯笼交给展鸰,自己抬手将小家伙提到肩膀上坐着。这样既不遮挡视线,又不用担心孩子磕着碰着或是给人贩子趁机拐走了。   展鹤哪里经历过这个?先时还有些怕高,可不多会儿便适应了,抱着席桐的脑袋左顾右盼,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显然是开心至极。   难得年底庙会,百姓们都竭力打扮的干净漂亮,迎面走来的年轻姑娘们更是花枝招展、满头珠翠,头上插着簪儿,腕上拢着镯儿,更讲究的还有戴臂钏、贴花黄的,都十分好看。   展鸰素来喜欢欣赏男女美人,此刻果然如鱼得水。就见对面的姑娘穿着娇嫩,上头鹅黄梅花对襟缎子袄,下头银灰四副皮棉裙,外罩暗金观音兜,一色的水毛镶边,又气派又好看。   她本就生的美丽,又提着一盏纤巧美人灯,露出来一点雪白皓腕上头带着金镶玉上等镯子,越发衬的纤巧袅娜。   展鸰还是头回见这般出色的美女,忍不住一看再看,那女郎的脸儿都有些羞红了。若非看自己的也是个美丽女郎,只怕她便要喊非礼了。   “看什么?”席桐见她走的迟缓,便出声问了句。   “真好看。”展鸰又狠狠看了眼,这才心满意足道。   才刚那姑娘气质温婉和煦,举止大方端丽,想来是大家子出来的,不然断不能这般出色。   席桐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眼,没看见那女子的脸,却看清了对方的打扮,再转过来看展鸰,胸腔内忽然就有些闷闷的,好像给谁不轻不重的揪了下。   一身淡青斜襟长棉袄,下头系着灰裙子,莫说项链手镯等首饰,便是脑袋上除了满头青丝也一色全无,唯独一根扎头发的红头绳还洗的有些褪色了……   亏得她年轻貌美,这样寡淡沉闷颜色也撑得起来,不然光看打扮,还以为是五六十岁的老妪呢。   “去做衣服吧。”   “嗯?”继续物色美人的展鸰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还有些愣,“怎么突然要做衣服了?”   “过年么,本就该穿新衣服,”席桐不动声色的说,又颠了颠肩头的展鹤,“再说,他长得也快,沂源府冬日长着呢,得多备些衣裳才好。”   如今两个人都不缺钱,展鸰听了倒也没拒绝,“也是,你知道我素来不大在意这些,倒是忘了。好像前头就是挺大一家布庄,也有成衣,便去量了叫人做。”   只是还没挤过去的,三人又被街边一溜儿的花灯吸引了注意力。   有伙计敲锣打鼓扯着嗓子的吆喝,说自己是某饭庄的,掌柜的今儿破财图个彩头,只需答对了灯笼下头挂的灯谜,便可赢走灯笼。   席桐瞧了瞧自己做的,说:“到底是古人心灵手巧,扎的跟花儿似的,我这个倒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谁稀罕那个了?”展鸰笑道,“心意难得,再说,我就喜欢你这鸡腿儿大灯笼。”   席桐瞧了她一眼,虽然不再说话,可唇角还是静悄悄的勾了起来。   展鸰看的好笑,觉得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闷,有心逗弄,便暗搓搓去戳他精瘦的腰,小声道:“开心了?”   席桐怕痒,这一下叫他全身上下都绷紧了,猛地往后缩了下,又顾忌肩头的展鹤而不敢还手,只得板着脸道:“别闹。”   他生的冷峻,好似雪山上冻了千百年的寒冰,锋利而冷硬,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内心却温暖柔软的一塌糊涂。   展鸰哪里怕他?嘻嘻哈哈又戳了两下,这才心满意足的收手。   两人凑近了去看那花灯下头缀的灯谜,摩拳擦掌干劲十足,打定主意要大杀四方,结果瞬间好似给人迎头敲了一闷棍,看了半日……一个都猜不出来!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无风荷叶动”   “待到重阳日”   “昭君仰首看斜月,云天吊亡魂。”   这都什么玩意儿?   古代人都玩儿这么大的吗?   展鸰沉默半晌,扭头看席桐,却发现对方正以同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她眨了眨眼,一脸严肃认真的问:“你猜出几个?”   席桐问的更加严肃,好似说什么国家机密一般,“一个都没有,你呢?”   展鸰幽幽叹气,“我也没有。”   这也太难了吧!   真有人能猜出来?   可他们很快就被打脸了,不过短短两刻钟,这里挂的花灯就去了三四成,好些年轻的姑娘小伙儿只看了一眼便笑着说出答案,欢欢喜喜的挑了灯笼走了,剩下一群酒囊饭袋抓耳挠腮的。   同样被归为酒囊饭袋的展鸰和席桐默默对视一眼,觉得还是现在就走吧,多少剩点脸面,不然等会儿一个都没了,可就丢大人了。   谁知席桐刚要转身,肩膀上坐着的展鹤就拍了拍他的头,又死命去指斜上方一盏画着富贵牡丹的花灯。   “他该不会猜出来了吧?”席桐眉心一跳。   展鸰心情复杂的瞅了瞅那句“龙年头一天”,“不会吧?”这些字小家伙倒是都认识……   按理说自家孩子有出息,她是该高兴地,可咋就是欢喜不起来呢?   这也忒打击人了吧?   他们俩正规军校毕业,精通多重特殊技能且荣获过数次一等二等三等功的高精尖专业人才,竟然被个四五岁的孩子比下去了?   这不能够啊!   然而那个敲锣的伙计已然看见了展鹤的举动,当即笑着招呼起来,“呦,感情是位小公子,快说说吧,若是猜对了,这富贵花开的花灯可就归您啦!”   展鹤还是不爱开口说话,没奈何,展鸰就掏了随身携带的炭条和纸与他。小家伙拿着席桐的脑袋当桌子,歪歪斜斜的写了个“晨”字。   他才刚一写完,展鸰和席桐就恍然大悟:   可不就是晨么!   龙年头一天,龙在十二生肖中为辰,头一天,可不就是上头的一日?妥妥的是个晨!   展鹤果然答对了,那伙计亲自敲了一回锣,又小心的取下花灯递过来,展鸰替他接了。   两大一小在众人善意的恭贺声中往前头布庄走去,展鹤美滋滋的,小下巴仰的高高的,小胸脯也挺了起来,下头两个大人的表情却有些恍惚。   比下去了,他们真的给个奶娃娃比下去了……   玩文字游戏什么的,他们这些习惯了电子录入的现代人真心不是古人的对手,哪怕是个娃娃也能瞬间秒杀了。   失敬失敬,告辞告辞…… 第29章   猜完灯谜之后, 展鸰三人又去了布庄, 席桐二话不说就订了好些, 又额外加钱,喜的那掌柜的亲自来接待,赌咒发誓的说必然先紧赶着他们的做, 做好了也不必来取, 只交给布庄的伙计送上门即可。   谁能想到两日后就要过年了, 竟还有一笔大买卖从天而降,可不是来年生意红火的好兆头?   在城中待了两日, 展鸰他们便要家去了,诸锦特意来送了一回,一行人到了城外才分开。   许是老天爷也为了过年应景儿, 大清早便挂着阴沉沉的天, 细细密密的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 无边无际,好像谁胆大包天的捅漏了玉皇大帝家的棉花包,与人们身上洋溢的热闹和期待并行的清冷孤寂相互交织, 竟有几分瑰丽。   诸锦站在城门口看了会儿才往回走,结果半路遇到出门会友的诸清怀, 爷俩便一同坐车。   “这样大的雪也往外跑, 送痛快了?”诸清怀拧着眉头给她弾雪花, 摸着上头风帽已经有些被雪珠儿打湿,便有些不爽。   “人家待我那样好, 好容易来一趟城里,若我不好生招待,岂不是辜负了爹爹的教诲?”诸锦便同他撒娇,又问,“后日便是除夕了,干爹干娘他们什么时候来?可惜错过了庙会。”   “顺利的话三五日后便到了,年是赶不上的,”诸清怀没好气的道,“哪里是错过了,你当他们还真有闲情逸致逛去么?”   这年头养大个孩子不容易,难得又那样聪明伶俐,忽然给歹人弄没了,甚至或许已经夭折,想起来哪里能不叫人痛彻心扉!   什么逛庙会过年的,只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爷俩说了几句就沉默下来,只听见外头车轮碾压路面的吱呀声,还有雪花轻轻敲击车篷的细微响动,难熬的孤寂在车厢内迅速蔓延。   又是一年团圆日,可惜自家……再也聚不齐了。   说来都是伤心人,谁又比谁强些?   “对了,听说你同王姑娘她们闹得不大痛快?又是怎么了?”诸清怀忽然打破沉默问道。   “夏白告状?!”诸锦的眉毛都竖起来了,就要掀开车帘往外头喊。   “如何总说是他,”诸清怀都给女儿气笑了,觉得这个属下跟着闺女这些日子真心不容易,“那日跟着你的可不止他一人。再说了,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又要扣他月钱么?”   诸锦面色微红。   别说,她还真想!   “我扣了又如何?”她闷闷地坐回去,气鼓鼓的戳着窗帘下吊着的流苏道,“可回头爹爹你还不是找个由头加倍补给他?再说了,他是堂堂从六品大员,朝廷分发俸禄,无人能够左右,我哪里能惹?说来,他还一个人拿着两份儿银子哩!”   诸清怀笑着摇头,听她叽叽喳喳说些小女儿的傻话。   “……那王同知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她爹爹总与爹爹你做对,她自己也挑唆着人说我的不是,生个儿子也是个酒囊饭袋,都二十岁了,还文不成武不就,偏生一家子都眼睛长到天上去,不知所谓!”   诸清怀是头两年才从京城空降至此,而在这之前,王同知已经在黄泉州同知的位置上一坐七年有余,早已急不可耐。   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凡能往上升一点,做个土皇帝岂不痛快?故而他一直没断了上下活动,打点周道,散出银钱无数,自以为知州的位置十拿九稳,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七年经营一朝打了水漂,看诸清怀自然是百般不顺眼的。   诸清怀是圣人亲自任命的,身份自然贵重;可王同知到底也是老官油子,结结实实的地头蛇,两人自打对上就没少打官司。   只到底诸清怀行的正站得直,又占理,王同知一家子集体拖后腿,眼见着也是朝不保夕……   提到王同知的儿子,诸清怀的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当即从鼻腔中发出重重一声“哼”!   就那厮,什么东西,也敢巴望他的女儿!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千万别叫他抓到把柄!   再说展鸰和席桐。   等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雪已经下的很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遮蔽了视线,能见度变得极低,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   “好大的雪,”展鸰用围巾捂了嘴,深吸一口冰凉洁净的空气,直觉一股寒意瞬间从鼻腔窜至五脏六腑,然后又蔓延到四肢百骸,虽然难免冻得慌,可倒也痛快,“来年肯定有个好收成。”   铁柱他们操持的十分用心,搞得她经常忘了自己还是个拥有一亩地的小地主婆。   之前去办户籍,她就顺带着把附近几亩地也买了下来,准备日后天暖了再种些旁的,或是养些家禽家畜的。因地理位置特殊,倒是比寻常地皮贵些,又有诸多要求和限制,不过也值了。   铁柱照例带着大树他们在门外轮流候着,老远听见响动便迎了上来,又帮着卸货。   “两位掌柜的可回来了,眼瞧着雪越下越大,俺们还担心路上难行,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想去迎迎来着。”   “甜甜的姜枣茶和防风驱寒的大骨头汤都是现成的,掌柜的赶紧进去吃一碗,然后用热水烫个手脸。”   大树说着,便背了几个筐和包袱在身上,又惊奇道:“呦,这是甚?这样大的橘子么?长得又像个梨!倒是没见过。”   铁柱闻言也伸着脖子瞅了一回,也不认得,便笑着问展鸰,“掌柜的,您这又是从哪儿捣鼓的稀罕玩意儿?咱们竟都是没见过的。”   自家掌柜的十分与众不同,隔三差五就要倒腾些新花样,他都见怪不怪了。   “这是柚子,南边来的鲜果,你们打小生长在北地,没见过也不足为奇。”说起这个,展鸰也有些兴奋,“听说是大船运过来的,难得还颇新鲜,等会儿剥两个大家尝尝,赶明儿取一些熬成柚子茶。”   还有一些柿饼、大梨,都十分肥厚,滋味鲜甜,正好买回来当年货。这两种都可滋阴养肺,对身体不错,后者还能加上川贝枇杷的熬点糖梨膏!   沂源府冬日天冷干燥,好些人都多了咳嗽的毛病,尤其是展鹤这小家伙,捡他的时候本就冻着了内脏,如今全都发作起来,经常一咳嗽就是大半夜,睡都睡不好,听着叫人心疼。偏偏又没有立竿见影的法子,大夫也说只能慢慢调养罢了。   好在展鸰和席桐都对锻炼颇有心得,每日都带着小孩儿做些运动,现在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昨儿去大夫那儿复查的时候也说很好,让坚持呢。   铁柱和大树听得越发出了神,啧啧称奇,马屁不要钱似的肆意流淌,“真不愧是咱们掌柜的,当真见多识广,果子竟还能熬着吃!”   展鸰自问是个大俗人,正常情况下也挺爱听这些甜言蜜语的,便努力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来,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好说好说。”   又看向铁柱,“如今你也练得口齿伶俐了。”   倒是大树才来,人又老实,说起来明显不如他溜。不过还有机会嘛,好好努力,以后肯定能顺利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马屁精!   铁柱跟着大家相处久了,脸皮也厚了,“应该的,应该的。”   众人都朝天笑了一回,席桐这不爱笑的也止不住乐。   后头展鹤给席桐抱下来,站在雪地里摇摇摆摆的走,偏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风一吹,越发东倒西歪了。   大树瞧不过去,本想帮他拿着,怎奈小孩儿十分倔强,死活不给,又使劲举着给他看。   小孩儿不说话,大树又没跟他培养成眼神交流的默契,只是大眼瞪小眼,最后干巴巴的来了句,“呃,大爷这灯笼怪好看的。”   小孩儿就拧起眉头,噘着嘴哼了声。   席桐抬起大手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子,帮忙解释道:“这是他自己猜灯谜赢的,自然珍视。”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展鹤也很骄傲的挺胸抬头,肉嘟嘟的双下巴都抻平了,将灯笼举得更高了。   于是铁柱和大树纷纷惊呼出声,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的围着展鹤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吹捧,尽管表情浮夸,演技拙劣,但依旧成功的将小东西美的合不拢嘴。   不过说起来,他们的称赞却也未必全是奉承,这才几岁的孩子?寻常百姓家里的连字都未必认识呢,人家竟会猜谜了?真真儿的了不得!   出去几天回来,难免忙乱,一群人都忙着归置展鸰带回来的东西。而展鸰先盯着展鹤洗了手脸、喝了姜汤,这才放心打发他去读书练字,自己却不想歇着,径直进了厨房,准备炸点萝卜丸子和蘑菇。   马上就过年了,不抓紧点要赶不上了。   没什么男女有别,席桐跟着进去打下手,清洗、切丝都是他的活儿,展大厨立在灶前的形象简直高大伟岸。   尽管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每次看,席桐每次都会觉得神奇。   这么些个不大像样的食材,经过这双巧手处理了,竟会变成无上美味……   展鸰的动作熟练又轻盈,好似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一点儿不会因为是在厨房而显得杂乱,反而让人看了就不自觉放松。   把萝卜丝放在面糊中搅拌的差不多了,再打上两个鸡蛋,彻底搅拌均匀之后油锅也烧热了。她一手舀萝卜丝面糊,一手用小一号的瓷汤匙在里头一按一转一拨,一个汤圆大小的萝卜丸子就乖乖跃入油锅,发出吱啦一声轻响。   一个又一个,热油表面很快便挨挨挤挤的浮起来金灿灿的丸子,展鸰时不时地用漏勺拨弄几下,防止它们粘连。而随着她的拨弄,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了。   时候差不多了,展鸰将这一锅捞出,放在草纸上头滚了几下,将大部分表面浮油吸走才转移到大托盘中,又顺势分开柴火调小了火,好让油温不至于过高,起身时顺手夹了一个递给席桐,“尝尝味道如何,小心烫。”   大约是加了鸡蛋的缘故,萝卜丸子表面黄澄澄的好看,跟交错露出来的绿色萝卜丝相互映衬,十分好看。因才刚出锅,上头还能隐约看见有细小的油花迸溅跳跃。   席桐就着筷子使劲吹了几下就咬入口中,又缓缓吐出一口热气,满意的点了点头。   刚炸出来的丸子表面酥脆,内里鲜嫩,偏偏又蓬的极好,口感绵软又富有弹性,而萝卜本身带有的辛辣之气已经所剩无几,唯剩盐津津的咸香……   不亲口吃过,谁能想到那些被人瞧不上眼的萝卜竟能美味至斯?   炸完了萝卜丸子差不多就晌午了,大家中午就有新菜加餐,吃过饭后,展鸰果然剥了两个柚子给大家尝鲜。   柚子虽然不如后世空运过来的新鲜,可也还好,表皮被撕裂的瞬间,那些细小的水珠便迸溅开来,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一股陌生的酸涩清甜。   李氏他们都哎呦哎呦的叫,围着看西洋景儿似的高兴,又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皮竟这样厚?别是欺负咱们掌柜的面嫩吧?”   “是哩,闻着是好闻,可这下水这样大,怪叫人心疼的。”   “熏熏屋子倒好……”   展鸰就笑,细心的替展鹤将柚子肉外头的膜去了,顺手递给席桐一瓣大的,又叫大家都尝尝。   铁柱等人还不好意思吃,连连推辞,“掌柜的,冬日蔬果本就贵得很,南方来的又有运费,怕是更贵了,我们吃不吃也没什么,留着您和二掌柜还有小少爷吃吧。”   “如今客栈买卖越发好了,也有你们的功劳,区区两个柚子算什么?”展鸰笑道,亲自掰开推过去几瓣,“日后更红火了,我且有更好的呢!到时候保准你们打嗝儿都是肉味儿!”   众人就都下意识去看铁柱,想瞧瞧这位大哥作何反应。   铁柱迟疑片刻,果断拿起来,“既然掌柜的都说了,那就吃!”   他跟的日子久了,知道自家掌柜的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为人十分展样大方,一味推辞反倒不美。   柚子不比橘子那么细腻甜蜜,口感也更有弹性,口味尤其清新,冬日吃了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众人都赞不绝口。   瞧着大家吃的满足,展鸰心里也怪舒坦的,刚要下手剥,眼前却递过来一瓣干干净净的果肉,皮膜种子脉络都没了,张口就能吃的那种。   一抬头,席桐就冲她抬了抬下巴,有些无奈,“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光顾着让别人,快吃吧。”   堂堂掌柜的买的东西,自己竟最后一个入口,像什么话!   展鸰也不矫情,道了谢就吃,酸酸甜甜,一直美到心里去。   别说,手巧了就是占便宜,换她自己弄,绝对弄不来这样又快又干净的。   席桐轻轻扯了扯嘴角,又拿过几瓣来清理,最后展鸰和展鹤都吃不过来了……   “对了,掌柜的,”小五小心翼翼的吃完了分到的柚子,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前儿您放假,俺家去也碰上几个邻居串门,好些都是来打听这活儿的,也有想来的,托俺问问咱们客栈还招不招人。”   “是哩!”大树等人也纷纷点头,就连李氏也跟着附和几声,好似想多说点儿什么,到底又怯怯的咽了回去。   早前展鸰叫铁柱出去招人的时候,其实很多人都看见了,只是心存疑虑,害怕这开在荒郊野岭的客栈靠不住,就都没来。   谁知小五他们这回家去探亲,不光全须全尾的,还拿了攒的几百个月钱、掌柜的给的年货,更兼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儿,瞧着红光满面,说话也比以前大声,好似城里的大老爷们一般体面了,同村中其他面黄肌瘦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大家哪里能不动心呢?   早知道是这等美差,他们一开始就去了!   展鸰想了下,道:“也罢,倒是也还缺些人手,回头若再开了店,就更腾挪不开了。这么着,你们家去之后先说说咱们的规矩,该怎么着是怎么着,不许夸大其词,也不许避重就轻,年后谁想来的只管来,留不留的下端看个人吧。”   众人都谢过,二狗子敏锐的抓住了关键词,“掌柜的,您还要开店呐?”   “瞧瞧再说。”展鸰笑笑,没说太多。   大树这些有家可归的,明儿一早就要走了,众人都抓紧时间帮着打扫、贴对联、帖福字,直忙活了一整日。   展鸰是掌柜的,到底又是个姑娘家,众人便都不叫她插手干活,连带着席桐这个二掌柜和展鹤这个小大爷也给一起撵了出来,扎堆儿蹲到墙根儿底下晒日头。   暖融融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要是怀里再抱一只老猫,那可真是提前体验退休生活了。   三人干巴巴的仰头看了会儿天上流动的云彩,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糖瓜,不知谁的肚子忽然咕噜一声打破沉默。   展鹤双耳微红,偷偷看看展鸰,再偷偷瞧瞧席桐,见他们都目不斜视的,也跟着坐直了,又学着席桐板起包子脸,自觉有威严了许多。   唔,哥哥姐姐肯定没听到!   展鸰摸了摸肚子,笑道:“天气冷,食物消耗的越发快了,分明才吃了东西没多久,竟又觉得腹中饥饿。”   席桐也笑,“也好,干坐无趣,边吃边聊吧。”   展鹤的眼睛亮晶晶的,捏着两只小手,仰着脑袋看展鸰,好像带着点儿讨好的小狗。   展鸰笑着捏了捏他的腮帮子,两大人干脆将他从地上提起,转身进入厨房中翻找起来。   打了空中秋千的展鹤兴奋极了,落地之后还在捧着小胖脸儿回味方才腾云驾雾的感觉,只是却又不好意思再要……   天气冷,厨房的灶上差不多天天滚着骨头汤,有时是牛骨,有时是猪骨,还有的时候是鸡鸭架汤,里头又加了好些防风除寒的黄岑、白术等药材,当真是各具风味,好喝又实用。   展鸰见还有李氏做的硬面素饼子火烧,就拿了几个掰成一口大小的小块,又提刀去片了些薄薄的五花肉,将肉在锅中煸油后再加一点花生油,然后放些葱姜丝爆香,入骨头汤烧滚之后倒入火烧煮透。   她又打发席桐取了些豆芽,快手快脚的用姜醋清炒了,再挑些诸锦送的风干大海虾略摆一盘,荤素搭配、海陆都有,也十分丰盛了。   煮好的骨汤火烧劲道却不软囊,虽然没有馅儿,可因为有五花肉和花生油的香气,再有葱油添色,与那小麦特有的淳朴味道相互融合,吃一口便觉踏实。   就好像一直在外漂泊的游子,历经艰险,孤苦无依,有朝一日忽然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哪怕目光所及之处再如何简陋,却也有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安定和舒适。   再挑几筷子豆芽,吃口虾肉,喝口微烫的骨头汤,身侧的小火炉烧的欢快,耳畔回荡的是外头呼啸的风雪,太舒服了!   席桐帮着端了碗筷,无意中瞥见地上竹筐里还有几个黄皮地瓜,竟又抓了几个塞到火炉底部的灰烬中焖着。   见展鸰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席桐下意识摸摸鼻子,“黄皮地瓜是金色的瓤儿,甜着呢。”   这么好的地瓜,那必须得烤啊,出来之后保准蜜汁子似的甜,其他做法都糟蹋了!这是原则问题,绝对不可能退让的。   仨人也不讲究什么排场,只搬了小桌围着火炉坐着,一人一碗雪白骨汤做底的煮火烧埋头大吃。   展鹤人虽小,但野心不小,坚持要跟展鸰和席桐用同样大的海碗,不然就不乐意。   没奈何,展鸰只好给了,不过只给装了约莫三分之一的量。   小朋友这才满意了,两条胳膊抱着足有自己肩膀那么宽的大海碗,直接将脑袋埋进去吃。   他抱不起来……   展鸰看的直乐,觉得这些小崽儿刻意模仿大人的行为十分有趣,就忍不住又捏了捏小孩儿软唧唧的耳垂。   展鹤一脸茫然的抬起头看她,嘴巴上满是油光,还挂着一段葱花,自己又捏着塞到嘴巴里。   “吃吧,慢点嚼。”展鸰失笑,又给他剥了个虾。   吃了一回,席桐慢悠悠的剥着虾问道:“才刚你的意思,是要开分店么?”   说着,他抬手往炉子里加了块碳,又拨弄几下,叫炉火烧的更加均匀。   唉,可千万别把地瓜烤糊了啊……   展鸰笑笑,“有这个想法,不过正式付诸实践可能得等一会儿,毕竟店铺没有、合适的人选也不够。”   席桐点了点头,忽然好似尘封记忆被唤醒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某个方位:“说起来,灌的香肠差不多能吃了吧?”   展鸰:“……”   这都何种程度的话题跳跃?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正经商业气氛都没了!   她用力捏了捏眉心,破罐子破摔的跟着划算起来,“应该可以了,赶明儿就都收起来吧,吹得太久太干太硬也不好吃。”   灌好的香肠可以上笼屉蒸熟了切片吃,也可以用沙煲做煲仔饭!再讲究的,还可以额外用油煎一下,啧啧,那可真是不管怎么样都好吃。   俩人畅想了一下香肠的美味,齐齐咽了咽口水,忽然就觉得充满期待的生活特别美好……然后这才重新回归到先前的话题。   展鸰清了清嗓子,又拍拍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点,这才去拖了张小矮桌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展开。席桐只看了一眼,瞳孔便剧烈收缩了下,当下啼笑皆非道:“这图,你可别叫旁人瞧见。”   地图是展鸰在羊皮纸上头手绘的,囊括了周边地形地势和城镇分布,尤其是黄泉州城内格局,因她前后去过很多次,简直细致入微。上到城墙上面马面等设计和兵力部署,下到城内干支道路和各大商铺分布一应俱全,当真一览无余!   虽然四周一片还是空白的,但不难想象,只要是她目光触及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原原本本的呈现出来!   太可怕。   毫不客气的说,这样一份地图俨然已经具备军事和政治价值。若是给有心人发现了,转头就能告他们是奸细!   席桐一直都知道展鸰的本事,可以前习以为常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到了这个大背景下,空前强烈的对比终于让他再一次意识到了问题本质的严酷性,这才忍不住出声提醒。   展鸰笑着点头,“我自然明白。若是外头能买到现成的,我又何苦费这个工夫?累都累死了。”   如今的地图都掌握在执政者手中,奉为机密,哪里是普通老百姓想看就能看到的!可现代社会的他们看惯了地图,忽然到了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实在苦恼的很,没奈何,只得自力更生了。   展鸰指了指一家客栈所在的位置,差不多是在黄泉州和福园州的中间,又点了点黄泉州内街边几处,“这些日子来客栈吃饭的,除了过往客人之外,还有不少是之前曾从这里走过的黄泉州居民,算是妥妥儿的忠实顾客。我不止一次的听他们抱怨说离得太远,想吃些什么都不方便,故而萌生了一个念头。”   黄泉州经济发达,有闲又有钱的百姓不在少数,他们十分喜爱尝试新鲜刺激。城中许多老字号的酒楼饭庄虽然也同样可口,但到底这么些年下来一成不变的,任他是个佛祖也该腻烦了。   如今好不容易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十分与众不同的一家客栈,众人自然忍不住要来尝尝鲜。   好些曾经在客栈住过的都成了回头客,而这些回头客往往又会带一些新客人来,之后这些新客人又会变成老客户……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怎能不令人振奋?   “你要开店?”席桐无缝衔接道,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对,若是开分店,倒没必要说这些。”   一家客栈主打的是客栈的买卖,但不管是从现实还是展鸰方才说的话来看,都不像是要开客栈,反而像是要……开小吃店的意思。   “知我者你也!”展鸰开开心心的跟他击掌,又道,“总把东西委托给别人卖也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能掌握主动,不美!可若是直接开分店,风险太大不说,资金回笼的周期也太长了。”   “我几次去都暗暗留心了,黄泉州城内共有排的上号的客栈大小共二十多家,除了逢年过节和科举考试,平时有大半都是闲置的。而偏偏投入本钱又高,若是贸然开客栈,实在是有些冒险了。咱们初来乍到,他们未必不会合起伙来排挤……”   席桐闻言点头,斜眼看她,“那么,你是想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理呢,还是鲸吞蚕食?”   “前者吧,”展鸰道,“毕竟伟大领袖的教导还是很值得借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她略整理了下思绪才继续道:“我同许多经常在外奔波的客人们打听过了,如今各处民道上的买卖依旧存在巨大的空缺,短时间内根本不必担心客源。我们可以先在城外开客栈,城内开熟食铺子或是餐馆,慢慢打响知名度,渲染群众口碑和好感。等回头他们都记住了,日后出门在外看见一家客栈的招牌,自然也不会太排斥!”   官道上自然是不怕的,可民道数量众多又迂回曲折,存在巨大的管理漏洞,偏偏又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百姓们最常走的路,这就直接导致许多客栈宰起人来肆无忌惮。   这还算好的,破财免灾罢了,更可怕的是,因官府无力管辖,还有许多黑店滋生,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通过前段时间去给自家店铺落户的经历,展鸰也看出来了,其实官府本身也是很希望有这种管理规范的客栈出现的,一来能给官家创收;二来他们主动去登记造册,一旦出了什么事,说查也就查到了,自然欢喜。   既然官方没问题了,那么归根结底,就是两条腿走路。   既要让客人们对客栈的周到服务和物超所值的居住条件念念不忘,又要反复提醒他们一家客栈食物的美味,二者缺一不可!   席桐这才算明白了搭档的野心,“先小后大,你是要开大庆朝头一号连锁客栈!”   展鸰嘿嘿笑了几声,颇有些得意和跃跃欲试,“怎么样,成不成?”   “成!”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席桐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当下用力点头。   他心中突然涌起来一点想法:或许自始至终对方最吸引自己的,便是这种根植于灵魂的活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她就好像太阳,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光和热,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而一旦碰触了这种温暖,就再也不舍得放手。   然而第二天,席二掌柜的不高兴了。   因为昨晚……出了点事故。   他跟展鸰聊的太投入,竟然把炉灰里还有地瓜这事儿给忘了,而那火炉烧的又旺,等他次日一早醒来时,发现厨房里的李氏对着刚从炉底扒拉出来的几块形状诡异的碳小声嘟囔:“这是谁呀,偷摸的烤地瓜,偏又不来拿,这不是糟践粮食么,作孽啊作孽……”   作孽的席二掌柜整个人都不大好了,立在原地发了半天愣。   他素日对外并没多少表情,李氏一抬头就给吓了一跳,觉得这人大清早就满面阴沉盯着自己……于是直接就嗷嗷叫出来了。   弄明白原委的展鸰笑的老半天直不起腰来,席桐表示自己很生气,生气的中午都不想吃香肠了!   笑的打跌的展鸰只好又赔不是,亲自去取了香肠蒸好了,按照五香和甜辣的口味各切了一盘,亲自端着去敲门。   门倒是开的挺快,但席二掌柜的表示自己也是有排面的人,绝不可能被区区两盘香肠给哄回来。   至少,至少得加碗葱油面!   “要豆面的!”他这样着重强调了。   展鸰都要被他笑死,到底还是去取了些豆面掺了,现场和面。略醒了之后擀成面皮,再叠起来切成粗丝。   先用葱丝爆锅炒香,加水煮开后下面。   豆面面条又不同于日常吃的纯小麦面条,煮出来的汤汁儿都好似格外浓稠些,隐约有种豆浆的香气,再加一点葱油的味道,真是很扎实了。   为了安抚痛失烤地瓜的席大爷,展鸰又狗腿兮兮的给他卧了个荷包蛋,然后还特意展示给他看,“你看,都是一样的面,但是你有个蛋,我没有!”   席桐差点把自己呛死:“……”   ——   日头渐渐升起来,大树等人先后来辞行,这一去就要到初五才回来了。   大家都走了,倒是素来勤勉的李氏磨蹭着一会儿说要再擦擦灶台,一会儿说哪儿打扫的不干净的,还时不时偷瞟展鸰几眼,张了好几次嘴,却没憋出一个字儿。   其实展鸰早就发现端倪了,原本还想等李氏主动开口,谁知这都从早上等到快晌午了,对方竟然依旧将沉默是金这招牌保住了。   她叹了口气,主动出击,“你有事儿?”   “啊?!”李氏的身子猛地一缩,好似受惊的鹌鹑,面红耳赤的道,“不,俺不,没没没事!俺,掌柜的您慢走!”   瞧她结巴成这样儿,方才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展鸰笑了声,冲她招招手,“不必有什么顾忌,如今厨房就你我二人,有话但说无妨。可是家中遇到什么困难了?”   李氏哎了声,紧张的搓着衣角,听到最后那句又连忙将脑袋甩成拨浪鼓,“没有的事儿!托掌柜的您的福,俺家人一切都好,左邻右舍都说俺有福气!”   展鸰点点头,话里话外就显而易见的带了点儿催促,“那是什么事儿?”   李氏一张脸腾地红透了,她看着前方展鸰的背影,腔子里一颗心脏砰砰直跳,好似下一刻便会炸裂开来,憋得胸膛都有些痛了。   她,她实在是有些张不开嘴,但回想起公婆与男人说的话,就又重新鼓起一点勇气。   正好展鸰等了半日也没等见动静,便要转身,李氏一紧张,双膝一弯,立刻就要跪下。   得亏着展鸰这些日子给人跪怕了,一看这预备姿势就头皮发麻,说时迟那时快,身体本能的向前窜出,一把拎住了李氏的肩膀!   然而李氏本就紧张过度,又想到要说的话,难免两腿发软,此刻被展鸰一拽,整个人都要瘫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扑去,径直叫展鸰接了个满怀。   展鸰这一系列动作都是身体自主反应,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觉得胸……被人撞的好疼!   她呲了龇牙,才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席桐从外头经过,一见她们俩这搂搂抱抱的暧昧姿势,两道眉毛都要从额头上飞出去了。   展鸰:“……”你那什么眼神儿?   等两人终于面对面坐好,不对,是展鸰坐着,李氏站着,已经是约莫一炷香以后了。   李氏的头脸脖子都红的发紫,展鸰叫她坐她都不敢坐,又羞又臊,简直恨不得一头碰死。   老天爷,她方才都做了什么!竟然,竟然拿自己去撞掌柜的,还给二掌柜瞧了个正着!她,她还不小心把脑袋碰到了,碰到了掌柜的那儿……   想到这里,李氏就觉得自己天灵盖上呼哧呼哧冒热气,脑袋往下一压再压,很想直接按到胸膛里去不要见人了。   展鸰抬手揉了揉还隐隐作痛的大白兔,真是啼笑皆非:这都什么玛丽苏似的狗血剧情啊!席桐那戏精还真特么配合!自己是不是得来一句“你这小妖精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事到如今,脸都丢光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正当她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之时,就听李氏几乎是用喊的道:“俺,俺想给掌柜的您当徒弟,以后就给您养老送终!”   展鸰猛地打了个趔趄,险些把自己扳倒,扭过头去,满脸难以置信的问:“哈?啥玩意儿?”   你都快三十了,瞧着又跟四十似的,年纪比我大不说,体质也不如我好,以后有很大几率是我送你好吗?   哎也不对,这关注点貌似有点跑偏…… 第30章   自李氏来了一家客栈之后, 展鸰前前后后教会了她十几道菜, 从最基础的颠勺、切菜, 到后头的调味、装盘,都指点过。如今除了那些暂时还属于商业机密的小菜等是展鸰自己秘密配料,再叫旁人打下手之外, 其余一应厨房里的事儿几乎都是李氏做主。   她自己觉得没什么, 李氏紧张都紧张不过来, 又整日忙的管头不顾腚,也没顾得上往深处想, 可回家跟家人一说,公婆和男人都惊得跳了起来。   “甚么?”瘫在炕上的婆婆吓得半边身子都起来了,哆哆嗦嗦的问, “你, 你当真学了人家的手艺?”   “你,唉, 你呀你,平日里看着你也是个老实的,如今怎的也学会这样贪人便宜?”公公捶胸顿足道。   这也就是自家儿媳妇, 若放在外头,指不定叫人说成多么不要脸呢!   新光先安慰了爹, 又转过头来说自家媳妇, “上回我去, 你咋不说哩?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李氏傻眼了, 喃喃道:“俺,俺没想那么多。”   “不想就成了么?!”公公有生以来头一回对这个儿媳妇发火,拐棍儿在地上戳的砰砰响,气的胡须都哆嗦了,“人家掌柜的那等厨艺,放到外头酒楼里便是大师傅哩!你倒好,什么本儿都没交的就学了人家的手艺,还偷着乐哩!这要是传出去,叫俺们可如何做人!”   对老百姓而言,除了下田种地之外就只有学一门手艺谋生了。且种地是极累极苦的,但凡家里有余力的,削尖了脑袋也想给自家孩子找个师父,结结实实的学门手艺,以后也不必靠天吃饭的土里刨食,终究体面轻快些,且挣得也多。   只是这年月交通不便,人口流动不大,也就导致一块地界内的匠人数量不能太多,不然到时候造成恶性竞争,谁都活不了。所以虽然下头的人想学手艺,可那些匠人除非到了年纪,一般并不愿意收徒。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可不是瞎说的。   而即便是收了徒弟,也并不意味着师父马上会教你本事,得先熬。   一旦拜了人家当师父,其实就跟多了对爹妈没分别,甚至得比对待亲爹妈更加恭敬,一应端屎端尿洗衣做饭孝敬上头都得受着,前几年是别指望能学到东西。   若是碰到那些厚道的,给你磨上四五年,师父才会慢慢带着你做活儿,然后一文钱也没有你的;若是碰上不厚道的,你且看着吧,到死还是当免费奴才的!   所以当这家人听说李氏不光能挣月钱,竟然还直接学了手艺之后,都给吓蒙了。   厨子,那可是厨子呀!多光鲜体面又实惠的活计?说的不好听一点,当厨子不光冻不着,还饿不着,哪怕不额外吃饭呢,难不成还不能在炒菜和上桌之前尝个咸淡了?若是运气好的,还能得些客人吃剩下的酒菜家去,一家子跟着受用。   所以大部分的厨子都远比常人来的胖,想拜师学艺的也就格外多。   在这淳朴的人家看来,李氏如今的做法同明目张胆的偷盗有何分别?   公公长吁短叹了半日,急得不行,竟挣扎着要出门,想豁出老脸亲自去给展鸰赔不是,好歹叫新光拦住了。   被骂了一顿之后,李氏也吓出一身冷汗,知道是自己最近过得太舒服,掌柜的又太和气,结果一时忘形,竟失了规矩体统。   “那,那可如何是好?”   最后,公公一锤定音,“学都学了,也没别的法子,你先去给人家赔个不是,看能不能认人家当师父,以后跟孝敬俺们这两个老不死的似的孝敬人家,一年到头的几样节礼也都不能漏下,在那里也别只睁着两只眼睛吃,多做活少说话,总没坏处……若是人家不肯收,唉,你,你就家来吧!”   说着,又捶胸顿足的叹气,十分惭愧的道:“唉,你还拿人家的月钱,还往家里捎肉,真是,这可真是!”   一辈子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他们家祖祖辈辈都老实本分,就没做过这样占人便宜的事儿!   被家人轮番训了一通之后,李氏日思夜想连着好几天没睡好,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该如何开口,然后一直拖到现在。   李氏的拗劲儿也上来了,十分坚决的说:“以前是俺蠢,忘了这回事,如今给人点醒了,自然得遵照。您放心,以后俺一定将您当亲爹娘孝敬,养老送终也是俺的。但凡俺起一点儿不敬不忠的心,保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展鸰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不,不用,真不用……”   我还挺有自信能活过你的!   展鸰还没说完,李氏就有些沮丧道,“唉,俺也知道俺笨,只是这么一来,俺就没脸再待下去了。”   公婆说得对,做人得厚道,哪儿能老占人便宜呢?   李氏说话的时候,展鸰也在进行头脑风暴。   说起来,这事儿确实也是自己欠考量了。   哪怕放在现代社会,也十分重视配方啊专利什么的,想做街头小吃还得专门交钱加盟培训的,而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社会,谋生手段更少,可不更严苛么?   若是自己坚持不肯收徒,恐怕李氏真就要辞职家去了。   这倒也罢了,只是即便换了其他人,估计情况也差不多……除非是签卖身契,不然总得防着一层。   可话又说回来,其实收徒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一来使唤起人来更放心,不用担心背叛,进而也就敢把其他稍微机密一点儿的活儿公开了。   正如李氏所言,在这个时代师徒关系十分严苛,虽然法律没有明确规定,但无处不在且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的力量更为强大。只要两人师徒名分定了,李氏就不敢起一点儿坏心,不然光是外头的议论就能把她掐死了。   罢了,且入乡随俗吧。   李氏于厨艺一道多少有些天分,难得人老实本分,又肯吃苦,这些日子就没个闲着的时候,哪怕没活儿也偷偷苦练基本功,展鸰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既如此,我便收你为徒。”   “谢谢师父!”大喜过望的李氏结结实实的跪下磕了个头,又认真问,“师父,那,那什么时候办拜师宴呢?俺先提前准备准备,那些钱出来置办酒菜,也叫二掌柜和铁柱他们做个见证,日后师父指哪儿,俺就打哪儿,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瞧这模样,仿佛不是在拜师,而是要给人卖命一般。难为她素日里内敛寡言,这会儿却一口气说了这样多,果然人在压力之下潜能无限。   展鸰听得头皮发麻,才说不用,李氏却又张嘴叭叭儿说开了……   最后李氏终于得了年后大家回来一起办酒席的承诺,这才心满意足的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展鸰则一脸疲惫的去找席桐和展鹤寻求安慰,“我可真是自己找罪受。”   她本就不爱折腾这些人情往来的,这回可倒好,还得办酒席,自己还是主角!想躲都不行。   席桐就笑,“这也难怪,在这个时候天下人信奉的可是天地君亲师,不管哪行哪业,师徒关系都是最郑重也最牢不可破的关系之一,这样的大事想来一辈子也没几回,自然要看重。”   展鹤听不懂,却也傻乐呵,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递给她,展鸰抱起来就是一通揉,那软乎乎的手感真是令人停不下来。   啊,果然还是自家崽崽最好了!真的太治愈了。人家撸猫,她撸崽崽,挺好挺好,不错不错。   三人正在大堂说着话,铁柱忽然从门口探进脑袋来通报,“掌柜的,那对祖孙来找您来了!”   祖孙?   展鸰先是一怔,继而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前几日在城门口遇上的木匠爷孙,立即便欢喜起来,一面飞快的往前走一面道:“外头冷得很,快叫老人家和孩子进来坐。”   铁柱哎了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身后露出来的果然是那对爷孙。   爷俩还是当日的打扮,大包小裹背了满身,身上不少地方竟还挂着霜!见展鸰他们过来,先讨好的笑了下,那老头儿便按着自家孙女要跪下磕头。   展鸰他们离得远,自然是赶不及的,好在铁柱也了解她的品行,先就上前一步拦住了,“老人家,俺们掌柜的不兴这个,先进去吧,坐下再说。”   这客栈干净又气派,一干人穿的也齐整,老头儿便怯怯的,又看了看展鸰,再看看自家孙女,告了个罪,这才小心翼翼的进去了。   展鸰一看这俩人头上挂霜,面上泛青的模样就唬了一跳,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一种猜测,有些难以置信的问:“这一大早的,您是打哪儿来呀?”   这才多早?太阳刚升起还没多久呢,城门也才刚开,而黄泉州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两个时辰的走头,这爷俩根本过不来!   老头儿憨厚的笑了笑,“叫掌柜的见笑了,这几日没找到活儿,又是年下,城中不肯收留,便,便出来了。”   他们俩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又瘸着一条腿,实在落魄得很,好些人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干什么活儿,每每不等开口便撵乞丐似的轰走了。   爷孙俩在城中转了三四日,统共也只找到了几个修补桌椅板凳柜子的活儿,因为工程量不大,不过管上两顿饭罢了,到最后也没挣得几个铜板。   眼见着就是大年夜,黄泉州内外戒严,一干可疑的外来人口都被频繁审讯、查验,爷孙俩实在待不下去,只得咬牙出来露宿。   展鸰等人都是大吃一惊,二狗子更是失声道:“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怎能露宿!”   早前他们哥俩虽然也曾居无定所,可好歹也知道找个破庙之类的处所过冬哩,再者正值壮年,也不怕。可这一老一小的,瘦的脸上骨头都凸出来,如何能在外头抵御严寒?   老头儿又笑了笑,才几日不见,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加深了许多。   “俺们有油毡布,支个棚子,下头多多的垫些枯草,再找些柴生火,也暖和的很呐。”   说完,他又笑了。   众人心中不是滋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头儿的笑十分真诚,既没有刻意卖惨,也没有强作镇定,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觉得不错。   任谁看来,他们的生活着实已经凄惨的狠了,可他却还是在笑,好像无论何种苦难都不能将这个干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击倒……   展鸰长长的叹了口气,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铁柱,去盛两碗祛风防寒的汤来,我记得还有早上剩的饼,也一并取几个来。二狗子,你先去准备些热水,药也煎两碗来,这样的鬼天气,不小心些可要生病的。”   人吃五谷杂粮,哪儿能不生病?且好些往来客人也都因疲于旅行而感染疾病,而一家客栈地处偏僻,且不说请大夫来艰难,万一时候不赶巧了,那可真是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抓瞎。故而展鸰早就在头几回进城时请大夫将那些常用的药抓了几十副,都用纸包分门别类包好了,用的时候取出来煎上一碗即可,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他人,十分便宜,如今正好也用上了。   她一开口,爷孙俩便惊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老头儿更是涨红了一张老脸,颠来倒去的说:“俺,俺们不能白要,不是,不是要饭的……别,掌柜的不必如此。”   本来大过年的来讨人嫌就够没脸没皮,哪里能得寸进尺呢?   他虽老了,可还有口气在,总能凭本事挣钱的。人穷志不穷,孙女还小,他得挺直了这把老骨头!不然连带着娃娃也给人瞧不起哩!   展鸰对这种自尊自爱的人素来敬佩,当即和煦一笑,“老人家误会我了,我是想请您做供奉哩,这管饭不是应该的么?再说了,天寒地冻的,不吃饱了可如何做活?”说着,又抓过小姑娘的手来,只觉得好似握了一块冰坨似的,再看看她已经被晨霜湿透了的旧布鞋,一颗心都尖尖细细的疼起来,“好孩子,等会儿先跟姐姐去换了这湿衣裳,用热水发一发,回来饱饱的吃一顿。”   这女孩子才几岁?可一双手上却已然满是老茧,上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和冻疮,又红又肿,简直比铁柱等这些做惯粗活的大男人的手更加粗糙。   小姑娘刷的红了眼眶,呆呆傻傻的仰头看着她,只觉这个姐姐香香的,暖暖的,又这样和气,还要给自己衣裳穿,给他们饭吃,别,别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   热水什么都是齐备的,想起来李氏还没走,展鸰又叫二狗子带话,让李氏去自己房里将没收的衣裳取一套给小姑娘换上。   这爷孙俩的衣裳都补了不知多少层,纤维都烂了,棉花也板结了,哪里能防寒!   不多时,爷孙俩都焕然一新的出来,头发也都重新梳过。   可巧李氏还没走,挎着包袱一起带小姑娘过来,对展鸰解释道:“掌柜的,您的衣裳这丫头穿都大了些,俺紧赶着给叠了一截缝起来,回头您再穿,俺将线剪开也就成了。”   如今还没摆过正式的拜师宴,自己就不好喊师父,依旧是叫掌柜的。   展鸰点头。   她的身量高挑,足有一米七五,比时下好些男人都高不少,这姑娘又瘦又矮,顶了天也就一米出头?故而裤腿拖地,衣袖过膝,躯干部位空荡荡的漏风,不修改如何能穿?   其实她本也没想收回来,只是这一老一小都自重的很,前头说给饭吃就诚惶诚恐,若此刻再说给衣裳,只怕又要跪下磕头了,还是以后再提。   那小姑娘都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了,又干净又软乎,还香喷喷的,厚实的棉花摸起来简直像云彩,弄得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生怕给弄脏了。   老头儿瞧着自家孙女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再想想这些年受尽的冷眼和艰辛,两只浑浊的老眼里忽然就滚出泪来,忙抬手去擦,可哪里擦得尽!不多时就将半截衣袖湿透了。   “掌柜的,您这大恩大德,却叫俺,却叫俺们如何报答!”   自打自己的儿子儿媳相继没了之后,便只剩他们爷孙俩相依为命,他一个老汉,如何知道怎么照顾小丫头?不过胡乱过活罢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这孩子命苦,分明这样懂事聪慧,若生在好人家,指不定如何千娇万宠,却偏偏掉进自家这穷窝……   此刻热气腾腾的雪白大骨头汤也端上来,里头还浮着些碎肉,香的吓人。   还有那金灿灿的油饼,都是这爷孙俩多少年没见过的好东西!   老头儿还要推辞,奈何一天多没吃东西实在是饿的头昏眼花,只得厚着脸皮受了。   爷孙俩先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汤,咽下去的瞬间只觉一股热流迅速流窜到身体各处,整个人都懒洋洋暖融融的。那鲜美的滋味,令他们不禁怀疑是否还在人间。   趁机狠狠打个哆嗦,体内冻了几日的寒气好似都跟着发散了,又舒服又痛快。   将那油饼撕碎了泡到汤碗里,又香又甜,便是老汉这牙口不好的也不费力了;汤里竟还能吃出肉来,咀嚼的时候,爷俩全身都激动的发抖,翻来覆去嚼了几十下也不舍得咽下去,又狠狠用牙齿和舌头挤着吸干净肉汁,这才恋恋不舍吞咽下肚……   吃完了饭,老头儿这才有空介绍说自己姓孙,孙女叫桃花,又一刻不停的问展鸰想做什么。   展鸰震惊于他澎湃的工作热情,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竭力想证明自己有用吧,也就道:“想做的东西可太多了,急也急不来,倒是住人的屋里头都缺些柜子家具的,可先紧着做做。”   孙老汉便要去量尺寸,桃花替他挎着工具包袱,又扶着他去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包括展鸰和席桐在内的众人虽然都不是专业木匠,可一看孙老汉的架势就觉得不像糊弄事儿的。   铁柱还在后头同二狗子偷偷咬耳朵,“瞧着倒比咱们上几回请来的那木匠还可靠哩。”   二狗子深以为然,“那可不,掌柜的眼光错不了!”   他们也请过几回木匠,分明他们是掏银子的,可哪回请人哪回受一肚子气。那些木匠要么嫌远,非得三推四请的才肯挪步,来了之后又抱怨个不停,说什么光走这个来回便耽搁他们干多少活儿,借口多要钱,还不许人插嘴提意见。   这也就罢了,吃饭时还要什么四个盘子八个碗,鸡鸭鱼肉点个遍,分明吃不了也要将剩下的一大桌子带走!   殊不知光这些酒菜就快够工钱的了,料还是他们自己掏!   铁柱也着实欢喜,痛痛快快的吐了口气,“这下好了,如今咱们自己有了木匠,想做什么不便宜?也不必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受那些孙气!”   转过年来也该下地干活了,一应铁锨、锄头、爬犁、推板等不都得木匠动手么!   真不愧是掌柜的,就是有眼光,这就是那些大老爷们口中说的走一步看十步了吧?   孙老汉仔仔细细量了尺寸,又问了要求,仔细思索半日,这才谨慎道:“掌柜的到底是个年轻姑娘,俺琢磨着,好歹用些花样,也刻个花儿什么的。还有那书架,说老实话,从前村里镇上也没几个人读书,俺着实没做过哩,若掌柜的自己绘个样子,俺倒是能给做的八九不离十。”   展鸰还未开口,二狗子已然十分骄傲的显摆道:“老丈,恁这话算是问明白了,咱们掌柜的别看年纪轻,本事多着哩,那一手画着实精妙的很,许多差爷都来求她办事哩!里里外外的都客气的很呐。”   平头百姓的,哪里接触过什么差爷?只觉得好似天边云彩一般遥不可及,令人望而生畏,此刻一听,爷孙俩都是肃然起敬。   饶是展鸰自认不是什么容易害臊的,也给这马屁精吹得脸上做烧,忙寻了个借口跟席桐和展鹤走开了。   席桐就取笑道:“跑什么,说你好话呢。”   展鸰以手为掌往面上扇了几下风,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还有没有点战友情谊了?跟你讲,再这么下去,作为你的衣食父母,我很有可能随时罢工。”   顿了顿,又重点强调,“知道吗?就是那种永久性罢工,什么豆面条啊香肠、腊肉、焖面、卤味、风干鸡、年糕夹糖等等都没有了!”   话音未落,席桐已然肃正了一张帅脸,特别严肃的说:“我们要始终保持廉洁和公正性,坚决不能让敌人的糖衣炮弹腐蚀!”   展鸰噗嗤一笑,抬了抬下巴,挺得意的朝他勾了勾手指头,“走,跟大爷去揉面。”   展鹤一听要去厨房就开心极了,蹦蹦跳跳在后面跟着,他穿的又厚,远远看去简直像一颗皮球,两个大人就在后面笑,还很坏心眼的不提醒。   嗨,孩子小的时候就要尽情欣赏,不然等回头他长大了就……不好欺负了!   北方素来以小麦为主食,平时吃得最多的便是饽饽、包子和面条,如今要过年了,自然更是隆重。   展鸰和席桐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苗子,饶是如今长大成材也无法抗拒血液中流淌的对于面食的渴望,过年,那必须得包子饽饽走起来!   饽饽是大号的,大约是人们潜意识中都本能的崇尚圆润、庞大,所以一般都是一两斤一个的滚圆饽饽,上头最好再加个红点,瞧着往供案上头摆的时候也喜庆,估计祖宗看了也高兴。   这是简单的,若是家里富裕的,少不得得用精细面。翻来覆去花功夫多揉几十遍,里头再加些红枣,蒸出来的又白又圆又大,切开之后莲花绽放似的几十层,口感最劲道;那浓郁的天然麦香中一股红枣香甜若有似无,好似蝴蝶的翅膀在心头轻轻扇了一下,不尝尝都对不起自己。   包子也是配套的北方大包子,单从拳头大小的个头就能窥见北方人的豪情万丈,但凡胃口稍小点儿的,那一个都吃不完!   前段时间买的牛肉虽然还剩些,可用来包包子恐怕不大够,且牛肉难得,展鸰还是决定留着日后慢慢打馋虫。   有水灵灵的大萝卜,还有一整只羊,便是萝卜羊肉的,好吃又顺气!   展鸰把席桐使唤的团团转,洗菜、剁馅儿都是他的,大冬天热出脑门上一层汗,外头的棉袄都穿不住了,脱了剩小袄继续干。   展鸰想了下,“再蒸点花卷吧,回头也可以往寺庙送些。”   和尚是能吃素油的,中间就用花生油,再撒些椒盐,总比普通的馒头有滋味多了。   求个平安吧,既然都说尽人事听天命,如今他们好歹也得主动些。不然菩萨那样忙,他们不表现的有诚意些,谁顾得上?   席桐点点头,“你做主就好。”   展鸰就哼了声,一边去舀面,一边道:“知道这些事问你也是白问,不过是嘴巴闲着难受,找个人说话呗。”   席桐轻声一笑,起身活动下手腕,“好,那你继续问。”   展鸰斜眼瞅他,笑起来简直坏透了,“你叫我问,我还偏不问了。你求我啊。”   她本是说笑,哪成想话音刚落,席桐就半点不迟疑的点了头,“求你。”   他的双眼中噙着浅浅的笑意,是那样坦荡,大大方方的,没有一点扭捏,丝毫不觉得对一个姑娘发出请求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儿。   这一下,反而是展鸰不好意思了。   她的脸上热辣辣的,有些别扭的移开视线,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了半天才丢出个问题,“现在咱们有木匠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席桐特别喜欢听展鸰说“咱们”这个词,这无疑让他有种命运共同体的归属感,进而由衷感到喜悦,不过面上还是不大爱表现出来。   他摇摇头,强行克制住心中欢乐,继续砰砰砰剁馅儿,“先别管我,倒是你,过两天衣裳就来了,得多弄几个衣橱,对了,回头画个样子,也叫孙老汉试着做做衣架,总叠着容易起褶子……首饰匣子也得有。”   他努力回想着为数不多的关于女性用品的记忆,总算零零碎碎说出来几样。   展鸰摇头,“我也没什么首饰。”   就几根红头绳,难不成还要专门做个盒子来装?忒兴师动众,买椟还珠都不带这样的。   听了这话,席桐剁馅儿的动作不易察觉的顿了下,不过马上又若无其事的继续。   眼下没有没关系,马上就有了。   包子展鸰来做,而揉馒头却没有特别大的技术含量,实在是个体力活,她就临时抱佛脚的抓着席桐培训了几分钟,然后光明正大的偷懒。   席桐也不说什么,展鸰叫他怎么做就怎么做,笨手笨脚的跟着学了会儿,又吃了几句排头,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挽了袖子开始揉面。   才刚被席桐气势恢宏的剁馅儿动作吓的跑到门口探头探脑的展鹤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溜了回来,垫着脚尖,扒在案板旁边看哥哥姐姐干活,渐渐地也从方才的恐惧中走出,开始有些跃跃欲试了。   他眨巴着眼睛看了会儿,大约是觉得在席桐手下不断变换形状的面团十分有趣,便自以为隐蔽的伸出小胖手,飞快的戳了下,然后又快速收回来,结果一抬头,就对上席桐看过来的眼睛。   小家伙眨了眨眼,忽然讨好的眯起眼睛笑起来,又去搂着他的腰蹭,简直像一只闯祸求原谅的小狗。   席桐勾勾嘴角,忽然用指尖沾了点面粉点在他鼻尖,然后正儿八经打量半天,终于噗嗤笑出声。   对面的展鸰抬头看了看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无奈摇头。   展鹤大约也知道哥哥不会嫌弃自己了,又傻乎乎的笑,凑过去继续找机会戳面团。   “到姐姐这儿来,”展鸰冲他招招手,唤小狗似的,“来瞧瞧这个。”   揉面得用力,席桐是生手,这小孩儿又不知道轻重,万一不小心被碰着了,那小胖指头不折了也得肿。   展鹤一听见她叫就巴巴儿挪着小短腿儿跑过去,仰着脑袋充满期待的看。   展鸰包包子的动作十分轻盈优美,面皮和馅儿都托在左手掌心,右手几根指头捏着面皮边缘不断打褶,好似蝴蝶穿花一般,不多会儿便将几样零件变成花朵一般好看的大圆包子。   花卷做起来就更有意思了,瞧着跟捏着玩儿似的。   先把面团揉成长条,按扁了对半开,薄薄的刷一层花生油,再撒一点椒盐碎末。都是从外往里卷,不过一面正的,一面反的,都带着个卷儿在中间汇合,整理下形状,拿根筷子横着在中间压一道就是了。   抽了筷子之后,先前的两半卷儿登时变成四半翘着,因展鸰有意分配比例,乍一看竟像是振翅欲飞的……大扑棱蛾子了!   这也是没法子,花卷忒胖,强行说它是蝴蝶,蝴蝶都不干,展鸰自己也着实没法昧良心,就退而求其次吧。   小孩儿看的合不拢嘴,眼睛瞪得圆溜溜,显然惊讶至极。   展鸰失笑,“怎么样,姐姐厉害吧?”   小家伙点头如啄米。   “我再给你弄个燕子吧!”展鸰又来了兴致,重新拿了块面团揉开长条,绳子打结似的编了两下,一头捏成鸟儿的尖嘴,上头圆滚滚的脑袋两侧按个绿豆;另一头按扁了剪个两瓣儿尖,正面两遍再用小刀略刻几下做翅膀,可不就是燕子么?   嗨,她手底下出来的动物,营养都比较过剩,看着就胖乎乎的喜庆!   展鹤看的目不转睛,一个劲儿的拍巴掌,显然是欢喜极了。   展鸰这才心满意足的拖了张小矮桌来,又揪了一块面团,随手捏了个四不像递给他,“哝,自己玩儿吧。”   这会儿没有橡皮泥,玩这个就挺好。   展鹤无声欢呼一下,欢欢喜喜的接了,美滋滋看了半日才有些心疼的把面团揉开了,自己一板一眼的塑形,明显是模仿展鸰刚才的成果。   小孩子好奇心强,单从这个角度来说既磨人却又很好打发,就好比现在,一块简简单单的面团就够他自己安安静静玩半天了。   看展鹤把开开心心的把那块面团揉了又揉,展鸰忽然心头一动,冲席桐抬抬下巴,“哎,想吃凉皮吗?”   席桐没说话,可双眼中结结实实透出渴望。   又酸又辣又过瘾的凉皮,谁不想啊!这还用问吗?   展鸰笑的得意,“瞧见了么,你还得好好对我,不然保不齐哪天我就罢工了。”   席桐笑的无奈,心道自己这个投资入股的大股东、二掌柜当的可真是“憋屈”,动不动就给人威胁……   不过,谁叫他甘之如饴呢?   等席桐把馒头都揉的差不多了,展鸰又特别“刻薄”的给他派了个活儿,“你把这团面洗了,洗出面筋来,还有啊,洗出来的水可别浪费了,都攒在意个盆儿里沉淀,凉皮能不能成都靠你了,好好干啊。”   席桐重重点头,看着手中这团面的表情就有些说不出的凝重。   这任务,绝对不能办砸了!   展鸰忍笑去蒸包子和馒头,等头两锅出来之后,席桐的面筋也洗的差不多了。   原本白嫩圆润的面团只剩下不大的一团,且越发明显的呈现出麦黄色,用手一戳便会感觉到一股弹力,且黏性极大。   展鸰将那些洗出来的白色浆水放到一旁沉淀。如今已是晌午,估计今儿是做不着了,而早上吃这类味道刺激的东西又不大合适,看了只好算在明儿的午饭菜单内。   一听要明天中午才能吃,刚还满怀期待的席桐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他可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区区半小时不到就调整过来了,又问现在没有黄瓜可怎么好。   展鸰想了一回,倒也无计可施,“这会儿即便有洞子货,可也决计没有黄瓜这样高难度的,家里有生的新鲜豆芽和萝卜切丝,好歹凑合一下吧。到时候用热油做点辣椒油,调点蒜泥和香醋汁儿,再加些花生碎,想来也好吃得很呐。”   说着,俩人就齐齐吞了吞口水。   没法子,现代人的食谱真的太丰盛,涉及四大洋七大洲,内容变幻万千无所不包,压根儿没有季节和国界的局限,如今骤然被迫压缩,一时半会儿真的适应不了。   才来的那几天,展鸰想好多好吃的想的都恨不能哭!   忍忍吧,说不定过几年就好了呢。好歹眼下包子熟了,且拿着解解馋。   展鸰是个豪爽的脾性,做东西就爱弄大场面,如今这大包子蒸出来也颇为壮观。   掀开锅盖的瞬间,汹涌的水蒸气呼啸喷出,瞬间蔓延到房梁屋脊,展鸰和席桐齐齐眯眼后退,那水蒸气却如影随形,呼到面上将毛孔都打开了,酥酥痒痒的。   待水汽稍稍散去之后,视野重归清晰,三人都对着锅里的大包子齐齐“呵”了一声。   包的时候个头就不容忽视,这会儿都蓬松着弹起来,更是膨胀了一大圈,就这么一个包子就差不多顶上展鹤一张脸了!   三人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谁能想到这么大!   铁柱他们还在忙活,展鸰就毫不客气的吃头茬儿。她是大厨兼掌柜的,吃起来简直理直气壮嘛!   席桐率先拿了一个出来,两只手反复倒腾几遍,又吹了几下,觉得不烫了才掰开一半递给她。   北方包子的皮不像南方那样薄,虽然厚,但是因发的好,馅儿的汁水味道完全渗透,尝着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展鸰的馅儿调的极好,蒸出来一点也不干,席桐刚一掰开,里头就流出来深色的肉汁儿,上头带着金灿灿的油花,那味道真是香极了!   面皮劲道又蓬松,上头全是蜂窝状的孔,这是充分发酵的证明。而里头的馅儿更毫不逊色,萝卜吸收了羊肉本身的荤腥,既解腻,又把自己从素菜生生拔高了,对有的人来说,竟比肉还好吃的。   展鸰连皮带馅儿咬了一口,嘴巴里瞬间就开了盛宴,她不由得感慨道:“这就是过年了!”   顿了顿,又特别严肃的说:“我做的东西真是太好吃了!”   席桐笑而不语,却跟着埋头一口一口的吃。   展鸰拿胳膊肘碰他,笑着分享自己的童年趣事,“我小时候可不爱吃饺子、包子的了,家里人一说要做那个我就跑,实在没馒头和米饭吃了,我就光吃皮儿!觉得比馅儿可好吃多啦!”   席桐吃包子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惊讶,“我也是。”   展鸰也愣了,“太巧了吧?”   两人欢乐的交换了下同感,也不知谁先忽然来了句,“咱们穿越,该不会是因为小时候都爱吃包子皮吧?”   话音刚落,两人便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笑出声,“怎么可能!” 第31章   孙木匠是个闲不住的, 生怕东家看轻了自己, 次日一大早就同铁柱和二狗子上山看木头, 出门的时候天还暗沉沉的。   结果转了一头晌,三人才拖着一棵树回来,孙老汉十分忐忑的对展鸰解释道:“东家, 这一带的树本就不大适合做家具, 且又细, 俺们寻了半日也只寻到这一棵。”   便是这一棵,也不过成年男子大腿粗细, 稍后几日晾着杀杀水分还会再缩,故而大件家具是不成的,倒是能凑合着做个纤细的书架子。   “这个我也晓得, ”展鸰笑着安抚道, “前头来的两个木匠也是这样说的,咱们这客栈除了盖屋子的木料是就地取材, 其余的一应桌椅板凳都是现买的木料呢,难为您还能找到一棵。”   那边铁柱和二狗子放下木头,过来时正好听了这话, 也有心为孙木匠分辨,“掌柜的您不知道, 孙老爷子十分较真儿, 又往那些深山无人的地方跑去, 隐约还能听见狼嚎,俺们两个壮实的都吓得够呛。”   “咱们这几个月没少砍树, 回头开春暖和了,也得正经买些树苗补上,不拘什么品种,好歹别糟践了前人种的林子。”展鸰难免又狠狠赞了一回,顺便嘱咐道,铁柱和二狗子都记下了。   孙木匠倒有些不好意思,“应该的,应该的,这一带适合打家具的木料本就稀罕,但凡长得显眼的想来早给人砍光了,今儿运气倒还不坏,大半日便找到一棵。过几日再出去转转,说不得还有呢,就省的外头买去了。”   人家东家待他这样好,他也得尽量帮人划算着些,能省几个算几个。   席桐听了也点头,“果然行行出状元,受教了。”   他也玩儿木头,可从没想过这些,往往都是手头有什么就抓过来用,今儿一听才知道也是一门学问。   孙木匠哪里受得住这些称赞,连称不敢,又有些谦卑的道:“不过是些下头人的算计罢了,两位掌柜的都是人中龙凤,哪里需要在意这些?”   “什么龙凤不龙凤的,说的我们脸上也臊得慌,就是做口吃的,挣点小钱儿罢了,”展鸰摆摆手,又招呼大家洗手吃饭。   桃花赶紧过来给爷爷打水、递手巾,孙木匠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声问道:“你上午可替东家干活了?别光顾着吃,多少勤快些。”   桃花用力点头,清澈的眼睛没有一点儿阴霾,满是对于新生活的向往和欢喜,“做了,扫了地,也喂了鸡鸭,只掌柜的又给了我红头绳……”   说到最后,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孙木匠一瞧,见孙女乌黑的辫子上果然扎着一截簇新的红头绳,衬的小脸红扑扑的,十分好看。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以后可不敢再要了。”   原本桃花还担心爷爷会叫自己还回去,已经提前在心中怀念起来,两只手不住摩挲,试图多感受一会儿,谁知意外听了这话,当即欢喜无限的哎了声,又一叠声的保证道:“爷爷,我一定好好干活!”   孙木匠笑了笑,点头,也没再说话。   这样正的红色,想来一尺也得将近十文钱哩,他们爷孙俩吃住都在此处,如今又要了衣裳,又拿了头绳,当真是越欠越多。可孙女这些年吃得苦也够多了,他实在没脸开这个口……   也罢,少不得自己豁出去这条老命,多做些活计吧。   爷孙俩慢慢用手巾擦干净手,又检查下衣裳裤子没有弄脏,这才跟在众人后头入座。   殊不知孙木匠年纪大了,早年又吃了好些苦,耳朵就背,他自己以为的小声其实一点儿也不小,展鸰和席桐这俩听力出色的一字不漏全都听见了,只是不方便出声罢了。   展鸰没事儿人似的叫俩孩子面对面坐,又对孙木匠夸赞道:“桃花这姑娘实在叫人爱不过来,手脚勤快又麻利,早起就抢着干活,抹桌扫地样样在行,我拦都拦不住,竟成了个大闲人。”   孙木匠听了,这才放了心,笑的憨厚,“应当的,应当的。”   被夸奖的桃花抿嘴儿笑,有点小羞涩,更多的却还是开心,又忍不住抬手去摸头上的红绳。   大红的颜色,同外头的春联一般,真是好看,她须得好好爱惜着。   摸了几下,一抬头就发现对面那个漂亮的娃娃正满眼好奇的盯着自己瞧,桃花冲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百无聊赖的展鹤对这个新来的小姐姐也十分感兴趣,见状也回了个大大的笑容,越发讨喜了。   桃花看的心里痒痒的,只是不敢说话,心道这娃娃长得可真俊,比她之前在人家家里见过的年画上的福娃娃还好看哩……   因是过年,桌上菜肴尤其丰盛,不光有平日里常见的几样,还有展鸰特意为了过年准备的炸藕合、炸丸子、萝卜炖牛腩、栗子炖鸡、黄豆炖猪脚、猪蹄肉冻等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想多放几个碗都没处下手。   二狗子狂咽口水,喜上眉梢道:“掌柜的,恁也忒客气,才刚没进门就闻着香,俺这肚子里老早就打鼓了。”   活了这么些年,就数认识了掌柜的之后过得滋润,哪怕每日累些,可这肚里有饭,心里舒坦!知道明日必然比今日好,后日又会比明日好,哪怕再累几倍也甘愿呐。   见桌上有几样不认得,铁柱就问是什么,展鸰飞快的瞥了席桐一眼,道:“你们二掌柜愿意吃的凉皮,还有红糖糍粑。”   说着,又对桃花笑道:“红糖对女孩子身子好,前几日你受了冻,等会儿也吃两块,不过别太多,不然该不消化了。”   桃花受宠若惊的站起来道谢,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一听是二掌柜爱吃的,铁柱和二狗子就齐齐不敢出声了。   倒不是席桐多么不讨人待见,或是人缘多么坏,事实上,李氏和刘氏以及店里来的女性客人们私底下都特别愿意偷瞧他……他平日对展鸰倒是有说有笑,又爱没人的时候隐晦的撒个娇,可一旦出了门就板起脸,瞧着就吓人,客栈上下也只展鸰姐弟不怕他罢了。   展鸰看着好笑。   席桐这人外表看上去好似雪山上冻了千百年的寒冰,锋利而冷硬,令人望而生畏,然而等你真正了解之后会就会发现,他的内心温暖而柔软的一塌糊涂。   今儿一大早,这外冷内热的家伙就对她发动“沉默”技能,隔几分钟就去瞧瞧那盆沉淀着的粉水,回来一句话不说,但表情和眼神却又胜过千言万语。展鸰给他看的头皮发麻,紧赶慢赶做出来了。   其实倒也不难,就是琐碎些,好在如今有壮劳力打下手,也就那么着了。   将那盆面粉水上头的水倒了,留下的糊糊上大瓷盘子里头倒一层薄的,不能直接烤火,得隔着热水烫熟,出来的就是半透明的白色面皮,滑溜溜极富弹性,叠几下切成粗条就成。   老大一块面团来着,洗出来的面筋却只有拳头大小,当真是浓缩的精华。   先蒸熟了再切块,露出来里头蜂窝的构造,同那些烫熟了的绿豆芽一并拌入盐、蒜泥、辣椒油、麻汁酱和香醋,这就成了。   稍后面皮劲道弹牙,豆芽清新爽口,面筋吸饱了麻辣酸爽的汤汁,一口下去噗嗤溅满嘴,不小心些容易被呛到,可偏偏又不舍得放弃,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停不下来。   唉,可惜没有黄瓜啊!真是一大遗憾。冬日里吃点又酸又辣的凉拌菜多爽,可惜啊可惜,真是十全九美。   席桐也深以为然,特别郑重的提议,“开春之后搭个暖房试试,种几样反季节蔬菜。”   展鸰自然是十二个赞同。   冬天本就漫长难熬,也没个正经消遣,又整日萝卜白菜、白菜萝卜的,其他的一律都是菜干子!虽然确实不难吃,可吃多了到底腻烦,哪里比得上鲜菜爽口呢?   前儿她实在是吃的有些腻,就连着几日没吃菜,结果不出几日嘴里就窜出来口腔溃疡,如今还嗖嗖的疼呢。   今儿她还做了红糖糍粑呢,可惜上火,油炸的东西便不好多吃,顶多夹一块尝个味儿罢了,当真遗憾。   之前买的糯米还剩许多,后头再做元宵也尽够了,早起她便蒸了好些,又打发席桐捣烂了,按压成板,切成长条下油锅炸,外皮酥酥脆脆的。   豆粉提前反复筛上几遍,要细细的才好,铁锅里头炒熟了再筛,然后与熬成糖浆的红糖汁儿分前后洒在油炸好的糍粑上头,摆盘之后看着很是雅致,吃起来更香甜可口,大人孩子都喜欢。   展鹤这小东西也是个喜欢零嘴儿的年纪,没等正式开饭就缠磨着吃了小半根,若非展鸰担心他占了肚子吃不好饭,那一整根就要没啦。   好吃不过饺子,主食自然得是这个。   两种馅儿,大葱猪肉和萝卜羊肉,都剁的细细的,面也劲道,一个个皮薄馅大,褶皱均匀,一口下去肉汁儿都喷出来,顶鼻子香!   铁柱等人去端了饺子,展鸰颇有些神秘的笑道:“这饺子里头啊,我有的放了虾仁,谁若吃到,来年必然万事顺遂,平安康健。”   好些地方都有往饺子里塞钱的习惯,如今也有富裕人家放自己打的金银锞子;寻常人家也会提前洗几个铜钱,取个好意头罢了。只是官府又没有专门的新钱兑换,这些都不知多少人摸过的,展鸰实在不放心,便换成虾仁。   多好啊,还不怕咯牙!   铁柱等人一听就笑了,又恭维道:“掌柜的是有福有能耐的,此等好事,自然是先紧着掌柜的!”   “就是,俺们哪里有什么本事,”二狗子充分发挥头号脑残粉的热情,激动万分的畅想起来,“回头掌柜的把咱们客栈弄的轰轰烈烈,俺们这些老人儿也跟着沾光不是?”   孙家祖孙在外流浪好几年,都快记不得过年是个什么滋味了,如今众人欢欢喜喜的坐在一处说笑,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爆竹声,他们顿时就生出一种归属感,打心眼儿里不想走了。   大庆人安土重迁,但凡有点法子,谁愿意身似浮萍、四处漂泊?如今他们早已是无家可归,若果然能在此处安居,倒也不失为一条上佳的退路。   想到这里,孙木匠低头瞧了瞧自家孙女洋溢着喜悦的小脸儿,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他已然是黄土埋脖根儿的老货了,眼下虽然还能做的动,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阎王爷什么时候叫自己走呢?但桃花还小呀,临死前,自己总得想法子替孙女儿某个前程……   这家掌柜的且瞧着是个心善的,难得又是个姑娘家,也不怕她有什么歪心思,若桃花果然能得了青眼,只怕来日可期。   展鸰哪里会猜到这个如今尚且硬朗的老汉已经在琢磨托孤的事情?只看似不经意的夹了个饺子放到展鹤面前的小碗里,笑眯眯的看着他道:“来,咱们鹤儿吃一口,看来年运气如何。”   展鹤还小呢,自然不懂何谓运气,可既然是姐姐喜欢的,他便毫不犹豫的做,当即伸着筷子要去夹,谁知饺子皮太滑,他手指头又短,技术也差,三番五次的掉回去,急得不得了。   众人素日对他十分疼爱,见状也顾不上吃,都在一旁帮着加油喝彩。   当饺子第七次掉回碗中,展鹤撅起嘴巴,吸了吸鼻子,仰着脑袋委屈巴巴的看展鸰,眼眶都红了,下头隐约聚起一点晶莹的液体。   饺子好香,然而他夹不起来!   好气!   想吃!   肚子饿!   众人都心疼的了不得,除了两个掌柜之外平时照顾他最多的二狗子早就忍不住了,恨不得亲自替他喂到嘴里,只是席桐就在对面,他……不敢。   娘咧,大过年的二掌柜也没点儿笑模样,怪吓人的!   最心疼的自然是展鸰,可她却偏偏不能动手。   “鹤儿乖啊,”展鸰替他吹了吹有些发红的手指头,强力忍耐道,“咱们鹤儿这样聪明能干,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饺子么?它这样调皮,鹤儿如何由它欺负?定要给它点颜色瞧瞧,是不是?”   饺子事儿小,可道理却大:遇到困难怎能轻易放弃?万一以后养成遇事而就找人帮忙的性子可如何是好?若能引导着小孩儿自己完成,对塑造他的自信心和人生观有着极大的帮助。   展鹤骨子里也是头小倔驴,下意识的点头,又吸了吸鼻子,狠狠抿了嘴唇,肉乎乎圆滚滚的脸上竟也带了点凶狠。   这会儿饺子皮上的水已经干了些,不似方才那样滑,他又失败了几次,干脆气的掉了泪,可也越发憋着一口气,更不许人帮忙。   餐桌上静悄悄的,一群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小家伙一边哭,一边拿着筷子去戳碗里的饺子,好几次都功败垂成。   事到如今,大家都瞧出是展鸰有意识在考验小少爷,也都歇了帮忙的心,开始在旁边提心吊胆的同他一道努力。   展鸰知道他手指短,筷子的力臂远比成年人来的短,想像大人那样夹起来很难,便又指导了几回,叫他用一只筷子戳,另一只筷子辅助。   也不知过了多少回,众人忽然齐齐发出一声喝彩,展鹤眨了眨眼,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然后终于破涕为笑,将那只饺子举得高高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   我夹到啦!   “哎呀,我们鹤儿真棒!”   “大爷太厉害了!”   “大爷日后必定前途无限!”   就连孙家的一老一小,也跟着长长吐了口气,好似完成史上最艰难的活儿一般,跟着说了许多好话。   夹起来就好说了,下巴还挂着几颗泪珠的展鹤啊呜啊呜咬了几口,忽然眼睛一亮,举起剩下的半个给展鸰看。   虾仁!   “鹤儿真棒!”展鸰又夸了几次,笑着替他擦干净脸。   展鹤越加欢喜,下巴抬得高高的,得意的不得了!   众人再次绞尽脑汁的恭喜一回,这才开始吃自己的,结果都发现三两个之内必然能吃到虾仁饺子,顿时恍然大悟。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对展鸰感激不已。   展鸰笑着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声张。   孩子嘛,最天真的时候,总要有点小惊喜和小期待的。   众人空前默契,复又埋头吃饭,果然虾仁饺子只是一人一个。   真好,明年大家都好好儿的!   因成功夹起饺子,展鹤的自信心空前膨胀,在接下来的用餐时间里无比积极,并试图用筷子夹起一切可以接触到的东西,其中就包括饺子汤……理所当然的被展鸰制止了。   席桐闷笑不已,悄声跟展鸰咬耳朵,“这下不用担心不自信了。”   展鸰瞪了他一眼,觉得不解气,干脆在桌子下头踩了他一脚,结果席桐没什么反应,二狗子先嗷的叫了一嗓子,险些将口中的猪脚吐出来。   “谁,谁踩俺?!”他左右环视,头一个就将怀疑的目光打到铁柱脸上,“大哥,是不是你!”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铁柱一下子就蒙了,“啥?你胡说八道些甚!”   “就是你,除了你也没旁人了!”二狗子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难不成还能是掌柜的么?老孙头儿就更不可能了。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一脸的茫然和无辜,“怎么了?”   这事儿坚决不能承认啊!   反正到最后,二狗子也没能成功的叫自家大哥承认“罪行”,这简直就是个未解之谜嘛! 第32章   今晚的饭菜自然样样都好, 而其中最受欢迎的便是那头一回面世的凉皮, 即便不能吃辣的孙木匠都忍不住连吃好几口, 轻轻松松以独特的口感和麻辣酸爽的滋味夺得头筹。   见大家的评价都这样高,展鸰就放了心,“你们瞧着, 若是年后咱们也在城中卖这个, 可还使得?”   铁柱和二狗子俱是眼前一亮, 拼命点头,“使得使得, 再没比这滋味儿更足的了!”   到底二狗子心细,短短一句话便听出弦外之音,“掌柜的, 咱们不给潘掌柜他们卖了么?”   展鸰朝他赞许一笑, “不错,靠人总是不大安稳, 我本就打算租赁铺面,也托了人牙子挑人,初八就来了。”   一听这个, 两人倒是愣了下,“不是从小五他们那些村里雇么?”   展鸰道:“且都准备着吧。”   还得考虑配方保密的事儿。   便好比眼下, 因腌蛋和泡菜本就不是展鸰首创, 便是原本黄泉州并不盛行, 可终究有人在旁的地方吃过,见如此赚钱, 也纷纷动了心思,在家中反复琢磨,也学着出来卖。虽然或许味儿差一些,可到底有个七八分相像,价钱压得又低,也确实分了不少贪便宜的客户去。   至于松花蛋。香肠和独门卤味等其他的,确实是如今大庆朝没有的,展鸰就必须守死了这些秘密。   虽说现在看着店里的员工都十分忠诚,但人心隔肚皮,且钱财富贵迷人眼,万一日后有些坏坯子以重金诱惑,谁能保证他们一定抵挡得住?   诚然,李氏是自己的徒弟,铁柱和二狗子她也有信心不会背叛,但其他人呢?又或者进一步扩大规模之后的第二批、第三批员工呢?   不必多了,但凡出来一匹害群之马,也足以叫她长久以来的努力毁于一旦。   展鸰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收为徒弟,更不愿一直担惊受怕,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直接买人,签了卖身契的好。   正好借这个机会,展鸰顺便同大家说了自己的安排,“年后家里必然陆续会有新人来,铁柱、二狗子,你们是我信得过的老人儿,须得起个带头作用,到时帮着训练些,基本的规矩也不必我再说了。”   铁柱恍然大悟,“怪道掌柜的您前阵子又叫我同大宝他们准备起新屋子哩,感情是做这个用的。”   展鸰点了点头,又对孙木匠道:“老丈,日后且有的忙呢,这里的柜子、架子,城内新店的桌椅板凳,哪样少得了?还得劳烦您好生保重身子哩!”   “好好好,忙些好,忙些好!”孙木匠是由衷的欢喜,笑的一张老脸都开了花。   只要总是忙着,只要自己手头总是有活儿,便不是吃闲饭的,日后自己万一有个好歹,孙女儿也能有脸面留下……   安排完了之后,众人又围着火炉说笑一回,吃些个瓜果零嘴儿。   因孙木匠走南闯北的,颇有些见识,展鸰也希望他能尽快融入到这个大家庭,不要总是这般拘束,便故意起哄叫他说些新奇的见闻。   孙木匠先前开放不打开,架不住众人都催,孙女儿桃花也鼓动,没奈何,果然想了几个说了。   或许他的辞藻不算多么华丽,但朴实的言语反而增加了可信度,一口气说了两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俱都气氛十足,众人都听住了,二狗子更是几乎要出溜到前头火堆里去,得亏着铁柱拉着了。   见大家这样捧场,孙木匠总算有了点成就感,笑容越发真挚了。   说完了故事,众人又猜了一回谜,抓了一回阄,连桃花这小姑娘也大着胆子红着脸儿起来唱了段儿小调,气氛极其热烈。   玩耍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等拿出来的柿饼、瓜子、核桃、桃条儿、杏干儿等吃的差不多,外头天也悄然黑透了。   二狗子往外看了一眼,惊喜道:“掌柜的,下雪了!”   众人纷纷去看,果然已经下了许久,抬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好一个冰雪琉璃世界,干净的叫人不好意思出门了。   天已微微擦黑,四面八方的爆竹声也渐渐密集且大起来,某片天空一时明一时暗的,显然是百姓们都开始正经过年了。   展鸰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席桐,“新年快乐。”   席桐似乎有些意外,不过马上就笑起来,极尽温柔的回了句,“新年快乐。”   说起来,他们做搭档也有五六年了,每次都是因公一处过年,可像此刻这样安静美好的氛围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新奇,却不坏,让人忍不住盼望往后的年年岁岁皆是如此。   “来,咱们也将买来的烟花爆竹放了!”展鸰拍拍手,铁柱和二狗子就迫不及待的去了。   幸亏下了雪,不然周围多是荒草枯树,一个不小心蹦上火星可不是好玩的。   这会儿科技有限,皇室公卿倒还有可能请专门的供奉研究点有趣的,就是民间的烟花远没有后世那么多的花样,喷的也不高,多是二踢脚,点一下滋溜飞上去炸开,也没什么花儿可看,听着倒是挺热闹。   还有能提在手里的小玩意儿,不过看着就不大安全,展鸰没敢要。只买了一种传说比较壮观的礼花:像个泥盆似的往地上一蹲,点着了便噗嗤嗤的喷出来银色的花样,顺利的话能有一人多高哩,映的周围晃如白昼,远远望去当真应了一句话:火树银花不夜天。   铁柱抢着去放鞭,倒是威力十足,噼里啪啦的震天响,两个孩子赶紧捂耳朵,一边吓得直缩脖子,一边却又忍不住嘻嘻哈哈的看。   众人笑闹一回,又童心大起的堆了雪人,用烧过的碳做了鼻子眼睛,这才心满意足的进去烤火取暖。   桃花就悄悄同爷爷讲,“爷爷,这里真好,咱们别走了吧。”   孙木匠心头一酸,终于真正下了决定,“好,不走了。”   桃花听后喜不自胜,笑的果然如桃花般灿烂。   剩下的就是守夜了,七个人在大堂中随意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静谧而美好。   同龄人比较能玩到一块去,展鹤与桃花只差几岁,哪怕开始还有些生疏,不多时也就能凑在一起玩耍了。   展鸰给他们结了个红绳,叫桃花带着小家伙翻花绳,又或是踢毽子,两人玩的不亦乐乎。   “嗯。”席桐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肘,递过来一个狭长的小木盒。   展鸰眨眨眼,“给我的?”   席桐大大方方的点头,直接塞过去,“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都同生共死过了,也不必矫情,展鸰就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打开一瞧,火光下一支梅花银簪闪闪发亮。   “哎呀,真好看。”展鸰拿起来细细端详,见是一枝遒劲的老梅,上头点缀着几朵怒放的梅花,还有两个含苞欲放的花蕊,没有多余的装饰,可却清高孤傲颇有雅趣。   席桐就觉自己一颗心都像在热水中泡过,柔软的好似夏日刚晒过的棉花,膨胀中透着股甜滋滋的芬芳。   展鸰又细细看过,斜眼看他,“专门买了送我的?”   席桐点头,“嗯。”   “什么时候买的?咱俩一直同出同进,我竟一点动静没瞧见。”有礼物收自然高兴,展鸰美滋滋的拿在掌心把玩,又找些话说。   “之前在福园州的时候无意中瞧见的,”席桐轻声道,脸上显出一点淡淡的追忆,“觉得蛮配你,想着总有一日能再见面的,便买了。”   后来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出手,直到这会儿了,才当新年礼物送出。   展鸰心里挺美,继续拿着瞧。   她看簪子,席桐看她,觉得这人身上一点儿首饰都没有,空荡荡的瞧着真碍眼!日后还得多多留心。   展鸰平时都是编一条麻花辫搭在肩侧,今儿也不例外,却不好戴簪子。   她也是头一回拿到这种东西,难免起了点兴致,当即起身往隔间去了,准备重新盘个发髻。   席桐满怀期待的等,结果等啊等,等啊等,等出来展鸰从门帘后面露出来半张哭唧唧的脸。   “席桐,你过来一下。”   席桐还以为怎么了,忙三步并两步的冲过去,结果一掀开门帘,就发现自家有着过命交情的好搭档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满脸欲哭无泪,破天荒的手足无措。   “我不会盘头啊!”   她之前一直都是短发,这头发还是近一年多才慢慢留起来的,平日都是马尾,最高难度的就是麻花,哪儿会什么盘头!   席桐有些无语。   他甚至十分不可思议的问道:“难道盘头发不是你们长头发无师自通的吗?”   展鸰瞪他,“你从出生就会喝酒吗?”   席桐眨眼,还真是这个道理。   那咋办?这簪子插在麻花辫上?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吧!   展鸰还在对着镜子跟自己的头发抗争,脸上的汗都出来了,一边笨拙的扭着,一边满脸无法相信的嘟囔,“怎么可能呢?怎么就停不住呢?我记得以前无意中看过几个视频啊啥的,可简单了,她们就这么一拽一扭哎呦!”   得,拽下来好几根头发,疼的她眼泪花儿都出来了。   席桐看的十分感同身受,这会儿也跟着龇牙咧嘴的,觉得女性这种生物从某种角度来讲真的很令人敬佩:   对自己下手就没她们这么狠的,他们老爷们儿们其实都可怕疼了!   展鸰折腾了老半天,生生把自己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扭成鸡窝,还断了好几根,依旧不得章法。   “这可咋整?”展鸰十分唏嘘。   干看着不能戴,多遭罪啊!   席桐就觉得现在的她在自虐,忍不住出声制止道:“且等李氏回来,问问她吧。”   他倒是想帮忙,可压根儿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就外头那几个,估计也够呛。   ——   大年初三,晴空万里无云,诸清怀父女终于迎来了蓝源夫妇。   蓝源夫妇此番是要去南边平陶府辖下新明州上任去,故而走的是官道,这次也是先去驿站安顿了才轻装简行的进城拜会老友。   一见面,诸锦就愣了下,然后跟着父亲一起道贺。   蓝夫人小腹凸起,明显是身怀有孕了。   蓝夫人的笑容中既有安慰又有愁苦,“再有两个来月便可瓜熟蒂落。”   当日蓝辄被人加害,行踪难觅,蓝夫人身子一直都不好,哪里受得了这个打击?悲痛之下晕厥过去,谁知竟被诊出两个多月的身孕,夫妻二人登时悲喜交加。   诸锦连忙过去扶着她进屋坐下,又叫人重新上茶。   蓝夫人拍拍她的手,慈爱道:“不必忙活,且坐着同我说说话,如今我胃口不佳,也不敢乱吃乱喝,丫头都带着呢,叫她们做去吧。你我数年未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也越发高了。”   几个丫头上来调了一碗酸甜可口的山楂膏子,又摆了些酸杏、话梅的,左不过都是些酸的。   诸锦就道:“都说酸儿辣女,想来干妈又要生个弟弟了。”   蓝源就在旁边唏嘘,“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可惜,唉,可惜辄儿尚不知身在何处……”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期望子嗣繁茂,若是长子还在,日后兄弟两个尚且能够相互扶持,便是他们夫妻二人百年之后也不至于太过担心。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依旧是千顷地里一根独苗。   屋子里静了静,蓝夫人强笑道:“许是老天不忍心看你我孤单,辄儿暂时离家,便又派了个小的来,好叫咱们心中稍定,不至于太过思念。”   诸清怀倒罢了,可诸锦听后,心里却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她固然明白是干爹干妈心下郁郁寡欢,故而有此一说,可这么一听,瞧着好像这个弟弟仿佛是辄儿的替代品似的……   都是大活人,谁能替得了谁呢?若是回头辄儿弟弟找得回来也就罢了,若是找不回来……希望干爹干妈千万莫要在小弟弟跟前说类似的话,不然天长日久的,那孩子心中岂不难受?   众人说了一回,又吃了茶果点心,蓝源踟躇再三,还是面带难色的道:“老哥,我夫妻二人此次前来,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诸清怀甚少见他这般郑重模样,当下也放了茶盏,正襟危坐,“贤弟有话但说无妨。”   蓝源安慰似的拍了拍妻子的手,结果发现彼此都微微颤抖,满是滑腻腻的冷汗,竟成了相互汲取力量。   他缓缓调整了下呼吸,这才道:“之前我抓了那贱婢,本欲叫她说出辄儿下落,谁知她竟抱了必死的决心,一声不吭便把自己的脑袋磕碎了,叫我无从查起。到底不死心,后来多方查证,隐约听有人说看到形容打扮都相近的人往这一带来了,我便朝圣人递了折子,请命去新明州上任,一路往这边来,如今到了你的地界,好歹祝我一臂之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既然没瞧见尸体,儿子便还有活着的可能,他这个做爹爹的,断然不可轻言放弃!   诸清怀同女儿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对夫妻既可敬又可怜。   这样冷的天,那样小的孩子,还是落在一群心狠手辣的人手中……单纯从理智上来说,恐怕他们自己都觉得蓝辄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吧,如今还坚持着,也不过是为人父母,总在心底存着点儿侥幸,不到黄河心不死罢了。   “也好,这个倒不难。”诸清怀在心中叹了口气,也顺着应下来。   只是说得容易,却如何查找呢?   还是从这几个月的外来人口着手……或许能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诸锦却心头一动,有些激动的提议道:“干爹干妈,你们不知道这里出了个神笔,最是会画人像的,并不必见过,只要您亲口描述,她便能画的八九不离十呢!若是能请她来给弟弟画一幅,咱们将画像四处张贴了,若有见过的人也能瞧见,岂不是比空口说来的好得多?”   光语言描述实在有限,须得靠个人想象力自由发挥,而每个人对同一概念的理解又千差万别……这么想下来,若是没有画像,只空口打听,说不定便会擦肩而过呢!   诸清怀一听,也是拍案叫绝,又道:“果然是老了,我竟忘了这一出!”   他转头对蓝源夫妇道:“锦儿说的不错,那画像我也见过的,当真是惟妙惟肖,堪称神技!若非我亲眼所见,也是断断不肯信的。”   若说蓝源夫妇对诸锦说的话尚存几分疑虑,以为是小孩子夸大其词,可如今连见多识广的诸清怀都这般推崇,想来是值得一试。   蓝源就激动的吩咐外头的人:“速速取我的名帖,去将人好生请了来!”   “老爷这样失礼!”蓝夫人早已等不及了,艰难的捧着肚子站起来,白着脸就往外走,“这般厉害的人物,又是咱们求人办事,还是亲自登门的好,我亲自去!我亲自去求他!”   大家闺秀的身子骨本就差些,更兼蓝夫人这几个月来一直寝食难安、忧心忡忡,越发瘦削了,此刻惊喜交加之下,登时又眼冒金星、两腿发软,走了几步就摇摇欲坠,诸锦忙同几个丫头一起扶住了。   正厅上下登时一片兵荒马乱,拿药的、请大夫的、找软垫的,乱哄哄闹成一团。   好在蓝源是上任去,一应家当、供奉都跟着,如今外头也有一位大夫坐着吃茶,正好叫进来使唤。   大夫细细诊过脉,眉头微皱,对蓝源就有些不大客气,“大人,老夫之前就说过,夫人身子羸弱,切忌大悲大喜,如今又是怎么了?”   蓝夫人身子本就不大好,后来又出了蓝辄的事儿,更是元气大伤,本就不宜有孕。若非她年纪也不小了,强行堕胎反而容易伤及性命,也实在是没法子,这才决定生养下来……   大夫最不愿意碰上的便是此等不听医嘱的患者,眼见着他拼尽一身医术,好容易才将蓝夫人调理的能看了,谁知今儿这一出倒好,竟是直接退回去了!   蓝源爱妻心切,亲自与那大夫赔了不是,又滴下几滴老泪,“蝼蚁尚有伴当,可怜我如今已没了儿子,若是再没了妻子,对坐无人、孤枕难眠,同那孤魂野鬼还有何分别?倒不如一了百了!万望大夫救我全家性命!”   医者父母心,见他这般动情,大夫也不好继续苛责,又不轻不重说了几句,便将众人撵了出来,说要扎针,不许打扰。   蓝源不敢有违,忙退了出来,又再三嘱咐,直说的人家不耐烦。   外头的诸清怀父女俩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干等。   听蓝源转达了大夫的话之后,诸锦才松了口气,又道:“爹爹,义父,我留在此处也是无用,且我与那画者相熟,倒不如这会儿便去请了她来,也好早些弄画像。”   蓝源巴不得这句,当即一揖到地,惊得诸锦不得了。   诸锦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做就做,既然许诺要去请人,也不多耽搁,当即带了夏白打马出城,谁料又遇上一场风波…… 第33章   连日大雪, 今儿好容易放晴, 又过完了年, 城中各处重新忙碌起来,路上也渐渐有了些人。到底是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临, 该奋斗的依旧不敢放松。   初四早上城门刚开没多久, 一队五、六骑人马便晃悠悠出了黄泉州的城门, 不紧不慢的沿着民道往西边去了。   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 长得倒是颇斯文俊秀,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头上戴着翠玉冠, 手上戴着大金扳指, 身上披着黑貂裘,脚踩白底黑皂靴, 鞋面用金线绣着一圈儿蝴蝶,晃在日影儿下头明光闪闪,鞋尖还缀着一颗老大的珍珠, 瞧着就价值连城的样子。   后头跟着的随从也都穿着一色的青色掐边棉袄,带着黑色棉帽, 很是齐整, 想来是个大户人家。   只是他弓腰驼背又眼神空泛, 眼底下还透着乌青,怎么看怎么叫人不舒坦。   路上的雪有些化了, 马蹄踩下去便溅起乌黑的泥水,高的已经够到马肚子。跟着的几个随从生怕回头少爷再闹起来,便满脸堆笑上前道:“少爷,您瞧这烂泥路甚是不好走,莫要弄脏了您的好鞋和新衣裳,咱们还是回去吧。”   “对呀,”另一个也赶上来赔笑,“想也没甚好耍的,今儿老爷摆宴待客哩,仔细问起您来,不如早些家去吧。”   “少爷有什么事只管打发我们去做就是了,何苦劳动大驾亲自走一遭?”   “都闭嘴!”那少爷没好气的呵斥一声,抬手便朝头一个说话的小厮身上抽了一鞭,“老爷我还就去定了!谁舍不得几身衣裳不成?”   这一下便将小厮外头棉衣抽破了,飞出来好些棉花,那小厮吃痛也不敢出声,只是缩着脖子硬抗,额头迅速憋出一层冷汗。   其他几个随从一看就都跟着打哆嗦,哪里还敢开口,俱都收了声,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   那少爷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何曾走过这样烂的泥路?其实也有些不高兴,只又好面子,也受够了自家父母一天到晚的唠叨,眼下出都出来了,自然不能无功而返。   “什么破路!”他黑着脸骂道,“那什么姓诸的老东西连个路都不知道修,还不如叫我爹戴那乌纱!”   说着,又眼神怨毒的道:“老子奈何不了姓诸的臭丫头片子,难不成还不敢对付个开客栈的臭娘们儿?真当我王家无人了么?”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明知展鸰与诸锦交好还坚持过来,摆明了是要借着收拾展鸰来打诸锦和诸清怀的脸。   一行人踢踢踏踏走了一段儿,远远瞧见一片宅院,王公子眯着眼睛瞧了会儿,用马鞭指着问道:“便是此处么?”   一个随从狗撵似的蹿了出去,不多会儿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正是哩!”   王公子重重一哼,想起来这几日自家妹子私底下的咬牙切齿的控诉,双腿一夹马腹,“驾!”   展鸰给客栈员工们放假是到初五,今儿才初四,故而还是只有他们几个。   从初二开始,客栈也开始零星有人光顾,这会儿正有一队打西边来的香料贩子过来歇脚。   正好展鸰苦于佐料不齐备,顺道要了些,便抵了饭钱。   她挑好了之后,席桐便一声不吭的替她拎到后厨,又分门别类放好了,一转头就见展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里都憋出泪花来了。   “困的话你先去睡会儿,我帮你盯着。”席桐皱了皱眉,有些心疼。   昨儿半夜,展鸰的骡子和他的马不知怎么又隔空打了起来,战况之激烈空前绝后,直接就把各自的棚子给扯塌了。   当时众人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前后两声轰然巨响,顿时就给吓出白毛汗,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身起来。   原本以为是有歹人想趁过年人少浑水摸鱼,展鸰和席桐就都抄了匕首,悄无声息的摸了出去,结果就看见素日里一天不打仗难受的骡子和马在大雪夜里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画面和谐又诡异。   展鸠&席桐:“……”   回去吧,啊,回吧!就该让这俩牲口冻死算了,大半夜的瞎折腾个什么劲?   倒是知道厉害,拴着的缰绳断了也不敢往外跑,只是一嗓子一嗓子的接着叫唤,然后瞬间摒弃前嫌相互救命。   两个主人又检查了周围一遍,确定不是天灾人祸,而真的是畜牲惹的祸之后真是哭笑不得。   席桐摸着自家大黑马的脑袋叹了口气,“你呀你,可叫我说什么好?”   展鸰都不想管自己丢人现眼的骡子,你有本事折腾,这会儿有本事扛冻啊,大半夜的,非得吵得人不得安生。   这就是欠揍!   她将匕首熟练的耍了个花,大雪映衬下的月光格外皎洁,照在匕首上白惨惨一片,然后皮笑肉不笑的说:“天冷了,倒是想弄个皮褥子。”   那骡子听没听懂展鸰不知道,反正是瞬间老实了许多,两只耳朵都耷拉着,大冷夜里抖得更厉害了。   席桐笑着摇头,“大约是这几日爆竹彻夜响个不停,他们两个也没怎么经历过,吓着了,故而闹了点小脾气。快别骂吓唬它了,瞧着怪可怜的。”   那骡子就抬头看展鸰,一双大眼睛里果然水波盈盈,既委屈又有点控诉和羡慕:   瞧瞧人家,都是做主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展鸰没稀搭理它,却也顺势收了匕首。   也没有第三个应急的牲口棚,突然塌了一时无法可想,只好先将他们牵到院中,好歹风雪小些,再厚厚的盖上油毡布,倒也不比牲口棚差什么了。   只是这么一折腾,展鸰和席桐也走了困,再也睡不着,索性对着火炉烤地瓜,又将豆腐干洒水刷面酱烤着吃,闲聊到天亮,撑得直打嗝。   那会儿倒是不困,可现在忙了一阵,睡意卷土重来,难免有些疲倦。   “不了,”展鸰去用凉水拍了拍脸,连打几个哆嗦,果然清醒许多,“一天两天也没什么,以前又不是没熬过,现在睡下可就起不来了,到晚上又该睡不着。”   席桐也就不劝了,跟她一起对着窗外雪景发呆。   以前他们俩都太忙了,忙的没有功夫思考,现在忽然闲下来,做的最多的事儿就两件:一个是吃,再一个就是发呆。   人生中能有从容发呆的时刻,真的太幸福了。   这些对普通人而言最平平无奇的事,曾经是他们遥不可及的向往……   展鹤这小东西如今身子骨越来越好,咳嗽的也少了,入睡之后便如小猪仔一般,轻易叫不起,昨儿夜里睡得倒好,这会儿精神百倍的抓着席桐送他的小马驹到处跑,红晕的脸上满是健康的神采。   “快过来,仔细摔着。”看他这样,展鸰也颇有成就感,伸手拍拍自己和席桐中间的位置,又往旁边让了让,小家伙便乖乖爬了上来。   展鹤一直都是快乐的,这会儿也不例外,左边看看展鸰,右边看看席桐,一双大眼睛里头就沁了揉碎的星光,亮闪闪惹人爱。   他正是好奇的年纪,看什么没见过的人和事都想探究一番,如今店里来了客人,穿着打扮与迄今为止见过的人截然不同,他也忍不住探头探脑的。   大堂里那一伙商人在外漂泊了八个多月,晒得不知脱了多少层皮,黑的跟碳似的,日头底下都反光,一个个胡子拉碴,乍一看不像人,倒像是黑熊成精多些。莫说展鹤这没怎么经历过的小娃娃,便是展鸰和席桐,也有日子没见过类似的野人状态了。   席桐笑着捏了捏小孩儿柔软的耳垂,伸手抓过桌上的坚果盘子,空手捏核桃。   展鹤果然被瞬间转移注意力,小嘴儿张的圆圆的,眼见着果肉一颗颗掉出来,他也跟着抓了一颗核桃,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捏。   展鸰忍笑,就觉得这跟核桃差不多大小的爪子想捏开什么的……哎,探索精神还是值得嘉许的嘛!看来之前夹饺子的鼓励式教育没有白费。   努力了半天也没撼动核桃一分一毫,展鹤垂头看看自己发红的肉手,又不甘心的扒开席桐的大手看了一回,翻来覆去的比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分明都是手呀!   席哥哥可真厉害!   这大手小手凑在一起的对比鲜明的可怕,展鸰痛痛快快笑了一回,抱着展鹤圆滚滚的小身子揉了好几把,又过去给商队那边加菜。   这年头在外天南海北跑买卖可不像后世那么简单,真得是一步步自己丈量出来,如今这些人历经千难万险才回到中原,一路走来干的最多的就一件事:吃。   吃饭。   吃中原那熟悉的味道!   今儿李氏不在,展大厨亲自掌勺,饭菜滋味儿没的说,一群人委屈了这么些日子,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换了胃,能多塞点是点。   因才过了年,客栈还没正式开张,菜单便用不上,展鸰只将现有的食材整合一番做了些,也已十分丰盛。   大块土豆混着猪腿红烧,下足了火候,焖的烂烂的,汤汁浓稠,滋味醇厚,光蘸汤就能吃下去一个大饽饽。   事先腌制过的麻辣鸡鸭切块配上各色菜干儿,先爆炒,然后结结实实的炖了一锅,再下一点粉条,嘶流嘶流吃的满头大汗,死活停不下来。   五花肉切成薄片,先大火煸油,然后用辣白菜飞快的炒几下,既管饱又解腻。   还有各色的炸丸子和炸蘑菇,上头洒了辣椒面、五香粉,随手拿个饽饽掰开往里头一夹,再吃一口店里炒的蘑菇酱,美得很!   在外头挣扎的这几个月何曾正经吃过几顿人饭?带的干粮吃不了几回就干透了,又冷又硬石头似的,一口下去干粮皮啃不下了多少,牙却容易崩坏了。   关外气候尤其恶劣,冬日风雪极大,中原地方同那里相比竟成了小巫见大巫。又是那样荒凉,往往一走半个月没有人烟,只好露宿。水要省着喝,粥也不敢煮了……即便到了繁华的省府,偏伙食还吃不管!   现在回想起来,嗨,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可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为了多赚些钱罢了,回头孝敬孝敬爹娘,给婆娘、闺女扯几块花布,买朵花儿戴戴;把儿子送进学堂识几个字,若来日果然祖坟冒青烟得了功名,他们这辈子也就值了!   一群人一面唏嘘一面吃的热火朝天,又时不时交谈几句,畅想这一趟能赚多少银子,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冀。   恰在此时,外头又走进来几个人,瞧着十分富贵的样子,二狗子忙主动上前招呼,又请他们坐。   打头的王公子眼睛扫过展鸰的脸就有些移不开,吊儿郎当的指了指她,“叫她过来伺候!”   二狗子恨不得将展鸰奉若神明,哪里听得了这话,登时心里就窜出来一股火,才刚要说话,展鸰却自己过来了。   “你先去盘账。”   二狗子不甘心,展鸰又瞪了他一眼,这才去了。只到底不放心,也不盘账,一溜儿烟儿往后去了,准备找席桐搬救兵。谁知还没过去呢,就见席桐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一手将展鹤按在后头不许他看,一只手微微挑开门帘,面无表情的盯着大堂。   随从又嘟囔几句桌椅粗糙,恐硌坏了他们公子的细皮嫩肉,忙殷勤的拿褥子铺了,王公子这才勉为其难的坐下,双眼色眯眯的端详着展鸰,十分放肆。   不曾想这荒郊野岭的,竟也有这般姿色的小娘子……来之前妹子可没说呢。   比这更龌龊的人渣展鸰不是没见过,也不把他放在眼中,且瞧他等会儿做什么妖吧!   “有什么能入口的?”   展鸰随意报了几样,对方却狠狠皱眉,也不开口,自有身边的小厮跳出来吆喝,“什么,竟都是猪肉?岂不知是贱民才吃的,我家公子这样尊贵人,哪里能吃那般腌臜的玩意儿!就没有羊肉牛肉么?”   时人以猪肉为贱,自持身份者往往将其从食谱中剔除,而以羊肉牛肉鹿肉等为尊。   好端端吃着饭,正飘飘欲仙呢,冷不丁就被人骂贱民,商队那桌立即一阵骚动,才要扭过头来说理,一看王公子的穿戴和随扈就怕了,又纷纷转回去埋头吃饭。   王公子越发得意,几个随从也抬头挺胸的嘚瑟,十分挑剔。   不过王公子对美人尚有几分耐心,兼之为了逃避父母唠叨,大清早没吃饭就出来了,此刻也是饥肠辘辘,当下胡乱点了几样。   展鸰转身去了后厨,王公子的随从才凑上前来道:“少爷,来之前您可同小姐说的是来砸场子的,如今怎的吃起饭来?”   “你懂个甚!”王公子嗤笑出声,又浑不在意道,“这妞儿倒有几分趣儿。想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待公子我略施小计,还不是手到擒来?等玩腻了,再将她丢给妹子,打杀由她,也不耽搁什么。”   其实他们兄妹二人平时关系也不怎么好,只是这次同仇敌忾罢了,眼下自然要先顾自己。   众人奉承了一回,铁柱就端上来几样简单小菜并两盘羊肉包子。   菜是泡菜双拼和凉拌萝卜丝,还有几样炸货,都是黑乎乎的粗陶碟子盛着。且展鸰也没费心摆盘,故而都乱糟糟堆着,越发不好看了。   王公子立刻拉了脸,指了指另外那桌,“为何他们的菜肴摆满桌,本公子的却这般寒酸?!”   莫说冷热荤素、几干几湿,竟是连个正经菜都没有,打发叫花子么?   铁柱人如其名,生的高大又黑黢黢的,来客栈几个月又吃又锻炼,越发壮实了,闻言当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惨惨的牙齿,“回公子的话,您是个尊贵人,那些尽是猪肉做的,自然配不上您。小店寒酸,大厨也不在,也只这些了。”   方才可是他们自己说的,如今又被人原话拿来打嘴,便觉得堵得慌,可偏偏又说不出什么。   王公子顺风顺水惯了,哪里受得住气?当下已在心中如此这般计划一番,恨不得立时就将展鸰按过来责打折辱……最好再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店,好叫他们知道厉害,也叫诸锦那小娘皮面上无光。   若说方才他有几分饥饿,此刻看了堪称寒酸的饭菜和店内陈设之后,哪里还有胃口?   他有心捣乱,当下满脸嫌弃的抓起一个大包子,胡乱掰开就想丢出去,可谁知这包子馅儿也不知怎么调的,竟香的很。那香气随着一股热气喷出来,四周立着的几个小厮齐齐吞了吞口水,便是王公子自己的肚子也咕噜噜叫了几声。   馅儿细腻又湿润,微微泛着油光,致命一般的香气排山倒海似的袭来,王公子踟躇再三,到底还是选择要面子,抬手就丢了出去!   “你!”二狗子看的七窍生烟,本欲上前理论,奈何又被铁柱拉住。   王公子似乎是得了趣儿,又故技重施,拿起剩下的包子掰碎了丢得满地都是,完了之后又将几个陶碟掀翻在地,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见此情景,谁能看不出这是故意来找茬的?   商队那边生怕被牵累,忙狼吞虎咽的将剩菜吃光,匆忙离去。   王公子将饭菜和桌椅打了个稀巴烂,又丢给随从一个眼神,那狗腿子立刻眼珠一转,抱着肚子往地上一趟,凄凄惨惨的叫唤起来:“哎呦,疼,疼死了!这是黑店呐,黑店!饭菜里有毒!”   王公子“大怒”,大手一挥,愤愤道:“来啊,给本少爷将这黑店砸了!再将一干人等绑了去见官,这小娘子眼见着便是主谋,又是厨子,稍有由本少爷亲自审讯!” 第34章   来之前他都特意打听过了, 知道这客栈最近放假, 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 不过三个成年男子,估计也是附近的庄稼汉。他此番前来带了四个打手,足够了!   众人才要动手, 展鸰已经冷笑着掀帘子出来了, “老娘素来讲究不开第一枪, 事到如今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就挽了袖子, 又对铁柱和二狗子一甩头,“抄家伙,将这些寻性滋事的地痞无赖都绑了去见官!人证物证确凿, 案发现场也完好, 看你们如何抵赖!”   忍耐已久的铁柱和二狗子巴不得一声儿,二话不说就去门后抓了铁锨和锄头, 双眼喷火的瞪着对方。   他娘的,他们好容易才碰见这么个厚道东家,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啊, 便有人来闹事?打量这些日子他们的饭是白吃的,拳脚是白练的么?且那这些人练练手!   想打扰他们好吃好喝的好日子?门儿都没有!   王公子一伙人给他们非同一般的反应吓了一跳, 这,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百姓啊!都不怕的吗?倒像是穷凶极恶的土匪多些!   有随从就迟疑了, 小声问:“公子,还打不打?”   王公子一咬牙, “打!”   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岂是被吓大的?   再说了,对方不过是外来商户罢了,也没个根基,想来不过虚张声势,他怕个甚!难不成诸清怀那匹夫真会为了个商女给自己的同僚难堪?   双方一声令下,铁柱和二狗子便同那几个打手一窝乱斗,席桐也要上场,被展鸰拉了一把,“说好了,别打死了。”   之前她研究过本朝律法,似此等上门滋事的,打伤无所谓,可若是闹出人命就不行了。   席桐哭笑不得的看了她一眼,“我可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鬼。”   铁柱和二狗子这几个月练得不错,又仗着有武器,王公子带来的打手竟不是对手。奈何架不住人多,渐渐地,他们也有些左支右绌起来。   王公子还没来得及得意,席桐已然如黑豹一般跃入战圈,都不带用武器的,一拳捣在肚子上,那打手便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胆汁,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眨眼功夫,才刚耀武扬威的几个打手就都成了滚地葫芦,王公子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后退两步就踩到自己的皮裘摔倒了。   谁能想到,不过区区一家路边小客栈,竟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你,你们要干什么!”王公子结结巴巴的喊道,“别乱来啊,我,我告诉你们,我爹可是王同知!若敢伤了我,保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边喊,一边手脚并用的往门口方向退,哪里还有一点儿方才的嚣张?   “哦,王同知啊!”展鸰忽然就明白了。   早就隐约听诸锦透露诸清怀下头几个文官不安分,如今这人又无缘无故来自己店里闹事,想来不过是借着折腾自己来叫诸家难堪吧?   王公子见状,面上露出一点喜色,然而不等他继续狐假虎威,却见那漂亮的小娘子忽然变脸,“给我打!”   当真愚蠢至极,那王同知与诸清怀斗法多年,早已不睦,只苦于抓不到对方的把柄罢了。你倒好,巴巴儿送上门来,这是担心王同知倒的不够快吧?果然是坑爹选手,佩服佩服!   展鸰都想好了,打一顿就直接扭送到知州衙门上去,交由诸清怀发落。   那王同知若是想保住自家儿子,恐怕仕途便到此为止了;而若是想保住仕途,这个儿子就废了!端看他如何选择。只无论是哪个结果,从今往后那王家都将永无宁日。   妙哉妙哉。   老话说得好,自己的快乐就要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不然不够深刻……   王同知一听,吓得肝胆俱裂,一骨碌爬起来就带着硕果仅存的两个随从往外冲,谁知一抬头更是魂飞魄散:   外头竟又气势汹汹的来了六七条提着木棍的大汉!   那随从一看就绝望了,“少爷,他们有伏兵!”   哪知来人也被冷不丁冲出来的几个人惊得够呛,打头的一个更是脱口而出,“是谁走漏了风声?”   展鸰和席桐一听也是一愣,忙叫铁柱和二狗子留下保护展鹤等人,他们两个则出门查看。   这都哪跟哪儿?   三队人马狭路相逢,偏谁也不认识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僵在原地好不尴尬。   那王公子哆哆嗦嗦的,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又将王同知这救命稻草丢出来,新来的那几个人一听,脸色大变,“好贼子,竟有官府撑腰!”   顿了顿又中气十足的喊道:“以为这样我们就怕了吗?”   莫名其妙被撑腰的展鸰和席桐:“……”   所以说,你们到底是谁啊?   也是对方沉不住气,见展鸰和席桐无动于衷,便主动跳出来叫阵,挥舞着木棍要他们卷铺盖滚蛋,莫要坏了道上规矩云云。   展鸰这才明白过来,感情是他们来之前这条路上那家专门宰客的黑店呐!   来的正是那家店的掌柜和几名伙计。、   原先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一家店,过往行人没得选,便是又贵又不好吃也只得捏了鼻子认了。谁知大约从两个月前,生意忽然大不如前,好些客人竟过门而不入,宁肯冒着荒野露宿的风险也不住店了!   店老板虽然爱宰人,但凡客人进门,不花钱就别想出去,可人家不进来就没法子了。   后来他就派人出去打探,这才知道同一条道上往东约莫二十里又开了一家新客栈,不光物美价廉,且也干净整洁,态度又好,故而那些听到风声的客人宁肯多走二十里也不在老店当冤大头了。   都说断人财路杀人父母,眼见着再这么下去,这店便要关门大吉,掌柜的也是个狠人,思来想去,竟决定带人来打砸恐吓。   也是巧了,王公子与这伙人的初衷虽然不同,但目的和表达方式却又神奇的相似,可惜遇上的是展鸰和席桐这俩身经百战的货,不知算不算是孽缘……   听完之后,展鸰和席桐沉默许久,然后齐齐看向对方,发现彼此表情都十分古怪。   是忍俊不禁的诡异。   嘿,被人威胁到头上来了,这感觉还挺新鲜挺带劲!   那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不用自我介绍便像强盗的黑店掌柜还在唾沫横飞的说着,“我们也是讲道理的,要么咱们手底下见真章,要么你把价钱都同我们的一样,咱们各凭本事吃饭!”   确实挺讲道理……   席桐默默地掏出匕首,想了想,又默默地放回去,四下看看,也从墙根儿底下抓了根木棍,甩甩觉得挺趁手,这才点点头,朝对面勾勾指头,“手底下见真章吧。”   既然展鸰想开连锁客栈,那么以后势必也会与其他的地方势力产生摩擦,如今只当演练了。   然后……就又割麦子似的倒了一片,席桐却有些遗憾自己没做完热身运动就结束了。   “呀,这是闹得哪出?”   黑店那群人正哎呦呦满地找牙呢,几日不见的诸锦就来了,看见这乱哄哄的场面也是满脸震惊。   展鸰忍不住笑出声,“你们这是约好了的么?”   她今儿都笑了多少出了?   “什么约好的?”诸锦满头雾水的滚鞍落马,才往前走了几步就皱起眉头,“王雄,你怎的在此地?”   说着,她脑海中便电光火石的闪过许多年头,将一切关节都想明白了,当即大步上前,居高临下的用马鞭指着他呵斥道:“是不是王蔷叫你来的!我就知道,你们兄妹二人没一个好货!都是满肚子的坏水!还是根本就是王同知的授意?”   王雄哪里敢承认,还是死撑,“你休得胡言,更莫要诬陷我父亲!我,他们这是黑店呐!”   “胡说八道!”诸锦冷笑,又用鞭子往四周一划拉,越发怒不可遏,“你带了这么些人,气势汹汹的,打量我是瞎子看不出是来生事的么?”   “我不是”王雄急了,想辩解却被诸锦再次打断。   “够了,你不必解释,是非曲直,爹爹自有判断!”诸锦黑着一张小脸儿,转头对夏白道,“将这些人统统绑了带回去!”   哼,可算抓着姓王的尾巴了!   “那什么,”展鸰就觉得今儿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发展走向特别诡异,诡异的她有些想笑,“你冤枉王公子了。”   诸锦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便是夏白也一脸“我听见了什么”的震惊,“展姐姐,你不必害怕,更不必替他遮掩,爹爹必然依法行事。”   唉,可怜展姐姐一定是被吓坏了,也不知鹤儿如何了。若是自己再晚来一会儿,还不定怎么样呢!   这么想着,诸锦越发觉得自己该好好照顾这个好姐姐,顿时觉得责任满满,却全然忘记自己来时这些人早被打趴下的事实。   席桐忽然噗嗤一声,难得当众露了笑脸,顺手就把木棍丢了。   展鸰也跟着笑了几声,过去小声把事情原委说了,诸锦和夏白这才明白自己闹了个大乌龙,不由得面色微红。   这,这也忒巧了吧?话本上都不敢这么写!   “咳!”夏白强行圆场,义正辞严道,“虽是如此,可那伙人长年累月的强买强卖、欺压过往百姓,正好一发端了!”   席桐突然又来了句,“夏兄,单纯从行政区划来看,那黑店,似乎隶属于福园州辖下吧?”   言外之意,诸大人管得了吗?   诸锦的脸更红了,她对这个并不大懂,夏白却甚是洒脱,“无妨,本朝律法规定,案犯在何处作案便归当地衙门管。”   展鸰和席桐这才放了心。   虽说福园州那边他们也认识张远和赵戈,可关系到底不如诸锦来的亲近,若能在黄泉州审理,自然还是在这里的好。   黑店一伙人听了他们说的这些话都吓傻了,谁知道以前屡试不爽的招数忽然就不成了呢?他们就是想来吓唬吓唬,也没打算伤害人命啊,怎的一眨眼就成了案犯?!   他们犯什么案了?!   果然还是有官府撑腰吧!   之前是哪个混账出来打探消息的?简直坑人,别是被人收买了吧?   因诸锦出来只带了夏白一人,可要带回去的案犯却有十三人之多,一时竟有些人手不够。于是机灵能干的二狗子便主动去柴房找了几条结实的麻绳出来,同铁柱欢天喜地的帮助夏白将这些人都绑成一串儿……   至于那什么王同知的公子,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且又是主犯,自然不能缺了他!就叫他对着马屁股!   夏白带着铁柱和二狗子绑人的当儿,诸锦已经向展鸰说明来意。   “展姐姐,大过年的,其实实在不该过来烦你,只是我义父义母心急如焚,义母又身怀有孕,实在撑不住……”   “无妨,”展鸰打断她的话,“人命关天,便随你走一趟。正好你们两个带这么些人走我也不放心。”   又对席桐道,“你也一起吧。”虽说是乌合之众,到底人数众多,又有诸锦这位不会功夫的千金,须得谨慎些。   席桐点头,“自然是要一起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诸清怀的官声确实不错,想来那蓝氏夫妇的人品倒也勉强可信。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如今关乎他们儿子的下落,若是一个不小心,谁知展鸰会不会被迁怒?   好歹他们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便是龙潭虎穴也敢一闯!   说走就走,展鸰先去安抚了展鹤,又拜托桃花同弟弟解闷,出来后又嘱咐一遍铁柱和二狗子,这才走了。   若是其他的事,他们自然可以带着展鹤,可此事非同寻常,人家找孩子,自己却带了个孩子去,岂不是明晃晃的戳心窝子么?   想来王雄和那黑店的人都在此处,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没有第三波敌人,客栈应该是安全的。   一行人回到黄泉州,夏白先命人将这一干嫌犯关押起来听候审讯,然后便与诸锦、展鸰和席桐去了诸清怀所在的正厅。   “爹爹,干爹干妈,”诸锦先帮着介绍了,“这便是我同你们讲的那位展姑娘了,这是席少侠,与她师出同门,听说也精于此技。”   知州大宅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席桐既然跟了来,总得有个正经理由,诸锦也怕自家长辈不分时候场合的讲究起什么门第、规矩来,这才率先出声。   蓝夫人此刻还未清醒,蓝源见展鸰与席桐都这般年轻,心中不免打鼓。   到底是诸清怀引荐的,且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蓝源也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疑虑,先对着展鸰和席桐起身作揖,“有劳二位了!”   两人忙还礼,“不敢当,举手之劳罢了。”   人家好歹也是五品知州,哪里有叫他拜自己的道理!   诸清怀一早便命人准备好了炭条和白纸,几人简单的寒暄过后,展鸰便请蓝源回忆所丢失儿子的样貌。   蓝源想了一回,“再到十月便五岁了,圆脸,眼睛像我,却又大些;小嘴巴,红润润的……最后见时还是白白嫩嫩的,只如今,却不知如何了。”   说完,又叹了一回气。   那边展鸰和席桐也是相顾无言,无声叹息。   原因无他,这位蓝大人提供的信息都太过笼统,根本没有特别明显的标志性特征,即便展鸰竭力画出来,恐怕也会像好些孩子,几乎不太能够起到找人的功效。   她只好实话实说,又耐着性子引导,“恕我直言,大人,您须得再仔细回忆一番,尽可能的细化,最好是令郎独一无二的特征,或是当时穿戴的什么。不然本来画像与真人之间难免有些细微的差异,回头又要找木匠刻板印刷,这一来二去的,差的就更大了,若不仔细些,只怕张贴出去也无甚太大的作用。”   蓝源也是头一回接触这般凭空作画的神技,本就有些紧张和不确定,这会儿被展鸰一催,更是茫然,想了半天,竟只给出“辄儿甚是聪慧”一条新信息,可这跟没给有什么分别?   见展鸰还是眉头紧锁,一处的席少侠更是面无表情,蓝源也没法子,只好打发人去后头,“去瞧瞧夫人醒了没有。”   展鸰微微挑眉,借着调整画纸的动作转脸跟席桐交换了下唇语,“典型的丧偶式育儿。”   显而易见,这位疼爱长子的蓝大人实际与儿子的接触并不如想象中的多,以至于完全想不起除了表面之外的细节。   席桐偷偷的捏了捏她的手,无声回了句:稍安勿躁。   展鸰哼了声,对蓝源已经没什么好印象了。   都是当爹的,这位蓝大人比起诸清怀可就大大不如了。还是个儿子呢,便如此粗心,若是诸锦这样的女儿,他真的能如诸清怀一般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的照顾、事无巨细的过问吗?   不多时,后头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同时夹杂着中年女子飘飘忽忽的声音,“果然,果然是那画手来了么?我儿,我儿啊!”   声音越来越近,诸锦也过去迎接,很快便从四副山水屏风后头绕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美妇。那妇人衣着华贵、面色发白,站都站不稳当,好歹诸锦和几个丫头七手八脚的扶着,这才没有摔倒。   诸锦将事情说了,蓝夫人又挣扎着起身同展鸰和席桐道谢,二人只得站起来回礼。   重新落座之后,蓝夫人眼中已然滚下泪来。   她接过丫头递的帕子抹了一回,抽抽噎噎道:“自从我儿被恶人掳走,我夫妇二人当真是寝食难安……”   说到这里,她已经哭的讲不下去了。   就连诸锦这土生土长的大小姐都有些受不了贵妇们动辄哭泣的行为,更何况展鸰和席桐这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当下虽有些同情,可更多的还是脑袋里嗡嗡作响,只是不方便出声制止罢了。   亏得诸锦机灵,见展鸰和席桐表情渐趋僵硬,忙端了杯茶,又柔声劝道:“干妈,我知你与干爹疼爱弟弟,只是此刻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当务之急,须得请展姑娘与席少侠帮着将画像做出来,咱们也好早日接弟弟回家。”   如此这般劝了几回,连着蓝大人和诸清怀也出言安慰,蓝夫人这才罢了。   当妈的跟当爹的果然不同,蓝夫人努力回忆片刻,倒也真补充了几点,“他带着个长命锁,至于什么花样,那是乳母挑的,我这……对了,辄儿很是懂事,当时还要掐花与我戴,右手上扎了两下,伤口颇深……”   她的话还没说完,展鸰的表情却渐渐变了,一颗心也跟着砰砰狂跳。   席桐头一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忙低声问道:“怎么?”   展鸰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心中不断翻滚的复杂情绪,却顾不上回答,只是强作镇定的追问道:“还有么?”   蓝夫人愁眉苦脸的想了半日,终究摇摇头,十分虚弱的道:“一时半会儿的,我也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不如叫乳母来问问。”   展鸰心中忽然涌起一点怒意,哪怕她自己明白这怒意的由来或许并不单纯,可依旧无法克制,只能任凭它们在胸腔之内熊熊燃烧。   合着这对爹妈,当爹的不如当妈的,当妈的,还不如个奶妈子?!   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席桐越发担忧了,“没事吧?”   展鸰深呼吸几次,强行平复烦乱的心绪,“无妨。”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乳母果然来了。   听了主人吩咐之后,乳母虽有些惊讶,可到底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她这一开口,可比蓝氏夫妇说的详尽的多了。   什么哪里有一点芝麻大小的胎记,哪只脚略大一些,哪只眼睛又略小些,哪颗牙齿长得略有些歪,甚至与小少爷蓝辄平日里的生活习惯都无一遗漏。   可乳母说的越多,展鸰的表情就越发难以保持镇定,最后连诸锦都发现了她的反常。   “展姐姐?”   展鸰觉得呼吸困难,好似这房间内的氧气都被人抽走了似的,只要再多呆一刻,她要么窒息,要么暴起伤人。   “对不住,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展姑娘?!”   众人俱都被这一变故惊住,待要起身挽留,却见展鸰和席桐已然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几人面面相觑,刚要说什么就发现才刚展鸰画的画被丢在地上了,诸锦赶紧过去捡起来,可翻过来一看就吓了一跳,惊呼出声道:“鹤儿?!” 第35章   谁都没想到展鸰捡到的孩子竟然就是蓝辄。   诸锦喊出这一句之后, 蓝源夫妇就冷静不了了, 抓着她问因由, 诸清怀对各中曲折并不了解,也实在没见过女儿口中那个叫“展鹤”的孩子,一时插不上嘴, 正巧瞥见夏白在门口打手势, 便顺势出来了。   夏白将前不久一家客栈发生的骚乱说了, “人都一个不漏的带回来,且收押在牢房内, 大人现在要去审审么?”   “你说这里头有谁?”诸清怀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丙王同知之子王雄。”夏白一字一顿的重复了遍。   就见诸清怀微微挑了挑眉毛,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他没急着说话,夏白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只是立在身侧等候吩咐。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寒风卷起墙角堆积的雪沫,吹得二人衣角猎猎作响。虽然寒风刺面, 可此刻竟令人觉得有些痛快。   忽听诸清怀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得很!”   王丙在黄泉州盘踞多年, 横行乡里,百姓积怨已久。诸清怀早就想将他除了, 另提拔一位能干务实的好官, 奈何王丙虽已呈颓势, 可到底烂船尚有三千钉,兼之他这几年行事越发谨慎, 露出来的首尾始终不痛不痒,诸清怀一时也奈何不得。   若不能一击即中,他只能暂时忍耐,不然打草惊蛇不说,上官若见自己一味检举些琐碎小事,时候久了难免厌烦,反而遂了王丙的意。   如今王丙之子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恃强凌弱,且被抓了个正着,岂不是天大的机会?   “王丙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但不思为民分忧,以报答圣人知遇之恩,反而欺上瞒下,自己祸害百姓、鱼肉乡间,又纵容长子肆意打杀,俨然践踏律法,视皇恩于无物,实在可恶!”诸清怀捻着胡须原地踱了几步,“我必要上报知府大人,再亲自请了折子!”   三言两语就扯到律法和圣人身上,瞬间给王同知父子扣了一顶一般人根本担不起的大帽子,再想摘可就难了……   机不可失,他如果不抓住此次机会,顺着这个口子撕撸开来,日后越发奈何王丙不得了。   夏白称是,可又不免担忧,“大人,王丙不过区区一介同知,如何会有这般包天狗胆?此事说小不小,可说大,也实在不算大,难保不被他在朝中的靠山压下来。”   “不错,”诸清怀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只靠这些,自然是不成的。”   这个夏白的确是可造之材,堪称文武双全,功夫好,人可靠,难得脑子也活泛,嗯,不错,不错的很呐!   “本官正打算亲自写个告示,稍后你叫人张贴出去,但凡有欲告发王丙极其党羽罪行的,本官必然一查到底!”   如若一己之力拉不下王丙,那便煽动万千!请万民之愿!   二人正要往书房去,那边诸锦就追了过来,满面急色道:“爹爹,干爹干妈他们要出城!”   ——   席桐知道现在的展鸰很不对劲,不过他没问,因为他大约已经猜到了缘由。   来的时候着急,回去的更快,似乎是眨眼功夫,席桐就看到了一家客栈的影子。   回家了。   他才来了几天,却已然将这里当成了家,这是在现代社会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曾经他住过的处所虽多,也不过栖身之所罢了,冷冷清清冰冰凉凉,开门关门只有自己……   可是现在,他们很可能要失去一名成员。   又往前走了一段儿,一个小小的身影欢快的跑了出来,瞧见他们之后还跳着挥手,只是挥了几下便又扭着圆滚滚的身子折返回去,席桐哑然。   待二人的双脚重新踏上地面,展鹤又蹬蹬跑了出来,怀里抱着两条热乎乎的大手巾,身后跟着桃花、铁柱等好几个人,都生怕他跌倒了。   小朋友聪明伶俐,难得又乖巧懂事,大家都很喜欢他。   去而复返的展鹤飞快的凑到跟前,献宝似的将手巾高高举起,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铁柱替他们牵了牲口,见状笑道:“才刚桃花那样照顾孙木匠,大爷瞧见了,也跟着学哩!”   展鸰就觉得鼻梁发酸,两眼发涨,喉头跟有什么堵住了似的,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席桐瞧了她一眼,弯腰接了手巾,分了一条递给她,又用大手揉了揉展鹤带着皮帽子的小脑袋,“真乖。”   湿热的手巾似乎换回了展鸰的神志,她这才如梦方醒的眨了眨眼,然后将手巾盖在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拿下来的时候,一张脸都有些红。   “谢谢鹤儿,鹤儿真棒。”她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干脆弯腰将小家伙抱起来亲了一口,这才进屋。   她真舍不得呀。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情绪反常,展鹤远比平时来的更加乖巧,短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肉乎乎的脸也贴上去,展鸰心里就更难受了。   见素来开朗的大掌柜一反常态不说话,二狗子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只好以眼神询问跟在后头进来的铁柱。铁柱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这两位掌柜的不知何方神圣,都七拐八绕的比别人多长了七八个心眼子,他们愿意叫人知道的事儿才会说出口,不想让人知道的,连个风儿都听不见,哪里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窥探出来的。   “掌柜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孙木匠从后面过来,手里还举着一张图纸,有些期待还有些忐忑的问,“俺画了个书架的图纸,您瞧瞧可还中意吗?”   话音未落,就见铁柱与二狗子齐齐看过来,吓了孙木匠和桃花一跳。   二狗子转过身来,冲他杀鸡抹脖的比手势,偏孙木匠老眼昏花的,愣是没看明白,“啥?”   二狗子急得不行,才要靠近了说,却听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展鸰道:“我瞧瞧。”   总算是出声了!   铁柱和二狗子齐齐松了口气。   甭管是什么事儿,能排解出来都要比憋在心里强。   见展鸰果然埋头看图纸了,铁柱到底没忍住,大着胆子问席桐,“二掌柜的,可是才刚那伙匪徒惹展姑娘生气了么?”   席桐摇摇头,“不是那个。”   铁柱还想继续追问,但见席桐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只得停了。想了想,又去给他们泡茶。   外头还冷着,两位掌柜的急匆匆跑了一趟难免沾染寒气,还是吃些姜枣茶吧。   展鸰看图纸也没把展鹤放下来,就这么稳稳当当抱在怀里。展鹤显然很喜欢同姐姐亲近,也欢欢喜喜的伸着脖子看那图纸,哪怕什么都看不懂。   她看过一回,指着一个位置画了个圈,“干脆做成博古架的样子吧,这里高些,还有这里,也都高高低低的错落开来,木材长短板子也能插换着用,且回头天气暖和了,还能摆个花儿什么的。”   孙木匠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他们这些做活的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会主动明确提出要求的客人,如此一来客人容易满意,匠人也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下功夫,省时省力效果还好。   最怕的就是那些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一开始看什么都说“成”“差不多就得”,偏偏这样前期好打发的,到了后头最容易出岔子……   两人说完了图纸,展鸰一抬头就看几乎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担忧,不由得心头一暖,“怎么了?”   铁柱和二狗子齐刷刷摇头,异口同声道:“没怎么!”   展鸰又看席桐,见他眼底亦如此,又笑了笑。   “时候不早了,我去厨房瞧瞧咱们晌午吃什么。”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掌柜的这强颜欢笑的模样着实令人不放心,二狗子就拍着胸脯毛遂自荐道:“掌柜的,您忙活了这么些日子,不如歇歇吧,左右就咱们几个人,我去把头晌的包子热热,再夹些小菜,炒个芽菜,也就是了。虽说厨艺比不上您和李大姐,可估计照葫芦画瓢也差不离哩!”   “我来吧,”展鸰抱着展鹤站起来,“左右此刻无事,再说,说不得稍后会有客人到,太过简薄了不好。”   “客人?”铁柱好奇,“谁啊?诸小姐么?”   “你们甭管了,”展鸰缓缓吐了口气,朝外头抬了抬下巴,“去把院子打扫打扫,地面也清理了,别叫人看了笑话。”   一朝得知儿子下落,想来蓝大人夫妇是耐不住性子的,最迟午后必来的。   铁柱和二狗子满头雾水的对视一眼,虽然依旧十分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去了。   反正无论如何,掌柜的总会有法子的,听她的总没错。   孙木匠也带着桃花去后面修改图纸,又看木材晾干的如何,席桐跟着她进了厨房。   展鸰将展鹤放在一旁的高脚椅子上,叮嘱他不许胡闹,挽了挽袖子洗手,就听席桐沉声道:“若你不愿意,其实也未必没有法子。”   这些日子以来,展鸰对这个孩子的喜爱是显而易见的,哪怕自己也很愿意身边多这么个小东西。席桐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展鸰伤心难过,且今日匆匆一面,那蓝氏夫妇瞧着也未必可靠……   “其实这件事上我本也没什么发言权的,毕竟不是他的正经监护人。”展鸰苦笑一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世事无常,太过无奈。   “你是,”席桐斩钉截铁道,“如今的你是黄泉州百姓,而他是你的弟弟展鹤,在籍的亲人,怎么就没发言权?”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展鹤就抬头笑了下,灿烂得如同外面天上的太阳。   展鸰回了个微笑,转过头来后又迅速收敛,一边给莲藕刮皮,一边出奇冷静的分析,“我不能,席桐,我真的不能。”   “他还这样小,难得又这样聪明,他的未来有无限种可能。”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这个时代,到底科举还是大溜儿,若是他自己长大了,学的满腹经纶又不想入朝为官,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随他。可现在,他懂什么呀?我们不能替他做决定,而我们又能教他什么?”   席桐的眉头皱起来,不过到底没说话。   展鸰咔嚓嚓将莲藕切成大块,又去找了排骨,“寒门难出贵子,诸锦也说了,那位蓝大人乃是三元及第,如今才三十来岁已官居知州,前途不可限量。若是鹤儿长于他膝下,将来能少走多少弯路?若是我强留下他,将来又会如何?他也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弟弟,得先从坭坑里往上爬,或许努力半辈子都不如蓝少爷出生时就含在嘴里的金汤匙……”   人脉真的太重要了,商人之后和官宦子弟所拥用的平台天差地别,前者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随波逐流罢了;可后者,却得天独厚,将来无论是经商、从政、务农,甚至是单纯做个潇洒风流的文人墨客,庞大的人脉和关系网络都能叫他事半功倍,轻易达到常人穷极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席桐也正是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才没继续劝说。   他跟展鸰都是决定半隐居的了,周围环境如何无所谓,可展鹤不同。   正如展鸰所言,他还太小,需要去外面走走看看闯闯,见识了无限广阔的世界,然后才能决定自己究竟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哪怕是一只鸡呢,在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中穿行过茫茫大海和无限高山之后,即便再回到地面上,也已经涅槃重生。   展鹤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用稚嫩的手指在另一只手心里一下下的写字。   他是喜欢读书的。   如今《三字经》《百家姓》展鹤俱都已经读熟背会,可熟练默写,且基本意思也领会吃透,眼下就连《千字文》他也读了约莫三分之一。当初诸锦第一次知道时也不免惊呼,何等的聪慧灵秀!   这样一块璞玉,展鸰怎么忍心辜负?   她又叹了口气,拿了菜刀准备剁排骨。这动静会有些大,席桐想也不想就去替展鹤捂了耳朵。   小东西茫然的抬起头,还以为哥哥同自己游戏,也笑着伸出胳膊去捂他的耳朵,展鸰抽空看了一眼,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莲藕排骨汤,糖醋里脊,凉拌腐竹,醋溜白菜,红焖干茄条,炒腊肉,再弄几个现成的凉菜摆盘,约莫够了。   想来,今儿大家也未必吃得下。   席桐跟着打下手,替她将泡发的腐竹捞出来控水,又去备辣椒油。   展鹤也想跟着,却转头就被念了一句,“罢了,且收收心,去描红吧。”   小孩儿有点委屈,说好了一日描红六张的,早晚各三张,他今早上的三张已经写好了,怎么突然加功课?   席桐端着泡有风干茄子的陶盆进来,见状道:“罢了,何苦为难自己?叫他跟着玩儿吧,只别磕着碰着也就是了。”   既然决定了要还回去,眼下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展鸰到底狠不下心,只好叫他过来,跟着认菜。   为官做宰可不光是学问好、会写文章就行了,更多的还得体察民情、了解民生,旁的她也实在不能够了,且先培养着全方位发展吧。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饭做好了,铁柱和二狗子帮忙端上桌,正好奇究竟会来什么客人,以至于这般丰盛时,就见桃花往门外瞧了一眼,有些无措的道:“掌柜的,来了几辆马车,甚是华贵!”   她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车驾。 第36章   展鸰本想出去迎接, 奈何蓝夫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焦急, 竟直接一个人提着裙子冲了进来, “辄儿,我的辄儿呢?”   蓝源紧随其后,一同来的还有诸锦。   此刻她的心情复杂极了, 既为义父义母一家团圆共享天伦感到高兴, 可想到展鹤要被从展鸰身边生生带走, 又隐约觉得对不起展鸰,有些羞于见她, 如今头都抬不起来了。   蓝夫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飞快的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钉在展鹤身上。   焦虑, 迟疑, 惊喜,诸多情绪在她脸上疯狂交织, 迅速掠过,然后随着她的一声啜泣集体迸发。   高了,胖了, 眉宇间稍微有些变化,但着实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   “辄儿, 想死为娘了, 辄儿啊!”   素来身娇体弱的蓝夫人一把挣开追过来扶着自己的两个丫头, 跌跌撞撞的朝前扑去,桃花等人都吓得低呼出声, 四处躲避。   展鹤正好奇的打量来的几个人,谁知就见其中一个状若癫狂,笔直的朝自己扑来,登时就吓坏了,死死抱住展鸰的大腿躲到她身后。   “夫人,”席桐一个闪身挡在他和展鸰前面,面沉如水,“您吓到他,也惊到旁人了。”   这些人衣衫华丽、气质不俗,早在他们刚进门时铁柱和二狗子便知非富即贵,此刻又被迫看了这一幕,也明白接下来估计不是他们能听的,便拉着孙木匠和桃花出去。   展鸰早就料到这种情况,提前将饭菜分了两份,如今正好各自用饭。   她此刻心里烦得很,店里人手也不够,只管自己人和蓝氏夫妇并诸锦也就罢了,至于他们带来的一众丫头婆子马夫的,谁爱管谁管!   蓝源从后头上来,一把拉住自家夫人,又见儿子躲闪不及的模样,心下大痛,不过还是强忍着安慰夫人,“孩子还小,数月未见难免生疏,须得徐徐图之,你这般急躁,如何使得?”   他是一家之主,若他也乱了阵脚可如何是好!   蓝夫人有些脱力的靠在他身上,掩面哭泣,“我想他想的心都要碎了,如今好容易见了面,竟这般躲闪,必然是怪我没护住他。”   展鸰不觉皱眉,“夫人此言差矣,他才几岁?能记得多久的事儿?如今又是长久未见,您这般急急躁躁的扑过来,他何曾有分辨的机会?”   这是什么话!且不说孩子当初命悬一线,你们这当爹妈的确实逃脱不了干系,便是没事儿,也不能上来就说这个啊,这不是把责任往孩子身上推吗?若叫外人听了,传出去指不定成什么样儿呢。   蓝源也觉得有理,又开解了几句,蓝夫人好歹平静了些,只是依旧伤心。   一群人在桌边坐下,惊魂甫定的展鹤对蓝夫人避之不及,窝在展鸰怀里不敢看她。可是当他无意中扫到同行的乳母时,表情有些许迟疑,似乎是想起来什么。   打从进门起就红了眼眶的乳母一下子掉下泪来,少爷记得她!   少爷还未出生时她就被选进府中,出生后更是日夜照顾,陪伴蓝辄的时间比照看自己亲生骨肉的时间都长,哪里能不疼呢?   当初得知少爷被掳走,她心疼的恨不得死了,如今竟意外重逢,只想好好疼爱呵护。   只是主仆有别,方才少爷连老爷夫人都没认出来,若此刻认出自己,恐怕未必会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等蓝夫人终于不哭了,展鸰这才一下下轻拍着小家伙的脊背,一边安抚一边说道:“按理说,即便孩子小些,又分开了几个月,记忆肯定模糊,但血缘关系是世上最神奇最无法破除的,只要之前日夜亲近,想要重新找回感情也是很容易的事。”   她这么一说,蓝源的面色就有些尴尬。   蓝辄虽然是他的嫡长子,但他平日里公务繁忙,又疲于应对官场诸多明枪暗箭,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连续十多二十天宿在衙门里也是常有的事儿。莫说这个孩子,时候久了,府中门房冷不丁见了他也未必能立即认出呢。   后来孩子启蒙,他确实是关心的,也曾想亲自下场,奈何实在是忙的厉害,只能为他精心挑选良师……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不过是白担着个父亲的名儿罢了,若说熟悉,对辄儿而言,只怕家中随便一个园丁、丫头也比自己更加熟悉吧。   想到这里,蓝源难免自责,而自责之余又不觉联想起自家夫人,那份愧疚越发加倍。   自己不熟悉自己的儿子,至于夫人……恐怕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蓝夫人出身名门,才华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可身子骨也如众多大家小姐一般娇弱,生育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平时打理府中大小事宜,应对外头人情往来已经叫她不堪重负,哪里来的精力再亲手照料孩儿?   想来她也不过是像其他官太太一般,将孩儿托付与乳母、丫头,自己每日想了便问上几回,再叫人抱过来瞧瞧,逗弄一番,也算尽职尽责。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他们作为生身父母终日不在身边,情分浅薄在所难免,此刻不认得也不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说来,蓝夫人的情况已经算好的了,君不见诸锦那同样出身的亲生母亲早已去世多年……   虽然没有明说,但蓝源夫妇的表情和反应说明一切,便是诸锦也有些尴尬,桌上气氛一时极度凝滞。   良久,还是诸锦强笑着打破沉默,“展姐姐的厨艺那是出类拔萃的,难得她准备的这样丰盛,不动筷子岂非暴殄天物?义父义母,你们早起便没用什么,且现在只怕鹤儿,咳咳,辄儿……”她发现好像不管自己叫什么都别扭,索性含糊过去,“小孩子长身体呐,不经饿的。”   “对对对,”蓝夫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叫你们见笑了,先用饭吧。辄儿,你喜欢吃什么,娘给你夹。”   她满脸慈爱的看着展鹤,眼神浓烈又克制。   啊,那是她的儿子啊,数月来遍寻不得,几乎都要以为天人永隔了,如今近在眼前,她却不能抱一抱!   然而大约是方才蓝夫人的举动给展鹤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最要命的是还不是什么好印象,现在小孩儿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想躲,背着身不看她。   蓝源无声叹息着拍拍夫人的手,罢了,都是之前造的孽,一味沉迷于与外人周旋,却疏忽了至亲,如今都报应回来了。   好歹是记挂着绝不能叫儿子进一步更怕自己了,蓝夫人这才强忍着没继续掉泪。   展鸰拍拍小孩儿的屁股,“那是鹤儿的父母,鹤儿记得吗?”   展鹤的眼神有些茫然,只是仰头看向展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   展鸰失笑,“不,那是鹤儿的,并不是我的。”   展鹤越发不明白,他们是姐弟,自己的父母,不就是姐姐的父母么?   见姐弟俩你来我往无声交流,蓝源夫妇心中忽然不安,“他,他为何不说话?”   也不必展鸰回答,旁边的诸锦就悲伤道:“姐姐捡到他时就这样了,大夫说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终究她与展鸰投缘,想着不管此事是个什么结局,须得将展鸰为展鹤所做的一切讲出来,叫义父义母知晓,“当时鹤儿命悬一线,又在大雪地里冻了好久,如今还没好利索呢,大夫说得慢慢调养。”   一番话叫蓝源也红了眼圈,攥紧双拳发誓,“我们必定为他遍寻名医良药,定然能养好了。”   “展姐姐做的也够周全的了。”诸锦又道,“她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女子,知书达理见识高远,同那些只知攀比衣裳首饰、议论情郎的姑娘截然不同。如今眼前这一切,皆是她白手起家,一力创建的。当初难成那样,她也没委屈了弟弟,有好吃的先给他吃,打的皮子也都给他做了袄子……刚挣了点银子,她便买了四宝,如今弟弟也没断了读书呢!三百千都快学完了。”   先前蓝源夫妇只想着找回儿子,哪里还有工夫想旁的?就觉的展鸰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乡间小女子罢了,可如今见诸锦都对她这般推崇,也是诧异万分。   “如此……果然不凡。”蓝夫人想了半日,终究只能憋出来这么一句。   说实在的,他们与展鸰也不过初次见面,虽然对方救了自家骨肉,感激确实是感激的,可压根儿无半分情谊。   士农工商,哪怕没有实质性律法条文规定,现实生活中的界限依旧壁垒分明。   当初诸清怀有诸锦在耳畔日夜念叨,夏白不定时助攻,如今好歹算是默许了女儿交展鸰这个朋友,但也没到能邀请到家中玩耍的地步,可知世人对等级阶层认知之根深蒂固,更何况初次见面的蓝氏夫妇?   蓝夫人只是唏嘘,蓝源注意到的却更多,立即追问诸锦,“你说,她一直在教导辄儿学问?”语气十分惊异。   “不敢说教导,”展鸰头也不抬的接道,“只是自己读过书,也不希望耽搁小孩子罢了。”   蓝氏夫妇就吓了一跳,她,她听得见?!   展鸰确实听得见,刚才之所以不开口,也是默许了诸锦替自己说话。   尽管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什么报答,可也没有圣母到将自己曾经实际做过的努力尽数抹杀。   做好事不留名也得看情况,该亮出来的时候绝不能藏着掖着。   她确实没打算强留展鹤,但同时也希望日后还能时常见见这个孩子,毕竟是她倾注过的心血。她并非绝情之人,养了这么久的孩子,早已成了密不可分的家人,哪里能说忘就忘呢?   可观察到现在,她基本能够确定:蓝氏夫妇并不是这么希望的。   若自己再不主动出击,只怕展鹤跟着他们回去之时,便是他们永别之日了。   清高如他们,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嫡长子喊一个商女为姐姐!   展鸰没有攀龙附凤的心,也不打算借此拓展人脉,只是不想失去这个疼爱到骨子里的弟弟,仅此而已。   没想到实际情况跟自己之前想当然推测出来的相去甚远,蓝源夫妇难免有些尴尬。   看来,先前准备好的说辞也得略改改了。   “罢了,鹤儿该饿了,”众人迟迟不动筷子,展鸰也不在意,只是想着不能饿着孩子,先替他舀了小半碗莲藕排骨汤,“来鹤儿,先喝点汤滋润肠胃。”   莲藕排骨汤用的是最新鲜的莲藕,最肥嫩的排骨,中间小火慢炖,不断撇去浮油,营养丰富又清新爽口,正该多喝些。   展鹤乖乖接了,又自己鼓着小腮帮子吹了几下,一口口喝光了。然后将空碗展示给展鸰看,展鸰熟练地夸了他几句。   对客栈的人而言,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情节罢了,可那头的蓝源夫妇却跟看西洋景儿似的稀罕。   蓝源自不必说,他与儿子同桌吃饭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而在蓝夫人有限的记忆中,她的儿子是个衣食住行起居坐卧都离不开乳母和丫头照顾的奶娃娃,便是喝口汤也得乳母服侍着送到嘴边。   可现在,他竟然自己端着碗,咕嘟嘟喝完了小半碗汤?!   没人伺候,也没人督促?   喝完了汤,展鸰又替小孩儿夹了些菜放到另一只干净的碗中:   柔软滑嫩的排骨抽去骨头,大口咬下去便是,吸收了莲藕清香的肉质格外鲜嫩美味;   糖醋里脊酸甜可口,颜色也好看,真正的老少咸宜,也绝对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菜之一;   凉拌的腐竹微辣,能够最大程度激发食欲;   红焖茄条和醋溜白菜一个醇厚一个清爽,一个柔嫩一个清脆,搭配起来竟和谐的很。   蓝源夫妇目瞪口呆的看着儿子自己抱着碗,自己熟练地使用筷子,油乎乎的小嘴儿里飞快的消灭了一块块的排骨,一根根茄条,一片片白菜……   胃口真好,他们看着都饿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又见展鸰和席桐也已大大方方的吃起来,犹豫了下,也跟着巨箸。   罢了,入乡随俗,瞧着倒也不难吃。   谁知一口下去,何止是不难吃,简直比他们家的厨娘做的美味太多了!   两人揣着心事一路奔波,尤其是蓝夫人又饱受怀孕之苦,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饭,这会儿一张嘴,哪里还停的下来?   蓝夫人又试探着想给展鹤夹菜,谁知小东西直接捂住了自己的碗,简直防贼似的。   除了部分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之外,这顿饭吃的倒还不错,尤其是蓝源夫妇,瞧着脸面都光洁红润了许多……   小孩子容易困倦,展鹤吃饱之后由席桐带着在外头慢悠悠的伸展了胳膊腿儿,又溜了半圈,便开始眼皮打架,然后就回房睡觉去了。   展鹤一走,正事就开始了。   顾不上吃茶,蓝夫人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展姑娘,我夫妇二人此次前来,必然要带辄儿回去的。他还那样小,离了父母如何过活?然后也要科举入仕的。不过您放心,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蓝家上下感激不尽。我知道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照顾他不容易,该有的谢礼稍后一并奉上。”   好歹听了方才诸锦的话,她才重新改了说辞,不然只怕越加不中听了。   蓝源也起身一揖到地,展鸰和席桐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整齐划一简直好似重返当年军校长官突击检查的时候……   都是生生逼的,这大时代大环境太吓人了,动不动就下跪,动不动就大礼,偏偏他们在这里就是什么身份都没有的小年轻,哪里承受得起?   “您贵为知州,如何能拜我们这两个平头百姓?使不得。”   “使得,”蓝源坚持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二位的救命之恩,我蓝家便是倾尽所有也无以为报!”   “恐怕您误会了,”席桐表情淡淡的纠正道,“救助和照顾展鹤的,一直是我的这位友人,与在下并无半点关联,二位要谢也只需谢她一人便好。”   蓝源就有些讪讪的,不过倒是高看他几眼。   因才吃了饭,腹中难免饱胀,此刻桌上摆的是去油清嘴的柚子蜜茶,淡淡的橙色汁液中浮动着颗颗晶莹剔透的柚子果粒,不用凑近了便可嗅到一股清甜。   蓝源顺势端起来饮了一口掩饰尴尬,酸甜的滋味倒是叫他眼前一亮。   原本觉得这类甜兮兮的果子茶只是女眷和孩童的玩意儿,他还有些不屑一顾,不曾想竟别有洞天,男子尝着也很是不错。   再回想起方才的饭食,蓝源就在心中暗自思索,这位年轻的展掌柜且不说别的事情上头如何,单单这待人接物和手艺便已十分不俗……   展鸰正要说话,二狗子就有些惊慌的跑了过来,“姑娘,大爷忽然醒了哭闹,好似做了噩梦,谁哄都不成,您快去瞧瞧吧。”   话音未落,展鸰就麻溜儿朝外头去了,蓝夫人巴不得找个借口接近,诸锦更怕被留下独自面对这两个男人,也匆匆跟上。   本来蓝源也要去,谁知刚一起身就听席桐道:“蓝大人,在下心中有一疑问,还请大人帮忙答疑解惑。”   蓝源自认这会儿还没法子对救命恩人的挚友发脾气,只好停下脚步,重新坐了回去,“请问。”   席桐做惯了一刀毙命、一针见血的事儿,此刻正值敏感之际,须得快刀斩乱麻,便更不会绕弯子,“二位将展鹤,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蓝辄带回之后,是否打算同这边一刀两断?”   蓝源微微吃了一惊,好容易调整好的平静面容瞬间龟裂,“你?”   他是怎么猜到的?   还有,这样要命的话,他竟真就这么大咧咧的问出来了?都不会打草润色迂回的吗?   蓝源心中好一阵汹涌翻滚,也觉得被人戳破心思有些不爽,便没有立即答话。   他乃状元出身,承蒙皇恩浩荡,官场浮沉多年,向来只有他压制别人的份儿,何曾被人步步紧逼过?   然而他不正面回答,不代表席桐就此结束了。   “大人不说,我便当大人默认了,”席桐面无表情道,“大人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太过绝情了么?恐怕令郎也不会情愿。”   “孩子还小,能记几天?”蓝源又抿了一口柚子茶,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说出的话却超乎寻常的冷酷,“只要给他点新鲜玩意儿,过不了多久便会忘了。”   说着,又转过脸来,微笑着看席桐,“你瞧,你我也都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可童年之事又记得多少呢?”   “或许此刻会忘,但他的真实记忆和感受不会。”席桐紧追不舍。   “这位,咳,少侠,”蓝源勉强找了个差不多的称呼,语重心长道,“你非朝堂中人,也非世家出身,不明白这其中的许多隐情……这世道是绝不会容许一个世家子认一名商人做姐姐的。”   对他们而言,这便是终生的污点,为人所不齿。   席桐冷笑,“只怕世家子,更不会容许将救命恩人弃之如敝履的丑闻发生。”   天地人伦,圣人以仁孝信义治天下,若蓝源当真这么做了,就相当于直接陷展鹤为不仁不孝不信不义,为千夫所指,还谈什么前程?   蓝源面上再次变色,看向席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和审视,“本官自有办法令一切首尾消失于无形,并可许你们一世富贵。”   此子绝非池中物,缘何在此间避世?他究竟有何目的!   席桐高高扬起眉毛,他该感谢这位蓝大人的仁慈和宽厚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席桐嗤笑一声,“无论大人你再如何费尽心力的描补,即便我们守口如瓶,有心之人当真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你想做什么?!”   “在下什么都不想做,也懒得做,”席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只是觉得大人你有些事情没理清楚,才特意提醒。”   “无论闲伉俪二人是如何想的,令郎当初险些夭折乃是不争的事实,造成此等局面的也是你们的疏忽,而他也确确实实认了一名商人做姐姐,如簧巧舌也无法辩驳。”   “依在下拙见,既然木已成舟,与其一味否认,今日埋下隐患,日后惶惶不可终日,以致东窗事发、功亏一篑,倒不如大方承认。福祸相依,诚然,外人可能会以此打击排挤令郎,但这又未尝不是给令郎塑造好名声?有什么会比知恩图报、不离不弃更令人动容,又有谁会比拥有这些品质的臣子更值得信任呢?”   稍后展鸰抱着噙着泪花的展鹤出来时,就发现蓝源与席桐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她悄悄以口型询问,席桐却冲她回了一笑,温暖和煦如四月的春水。   “无妨,一切安好。” 第37章   “本官收你为义女, 如此一来, 你不必这般辛苦, 辙儿”   “多谢美意,不必了。”展鸰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她可没什么兴趣给自己凭空添一对爹妈。   正常情况下, 她跟蓝源夫妇是平等对话的关系, 可如果真了认了义父义母, 自己岂不是凭空矮一辈?到时候还谈什么条件,光一个孝字, 一个大义压下来她就翻不了身,这跟往自己身上套枷锁有什么分别?   再说了,双方彼此的第一印象又不是特别好, 认什么干亲, 凑在一起打架吗?   她拒绝的太过干脆,以至于蓝夫人不赞同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 就立即换成了被冒犯的薄怒,反过头来跟着劝了。   “展姑娘,老爷的提议对大家皆有好处, 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瞧瞧这避如蛇蝎的模样,他们蓝家是虎狼窝吗?莫非五品知州的干爹委屈了她不成!   活了三十年, 眼见着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蓝源还从未被这样当众落过面子, 不免有那么点儿不自在。   苍天可鉴,他这个提议真的是目前能想到的最顾全大局的了。   他就想着, 自己认了这个姑娘做义女,蓝家上下以礼相待,把她当嫡女供起来好生伺候着,到那时她还能害自己人不成?   届时她摆脱了商籍,安安稳稳的过舒心日子,以后自己再为她挑个好夫婿,一生平安顺遂,也算报答恩人了吧?   这么一来,辄儿的仕途也不会有任何隐患,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想的挺好,只是却没料到人家不买账!   荒郊野岭开饭馆就这么有意思?   诸锦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一阵头疼,真是想劝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挺希望展鸰答应这个提议,这么一来,她们俩岂不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姐妹?也不必与鹤儿分开。而且有了这一层庇护,展姐姐日后也无需这般辛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瞧着展姐姐也不是那等意气用事之辈,想来答应或是不答应都有自己的打算,既如此,她又何必强求?   想到这里,诸锦也就释然了。   展鸰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又低头安慰展鹤几句,看他止了哭泣这才道:“两位也看见了,今儿孩子吓坏了,想做什么也不合适。不如二位徐徐图之,先慢慢接触下,培养了感情,两边熟悉之后再说去小住。”   “不瞒姑娘,”蓝源苦笑一声,“我此行乃是前去赴任的,三日后便要启程,再不能耽搁。”   言外之意,循序渐进是肯定来不及的。   展鸰和席桐都皱眉,这可如何是好?   今儿只见了一面就把孩子吓得午觉都睡不好了,若是强行送走,孩子心里怎么想?前段时间被丢到荒郊野外的阴影还没彻底消除呢,如今又给强行推出门外……只怕真的是结缘不成反结仇了。   展鸰想了下,又问蓝源去何处赴任,得知是南边平陶府辖下新明州后又本能的看向席桐,意思是那是哪儿?   干他们这行的,记路是最基本的技能之一,她一问,席桐脑海中的地图概况就飞快地动起来,略一思索便给出答案,“如此说来,倒也不算太远,从本地朝东南去新明州,若骑快马不过十几日便到,坐车月余即可。这还是走民道,而官道取直,又跑得起来,自然是更快了。”   展鸰就松了口气,心道自己一定得赶紧买匹马。   这么说来,还真不算远。   蓝夫人生怕他们不把儿子还回来,忙笑道:“正是,并不算远,日后你们若想去瞧,也便宜的很。”   听老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大约是同那什么席少侠暗中做了什么交易,且不说是否吃了暗亏,可如今看来,断了往来是不大可能得了。   左右先将儿子要回身边是正经,其他的都好商量。   展鸰的思绪飞出去老远,脑海中突然跑马灯似的浮现出与展鹤相伴的片段,零零碎碎却光辉灿烂……   “你们,这几日且多与他玩耍吧。”   别无他法,且先尽量多培养培养感情吧。   蓝源夫妇得了这句,顿时喜极而泣,还有什么怨不怨的?当下点头如啄米,“是是是,展姑娘说的甚是!”   虽说世家大族向来以家族利益为先,谁都是这么养孩子的,可常言道,失去后才知珍惜,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无愧于家族,无愧于朝廷,无愧于当地百姓,却偏偏无颜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   好在天可怜见,如今失而复得,日后他们必定加倍珍视!   蓝源喜得直搓手,原地踱了几步,本想上前与儿子说几句话,谁知展鹤直接把脑袋扎进展鸰怀里,理也不理。   坏人,这些都是坏人,是要把他从姐姐身边带走的坏人!   百般无奈之下,他试探着问:“展姑娘,时间宝贵,往返驿站难免耽搁,恰巧此处便是客栈,可还有空房?我夫妻二人这几日便宿在此处吧。”   儿子就在眼前,蓝夫人当真一点儿别的想法都没了,哪儿还在意客栈简陋狭小,当即打发人回驿站取行李。   展鸰叫铁柱带他们去房间,自己则准备抓紧时间多给小孩儿做点好吃的。奈何小东西敏感的很,已经觉察到不对劲,死活不肯从她身上下来,一拽就瘪嘴要哭。   展鸰无奈,只得叫席桐也跟着进了厨房,“姐姐要给你做好吃的,你跟着哥哥在旁边看可好?”又是油又是火的,可不敢叫他继续趴在自己身上。   展鹤吸了吸鼻子,好歹答应了,委委屈屈下了地,抓着席桐的大手亦步亦趋。   因诸锦已来过许多回,也熟门熟路的跟了进去。   唉,若鹤儿同义父义母回去了,日后她再想见也不是这么容易了。   蓝源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一咬牙,也要往里走,丫头小厮也不敢拦,只好跟上,一群人便都呼啦啦涌入厨房。   君子远庖厨,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两位打从出娘胎就没见过厨房长什么样儿,才刚进去就被里头高高低低的瓶瓶罐罐震慑住,有种不知往何处下脚的尴尬。   原来厨房竟是这般模样么?   夫妻二人今日原本是去诸家会友,故而穿的都是正式宽袍大袖,十分繁琐华贵,远比普通衣裳更占地方,走起来飘逸灵动却难免呼呼生风,一不小心袖子就把桌边的陶盘扫了下去,吓了众人一大跳。   蓝夫人刷的红了脸,丫头赶忙去捡,她自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脑袋又碰到墙上挂的大蒜。她何曾见过此物?受惊之下忙往旁边挪开,谁知又一脚踩到装柴火的筐子,哎呦一声险些崴了脚。   蓝源生怕她摔了,赶紧上前去扶,然而自己也不利索,那一尺多长的袖子又啪的将案上一碗泡发的干菜打了出去,在地上摔得粉碎。   展鸰:“……”   有意见咱明说不好吗?我要是不看着点儿,是不是回头把我厨房都给拆了?   展鹤看着地上的菜干就噘了嘴,抱着席桐的大腿哼唧。   果然是坏人,把他和姐姐最喜欢吃的扁豆干弄坏了,不能吃扁豆炒肉丝了!那个辣辣的油汪汪的,伴着椒盐花卷可好吃了!   自打认识以来,诸锦就没见自家干爹干妈什么时候这般窘迫过,只得转身,“里头拥挤,咱们又都是外行,还是出去吧。”   蓝源夫妇面上做烧,忙跟展鸰赔了几声不是,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虽然丢了大丑,可蓝夫人还不舍得走,想扒着门框继续瞧,诸锦担心她等会儿被油烟熏着,到底是拉了出来。   三人在外头坐定,蓝夫人十分惴惴,想了下,叫丫头拿了一个荷包出来给二狗子,和颜悦色的道:“才刚我们笨手笨脚的,弄坏了好些东西,如今一堆人又要住着,权当开销吧。”   若在平时,这些琐事自然有她身边的大丫头处理,可如今她不是有求于人吗?总要低头的。   二狗子接过来抽了绳子倒出来一看,是四个精致小巧的万事如意银锞子,光芒灿灿,成色是极好的,一个约莫三两重,四个加起来少说十二两。   一家客栈各方面都十分实惠,一个人一日下来顶了天也就五百文罢了,保管伺候的舒舒服服。他们连主子、丫头带车夫的足有六、七个,再加上牲口草料,一日约莫也得二三两银子。   二狗子在脑子里飞快的过了下,又问:“不知几位要住几日呢?”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一两日吧,且先不必找了。”   二狗子却不肯,“这事儿小的做不得主,且先入了账,回头我请示了掌柜的,叫她拿主意吧。”   十二两银子,都够他们住五、六日了。便是算上方才弄坏的东西,怎么花都花不完的。   万事都指望她拿主意的展掌柜已经和好了面,搁在一旁醒着,又叫席桐去弄了点猪肉进来。   因预备着明日开张,她特意提前嘱咐城中商户送了一扇猪肉来,之前的排骨也是用的这个,真真儿的入口即化,且新鲜着呢。   眼下他们客栈鸡鸭蛋早已自给自足,唯独一个猪,因是正经自然饲养的农家猪,长得很慢,一年只能杀一回,如今养的这批才半大,还不能用,只能买着吃。   取了最细嫩的五花肉混着葱姜剁成蓉,定要十分细腻,不然口感就差了。完了再入料酒、白糖和盐沿着一个方向上劲拌匀。   随着她的搅动,馅料鲜美的味道渐渐扩散开来,展鹤暂时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跟席桐挤在一起偷着咽口水。   还是生的就这样香,等回头做熟了,那得多好吃啊。   展鸰将面皮擀的极薄,小心的包进馅儿去,褶子都攒到下头,瞧着跟圆滚滚的小蘑菇似的,玲珑可爱。   包子弄好了要放在一旁醒一会儿,不然面皮不够蓬松,吃起来便硬邦邦黏糊糊的,口味便大打折扣。   趁着醒面的功夫,她又去找了几样菌子来,有鲜的也有干的,鲜的洗净,干的早泡好了的便冲好,都细细切成丝。   唉,若非那位蓝大人打飞了一盆干扁豆,晚上就能用肉丝炒扁豆了,那可是真好吃呢。   五花肉煸油,再加一点花生油调和炸香,放辣椒爆一下,干扁豆丝爆炒后略加点水稍微焖着,再大火收汁。这样做出来的扁豆看上去莹润且有光泽,偏偏又比新鲜扁豆多了股干货的香醇,闻一下心里就觉得踏实,特别下饭!   只是这么想着,展鸰就心疼的不行,默默地给蓝源又添一条罪状。   “张嘴。”席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展鸰想也不想就往那边歪了歪头,下一刻口中便被塞入一瓣核桃仁,咬下去满口生香。   周边城镇山丘不少,故而山货也多,价格便宜品质又好,这几个月他们没少吃了。   展鸰失笑,扭头一看,展鹤也坐在高背椅子上吃着呢,白嫩嫩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像小松鼠。   合着是俩人干等无趣,又被香味儿勾起馋虫,席桐便去寻了还没吃完的年货来打牙祭。   “干果是好东西,核桃又补脑,不过可不能多吃,油太大了,你别吃出小肚子来。”展鸰提醒道,又张开嘴,“再给我一个。”   中午她有点憋得慌,基本上没怎么吃饭,现在倒是饿了。   席桐三根手指凑在一起微微用力,核桃便应声而开,他麻利的掏出完整的核桃仁,又小心的吹掉上面的渣滓,这才喂给她,转头又把剩下的一半塞到小孩儿嘴里,小家伙回了个大大的笑。   “八块腹肌依然健在。”他表情平淡,语气却十分郑重的道。   展鸰怔了下才回过味儿来,笑得不行,“好,是我错了,席大爷的腹肌那是天下至宝,哪儿那么容易就没了?”   席桐挑了挑眉,“随时接受检查。”   展鸰面上微微热了下,却看不大出来,“去你的!”   顿了下,她又笑道:“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又讲究以形补形,核桃就罢了,可猪脑这玩意儿,确定不会越吃越笨?”   两人笑了一回,那头展鹤也跟着傻乐呵,一时间气氛温馨极了,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亲生父母找上门的风波。   如今市面上只有凹面大灶,为了满足自己的烹饪需求,展鸰一早就请人打了一口厚实的平底锅,一应煎炸烙烤都十分得意,今儿也用它做生煎。   油热了之后,展鸰便将那些球似的生煎小心放进去。展鹤看的眼热,什么都想插一手,还在两个大人的监护下小心翼翼的捧进去一只,兴奋地直蹦,活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生煎底部略微变色时,展鸰就加了些水盖盖焖。   水与滚烫的锅底接触的瞬间发出吱啦一声,茫茫白汽汹涌翻滚,一直顶到房顶又迅速降下来,与后面来的混在一起,如云似雾,人脸都瞧不清了。   展鹤看的呆了,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自己兀自开心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蓝源夫妇哈哈哈,昨天骂他们的人很多啊,真是犯了众怒,笑哭。   熟悉我的读者应该知道,我写文比较喜欢做人设,很少有那种完美的角色,基本上都有缺点也有优点,当然,根据立场比重不一哈。反正就是纯粹的好人和坏人不多,几乎没有。   然后做了人设之后,我会给他们做一段过去,包括出生、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然后这些东西和大环境最终造就了人物性格,再以人物性格推动故事发展。   好比这几章出现的蓝源夫妇,单从现代角度来说,他们作为父母显然是过于官方不大合格的,但如果从他们个人的成长环境和家族以及大社会环境赋予他们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来看,却又是很正常的。   一个大家族想要长久的屹立不倒,蓬勃繁荣,各个成员必定各司其职,且责任重大,这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分出太多精力流连于儿女情长或是其他情感。   再说了,大家族嘛,有钱也有人,你不可能指望一个从小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或是小姐结婚后忽然精通柴米油盐酱醋,从什么都不会突然就熟练地照顾孩子了。   或许在他们现有的概念中,他们所经历所见过,以及周围所有相似阶层的人们都是这么做的,没人觉得有问题,自然也没有是非对错的思考。   然后现在孩子经历了一个丢失又找回的过程,蓝源夫妇被迫接触一些之前从未接触过的阶级和人群,短时间内忽然涌入的差异和不同是很难瞬间消化吸收的,但是你们应该也有发现,他们并非源自骨子里的刻薄,也在努力的尝试改变。   好哒,我不是专门跑来给蓝氏夫妇洗白的哈,因为他们身上就是有那种尤其是某些固定朝代文人士族上层阶级固有的封建思想,这个没法儿洗!因为是我干的,让他们的父母长辈老师朋友从小灌输的思想模式,哈哈哈,我太清楚了……顶锅盖跑……   PS,关于士族豪门啥的,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稍微了解一下魏晋和唐朝,哇,那可真是精彩……   PPS,展姑娘是绝不会也绝不可能掺和进什么宅斗宫斗里去的,大家可以放心,人家就想安安稳稳做点吃的挣点小钱,前半辈子累都累死了,下半辈子就是隐居! 第38章   外头蓝源夫妇听见了, 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的是看来孩子过得确实不错, 心酸的却是, 如今亲儿子瞧着倒像是后的,躲他们两个跟躲人贩子似的,对着外人却笑的如此开怀……   诸锦瞧他们的面色便可猜到他们的心思, 当下出声安慰道:“干爹, 干妈, 你们也别多想,更不必难过, 依我说,合该高兴才是。”   蓝夫人就叹了口气,也认了, “是呢, 可不该高兴么?何况展姑娘待他这般上心,我更该庆幸才是。”   这也是老天保佑才有他们今日相见的福气, 不然那样滴水成冰的大冷天,一个小孩子给丢到外头,莫说遇不到人是个死, 便是遇上心肠不好的人家,转手给卖了也未可知!岂不是生不如死?   如今人情淡薄, 多有各人自扫门前雪, 休管他人瓦上霜之辈, 又有几个愿意多管闲事?说句不好听的,凭空多个孩子, 那可是多了好些开销!   展姑娘此人,确实够宅心仁厚的了。   “便是这个理儿!”见她渐渐地想开了,诸锦也觉得欢喜起来,又趁热打铁道,“你们如今看见的听见的,也不过一丝一毫罢了,难为展姐姐日日如此!弟弟这样聪慧,自然明白谁是真心待他好的。如今不过长久未见,生疏了罢了,来日一家团圆,朝夕相见,还怕没有共享天伦的时候吗?”   夫妻二人便频频点头,亦觉心中多了些期望,“你说的很是,是我们急躁了。”   才过了年,天亮的晚黑的早,才吃过午饭没多会儿,天边就隐约泛起了晚霞。   橘粉橙红烟蓝,浓淡交织,如同哪位画界大手打翻了颜料匣子,美的惊心动魄,令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西边的太阳尚未来得及落下去,东边的月亮却已耐不住性子冒了头,同一片天空同时出现两轮浑圆,当真是人力不可及的壮美瑰丽。   蓝源去门口倒背着手看了一回,美景如斯,偏偏心中郁闷,难免有点想作诗……   “天色不早,我拨两个小厮护送,你还是趁早家去吧,”诗兴大发的他在心中默念了两首,倒觉得畅快了些似的,转身对诸锦道,“免得诸兄担忧。”   “无妨,”诸锦浑不在意道,“来时我同爹爹说了,他料定你们不会再回去,只说不许我一人赶路,叫我老实待着,等会儿打发夏白来接我呢。”   再说了,展姐姐都开始做晚饭了,这个时候走?我是疯了么?!   “那倒也罢了,”蓝源点点头,忽然有感而发,“诸兄当真心细如发,每每书信往来时他也时常提起你的好处,事无巨细都一一道来……与他相比,我大大的不如了!”   来的次数越多,夏白这厮就越会踩点了,今儿也是伴着生煎包的香气进来的。   不必多言,也无需指引,他先去洗了手,然后熟门熟路摸到后厨,帮着将杯盘碗碟等端上桌,压根儿不像个外人。   除了生煎包,还有那各色菌丝做的蛋花汤,五色细丝在汤面上浮浮沉沉,极其清雅好看,滋味鲜美可口,与鲜甜的生煎包各有千秋,却谁也不会抢了对方的风头。   爱辣的还有一碟泡菜盘子,咯吱咯吱脆生生,令人口舌生津,胃口大开。   另有腊肉白菜、醋溜芽菜、凉拌鸡丝,并各色的卤味,有五香的,也有麻辣的,互不妨碍。卤味种类太多,不可能上全,今儿便只上了掌中宝、鸡肝、腐竹和藕片,颜色都十分深沉,显然腌制入味,香气极其不安分的四处飘荡,勾的人魂儿都要飞了,反正诸锦一看见就条件反射的流口水。   做好的生煎包越发圆润可爱,明晃晃的顶着些雪白的芝麻、翠绿的葱花,配着下头金灿灿的香酥壳子十分好看。   蓝夫人热情洋溢的赞了一回,倒叫展鸰颇不适应。   她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最怕这种笑呵呵的。   人家给的笑脸,难不成她还能一巴掌打回去吗?   到底是官太太,身经百战,才这么会儿功夫,已然知道对症下药了。   展鹤自己去洗了手,乖乖坐在位子上等开饭。   如今他可厉害了呢,前儿都会夹饺子了,昨儿也夹了萝卜丸子,哥哥姐姐都夸他长进,今儿也要自己夹包子!   蓝源看的眼热,告了声罪,先替小家伙夹了一只,“饿了吧?”   他不指望现在就得到儿子的回应,只要不讨厌自己就成了,慢慢来,总会好的。   可事实证明,不管你的目标订的多低,现实总能给你更低的。   蓝源的生煎刚放下,笑容还没收回去呢,展鹤就揪着眉头鼓起腮帮子,气鼓鼓的看过来。   坏人!   蓝源脑子里嗡的一声,木然的眨眨眼,下意识求救一般看向展鸰,“这,这是怎么了?”   席桐默不作声的把他夹的生煎转了个圈儿放回他面前,又给展鹤换了个新碟子,就听展鸰道:“他早就会自己用筷子了。”   小孩子多动动手指也是好的,这类比较精细的动作有助于促进大脑发育。   蓝源夫妇只觉得短短几个时辰的所见所闻给自己带来的冲击胜过过去一整年,这会儿想感慨都麻木的感慨不出来了。   这样小的孩子,竟然就会用筷子了?谁家里不是乳母喂的?   生煎包与水饺又是不同,圆滚滚的,连个可以借力的褶皱都没有……好在他已是有经验了:先用一根筷子轻轻戳个眼儿,然后以另一根筷子借力,如此便可轻容拿到。   正好生煎内富含肉汁,戳个小洞也好散热。‘’   待放的不烫嘴了,先在皮儿上咬个小口子,美美的吸一口汤汁,再蘸一点姜醋,啊呜一口连皮带陷,享受的魂儿都要从天灵盖飞出去了。   瞧着儿子熟门熟路的动作,蓝源夫妇都不敢想这几个月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只是木然的吃包子。   “哎呦!”   心不在焉的一口下去,滚烫的汁水狠狠给他们提了个醒。   不过,这也太香了吧?   这馅儿到底是怎么调的?又甜又鲜又香,吮吸一口都觉得飘飘然。   蓬松的面皮薄薄的,外头是油香和芝麻、香葱的香气,内层是被肉馅儿和汁水充分滋润过的,并不比馅儿逊色多少;下头被油煎的酥脆喷香,一个包子两种,哦不,三种口感,何其丰富!   他们自认出身大家,这些年又走过许多地方,吃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蓝源更是在中状元时进宫吃过宴席,龙肝凤胆无所不包,却都没有一种蒸饼、肉馒头之流能与其相提并论!   这位展姑娘还真是深藏不露,接触的越多便越觉得她不凡。   不过既然如此,她有这样出色的手艺,为何不去更大更繁华的省府?却偏要屈居在这黄泉州,还是四野无人的城外?是否有何隐情?   当官的一般都爱脑补,蓝源越想越复杂,思绪飘出去老远,不知不觉都连吃五个包子了,速度还越来越快,汤也喝了一碗,一旁的蓝夫人看的眼睛都大了,几次三番干咳提醒却没得反应。无奈之下,她只好从桌子下面掐了丈夫一把,回过神来的蓝源一看,也是老脸微红。   他向来讲究用饭只用七分饱,晚上更是要少吃,为何今日如此失控!   众人吃完了饭,席桐和夏白两个男人挽着袖子收拾桌子,展鸰泡了一壶清茶与大家清口。   眼瞧着天要黑透了,展鸰知道诸锦不好留的太晚,便去厨房包了一大纸包的生煎,“拿着家去当个宵夜,吃的时候略热一热便好了,今夜若是吃不完,明儿就不要吃了。”   诸锦同她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多谢展姐姐。”   她私下同展鸰说过好多回,诸清怀也甚爱这里的吃食,只是抹不开面儿明着叫捎带,故而每每都是以给诸锦做宵夜的理由带回去。   久而久之,好些人都瞧见诸家大小姐总大包小裹的从外头带吃食回来,如今都传言她是个大肚汉,等闲人家根本养活不起!   对此等流言,父女二人均嗤之以鼻,且不说流言无稽,便是真的又如何?她堂堂知州千金,难道还要嫁给那些连顿饱饭都管不起的臭男人吗?想什么美事儿!   “对了姐姐,”诸锦刚要走又折返回来,目光灼灼,“还有卤味么?我这几日得了几卷好书,不忍释手,日日读到深夜呢,时常肚饿,得多用些。”   实则是这几日诸清怀必然要忙着与人收拾王同知极其一众党羽,哪里顾得上正经吃饭?只好弄些宵夜填补。   “有,你且等着,猪耳朵多弄些?”   “是是是,还是姐姐懂我!”   说来好笑,当初诸清怀有多怕猪耳朵,如今就有多爱,三五日不吃便好似缺了什么似的……   晚上蓝源夫妻二人回房休息,蓝源径直去铺纸磨墨,将白日里自己想到的两首诗抄写下来,又细细品读、反复修改几回。但见字迹飞扬、酣畅淋漓,乃是近两年内少有的佳作,这才心满意足的吹干了,放在一旁,然后又拿出一本路上没读完的书,就着灯慢慢研读。   蓝夫人也不闲着,拿着几张纸在旁边,不住的念叨,时不时还反手捶捶酸痛的腰背,扰的蓝源书都读不下去。   “如今你还怀着身子,这样晚了,怎的还不歇息?”   蓝夫人叹道:“今儿我观察了一日,将展姑娘做的说的都细细记了下来,这会儿再回头瞧,便是这世上最难打发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来。就是这睡觉之前也没疏忽呢,我才刚又见她亲自热了一杯羊乳叫辄儿喝下,好似还加了杏仁和茉莉花,十分讲究。”   蓝源听罢点点头,过去替她按了按腰背,“确实如此,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民间亦不乏藏龙卧虎之辈,如今瞧着,先前倒是你我轻狂了。”   顿了顿又道:“白天你与那展姑娘离开之后,那位席少侠同我说了些话,倒是有些个意思。我观他谈吐举止自成文章,难得又沉稳不卑不亢,并不比同龄的世家子弟差,也不知是个什么来路。”   蓝夫人也唏嘘,“你我自认出身书香世家,如今竟也犯了一叶障目的毛病,忘了世间何其之大。”   夫妻二人沉默半晌,都有些惭愧。   蓝夫人感慨了一回又道:“我琢磨着,即便这几日你我再如何努力,恐怕辄儿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肯与我们亲近,我先细细跟展姑娘学着,看辄儿一日要做些什么、吃些什么,家去之后咱们原样照搬,也好叫他少些生疏感。”   往事不可追,如今也算因祸得福,他们且得用心弥补。   蓝源点点头,“你考虑的甚是周到。”   说着也凑过去瞧。   蓝夫人与他说了几句,不免又有些犯愁,“只是这记下来容易,可真要做起来……我的丫头、乳母商量了一回,总觉得有些艰难。旁的不说,这姑娘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这一日下来弄的诸多花样菜色,我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却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同她讨要方子?”   “你这话又糊涂了,”蓝源道,“人家是开着门做生意,方子何其重要,你张口就要了来……”   蓝夫人也觉得不妥,暂且按下不提,自去了钗环上炕歇息,谁知刚躺下又忽然鬼使神差的来了句,“那展姑娘与席少侠年纪相当,举止亲密,可瞧着也不大像夫妻,不知”   蓝源就笑了,摆摆手,不愿掺和这些,“如今你真是要当娘的人了,想起一出是一出,好端端的,又管人家的私事做什么,快些睡吧。”   蓝夫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笑了一回,就不再提。   夫妻二人愁了半宿,都没睡好。   次日一早两人醒了一看,店里竟凭空多出来好些人,俱都喜气洋洋干劲十足的,由里而外透着一股鲜活气儿。   两人找不到展鸰,问了一回才被告知正忙着,到底耐不住好奇,又寻了过去瞧。   李氏也带着一套针脚细密的衣裳鞋袜回来了,“家里人听说掌柜的您肯收俺为徒都欢喜的不得了,还特意谢了祖宗保佑呢。也实在没什么拿出手的,只好按着旧例做了一套针线,师父您千万别嫌弃针脚粗糙。”   展鸠也没推辞,打开细细的看,见淡淡的鹅黄色十分娇嫩,领口袖口都密密的绣了时下流行的吉祥如意纹,用的也是如今黄泉州所能寻到的最好的上等精细棉布,一匹便要数百文之多,价格远超其他棉布数倍。若非给自己做衣裳,李氏家里人是断然不舍得买此等好布料的。   “你这样用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也替我同你公婆家里人道谢。只是这几日我手头着实有几件大事要忙,一时半会儿的也顾不上,不如就初八,初八摆拜师宴,如何?”   只要能拜师就成,李氏哪里还计较这些?便是再等几年也成啊!当下磕了头,心里算是安稳了,又欢欢喜喜忙活起来。   正说着,席桐就端着个盆子从外头进来,“米浆磨好了,现在做河粉么?”   “做!”展鸰接过来瞧了,果然细腻洁白,又狠狠夸了他一句,便去将牛肉切片,加了料腌着。   李氏如今巴不得像伺候老太君似的伺候展鸰,见状连忙过来烧火,把席桐挤得没位置,后者脸色就又习惯性的不大好看。   哼,好端端的,收什么徒弟!如今又多了个巴巴儿往跟前凑的。   河粉的做法与凉皮差不多,都是将浆糊倒入扁平器皿内以热水烫熟或蒸熟,而出来的也都是白色的半透明饼皮,只是这河粉的吃法更多些。   展鸰一口气摊了六七张灶台那么大的,这才将米浆用完了,放凉之后又叠着切成粗条。   牛肉片已腌制入味,先将它炒个半熟,再加豆芽和河粉爆炒,这样不仅容易入味,且河粉不易碎,出锅之后莹润如玉,形态完整十分好看。   牛肉盐津津香喷喷,肥嫩弹牙,以土豆粉抓过后格外松软,并不需费力咀嚼,十分受用。   河粉绵软不失弹性,又吸收了牛肉的油脂和香气,合着清爽的豆芽格外香甜。   再来一口以五花薄片、嫩豆腐、香菇片、牛百叶起底做的辣白菜汤,滋味十足又解腻,吃了还能再吃。   原本蓝夫人身娇体弱,如今又身怀有孕,食欲不振,近来又要赶路,越发吃不下,谁知在一家客栈一顿饭所用竟能比得上过去一日还多!   她都不想吐了!   一边啜着酸甜可口的梅子饮,蓝夫人就忍不住想,要不,先叫老爷去上任,自己陪着辄儿在此地多住些日子?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就把她自己吓了一大跳,脸上也臊的慌,快停下,可别这么想了!   此地如此荒凉,哪里是孕妇能住的?且瞧着那位展掌柜能避则避的模样,即便自己想留,估计她也不肯的。   唉,还是趁早走吧……   大不了走的时候多多的买些又酸又辣的泡菜,还有那什么粉的,卤味又麻又辣,十分过瘾,也要些。嗯,回头叫丫头过来一同合计,还能带点儿什么。左右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辄儿定然也是要吃的吧…… 第39章   转眼两天过去, 在蓝源夫妇的不懈努力下, 展鹤总算把对他们的态度从人贩子提升到了路人, 虽然依旧没有笑脸儿,可好歹见了不跑了,真是令人欣慰;   而在展鸰的不懈努力下, 上到蓝源夫妇, 下到大树大宝等一干人等, 都齐刷刷胖了一圈儿……   晚上等展鹤睡了,蓝源夫妇就道:“展姑娘, 席少侠,你们看?”   两人就这么眼巴巴看着,等着展鸰的回答。   展鸰放在膝盖的手攥了攥, 忽然猛地站起身, 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   蓝源夫妇以为她临阵变卦,都急得不得了, 刚要起身追上去,却听已经走到门口的展鸰丢下一句,“明天一早就走吧。”   左右都是要走的, 长痛不如短痛……   这一夜,展鸰没睡, 也睡不着。   她把能打包的东西都打包了一份, 衣裳、零嘴儿、各色吃食, 并一一写了条子搁在里头,该什么时候吃, 该怎么吃,都有。   席桐也没睡,也没劝,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跟在她后面看她忙活。   一直到外头公鸡叫了头遍,展鸰才如梦方醒的坐下,然后看着满桌包袱叹了口气。   “我这还没结婚呢,怎么就儿行千里母担忧了呢?”   她的本意是说句笑话调节气氛,谁知事到临头才发现一点儿不好笑,根本笑不出来。   席桐看了她一眼,倒了杯热热的姜枣茶放到她手边,“想了就常去看看。”   、   说完,他又去从火堆里扒拉出来一个地瓜,小心翼翼的拍掉外面的浮灰,剥去脏兮兮的外皮,露出来里面金灿灿热腾腾的瓤儿来。再从铁板上取下切开两半烤着的白馍,瞧着外壳已经微微泛出金黄,这才嗙嗙将一块卤牛肉剁碎了,又加了点辣椒酱和豆芽菜,做了简易版的肉夹馍,“忙活了一整夜,先吃点东西垫垫,不然胃又该难受了。”   他们这些人风餐露宿、三餐不定是常态,要么一连几十个小时没得吃,要么赶时间顾不上细嚼慢咽,久而久之,没几个肠胃好的。   展鸰本来没胃口的,可难为他一番心意,且瞧他吃的香,渐渐地也觉腹中饥饿,不知不觉将眼前的食物吃光了。   看着她面前空荡荡的盘子,席桐也放了心,又摸摸依旧干瘪的胃部,“没吃饱,我瞧着还有昨儿剩下的饺子,做个煎饺吧,你要几个?”   展鸰张了张嘴,倒也觉得烦闷暂时远去了,一狠心,“十个!”   席先生向来都是以沉默无声的眼神和表情、动作明示、暗示自己下厨,如今好容易亲自动手,不吃倒是对不起他一番心意。   席桐嗯了声,挽了袖子,将昨晚剩下的饺子拿出来,挨个分开,又倒了油在锅里。   饺子是木耳、香菇、虾仁的三鲜饺子,有些素,却鲜的很,如今加了蛋液做个煎饺,又是一番滋味。   他没怎么下过厨,可架不住手巧,做起来倒也像模像样,饺子底部金黄,上头也油亮亮的,更难得的是竟一个都没破。   展鸰心里总算欢喜了些,“瞧着往后也不必我下厨了。”   席桐瞧了她一眼,又去剁了姜末倒在醋碗里,这才连盛着煎饺的大盘子一道端过来,唇角微勾,“照葫芦画瓢罢了,趁热吃吧。”   整天看她做饭,便是个傻子也该会了。   这几天展鸰食不下咽的,都没怎么正经吃饭,如今倒有了胃口似的,又咔嚓嚓蘸着香醋吃完了大半盘煎饺,剩下的席桐都收拾了。   吃饱喝足的两人缩在高背椅子里烤火,懒洋洋的,又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了下之前做任务时候的事,外头就渐渐亮起来了。   展鸰苦笑,想说什么最后又都统统咽回去,最终憋出来一句,“就这么着吧,我可不想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我自己还经常吐槽那种掏心挖肺给人养孩子的圣母电视剧呢,随缘,随缘吧!我去准备早饭。”   早饭是金灿灿的两样饼子,一个土豆丝鸡蛋饼,里头点缀着碧绿的葱花,外酥里嫩咸香可口;一个冬日常有的黄番瓜饼,软嫩多汁,又带着瓜肉本身特有的清甜软糯,也十分好吃。   粥是腊肉蔬菜粥,先将肥瘦相间的腊肉切丁煎了,然后再与上等白米一同小火熬煮,快好的时候加入各色菜干儿,出锅后红黄白绿多色相间,不肥不腻,咸津津香喷喷,色香味俱全。   再弄一碟香油和香醋拌的风干鸡丝,点缀上绿色的芫荽,切一碟金黄流油的腌蛋,几样凉拌的萝卜丝、腐竹、白菜心等开胃小菜,虽不算特别丰盛,也很过得去了。   展鹤照样自己吃的饱饱的,饭后还拍着圆滚滚的小肚皮给展鸰看,展鸰笑着笑着眼睛就开始发酸。   “来,姐姐跟你说件事儿。”她冲展鹤招招手,小朋友就乖乖过来,搂着她的腰,仰着脸看她。   展鸰这会儿是真笑不出来了,她抬手摸摸小家伙热乎乎的脸,又指了指对面望眼欲穿的蓝源夫妇,“鹤儿,那是你的爹爹妈妈。”   其实这两日展鹤已经知道了,可就是不说话,听了这个就把脑袋往她怀里一扎,鸵鸟似的不肯接受。   “乖,”展鸰拍拍他的脊背,尽量委婉又轻柔的说,“爹爹妈妈很想鹤儿啊,你是小男子汉啦,先去陪陪他们好不好?姐姐呢,最近实在抽不开身,过几日同哥哥一起去看你”   话未说完,展鹤就拼命摇头,一双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好似绝望挣扎的小兽。   蓝夫人看了,忙满脸堆笑的上前,又试探着伸手摸他的脊背,“我儿,娘想你想的肝肠寸断,你就当陪陪爹和娘,好不好?”   可这会儿的展鹤哪里听得进去,啪的一下反手打在她的胳膊上,干脆又绕到展鸰另一边,一边哭一边摇头,一张小脸儿水淋淋的。   被亲儿子推开的事实如同给蓝夫人来了当头一击,她的脸刷的白了一层,若非丫头扶着,只怕要跌坐在地了。   蓝源上去拍拍她的手,蓝夫人好像找到了情绪宣泄的闸口,也捂着嘴哭了出来,“老爷,他不亲我,不亲我,我们的儿子,他不亲近我呀!我不怨他,可是我恨我自己,是我无用,护不好自己的儿子!”   嫡子被抓一事本就是她的一块心病,数月来压得她快死了,如今好容易看见一点光亮,却骤然被告知这光不过是海市蜃楼,汹涌而来的失落和自责瞬间将她吞没。   她自责,蓝源又何尝不是?饶是他满腹经纶,此刻也说不出任何开解的话来。   作为父母,却让无辜稚子卷入政治风波,他们确实失职,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人哭,孩子叫,院子里乱作一团,谁心里都不好受。   展鹤已经哭得打嗝,流下来的眼泪把衣服前襟都打湿了,还在拼命摇头。   展鸰自己都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强忍着没掉泪,又强迫自己板起脸,“鹤儿不是最听话的好孩子吗?就当去做客,成吗?你先走,过几日哥哥姐姐就去看你!”   她是真不想叫这孩子走啊,可瞧着蓝夫人那痛不欲生的样儿,若果然说出口了,只怕就要一尸两命……   再者,这本就是人家的孩子,她有什么理由在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强行留下?   想到这里,展鸰一咬牙,朝蓝源大声道:“大人还等什么,快叫人备车啊!”   听了这话,展鹤哭的越发大声,抓着她衣服的小手都泛白了。   见此情景,蓝源也有些不忍,可想到自己子嗣艰难,如今妻子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到底是吩咐下去,“备车,准备回驿站!”   今儿是最后一日了,考虑到妻儿如今的状态都不大好,他准备先在驿站休整片刻,明日一早便出发。   展鹤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稍后被抱上马车时也死活不肯撒手,展鸰一咬牙,干脆将外袍脱下来,一起塞到车上,然后猛的转过身,“走吧!”   小孩儿的哭声骤然放大,他试图手脚并用的冲下车,可是却被蓝源死死抱住,只得死命的扒着车窗,努力伸着脖子往后看。   展鸰不敢回头,生怕忍不住追上马车抢人。   蓝夫人生怕事情有变,连忙叫启程,马车嘎嘎响着,终于缓缓朝南边驶去。   哭声越来越远,展鸰把自己的掌心都掐出了血,席桐叹了口气,过去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抓起她的手使巧劲儿掰开,“何苦呢。”   “不,不走~!”   沙哑稚嫩的声音随风飘来,两人俱是一震,然后齐齐回头。   就见不远处蜿蜒的道路上车队飞快行进,带着车帘不断晃动,中间一扇车窗中探出个憋得满脸通红的小脑袋来,一边哭一边朝这边撕心裂肺的喊:   “不走!”   “姐姐,不走!”   “鹤儿不走~!”   “姐姐!”   有那么一瞬间,展鸰觉得自己像死了,大脑停止运转,胸膛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看,眼前只有刚才那幅画面翻来覆去的回放。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鸰终于回神,她呆呆的看着已然空了的大道,喃喃道:“席桐,你听见了吗?”   席桐知道她现在其实并不需要人回答,所以自己只需要安静聆听即可。   “鹤儿说话了。”   “他说,他不想走。”   “他喊我姐姐啦……”   席桐叹了口气,觉得她的手在自己掌心一点点变凉,便扶着她往回推,“回去吧。”   展鸰跟丢了魂儿似的,木然的跟着他走,走了几步,忍了几天的泪终于吧嗒掉下来一滴,烫得她的心都疼了,五脏六腑都纠结到一块。   鹤儿不想走,可终究是被他喜欢的姐姐亲手送走了。   席桐把她按在炕上,又点了火盆,这才瞧着她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他去取了药酒,掰开她的掌心上药,“别伤心了,等回头他们安顿好了,我陪你去看就是了。”   “不一样啊席桐,你懂的,”心里的疼痛完全压过了掌心的疼,展鸰长长叹了口气,“许是我自私了吧……其实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的,或许这一去就是永别啦。”   人都是善变的,而孩子,更加健忘。   或许现在还与自己难舍难分的鹤儿要不了多久便会重新投入到亲生父母的怀抱,而更多更精彩的新鲜事物也会逐渐占据他的视野,等全新的世界完全接纳他之后,他还会记得自己这个姐姐吗?   人都是感情动物,而感情却是处出来的。   诚然,距离或许会产生美,但更多的,却还是距离。   哪怕是再好的朋友,再亲密无间的关系,当他们之间同时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截然不同的环境,无论多么浓烈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磨灭,最终消逝于无形。   古老而有限的回忆能支撑多久?谁也不敢说。   不管是亲人、恋人还是友人,所处的环境不同,接触的人不同,双方的差异会越来越大,共同语言则会随之减少,那些曾经被珍视的回忆也会耐不住一次次的冲刷,开始变得黯淡无光,最后支离破碎,彻底消散在成长的路上。   “席桐,”展鸰垂下头,看着给自己认真上药的席桐,“谢谢你帮我争取。”   她知道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席桐肯定跟蓝源说了什么,不然对方前后的态度不可能变的那样多。   席桐鸦羽似的两排睫毛抖了抖,没抬眼,“即便争取了,也没什么用,对不对?”   展鸰笑了笑,缓缓吐出一口气,无限唏嘘的仰头看着房梁,“是啊。我只是不死心罢了。”   其实她早就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即便争取了探视的权力,可于大局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不然若果然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日后他们依旧会亲密无间的话,她又何必这样执着,这般伤心?   困兽犹斗,她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   拔出萝卜带出泥,王同知的儿子害了他老子,然后他老子又害了旁人的老子,众人见这次诸清怀雷厉风行,同时上报了沂源府知府和圣人,都知道他是要动真格的了,纷纷决定自保为上,素日里帮着王同知撑腰的也都一个两个哑了火,任凭他再如何上蹿下跳的打点也不敢冒头了。   开什么玩笑!   那诸清怀摆明了是算总账,贴出告示去叫差役日夜宣读,招了成百上千的百姓进来诉苦,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多年来积压的冤屈一朝爆发,简直触目惊心:喊冤的、叫屈的、递状纸的,不一而足,还有当场撞柱的,血流满地。   那王同知在黄泉州作恶多年,分明只是一介知州,然其穿着用度极尽奢华,庭院庄园修建的如同宫殿般华丽,身家丰厚不敢预估!短短几日,就有上百户农民来哭诉,说他多年来强买强卖,侵占良田数千亩;又强行上门勒索收钱,但凡谁家开个铺子,若不提前打点好了,隔日必然有地痞上门勒索,若是不给,轻则有人隔三差五捣乱,重则晚上一把火点了,只叫你做不成买卖,落个家破人亡。   又有他们父子俩强抢民女,收受贿赂帮忙打点考试的,各类案件堆积如山,令人发指。   原本诸清怀只知道王同知有罪,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竟连科举考试都敢插手,试图左右朝廷用人,当真罪无可赦!   一连数日,诸清怀都带人彻夜忙碌,觉都顾不上睡,如今好歹才算有了点眉目。   诸锦心疼不已,一日三餐都要亲自过来催着,诸清怀越发感慨了。   既然是当官,就该为民做主,可为何有的人偏偏要祸害百姓?你自己勤勤恳恳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自己也共享天伦,难道不好么?   诸清怀叹了一回,诸锦就帮他捶背捏肩,十分周到。   “说罢,你这丫头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日如此殷勤,必然有所求,快说了吧,省的爹爹日夜猜测。”   诸锦嘿嘿一笑,没口子的拍马屁,“到底是爹爹,果然慧眼如炬,女儿什么心思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诸清怀给的说的笑出声,摇头道:“你呀你。”   “爹爹,”诸锦给他剥了个蜜桔,眨巴着眼睛道,“这次若果然能处置了他们,是大功一件吧?”   听说都惊动圣人了,又牵连甚广,数据巨大、情节恶劣,许多百姓都说了,若是诸大人再治不了王同知,想来后头的官儿也没这个胆量,左右都是死,与其让王同知及其党羽继续作威作福,倒不如大家拼死一搏,上京告御状!   如此这般的,上头的人想压都压不住。   诸清怀点点头,想到这里有些激动。   他又联络了不少官员,一同发力,想来此番政敌一派不伤筋动骨是不可能的了,少不得要有人抄家灭族。   如此一来,国库充盈,圣人又可继续安插心腹,自然是高兴的。而圣人高兴了,自己一来无愧于天地良心,二来不怕说句世俗的,他也升官有望。   官大一级好办事。锦儿没了娘,又没有兄弟扶持,外祖家渐渐地就疏远了,小事儿小情倒罢了,可若是真碰上大事,也未必靠得住。而偏偏自己的兄弟又不靠谱……趁活着的时候,自己多往上升一级,这些家人也多些依仗,百年之后他也多放些心。   “那个,爹爹,”诸锦眼珠转了转,鬼兮兮的,“展姐姐他们此次,算是头功吧?”   “说什么傻话,”听到这里,诸清怀大约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不由失笑,“展姑娘固然有功,却也有限,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多少人都蛰伏已久,此刻借这个由头厚积薄发罢了。”   诸锦说的理直气壮,“若不是赶巧了展姐姐有本事,能降服了王雄,不然此事定然又要叫王丙抢在前头,抹的干干净净,你们哪里这么容易抓到把柄?还不知得再等几年呢!”   她叽叽喳喳的吵得诸清怀头疼,且展鸰确实有功,谁能想到一个纤纤细细的弱女子有这样大的本事呢?   “好,算你说的有道理。”   “不是算,本来就是!”诸锦一瞪眼,“再说了,她还救了蓝家弟弟呢!”   “前头的就罢了,此事不妥,”诸清怀摇头,“公私分明,此乃一家私事,如何能与国事相提并论?休要胡言乱语。”   “那行吧,”诸锦也知道轻重,便按下不提,又继续争取道,“爹爹,嘿嘿,我听说,那王丙名下好些店铺……”   诸锦揉面似的缠磨了自家父亲许久,然后便如同得了大便宜似的兴冲冲跑出来,差点撞到迎面过来的夏白。   “大冷天的,你这是去哪儿?”   “快闪开!”诸锦难掩兴奋,三步两步绕开他,飞快的跑远了,只在空气中留下一句话,“我去找展姐姐!”   夏白站在原地瞧着她橙黄的斗篷在空气中鼓的老高,如同春日下天上飞的纸鸢,好似把他的魂儿也带走了似的……   诸锦来的时候,展鸰还有些失魂落魄的。   今天是展鹤走的第二日了,她还没习惯,常常无意中就喊出他的名字,周围众人都想劝又不敢劝。   这档口,敢直接提及此事的也只一个席桐罢了。   “你不必担心,如今天气已然转暖,他们走的又是官道,还正经带着护卫,每日住的也都是驿站,重兵把守,不会有事的。”   展鸰叹了口气,短短几天,她都觉得叹的气比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的都多。   “我自然是知道安全的,只是怕他不适应罢了。也不知他哭没哭,闹没闹,早上吃的什么,晚上睡得好不好……”   席桐才要说话,外头又响起来诸锦欢快的声音,“展姐姐,我来啦!我有礼物送你!快先上些好吃的哄哄我!”   这个姑娘身上好似永远带着一股欢快劲儿,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便叫人不由自主的跟着欢喜起来。   展鸰噗嗤一笑,本能的丢开思绪,拍拍衣裳上的褶子迎出去,“大小姐请坐,好吃的没有,不过些乡间野食罢了,还望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诸锦哈哈笑着,大咧咧摆摆手,大马金刀的捡了张椅子坐下,先瞧了她的脸色,见虽然有些黯然,但整体瞧着还好,就先松了口气,才敢继续开玩笑了,“晌午饭还没吃呢,正肚饿,来些酒肉!”   展鸰知道她是故意逗自己开心,心下感动,便笑着拧了拧她的脸,“好好好,有上等肥鸡肥鸭,只还没熟呢!”   两人笑了一回,诸锦眼前就多了杯茶,一抬头,竟是席桐!   她登时就吓了一跳,本能的觉得后脑勺发凉,猫踩尾巴似的蹦起来,很有些受宠若惊的道:“不敢不敢,不敢劳烦席少侠……”   席桐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才重新坐了回去。   诸锦给这一笑吓得浑身发毛,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再次战战兢兢的坐好之后,才小心翼翼的问展鸰,“展姐姐,你今儿给席大哥吃了甚么东西?”   平时她跟夏白过来,席桐总是面无表情的爱搭不理,偶尔他们缠着展鸰的时候,时不时还得个眼刀子,或是肆无忌惮的释放冷气,像今儿这样端茶倒水的,谁敢想?!夏白在这儿估计也得是这个反应!   展鸰轻笑出声,转头冲席桐柔和一笑。   她知道席桐这是在别别扭扭的对诸锦变相开导自己的行为表示感谢,不过做得太隐蔽,估计这粗神经的姑娘也想不明白。   罢了,自己知道就成。   难得席少侠纡尊降贵的给倒茶,诸锦觉得哪怕里头下了巴豆也得喝光!于是端起来就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完了之后打个水嗝,这才心满意足道:“展姐姐,我记得前儿你说想在城内开家铺子来着,可选好地方了?”   连日事多,展鸰都没顾得上这个,闻言摇头,“还没呢。”   黄泉州经济繁荣,经商风气极盛,故而好铺面也是一处难求,不光拼财力,还得拼人脉、运气,缺一不可。   展鸰不过是个中途来的外来户,短时间内还真没能挑到合适的。   她就在琢磨,若是实在不行,就先去福园州瞧瞧,左右这两座城池距离都差不多,且也有张远和赵戈两个熟人,想来也未必行不通。   诸锦就笑嘻嘻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铺平了给她看,“展姐姐你看。”   展鸰和席桐都凑过来瞧,就见上头横七竖八画了好些线,虽然构图简单却看得人眼晕,一时有些茫然,“这是?”   “这是城中几条主干道呀,”诸锦浑然不觉,又兴冲冲的指着其中几个朱砂画的红圈道,“你们瞧,这几处铺面可好?”   能不好吗?城中央最好的临街位置,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小楼,光是租金就足以吓退绝大部分人。   “你的意思是?”展鸰知道诸锦不会胡乱开口,心头忽然一动。   “这是王丙,哦,也就是那个王同知被查封的家业中的一小部分,我想着你要开店,与其舍近求远,去找那些次一等的,倒不如从这里头挑,又便宜,地段又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不过该问的话还得问明白。   “锦儿,我知道你对我好,也想逗我开心,但决不可叫你爹做什么徇私舞弊之类的事情!”   诸锦哈哈大笑,摆摆手,“展姐姐你放心吧,我才不敢呢,这本来就是常理。因他们霸占的田庄地铺等都带不走,除了特别出色的直接原样收了,后面圣人亲自处置之外,一般小的和家具摆设等不是特别值钱的都折成现银转卖出去,只记录个大体数额折算多少银子,大的才要列个单子交上的。这卖也有门道,往往在还没正式公开买卖就陆续开始交易了,价格也远比后来的低,你要是不抓紧些呀,后面就不剩什么好的了,也不合算呢。”   说完又挤眉弄眼的笑道:“其实不过是你应得的罢了,若非此次案件敏感,爹爹必要亲自替你们向上头请批嘉奖银子呢。”   即便贪赃枉法了,当官的也是当年正经科举出身,算来都是天子门生,对内差不多就是打圣人的脸了,这样的事儿,谁敢请功?   说的三人都笑了。   听说是惯例,展鸰这才放了心,果然选了城中央一栋位置极好的三层小楼。   诸锦又道:“机不可失,依我说,展姐姐你还是趁此机会直接买了的好,日后不干了或租或卖,都绝对亏不了本。”   展鸰和席桐一合计,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又算了下钱,倒也够了,便应了。   诸锦点头,“不必着急,我先家去同爹爹说,叫他知会下头的人,说此处地产已有人要了,银子且等最后一同买卖的时候再给也成。”   展鸰松了口气,又对席桐笑道:“还得多亏席掌柜入股,若非如此,我可没法儿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银两。”   诸锦收了“地图”,闻言笑道:“这算什么?姐姐不还有我么?还怕你日后不还不成?”   三人说笑一回,展鸰忽然又想起了一事,顺便问诸锦有没有马,诸锦一怔,倒是拍手笑了。   “瞧我这记性,似姐姐这般飒爽人物,自然是要骑马的!这个好说,也不必急,回头我一道说一声就是了,夏白甚是识马,就打发他挑去,这些日子他没白吃了这里的饭,也该出些力气了!”   三人正说着,忽听外头一阵马蹄乱响,紧接着铁柱便带着一人进来,说是蓝大人那头来的侍卫。展鸰一看,果然是个熟脸。   好端端的,蓝源那边遣人来做什么?他们不是今天一早就上路的么?   三人齐齐站起,异口同声的问:“可是鹤儿出事了?”   那侍卫跑的满脸是汗,闻言抱拳道:“小公子自昨日便一直啼哭不已,不吃不喝,如今嗓子都哑了,还有些发热。夫人本就抱恙,心急如焚,两相交加便病倒了,大人特遣小的来请展姑娘过去。”   展鸰发誓,她对蓝夫人的印象确实一般,但绝对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可听了这些话,她心底深处依旧无法克制的感到一丝窃喜。   因为她明白,她的鹤儿,很可能要回来了!   正好诸锦也挂念的很,事不宜迟,三人立即启程。   如此紧急,自然是不能骑骡子的,席桐便叫她与自己共乘一骑,三人两骑马跟着那侍卫沿着来时路狂奔而去。   这是展鸰第一次上官道,果然平坦又宽敞,马儿跑的又快又稳,两侧景致也比别处更讲究,可偏偏她没心思看,满心满眼都是想象中鹤儿可怜巴巴的样子。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驿站终于近在眼前,外头早有一个丫头等的着急上火。   那侍卫提前出示了腰牌,众人滚鞍落马,脚下一刻不停的往里走。   丫头带着绕了几个圈,就见蓝源热锅蚂蚁一般在院子里打转转,见他们来了也顾不上许多,连连拱手作揖,“展姑娘,小儿啼哭不止,如今大夫说喉咙略伤了些,也不吃不喝,劳烦展姑娘去劝一劝!”   展鸰顾不上跟他多礼,略拱了下手就往里走,到了门口却又生生刹住,转过头去,一字一顿的问:“蓝大人,您想好了吗?我此番进去,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展鹤那小东西瞧着软绵绵的,实则是头犟驴,一旦他认准了什么事,绝不会回头。如今能闹成这般模样,就说明蓝源夫妇前些日子的努力尽数前功尽弃,即便自己哄得了一时,也哄不了一世,那么让步的只能是蓝源夫妇。   蓝源果然僵了下,片刻之后摆摆手,整个人都好似苍老了许多,“去吧,不日我将把鹤儿的老师与乳母送过去,还望展姑娘多费心思……日后能时常相见足矣。”   短短几个时辰,他的脑海中便如同爆炸一般进行了无数次挣扎,最终在成才和儿子的性命康健之间,他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后者。   他们夫妻已经对不起孩子一次,如今……   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即便他不说,展鸰后面也得开口。她跟席桐两个人教导孩子识字和做人的道理就罢了,可若说到传授学问,那是万万不能够的,专业的事情还得专业人士来做。   至于乳母,客栈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多,展鸰本就时常觉得左支右绌的,若能有个信得过的人帮忙照看鹤儿,自然是求之不得。   她真心实意的跟他道了谢,这才进屋,果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展鹤。   想来小家伙哭得太久太用力,这会儿听着都没什么力气了,叫人心疼。   他们进去的时候,还有几个丫头正在变着法儿的哄着他吃东西,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小少爷不进点东西可不成,如此下去,可怎么撑得住?”   见那几个丫头急得直哭,展鸰上前道:“我来吧。”   众人齐齐抬头,连展鹤的哭声都停了片刻,不过马上便哭的更加大声,又朝她张着胳膊要抱。   才分开一日而已,可展鸰却有恍如隔世之感,先上去抱住软乎乎的小东西,“姐姐来了,鹤儿不哭,不哭。”   展鹤还是哭,死死搂着她的脖子喊道:“姐姐坏,鹤儿乖,不走,不送鹤儿走!”   听他的嗓子哑的这样厉害,展鸰一颗心疼的直哆嗦,忙安慰道:“不走,不走了!姐姐同你爹爹说了,咱们吃了饭便家去,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被骗过一次的小东西还不信,还是诸锦和席桐等人轮流说了,这才渐渐止了。   连大夫加丫头一大群人见他总算不哭了,都松了口气。   这下可好,本就粘人的小东西如今成了树袋熊,跟个大挂件似的吊在展鸰脖子上,谁往这边一动弹他就要哭。   无奈之下,还是展鸰苦口婆心的劝了半天,从挂在脖子上改成抱着胳膊窝在怀里。   不吃饭可不成,展鸰又托丫头送了碗粥进来。   好几顿不吃了,一次可不能吃太多。   小东西也是饿狠了,老老实实喝完一小碗粳米粥还有些意犹未尽,哼哼着还要吃。   展鸰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家去再吃,啊,乖。”   “鹤儿乖,”展鹤赶紧说了一句,点头如啄米,也不敢要了,生怕被丢下。完了之后还补了一句,“姐姐做的好吃。”   真是的,这会儿还知道挑食呢!   众人既心疼又好笑又好气,到底是舍不得怎么样他。   从昨天过来到现在,展鹤就一直没正经合过眼,现在身边有了最信赖最亲近的哥哥姐姐,再加上也吃饱了,困意如潮水般涌来,没多久小脑袋就一点一点的了。   展鸰心疼他,“先睡吧,醒了姐姐带你回家。”   “不睡!”展鹤赶紧摇头,又抱着她的脖子,眼泪汪汪的道,“睡了,姐姐送鹤儿走!”   他总算开始说话了,可因为长时间不开口,难免有些生疏,如今大部分时间还是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听起来就格外可怜。   “不走了!”展鸰道。   “不信!”展鹤哑着嗓子道。   展鸰:“……”   这倒好,如今自己的信用值恐怕是负分了。   正僵持着,外头又进来一个丫头,“展姑娘,夫人醒了,想请您过去说几句话。”   展鸰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走吧。”   这次可是正经带人家儿子走了,她总得有点表示,想来蓝夫人也是满肚子的话想嘱咐。   谁知刚一起身,展鹤就大声道:“不去!”   展鸰无奈,若抱着他去,还指不定把蓝夫人刺激成什么样儿呢!她说了半天,总算各退一步,叫席桐抱着展鹤,自己速去速回。   展鹤委屈巴巴的看了她许久,又伸出手指,眼泪汪汪的道:“拉钩钩,姐姐,不走!”   展鸰一阵心酸,“不走,等会儿咱们回家!”   两人拉了勾,展鹤这才转移到席桐怀里,又熟练地找好了位置,“哥哥。”   席桐嗯了声,抬手拍拍他的脑袋和屁股,“睡吧。”   小家伙摇头,死命抻着脖子盯着展鸰的背影看,可到底困极了,此刻的怀抱又格外安心,挣扎了许久后,终究一点点合上了眼睛。 第40章   见到蓝夫人后展鸰吓了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不敢认。   蓝夫人散着头发, 穿着家常衣裳, 面容惨败,嘴唇上也没多少血色,甚至脸颊都好似凹陷了不少, 衬的肚子越发大了。   她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算好看, 见展鸰进来, 还颇有些过意不去的“叫展姑娘见笑了,快请坐吧, 我这身子也实在是……”   展鸰自己坐下,又谢了倒茶的丫头,这才道:“夫人不必介意, 您知道我是不在乎这些的。”   蓝夫人就笑了笑, 牵动嘴角,干巴巴的嘴唇裂开来, 从里面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珠。   她咳嗽了几声,沉默良久,忽然挣扎着要起身, 吓得周围的丫头和展鸰赶紧去拦。她不肯,非在炕上躬了躬身, 好歹过了这个意思, 这才躺了回去, 又气喘吁吁的道:“展姑娘,我知道你心善, 是个好人,以后辄儿,就托付给你了!”   就这么点儿动作,她已经满头虚汗,瞧着倒有几分可怜。   展鸰扯扯嘴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是被发好人卡了?   沉默片刻,等蓝夫人被丫头喂了一盏参汤,展鸰这才开口道:“其实夫人,即便您不这么做,我也不会苛待他的。”   “我知道,”蓝夫人有气无力的点点头,眼里又滚出泪来,瞬间打湿了一块帕子,“展姑娘,我知道您其实也瞧不上我们家,可我好歹也是个当娘的,若不做点儿什么,这心里,哪里放得下?”   先前她总觉得世家大族无所不能,也一直引以为傲,可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这世上也有好多事情是他们无能为力的。   罢了,罢了!   事到如今,蓝夫人什么旁的想法也没了,只是苦笑着道:“展姑娘,你也瞧见了,就我这样子,指不定能熬到什么时候,辄儿”   展鸰忽的站起来,心中惊骇不已,这是在托孤了?   “夫人慎言!”这事儿她可绝不能现在就应下,不然这蓝夫人恐怕真就绝了生机了,“您才也说了自己是当娘的,可如今怎么就又敢说这个?”   “命该如此……”蓝夫人给她吓了一跳,可一听也知道是好意,笑容中倒是多了几分真心。   如今她也不敢多指望什么,就盼着拼了命把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   “这就是胡话了,”展鸰嗤之以鼻,决定下点儿狠药,“还命该如此呢,依我说,您这话出口,自己先该脸上臊得慌。”   “大胆!”蓝夫人听住了,她的贴身丫头却听不下去,然而刚呵斥一声,就被蓝夫人叫住。   “展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便一并讲了吧。”   展鸰谁也不怕,果然放心大胆的继续道:“您是想说自己命苦吧?”   见蓝夫人不说话,就知道是默认了,于是越发哭笑不得,“您若真有本事,就该站在田间地头说去,看那些天天累死累活土里刨食的百姓们什么反应。”   不拿石头和土块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您出身大族,从小到大都没吃一点儿苦,衣食住行无不讲究,嫁个夫君更是三元及第,风光无限,现在年纪轻轻就是知州大人,这也叫命苦?”   “您自己才名在外,夫妻又敬重恩爱,长子乖巧懂事,如今眼瞧着次子也要出生,何其美满?还有什么苦?”   蓝夫人依旧沉默,她的丫头们偷瞧了好几眼,虽然也没开口,但其实心里都顺着琢磨,觉得展鸰说的可在理儿哩:   是呀,人一辈子想求的功名利禄都有了!哪儿有什么苦的?若她们这些给人当丫头做奴才的但凡能沾上一样,那得高兴地不知自己姓什么。这些个贵妇人几乎是十全十美的,要什么有什么,怎么还天天迎风流泪、伤春悲秋的?   展鸰又道:“不怕说句您不爱听的,若您真没了,剩下两个孩子,一个还不懂事,一个要吃奶,谁养活?蓝大人吗?他如今正值盛年,您自己觉得他还会不会再娶?”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到时候继夫人自己再生几个,您这两个就是墙根儿的野草!再说了,如今我爱养着这个,谁知过几年如何?或许一时不耐烦就又转手丢了呢!不过也罢了,既然您这个当娘的都不疼,我一个外人,也不操这份闲心,任他自生自灭去吧。”   “你!”蓝夫人给她一波接一波刺激狠了,脸都憋红了,又开始剧烈咳嗽,几个丫头给她拍了好一会儿才罢。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展鸰觉得自己也算仁至义尽,想了想,就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她又转回来说:“蓝夫人,有那功夫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先过好了眼下的日子是正经。平时少多愁善感,多出来活动活动,食物也不必太精细,各样儿都吃几口,身子好了、胃口开了,自然百病全消,比一切灵丹妙药都强……”   蓝夫人活了这么些年,见过的、接触过的无一不是类似出身的大家小姐,真要说起来,谁也不比谁强些,都是打小吟诗作画、娇娇弱弱的。且里里外外说的都是女子娴静为主,何曾听过此等狂放言论?   可是……   她出了半日神,忽然咬牙道:“饿了,端碗粥来!”   是啊,她还有两个孩子,得活着,好好活着!   展鸰和蓝夫人进行“触及心灵”的交流的时候,那边丫头们已经将展鹤的行李打包好了。   虽然他从数月前不知所踪,但蓝夫人一直坚信他还活着,照样每个月都叫针线上的人给儿子做几件衣裳,如今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也攒了一大口箱子,正好一起带回去。   另有以前他用惯了的物事,以及蓝源给的一些上好笔墨纸砚,也都带着。   此番回去还多了个人:展鹤的乳母。等过阵子,听说他的老师也会过来,生活和学业都有人照应,展鸰也觉得放心了。   席桐和诸锦在前头骑马,展鸰抱着展鹤与乳母一起坐车。   小孩儿本来在席桐怀里睡得死死的,结果展鸰刚一靠近便忽的起来了,迷迷瞪瞪的冲她伸胳膊,“姐姐,不走!”   展鸰无奈的冲席桐使了个眼神,转头跟乳母一起坐车去了。   乳母手里还拿着她的外袍,有些不好意思,“展姑娘,您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洗呢。”   自昨日被送走之后,展鹤就将她的外袍当成最后一点念想,又如同绝望中的人抓住唯一能抓住的一根蛛丝,死活抱着不撒手,谁碰一下都不成,如今十多个时辰过去,厚实的外袍都被小家伙的眼泪泡的湿漉漉,可不得洗?   展鸰叹了口气,又屈起手指去刮展鹤的鼻子,“羞羞。”   能跟姐姐回家了,展鹤瞬间神采飞扬,捂着脸儿傻笑,也跟着说“羞羞”,逗得展鸰和乳母都跟着笑起来。   姐弟俩你羞羞我羞羞的闹了半天,额头上都隐约出了汗,这才慢慢停下,又喝温开水。   展鸰又对乳母道:“我们那地方比不得知州大人的后院,倒是委屈您了。”   若非她带着展鹤回来,乳母自然是要跟着蓝源夫妇上任去。那样的人家但凡请了人,轻易不会打发了,何况是照顾过儿子的有功之臣,自然更加体面。所以乳母本可以在蓝家颐养天年,如今却要跟着他们在城外荒野生活了,想来生活质量下降的不是一星半点。   乳母连称不敢,很有些惶恐的道:“当不起您这话!我本就是少爷的乳母,如今能继续服侍,已是菩萨庇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是个本分厚道人,本就觉得这几个月的月钱烧手。且给人白养着听着体面轻松,却不是好过的。   眼下倒还好,可时候久了,或是自己老了,少爷也没个影儿,她指望谁去?说句不好听的,老爷太太在不在还不定呢,不过前头三四年的情分,且那么些年过去,倒时早就磨没了!谁还管她死活。   跟着少爷吧,一来真有感情,二来也能奔个前程,她也有男人和孩子呢!且瞧这展姑娘一行人都十分好相处,想来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挺好的。   来的时候忧心忡忡,回去就轻松了,好似溺水的人终于被救上岸,什么压力都瞬间消散,只剩下头顶的蔚蓝天空和无暇白云,美的惊心动魄。   展鹤那小东西也有心欣赏风景了,抱着展鸰的脖子一个劲儿笑,走到半路上还眼尖的指着外头路边喊道:“兔子,兔子!”   展鸰和乳母就笑,“亏你还有这精神,才刚是谁犯困了?”   展鹤只是嘿嘿傻乐,坚决不提方才的事,又眼巴巴的道:“兔子。”   乳母瞧了瞧展鸰,满脸的慈爱,又对展鸰道:“想是孩子心性儿,也喜欢养个活物解闷儿呢。”   解闷儿?展鸰就笑的意味深长,“您老可别多想。”   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走寻常路!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展鹤满是向往的道:“兔子,烤肉肉!”   乳母的笑就僵在脸上:“……”   展鸰搂着小孩儿哈哈大笑,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傻小子,那个太瘦了,得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它们养肥了,姐姐亲自给你抓,皮毛做帽子、袄子、褥子,肉咱们可以烤着吃、炒着吃,还能卤着吃。冷吃兔吃过吗?可好吃了!”   这会儿的野物都刚猫完冬,食物匮乏和严寒导致它们自身的脂肪都消耗的差不多了,瘦得很,根本不好吃。   展鹤听得只流口水,拼命点头,“吃!养肥吃!”   外头诸锦听见了,也笑着打马过来凑趣儿,“好姐姐,那什么冷吃兔的,听着就馋人,倒时可别落下我!”   展鸰掀了帘子冲她笑,难得调皮,“偏不叫你!”   诸锦笑的得意非常,十分嚣张,“我不管,不叫我我就天天来,总有一日能撞上,到时候不光吃,还要打包带走了家去,哈哈哈!”   说完,越发的神采飞扬了。   旁边的席桐默默瞅了她一眼,眼神十足轻蔑。还打包带走?问过我了么?哼!   看着这几位大小贵人说笑,乳母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下去了,最后干脆默默低头做起针线。   老天爷,这些人大姑娘、小少爷的都怎么了?   如今谁家的少爷小姐的不都一个劲儿的文雅,谈些个风花雪月,说些个诗情画意的,怎么到了这儿,就硬生生的成了吃?   算了,她就是个乳母,以后只闷声照顾少爷起居就是了。   眼下……做针线,做针线就挺好! 第41章   铁柱等人原本看展鸰他们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生怕有什么事, 都担心的很, 连活儿都没法儿集中精神做了,谁知转眼就见这些人竟又带着展大爷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展大爷回来了!”   一群人你告诉我, 我告诉他, 没多会儿就传遍了, 然后三五成群的挤过来问。   “掌柜的,这回不走了吧?”二狗子十分忐忑的道。   “不走了!”展鸰这话真是底气十足, 响亮得很,笑容满面挥手的样子颇像领导检阅。   众人纷纷欢呼出声,兴奋的好似被剥削人民迎来解放, 眉梢眼角都透着喜色。   展大爷生的粉雕玉琢的好看, 人又乖巧伶俐,谁不稀罕?听说他要走, 二狗子和桃花还偷偷哭了一夜呢!   最高兴的就是二狗子了,又心疼,“这才一日, 瞧着大爷瘦了好些,得好生补补。掌柜的, 要不杀只鸡来吃?”   展鸰指挥着铁柱他们卸行李, 听了这话略一思索, “杀只鸭子吧,啊, 要两只,一只李氏你炖个老鸭汤,加些补气养体的药,记得撇油。另一只留着,我预备做新式菜。哎对了,鸭毛你都留出来,我有用的。”   人齐了,接下来就是继续搞生意了!话说冬日的棉袄和皮袍果然还是厚重了些,略穿多点就压得不行,得空还得琢磨下羽绒服……   李氏巴不得一声儿,乐颠颠去了,又想着回头师父必定又有新花样,如今大爷也回来了,客栈的人就齐全了,过几日自己又要拜师,果然是三喜临门,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啦!   索性院子里还有一间空厢房,乳母便先住在那里,展鹤此刻还是惊弓之鸟,死活不肯去自己的屋,非要跟着展鸰。没奈何,只好随他,过几日精神放松下里再说吧。   席桐瞧了瞧院子,如今各个房间都填满了,“不是说小孩儿的老师还要来?得盖房子了。”   “可不是么,”展鸰就道,“如今过完了年,天气渐暖,正是动工的时节。我已大约画好了图纸,叫人沿着这一带再起几间屋子,连成片。”   “将这一带都盖满了才好呢!”诸锦笑着看了一回,“如今姐姐这里的买卖越发蒸蒸日上,想必要不了多久,这里的面貌便会焕然一新啦。”   这里经济发展起来,对当地百姓也是好事。   “借你吉言!”压在心头的大事没有了,展鸰只觉得浑身轻松,也有兴趣说笑了。   客栈的地理位置特殊,要求自然也与寻常土地不同,登记造册之后虽然可以破土动工,但唯独一条:一应房舍只能继承,不得转手买卖。若是这家人没了后代,在此的一切产业便也要随着此人的死亡同时收归国有。   因地处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费事八道折腾一通还不能买卖,故而甚少有百姓来此开垦,不然展鸰也不会这么容易就申请下来了。   不过有利有弊,虽然房屋不能买卖,但成本有限,且方便展鸰做买卖,也算相互抵消了吧。   正说着,展鸰就觉得肩头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再一瞧,小孩儿困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笑的无奈,对席桐说:“你先带他去屋里睡一会儿,我准备午饭。”   席桐摇头,“你也一夜没合眼,你先去睡,午饭什么的也不差这一顿,随便叫人准备些什么也就是了。”   他固然是喜欢展鹤的,可凡事都分个轻重,若真要从眼前这两个人里头选一个,他的答案不言而喻,且永远不会更改。   “太激动了,睡不着,”展鸰老实摇头,直接把展鹤塞了过去,“先去吧。”   这一番动作下来,展鹤就醒了,抬头一看正对上席桐的下巴,顿时又有些慌,忙私下里找人,“姐姐?!”   “不走,”展鸰笑着亲亲他的小脸儿,“先跟哥哥去屋里睡,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吧,啊?”   大约是亲眼见着回家了,展鹤稍微卸下心妨,越发抵挡不住困意,到底是迷迷糊糊的嗯了声,然后便沉沉睡去。   见展鸰进来厨房,李氏忙殷勤的迎上去,一边帮她系围裙,一边唏嘘道:“得亏着大爷回来了,不然我们想也要想死了。师父您昨儿没睡好吧?瞧这眼底下一圈乌青,怎么不先去休息?”   “哪里睡得着!”展鸰笑道。虽然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说不出的亢奋,完全没有睡意。   “姐姐又要做什么?”此刻诸锦无事可做,又不想这么早家去,便也跟着进来东看西看的凑热闹。   经过蓝家的事之后,诸锦越发觉得自己同这个展姐姐有缘分,也越发敬重她的为人,干脆就开始称呼“姐姐”,更显亲近。   “既然有鲜肉,烙点火烧吧!”说着,展鸰就去舀了几瓢面出来,又比平日多加了好些水。   “火烧?”诸锦茫然,“那是何物?”   “我们老家那边这么叫的,还有叫馅儿饼的,好吃着呢!”   “说起来,咱们认识几个月了,我还不知道姐姐仙乡何处哩!”诸锦捡了张椅子倒着坐下,双臂撑着椅背,满脸好奇的问道。   想来能孕育出姐姐这样出色人物的地方必然不凡,倒是勾的她也想去瞧瞧了。   展鸰面上也浮现出一点追忆和怀念,心情复杂的道:“我的家乡啊,离这儿远得很,恐怕没人听说过。”   “说说嘛!”诸锦越发心痒难耐,不停催促道。   展鸰无法,只好说了,果然见诸锦双目迷茫。   展鸰笑着摇头,她自然是没听说过的,不光版图不同,便是时空或是位面都不一样了,地名重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就算地名相同,位置也一样,可却也不是她曾经生活过的故乡。   “那,”到底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姑娘,诸锦没想太多,又歪着脑袋问道,“席大哥与你是同乡吗?你们这般熟稔,莫非是青梅竹马?为何又不远千里来到黄泉州?”   话本上不都这么写的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   “没事儿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都是写书的人瞎编了糊弄钱的。”展鸰失笑摇头,“来这里本在意料之外,不过错有错着,如今看来也不算坏事。我与他倒不是同乡,只是……机缘巧合认识了,又一同经历了些事情。”   当然更难得的,却还是他们又阴差阳错的一起来到这里……   诸锦听不大明白,可又本能地觉得这两人必定情感深厚,便就此打住,识趣的不再问了,转而专心的盯着展鸰忙活。   展鸰耍匕首不如席桐灵活,可用来操刀剁肉馅绰绰有余,但见两把沉甸甸的大菜刀上下翻飞、银光闪闪,因速度太快只剩下残影,靠的近了甚至能听见呼呼的破空之声,瞧着就杀气腾腾的。   先前诸锦还觉得有趣,可没多会儿便被这气势凌厉的场面唬住了,一张俏脸微微泛白,僵硬着往后缩了缩。   鲜美的五花肉很快就成了肉泥,展鸰尤嫌不够,又麻利的将嫩黄的新姜切成片,片切成丝,丝斩成小粒,小粒又与几根大葱一起跟肉剁成泥。   “取只大陶盆来!”   正在手脑并用记笔记的李氏恭敬的应了声,飞快的抱了个巨大的陶盆来,还不大确定的问:“够了么?”   “够了!”展鸰将肉馅转移进去,又加了些酱油和盐,不紧不慢的搅拌均匀,又示意诸锦过去闻。   “生肉呢,姐姐莫不是拿我做耍呢!”诸锦瞪圆了眼睛,一个劲儿的往后缩。那可都是生肉,她亲眼瞧见的,必然腥气的很!   “好闻呢,香!”展鸰笑道,又招了招手。   到底是信任占了上风,诸锦犹豫再三,还是磨磨蹭蹭的过去闻了下,然后眼珠子都亮了,“好香!”   是真的香!   “好姐姐,别是你变的戏法吧?”诸锦惊叹道,“分明不过几样最简单的东西,怎么经你的手一料理,就这样香呢?”也没怎么着,咋就变了个味道嘛!   “听听这小嘴儿甜的。”展鸰捏了捏她的腮帮子,“等着吃吧!”   “哎!”诸锦欢欢喜喜的应了。她就喜欢吃。   这火烧也分很多种,猪肉的牛肉的驴肉的,都特别好吃,只是现在她手头只有新鲜猪肉,若再想吃其他的,就得随缘了。   炉烤火烧的面要多多的沾油,如此烤出来的才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肉嫩多汁,满满的都是鲜香。   沾了油之后的面皮软的像一滩烂泥,一个劲儿的从她指缝往下滑,看的李氏和诸锦都着急上火的,一个劲儿的嚷嚷快掉了……   展鸰自己却云淡风轻,往那软趴趴的面皮中央放上馅儿,十指翻飞的捏了口,又按成圆饼,小心的放到大铁盘上。等一个盘放满了,便递到火炉里去。   李氏在展鸰的指导下做了一回,手忙脚乱的,馅儿漏了一地,羞愧的不得了,“师父,我太笨了,给您糟践东西了。”   “没事儿,慢慢学,掉地上的给鸡鸭猪吃了也是一样的。”展鸰说着,就将被李氏弄的一塌糊涂的皮包馅儿抖开,把里头的馅儿剃干净,重新揉了面皮包,果然妙手回春,又是一只漂漂亮亮的馅饼。   诸锦赞不绝口道:“今儿我才算是知道什么行行出状元,好姐姐,你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真是绝啦!”   不知是不是出身官宦世家的缘故,这小姑娘说起甜言蜜语来都不用打草稿的,偏偏听起来格外真诚,叫人想不高兴都难。   几人说说笑笑,肉火烧就出来一锅,果然金灿灿油汪汪,表皮还有在余温作用下持续炸裂的细小油花,香的不得了。   回来的路上诸锦就被她说的什么冷吃兔馋的不得了,如今自然是等不得,也不怕烫,狠狠吹了一口就拿了一只,左右手倒腾着拼命吹气,到底是咬了一口。   “哇,烫死我了!”诸锦大口大口的呼吸,眼泪汪汪的,可是死活舍不得把嘴里的吐出来,又朝展鸰竖大拇指,“真好吃啊!哎呦,还有肉汁儿呢!”   她又龇牙咧嘴的吸了吸肉汁儿,二重美味攻击叫她有些飘飘然。   这什么肉火烧的真是绝了,外酥里嫩,外头的壳子轻轻咬下去便咔嚓嚓碎成一片,金黄酥脆的外皮比一般的零嘴儿都好吃;而里头的馅儿细腻无比,又有葱姜调和,一点也不油腻,一口下去满是肉汁,唇舌一抿就化开来……   里头还有葱呢,那么多葱!   其实诸锦并不爱吃葱,可偏偏展鸰加了许多,谁知竟一点儿邪气都没有,肉泥与香葱的香气完美融合,倒比旁的吃法更心思奇巧。   “太好吃了,姐姐以前为何不做这个?”诸锦飞快的吃掉一只,满足极了,一边喝着李氏倒的茶,一边暗搓搓的琢磨自己还能吃几个。五个?嗯,好像不大够……那就八个!嘶,是不是太多了些?   “你哪回不说这话倒是稀罕了!”展鸰笑道,“再说了,我做这么些,你吃的完吗?”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曾想诸锦竟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嗯,自己今年十七岁,算一天吃一样好了,若是活到六十岁……那是多少?   头疼,看来哪怕为了多吃点好东西,也得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呀。   席桐得看孩子,展鸰就洗干净手之后亲自端了一盘过去。这人本来是挺感动的,谁知一听诸锦先吃了,脸立即就以肉眼看见的速度黑了。   “她先吃了?”席桐捏着个火烧,面无表情的问,好像在获取叛徒的叛国罪状一般严肃。   展鸰点头,倒是没太往心里去,“嗯,她在现场嘛,我想着你这么辛苦,一时半会儿也过不了,这不,就亲自给你送来啦。”   席桐的面色又飞快的好转了些,不过马上又阴了,还是重复刚才的问题,“她先吃了?”   她竟然敢第一个吃!   谁批准了?你打报告了吗?   睡梦中的展鹤鼻翼微动,睁开眼睛迅速定位,然后干脆利落的表达诉求,“饿了!”   “鼻子倒灵,不用叫自己就起来了。”展鸰失笑,过去给他用热手巾抹了抹脸,批了外衣,“过来吃饭吧。”   展鹤欢欢喜喜的嗯了声,撅着屁股爬下炕,果然去小桌旁边乖巧坐好,一双满是渴望的大眼睛里头隐隐发绿。   那都是活生生给自己饿的。   席桐瞧了他一眼,顾不上跟诸锦那没眼色的争长短,自己先默默地吃了个。   得抓紧,若再不赶紧的,眼见着连个第二都要排不上了……   配着肉火烧的是香喷喷的金黄小米粥,有好喝又养胃,在场仨人都很对症。   方才展鸰在等火烧熟的时候也没闲着,去咸菜缸里摸了一块出来洗净切丝,拌了面糊和鸡蛋,煎了点咸菜饼子,十分下饭。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喝粥吃饭,虽然没有太多话,可十分温馨。   吃完了饭,席桐熟练地收拾桌子,忽然又来了句,“今儿吃了肉火烧,倒是又想起了那日吃的素面烩火烧了。”   展鸰闻弦知意,“成,过几日得闲儿了给你做!”   席桐这才满意了。   素面烩火烧之所以特别好吃,就是因为那是他们俩单独关起门来吃的小灶,谁也捞不着,哼!   几日后,诸锦又带着夏白过来了,这回也不是空手,大老远就兴冲冲的喊道:“姐姐,你快出来瞧瞧,我把什么给你送来了!”   展鸰正在外头跟席桐和展鹤慢悠悠的打太极拳,听了这话三人齐齐抬头,然后又发出整齐的“哦~”   是一匹高大雄健的五花骏马,长长的鬃毛飘逸柔顺,一身油亮的皮毛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好似流动的碎银一般美丽。   它的眼睛圆溜溜的,睫毛格外长些,瞧着却很温顺的模样。   展鸰痴迷的围着看了几圈,这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摸,结果瞬间就被那种顺滑的手感征服,摸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干脆趴上去用脸蹭。   啊啊啊啊啊马啊,她也是有马的人了!   那五花马也和气,不跟某人的黑马似的孤傲,头次见面也不使性子,只是轻轻地用脑袋蹭她,简直温柔的一塌糊涂!   “倾家荡产我也买了!”展鸰斩钉截铁的说,并信誓旦旦的宣称自己已经在电光火石间与这匹马产生了深厚的革命战友般的情谊,擦出激烈的火花,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割。   诸锦笑的前仰后合,夏白也是一脸不忍直视。   那么问题来了……似此等价值千金的宝马,在已经购入一套房产的前提下,即便倾家荡产,她还买得起吗?   “不必担忧!”诸锦笑道,“这本就是王同知那厮家中查抄出来的,下头的马贩子孝敬了好些,偏生那厮是个不识货的,听说当时查抄的时候,十多匹骏马都脏得不成样子了,挨挨挤挤在一个马棚里,十分萎靡,差役们还以为不过寻常劣马,结果刷洗之后真相大白,把那些爱马之辈心疼的要死了……如今弄来倒也没花几个钱。”   展鸰毫不犹豫的道谢,并且平生第一次涌出一点非常可耻的念头:若是为了这匹马,或许她厚颜无耻的请诸大人徇私枉法也没什么不好的……   原本诸清怀的意思是叫下头的人寻几匹性格温顺的小母马,谁知诸锦就不悦道:“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展姐姐果敢利落不输男儿,身量又高挑的很,那等劣马驽马岂非折辱了她?便是同儿郎们一样的坐骑也没什么不行的。”   夏白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后来直接就奔着高大的健马去了。   展鸰和席桐都上过马术课,骑术好得很,也是爱马之人,对这匹五花宝马的到来自然不胜欢喜,谁知这匹五花马的到来却瞬间打破了牲口棚沉寂已久的宁静,掀起了新一轮血雨腥风:   本来展鸰那匹大青骡和席桐的大黑马是互看不顺的,一天不打仗就难受,最频繁的时候弄的铁柱他们一听是牲口棚这头就腿肚子打转,十分不愿去。可自从上回两货大半夜自己作妖弄塌了棚子之后被迫相依为命,便迅速凝结出了坚定的情谊,一切隔膜都消失于无形,如今倒也相安无事。   、   可现在不同了,它们两人的牲口棚里,竟然又被塞进来一个外来户!且瞧着两位主人都甚是喜爱,日日抚摸,时时夸赞……   这还了得?   绝不能让新人夺了主人对它们俩的宠爱!   于是这唯二的牲口棚一霸就开始瞎蹦跶,各种排挤,偏偏那匹五花马好像是个老实的,从未反抗过,惹毛了也不过小声哼哼,只是在每次展鸰和席桐去的时候都会格外睁大了那双本就鹤立鸡群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渐渐地,里头就湿润润水汪汪。   展鸰&席桐:“……心疼死了!”   于是待它加倍的好。   然后大青骡和黑马就越发不待见它,直接把挤兑上升到明面上,好几回当着展鸰和席桐的面就敢去咬人家漂亮的尾巴,又用屁股怼人家的脸。   于是五花马继续无辜可怜看,俩主人加倍疼爱呵护,大青骡和黑马加倍欺负……   如此循环往复了大半个月之后,展鸰和席桐才忽然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咱俩是不是被耍了?”   瞧这五花马胖了一圈儿的模样,恐怕胆小柔弱是假,扮猪吃虎才是真吧?   他娘的,真是终日打雁却被雁拙瞎了眼,他们俩身经百战的人民战士如今阴沟里翻船了!   但最可怕的是习惯成自然,饶是这么着,等下次那匹分外漂亮的五花马再哼哼唧唧扮可怜的时候,展鸰还是痛苦万分的专门给它开小灶……   又过了几天,展鸰和席桐二人终于有些崩溃,深夜窝在厨房里对坐着,嘶溜嘶溜往嘴里扒素面烩火烧配卤鹅掌,双眼都有些无神了。   火烧劲道弹牙又入味儿,卤鸭掌肥厚味美回味无穷,可两人此刻却无心品鉴。   俩人唏哩呼噜吃完了宵夜,对视一眼,忽然感慨万千的来了句:“后宫三千、雨露均沾什么的,真不是人干的!”   那仨牲口可不就是在变着法儿的争宠吗?还是各有所长的那种!   偏偏他们俩这喜欢坐骑的还就吃这一套,今天黑·妃·马脾气爆裂不好惹,咬了两位的尾巴;明儿青·妃·骡子性格率直有话直说又要拆牲口棚一泄私愤;后儿五花·妃·马又温柔凄婉特别能忍,但是尤其擅长告黑状……   前两位是旧人,感情深厚;后一位是后起之秀,仪态万千……   展鸰和席桐还能怎么着,只能绞尽脑汁雨露均沾的宠着啊!   实不相瞒,这阵子光苹果都买的有点肾疼了。 第42章   马上就是元宵节, 考虑到刚经历了一场风波, 展鸰觉得很有必要庆祝一下, 比如说做点儿好吃的。   如今眼前就有木匠,展鸰着实方便了一把。她跟孙木匠商量着刻了几幅木头模具,有小胖鱼的, 小花儿的, 蝙蝠的, 还有十二生肖的,都十分憨态可掬。   众人看了都觉得有趣, 尤其是两个小的,简直拿着当玩具,翻来覆去看个不停。   席桐有些想不通, “年都过完了, 还做花馒头吗?”   他们两个原来生活的地方以馒头为主食,每到逢年过节都喜欢做各种花样的馒头, 用的就是这种木头模具。   可眼前这些貌似也忒小了点儿吧?不过半个指节大小,若是做馒头,也发不起来啊, 蒸出来都成死面疙瘩了,哪里能吃?   “不是馒头, ”展鸰兴致勃勃的摆弄着手里的模具, “我想着, 甭管汤圆还是元宵,千百年来都是圆的居多, 吃来吃去都是那几个馅儿,也没什么意思。既然馒头能做花儿,汤圆为什么不能?而且这些以后还能做点心呢。”   如今市面上倒是也有馒头模具,只不过都是写实派或是抽象派,说老实话,做出来的效果挺吓人,反正展鸰不喜欢,所以从没用过。   见展鹤和桃花都对模具爱不释手,展鸰心头一动,招手叫孙木匠过来,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又飞快的画了几样图纸。   席桐在旁边瞧了就笑,“做积木?”   “嗯呐,”展鸰笑笑,“这年间的小朋友玩具忒匮乏,多以摆设为主,也没个意思。”   孙木匠仔细听了,不住点头,笑道:“这个容易,用做家具的下脚料便可得了。掌柜的且放心,俺必然给打磨的一根毛刺儿都没有。”   展鸰画的这些方块啊三角之类的单线条木块完全没有任何难度,随便个学徒都能轻而易举做出来的。他想了一回,到底觉得太过简单,有些不好意思下手,又问是否要刻些花样在上头。   展鸰就笑,“知道你能干又勤勉,这个简单些才好呢。哎对了,若是得空,回头再做些拼图。”   听了这话,孙木匠本来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总算来大活儿了,结果再一瞧,顿时哭笑不得,“掌柜的莫要玩笑,这,这实在是……”   得,比方才的什么积木还简单,就是些木头薄片切开来……   席桐想了一回,帮着补了几笔,也埋头画起来,“以前倒是见过木马。”   小孩儿骑个木马玩也挺有趣的。   他细细画完,孙木匠见了,这才稍微流露出点兴致,“倒也不难,有些像摇椅,不过以几处榫卯链接也就罢了。”   好歹是比方才的什么木块、木片的略有些意思,不然老这么清闲,他都不好意思吃饭了。   这人实在是老实,展鸰和席桐就笑,笑完了之后忽然又有了个主意。   “孙师傅,不如这样,您做家具之余若是再得空,不若多做些这个,放在店里头卖,所得银钱咱们对半开,店里多个进项,您老也能给孙女攒些嫁妆。”   孙木匠一听就连连摆手,惶恐道:“掌柜的仁厚,收留俺们爷孙,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分钱?不好,不好!”   “话不好这么说,”展鸰劝道,“即便我是东家,您给我做东西也就罢了,可如今是做了往外卖钱哩,即便没有分红也得给月钱。再说,您老即便不想着自己,难不成也不想着孙女儿?”   他签的又不是卖身契,自己也不是那黄世仁,哪里好这样剥削!   孙木匠还欲推辞,可到底被戳中死穴,难免有些意动。   他已是这般年纪,桃花既是孙女,又是徒弟,小小年纪便十分辛苦。若果然能替她攒些银子,将来孙女不想干了还能另寻条活路哩……   这么想着,孙木匠就面红耳赤的点了头,不过到底不敢对半开,硬是自己降到三七,他三,客栈七,不然就要立刻带着孙女离去。   展鸰拗不过他,只好依了,几人又凑在一处商议半日,差不多就有了主意:   积木、拼图什么的极简单,成本也低,即便他们是头茬儿,只要卖出去两份,想来不日就有仿造的了,索性从一开始就放弃这块利润,也省的生气。回头有熟客或是消费较高的客人来了,走的时候送他们几套,礼轻情意重嘛。如此一来,客人得了实惠高兴,他们也顺便打了一波免费广告,不怕人家记不住。   至于摇摆小木马,这个不仅成本颇高,而且对于技术要求十分严格,手略生一点儿的,粗糙不说,还随时有散架的可能,轻易仿造不来,倒是可以一试。   “托王同知的福,前儿我也置了一处三层小楼的产业,”展鸰笑道,“回头就摆在店里,多么省事!”看看若是卖得好,还可以弄些小拖车什么的,完全可以辟一条流水生产线嘛!   孙木匠虽一把年纪了,但着实是个工作狂人,得了主意后一刻待不得,立即就开工去了,拦都拦不住。   “回头在外面种满了果树,再搭两个葡萄架子,”展鸰托着下巴畅想,眼神中满是期冀,“再请他做几把摇椅,届时鸟语花香、绿树成荫、香风阵阵,咱们往树荫底下一趟,闭着眼摇几下,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可不就是城郊度假?啊,多么惬意,不就是以前咱们日思夜想的退休生活吗?”   春日繁花漫漫,夏日绿柳茵茵,秋日硕果累累,冬日大雪皑皑,白天赏景看人,夜里观星望月……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竟无一日浪费的。   自然是好的,席桐就在旁边笑,“你知道什么时候种树么?”   展鸰一噎,瞬间从幻想回到现实,她还真不大清楚!   “那不是有铁柱他们么!”这话她说的可理直气壮了,“我是掌柜的,哪儿有掌柜的事事亲力亲为的?那必须得捡现成!”   如今客栈的生意步入正轨,展鸰这个对栽种事宜一知半解的干脆直接撂了挑子,一股脑交给铁柱他们,倒是省事了。   “你是掌柜,你说什么都对,”席桐笑着摇头,纵容又无奈,“什么时候包元宵?”   “现在吧!”展鸰满意的晃了晃脑袋。哼,算你识时务。   桃花给爷爷帮忙去了,展鹤一个人抱着好些模具巴巴儿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兴冲冲的喊,“元宵!元宵!”   喊了几声又有些茫然的问,“姐姐,什么是元宵?”   展鸰和席桐齐声大笑,不知道你喊个什么劲?   想来他年纪小,肠胃也弱,去年这会儿蓝家人未必敢给他吃,即便吃过一口两口的,如今也早忘得一干二净。   厨房里格外暖和,席桐帮他摘了皮帽子,又顺顺毛茸茸的头发,捏捏软乎乎的耳朵,耐心解释道:“好吃的。”   “好吃的!”展鹤跟着重复一遍,眼睛都亮了。   姐姐做的好吃的都可好吃了!想吃!   “我看你就像个元宵!”展鸰失笑,“瞧穿着这些。”   展鹤就跟着笑,又晃了晃胳膊,活像一只小肥鹅。他垫着脚尖把模具放到案板上,然后熟练地爬上高背椅专座等着。   “吃什么馅儿?”展鸰挽着袖子问道。   席桐等这话等了好久,张口就来,“芝麻!”   芝麻浓香又养人,听说还能滋润秀发……不知是不是水土的问题,他之前听说不少同乡不到三十岁就纷纷谢顶、秃头,老远望去片片反光,简直无限光明,十分愁人。眼下他虽然还是乌发浓密,但总得提防着点儿……   “成,”展鸰点点头,“那你去磨芝麻,顺便剥些花生。”   展鹤急急忙忙举手,“红豆沙!”完了之后还十分忐忑的捏着手指问道,“可以吗?”   他最喜欢红豆沙了,不管是蒸蛋羹还是吃月饼,必须得有豆沙的。   “早备下啦!”展鹤过去摸了摸他的小脸儿,又把旁边泡好的一大盆豆子给他瞧。   芝麻、花生、红豆沙,对了,还有前儿做的山楂酱,这段时间节日接二连三,客栈里也免不了跟风庆祝,冬日又惯爱大鱼大肉的,想必大家都吃腻了,不如来些酸甜的山楂馅儿,必然十分清爽开胃。   且做这四样吧。   这年头的米面造假的不多,或许不如后世的白净,但口感香甜,人吃了十分受用。   她估算了下人数,再加上可能会来的诸锦等潜在人口,挖了几大瓢糯米出来,“多包些,回头若是吃不完,干脆就送给往来的客人,图个喜庆。”   如今没有磨粉机,一应的皮、馅儿都得他们自己来弄,麻烦是麻烦了,可一家人一起动手,也越发有过节的气氛。   正忙着,展鹤的乳娘找了来,一脸不好意思的搓着手道:“展姑娘,我,我做些什么?”   来了这两日后她算是发现了,感情即便换了个地儿,她也还是吃白饭的!   自打跟了展姑娘之后,少爷活像变了个人似的,什么都会自己做了:自己穿衣洗脸用饭,现在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贴着展姑娘,自己这个乳母除了帮忙收拾屋子、做针线外,竟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客栈上下一派繁忙景象,越发显得她“好吃懒做”的,她真是坐不住了。   这展姑娘瞧着非同寻常,之前连老爷夫人都服了软,更何况自己这个没服侍几年的乳母?若不拿出诚意来,只怕没个善终。   乳母的一举一动展鸰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知道这也是个老实人,倒没故意难为,此刻见她主动过来找事做,自然是欢喜的,毕竟谁也不想平白无故的供一尊佛爷不是?   “也好,正有些忙不过来呢,那您来帮我磨糯米?”   “哎!”好容易得了个活儿,乳母欢喜的什么似的,立刻就小跑着过去了,又满脸堆笑的对展鸰道,“展姑娘这样客气,喊我秦嫂子也就是了。”   展鸰笑着点头,“好,秦嫂子!”   听说许多权贵人家的乳母总爱仗着身份作威作福,原本她还对这位秦嫂子颇多顾忌,谁知如今看来,倒也是个本分人。   见展鸰改口,秦嫂子也跟着松了口气,瞬间觉得融入了许多,推起磨来也越发有劲儿。   她本就是穷苦人家出身,因体格健壮、做事仔细才得以被选中成了蓝少爷的乳母,如今再做起活儿来也甚是麻利,没多会儿就磨好了一大盆糯米粉,又主动帮着细细筛过,将粗糙的颗粒再磨过。   有席桐和秦嫂子打下手,展鸰一时竟清闲起来。   她四下看看,见还有好一副肥瘦相间的上等猪肋排,便拿刀剁了几根,先用黄酒、白糖、酱油等腌制了,预备等会儿做坛子煨排骨。   如今外头虽然已有不少地方见了星星点点的绿意,可总体天气还是冷的,不吃些硬菜着实扛不住。   这煨排骨又与炖排骨、煮排骨等不同,是一点儿水都不加的,一应只用酱油、上等黄酒小火慢煨,大功告成之后排骨色泽深红亮润,肥而不腻,半点儿腥气都没有,格外浓香可口。   正捣花生的资深美食品评家席桐先生见了,立即提出宝贵意见:“该配米饭的。”   这么好吃的排骨配馒头太暴殄天物了,就该用米饭接着!等那浓稠的红褐色汤汁顺着酥烂的排骨肉淌下来,滴到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米饭上,使它们也都挂上同样的诱人色泽……等到最后,哪怕不吃肉,光是这被汤汁浸透的米饭他都能连吃三碗!   展鸰笑,“那是自然,晌午先煮几个元宵过过瘾,等排骨煨好了估计天也黑了,到时正好吃晚饭!”   席桐点头,又往外看了看天,“今日天色甚好,云彩不多,也不大冷,想来晚上出来看星赏月亦是不错的。”   展鸰失笑,这人想得倒是齐全,合着打从一开始就冲的吃撑了外出遛弯儿去的是吧?   等腌上排骨,展鸰才去弄猪板油,将它剥掉筋膜,弄得细细的,分成等份调和到芝麻、花生和豆沙馅儿里头,弄的油光发亮的喷香,这才以糯米粉和面,准备包元宵。   虽说吃荤油易胖,也容易诱发各种心脑血管疾病,可是对于绝大部分食物来说,没点荤腥真的不好吃!就好比这元宵,若是用植物油来做,连猪板油的一星都比不上!   席桐很自觉地抢占了展鸰右手边的黄金位置,展鹤也手脚并用的爬下椅子,举着胳膊跳脚,“姐姐,包!包!”   常言道,君子远庖厨,从出生到现在,秦嫂子还是头一回见男人进厨房,惊得嘴都合不拢,可她是个懂得看眼色的人,席桐只微微往这边扫了一眼,她就立刻老老实实垂了头。   不管了,左右她只照顾好少爷就是,旁的与她不相干!何必摆谱讨那没趣儿?   包元宵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只要保证别漏了馅儿就成,故而众人都做的很是欢快。   揉了些圆的之后,展鸰又用模具做了些花样。想来糯米粉熟了之后有些透明,这些小鱼儿、小花之类的回头浮在水中晶莹剔透的,必然灵动可爱。   秦嫂子见了忙奉承道:“展姑娘好心思,瞧着倒是怪好看的。”   “秦嫂子过奖了,”展鸰也不当真,“您是在知州府做过的,想来知州大人家中一针一线都不同凡响,我这里又算的了什么?”   秦嫂子赔笑道:“固然是讲究的,十分精雕细琢,只是却没有姑娘这里这样多的花样。”   读书人嘛,就喜欢讲究个典故啊风雅什么的,而且主子不发命令,下头的人也不敢胡乱琢磨,故而跟展鸰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比起来,难免有些迂腐了。   几人正说着,穿着一身玫瑰蜜色绣祥云纹皮袄的诸锦又说说笑笑的进来了,“展姐姐,我又来了!”   展鸰抚掌而笑,对着席桐道:“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不多做些,光是这丫头的都不够了。”   夏白照样在后头跟着,手里还提着两个竹筐,“展姑娘,这些放在哪里?”   这俩人三天两头的来,简直就跟进自家后花园似的,熟的不能再熟。   不等展鸰问,诸锦就道:“许是大家都叫王丙的事儿吓破了胆,今年送东西的格外多些,偏爹爹又严苛,他们便纷纷转了性儿,弄了好些吃食来,我们哪里吃的完?只好又转手送出去罢了!”   说着,就指着那两个筐道:“这是西边来的语儿梨,皮薄肉厚核小,又香又脆甜得很,一点儿渣子都没有,也算难得。我想着换季大家都容易咳嗽,为了这个吃药倒有些犯不上,”她伸手捏了捏展鹤的小肉手,笑道,“就送了些来。做冻梨可惜了,或是姐姐你熬了冰糖梨子水,或是用川贝枇杷炖了,一时吃不完也不要紧,且摆在屋子里熏熏也好闻呐。”   又指着另一个筐道:“那是蜜桔,金灿灿的喜庆,一点儿酸味没有,难为这个时节他们还凑了这么些上来。可惜不耐放,爹爹胃不大好,吃不得太多生冷的,你们这边人多,也替我吃些!”   展鸰道了谢,也跟着笑,“诸大人这一回雷厉风行的,他们可不是吓着了?生怕下个拿他们开刀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诸锦去火边略烤了烤手,不屑道,“不过做贼心虚罢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无事,父亲自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若是果然违法乱纪,难不成父亲便是个收受贿赂的坏坯子?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   “不过病急乱投医罢了,还能怎么想?”展鸰拉着她坐下,又笑,“你送了这样厚的礼,我倒不好直接打发你走了。”   大家都笑了,诸锦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打蛇随棍上,“那是自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收了我的东西,可不得任我点菜?好姐姐,上回那个肉火烧我想的紧,还有什么炸藕合的,今儿可还有没有?”   “再好的东西也别连着吃,回头我做酥皮的驴肉火烧给你尝尝,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别有一番风味呢,”展鸰道,又指了指那头刚坐上火的黑瓦罐,“今儿有红煨排骨呢,不过你来的不巧了,那得等到晚上才行,晌午且先尝尝我包的元宵吧。”   “这有何难?晌午吃元宵,我在这里耍上半日,晚上吃了红煨排骨再走就是了!”诸锦回答得十分顺畅,自觉完美解决一切问题。   “噗!”夏白直接将才喝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出去,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   “你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给一口茶呛着。”诸锦挺鄙夷,不过还是主动丢过去自己的手帕子,“快擦擦吧,衣裳都湿了,虽然过了年,天儿还凉着呢。”   手帕算是女儿家相当私密的物件儿了,夏白哪里敢用?不过自己胡乱拍打两下,又往火堆那边挪了挪罢了。   “小姐,”夏白苦着一张脸烤衣裳,语气都有些沧桑了,“出门前同大人说好了的,午饭后便回。”   您倒好,一张嘴就成了晚上才回去!堂堂知州千金见天跑出城蹭饭吃,传出去……多丢人呐!   然而诸锦一点儿都不觉得,回答得也很理直气壮,“左右父亲这几日忙得很,即便我家去了又如何?也见不着他的人影儿!还不如等夜里,没准儿我还能给他带些好吃的呢。”   话音未落,展鹤的乳母秦嫂子已经听不下去,碳烧屁股似的跳起来,满面涨红的蹿了出去,“没我的事了,展姑娘,我先回屋给少爷做春衫!”   说完,也不等展鸰回答,眨眼功夫就跑没影儿。   娘咧,这些姑娘少爷的说话也忒大胆,怎么连知州大人都编排上了?他们敢说,自己可不敢听!还是走吧!   做针线,做针线就挺好!   屋里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放声大笑。   展鸰拍着诸锦的胳膊道:“瞧你,把人家都吓跑了。”   夏白也有些同情诸清怀。   亏他家大人还努力维系着光辉伟岸又不苟言笑的雅士形象,可哪里知道,自家女儿早在私底下把他多少年攒的老底儿都揭光了!   诸锦也跟着笑,又道:“马上就是元宵节,姐姐去进城看灯不看?今年拿了王丙,除了一害,百姓们越加兴致高涨,好些舞龙舞狮的,还有各色花灯展,听说还有灯王哩,十八朵莲花凑在一处,上头浮上来一位仙子,身姿袅娜、容颜娇媚,你们不去猜灯谜么?”   展鸰&席桐:“……”   这话扎心了啊姑娘!   咱能愉快的进行除了猜灯谜之外的庆祝活动吗?   两人难得有些尴尬,正想着如何转移话题,就听外头小五敲门进来,笑道:“掌柜的,福园州的张远、赵戈两位大爷来了,正在外头坐着吃茶哩。”   张远和赵戈也是有日子没来,眼见着一家客栈生意又好了许多,正暗自赞叹,忽然就见厨房里头走出来……展鸰、席桐、诸锦、夏白等一串儿人。   张远和赵戈:“……”   是他们落伍了吗?这年头什么时候时兴在厨房里待客说话了?   “诸小姐,掌柜的,夏兄,席兄。”两人先跟诸锦见了礼,然后又跟展鸰他们打招呼。   众人分别落座,展鸰又叫上了茶果,这才问他们的来意,“可是又有逃犯了?”   张远笑道:“福园州治安不差,展姑娘多虑了。”   又对诸锦拱手,“还未恭喜令尊大人,当真令人敬佩,想来升迁之日亦不远矣。”   诸锦并非那等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女孩儿,类似的话听得多了,类似的场面也经历的多了,应付起来十分从容。她云淡风轻的笑道,“多谢,不过臣子本分罢了,若要恭喜,不如张捕头亲自同父亲说去,他私下还时常夸赞你能干哩。”   张远连连摆手,谦虚道:“不敢,不敢。”倒是不再提。   两位大人特别喜欢互挖墙脚,他哪里敢去!   因这回的事,诸清怀大出风头,一下子就把劲敌陈淼给比下去了,圈内外的人都推测诸清怀升迁只怕就在这一二年了。   陈淼跟诸清怀是同科进士,早年还在太学的时候便是对头,后来的恩师也不对盘,直接导致他们二人的关系雪上加霜,为官多年一直相互“攀比”,如今一方陡然声名大噪,另一方的压力可想而知。这几日陈淼当真是吃不香睡不着,熬得两眼喷火、口舌生疮,腮帮子都肿了。若是知道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竟在这个时候跑去诸清怀眼前亲自道喜……   赵戈抓了一把松子,咔吧咔吧掰着吃,笑道:“张大哥同我此次前来,是想请展姑娘去咱们福园州看灯、逛庙会哩!”   呵,这松子真香,上回张大哥给他带的那点儿点心零嘴儿都被几个大哥厚着脸皮抢没了,他压根儿没捞着吃几个,今儿一定要吃个够本!   张远也看她,掌心里头出了一层汗,心跳的砰砰的,生怕展鸰拒绝。   赵戈这个人看着大咧咧的,其实着实心细。   上回回到福园州后,张远连续数日萎靡不振,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本以为瞒得众人好好的,谁知赵戈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又道他糊涂,“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者,展姑娘可曾说过她倾心于那姓席的么?大哥你甚么都没问便先失了斗志,可不是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的作为!依着我,你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怎么说,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好歹有个结果,也强过整日吊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哪里是你素日的风范!”   “倘若他们如今只是有兄妹之情、同门之谊,你却望而却步,反而便宜了旁人。回头他们若果然因为你不战而败成了事,你到时再知道了,岂不是要悔的肠子都青了?”   张远一听也是这个理儿,不过到底谨慎惯了,斟酌再三,决定还是打着请人看灯会的名头,届时再寻合适的机会表白心迹不迟。   想着上回他就来晚了一步,这次特意提前好几天,谁知竟直接跟诸锦撞个正着,他刚才一看到那位大小姐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赵戈才说完,诸锦就笑靥如花,“还真是不巧了,我才刚已经邀请展姐姐他们,不如下次吧。”   张远心里一口老血好悬没喷出来。   还下次,上次也是你们抢了先,这回我分明都早来了,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大小姐您的嘴皮子能别这么利索吗?   赵戈飞快的朝他丢了个眼神,张远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是啊,自己可还有后招呢!   “对了展姑娘,其实我此番前来也是有正事的。”   正喝茶的席桐那双隐藏在水汽后头的眼睛刷的斜过来,氤氲的雾气下竟也透出几分凌厉。   男人最了解男人,他第一眼看见张远就觉得不顺眼了,因为那人的眼神……根本什么都藏不住!   张远故意不看他,笑着对展鸰道:“前儿我们大人整理卷宗,发现历年犯案人员中不乏刑满释放后重犯者,可往往在将凶手缉拿归案之前无法判定。他就想着,若是能将一应案犯都画了像再归档,日后查阅起来也更精准有效。”   大庆朝律法规定甚是严苛,绝大部分百姓望而生畏,都奉公守法,治安确实是好的。可仍有好些亡命徒顶风作案,往往被抓到后便面临长久的牢狱之灾。   而等这些人熬到刑满释放,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说,左邻右舍也都十分鄙夷,也难再找到像样的活儿,故而相当一部分都忍不住再重操旧业。   一般官府倒也会警示,可那些个类似于“年三十有五,方脸,面黄有须”之类的容貌描述和一言难尽的画像……罪犯略一乔装打扮照样劫杀抢掠,根本没在怕的!   许多官员对此都深感头痛,陈淼自然也不例外。   恰好前几天王丙的案子发了,有人传出消息说是因王雄在城外一家客栈闹事,这才被抓了现行。   结果陈淼一听一家客栈的名号,立即就想起来展鸰和席桐这俩人的画技,岂不正对症?只是这俩人似乎颇为孤傲,上回自己左右试探、明里暗里邀请那位席少侠都不为所动,这次虽只是画像,却也未必能成。   又琢磨着张远与他们相熟,陈淼干脆就打发他来了。   张远就说:“陈大人的意思是,想请展姑娘你去帮忙画几幅画像,也有工钱呢。”   最后一句他是笑着说的,一来可活跃气氛,玩笑一回;二来也是表明陈淼并无他意,只是单纯欣赏。   展鸰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   “本该为国效力的,只是如今我实在有些走不开。”展鸰一下下的抚摸着身边紧紧抱着自己腰的展鹤,有些为难。   展鹤本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这会儿刚一听到个“走”字,整个人都绷紧了,当即红了眼圈,大声道:“姐姐,不走!鹤儿不走!”   展鸰连忙搂紧了他安慰,“不走,不走,没人要送鹤儿走。”   展鹤到底掉了两滴泪,抱得更紧了。   见此情景,张远和赵戈虽然有些疑惑,可也隐约明白这次大约是请不到人了。   “倒也不妨事,”展鸰笑道,“我虽然去不了,可我的老师想来不会推辞。”   话音未落,席桐和张远就齐刷刷看过来,两双并不相同的眼睛里竟罕见的迸发出空前一致的信息:   谢谢,并不想约!   张远的笑容显得有些艰难,“这个,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展鸰笑道,“难为有陈大人这样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咱们这些百姓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是吧?”   最后两个字,却是对着席桐说的。   席桐额角的青筋隐晦的蹦了两下,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忽然温和一笑,如春风抚柳一般柔和,“好啊。”   张远:“……!!”   事反常理必有妖,有诈!   “这个忙,我愿意帮。”席桐微笑道,格外将“帮”字重重的咬了一下。   张远的脸色都有些灰败了。他完全不想欠这个人情好吗?   谁也不知道,貌似简单的请人画像一事内中竟然有这样多的曲折和波澜,以至于后头众人欢聚一堂吃元宵的场面都有些诡异了。   元宵很好吃。   煮熟了的元宵都乖巧的浮在水面上,一条条小鱼、小花、小蝙蝠灵巧可爱,又圆滚滚的,很是讨人喜欢。若说是食物,倒不如说是艺术品更恰当些,诸锦等人看的都舍不得下嘴了。   洁白的糯米皮轻轻咬破一点儿便会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饱满的馅儿,流动的黑色的浓香芝麻、暗黄的喷香花生、暗红的清润豆沙,以及酸甜可口的山楂,鲜明的色彩对比进一步激发了大家的食欲。   先吃个山楂的开胃,再吃芝麻的、花生的香嘴,然后来点儿豆沙的润肺,吃到这会儿差不多就有点腻了,那就再来个山楂的……嗯,还能来一轮!   诸锦一个人就吃了一大碗,然后还想再吃,被展鸰和夏白联手拦住了。   “这东西吃了不消化,略有个意思就是了,晚上还吃不吃红煨排骨了?”   赵戈的耳朵动了动,有些羞涩的问:“展姑娘,还有红煨排骨啊?”   那还等啥,咋不上么?   展鸰有些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还没熟呢,得等晚上才软烂好吃。”   赵戈期待的表情就这么冻结在脸上,简直痛不欲生。他们为什么要上午来?过了晌午多好!这样就既能吃点心零嘴儿,又能吃元宵,还可以吃美味的红煨排骨了!   算来元宵是点心类的,不好做主食,展鸰还额外做了一大锅炒饼。   大发面饼子切成厚丝,加一点葱姜蒜起锅爆香,切上腊肉片、白菜丝、木耳丝和干菜丝,再打几个鸡蛋进去,略加点调味与饼丝一同大火炒,出来之后五颜六色十分好看,而且香的吓人!   面饼劲道弹牙,虽然略加了一点水,可完全没有被泡囊了的感觉,反而因为吸收了腊肉、蔬菜等多重美味后变得咸香无比……   赵戈就想不明白了,瞧着平平无奇的面饼子和寡淡的菜蔬,怎么混在一块儿就这么好吃?还是说得看是谁做的?   吃过午饭,诸锦非拉着不情不愿的夏白去看猪,并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已经完全能够分清它们叫什么名字。夏白有些无言以对,死活想不明白他们二人一个知州千金,一个堂堂从六品官员,为什么非要在元宵佳节之前去看猪?!大小姐您的爱好能不要这样特立独行吗?   席桐则跟张远和赵戈去福园州,后者怀里如愿揣了一大包干果零嘴儿,什么瓜子松子核桃各种口味都有,美的嘴都合不拢了。   脸面算什么,吃到嘴里的东西才是实打实的。   展鸰姐弟俩出来送行,席桐的表情就有些幽怨。   虽然这么一来确实是成功打击到了张远,可细细想来,他何尝不是自损八百?   很可能吃不到刚出锅的排骨了啊!   简直心痛的呼吸困难。   展鸰忍笑,“不要紧,这么些年下来,估计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三天两日如何画的完?你估摸着快到饭点儿就回来呗。”   不远处正竖着耳朵听的张远一挑眉,嗯……席少侠并非公门中人都甘愿奉献,此等精神令人敬佩,他不请一顿饭顺便拉着喝酒到天亮简直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钦佩之情!   目送席桐等人上马出发了,展鸰才拉着展鹤往回走,正巧碰见一家子气喘吁吁的进店歇息。   典型的一家五口,当爷爷奶奶的估摸也就四十岁上下,爹妈更是还带着婴儿肥,顶了天二十岁,怀里抱着个不过一两岁的娃娃,那孩子脸涨得红红的,不住咳嗽,呼吸也急促,瞧着叫人心疼。   展鸰顺手帮他们倒了茶,又问去哪里做什么,那奶奶就满脸愁苦的道:“娃娃病了,要进城哩。”   最近正值换季,好些人都病了,小孩子抵抗力差,病的更多,连展鹤的咳嗽都卷土重来了呢,倒也不足为奇。   展鸰点点头,深有同感道:“孩子遭罪,大人心疼,是该好好找个靠谱的大夫瞧瞧,早治好了早安心。”   谁知那当爷爷的闻言却神秘兮兮的道:“看甚么大夫,净是坑人骗钱来着,掌柜的恁不知道,近几日城里来了个大仙,姓黄,十分灵验!”   黄大仙?还灵验?   展鸰就觉得这些说辞说不出的耳熟,当即就带几分不屑的嗤笑出声,“黄鼠狼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张远:“……是你”   第二次,张远:“……怎么还是你?!”   张捕头表示很郁闷,诸大人频繁给自家大人施加压力,然后诸大人的女儿频繁给自己施加压力,这对父女……是不是跟福园州八字不合?   画外音,张远:“来啊,互相伤害啊!” 第43章   见展鸰竟敢公然对黄大仙语出不逊, 那一家四口齐刷刷变了脸色。   那个奶奶还和煦些, 只是赶紧示意她别说了, 又苦口婆心的劝,“丫头,你年纪轻不晓得厉害, 这黄大仙果然十分灵验的, 你这样嘴上不敬重, 当心大仙发怒降灾。”   还降灾……   展鸰也不恼,就笑着反问:“老人家, 那您是怎么知道它灵验的?”   “那还用知道吗?”老太太一拍大腿,张开胳膊一划拉,煞有其事道, “十里八乡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那爷爷却已经重重的哼出声, 又叫家人赶紧走,“休要听她多言, 咱们快快离去,当心叫大仙迁怒了。”   只是家中两位女眷已经走得十分劳累,尤其是那年轻的媳妇, 还抱着孩子,大冷天热的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闻言就有些迟疑, 小心翼翼的道:“爹, 不知者不怪,想来那黄大仙仙术高超、普度众人, 也不会在意的。”   男人心疼自己的老婆孩儿,也跟着劝和,“是哩,爹,坐坐再走吧,也给狗子喂口水。”   “歇什么歇,你这混账,当真是要气死我,或是惹怒了黄大仙,咱们全家人都跟着不得好死吗?”老头儿眉毛眼睛都竖了起来,唾沫四溅的骂道。   眼见着当家的发了怒,一家人都噤若寒蝉,只好强忍着站起来,那小媳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很有些无奈又委屈的瞧了瞧大堂里面大快朵颐的客人们,眼眶微微发红。   他们一家人天不亮就出门了,如今腹中饥渴难耐,嘴里火烧火燎的,偏那里头的饭菜又那样香,真是想吃一口啊!   可到底是记挂着孩儿,她咬了咬牙,也只好转身跟上去。   “且等等,”展鸠叫住他们,飞快的命小五拿了几个包子,用油纸包好了,塞到那男人手中,“拿着路上吃吧,瞧你媳妇累的,你既心疼她,如何不替她抱着孩子?”   那孩子连衣裳带小被子的,差不多能有二十斤重,且山路难行,瞧那小媳妇瘦巴巴的样子,一路走来只怕是累惨了。此处距离黄泉州城门还有四十里,都快赶上专业人士负重越野了,真是想想就替她累得慌。   男人有些迟疑,不知要不要接,听了这话也有些脸红,不过还是理直气壮的喃喃道:“出门在外的,哪有男人抱孩子的道理?看了叫人笑话。”   这还有理了?展鸠都给他气笑了,“旁人笑话要紧,还是媳妇要紧?”   那小媳妇听了当下感激一笑,却也不敢说叫男人帮忙的话。   那男人又手忙脚乱的去找钱,前头的老头儿、老太太却已经回过头来,展鸰赶紧说:“快拿着走吧,也不值几个钱,莫要多事了。”   顿了顿又正色道:“听我一句劝,去看大夫吧!我早年闯荡江湖,多有见这类江湖术士满口胡诌,骗人钱财事小,却也有许多病患耽误治疗,一命呜呼的!你们莫要偏听偏信,耽搁了孩子!”   孩子这样小,抵抗力差的什么似的,哪儿经得住什么大仙瞎折腾?   那男人正迟疑,前头老汉却已经发现了,当即勃然大怒:“你这个孽障,如今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吗?还不快些滚过来!若果然吃了这里的东西,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没奈何,那男人只好讪讪地去了,倒是那女子又渴又累,落在后头,委屈的几乎要掉下泪来,却还是勉强对展鸰笑了笑,小声道:“多谢您,我,我走啦。”   说完,就步履匆匆的跟了上。   展鸠捏着几个包子站在原地,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那是谁呀?好端端的,姐姐你叹什么气?”如愿看完猪的褚锦正巧过来,顺着看了一回,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颇感好奇的问了一句。   展鸰将包子重新还给小五,又把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褚锦听后大怒,就是夏白也皱了眉头。   “简直岂有此理,那老汉忒不讲理!生病了自然要看大夫,再不济还有游方郎中呢,哪里又轮得到什么大仙了?”   到底夏白是从底下上来的,对民情十分了解,闻言道:“此事绝不罕见,多有一些江湖术士招摇撞骗,坑害人命,然而百姓中不乏愚昧者,上头履禁不止,也着实头疼。”   阳光甚好,展鸰索性叫小五弄几壶茶出来,又取了些小点心,也不往里头去了,就在外面对着路边生出来的嫩绿色蓉芽说话,倒也清净的很。   “哪怕最常见的风寒药都要几十文钱一副,而想要治好怎么也得连吃六七服,可底层百姓生活艰难,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文花,大病忍小病熬,这大半两银子对他们而言也是沉甸甸的负担,能省则省了。”说完,展鸰又微微叹了口气。   能说不的能说的她都说了,可若那家人实在不听,她也真的没有法子了。   管天管地,她还真管不了旁人凑上去送死……只是可怜那孩子了。   哪怕诸清怀为官清正,可到底出身世家,又有朝廷默认的各路孝敬,诸锦的日子素来优渥,哪怕一身不起眼的单薄夏衫也要十几两银子,何曾知道穷字怎么写?听了这话就有些愕然,一时无语。   展鹤在她身边抱着个大手炉玩耍,听她叹息便赶紧抬起头,又模仿着平日她安慰自己时的样子,用小短胳膊拍拍她的手臂,“姐姐乖,莫哭,莫哭。”   童言稚语短时间内驱散了抑郁之气,三人都笑出声来,逗着他说笑一回。可说笑完了,这桩心事便再次盘旋在心头,令人久久难以平静。   良久,褚锦才叹了口气,“可即便这么着,也不能信什么大仙呀?那不是谋财害命吗?”   “若换了你,一边是花费大半两银子,将养大半个月,另一边却是区区几个铜板,扬言三五日便好,而偏偏你手头拮据,换了你,你信哪个?”展鸠缓缓道。   她的表情平淡,可说出的话却扎心的疼。   类似的事她曾见过太多,也曾努力过,可被贫穷与愚昧深深蒙蔽的人群,却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劝服和拯救的?   褚锦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都说下人愚昧,但贫穷也脱不了干系。   诚然有些人迷信,不聪明,可更多的人却还是被利用了贪小便宜的心理。觉得左右自家穷,吃药是吃不起的,如今既然有些人信誓旦旦的保证能马上治好,死马当活马医,倒不如试一试。若再恰巧碰上几个瞎猫撞到死耗子的,或是有托儿扯着嗓子吆喝几回,他们侥幸的心理便瞬间占据上风,这才是真正的走火入魔,谁劝也不听了。   “我这就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把那什么大仙的抓起来!”褚锦气道。   “小姐莫要冲动,都说捉贼捉赃,如今你没凭没据的如何拿他?”夏白劝道。   “就是这个理儿,”展鸠也叫她稍安勿躁,“听方才那几个人的意思,那位黄大仙着实蛊惑了一批人心,如果你贸贸然将他拿下,却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反而是你犯了众怒,叫诸大人下不来台呢。”   “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就放着这样不管?”褚锦道,“如今因着王丙的事儿,父亲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眼红,恨不得日日夜夜盯着拿他的错,若这回真的闹出什么祸事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此等奸人最是油滑警醒,好似泥鳅一般刁钻难缠,更有许多爪牙分布各处专管通风报信,往往稍有风吹草动就跑个无影无踪,此番咱们知道得早,若能抓住就好了。”夏白思索道。   “不急,”展鸠沉吟片刻,道,“稍后你吃了晚饭家去,便同诸大人说说此事,先叫他偷偷派人盯着,暗中查看,瞧瞧那黄大仙与何人来往。此类案犯一般都是团伙作案,须得有人与他捧场、唱双簧,那些托儿也不无辜,到时来个一网打尽、人赃并获岂不更好?”   也罢,左右无事,且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夏白和诸锦齐齐点头,“此计甚妙,只是,终究只能止一时止痒。”   类似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端的是屡禁不止,往往这回驱逐了个什么黄大仙,待几个月后风波平息,又会从犄角旮旯里冒出个什么张大仙李大仙赵大仙的,便如同春日的野草般疯狂生长,永无断绝之日。   “自然是釜底抽薪的好,”展鸰就笑着摆手,“如今我心中已有对策,回头咱们且去瞧瞧,若果然是,我便当众扒了他的皮!也好叫百姓们警醒,日后再有人以类似的招数蛊惑人心也不中用了。”   “当真么?”诸锦和夏白又惊又喜。   “这个又挣不来钱,我说谎作甚?”展鸰笑道。   古代术士招摇撞骗无非就那么几个招数,什么平地起火啊、捉小鬼啊之类的,说白了就是些最简单的化学反应,早年他们集体接受思想教育的时候都放过多少回宣传教育片了,早就烂熟于心。   赶明儿就去瞧瞧热闹,说不得自己还能反过来给那什么黄大仙捉个鬼呢!   展鸰胸有成竹的样子给了诸锦和夏白极大的信心,几人在外头说笑一回,天就渐渐的暗了,风也变的又大又凉,于是干脆回屋。   席桐还没回来。   展鸰往福园州的方向翘首看了一回,见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心中不免有些空落落的,便亲自去点了外头几盏灯笼。   橘红色的灯光在微黑的冬日傍晚随风摇曳,瞧着便叫人心里暖暖的。   “席大哥还没回来么?”诸锦也问了一回。   展鸰摇摇头。   之前刚穿越来的时候,展鸰身边只有铁柱二狗子和展鹤,前头两个对自己总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而展鹤根本就不开口说话,所以很多时候她一天加起来都说不了几个字。   开始确实是不适应的,但就那么过了些时日之后,竟也慢慢习惯了。   谁知自己刚习惯,席桐又误打误撞的找了来。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原来有事儿没事儿聊几句的日子,这一天天过的,虽然单调,却觉得充实愉快得很。   眼下席桐不在,其实才离开没几个小时,可她……竟已经又觉得有些孤单了。   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找点事儿做,等自己忙起来,自然就顾不上想了。   展鸰盘算了下晚饭的菜单,转头问诸锦和夏白,“先准备晚饭吧,你们可有什么想吃的?”   话音刚落,诸锦和夏白两人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喜,然后争先恐后道:   “肉火烧!”   “香肠!”   展鸰就笑,诸大小姐对肉火烧的执念还真不是一般的深!   “肉火烧做起来有些麻烦,今儿时候不早了,改天吧。晚上有红煨排骨,那个就米饭吃最好。香肠倒是有,有甜辣和五香的,我叫人都切些来。对了,今儿有几只鸡打架伤的不轻,懒得治了,正好杀一儆百,再加个辣子鸡吧。”   说完,她又笑眯眯的看向夏白,“夏大人没事吧?要不额外替你炒个青菜?”   夏白脸一僵,立即道:“无妨!我也是能吃辣的!”   展鸰和诸锦同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哦~   早先买的几只母鸡孵蛋十分勤快,如今壮年鸡鸭已经有好些了,渐渐地就有些不大安分,导致管理难度急剧攀升。   尤其是几只小公鸡,争地盘抢食物不说,还特别爱到处撩骚,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有时候吓得那些小母鸡连续几天都不下蛋,气的大宝和大树他们不行。   展鸰解决问题向来简单粗暴且高效,听大宝反应几回之后就觉得不可思议,“多简单呐,先把母鸡隔离开来,单将那群公鸡召集起来,当着它们的面儿把几只带头惹事的杀了不就完了!”   效果果然显著,先前还趾高气扬,动不动就啄人的公鸡们眼见着自己队伍中战斗力最强的几只给人生生切开脖子,没多会儿就没了气息,都吓的扯着嗓子尖叫,转眼功夫毛色都黯淡了许多。   等大宝他们心满意足的拎着几只死公鸡离开去褪毛时,剩下的那些公鸡们哪儿还有一点儿嚣张气焰?都瑟瑟发抖的挤在一处,比小母鸡们还像鹌鹑了。   展鸰去处理公鸡,诸锦和夏白也熟练地跟进来,前者兴致勃勃,后者面露担忧。   辣子鸡啊,辣子……光听名字就觉得很刺激……   现在说回去跟大人报信儿还来得及吗?可是又有点舍不得近在咫尺的红煨排骨。   夏白夏大人心中激烈的斗争着,时不时飞快的瞥一眼那口正在噗嗤噗嗤喷出诱人白汽的瓦罐,左右摇摆不定。   展鸰手起刀落,将去了血水的公鸡剁成块,又漂洗干净,整齐的码在大陶盆里,到了白酒、盐、糖等腌制。   诸锦好奇的问,“那是什么,闻着味道好生熟悉。”   “五香粉,”展鸰将小陶罐往她鼻子下头扇了扇风,笑道,“前前后后费了好大功夫,好歹算是置办齐了,除了灌香肠的时候,就再没舍得用。”   “原来是香肠,难怪。”诸锦深吸一口气,忽然就开始打喷嚏,两眼泪汪汪的,逗得展鸰直笑。   腌制鸡块还需要些时间,展鸰又点点展鹤的鼻子,“吃个红糖炸糕吧?”   “红糖炸糕!”展鹤开心的道,尽管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丝毫不妨碍他期待。   这红糖炸糕还是原来有一回展鸰放假在家,实在懒得出门,可偏偏家里也没什么能吃的了,就翻箱倒柜把所有食材堆在一次,凑合着用手头的材料胡乱作了一回,没想到还挺好吃。   她用的是糯米面和小麦面的混合面皮,糯米多些,小麦少些,这样依旧弹牙适口,咬开后莹白可爱,却不会太难消化。   这个做起来很简单,只要将面和好了,包进去红糖馅儿也就是了。正巧还剩些豆沙,展鸰又做了几个豆沙的。   烧热了油锅进去炸,也不必太热,七成熟即可,须得小火,不然容易炸糊炸黑,不好看也不好吃了。不多时两面就都鼓起来,熟了之后捞出来控油晾凉,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下去了。   趁热吃,外皮金黄酥脆,内里又软又糯,既有糯米的香,还有小麦的醇,配着里头粘稠的红糖汁或是细细的红豆沙,甜甜蜜蜜的,却不怎么腻人。   几人都抓着吃了一个,因是油炸的,外头虽凉了,里头却还有些烫,都坐在那里呼呼直吐热气,可还是不舍得停下来。   展鸰自己也十分满足。油炸食品确实不益于健康,但架不住它好吃啊!   正吃着,门帘一动,席桐裹着一身寒气进来了。   众人齐齐起身,嘴里咬着红糖炸糕,含糊不清的道:“回来了?”   席桐没做声,只是点了下头,又将斗篷解下来挂在一旁。   展鸰敏锐的察觉到他的表情不大好,不像是生气了,倒是挺一言难尽的,就过去小声问:“怎么了?”   席桐的眼皮抖了抖,刚要开口,外头竟传来一道颤巍巍的嗓音,“师父,师父啊,还请师父不吝赐教!”   随着这声音响起,席桐的脸更黑了。   展鸰一怔,表情也跟着微妙起来。   她一手举着咬了一半的红糖炸糕,一手飞快的将门帘挑开道缝儿,悄悄的往外看了眼,“噗!”   就见外头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汉,穿着一身挺干净整齐的青色棉袄,肩上还背着个小包袱,正一脸焦急的抓着小五比划,只说是跟着师父来的,又问人去哪儿了。   小五跟他问了个满头雾水,“客官,您且坐下喘喘气,慢慢说。”   那老汉跟了一路,累得够呛,因为过分干渴还干呕了一声,赶紧坐下来,咕嘟嘟吃了一大杯热茶,这才呼哧带喘的说了几句,又连比带划的说了自家师父长什么样子。   小五一听,愣了,那不他家二掌柜么?!   可……   他满脸狐疑的打量着这位足够当自己爹的老者,心道也不对啊,二掌柜才多大年纪?怎么会有这么老的弟子?没听说过啊!   展鸰憋笑,用胳膊肘撞了撞席桐,挤眉弄眼的道:“呦,出去一趟,还带回来一位高徒?”   都什么时候了,这妮子竟然还打趣自己?席桐万般无奈的瞪了她一眼,有些不自在的将视线从她唇上移开,“饿了。”   方才展鸰在吃热乎乎甜滋滋的红糖炸糕,双唇上难免蹭了油,在昏黄的灯光下便显得格外饱满莹润,看上去……特别好亲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席桐就觉得自己心尖儿好似被鸟羽轻轻扫了下,痒得很。   “张远没请你吃饭吗?”展鸰去给他倒骨头汤,又拿炸糕,“怪冷的,你骑马回来灌了一肚子冷风先别吃东西,喝点药汤去去寒,炸糕占肚子,吃一个意思意思就完了,不然等会儿吃不下排骨了。”   那边第二个炸糕都快吃完了的诸锦和夏白:“……”   呵呵,女人!   席桐嗯了声,端起碗来喝浓白的骨头汤,随着热汤下去,冻透了的四肢百骸都跟着暖和起来。   展鸰伸手在他手背上试了试,只觉触手冰凉一片,就有些心疼,又抱怨道:“张远也是,这么冷,又这么晚了,也不叫人吃了饭再回来,空着肚子跑多遭罪!赶明儿咱只去上午。”   “他倒是想请,”席桐心中十分受用,就觉得被碰到的肌肤瞬间变得滚烫,哪里还觉得冷?“只我不愿多待,越晚了越凉。且到底不是自家地盘,待着也没意思,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张远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分明是自己吃不到好吃的排骨,也不想叫他吃,他哪里会上当!爬也要爬回来!   “也是,”展鸰点点头,“还是叫秦嫂子帮忙缝个手套吧,不然骑马太难受了。”   那头的诸锦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姐姐,我们也是骑马来的,也手冷呢!”   展鸰装没听见的,起身去看鸡,“差不多了,我先做上,都起开,有辣椒,别呛着。”   席桐低头浅笑,满满的把那个还有些烫嘴的红糖炸糕吃了。   诸锦就撇嘴,哼,区别对待。   展鸰开始热锅,先将那鸡块炒了一回煸油,这样等会儿做起来格外的香。   夏白是个老实人,展鸰也就不糟蹋他了,今儿便没放特别多的辣椒,夏白瞧了之后便十分感激,最后千言万语都汇成一揖到地。   他方才不该腹诽的,展姑娘真是个好人!   鸡块已经渐渐变成漂亮的金黄色,与里头鲜红的辣椒相映成趣,十分好看。   空气中鸡肉特有的咸香迅速弥漫开来,再加上花椒、辣椒等的香气,越发浓郁,勾动了众人本就难耐的辘辘饥肠。   席桐把盘子端过去,展鸰就问:“外头那人怎么回事儿?天都黑了,怎么还跟到这儿来了?”   说起这个来,席桐也是头大如斗,只觉得这么多年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儿。   今儿他去帮陈淼给犯人画像,同在现场的除了张远和赵戈外,还有一位原本陈淼手下的御用画师,就是外头那个老汉。   那老汉本职并非这个,他早年在外经商,前些年才将大权放给儿子,颇有些家业,也算是福园州小有名气的富户。   只是老汉忙了大半辈子,如今一朝放权,却哪里闲得住?可巧他自小便喜爱绘画,又同陈淼相识,便去衙门里头领了个闲差事,有事儿时帮着画画,没事儿了就自掏腰包买些零嘴儿与众人唠嗑,权当打发时间,人缘十分不错。   前些日子他就听说什么神技的事儿了,只是陈淼将此事捂得尤其严实,他一直无缘相见,今儿就用心观摩。   结果这一看了不得,他竟当场激动地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挨到席桐画完,竟干脆直接跪下了,非要拜席桐为师!   席桐哪儿是个喜欢麻烦纠葛的人呐,一口回绝,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谁知那老汉竟倔强非常,竟也骑着自己的骡子一路追到了这儿……   听他说完之后,厨房内先是一静,继而迸发出齐声大笑。   展鸰笑的直不起腰,“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早前儿这人还挤兑自己,说李氏再大几岁的话都能当她娘了,可如今倒好,他自己带回一个爷爷辈儿的来!   诸锦笑的眼泪都流了满脸,“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位老先生果然令人敬佩,席大哥,你可好歹成全了人家吧!”   夏白到底与席桐惺惺惜惺惺,如今倒不好明着挤兑,憋了半日,只冲他拱拱手,试探着道:“席先生?”   席桐:“……”塑料兄弟!我信了你的邪!   展鸰和诸锦一听,笑的更厉害了,一个举着红糖炸糕,一个举着锅铲,抱在一起发抖。   席桐自己望着屋梁看了会儿,身形说不出的孤单可怜。   等展鸰好不容易笑完了,这才抹抹眼泪,将辣子鸡装盘,“答应不答应的,天色已晚,等他回去也该关城门了,等会儿我先叫人给他安排个房间住着,甭管什么事儿都赶明儿再说。”   大庆朝虽然没有宵禁,可每日入夜后却会关城门,次日一早才开,那老汉死活不可能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去了。   那老汉白手起家,乃是经历过风浪的,被席桐拒绝了也不怕。   左右他进门之前已经看过了,席先生的坐骑宝马便在马厩内,可知自己没跟错!   不等展鸰安排,他自己先就不紧不慢的叫开了间房,又叫了一桌酒菜,舒舒服服的吃起来。   诸锦偷偷从门缝里看,笑的不行,“席大哥遇上对手了。”   席桐斜她一眼,“你们就不怕关城门?”   诸锦笑嘻嘻道:“这儿距离黄泉州本就比福园州近些,况且我们骑马快得很,他是骡子,又是老人家了,自然不同的。”   哼,你冷眼瞧我我也不走,等都等了半日,怎可事到临头功亏一篑?   展鸰将炖了大半天的红煨排骨瓦罐端到里间他们自家人吃饭的餐桌上,其余人都帮忙摆了碗筷。   红煨排骨、辣子鸡、酸辣土豆丝、腊肠双拼、葱烧豆腐、雪白牛骨浓汤,四个大人一个孩子吃足够了。   自己做饭就是舍得下功夫,煨了大半日的排骨已是骨酥肉烂,哪里还需要嚼?轻轻一提,那中间的骨头便自己脱落,赶紧将肥瘦相间的排骨肉带着汤汁一起挪到米饭上,肥肉略呈透明的颜色,瘦肉已然变成了深沉的酱红,一口下去,嘶溜一吸便碎了!   辣子鸡腌制入味,虽然是大块大块的,但最里面也滋味十足,又香又辣,鸡肉软糯劲道,一口下去满嘴油,比普通的炖鸡好吃太多倍。再蘸一点盘底的汁儿,火辣辣的刺激味蕾,不管多么疲惫的心灵都被安抚了。   吃吧,吃吧,美美的吃吧!   外头寒风呼啸,室内温馨动人,既有美食相伴,又有知己相随,人生之自在得意事莫过于此。   诸锦和夏白还赶着回城,也没多聊,飞快的吃完了就走了。   席桐和展鸰慢悠悠的吃,也没起身相送,展鸰顺便将今天遇见的黄大仙的事儿说了。   “本来我也不大愿意管这个,现代社会什么保健品案件还少吗?”她有些颓然的叹道,“事实证明,这种事情就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里清理的完呢?”   席桐给她夹了两块去掉骨头的排骨肉,又给展鹤把鸡肉上面的辣椒拨掉,“可还是忍不住,对不对?”   展鸰失笑摇头,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是啊!”   确实忍不住。   总不能因为可能潜在的不确定性就索性不努力了吧?   以前他们上课的时候、训练的时候,不都是这样说的吗?实际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   哪怕前路再难,也要坚持走下去!   哪怕知道不能一劳永逸,也得坚持做下去!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不能斩草除根又如何?出现一个,打掉一个!好歹能叫他们知道厉害,也叫他们收敛,懂得忌惮!   席桐笑了笑,“明日咱们便去会会那位黄大仙。”   展鸰一挑眉,“不去画像了?”   “正事要紧,”席桐摇摇头,“左右陈知州那边也不是十万火急,不差这几日。”   “那,”展鸰忍笑往外头指了指,“你这位弟子?”   “没完了是吧?”席桐面无表情看。   展鸰撇撇嘴,转头去跟展鹤嘟囔,“哼,小气吧啦的。”   展鹤就点头,跟着鹦鹉学舌,“哼,小气吧啦的。”姐姐说什么都对。   席桐都给气笑了。   这妮子真记仇。自己当初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她竟记到现在,还翻来覆去的说个没完了!   可是……他还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席桐也真是给那五十岁的上门徒弟吓怕了——这个铁定是自己给他送终好吗?!次日天不亮就拉着展鸰进城,后者照例带着展鹤这根小尾巴。   明儿就是元宵节,城内已经提前热闹起来,几条主干大道上正忙活着,好些有名的酒楼饭馆门前那过年期间立着的门楼压根儿就没拆!只是因风吹日晒,上头的彩绸颜色暗淡了些,如今便拆了换新的。   三人先找汤饼铺子,叫了三碗牛杂面权当早饭,又买了两包蜜饯点心果子和糖炒栗子边走边看,吃的嘴巴不停。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就遇见了出来接应的夏白。   “就在城东河边上。昨日大人听说后十分重视,已经派人乔装打扮混入人群。”夏白道,“小姐在河对面的酒楼要了包间,正好能看见下头的景象,又隐蔽又便宜。”   黄泉州外头有几条小河,建城之日便开凿河道,引了些活水进来。一来增添景色,二来也利于治安,万一走水什么的,灭火也方便。   如今几条河边都修葺的整整齐齐,一色青石板铺路,又栽种高大柳树,现在柳树也有些发芽了,细嫩的柳枝随风摇摆,很是赏心悦目,俨然有了几分料峭的春意。   三人顺着人群上酒楼,里头诸锦果然已经叫了一桌干湿十八个碟子和两壶清茶,见他们进来便连连招手,又指着外头,“快快,已经开始了!”   众人赶紧过去,席桐身材高大,便将展鹤抱在怀中,叫他坐在自己大腿上,正好可以扒着窗沿,探出颗小脑袋看下头的戏法。   就见河边大柳树下摆了个摊子,旁边立着个青布白幡,上书“黄大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摊子后面坐着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灰突突长袍,带着青色发冠,手边放着木剑、拂尘、烛台、水碗等,脚底下还有一个背篓,上头盖着一块布,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家把什儿。   摊子外头已经围了几十号人,有老有少,面上除了木然就是激动和狂热。   展鸰皱了皱眉头,“整个一大型洗脑现场。”   那黄大仙长得倒是有几分文雅:白净面皮,三髯美须,身材清瘦,打扮的也仙风道骨,瞧着倒也有些说服力。   周围肃然无声。   就见黄大仙忽然睁开眼,将拂尘抓在手中一扬,另一只手飞快的掐了一下,拿腔捏调的说:“本仙掐指一算,我与此地有缘,恰逢佳节,今日便白送三卦。不管你是问前程、问姻缘、问康健祸福,皆可!”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冲出去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先跪倒在地,神情惊恐的喊道:“大仙,大仙救命啊!”   黄大仙又抖了一下拂尘,不紧不慢的道:“你不必说,本仙早已算到。现观你印堂发黑,形容憔悴,周身隐约有青气泛出……”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斩钉截铁道:“你是被妖物缠身呐!”   那托儿十分配合的啊了一声便瘫软在地,周围人群也纷纷惊呼出声,七嘴八舌的问该怎么办。   黄大仙呵呵几声,捻着胡须轻笑道:“不必担心,小小妖物,区区百十年道行,也敢在本仙面前猖狂!诸位乡亲父老,且看本仙这就收了它!”   说完,黄大仙面前香案上的蜡烛就自己烧了起来,靠近的好些百姓都吓得不行,两腿一软跪下就拜,无比虔诚。   黄大仙满意地笑了,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空白的符纸,又放下拂尘,抓起桃木剑,闭着眼睛叽里咕噜念了一通,然后突然严肃面容,中气十足的爆喝一声:“妖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连同楼上吃着茶果看戏的展鸰等人带下头的百姓们,都被他极其投入的演技和骤然爆发的大叫吓了一哆嗦……   说时迟那时快,黄大仙已经辗转跳跃了几个圈,所到之处众人纷纷低呼避让,他便如摩西分红海一般自己又扩出去一个偌大的半圆,最后一个干脆利落的盘腿坐下,然后用桃木剑挑着符纸往蜡烛上头一放,上头竟渐渐地显出来一只张牙舞爪的狐狸!   “呀!”   “妖精,真是妖精!”   “黄大仙,大仙显灵了!”   “狐狸精,都来看啊,黄大仙捉住了狐狸精!”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头儿:“师父!”   席桐:“……您是我师祖!”   关于江湖骗术这种事儿吧,哈哈哈,其实如果单纯当变戏法看,也挺有趣,可拿来骗人就不对了。   我小的时候,听大人们说,好像是八十年代那一阵子,我老家那边还挺盛行的…… 第44章   百姓们热烈的反应明显取悦了黄大仙, 他面带微笑, 轻轻捋了几下胡须, 用桃木剑挑着那张符纸绕了个圈儿,“诸位请看!”   现场众人都信以为真,觉得那纸上就是一只狐狸精,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哪里还敢细看?纷纷哎呦乱叫着闪避开去, 一时间你推倒了我,我踩到了他, 乱作一团。   黄大仙却丝毫不受影响,衣袂翩翩的转了个圈儿,如同一朵轻盈的云, 颇有出尘之态。他过足了瘾头, 又眼花缭乱的掐了个诀,然后干脆利落的从筐里掏出来一个铜钵, 反手将符纸扣在下头。   那托儿又不失时机的喊道:“大仙,您既然降服了它,为何不即刻灭了这孽畜?”   本就提心吊胆的百姓们也跟着此起彼伏的喊, “是呀,是呀!求大仙发发神威, 别再叫它害人了!”   黄大仙一派高深的摆了摆手, 眼神悠远的唏嘘道:“这世上万事万物, 有因才有果,狐妖虽可恶, 可为何会缠上你,也是有缘由的。才刚我问了它,你十年前可是救过一只狐狸?”   那托儿大吃一惊,再次跌坐下去,目瞪口呆,“大仙,您真是神了!”   众百姓哗然,议论之声嗡嗡作响,觉得这大仙果然有能耐,连十年前的事情都算得出来。   楼上诸锦就撇嘴,又玩笑道:“等会儿他该不会说这狐狸是来报恩的吧?”   话音刚落,就听黄大仙道:“那狐狸天生灵性,心存感激,千方百计循着你之后特来报恩!”   诸锦:“……”   展鸰&席桐&夏白:“……”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齐齐笑出声,又对着诸锦拱手道:“诸大仙!”   说完,几个人都笑作一团。得亏着下头气氛热烈,不然他们笑的东倒西歪的,一准儿给人发现了。   笑完了之后,诸锦脸红红的说:“我还以为能有什么新鲜的,这些说辞话本上早就讲烂了,我看这个黄大仙也没什么稀奇的,百姓们肯定不信!”   不等她说完,窗外便传来一片呼声,百姓们纷纷感慨,“真是了不得,果然狐狸也是有灵性的。可既然是报恩,该是好事,那为何这汉子又不好了呢?”   诸锦:“……”你们还真信啊?!   展鸰笑得不行,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艺术来源于,咳咳,话本之类的东西,本就是依托现实生活衍化出来的,下头的百姓多有信以为真者,看开就好。”   诸锦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怎么可能是真的!他们怎么可能信啊!动不动谁家小姐跟哪个书生私奔了,又是谁家小姐死而复生的……”   她这么年轻都早就不信鬼神之说了,下头分明有好些人的年纪数倍于她,怎么还这样糊涂!   就听旁边夏白幽幽道:“可小姐您之前不也一门心思的想当女侠么?”   头一次听说的席桐眉毛都扬起来了,表情戏谑,好像在说“呦,没想到你还有这般远大的理想”。   展鸰噗嗤笑出声,诸锦的脸刷的一下子红透了,抬腿踩了夏白一脚,气鼓鼓道:“扣你两个月月钱!”   有你这么拆台的吗?   夏白眉头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道:“小姐,属下觉得您可能是忘了,如今属下并不是您的护卫了。”   言外之意,您没得扣了!   几人正闹着,下头黄大仙已经说到什么“人鬼殊途”之类的话。   “……人和妖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妖殊途,这狐妖本是好意,奈何却忘了这一条。再一个,它到底是个畜生,野性难驯,报恩之前也造了不少杀孽,功力见涨……如今我倒是能替你除了它,只是它到底是为了报恩来的,在仙君跟前是挂了号的,我须得打点一番。”   来了,来要钱了!   总算等到了,展鸰等人精神登时为之一振,也顾不上斗嘴了,都屏息凝神的望着下面。   那托儿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哪里有叫大仙您破费的道理?若大仙果然能保我一家平安,便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说着,他就将腰间钱袋解了下来,将钱袋整个倒过来,哗啦啦倒出来几十个铜板,又面带愧色的道:“只是大仙,小的家境贫寒,也没什么积蓄,如今老母亲尚且卧病在床,实在没有更多了。若您不嫌弃,小的愿意在您身边当牛做马!”   旁边就有人点头,“唉,孝子啊孝子。”   黄大仙也不在意,笑着将铜板收下,道:“无妨,心诚则灵,不过是个意思罢了。你母亲也不必担忧,她本就是被狐妖所累,如今我替你们除了它,老人家自然马上就好了。看在你纯孝的份儿上,再与你一个符纸,家去烧了之后化在水里喝了,三日之内必好!”   那托儿就跪下砰砰磕头。   黄大仙又张牙舞爪的跳了一回,然后将铜钵翻开,左手从空中装模作样的抓了一把,往里一丢,铜钵中突然窜出一股火苗,那张符纸瞬间被烧成灰烬。   “仙火,仙火啊!”   那托儿又带头喊起来,百姓们也如梦方醒,跟着跪拜不已,如同大型邪教现场。   展鹤何曾见过此等戏法?也转过头来看席桐,满脸兴奋的道:“火,狐狸没有了!”   席桐摸摸他的脑袋,顺便用手指搔搔肉嘟嘟的双下巴,淡淡道:“骗人的。”   展鹤歪着脑袋,一片茫然,不过还是选择相信他,又憋着嘴,气鼓鼓道:“骗人不好!”   席桐轻笑出声,给他剥了一颗核桃,“对,不该骗人的。骗子都该得到惩罚。”   展鹤吧唧吧唧嚼核桃,先吃一半,却把另一半递给展鸰,“姐姐吃。”   展鸰笑着接过去吃了,“谢谢鹤儿,真乖。”   席桐斜眼儿瞅她,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到底是有个亲疏远近。”   他虽然是爱屋及乌,可算来待这小东西也算至真至诚,现在回想起来,竟没有一回被主动投喂的。   展鸰失笑,也学着他刚才对待展鹤的动作飞快的摸了下他的脑袋,又伸出根手指挑了挑他的下巴,“乖,姐姐给你剥。”   席桐冲她扬了扬眉毛,非但没恼,反而从眼底流露出点期盼来。   一边的夏白无意中看见这一幕,只觉得眼角直抽抽,满嘴的牙也跟着酸倒了。   我的个亲娘,青天白日的,这俩人真是……简直旁若无人!   他心中惊涛骇浪,然而展鸰和席桐这两位当事人却跟没事儿人似的大大方方,没一点儿不好意思。   展鸰果然剥了几颗核桃,席桐跟怀里的展鹤两个大小男人都熟练地张开嘴接受投喂,十分满足,心情瞬间美丽极了。   夏白默默地别开脸:“……”老子就不该站在这儿!   正趴在窗口看热闹的诸锦有幸没看见这一幕,幸运的保住了狗眼,这会儿才回过头来,百思不得其解道:“说也奇怪,咱们在这上头看的清清楚楚,确实什么都没有,怎么自己突然就着了?”   的确诡异,但若说是仙法,诸锦是万万不信的。   “糊弄人的罢了。”展鸰笑道。   听她这么说,诸锦心中竟神奇的平静下来,也不深究,只是又问另一个问题,“黄大仙既然是来诓骗钱财的,为何那托儿只掏几十个铜板?难道不是多多益善么?”   “自然得先抛砖引玉,由浅及深才得长远。”夏白深深地吐了口气,强迫自己把刚才看到的刺激性场面从脑海中驱散。   他看着外头已然被推上神坛的黄大仙,皱眉道,“那些富贵人家自然是不差这几两银子的,多少不计较。可下头的百姓人数众多,集腋成裘,他也是舍不得放弃的。百姓手都大多不宽裕,若一上来就张口要几百个钱,你且瞧着吧,这群人早就吓跑了,如此一来,谁替他传名声?”   只要名声传出去,大家都深信不疑了,届时即便黄大仙略提提价,想来大家也不会反对。而且万一能吸引几头肥羊过来,说不得便开张顶半年呢!   外面黄大仙已经顺利开张,无数百姓将他的摊位堵得水泄不通,争先恐后的喊着,叫他帮自己瞧瞧。   展鸰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有哪儿不对劲,“怎么全都是算卦、看家宅和中邪的?依照常理,卖假药不也应该是大头么?可这都看过十来个去了,竟没有一个病人!”   她就怕有些病人家属一时犯糊涂,来讨要什么神药,这才一大早进城,想着能拦一个算一个,谁知瞧了半日竟一个也没有?如今老百姓们的思想觉悟已经这么高了吗?可不对啊,昨儿客栈里还来了狗子那一家呢。   诸锦笑道:“多亏你们提醒,昨儿我就同爹爹说了,他老人家今儿一早便召集了黄泉州商会里数名骨干,还有城中几名富户,例行勉励几句,又提了王丙的事儿,最后还一反常态的夸了几个报上来说要开粥铺、放粮的。爹爹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今儿却当众夸人,被夸的自然欢喜无限,而没被夸的,自然也被触动心肠……这里头难免也有几个开药铺的。”   不必她继续说,展鸰和席桐已然明白了。   诸清怀为人谨慎勤勉,又洁身自好,甚少掺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下头一干人等想讨好都找不到地方。如今他忽然罕见的表明态度,夸那几个人做得好,对这些人而言,便是一个难得的讯号!   常言道,投其所好!   既然诸大人喜欢他们施舍,那他们就做!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展鸰恍然大悟,“难怪今儿城中好些个开粥铺的,药铺门前也人山人海的,我正觉得奇怪,原来是这个缘故。”   比起外头来的大仙,百姓们内心深处自然是更认同正经药铺的,以往买不起也就算了,可今儿人家却义诊,一个大子儿也不要的。有病的自然是要去瞧病,就算没病的,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思,大部分百姓也一定要去凑个热闹……   “正是,”诸锦正色道,“爹爹说了,人赃并获要得,可他身为一方父母,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给人害了性命去。其余的被骗些钱财也就罢了,银钱没了还能挣,可命就一条……”   展鸰和席桐齐齐点头,由衷感慨道:“令尊真乃大才。”   其实在很多统治者眼中,或许底层百姓的三两条贱命根本是无足轻重的,若能借此为自己的政绩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谁在乎你的死活?但诸清怀没有。   真正有才华的人并不仅仅是文章做的好,更难得的还是这样真正关爱百姓的仁义之心,不然任凭你满腹经纶也不能说有才华。   席桐眉头微皱,“只是这么一来,恐打草惊蛇。”   突然出来这么多义诊赠药的,黄大仙会不会有所察觉,然后按兵不动,叫他们的打算都落了空?   “那倒不会,”夏白道,“不光黄泉州,各地皆是如此,逢年过节富户施恩者不在少数。且城内刚拿了贪官,百姓欢喜,商人重名利,借机宣扬名声也在情理之中,即便那黄大仙着人去问,也对的上。”   诸清怀敢这么做,自然是早就算到了。   展鸰又感慨了一回,玩笑道:“黄泉州人口不少,他们义诊施药只怕开支不小,倒也不容易。”   “姐姐莫说这话,”谁知一直嘻嘻哈哈的诸锦却突然冷笑起来,“那些人早该放放血了。早年王丙在时,他们没少为虎作伥,每年孝敬上去的少说也有万两之多。王丙得了银子,又勾结本地官员,替他们遮掩。还有卖假药坑害人命的呢!如今却都装的没事儿人似的,见爹爹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倒是老实了起来。可光是爹爹上任来翻看的旧卷宗就有颇多可疑之处,如今先叫他们放松警惕,少不得一并算账!”   原来如此!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不由得对诸清怀更多一层钦佩。   当官的脑子跟他们这些执行者的可能真不是一个构造,走一步看十步,若不是今儿无意中听诸锦透露出来,谁能想到貌似简单的抓捕王丙一事竟会牵扯到如此多的方方面面?   先借一家客栈的小闹扣了王雄,又借由王雄的过错停了王丙的职,之后借着还他清白深入调查,结果自然是越查越深,越查越黑,王丙彻底凉了。证据确凿之后难免又牵出其他官员,而诸清怀此刻先发制人,先上了证据又上了折子,并由亲近官员帮忙造势……叫想拦的人拦都拦不住!   如今又借由王丙一事叫黄泉州内外一众商户人心惶惶,先借着他们打黄大仙一党,等那些同党放松警惕,自然露出马脚,届时再一网打尽……   当真应了那句话,牵一发而动全身,拔出萝卜带出泥,若非诸清怀蛰伏多年按兵不动,只怕也没有如今的成效吧。   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正想着,外头有人敲门,夏白去看了看,不多时便回来了,又抱进来一包白纸、炭条,对展鸰和席桐抱拳,“大人已派人查明黄大仙一行人的来处,能否劳烦二位将黄大仙及其党羽的画像画几幅,外头有衙役等候,即刻将画像贴往其他几处州镇,若有其他苦主也一并办了。”   瞧着黄大仙这业务熟练的样儿,必然不是头一回了。这回诸清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他离开,再辗转旁的地方继续害人。   只是有诸清怀在一日,就不可能让黄大仙害了人命,而依照律法,若只是诈骗钱财的,不过略打几板子、关两年也就完了,要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斩草要除根,”展鸰点头,“诸大人想的甚是周道。”   像这种江湖骗子,想坑害人命太容易不过,只要找,总能找出几起来。即便没有,苦主多了,罪过深了,判的刑罚也越重,或是牢底坐穿,或是流放千里生不如死。而若是到了一定程度,即便没有造成伤亡,可为了平息民愤,当地官员也是可以适当加重刑罚的,比如说:斩立决!   展鸰和席桐当即埋头对着下面的黄大仙做人像速写,两人一边画一边飞快的交谈几句,顺带着把那几个有高度嫌疑的托儿也一并画了。   展鹤是头一次见他们作画,很是感兴趣的样子,眼巴巴的看了会儿,又扯扯夏白的衣角,“夏哥哥,鹤儿也想画画。”   小孩子总是喜欢模仿,大人做什么,他们也要跟着做什么。   夏白笑了下,将他提到椅子上坐好,又帮他抽了几张白纸,先把炭条用布裹好了才递给他,“哝,画吧。”   展鹤欢欢喜喜的道了谢,也有模有样的划拉开了。   只有头部和上半身的速写画起来不难,且正对着“模特”,根本不必思考,两人又都是熟练工,当下越画越快,不过几个时辰就已有了一摞。   夏白将画像交给外头的衙役,又格外嘱咐了别走漏风声,这才回来继续盯着。   展鸰和席桐起来活动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的手脚,又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块点心,问一直左右兼顾的诸锦,“外面什么情况了?”   诸锦啧啧几声,“真叫你们说着了。”   才刚那托儿已经回来了一趟,表现的越发真挚,涕泪横流的表示经过黄大仙降妖伏魔之后,老娘果然好了很多,想必烧了符水喝下之后不日便能好了。   众人见如此灵验,越发深信不疑,都挤上前来,这个要看相,那个要祈福的,一时比东城外的青龙寺还要热闹。   黄大仙也始终维持着自己的原则,每个人都没要太多钱,少则几个,多则百十,可饶是这么着,陆陆续续也堆了一座钱山。   诸锦在心里大略估算了下,“只这么会儿,恐怕少说也有七、八两进账了,这银子来的果然容易。”   几人都唏嘘一回,展鹤也停了手,开开心心的举着那张纸喊道:“鹤儿画了哥哥姐姐!”   众人暂且丢下黄大仙不提,都凑过去看,然后齐齐沉默。   展鹤指着纸上的几个黑球和几条黑线,非常认真的介绍道:“姐姐,哥哥,鹤儿!家!”   众人睁大了眼睛,极其艰难的辨认着,视线频繁在几位模特和画像之间移动,死活认不出一点儿相似之处。   良久,展鸰眨了眨眼,抱着展鹤夸奖道:“鹤儿真棒,眼见着就是画中的写意了吧!”   席桐&诸锦&夏白:“……高,实在是高!”   不过显然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举动对展鸰自己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挑战,说完之后,她的耳朵尖儿都有些红了。   大家又看了一回,展鸰和席桐在心中默默总结,慢慢的就有谱了。   眼见日上三竿,诸锦提议道:“左右一时半会儿抓不得,也累了大半日,不如咱们先去用饭。这酒楼吃酒赏景使得,饭菜却做的无甚出彩之处,且如今下头乌烟瘴气的,景致也毁了。倒是两条街开外有家锅子店,听说今儿杀了几头肥羊,还有些个新鲜洞子货,我提前叫人给留着了,这会儿不早不晚,咱们便去吃。”   展鸰和席桐点头,“也好,对了,这附近可有炼丹的道观?”   自古以来,道观都走在化学实验的前列,想要破了黄大仙的“法术”,为今之计,只有从道观找点东西了。   “好端端的,姐姐找道观作甚?”   “借些东西。”展鸰道,眼下却不急着将一应谜底都揭开。   诸锦茫然,摇摇头,“这我倒是不清楚,夏白,你可知?”   夏白拧眉略思索片刻,“倒是有两处,只是不知是否有丹炉,派人去问问倒也不难。”   展鸰点头,“那就有劳了。”   几人先叫人继续盯着,夏白又叫了人如此这般吩咐一回,这才往楼下走去。   他们都是骑马来的,自有酒楼的伙计帮忙将马牵了过来。   今儿还是展鸰头一次骑马出来,格外高兴些,不等伙计将马牵到近前便先一步唤出声,“冰淇淋,过来!”   那匹五花马果然打了个响鼻,甩着漂亮的鬃毛,踢踢踏踏踩着小碎步就往这里来了。   “冰麒麟?果然好名字!”诸锦笑着打量不过短短数日便大变样的马儿,又对展鸰赞叹道,“麒麟乃是护主的瑞兽,性情温和,岂不正合了它的脾性?且它的鬃毛也格外长些,果然有几分麒麟的威风模样。”   席桐突然噗嗤笑出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大黑马,意味深长的道:“麒麟啊……”   此冰淇淋,可非彼冰麒麟!   展鸰就觉得耳根一阵阵发烧,可也实在不好意思当众解释,只好含含糊糊的应了,“咳咳,好说好说,过奖了过奖了,不过突然灵光一现……”   前几天她跟席桐说起来得给两匹马起个名儿。   原本席桐觉得自己的大黑马通体漆黑,难得没有一根杂毛,最适合黑夜前行,就想叫“夜行者”,结果刚一喊出口两人就齐齐打了个寒颤,异口同声的说不妥不妥。   太羞耻了,太中二了!   他们真的已经过了喊这种名字的年纪了!   夜行者什么的,跟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叫奥特曼有什么分别!   思来想去,席桐就退而求其次的给大黑马安了个“刺客”的名儿,倒是又威风又凌厉,展鸰也很喜欢。   而那匹五花马么,展鸰当时就笑,“一说起五花马,我脑海中总是会第一时间浮现出一句词,五花连钱旋作冰。”   上学那会儿他们总被要求背诵古诗词,当时年纪小,人生浅薄,还领悟不到作品之中蕴含的沉甸甸的情感,如今想来,倒是有些唏嘘。   席桐也跟着点头,“果然是经典好词,现在读起来也觉得唇齿留香。”   展鸰就过去轻轻估摸着五花马漂亮的皮毛,十分深情地道:“好马儿,五花连钱旋作冰,既如此,不如你就叫冰淇淋吧!”   席桐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啥玩意儿?   一行人去了诸锦极力推荐的锅子店,里头果然极热闹。   跑堂的带他们上了包间,笑容满面的问道:“诸小姐,您要的羊肉都备好了,这会儿便上么?”   这里的锅子汤底都是固定的菌菇,没得选,这会儿已经端上来了。下头坐着上等木炭,一点儿烟熏气都没有,红彤彤的火苗微微跳动,不多时,锅中汤底已经微微起了水泡,香气慢慢散开。   展鸰稍稍凑近了,用手掌扇了扇风,只觉骨香扑鼻,点点头,“好个火候。”   跑堂听了,当即笑道:“原来这位姑娘也是行家,正是如此,本店用的可是多年的老汤,又不断加入新鲜骨头,一回回熬煮下来,香的很呐。外头再没有本店这样在汤底上头下这般功夫的了。”   诸锦脱了外头的狐皮披风,露出来里头一身满身绣仙鹤翔松的鹅黄缎子袄裙,闻言笑道:“知道你们好,我们这才来的,休要啰嗦,都饿了呢,有些什么新鲜的么?”   跑堂的麻溜儿报了一回,“倒是也有东边运来的虾,还有些个新鲜山货,又有青菜,想必您爱吃。”   诸锦下意识看向展鸰,“姐姐以为如何?”   “虾就不必了,”展鸰道,“其余的你有经验,你看着办吧。”   这年头并没有现代社会的发达保鲜手段,从产虾的地方到这里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跑好几天,就算冻在冰坨里头匀过来也已经不新鲜了。这要是下在汤锅中,本来羊肉就难免略带一点腥膻,再加上水产的腥气……真是不必吃了。   唉,看来什么时候还得去海边住一阵子。   海鲜啊海鲜,烧烤啊烧烤,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夏天吧,夏天就去!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诸锦就点了一回,又打发人去外头买鸭子,笑道:“姐姐不知道,下头斜对过那家铺子专卖鸡鸭,那鸭子也不知怎么弄的,酸甜可口,姐姐也尝尝。”   不多时,鸭子先买回来,店家都给细心的切成小块,小心堆在银盘中,十分好看。   展鸰夹了一块,但见鸭皮呈现出一种好看的棕红色,油亮亮的,凑近了便有一股甜丝丝咸津津的味道,入口皮酥肉嫩,咸甜适口,倒是有几分像她在现代社会吃过的甜皮鸭。   她点点头,“店家是南边人吧?”   “姐姐果然知道!”诸锦笑开了,“正是呢,听说就是从南边来的。刚开始只是租个摊子卖,后来喜爱的人越来越多,摊主挣了些钱,便买了那个铺面,如今已经有六、七年了。”   展鸰挑了块连皮带肉没骨头的给展鹤,“类似的我倒也做过,尚可入口。不过说起鸭子,我最擅长的乃是烤鸭,啧啧,外皮金黄,内里软嫩,沾着甜面酱,加上葱丝、黄瓜丝用薄饼略卷了吃,香极了,也鲜美极了,一口一卷都不带腻的。光是我一个人呐,就能吃一整只鸭子呢!”   “要了命了,好姐姐,快别再说了!”诸锦告饶道,“我这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展鸰得意地笑,“回头到了夏日有了黄瓜我做给你吃。”   吃烤鸭不卷黄瓜丝简直不能忍。   “黄瓜?”诸锦有些茫然,“那是什么,好吃么?”   不光她,就连夏白也是一脸不解,显然并未听说过。   展鸰心道坏了,肯定是称谓不同,当下把黄瓜的模样和口感描述了下,诸锦就笑了,“嗨,我当是什么,不过胡瓜罢了。原是从西边胡人那里传来的,故称胡瓜,倒是正如姐姐所言,十分清脆爽口。”   说着又拍案道,“这有何难!若只是缺胡瓜,早同我讲啊,冬日卖的最好的洞子货里头就有胡瓜,昨儿我同爹爹还吃来着!”   她就有些痛心疾首的,唉,他们错过了多少好吃的啊!   这回轮到展鸰和席桐惊讶了,“冬日竟还有胡瓜?”   倒是他们孤陋寡闻了。   想也是,据史书记载,汉代时期的温室栽培技术就已十分发达,有史可查的温室作物就多达二十多种,唐宋时期瓜类蔬菜的室内种植技术进一步突飞猛进,后期已经成功端上餐桌,只是价格昂贵,等闲百姓不能得。   大庆朝虽然不是他们所熟知的任何一个朝代,可瞧着经济人文发展情况,怎么也能与宋明抗衡,若说已经有了温室栽培的黄瓜,倒也不算意外。   夏白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们两个,“怎么,莫非展姑娘和席兄家乡没有么?”   素日里瞧着他二人好似无所不知,又十二分的见多识广,难不成竟不知有胡瓜?   展鸰和席桐心中一跳,面上却若无其事道:“实不相瞒,我们二人早年艰难,后来四处奔波,也实在没有余力吃那洞子货,虽是听过这三个字,奈何囊中羞涩,又哪里会去留心有什么,没有什么?倒是有些少见多怪了。”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即便有不尽不详之处,想也没什么要紧的,夏白便没有继续追问。   展鸰和席桐暗中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有些大意了,同时暗下决心,以后必然更加谨慎。   “想来眼下那胡瓜很贵吧?”展鸰问道。   诸锦点头,“确实,一斤肉也不过几十文罢了,听厨娘说,就那么几根胡瓜就要一两多银子呢!我们也不过偶然吃几回罢了。”   也就是跟展鸰熟悉了,长期潜移默化之下,诸锦才开始对食物材料多加关注,不然若放在以前,她哪里知道什么肉多少钱!   一两多!   展鸰哇了声,“果然是贵,都够买一群鸭子了。”   可冬天吃点黄瓜真的很美啊!   拍黄瓜、黄瓜猪头肉、凉皮!凉皮啊!之前她给诸锦吃凉皮的时候,怎么就没逮住黄瓜狠狠的提几回?不然早就吃上了!   见展鸰想的出神,席桐就笑了,转头问诸锦从哪里买。   这下倒是把大小姐问住了,她能知道多少钱已殊为不易,至于这个去哪儿买?实在是难为她了。   到底还是靠夏白,几人当即约好,等会儿先去道观,下午他们出城之前就去买胡瓜!   说笑间羊肉并几样青菜已经上来了,众人纷纷举著。   羊是现杀的,肉十分新鲜,都切成细瓷一般的薄片。且那羊羔极肥嫩,白色的脂肪部分厚厚的,与红色的瘦肉形成美丽的纹理,看着便叫人食欲大增。   席桐夹了一片羊肉涮了,先放到展鸰碗里,然后再弄了一片给展鹤。等喂完了姐弟俩,他这才自己吃。   羊肉果然极好,蜻蜓点水似的几下便卷了起来,入口即化。   腥膻是不大有的,唯剩羊肉特有的香气,一块又一块下肚,热气叫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打开了,懒洋洋的,着实叫人欲罢不能。   展鸰吃了几块,大呼过瘾,只是不免遗憾:不知今日要吃锅子,没带佐料啊!   黄泉州百姓不大能吃辣,且羊肉又讲求鲜味,几乎没什么配料。可她和席桐都是重口惯了的,先前几口白的过瘾倒也罢了,若要一直这么吃到饱,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显然席桐也想起来上回逛庙会他们三人在城中吃锅子的事儿,当下默契一笑,轻声道:“下回再来就是了。”   诸锦自顾自吃的欢,倒没觉得如何,而前不久刚被反复刺激过的夏白就觉得噎得慌,非常想跟他们分桌而食了!   笑笑笑,还有完没完了?   羊肉燥热,平日他们就没多吃,今日也不宜过量,四个大人一个孩子吃了三盘就停了,又煮了些冬日少有的青菜吃,方才的油腻便消失了。   吃到一半,众人身上就热起来,一个个额头见汗,便又叫了酸甜可口的梅子饮,一盏下去沁人心脾,整个人都舒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展鸰:“乖,姐姐给你剥。”   席桐:“嗯,还要喂”   夏白:“……请务必让我自剜双目!” 第45章   饭后, 众人又吃茶解腻, 不等一盏茶吃完, 外头又有人禀报。   夏白去开了门,同来人问了句便点点头,“进来说。”   左右这些事儿也都是展鸰拜托他们打探的, 他也不知道什么必要、什么不必要, 还是直接当着面儿说的好, 省的经过几张嘴转述反而本末倒置了。   来的是个比他略小些的年轻人,打扮的十分精干, 闻言便进来见礼,“大小姐,展姑娘, 席少侠。”   展鸰与席桐都起身还礼。   来人姓方, 因在家中一干同辈内排行第九,大家都称呼他小九。   当初诸锦第一次去尚未竣工的一家客栈时, 他也曾与夏白一起随行护卫,故而展鸰对他有些印象。后来夏白时常与诸锦往城外跑,隔三差五也往回带东西, 因展鸰给的多,夏白每次都随手散给下属不少, 众人一吃就都爱上了。只是僧多肉少, 这群年轻人又都是嘴馋的时候, 得了假就呼朋引伴去一家客栈吃喝,一来二去的, 大家也就熟了。   小九又冲夏白抱了抱拳,这才道:“大人,方才属下去城外看了,如今尚且看得下去的道观只剩三家,其中两家有丹炉。只因香火不旺,都十分萧条,其中一家的丹炉已然积灰已久,许多年没开过了,倒是那座叫清宵观的,几个道士痴迷炼丹,名下几样丹丸销路尚可。”   诸锦就看向展鸰,“如何?”   她虽不知道展鸰问这些到底做什么,只是认识这么久了,她认定展鸰不是个做无用功的,所以干脆选择全面信任。   展鸰立即起身,“走,去清宵观!”   众人也不多言,噔噔噔下楼,骑马朝城外奔去。   虽然还带着个孩子,但展鸰艺高人胆大,依旧策马狂奔,一行人不多时便出了城,路上也明显空旷起来。   诸锦有日子没这样肆意狂奔了,着实兴奋。她看着两侧飞速后退的景色,心情越发激动,就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仗剑天涯的女侠一般,此刻正奔驰在锄强扶弱的路上!   多少无辜百姓正等着她的拯救,诸女侠,上啊!   夏白简直太了解她,一瞧这表情就将她的心思猜的差不多,也不好泼冷水,只是无奈摇头。   清宵观与青龙寺只隔着一座山头,可情景却大不相同:   青龙寺远近驰名,一众达官显贵及其家眷得空就来,信众更是不计其数,外头的路都给踩得梆硬锃亮,真真儿的香火鼎盛;   可一山之隔的清宵观却十分荒凉,好大一座山头也因人迹罕至而杂草丛生,原本敞阔的青石大路被两侧疯狂生长的植被挤占的只剩下中间一小条,他们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竟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展鹤差不多是给席桐抱上去的,剩下几个人里头数诸锦体力差,爬到一半就满头大汗,脸都红了。   展鸰瞧了瞧她,笑道:“其实你也不必非跟着来,不如且在下头歇歇。”   “来都来了!”诸锦直接抬起袖子来擦汗,一咬牙,继续拖着两条打颤的腿儿往上爬,“走吧!”   展鸰和席桐相视而笑,忽然就有种入伍拉练时候的感觉了。   小九挠挠头,想劝也不好开口,倒是夏白冲展鸰他们偷偷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得了讯号的展鸰和席桐点点头,当即不再保存实力,撇开长腿就走,不多时就同众人拉开距离。   诸锦看的目瞪口呆,小九也跟着感慨道:“了不得,展姑娘和席少侠到底是什么来头?还带着个孩子呢!”   诸锦吞了吞口水,心里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力气,又觉得有劲儿了,“再走!”   她可是要当女侠的人呐,连座山头都爬不上去像话吗?   当初负重拉练的时候可比这累多了,展鸰和席桐不多会儿就站在了清宵观门口,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只是脑门儿微有湿意。   许久没登山了,这会儿身子活动开只觉说不出的舒畅。两人习惯性的往四下看了看,但见大半个黄泉州城都尽收眼底,又有远处绵延不绝的群山起伏、河流蜿蜒,好些地方已经初见绿意,十分赏心悦目。   都说登高望远,如今他们站在山顶,好些原本雄伟出众的建筑竟都如火柴盒似的渺小了,更何况是人?如今竟都是瞧不见了的,令人惊叹不已。   虽说高处不胜寒,两人走了一路,身上已经热起来,冷风一吹倒也舒坦。便是展鹤,中间也曾下来走了一段,如今披着皮斗篷,瞧着也还好。   小东西从未站的这样高,看到这样远,一时都惊呆了。   席桐将他扛在肩头,展鸰不失时机的指着远处景致一一讲解,“那是城门,那是城内最高的酒楼……那是上回咱们去的潘家酒楼……”   小孩儿口中不断发出惊呼,又随着展鸰的介绍不断点头,还时不时提出各种在大人看来理所应当的疑问:“怎么这样小?为什么看不见人?为什么站得高看得远?为什么这里这样冷?”   问题越来越多,展鸰也不嫌烦,尽量将这些科学原理掰碎了,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出来,“……人体构造是很神奇的,这个视角啊……空气分稀薄,哦,这个空气啊便是你我日常呼吸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无处不在……”   展鹤听了半日,有些听懂了,有的似懂非懂,不过还是非常欢喜的道:“姐姐好厉害!”   席桐轻笑,将他放下来摸摸头,“确实很厉害。”   展鸰自己也笑了。如今回想起来,也确实挺厉害,来了之后她可干了不少朝前的事儿,早先借助公鸡母鸡给诸锦普及性知识启蒙,如今又给展鹤开展科学小讲堂了。再这么下去,她完全能带一个班!   简单的科普教育解释后,两人也已完全休息好,整理好了仪容后先去树下栓了马,抬头就见观门上头好一块大匾,上书清宵观三个大字。   因年岁久远又不得修缮,那匾额已然褪色掉漆,大门也已开裂,可依旧能从匾额斑驳的青色底板和金色边框,以及大门的分量中一窥早年的辉煌。   展鸰和席桐飞快的看了一回,又带着展鹤往里走。   据说这清宵观乃是八十余年前一位青云子所创,也曾轰动一时,每日都引得成百上千的信众前来,可渐渐的,佛教兴盛,道教没落,清宵观也就无人问津了。   地上的青石砖磨损严重,缝隙中也满是青苔,形成了天然的绿色方格,瞧着倒也颇有野趣。   因人手不足、银钱短缺,原本精致的院墙也有多处垮塌、墙皮剥落,上头长满了随风摇曳的杂草……   展鸰不免有些唏嘘,“可惜了。”   方才在门外看时就觉气势不凡,进来之后才发现更是别有洞天,眼下虽然已经寥落,可依旧令人不敢小觑。再看了这格局和摆设,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虽不似庙宇内那般处处辉煌,但无不精致大气,不难想象其红火时的场景。   两人本想找人问路,可一路走来都没碰见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一连转了两个弯儿,经过了一个莲花池,这才瞧见一个穿着深青色道袍扫地的小道士。   “小道长!”展鸰赶紧上前,“请问这清宵观的观主在何处?我们有要紧事同他商议。”   那满脸稚气的小道士瞧了他们几眼,回了个礼,摇摇头,“没有观主,师父在后院儿种菜,师伯和师叔在丹房炼丹,道友若是想看卦,可往回头左转找我三师叔。”   种菜……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齐声道:“不知丹房在何处?”   稍后诸锦他们一进山门,就见门口立着一个笑眯眯的小道士,见了他们就问:“可是诸小姐一行?”   诸锦点头,“正是,不知小道长可曾见过我两位友人?”   小道士便道:“两位道友正与师叔伯探讨炼丹,托我在此等候诸位哩!”   道友?还炼丹?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惊讶。   小九眨眨眼,“没成想展姑娘和席少侠还有这等本事?”   诸锦更觉不可思议,心道展姐姐确实整天摆弄炭火,可那是做饭呀,难不成还兼职炼丹?   见她满面疑惑,小道士就道:“两位道友与师叔伯说的投机,不好打扰,且不知要到甚么时辰,三位居士不妨先到茶室饮茶歇息。”   眼下好似除了等候也别无他法。   三人道了谢,果然随小道士进了茶室,就见门口一侧挂着个木牌,上书两个大字:陋室。   进去之后才发现不是自谦,确实够简陋的:仅有几张小桌并几条长凳,四面刷白的土墙上抄满了道德经,角落里随意搁着两盆矮松,除此之外再无装饰,茅檐草舍不外如是。   小道士生了火,帮他们煮了一壶茶,也不过是清宵观中自己种的竹子做的竹叶茶,微微发涩,却别有一番风味。   诸锦和夏白倒是坐得住,将那墙上的道德经念了几遍,只小九实在不是干熬的性子,索性出去帮小道士扫地去了。   这一等就到了金乌西坠,小九才听见展鸰和席桐的声音从东南角落传来,忙朝着陋室喊道:“来了!”   三人齐齐往那头看,果然见两个年长的道士送了展鸰他们出来,一边走还一边低声讨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十分投入的模样。   小九咋舌,还真是道友啊?!   展鸰也看见了诸锦他们,“两位道长留步吧。”   两位道长也不勉强,略笑了笑,又跟他们行了一礼,“也罢,今日得益于两位道友,颇有所感,想必来日必有所悟。往后若得闲,只管来观里坐坐,虽不如尘世繁华,却也可静心养神,我等必然扫榻以待。”   展鸰和席桐忙还了一礼,展鹤也一模一样的跟着做。   两位道长只送到门口就停住了,然后便步履匆匆的往回走,单看背影就十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见展鸰和席桐手中拎着两个小竹筐,诸锦不由得好奇道:“ 姐姐,你们进去做什么了?竟这样久。”   展鸰打开竹筐给他们看,就见里头是一堆瓶瓶罐罐,“业务交流。”   她颇有些神秘地说。   “什么交流?”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诸锦越发不明白了。   展鸰笑道:“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跟他们要了些东西,赶明儿便能同黄大仙打擂台了。”   席桐将两个小竹筐绑在黑马刺客两侧,这便牵着马下山去了。   “打擂台?!”   这下诸锦他们真是来了兴致,“怎么打?”   展鸰道:“其实抓黄大仙是再容易不过的,可抓了又如何呢?没了这个黄大仙,赶明儿还会冒出什么张大仙、王大仙、李大仙,总是治标不治本。换句话说,只要老百姓一天信这个,这些人渣败类的生存空间就还在,他们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夏白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要釜底抽薪?”   “不错,”展鸰道,“我跟席桐琢磨着,如果能将这些骗术都当场揭穿了,百姓知道来龙去脉,知道自己被骗了,日后自然也不会再信。即便日后还有些新的出来,可好歹也能保一时太平吧。”   “那同这道观又有什么干系?”诸锦似懂非懂的。   “理论我们懂,可苦于没有工具,很多东西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来,倒是这炼丹与此道颇有相通之处,所以来借一借。”   众人恍然大悟,小九又问,“只是听说这清宵观上下几名道士颇有遗世独立之感,不大于外人往来,清高的很,展姑娘你们竟能借得?”   展鸰轻笑,“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才说是业务交流。”   事实上,在华国古代,炼丹术一度是古代化学的核心内容,而道士们也在这一活动中积累了许多实际知识和经验,并且逐步发明并改善了许多器械,比如说蒸馏器等,而好些举世闻名的化学成就也是道士在炼丹过程中发现的。   说白了,黄大仙那些戏法不过就是些简单的化学实验罢了,而眼下能跟化学实验扯上关系的,莫过于炼丹。   这一时半会儿的,展鸰和席桐也凑不齐做实验所需的器械和原材料,于是很自然就将主意打到这上头,这才有了今儿的道观之行。   遗世独立这词儿用的倒也不错,这几名道士也确实颇有风骨,很有些凌然出尘之气,黄大仙跟他们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分明道观已经这样穷,可这些道士竟还守得住,既不像和尚似的出去化缘,也不四处拉拢什么香火钱,只是自己安安分分的耕地种菜,偶然下山帮人看看风水算算卦,再卖点丹药什么的。   值得一提的是,许多炼丹师本身就精通医术,这两个也不例外,他们做的什么清心丹之类的便是清宵观相当大的一个收入来源。   刚进去的时候展鸰还担心他们也痴迷于长生之术,拐弯抹角的提了重金属什么的,谁知人家清楚得很,从来不轻易给人服用,只是觉得万无一失了才用禽畜做实验,一旦发现有死亡的就立刻停止,并改良丹方。所以迄今为止……长生丹就没成功过一回。   这么多年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竟还没有气馁,也着实令人敬佩。   展鸰和席桐都是学理科的,也曾学习过基础医学和急救知识,去了之后跟他们简单聊了几句就被引为知己,又深入交流了几回,对方基本上就是予取予求了。   两人也没多要,就拿了点儿酸、碱、白磷什么的,然后回赠了点儿基础化学知识,没准儿来日这清宵观还能出几个大庆朝的化学家呢!   这么想着,也是有点小兴奋呢。   本想着当日就将黄大仙拿下,谁知回城问了夏白那边留下盯着的人才知道,人家黄大仙早收摊了!   “那厮十分警醒,很会拿捏,天色擦黑便收了摊子,又叫百姓们回去的路上小心,明日也不必赶早,怕太早了天黑难行,说自己明儿上午才出来呢!”   众人有些无言以对,憋了半日也不知谁才憋出来一句,“倒是体贴……”   诸锦不死心,“果然不出来了么?如今却在哪里作甚?”   盯梢的人点头,“属下看过了,确实不出来了,已经回客栈歇着了。城内有位做妆粉买卖的杜老板才刚还想请他去看宅子风水,张口便开到纹银五十两,那黄大仙只道他有自己的规矩,眼下已然收了神通,不再动。那管家又开到百两,难为他竟还是不为所动。”   小九倒抽凉气,“百两也不肯动么?”   在场众人非但没怀疑自己是否冤枉好人,反而是齐齐觉得黄大仙着实可恶。这招明显是以退为进,摆明了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了。   “经此一事,黄大仙的名声越发传了开去,”夏白拧眉道,“旁的不说,若那杜家再来人请,难道还能少于百两么?众百姓见他这样守得住,自然越发推崇,只怕越闹越大。”   若他迟迟不走,再者名声渐大,谁又能保证义诊的计策能一直起效?   “展姐姐,席大哥,明儿就靠你们了。”   既然黄大仙提前收摊,没了打击对象,展鸰他们就是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出来了,只好各自散去,又约好了明日午时相聚砸场子。   展鸰和席桐先兴冲冲的带着小孩儿去了夏白说的卖洞子货的商铺,果然找到了胡瓜!   这会儿的胡瓜同后世的黄瓜还有些差异,不光个头小,且外貌也不是那般出挑,不过味道是不差的。   除了胡瓜,还有一些他们没见过的绿叶菜,像菠菜又像油菜,味儿不坏,也买了些。   这是他们穿越一来头一次买洞子货,结账的时候着实吓人:不过两斤小胡瓜,外加几扎小绿菜,竟然就要三两二钱银子!   有个妇人也进来看,一听这报价就吓得掉头就走,速度之快活像后头有鬼在追。   席桐眼睛也不眨的付了账,展鸰笑着打趣,“之前你说自己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可我瞧着你着实财大气粗,着实是个土豪。”   其实她一直都挺好奇,席桐那么些银子到底哪儿来的?   当初他来找自己时就交了一笔巨款上来,据说自己还有私房,后面又买上等料子做衣裳,又买各种食材的,如今又是洞子货,花起钱来从没手软过……   虽说席桐从来不是个吝啬的,可眼下这份豪爽,也着实不像经济拮据的。   那么问题来了:当时他跟自己见面时才来了短短半年,一个没有身份、居无定所且心灵时常陷入茫然的黑户究竟是如何迅速集聚起这样一笔巨额财富的?   席桐瞅了她一眼,“你想知道?”   展鸰歪头想了下,“老实说,自然是好奇的,不过我相信你,什么时候你自己想说,我就听着;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虽然跟席桐关系亲近,但也不会强迫对方做什么事,这是原则,也是他们双方默认的底线。   席桐微微抿了下唇,“我没想过瞒你,只是没想到你会在意。”   展鸰睁大了眼睛,“肯定会在意的好吗?谁不想有一笔巨额的意外横财砸到头上啊!白手起家开饭馆真的很不容易!”   要是她没点儿本事,别说开饭馆了,恐怕穿来第一天就要被野猪吃了!   即便这么开挂,头几个月不也还结结实实节衣缩食了一把吗?   席桐轻笑出声,一双好看的眼睛在微黑的夜色下闪着光,简直比路边的灯笼还要亮了。   两大一小一边往城外走,一边道:“说来话长,简单地讲,这些钱大多是我劫富济贫得来的。”   展鸰长长的哦了一声,竟有几分遗憾,“这么好的事儿你竟然不叫上我?”   席桐失笑,“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你也来了,只是觉得茫然,不知道前路在那儿……”   那会儿他是真的茫然,一天到晚就是随便找个地儿发呆,也不知道饿,也不知道困,好似一头迷途羔羊,又好像黑夜荒原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完全看不到一点儿光,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去哪儿呢?   去做点儿什么?   一直支撑着他前行的信念轰然倒塌,他一下子就无所适从了。   他谁都不认识,谁也不认识他……   席桐看着展鸰,两排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认认真真的说:“谢谢你。”   展鸰一怔,转过来的半张脸都藏在灯火映照形成的阴影里,“谢什么?我可是收了你的银子的!”   席桐没解释,只是笑,如同六月那温柔的湖水,并不算烫,却能缓缓渗入心房。   或许他从来未曾宣之于口,可他是真的很佩服这个姑娘。   她比自己强大太多,哪怕身处全然陌生的环境,瞬间一无所有,甚至包括信念和理想,她也能够迅速调整过来,并立刻为自己制定全新的奋斗目标……   这真的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特质。   见席桐不再说下去,展鸰耸了耸肩,也没继续问,只是笑道:“今儿回去的早,又难得有黄瓜,准备着做烤鸭吧!再拍个黄瓜、做个凉皮。”   天知道几个月没闻过黄瓜味,她都快疯了!   三个人刚一回家,二狗子就迎上来道:“掌柜的,今儿早上您几位刚走,诸大人那边就送了东西来,说是给侄儿补的年礼,还有眼下的元宵礼,都放在您那边正厅里头了。”   展鸰一听,先叫李氏去挑肥鸭,自己则带着席桐和展鹤去看礼。   因是两个节加在一起,送的东西正经不少呢,正厅中央的八仙桌和四张大椅子都摆的满满当当,还摞了好几层高,附带的礼单就有好几叠。   诸清怀是个稳妥的人,送的倒也没什么出格的,不过是些文房四宝衣裳布匹,虽说是给侄儿的,可瞧着那十来匹料子中,一半的花色都明显是给成年男女穿的。   他是见过世面的,眼界也高,出手的就没有寻常货色,便是这些料子也俱都溜光水滑,沉甸甸厚实的很,握在手中流水一般,黄泉州的布庄内竟找不全的。   展鸰随手摸了一块绣着江南风景暗纹的竹青色缎子,对席桐笑道:“瞧见没有?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如今咱们收了人家的礼,日后越发要上心了。”   席桐也笑,“难不成不收,你就不管了?”   展鸰拿起那匹万字不到头的朱红缎子给展鹤比了比,又将那匹雨过天晴的梅花纹往他身上比了下,点点头,“不给也要管,只是他做的这样周道敞亮,心里更舒服了。”   管不管是她的事,可若是这些长辈明知孩子在这里,还跟理所应当似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就真叫人寒心了。   “蓝源也说过几日会送东西来,连带着他的老师什么的,眼见着得开个库房了。”席桐道。   “也是,”展鸰点点头,“已经找人准备盖房子了,倒也不怕。”   正说着,李氏就在外头道:“师父,鸭子杀好了,您去瞧瞧吧。”   展鸰哎了声,又摸摸展鹤的小脸儿,扬声喊进他的乳母秦嫂子来,“我去做饭,你看着小少爷,盯着他写几张字,念几页书。这是诸大人送来的节礼,你挑些好的给他做些衣裳吧。你也辛苦了,也做两件。”   秦嫂子跟过来的时候只有两个小包袱,换洗衣裳不过三两套而已,且是冬装。如今眼见着要开春了,自然穿不得。   “这如何使得!”秦嫂子也是跟着开过眼界的,一眼便知这都是价值不菲的好料子,自己哪里敢穿?“这样娇嫩的颜色,我这样年纪的人如何穿得?倒是姑娘好个年华,又是这样的模样,若是不嫌弃,我便替姑娘裁几身。”   只说给展鸰做,至于席桐,她是提也不敢提。   到底男女有别,自己一个乳母,如何能提无亲无故的成年男人做衣裳?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展鸰瞧了席桐一眼,忽然觉得家里真得赶紧雇个专门针线上的人了。   不然依照故人走亲访友的尿性,送礼的首选就是各色布匹,偏偏他们这一群人就没个针线活儿好的……   一边想一边摇头,两人又去了厨房。   烤鸭好吃,可步骤也同样麻烦,又是去内脏,又是烫皮,又是腌制打糖色,又是风干的,今儿憋足了劲儿忙活一夜,明儿早上起来正好挂在烤炉里头,晌午带去与诸锦他们一同分享。   对了,还得回一只给诸清怀。人家送了这么多东西,一只鸭子固然简薄,但胜在稀罕,光这份奇巧心意就可抵挡一切。   她摆弄鸭子的当儿,席桐就默默地去洗面筋,晚上他们果然吃到了完整的凉皮和拍黄瓜。   面皮劲道,面筋多汁,黄瓜鲜脆清爽,一筷子下去魂儿都要飞了。   展鸰吃了一口,捂着嘴激动道:“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啊!”   大约是知道今儿要跟黄大仙斗法,展鸰格外的战意盎然,大清早就起来忙活了。   今天早上吃小馄饨。   两种馅儿,猪肉和鸡肉的。   她去和面,照样是席桐剁肉,细细的弄成蓉。   展鸰是熟手了,包起来跟飞似的,李氏只瞧着她十指纤纤穿花似的飞,一只只长着翅膀的小圆包就规规矩矩在盖垫上排了队,打眼一看,竟都一模一样!   何等功夫!   “师父这样厉害,俺不知得花多少年功夫才能习得一成。”李氏羡慕道,拿着一小块面皮反复练习。   展鸰就笑,又拿着竹片挑了点肉蓉,轻巧的在面皮一端抹了下,另外几根指头再一转一翻,一只馄饨又出来了。   “不必妄自菲薄,你聪明得很,也有韧劲儿,会学得很快的。”   李氏给她夸得脸红,有些臊得慌,“师父总是夸俺,弄的俺自己都以为俺聪明了,倒是不好意思。”   “真的,我从不说谎话。”展鸰正色道。   李氏真的不笨,甚至对厨艺也是真的有几分灵性,往往只要展鸰教过的,她就会牢牢记住。   只是这个女人前头二十来年过得太苦太压抑了,所有的人都在否定她,告诉她女人只能老老实实窝在家中侍奉公婆,不必学习,也不能学习,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要记住,你只是一个女人,而女人只需守好本分便可……   这种来自社会大环境乃至亲人的持续不间断的打压几乎泯灭了她的天性,并将她牢牢绑缚,因此也造就了这个极度自卑、极度不自信的李氏。   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   “对了,你想不想给自己起个名字?”展鸰装着不经意的问道。   李氏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刚要习惯性的说不敢,可当她看到自家师父眼底的鼓舞,也不知就从那儿来了点勇气,忽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道:“俺,俺,俺想要个名字!”   最后几个字,简直像是喊出来的。   而随着尾音消散在空气中,李氏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有什么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镣铐碎裂了。   对,名字,她想要个名字,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展鸰笑着点点头,略一思索便道:“慧,聪颖,聪慧,有灵性,这既是我对你的评价,也是我对你的期待。李慧,如何?”   李氏,不,李慧怔住了,着魔似的跟着念了几遍。   “李慧,李慧……”   最开始她念的磕磕绊绊的,好像有些不适应,可是后来她念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溜。   “李慧!”她咧着嘴笑了,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俺有名字了,俺叫李慧!”   李慧,真好听啊。   等会儿吃完了饭,她要去问问二狗子,这两个字怎么写。   她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   馄饨包好了,猪肉的用大骨汤煮,雪白的浓汤里俏皮的翻滚着小巧的馄饨,里头再撒一点翠绿的芫荽和葱花。   鸡肉的用清水煮,里头加一点之前诸锦给的干海菜和小虾米,十分鲜香。   趁热吃上两碗馄饨,连带着汤也趁着烫嘴的时候喝了,撑得肚儿圆,暖烘烘的舒服!   邻近晌午的时候,薄饼好了,烤鸭也做好了。   虽然是头一回用土炉做烤鸭,但之前展鸰已经用这个烤过好几回地瓜、火烧什么的,对于它的温度把控十分熟练,故而很是成功。   刚出炉的烤鸭表皮棕红,泛着油光,光是看着就是一种视觉享受,更何况还有扑鼻的香气!   展鸰飞快的偏了,又装好了薄饼和葱丝、黄瓜丝、甜面酱等,将鸭子趁热装在大食盒内,外头严严实实的包了用棉花套子保温,赶紧招呼席桐进城。   今儿是大日子,更难得烤鸭在手,可不能耽搁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因注定了要出乱子,他们就把展鹤留在家里了,叫乳母看着。   小孩儿还不大乐意,可到底耐不住展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有好吃的陪着,好歹算是留下了。不过临走前还是跟展鸰拉钩,说要是天黑之前不回来,他就不认这个姐姐了。   展鸰顿时压力如山。   她跟席桐飞也似的进城,与诸锦汇合后的头一句话就是:“快快快,快把这个送给诸大人!”   见她这着急上火的样儿,诸锦和夏白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人命关天的证据,谁知就听她又丢出来下一句话,“不然烤鸭该凉了!”   诸锦&夏白:“……”   烤鸭外皮劲道内里鲜嫩,咸甜适口,配着甜面酱、葱丝、黄瓜丝用薄饼一卷,一个人吃半只鸭子那都不嫌撑的!   诸锦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卷的飞快,赞不绝口道:“好姐姐,回头你在城里开铺子,可得有这道菜!”   展鸰不敢答应。   烤鸭算是她截至目前为止做过的难度最高,专业性最强的菜了,一般人还真是做不来。且看看再说吧。   等他们心满意足吃完了烤鸭,打着饱嗝儿合着茶清口时,昨儿风光了一天的黄大仙终于再次出现。   因今日又多了些百姓,黄大仙又将昨儿抓鬼的招数演了一遍,成功的从几位百姓身上抓了邪祟什么的,赢得阵阵喝彩。   诸锦实在看不下去,百思不得其解,“这一看就是骗人的,为什么还有人信啊?”   可事实确实如此,很多百姓来之前也心存疑虑,但很快就被这气氛感染,跟着一起深信不疑了。   小九蹬蹬跑上楼,面带兴奋的道:“成了成了,兄弟们在黄大仙对面摆了个摊子,展姑娘可以下去打擂台了!展姑娘叫埋的东西也埋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这么香?”   此话一出,展鸰四人齐齐僵住,然后疯狂对视:   坏了,忘了给他留了!   四人飞快的交换了下视线,然后夏白就发现其中三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夏白:“……”   他娘的,突然就不想合作了!   他干咳一声,“走走走,赶紧的,快下去!小九儿别傻站着,赶紧的!”   “啊?哦!”被他这么一打岔,小九果然顾不上许多,也傻乎乎的跟着走了。   众人下楼一看,外头果然一个摊子,小九还兴冲冲的从下头翻出来几件道袍,“来来来,展姑娘,这是新的。”   展鸰死鱼眼看,“什么意思?”   小九眨巴着眼,一本正经的说:“捉鬼的不都是道士么?昨儿咱们去清宵观,我瞧着那些道袍穿着正经挺气派,立即就仙风道骨了,多可信呐。”   夏白捏了捏眉心,把他按到一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道:“不用这么周道。”   这孩子的细心咋用不到正点儿上呢?   被否决了道袍提案的小九也不气馁,丢了道袍之后又欢欢喜喜的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幡子挂起来,上书三个大字:“展大仙”!   展鸰:“……”   现在打死这厮还来得及吗?她真的挺想继续在黄泉州当个低调的掌柜的。   不等她付诸实践,小九已经又掏出个锣来咣的敲了一锤,扯着嗓子喊道:“父老乡亲们,今儿我们展大仙姑路过贵宝地……”   展鸰:“……”   还他妈的仙姑!   旁边席桐忍笑已经快把自己憋死了,诸锦和夏白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一看小九掏锣就落荒而逃,又蹿回楼上包厢里窝着了,展鸰毫不客气的朝天比了个中指。   这都踏马的什么塑料队友?!   上头的诸锦本就有些心虚,见此动作越发不安,偷偷扯了扯夏白,“姐姐打的什么信号?”   夏白也不懂,摇头,“估计是要开始的信号了吧?”   打的什么信号他确实不知道,不过本能地觉得可能不大友善……比如说或许不是想打信号,而是想打人什么的。   那边黄大仙正和风细雨的给一个大娘说她不孝顺的儿媳妇是被附身了,需要大仙亲自出马,私下里单独给那媳妇彻底“检查”一番,谁知对面就青天白日炸开一声锣,登时吓得一群人人仰马翻,黄大仙自己都打了个哆嗦。   听明白动静之后,黄大仙的脸刷的拉了下来,感情是遇上不开眼的来砸场子了! 第46章   眼见着对面上百人都好似闻到腥味的鲨鱼一般齐刷刷扭过头来, 展鸰头皮就是一阵发麻。   可事到如今已然是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她没有退路,只能闭着眼往前走。   好在席桐和小九仗义!哪怕后者有点儿坑……   黄大仙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几声,又换了个动作, 越发显得飘逸了, “这位姑娘莫要胡闹, 当心神明怪罪。”   百姓们定睛一看,竟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杏眼桃腮笑盈盈,漆眸清澈水汪汪,瞧着倒是十分赏心悦目。可她头上戴着漂亮的银钗, 穿一套墨绿色绣梅花的绸缎袄裙, 袖口领口出的好风毛,越发衬得肌肤白皙明艳动人, 端的是个俗世好女子,跟什么大仙岂有半分关系?   男人和老人们倒罢了,先就在心里暗赞一声, 又七嘴八舌的道:“小姑娘家家的胡说八道什么?大冷天的,快家去耍吧。”   “你年轻不经事, 不晓得厉害, 当心叫神明着恼!”   “黄大仙大人大量, 且不会怪罪你,姑娘, 快走吧!”   只是那些女人们却已经恼了,夹着嗓子道:“什么大仙,这就是个妖女!”   “正是,黄大仙你瞧瞧她是不是狐狸精变的!快收了她吧!”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着,看向展鸰的眼神十分可怕,好像与她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随时都可能冲过来把她撕碎了。   下面的席桐和小九,上面的褚锦和夏白,见此情景都不禁绷紧了神经,与暗处潜藏的士兵一同戒备起来。   他们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是这位姑娘当真能够兵不血刃的将黄大仙从神坛上拉下来自然最好,可若是不成,也只好来硬的了。   被洗脑之后的人疯狂起来狗都不敢惹,现在百姓们已经对黄大仙深信不疑,十分拥护,如果展鸰不能拿出切实有效的证据,只怕先就要被这些人砸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庭广众之下,只要自己小心些,黄大仙也不好怎么样。   想开之后,展鸰忽然就觉得不紧张了。   她冲黄大仙笑了笑,一本正经的道:“路过贵宝地,且见道友作法,一时技痒难以自持,也想着与道友一同分担。毕竟我等修习仙法,初衷便是造福天下,泽被苍生,道友不必客气。”   还不必客气……他一点儿都不想客气!   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的竟这般不要脸,光明正大的想从自己这里分一杯羹,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叫黄大仙想拒绝都不好开口了。   人家都说了要“分担”、“造福天下苍生”,若他再开口撵人,岂不是自己打脸?   黄大仙直勾勾的盯着展鸰看了会儿,勉强挤出一丝扭曲的笑,“好说好说,客气客气。”   小娘们儿,回头有收拾你的时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么想着,黄大仙又甩了下拂尘,缓缓吐息几次,对展鸰做了个请的手势,“仙姑请!”   且叫我瞧瞧你有何本事!   展鸰微笑,“仙长请!”   当然是你先走,我随时拆台的好!   “仙姑请!”   “仙长请!”   “还是仙姑请!”   “还是仙长请!”   两人你来我往了五六个来回,谁也不肯先动,弄的一众百姓也跟着看过来看过去,场面一度十分滑稽,可谁都没敢笑。   上头诸锦沉默半晌,“展姐姐干嘛呢?”   夏白想了半天,有些迟疑的道:“攻心为上,或许是策略吧……”   毕竟他们对黄大仙知之甚少,若是贸然发力恐失了先机,倒不如先暗中观察,谋定而后动。   展鸰最不怕的就是拖时间,只是慢悠悠的跟黄大仙打太极,可渐渐地,那些信众不干了。   方才正叫他“诊治”儿媳妇的大娘有些不大着急的道:“大仙,您还是先给俺儿媳妇瞧瞧吧,这邪祟一日不除,老身阖家难安啊!”   正跟展鸰斗气的黄大仙给她这一打岔,险些岔了气,展鸰不失时机的道:“是呀仙长,人命关天,还是莫要推辞了,请吧!”   那大娘也顺着道:“是呀大仙,仙姑说得对啊,人命关天啊。”   黄大仙咬了咬后槽牙,心道仙姑个屁!还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臭娘们儿……   哼,既如此,也别怪我不客气,非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且叫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黄大仙冲展鸰颔首示意,又环视四周,正色道:“诸位乡亲有所不知,这邪祟好生厉害,若要彻底祛除,还得本仙亲自下场……也罢,待我作法,暂且将它略压制一回!”   因半路杀出个展鸰,他不得不将淫辱女子的计划延后,打定主意给对方来个下马威。一来好叫她知难而退,二来若是能唬住,嘿嘿,瞧这小娘子竟是难得上等姿色,如此放过岂不可惜?   这么想着,黄大仙作起法来越发卖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个花纹繁复的铜铃,闭着眼睛疯狂摇摆,与杂乱的铃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他口中叽里咕噜念的所谓咒语。   黄大仙像模像样的踩着八卦步转起了圈子,每当走到展鸰跟前便越加折腾的厉害,不多时,展鸰就给他闹得头疼。   可算见着现场版的跳大神了!   若说席桐打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没好印象,那么等看了刚才对方看展鸰那淫邪的眼神后,席桐就很有点儿将黄大仙抽筋剥皮的念想了。   眼下虽不好打杀,可叫他出个大丑还是可以的。   因黄大仙动作幅度十分之大,等闲场地根本施展不开,百姓们直接给他让出来中间一个大圈,张牙舞爪的他落在席桐眼中简直满是破绽。   席桐冷笑一声,垂下眼睛在地面飞快搜索起来,很快便锁定了一块小石子。   黄大仙兀自闭着眼睛唱跳的投入,却忽然觉得右膝弯猛地一疼,整条右腿瞬间麻木,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哎呦一声面朝下扑了下去。   展鸰先是一愣,然后飞快的扭头看席桐,冲他挑了挑眉。   席桐回了个眼神,继续瘫着脸当护法。   小九这不顶事儿的已经噗嗤笑出声,好些围观百姓也纷纷惊呼出声,生怕黄大仙有个好歹。   展鸰他们几乎已经准备好了看热闹,谁知这黄大仙也不是省油的灯,千钧一发之际竟豁出去了,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之后抓紧拂尘和铃铛来了个就地十八滚,然后“嘿!”一声爆喝,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没起来,之后又毫不气馁的顺势甩腿盘膝,终于将自己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   展鸰&席桐:“……”   这他妈也行?!   还别说,这一套动作下来袍袖翻飞,正经挺赏心悦目!   众信徒先是一惊,继而也不知谁开始带头鼓掌喝彩,“好!”   刚才忙乱之中,黄大仙的额头磕在地上红了一块,周身看不见的地方也都摔得火辣辣的疼,可难为他竟还撑得住,依旧面容肃穆,好似刚才的摔倒并非意外,而是必要的整套动作而已。   楼上的诸锦和夏白:“……”   拿诸大人的清白发誓,他们活了这么大,都没看过这么精彩这么卖命的街头卖艺的!   等众人的喝彩声渐渐低下去,黄大仙才一脸严肃的站起身,轻描淡写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铜铃放回竹筐,又抖了抖袖子,不紧不慢道:“才刚是我作法,这邪祟甚是厉害,损耗了我不少功力。唉,你们肉眼凡胎,本是瞧不见的,只是我等本就是慈悲心肠,少不得叫你们开开眼!”   刚才折腾厉害了,这会儿他脑门儿上都微微见汗,且有些气喘。   众人俱都激动不已,屏息凝神等着他大显神威。   展鸰和席桐他们也都目不转睛的瞧着,准备等会儿见招拆招。   就见黄大仙先用一块手巾给自己擦了擦手,又掐了个诀,这才抓过那女子来,将她的衣袖往上一撸,露出一段浑圆藕臂来,一声爆喝,化手为刃,在她胳膊上用力砍了下。   被当众掀了衣裳的妇人又羞又气又害怕,再加上黄大仙砍得甚是疼痛,当即哎呀叫了一声。   “啊!血!”   “有血!”   “真有邪祟!”   人堆儿里忽然炸开了锅,好些靠的近的一眼就看见黄大仙拿开手之后,那妇人胳膊上赫然几道血痕!   人群中好似油锅里丢入盐粒,瞬间乱作一团,以那妇人为中心的百姓拼命往后褪去,生怕给邪祟沾上。而后头那些看不见的却十分好奇,拼命抻着脖子、垫着脚尖往里钻,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一时间乱作一团。   那妇人跌坐在地,看着手臂上的鲜红血痕,浑身发抖,喃喃着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头嗡嗡做响,竟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邪祟附体了。   她生性憨直,奈何婆婆刁钻、丈夫无用,一味的将怨气撒在她身上。前几日婆婆又骂她成亲三年来只生了两个赔钱货,挑唆着男人要休了她另娶。奈何这妇人在乡间名声甚好,婆婆想了许久,听说城中来了大仙,这才想出来邪祟附体这么个由头……   额头上顶着大包的黄大仙得意极了,偏还要故意做出一副没什么的表情来,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不停的瞅着展鸰,似乎是想看她如何应对。   楼上的诸锦和夏白也啧啧称奇,又不由得替展鸰担心起来,她该如何应对?   展鸰笑着点头,也跟着拍了几下手掌,然后拿眼睛在人群中一扫,忽然冲一对四十岁上下的夫妇招招手,“两位且往这边来。”   那夫妇二人本是冲着黄大仙的名头来的,当下有些犹豫,谁知黄大仙竟亲自发话了,“不必担忧,想来这位仙姑也是个有才干的,必然不会叫你们失望,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既然黄大仙都这么说了,那就去吧,大不了看不准不给钱就是了!   夫妇二人磨磨蹭蹭过来,有些不大情愿的唤了声仙姑,眼中明晃晃的流露出怀疑。   这样年青,打扮得还这样好,哪里像个修行的人?   展鸰也不在意,只是叫小九拿了个条凳请他们坐下,忽然开口道:“二位是要卜卦?”   那两人登时一惊,脱口而出,“你是如何知晓的?”   展鸰笑而不语,也装模作样的掐了掐手指头,慢悠悠道:“令郎……”   她故意拖着个长腔,旁人倒罢了,那对夫妇却已然变了脸色,腾地站起来,“仙姑!”   众人登时一片哗然。   瞧这个情景,分明是猜,不对,是算对了?!   黄大仙的脸色也瞬间难看起来,险些维持不住自己仙风道骨的高人形象。   怎么可能?!她还什么都没问呢!   小九一张嘴都合不拢了,悄悄碰了碰席桐,面带敬畏的道:“娘咧,展姑娘莫不是真的能掐会算?”   席桐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一脸的讳莫如深。   他越是这样,小九心里越没底,整个人都有些毛毛的,再看展鸰的时候,眼神都带了恭敬。   感情还是真仙姑?!   眼见着仙姑一张嘴就把他们想问什么都说出来了,那夫妇二人顿时疑虑全无,忍不住开了话匣子。   原来他们家中有个儿子正在读书,前头已经考了三回都不中,眼见着又到了二月中,再有几日又要下场,一家人都十分忐忑。这老两口今日本是去青龙寺替儿子烧香拜佛的,回来的路上又无意中听见什么黄大仙,本着多多益善的想法,也就挤过来了,想再请大仙给儿子算一卦,心里也好有个底。   展鸰垂眸叹息,轻飘飘丢出来一句话,“求的签文不好吧?”   “您真神了!”男人心悦诚服道,又有些愁眉苦脸的,“乃是个下签!”   大娘唉声叹气的,“他日日苦读到深夜,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人都消瘦了好些,我这个当娘的看了心都要碎了!”   她说一句,旁边的男人也跟着叹一句,又抱着手哀求道:“仙姑神通广大,既已知道小人心事,还望仙姑施展神通!”   上头诸锦和夏白一边吃茶一边叹道:“酣畅苦读何曾是个享乐的事了?想当年爹爹皇榜登科之前,也是如此的!”   夏白是武举出身,虽然没有特别多熬夜苦读的经历,但他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也是极其艰难的,听了这些颇有共鸣,可也越发替展鸰担心了。   这科举一事,该怎么帮?总不能叫大人徇私舞弊吧?   展鸰一脸严肃的听着,时不时跟着点头,完了之后沉吟片刻,悠长一叹,“罢了,我本不欲过问红尘俗世,奈何却算到有此一遭,我与你们有缘!少不得施展一二!”   那夫妇二人一听,欢喜无限,连连道谢,又眼巴巴的看着她。   展鸰问了他们儿子的名讳,双目微合,又装神弄鬼的掐了几下指头,觉得差不多了才道:“我算过了,令郎命中有此一劫,不过却也不全然是坏事。常言道,福祸相依,他早年颇有不顺,多些磨砺,只要过了这道坎儿,以后就都好了!”   她这么一说,那当娘的眨巴着眼想了一回,立即一拍大腿,转头对自家男人道:“仙姑说的很是,咱们儿子从小到大可遭了不少罪!又是摔着腿,又是发烧的,前儿上街不是还叫人偷了钱袋去?如今身子骨也是越发虚了,吃药竟比吃饭还多呢!”   夫妻两个煞有其事的交流了一回,越发觉得展鸰算的准,态度也更加恭敬了。   展鸰微笑,“难得缘分,这又是我在黄泉州头一回施法,少不得的破个例。常言道尽人事听天命,如今我也助你们一臂之力。这里有个符,你们拿回家去挂在令郎书房正北的墙上,再叫他每日早晚绕着院子走三圈,每走一圈歇息一刻钟,头一圈由东往西,次一圈从西往东,第三圈再由东往西,千万不可错记。若是遇到刮风下雨等天气不好的时候,便在屋里走上两刻钟,每走一刻钟停一刻钟,也是这个方向,万万不可中断。如此一来,倒是多几分把握。”   说完,她就朝席桐一伸手,席桐一言不发的开了个扁平的书袋模样的东西,从里头抽了一张黄纸。   展鸰拿着那黄纸,先空手往桌上两根蜡烛的烛心轻轻捏了下,便见那两根蜡烛忽然凭空着了!   众人不由得发出阵阵低呼,又小声议论起来,觉得这展仙姑没准儿是货真价实的,没瞧见连昨儿黄大仙的招数也会使么?   展鸰面不改色的将那黄纸虚虚往纸上燎了片刻,众目睽睽之下,上头竟慢慢显出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来:   “文昌庇佑,邪祟不侵!”   下头还有好些奇形怪状的符号,瞧着果然是深不可测的样子。   展鸰将符纸抖了抖,又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好叫众人都看清了,这才递给那对夫妇,“且拿回去吧,莫要沾水。我已加了法力在上头,只管叫令郎照我说的做,保管身子骨就好了。科举一事两位也暂且放宽心,前头说了,令郎有此一劫,若是这回得中,自然是好事;若是不中,也不必担忧,厚积薄发,来日必然一鸣惊人,他福气造化且在后头呢!”   二人听她非但能管文昌老爷的事,竟还带着治病强身,越发恭敬的不得了,双双起身,弯着腰,伸出两双四只手小心翼翼的将那符纸托在掌心,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瞧了好几回,引得众人也都使劲瞅,十分艳羡。   呵,瞧这些纹样,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果然是极深奥的!   展鸰也不要钱,那对夫妇越发感激不已,千恩万谢的去了,脸上也比来时多了好些光彩。   经此一役,展仙姑的名声瞬间打响了,几乎与黄大仙不相上下。   原本围拢在黄大仙周围的百姓差不多分出一半过来,争先恐后的喊仙姑,又求她发神威。   诸锦他们看得过瘾,觉得比外头那些舞龙舞狮、跑旱船的有意思多了;展鸰一回生二回熟,做完了之后也觉得十分过瘾。   她先谦虚了一回,又抬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非常宽厚且大度的道:“诸位不必着急,不过雕虫小技罢了,想必黄仙长也十分精通,大家可以去他那里,道法自然,都是一样的。”   黄大仙笑的就有些扭曲。   谁知话音刚落,一个汉子就忙不迭的拍马屁,大声道:“还是仙姑更厉害些!您方才甚么都没问,却什么都算准了!”   此话一出,当真回响万千,好些人纷纷表示展仙姑才是真正的仙风道骨、德行高远,能掐会算,更难得的是竟然连一个铜板都不要的!   于是展鸰越谦虚,过来的人反而越多……   黄大仙恨得直咬后槽牙,恨不得现在就拿拂尘甩花了前头那张如花似玉的妖精脸!   没想到这小娘们儿竟还真是同道之人,做的如此熟练!   接下来,展仙姑又替两个大娘解了梦、帮一个大爷抓了邪祟,信众都是坐下的时候忧心忡忡,起来的时候一身轻松,显然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不过刚开始展仙姑那手卜卦明显过于震撼,以至于众人虽然也相信她肯定其他法术也很在行,不过显然找她算卦的更多些。   眼见她算得飞快,将自己的肥羊一个个白白送走了,黄大仙心疼的五脏六腑都揪起来了。   他兀自生气,一个托儿却悄悄跑过去低声耳语,“大哥,这么下去不成啊,您的先立威,赶紧把这些人的心意转还回来!不然咱们可真要空手而回了!”   黄大仙一惊,赶紧收敛心神,也顾不上生闷气,马上就又努力“工作”起来。   为了压制展鸰的气焰,他也散出去好些符,且因为对方不要钱在先,他也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也强笑着分文不取……   接下来,黄大仙又十分出色的展示了抽小鬼儿、空手下油锅等神技,引来惊呼阵阵。   可不等他得意的,对面的展仙姑就好像跟他作对似的,也不慌不忙的抽小鬼儿、空手下油锅!   黄大仙的冷汗就下来了,终于知道自己这回踢到铁板。   这几乎就是他会的所有招数,眼见着对方竟然一样不差,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那托儿又小声道:“大哥,她好似不会看风水!”   黄大仙精神为之一振,确实!   方才有好几个人点名想请那娘们儿看风水,可她都无一例外的推了,只说日子不对,忌风水!   她不会,自己会啊!   看风水算是黄大仙为数不多的一点真本事,虽然也是仅懂皮毛,有些不入流,可比起那些焚烧符纸治病什么的,已经算是真才实学了。   见黄大仙那头窃窃私语,席桐也不动声色的凑到展鸰身边,附耳低语,“差不多了。”   黄大仙本就是个江湖骗子,如今自己却生生断了他的财路,此等大仇不共戴天,再这么下去,眼见着他就要狗急跳墙。   展鸰点点头,冲对面使了个眼神,席桐便退了几步,悄无声息的从人群中消失了。   却见那边黄大仙已经与同伙商议的差不多了,他整了整衣裳,分开众人往这边走来。   到了展鸰跟前,他先笑哈哈的行了一礼,“道友果然功力深厚,原来你我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如此甚好!相逢即有缘,不如你我坐下来,略吃杯茶,一同探讨精进。”   谁跟你这诈骗犯精进?展鸰只是胡乱应付,也不答应。   见她这样不识抬举,黄大仙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语气有些冷淡的问道:“不知仙姑于风水一道如何?我有心讨教,不如你我二人比试一场!”   展鸰瞅了他一眼,又飞快的往他摊子旁边的大树瞧了眼,这才对面前过来看卦的年轻男人道:“实不相瞒,你便是个生闺女的命!”   说着,也不管那男人瞬间垮下来的脸,又端着他媳妇的手看了一回,叹道:“你倒是个有福的,你媳妇命中带子,只是你命硬,给你克住了!前头那几个女儿你也没给过好脸色吧?我一看你面相便知晓了!命格越发硬了!不然如何这第二个媳妇也生不出儿子?若是你实在想要儿子,须得好生待她们,收敛了你的锐气,如此方可减轻影响,倒还有几分希望……”   那男人略有些犹豫,觉得下不来台,可他老娘却已然点头如啄米,又对着儿媳妇赔笑,又是对着展鸰作揖的,又狠命推着自己的儿子,叫他答应。   “仙姑放心,俺们家去了必然好生待这儿媳妇,啊,那些孙女也好好地!”   到底是儿子的诱惑大,那男人踟躇一番,也咬牙答应了。   只要真能生出儿子来,便是多陪送几幅嫁妆又如何?   那年轻的女人受了这么多年的气,以前总有人说她不中用,如今忽然得了这话,瞬间觉得扬眉吐气,又冤枉的很,眼泪汪汪的狠命锤了男人几把,男人垂头丧气的,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故而不敢还手。   那老娘也对着儿媳妇好生安抚,又对展鸰赔笑道:“仙姑,只好生伺候就行了么?您,您不给个符么?”   对这样的吊癌晚期患者家族,说实话,展鸰其实一根草也不想浪费,只是可怜那女人罢了。   她故意拿腔捏调的哼了半日,这才一脸无奈的道:“大娘,实不相瞒,你儿子的命格太硬,我今日说破已然是泄露天机!实属不该,若是再给符咒,唉,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殊不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越这样推三阻四,千不肯万不肯的,那对母子就越发望眼欲穿,非要不可。   两边拉扯了一会儿,这母子二人竟跪下了,“求仙姑发发神威,施展神通吧!不然俺们老邱家要断了香火了!”   连带着那女子也跟着跪下了。   展鸰这才叹了口气,作势叫他们起来,痛苦万分道:“罢了,罢了,我本立志造福天下,泽被苍生,自然是无怨无悔……唉!”   说完,到底是抽了张符出来。   她无声念了一段,又去火上一燎,上头渐渐显出些花样和字迹来。   那男人是识字的,看过之后就有些迟疑,赔笑问道:“仙姑,俺是想生儿子,如何却是什么妇神庇佑,福泽绵延?”   根本就不是给他的啊!   “你懂什么!”展鸰毫不客气的斥道,“都说过了,你的命格奇特,太过刚硬,命中属女,轻易更改不得,若强行施展,必然命数有损!我本是见你们可怜见的,没奈何,只好提一提你媳妇的命气,护住了她,回头才好将你的命格压一压,将她带子的气运分一些过去,即便如此,我也是耗费心血,勉力一试罢了,不然你还想如何?”   那男人和老娘一听,感情若不怎么做,自己想要儿子就得短命?那如何使得?!   当下真是什么意见都没了,一个两个笑容可掬的,又面红耳赤道歉,并小心翼翼的捧了符咒,赌咒发誓的会好生对待妻女。   等着家人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黄大仙已经等得不耐烦,“如何,道友到底应不应与我比试?”   展鸰却斜眼瞅他,又示意百姓们安静,自己退后两步,忽然指着黄大仙的鼻子大声喝道:“诸位乡亲,此人乃是骗子!我今日是特意来清理门户的!”   如此巨大的反转简直太过震撼,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片刻沉寂过后,却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哗然。   黄大仙终于端不住云淡风轻的形象,勃然大怒,“胡言乱语!我乃师从”   展鸰哪里肯叫他胡说八道?当即抬高声音道:“诸位若是不信,我且证明给你们看!”   见她如此信誓旦旦的,黄大仙怒极反笑,“好,好好,我且等着,看你如何证明!”   他就不信了,这娘们儿自己都坑蒙拐骗的,难不成还敢自己打脸?   眼见着就是想独吞罢了!   展鸰冷笑出声,叫大家回头,“此人四处招摇撞骗,我暗中观察许久,本不欲搭理,奈何同出一门,哪里能眼睁睁看他如此行事而坐视不理?少不得要清理门户了!”   “他行的乃是天地不容的错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瞧,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话音刚落,众人就见黄大仙摆了两天的摊子竟然突然烧起来了!   “走水了!”   百姓们尚且惊恐不已,更何况黄大仙?   他是清楚的,蜡烛什么的之所以能够自燃,是因为烛心上头抹了白磷,可这桌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的,青天白日,如何自燃?   若说是这什么姓展的娘们派人动手脚,也不可能,自己那边好几个人围着,明里暗里看着,绝没有任何可疑分子靠近!   这,这是何道理?!   莫非,莫非真是老天发怒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黄大仙自己掐灭了。   他是不信什么天理循环、阴司报应的,不然前些年他做的孽也够多了,怎么还是顺风顺水,一点儿官司都没惹上?若是真有报应,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可若不是报应,这火从何而来?   难不成这娘们儿会邪术?   可是也不对,若她果然会邪术,上来就能轻而易举将自己收拾了,何须费这般大的力气?   黄大仙额头冷汗涔涔,百思不得其解,脑袋里面嗡嗡的,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实也不必他反应,因为这会儿百姓们看他的眼神已经染上了怀疑。   展鸰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张符,熟练地往火上一烤,不多时,上面竟然显出来一只黄鼠狼!   她将那符纸展示给大家看,又指着黄大仙道:“这厮才是被黄鼠狼黄皮子精压覆了!”   “她是胡说八道的!”黄大仙恼羞成怒,指着展鸰道,“你才是妖精鬼魅!不,这本就是骗人的!”   “谁信呐?”展鸰冷笑道,“才刚你不就是这么卖给百姓们符纸的么?如何轮到自己反而就成了骗人的?”   黄大仙给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脑袋上冷汗滚滚而下,脸都泛白了。   “何人在此喧哗?”   正说着,夏白就带着一队人马过来了,他分开人群,看着被烧的一塌糊涂的摊子,再看看展鸰和黄大仙,一脸严肃的道:“白日纵火,又吵闹不休,实乃扰乱秩序,藐视王法!”   “大人,大人恁误会了!”才刚被展鸰看过相,说她会五世同堂,活到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忙出来,颤颤巍巍道,“这位仙姑是好人哩,她见不得俺们上当受骗,要、要做什么清理门户哩!”   “是呢是呢!”另一个老太太也站出来,神神秘秘的道,“才刚降下天火,分明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好大的火球!”   面对未知,人类总喜欢充分发挥想象力,于是在一群人的描绘下,事实真相已经变得展鸰和席桐这两位“始作俑者”都不认识了:   “好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滚烫滚烫的,吓人的很!”   “是哩,不愧是天火,就是同咱们凡间的火不一样,格外热些!”   “俺也看着了,分明是天兵送下来的,哎呦呦那铠甲,比戏文里头说的还好看哩!”   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依旧对黄大仙信心十足,反而说展鸰有问题的,顿时闹得不可开交。   夏白给他们吵得头都要炸开,索性一抬手,将一干相关人等都带了回去。   “展姑娘,得罪了,大人那头,还得您亲自去说。”   原本大家的计划是叫展鸰当众揭穿黄大仙的真面目,证明一应什么神仙手段都是假的,叫百姓不要相信,可现在呢?她确实指正黄大仙是骗子了,至于那些手法,却一点儿都没漏!   展鸰点头,“无妨。”   正好,自己也有些事想说,且容她去会会这位与众不同的诸大人。 第47章   刚还隔空斗法大显神威的两位大仙瞬间给官差带走了, 顿时将这些百姓们闪得慌, 一个两个愣在原地, 如同忽然失了头雁的鸟儿一般迷茫,喃喃着说不出话。   若是平地里蹦出个人来红口白牙的说黄大仙是骗子,大家当然会觉得这是污蔑, 可那位展仙姑摆明了道行高深, 就连黄大仙自己也承认了的, 他还想与人家一同切磋、探讨哩!   试问这样一位高明的仙姑,一不图财二不为名, 会无缘无故冤枉旁人么?   莫非,那黄大仙果然是骗子?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   不管是展鸰对诸清怀, 还是诸清怀对展鸰, 双方都已神交已久,中间也曾有数次碰面机会, 只是两人都出于各种考量避开。一直到蓝源夫妇到来,展鸰去帮忙画像,这才初次见面, 如今算来,还是第二回 。   夏白先命人将黄大仙及其一干党羽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然后便带着展鸰和席桐去了诸清怀平时处理公务的正厅。   进去的时候, 诸清怀正在品茶。他穿着一身月白的半旧莲花纹直缀棉袍, 扎着青色儒巾,简简单单, 板板整整。   早年这直裰本是僧侣打扮,后来随着佛教兴盛水涨船高,也被人推崇,十分风靡,如今文人雅士更是爱的紧,若谁没有几件讲究的直裰穿出门去,简直要被人笑话死了。   诸清怀生的儒雅,更兼眉目清正,穿着这一身越发得益,端的是少有的美中年。   想来是最近诸多繁忙,这才多久不见?他就瘦的多了,只是精神头倒是更好了,翩然出尘的气质更胜从前,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便好似……翠竹成精,说不出的雅致。   因是好友的爹,展鸰也没好意思多看,只是不由得想,若是诸清怀一朝想不开了去诓骗世人,光这通身的气质吧,就比那黄大仙之流有说服力的多了。   见他们进来,诸清怀也不拿架子,放了茶盏叫他们坐,当下开门见山的道:“才刚听下头人来报,展姑娘似乎并未依计行事,可有甚么缘故?”   吆喝了大半日,又绞尽脑汁的忽悠,展鸰也实在是喉咙冒火、头脑发晕,并不同他来虚的,坐下之后先痛痛快快吃尽一盏热茶,又不紧不慢嚼了几块酥皮枣泥核桃糕,这才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好似重新活过来一般。   席桐微微挑眉,一开口便好似冰水肆意流淌,“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平时直来直去,并不代表他看不透,只是对这些弯弯绕绕本能的不喜。此时见诸清怀将心眼儿耍到展鸰身上,自然不悦。   他不高兴就是不高兴,管你是知州还是知府,都是一般的懒得遮掩。   展鸰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慢慢用杯盖刮着茶水表面的茶梗,几乎能感觉到胃中点心一点点被茶水润开,越发舒坦了。   谁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当官的想协调好方方面面自然更难,只是人家问什么就乖乖说什么……这可不是她的风格。   夏白若有所思,到底是诸锦耐不住性子,张口问道:“什么事?”   诸清怀有些意外的瞧了席桐一眼,忽然笑了笑,点点头,“话虽如此,却也想听听两位是怎么想的。”   这就是承认了,语气也比方才自在许多。   这才是平等公开的对话,展鸰安抚性的拍了拍席桐放在桌上的手,也不扭捏,在脑海中略略理顺了思绪便道:“非我不愿不忍,而是不能不可。”   昨天晚上她跟席桐两人熬夜做那些吓唬人的符咒时,就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细节被忽视了,只是两人一时间也分辨不出,直到今天展鸰替那对中年夫妇的儿子“占卜”,她才瞬间醍醐灌顶:   他们最初版本的计划可能无法完全推进!   原本他们想的是当众揭穿黄大仙的骗局,将他批的一无是处……符咒倒罢了,可这么一来,就势必会牵扯到占卜,因为卜卦是这两天他做的最多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占卜,恰恰是碰不得的。   最大的阻力便是来自皇家,来自朝廷,来自整个大庆朝的百姓!   哪怕是科学高度普及的现代社会,占卜算卦依然大行其道,无数人趋之若鹜,更别提在“鬼神”横行的封建社会。头一个,圣人就极其崇信卜卦,上至文武百官,下至乡间百姓,都对此一道深信不疑。而朝廷中更设有专门的龟鹤所,便是汇聚天下占卜大师的所在,专门为王公贵族们占卜。   不管是他们真心推崇,还是为了平衡佛道两教,但占卜之术几乎是全民认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说的更实际一点,好歹什么抓鬼、除邪祟的都有实打实的证据,拿出那些溶液来现场演示一番百姓们就会恍然大悟,可占卜呢?本就是玄而又玄的事情,怎么证明?   谁也无法证明它是真的,可同样的,也没人能够证明它是假的!   这种事情她都能想到,常年在政治圈儿打滚的诸清怀不可能想不到,可他为什么?   想到这里,展鸰下意识看向夏白,后者被她看的一怔,又本能的望向诸清怀。在得了诸清怀的颔首之后,夏白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今日一早,大人就嘱咐过了……”   言外之意,他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是展鸰能掌控局面自然是最好的,大家都省事;而即便她弄砸了,也已经消磨了黄大仙的气焰,开了好头,夏白他们只需要随便找个诸如“聚众闹事”的由头便能将他们带走,之后就都好说了。   这才对了,展鸰点点头,总算觉得一直缺着一块的拼图归位,一切都完整了。   夏白有些歉意的冲她跟席桐抱了抱拳,却听上头的诸清怀忽然来了句,“并非本官有意隐瞒,实在是无奈之举。”   一来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二来若是提前知会了,谁知这位展姑娘能否接受?临时闹开必然全盘皆输,倒不如先瞒着。   展鸰和席桐起身行礼,“大人多虑了。”   尽管席桐的表情还有些臭,不过却也明白诸清怀说的是实话。   本来么,为官一方的当政者就该是这个样子,也无需把计划中的每一个步骤都细细解释,不然效率低下不说,也确实容易出纰漏。   见他们是真的不在意,诸清怀倒是又多了几分赞赏,心下也松快了些。   此二人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和最器重的下属交好之人,若是因此事起了龌龊,他也不会好受。   如此甚好。   “我已派人去往其他州镇打探,不日就有结果,届时叫了苦主来,一同揭穿他的真面目才好。”   即便现在展鸰将他的戏法公之于众,也不过是点江湖骗术,且黄大仙这两天统共也没骗多少银子,即便百姓们发怒也有限。若他顺势认罪,依律也不过打几板子就得放了,反而不美。   展鸰点头,又正色道:“于占卜一道我实在是个外行,虽不推崇,却也觉得无需一棍子打死。若是用的好了,反而有助于民生安定。”   其实日常生活中的占卜很大程度上发挥的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就好比她劝的那对夫妇和后面被逼着生儿子的女人……如果真能往正确的方向引导,百姓们不管干什么都信心十足、欢欢喜喜的,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诸锦打从刚才就没说话,却也敏锐的觉察到周围气氛先松后紧,如今终于彻底松快下来。   她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姐姐你还是个外行?我倒瞧着是个大家!爹爹,你不在现场不知道,展姐姐好生厉害,生生将那黄大仙比下去了,大家都心悦诚服,一个个的喊仙姑呢!”   “哦?”诸清怀笑得和煦,如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长辈,“我倒是想听听了。”   展鸰一看他笑的人畜无害的模样就有些发毛。如果可能,她是真心不想跟这些玩政治的深交。   心思太细密太复杂,稍不留神就给他们牵着鼻子走……哪怕跟这些人对坐喝茶吃点心呢,全身上下的弦儿都不得放松,若是隔三差五就这样,她非消化不良不可。   展鸰先给他们演示了一遍江湖术士们常用的戏法,什么捉鬼、驱邪、空手下油锅的,又自嘲一笑,“至于我,不过是推理罢了。攻心战,心理诱导加上一点观察以及合理推测,差不多就是那样了。”   诸锦他们却不信,也似懂非懂的,就听夏白惊讶道:“可是方才那夫妇二人分明一言未发,展姑娘你便什么都料到了!”   “猜的!”展鸰笑道,“他们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既然两人都身体康健行动自如,那么不是问父母便是问儿女。”   众人点头,确实。   展鸰看向席桐,对方冲她举了举茶盏,示意她继续。   你就躲懒吧!展鸰斜了他一眼。   席桐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我不善言辞。   展鸰隐晦的翻了个白眼,只得继续道:“世人所求无非功名利禄、康健与否,我见他们满面忧愁,却又不是火烧眉毛的样子,想来也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再者,这几日城中许多药铺义诊,若是有病的,只管那里看去,又怎么会有人舍本逐末,放着好好的大夫不看,却先跑来这里?如果不是看病,那么十有八九是关乎儿女,便是卜卦。”   诸锦追问道:“为何不是看风水?”   展鸰反问:“你见过几人看风水带着女人的?”   时下女子地位低微,许多事情都是不许沾边的,看宅邸风水便是其中之一。   众人点头,夏白又问:“那你又如何得知他家有儿子,还知道去青龙寺求的签不好?”   “大凡这个年纪的人,只要身体好,总能熬到生儿子,”说这话的时候,展鸰脸上就带了点儿旁人看不大懂的冷笑,“世人如诸大人这般看重女儿的又有几许?又何须巴巴儿出来算卦?即便算,恐怕也是婚姻大事,而此事往往会交托给媒人,爹妈轻易不会出马。至于签,若是在青龙寺求了上上签,他们又何须愁眉苦脸?更不必再来麻烦第二回 。”   听到这里,就连诸清怀也多了几分兴趣,不由得追问道:“那若是他家中果然没有儿子呢?”   就好比自己,一把年纪了,不也只有一女承欢膝下么?   “所以我说一半是猜,”展鸰笑眯眯的,“若是没有,自然另有一套说辞,也不过混过去就罢了。”   经她这么一掰扯,众人只觉得如拨云见日一般,细细回想,果然是有迹可循的,只不过若想在瞬间将这些细节整合起来,绝非寻常。   展鸰解释完了之后,几人非但没觉得稀松平常,看她的眼神反而越发敬重了。   诸锦最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当即一脸求教的问道:“好姐姐,那你同那夫妇说的什么叫他们儿子转着圈儿的走,也是糊弄人的了?倒也有趣。”   “那倒不是,”展鸰摇头,“符咒是叫他们有个心理依托,转圈儿么,听他们的意思,那书生身体羸弱,即便满腹才气,也未必能受得了考场之苦。眼下他最需要的不是埋头苦读,而是先把身体锻炼好了,可若是直接说,他们心焦气躁,哪里能听不进去!少不得费些功夫描补一回。”   “换方向是怕他走的腻烦了,中间停一会是觉得他肯定一口气吃不下这么大的运动量……这法子虽然简单,却极其有效,等他累的什么似的,哪儿还有心思想些杂七杂八的?自然是倒头就睡。睡得好了,精神头自然好,神思清明,饭也能多吃几碗……如此下去,岂有不遂心顺意之理?”   说的众人都笑了,诸清怀也满面笑意的摇头,罕见的风趣了回,“虽然难免促狭,却也不失为一条妙计。如此看来,占卜果然不能戳破,不然岂不是给他们当头一棒?”   毕竟展鸰的招数是给他们“占卜”之后提的,若是当真大肆宣扬占卜是无稽之谈,那么文昌君的符咒自然就是耍人玩儿的,后头的炼体之法也就没必要遵从……   听了这话,展鸰心头一动,“大人不信佛么?”   诸清怀笑的淡然,“左不过人自己骗自己罢了,眼下尚且顾不过来,哪里还管的了什么来世?若果然有那阴司报应的,还要官府衙门和律法作甚?”   若果然佛祖在天有灵,他当年为了妻子四处请医问药求神拜佛,恨不得一颗心都挖出来供奉,何曾见佛祖菩萨显灵过?什么救苦救难,可见都是人自己编出来骗自己的。   展鸰和席桐飞快的对视一眼,都觉得里头有故事。   如今圣人都信佛,虽不至于打压其他教派,可也算上行下效,在任官员也大多或真或假的信佛,诸清怀这么说,几乎就是明晃晃说不信了,倒是稀罕。   诸锦听得津津有味,又问黄大仙桌子起火是不是他们做的,展鸰就看着席桐笑,“此事还需请教席少侠。”   见她有意给自己表功的机会,席桐推脱不得,只好瘫着一张脸言简意赅的说了:“琉璃、冰晶之类透明的凸面可聚热,彼时正午阳光正好,我只需远远地站着,将光汇集到桌布之上,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得将其引燃。”   从一家客栈进城之前,他们俩还特意下了一趟地窖,用里面存放的冰砖简单的打磨了个凸透镜。因天气尚冷,一路上用棉花包捂着,倒也没化多少。   自古以来,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水火不相容,此刻他却信誓旦旦的说乃是以冰取火,怎能不叫人震惊?   这回算是连诸清怀都听住了,诸锦更是等不得,一迭声的打发丫头去弄了冰来如法炮制,果然点燃了纸张、布帛!   众人兴致盎然的说了一回,太阳就渐渐西沉,小九忽然兴冲冲进来报告:“大人,才刚有人飞马来报,说是平西村那头有一村妇认出黄大仙乃是坑害她孩儿性命的元凶,愿意来指正!如今她正在家中收拾行囊并状纸,明日一早便能到了!”   “好好好!且派人看住平西村所属衙门长官,辖下出了人命却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他难辞其咎!”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诸清怀也忍不住一连叫了三个好,又对展鸰和席桐道,“你二人此番堪当头功,待此案一结,再论功行赏!”   这是好事,也是该得的,展鸰和席桐也不是那种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傻子,当即大大方方站起来谢了。   要说大庆朝其实还是挺人性化的,律法严明,有法必依,而且还特别鼓励大家协助破案!律法条文中明确规定,百姓之中如有协助断案者,可依据功劳大小给予嘉奖。若是小功劳,那么当地父母官就能做主了,而若是大功劳,当地官府给一份嘉奖,还能再上报朝廷请求进一步犒赏。当然,后者往往得是轰动一时的大案,而且难免牵扯党派之争,十分复杂,能不能批下来也两说。   退一万步讲,即便批下来了,能否真正发放到个人手中,以及发多少,也得看当地父母官。碰到诸清怀这种厚道的,自然分文不少;可若是碰到王丙这种喜欢从油锅里捞银子花的,只怕层层盘剥之下,真正的有功之人反而成了陪衬。   天色已晚,展鸰也怕展鹤在家苦恼,便跟席桐起身告辞。   诸清怀亲自送他们出了院门。   “二位今日辛苦了!”诸锦十分夸张的一揖到地,笑道,“且家去好生休息,来日得了赏银,也好叫我沾沾喜气。”   展鸰笑着捏了捏她的腮,道了别,临走之前却又转回身来,神秘兮兮的道:“且等着吧,仔细盯着那黄大仙摆摊的地方,三五日后还有好戏呢!”   “什么好戏?”   展鸰却打定了主意要卖关子,任凭他们再如何追问也闭口不言。   方才几人说话的时候小九不在场,展鸰在他心中的形象依旧神化,故而他这会儿看展鸰的眼神还是充满敬畏,简直连腰都弯下去了。   几人有心戏弄,也不说破,眼睁睁看着他恭恭敬敬的送展鸰出去。完了之后还在门口目送,“仙姑慢走~!”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小九还各种唏嘘,“不曾想展姑娘竟还有另一重身份,日后我若是再去,可得注意些……”   出城回家的路上,席桐想起来又笑,“进了一趟城,你倒成了仙姑了,不知何日飞升回天?”   真要说起来,他们的身份也够多变的了。穿越之前经常角色扮演那是工作需要,没成想都到了这儿了,竟然还是各种折腾。   展鸰忍笑,摇头晃脑道:“天上冷冰冰的有甚好耍?滚滚红尘人世间,烟火繁华竞相连,甚是有趣,本仙姑已然决定留下不走了。”   两人相视而笑,朝着一家客栈疾驰而去。   暂时解决了黄大仙的事,且还有奖赏可拿,展鸰心情甚好,一夜无梦,次日便起了个大早,做了一大堆米线。等李氏他们收拾好了上工,就见院儿里已经搭起来好几排木头架子,上面飘飘荡荡挂满了晶莹剔透的米线,十分好看。   李氏看的入了神,“师父,您这又是弄得甚?亮晶晶门帘子似的,倒是怪好看的。”   “米线,南边的吃食,北方少见,煮着吃炒着吃都好。”   李氏凑近了细细观看一回,啧啧称奇,“这样晶莹透亮的,当真好看的紧。”   “上好的稻米做的,能不亮么?”展鸰道,又给她讲了关于米线的基础知识。   竟是稻米,那可真是金贵了,光是成本就老高,回头一碗得卖多少钱呀?李氏用心记下,又飞快的去洗手洗脸,挽了袖子过来,不由分说的抢了展鸰推磨的活儿。   “师父,不早就说了么,日后再有这样的体力活儿,您只管叫俺!这也忒见外了!您这样细嫩的肌肤可莫要磨坏了,俺瞧见都心疼死了。”   本来么,她是徒弟,替师父干活儿天经地义!奈何自家师父太亲力亲为,逼得她见天的得见缝插针的抢活干……   天下就没有她这样自在舒坦的徒弟!家里人都说她是上辈子烧高香才有今日造化,李氏,不对,李慧觉得他们说的挺对的。   被抢了活儿的展鸰笑了笑,当即退居二线,跟席桐两人一个递一个挂,配合的十分默契,偶尔再瞧瞧硬跟着出来的小孩儿。   展鹤这小子也逞能,非要跟着早起,死活不肯进屋,结果这会儿困的不行,被乳母抱着坐在旁边点头。   也不知这小东西梦见了什么,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时不时傻笑几声,砸吧着嘴儿道:“嘿嘿,姐姐,香!”   展鸰失笑,才要说话就见二狗子过来了。   “掌柜的,之前您说的托人牙子买人什么的,昨儿他来了一趟,说人都备齐了,问您甚时候得空,他好带着送来挑选。昨日您回来的时候就不早了,我怕打扰您休息,就没说。”   席桐点点头,想了下,“你叫大宝进城知会一声,吃了晌饭就来吧,顺便再去确认下过几日来盖房子的人手够不够,一应的砖瓦木料也都别短着。对了,来人盖房子少不得要管饭,你找铁柱列个单子出来,看回头却账上领钱筹备。”   眼见着客栈添人势在必行,可眼下的屋子明显不够住了,展鸰早就想新盖房子了。只是寒冬之下土地都冻透了,只好挨到现在。如今雪已经存不住了,泥土也一日比一日软乎,可以开始了。   二狗子得了信儿去了,展鸰转头问席桐,“想吃什么米线?”   这会儿米线本来就没干透,略用开水泡一会儿就能煮了,倒也不费事。   “大清早的,微辣复合的吧,”席桐想了想,又补充道,“煮的,多加点豆芽和豆皮。”   所谓的复合就是展鸰自己创的菜谱,荤素都有,南北杂糅,口感极其多变,内容十分丰富。   她这个人的活力和机动性也真切的体现在做饭上,最直观的就是:展鸰很少循规蹈矩的按着菜谱来,总喜欢在里头加些自己的理念。虽然也偶尔失败,可一旦成功了的,周围人给的评价往往比在馆子里的更好。   “行!”展鸰将最后的米线放到笸箩里,径直抱到厨房去,席桐简单整理了下就跟过来,自己熟门熟路去找了香肠切。   他不擅长用菜刀,可架不住擅长玩儿匕首,故而切东西的功夫极好,一小截香肠切出来也能摆满满一大盘,都能透过香肠看见下头的花纹了。   展鸰瞧了一眼就笑,“那些卖牛肉面的老板指定喜欢你这样的伙计,卖上一个星期的面,愣是费不了一块肉!”   席桐轻笑出声。   “对了,我最近让李慧他们杀了不少鸭子,鸭绒攒了好些,等会儿咱俩试着消消毒,看能不能做点儿鸭绒被啊鸭绒服什么的。鸭血也攒了不少,晌午可以吃毛血旺,大冬天不吃点辣的发发汗真难受。”   北方冬天太冷了,他们又是在野外,即便烧炕也得盖厚被子,两个轻快惯了的时常觉得压得慌。   席桐嗯了声,去替她洗豆芽。   展鸰泡了米线,仰头想菜谱,“再来个白菜炖豆腐,只用小几片五花肉炝锅爆香,豆腐炖成奶白色,干干净净的。”   席桐这么个人爱吃甜,爱吃辣,还爱吃豆制品!前几日没顾得上,今儿就多照顾一回吧。   席桐果然欢喜,又认真看着她表达看法,“其实我挺想吃肉火烧的。”   上次的都没吃够!   可既然今天中午做毛血旺和白菜豆腐锅,那么配肉火烧就不对味儿了……   展鸰想了下,“乖,下回吧,先轮着吃。”   她实在是想毛血旺想的不行,等不了了!   “姐姐?”展鹤揉着眼睛进来,身后跟着乳母秦嫂子。   “醒啦?”展鸰擦干净手过去抱了抱他,柔声道,“先去洗漱,等你写完一张大字,早饭就好啦!”   展鹤点了点头,又捏着手指道:“鸭子,姐姐,想吃鸭子。”   刚才他梦见金灿灿的烤鸭了,表皮盐津津的,又香又脆,肉也肥肥的,用薄饼卷着可好吃啦!   他最喜欢吃鸭皮,可是姐姐却让他连鸭肉一起吃,嗯……看在好吃的份儿上,还是一起吃了吧。不然若是姐姐生气了,回头该不做了!   被这么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盯着看,展鸰觉得自己没办法拒绝他说的任何要求,当下用力点头,“好,咱们晌午就吃鸭子!”   展鹤小小的欢呼了声,蹦蹦跳跳的洗漱去了。   看着他圆滚滚的背影,展鸰就觉得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然而下一刻她一回头,就对上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吓得她哎呀一声险些跌回去。   这双眼睛毫无疑问是好看的,成熟中依旧透着纯粹,可里头那些沉甸甸的幽怨着实令人承受不住。   席桐眼疾手快的拉住她的胳膊,微微抿紧了唇,沉默片刻,忽然道:“肉火烧,想吃肉火烧。”   不管是语气还是语速,都与方才展鹤惊人的相似。   展鸰:“……”   稍后,展鹤就发现自家席哥哥一个人坐在厨房外头的桌边,面无表情。   他毫不犹豫的走过去,垫着脚尖将自己的胳膊送到桌上,拍了拍席桐的手,很认真地问,“哥哥,你不高兴吗?”   席桐看了他一眼,刚要习惯性的摸脑袋,可还没动手的就硬生生忍住了。   他要冷酷一点!这小东西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自己的大敌!   见席桐没有反应,小孩儿的两道眉头都皱起来了,忧心忡忡道:“哥哥,你不舒服吗?”   席桐的手指动了动,我忍!   “哥哥,你饿了吗?”小家伙想了想,从自己口袋里翻出个荷包,非常珍视的打开,将里头的糖瓜掏出来,“哝,吃了糖就不饿了。”   白嫩嫩肉包子似的掌心里托着一颗米黄色的糖瓜,并不算出色的一幕,却惊人的拥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席桐忍不住了,“我吃了,你吃什么?”   展鸰虽然疼爱展鹤,可该严格要求的地方也从未放松,比如说读书练字,比如说控制饮食。如今展鹤每日只能吃一块糖果,谁求情也不管用,故而总是将这个荷包随身佩戴,宝贝的什么似的。   在小孩子有限的世界里,小小的糖瓜便是他每天最甜蜜的梦。   然而现在,他毫不犹豫的将这个梦送给自己。   展鹤眨了眨眼睛,“我明天还,还可以吃呀!”   说这话的时候,小东西一双大眼还是忍不住的往糖瓜上面瞟去,口水明显泛滥,导致说到一半就先吞了吞口水,这才顺利讲完。   糖瓜香香的甜甜的,吃一颗可以快乐一整天……   可是现在哥哥不舒服哦!   席桐忽然浅浅的笑起来,大手不再犹豫,轻轻按到这颗小脑袋上,“哥哥没有不舒服,只是,罢了,你自己吃吧。”   “真的吗?”展鹤还不信。   “真的。”席桐点头,再次确认。   “那,”小孩儿又吞了下口水,很认真的说,“那鹤儿要把糖瓜收起来喽?”   说着,小胳膊就极其轻微的往后缩了一下。   席桐忍笑点头,“好。”   于是展鹤就欢欢喜喜的将糖瓜收了回去,动作轻柔又小心的将自己甜蜜的梦塞回锦袋。   席桐拔葱似的将他提到自己大腿上,故作认真的逗弄道:“哥哥不开心,是因为姐姐说中午要做鸭子,可是哥哥想吃肉火烧。”   “啊?”小孩儿有片刻的茫然,随即一张肉嘟嘟的脸都皱起来,“这样啊……”   “怎么办?”席桐继续逗他。   “那个,那个,”小孩儿拼命开动小脑筋,艰难的组织着语言,最后小小声的说:“鸭子很好吃的。”   见席桐眼中泛起一点笑意,小东西又挪了挪小屁股,凑近了哼哼道:“哥哥,吃鸭子嘛!鸭子好吃的!”   糖瓜每天都有,可是鸭子不是呀!   席桐哈哈大笑,提着他荡了下秋千,忽然就理解了展鸰的心情,“以后有什么事大可以说自己想说的,不必犹豫。”   看着这小东西壮着胆子表达自己的想法,还真是挺有意思。   谁知展鹤听了这话,也不知想到什么,一双眼睛刷的就亮了。   他捏着手指头,期期艾艾的问:“那,那鹤儿可以一天吃两块糖瓜吗?”   席桐瞬间变脸,面无表情,“不可以。”   展鹤撅起嘴巴,委屈巴巴的跳起来,“不要哥哥抱了!”   哼,骗人!明明说可以讲的!   他是有志气的小孩,才不要抱咧!   之前蓝源夫妇一事就能看出,展鹤这小东西脾气颇执拗,这会儿自觉被哥哥欺负了,就下决心要很凶。   于是吃饭的时候,他就离得席桐远远的。   可问题来了,统共就一张方桌,席桐总是跟展鸰挨着坐,他远能远到哪儿去?最远不还是对面么!   所以展鸰就发现饭桌上氛围有些诡异:   小孩儿一个人抱着脑袋大的碗嘶溜嘶溜吸特意给他做的牛骨汤米线,吃几口就要将控诉的目光投向席桐,然后低头,嚼嚼嚼。再啊呜喝一口汤,哇,好香哝……   不行,我在生气,特别凶!   于是抬起头来再瞪一眼,然后再吃一口豆芽;再看一眼,再咬一口卤蛋……   展鸰都替他纤细的脖子累得慌!   席桐凑过去飞快的把事情经过跟展鸰说了,后者哭笑不得,   “你们俩就为这个?”   你也是,席少侠,您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较劲?!   作者有话要说:   席桐:“说罢,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展鹤:“我想一天吃两块糖瓜。”   席桐:“不行,没得商量!”   展鹤:“呜呜,哥哥是大猪蹄子!” 第48章   大概是最近为了攒羽绒, 试验羽绒服羽绒被而宰了太多鸭子的缘故, 展鸰连续好几晚噩梦连连, 屡次梦见自己被一群没毛的鸭子围攻,形容惨烈……   为了安抚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她决定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烤几炉烤鸭!   先叫李氏带人去杀鸭子、拔毛, 展鸰自己则拖着席桐去剁肉馅儿, 没办法, 人家想吃肉火烧么。   正剥葱姜,二狗子愁眉苦脸的从外头进来, 先瞅了席桐一眼,这才小声对展鸰道:“掌柜的,前儿来的那老头儿又出来找师父了, 您看?”   席桐剁肉的动作一僵, 展鸰一怔,“还没走啊?”   这两天事儿多又杂乱, 她直接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屈指一算,这都三天了吧?竟然还在?   二狗子点头,“是呢!他儿子都来请过两回了, 十分哀求,结果人家死活不挪窝, 喊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没法子, 他儿子就家去给送了几套换洗衣裳来。”   他脑瓜子活泛, 为人又机灵,这会儿模仿的绘声绘色, 一会儿儿子一会儿老汉的,效果堪比后世说相声唱念做打。   展鸰眨眨眼,笑了,“还真有毅力。”   她扭头看着席桐,用脚尖碰碰他的小腿肚,语带笑意的问:“席老师,您看这怎么弄?”   人家好生在这里住店吃喝,他们开门做生意的,总不好撵出去吧?   席桐头也不回,“不知道。”   说着,越发嗙嗙的剁起肉来。   展鸰哈哈大笑,冲满头雾水的二狗子摆摆手,“成了,我们知道了,回头他若再问起,你只管先劝他家去,若是不走,再继续敷衍着,这两天必定有个结果就是了。”   得了准话的二狗子心中一颗石头落地,哎了声就出去了。   二狗子走后,展鸰又盯着席桐的后脑勺看了会儿,噗嗤一声。   “行了,我知道你为难,可这不是遇上了么?一味的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席桐剁肉的动作停了停,眉头紧锁,抿着嘴唇不说话。   席桐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乖,中午吃肉火烧。”   席桐瞅了她一眼,垂着眼睛飞快的思考了三秒钟,“还要水煮肉片。”   展鸰都给气笑了,合着这会儿您还没忘了见缝插针的给自己争取权益?   “成!”   水煮肉片就水煮肉片吧,反正她也挺想吃的。哎,不过那个配大米饭更好啊……晚上吧,晚上蒸米饭。   说起当老师这事儿来,还真不能怪席桐。   谁也不是十项全能,要说这世界上最不适合当老师的名单,里头绝对有席先生。   他不爱说话,而且不是一般的不爱说话,这就很要命了!   很多人不爱说话可能是为了耍酷,但席桐不一样,他是真的能不张嘴就不张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质和气场,像展鸰,正常情况下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不带侵略性的柔和,而席桐,就是安静。   极度的安静,陌生人第一眼看到他后浮现出来的第一印象可能就是:这个人跟嘈杂不沾边儿。   说起来,席桐因为这个特质还闹过一次大乌龙,曾在军校轰动一时。   有次校方请了一位大拿来给他们上课,理论课,主要是人家讲,他们在下面听,不过也有抢答的机会,然后一上午两节课下来,席同学完美地保持了零回答。   结束后,几位教员跟这位大拿吃饭,说起学员们的表现,那位大拿简单评价之后,又非常谨慎的问:“贵校今年是不是有语言障碍学员的特招?”   教员们简直不用问就知道他说的是谁!   此事一时传为笑谈,席桐在某段时间出操、上课、去食堂甚至进澡堂都会引发围观,众校友纷纷表示想一睹传说中的自带哑巴气场……   展鸰和好了面,一边捏肉火烧一边对席桐道:“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跟他明说,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是。”   捏火烧得用油,软趴趴一个饼子似的,光亮亮的。用面粉就硬了,发柴发干,烤出来不够脆嫩好吃。   席桐帮她往烤炉里送,又添柴,听了这话沉默片刻,有些闷闷的道:“倒也不算不乐意,只是我怕教不好。”   嗨,也不是教不好,而是压根儿就不会教啊!   展鸰笑着看他,“怎么不会,你不还教会了我么?”   席桐瞧了她一眼,别开脸,低低道:“你不一样。”   “嗯?”他说的声音太小了,竟被火炉下头噼啪燃烧的柴火响动压下去,展鸰没听清。   “没什么,”席桐摇摇头,一张脸被火光映红了大半边,“这是好事,若能将这个传开,想必能极大的提高破案率,不过古代和现代的绘画技法、理念相差太大,他又一点儿相关基础也没有,就相当于从零开始……”   若虚拟人像速写的技能能在这些官府衙门里传开,势必会迎来一场犯罪分子大清洗,无数逍遥法外的坏蛋都将无处遁形,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只这一个理由就叫席桐说不出拒绝的话。   干他们这行的难免有点职业病,总忍不住多替百姓考虑些。   可是他教?难啊!   展鸰光是操持客栈这一大摊子事儿就累得够呛,哪儿能再抓一把?这是他自己惹来的麻烦,总不能叫旁人替他担着,不成。   展鸰想了下,说:“要不这么着,昨儿你不还应了教鹤儿么?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就叫那老汉在一旁看着,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能学多少是多少,你也不必太过刻意。”   对展鹤,席桐倒是能说上几句。左右也是从头学起,就让那老汉当个旁听生呗,也不算正经师徒名分。若是他果然有天分,想来也能学到几分;若是没有天分,过几日打发了也就是了。   席桐想了一回,点点头,“也好。”   肉火烧在烤炉里头滋滋作响,浓郁的香气随风传播,小五又腆着脸进来,挠头不已,“掌柜的,二掌柜,这个,外头客人老问哩,说什么这么香。我本说是您自己做了吃的,他们死活叫我进来问一回,看等会儿有没有剩的,他们愿意花钱哩!”   席桐黑着脸看他,小五就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欲哭无泪的喊道:“二掌柜,真不是我愿意的!”   他就是个跑堂,客人老催,他有啥法子么!   好端端的,谁这么想不开的非要跑进来面对他们二掌柜的!他是被逼的啊!   展鸰捏了捏席桐的胳膊,笑道:“咱们自己先吃够了再说。”   见席桐脸上略见和缓,她又道:“这个当顿吃最好,不然外头都不酥脆了,软趴趴的,味道大打折扣。”   言外之意,吃不了的就卖了吧。   席桐哼了声,到底没再说话。   展鸰简单的估算了下,对小五道:“去外头说,实在是自己做着吃的,并没有多少,一人最多买俩,统共也就能剩十个二十的,先到先得吧。”   “好咧!”小五巴不得一句,得了话立马麻溜儿的走了,不多时,外头就跟炸了锅似的,“我我我”响成一片。   烤着火烧的空档,展鸰又去将腌了一夜的鸭子挂到另一个烤炉里,预备做好了之后给诸锦他们送几只,自家留几只吃,余下的就卖出去。   过几日城里王同知那栋三层铺面就会正式过到她名下,这会儿之所以选择把火烧、烤鸭、凉皮等稀罕菜品陆续搬出去,也是为了提前打响名声。   李慧端着盆子进来汇报,“师父,豆子泡好了,您要的面筋俺也洗了,洗出来的粉水也搁在一旁沉淀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俺做啥?”   好几天没正经吃点心了,展鸰自己也想得慌,昨儿特意嘱咐了李慧泡绿豆红豆,等会儿肉火烧烤完了之后,她再做些红豆酥、绿豆酥。   正值换季,绿豆清热败火,吃些也好。   展鸰点点头,又带着她飞快的做了些火烧,边做边见缝插针的教导:“这酥皮点心好吃与否,其一自然是馅儿,其二,便是皮了!若是不酥,怎么能叫酥皮点心?揉不出好皮子,这点心差不多就废了一半……”   不多时,头一炉火烧好了,展鸰将它们用长柄铲子小心盛放到大托盘里,先叫了秦嫂子来,给展鹤送了两个去。又添了小米粥。   “他脾胃不大好,劳烦嫂子你好生盯着,千万细嚼慢咽。吃饭前先喝几口粥滋养肠胃,之后再吃饭。这个小咸菜开胃的,不过吃多了也不好……”、   秦嫂子仔细听用心记,又重复了一遍才小心的去了。   李慧去给豆子搓皮,稍后蒸熟了再细细的碾成泥,预备用猪油炒过,忙碌又开心。   反正师父叫她干点什么她都高兴!   昨儿她跟二狗子学写字了,如今她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回头家去就教给两个娃娃!也好叫他们知晓,他们的娘也是识字的人了!   展鸰和席桐两人对坐着吃肉火烧。   有热热的稠稠的金黄小米粥,另有一碟用盐和香醋凉拌的心里美萝卜丝、油焖辣椒小咸菜,还有一碟卤味、卤蛋,再配着外皮酥脆掉渣的薄皮火烧,简直美到心里去。   慢悠悠吃完了饭,展鹤又跑过来耍了一回,还给他们背了今儿才学会的一首诗。   展鸰没口子的夸奖,就见小东西眼巴巴瞅着不断散发香气的烤炉,“姐姐,鸭子好了么?”   展鸰笑道:“还得两刻钟呢。”   展鹤吞了吞口水,又眨巴着眼睛道:“那,那我能吃块糖吗?”   展鸰跟席桐对视一眼,毫不留情的揭穿他的小算盘,“当然能,这块糖你想早上吃、中午吃、晚上吃都好。”   不管什么时候吃,不都还是只有一块嘛!   喂猴子朝三暮四的典故他上个月就听姐姐说过,哼!   展鸰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下午姐姐做点心,鹤儿想不想吃红豆酥、绿豆酥?”   一听到吃这个字,展鹤口中就本能的口水分泌加剧,“好吃吗?”   过去四年的人生太过短暂,他压根儿没能吃多少东西,跟着展鸰之后问的最多的话就是“那是什么?”“好吃吗?”   展鸰点头,“可好吃了!”   “好!”展鹤答应的毫不犹豫,至于不能拥有第二块糖瓜什么的,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姐弟俩闹了一回,就见展鸰突然伸出手来,指着上面的一条血管问道:“动脉还是静脉?”   展鹤毫不迟疑的答道:“静脉!”   “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怎么办?”   “按住下面!”   “动脉呢?”   “按住上面!”   “鹤儿真棒!”展鸰夸奖道,又朝席桐怒努嘴儿,“好了,跟你哥哥去学包扎吧,等会儿就有香喷喷的点心吃啦。”   展鹤跟着欢呼一声,美滋滋的转向席桐那边了。   展鸰笑着看他们把自己包扎成各种形态的木乃伊,这才不紧不慢的去给烤鸭出炉。   展鹤这个孩子太聪明,如果只是单纯学习科举内容的话实在有些暴殄天物。恰好他的哥哥姐姐拥有这个时代的人所无法企及的庞大知识储备,一切顺理成章。   席桐没来之前,展鸰就已经在教导展鹤启蒙之余传授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内容包容万千,领域更是上天入地,只要有用的,她都教。   如今席桐来了,两人相互分担,展鸰瞬间轻松很多。   这几天两人开始给小孩儿讲解基础人体构造和急救常识,放在这个年代,那是能救命的。故而两人要求格外严格,小孩儿学的也格外认真。   展鸰出了厨房,来到后院的烤炉旁,只一眼就判断出现下正是最佳火候。   为了攒鸭毛,最近她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风干鸭、卤鸭、烤鸭齐上阵,自家养的鸭子除了下蛋的都杀光了,只好从外头买,附近一个村子的鸭子都给她收购的差不多了。   烤鸭尚未正式对外投放,不过前头两样都卖了有些日子,外头食客们评价相当不错。尤其如今天儿渐渐暖了,好些人专程从城里找过来,一边欣赏城郊绿草茸茸,一边吃些个美味的菜肴,若再有小酒浅酌一番,那就更美了。   今儿外头的客人依旧不少,正是叫烤鸭隆重登场的好时机。   她用特质的长铁钩将一只只红褐色的冒着油的烤鸭取出,积攒已久的浓郁香气便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在院中肆意流淌,熏得里头两个教学班子成员都忍不住齐齐往外窥探。   好香啊,满脑子里都是鸭肉葱丝黄瓜条儿蘸酱卷饼,根本学不下去!   展鸰飞快的片了几只,一只分给李慧等一众元老级员工尝鲜,另一只她跟席桐、展鹤三个人分吃,还有两只打发铁柱立刻进城送去诸府,给诸锦、夏白他们,剩下几只都端到外头去。   食客们正对方才的肉火烧赞不绝口,抢到的嫌没吃够,没抢到的更是念念不忘,这会儿见那年轻貌美的老板娘端着几只大托盘出来,上头一片片鸭肉连皮带肉码放的整整齐齐,旁边一圈儿葱丝、胡瓜丝、巴掌大小的薄饼和甜面酱,几个小碟子中间还摆着一朵淡紫色的大萝卜花,很是好看。   “老板娘,甭管这是甚,我先要一份!”   “对对对,要一份!”   “这边,别忘了这边,才刚火烧没抢到,这回的这个什么总得有吧?”   “抢没抢到有什么要紧?好吃是好吃,偏不叫多买,就那么两个,还不够塞牙缝哩!”   经历过方才的火烧抢夺战,好些人都有了经验,当即喊起来。   展鸰将托盘放在一张空桌上,笑道:“都有,这个多些,诸位先不必着急,我先弄些你们尝尝,不要钱的。若是觉得好呢,只管要,若是吃不惯,也不怕叫了后悔不是?”   里头单是胡瓜丝一样就注定了这烤鸭套餐的价格会令相当一部分人望而却步,倒不如这会儿先免费试吃,想来大家尝过之后,即便不舍得日日吃,也会忍不住隔三差五就勒紧裤腰带买些来打打牙祭。   众人就见她一边说笑,一边麻利的动作着:   小薄圆饼不过掌心大小,十分小巧,一拎起来就能隐约看到对面的情景,可见其薄。   老板娘先夹了两片连皮带肉的鸭子蘸了面酱放到薄饼上,又依次放入葱丝和胡瓜丝,然后手指移动,就卷成一个小巧玲珑的饼卷,影影绰绰透出来里头的翠色来,很是赏心悦目。   有个穿着宝蓝五福同寿长袍的中年男子就惊讶道:“竟用了胡瓜丝?”   那可不是什么便宜玩意儿,如何掌柜的竟舍得!   可到底他也是做买卖的,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展鸰的打算。   这年头早已不时兴空手套白狼了,想有回报先得投本儿,只要东西真好,就不怕没人买。既然掌柜的都舍得用胡瓜丝,想来这东西的滋味必然妙不可言。   一个饼卷里头不过两片薄鸭肉,在座二十位客人下来,也不过用了半只鸭子、一条胡瓜罢了。   一家客栈甚少弄的这样阵仗,众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稍后小五用小碟子一人一个饼卷送过来的时候,都本能的先看再尝。   只这一入口就了不得了。   冬日酷寒难熬,更兼少有青菜瓜果,吃的本就油腻,可这一口下去,咔嚓嚓,胡瓜丝的清香瞬间满口,非但没被鸭肉的咸香油嫩抢了风头,反而进一步催发了肉类的醇厚滋味!   更有葱丝的轻微刺激也杀出重围,并未觉得违和,竟意外与这些呈现三足鼎立,互不相让却又缺一不可。   “好痛快!”宝蓝袍子的男子拍案大笑,招呼道,“掌柜的,且将这新式鸭肉的新式吃法依样上一只来!”   这会儿他倒是庆幸火烧只有两只了,不然若是填饱了肚皮,此刻却又从哪里找空来塞这烤鸭?   展鸰一摆手,小五就上去了,笑眯眯的唱道:“烤鸭套盘一只,诚惠纹银一两!”   那中年男子早有准备,且本身也不缺银子,故而并不惊讶,只是在座其他食客未免有些倒吸凉气。   一两银子?!   一只鸭子,竟就要一两银子?!   纹银一两,都够在集市上买多少活鸭了?   这年月,能巴巴儿跑出四十里地来这里吃饭的,手头都不算拮据,可饶是这么着,还是有不少人惊着了。   他们本能的想嫌贵,可偏偏方才又吃过,且不说滋味如何美妙,光是里头的胡瓜丝,只怕就衬得起这个价钱了。   这么一想,倒也不算多贵了。   贵吗?其实确实是贵的;可值吗?太他娘的值了!   胡瓜乃是卖得最好最贵的洞子货之一,一个两个又称不大着,说不得要论斤卖,故而绝大部分家庭都是问都不敢问的,只要冬日菜里有它,便好似甭管多贵都无可厚非了。   对大家的反应,展鸰早有预料,当即十分贴心的道:“这烤鸭套盘,若是一回吃不了一只的,可分开半只买。”   如此一来,就是五钱银子了。   众人略一琢磨,嗯,这倒是勉强在承受范围之内,倒也罢了。旁的不说,回头他们一来能吹嘘吃了谁也没吃过的新鲜美食,二来,好歹还沾了个洞子货的边儿呢!   买!   于是好些人都你半只,我半只的叫开了,不多时,倒也卖出去三只。   从来就没有白花的银子,付账的时候虽然心疼,可等这烤鸭吃到嘴里,谁都觉得物有所值!   罢了,贵就贵些吧,左右不是顿顿如此,一月几回打打牙祭也不错。   二狗子在旁边记账,算盘打得啪啪响,美的嘴都合不拢了。   展姑娘就是厉害,什么平平无奇的东西到她手里,转眼就成了无上美味。早先他觉得一罐泡菜五十文就够惊世骇俗的了,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一两银子,一只鸭子一两银子,不过是多了点儿胡瓜丝而已,试问还能有第二个么?   嘿嘿,他就知道当初自己一门心思跟着展姑娘混绝对是这辈子做出的最明白的决定。   展鸰又挨着桌子送了碟泡菜,笑道:“多谢诸位大老远过来捧场,不过日后啊,想吃什么就不必跑这么远了。”   众人一听,纷纷问道:“可是要搬到城里去?”   那宝蓝袍子的男子一口一个薄饼烤鸭卷,吃的舔嘴抹舌的,闻言笑道:“早就该如此了,”又对着邻座几个食客笑道,“若是早搬进去,我也不必为了几罐子泡菜日日打发人过来买。”   他就是最早尝试泡菜的人之一,也是当初潘家酒楼引进泡菜后头一个点的,一早就认准了这个味儿。哪怕后来雨后春笋般涌现出许多仿冒的,价格也便宜,可他还是坚持非一家客栈的不吃,只道外头的味儿都差了些。   在场有人识得他,便笑道:“说起财大气粗吃喝讲究,谁也比不上您胡掌柜,听说上月喜得千金?恭喜恭喜!”   这胡掌柜买卖做的好,花钱也大方,前头几个月只要家中婆娘略提一嘴,他便打发人满城找东西吃,一时传为笑谈。有好些男人说他不够硬气,被个娘们儿治的服服帖帖,殊不知,更多的女人们却羡慕他的媳妇。   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这辈子也不枉了。   “同喜同喜!”胡掌柜冲道贺的人拱了拱手,当即喜气盈腮道,“我那婆娘甚是争气,女儿乖巧的很,长得也好看,又白又嫩,大眼睛小嘴巴,不似我一般粗拉,哈哈。我只要一见了她呀,便觉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那人也知道胡掌柜疼爱妻女,当下顺着奉承了些好话,“那是那是,当爹娘的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给后头的儿女多积攒些家私么!”   那胡掌柜点头称是,笑声爽朗,当下又叫了一只烤鸭,先打发了随行的小厮快马加鞭的送回家去,“与夫人说,这是一家客栈出的新式烤鸭,我尝过了,甚是美味,且给她换换嘴。”   展鸰笑道:“胡掌柜是个难得顾家的好人,胡太太胡小姐都有福啦!本店不日将在城内东区玄武路一带开设门面,一应的泡菜、腌蛋、松花、卤味等都有,还有近几日的烤鸭、凉皮也有,还请诸位多多捧场!”   众人都叫好,又七嘴八舌的问那什么凉皮是怎么个味道,其中尤以胡掌柜最为积极。   “胡掌柜好兴致,展姑娘买卖越发好了。”正说着,外头忽然进来一对父子,当爹的不到五十岁年纪,慈眉善目的,儿子与他六七分相似,约莫二十来岁,瞧着更腼腆些。   “潘掌柜!”胡掌柜和展鸰都回了一声。   来得正是黄泉州内潘家酒楼的潘掌柜和他的次子潘圆。   巴巴儿找到一家客栈来的食客颇多老饕,故而亦识得潘掌柜,见他同展鸰的关系竟这般融洽,都有些惊讶。   不都说同行是冤家么?缘何这二人非但不打的头破血流的,反而和和气气的?   展鸰亲自将这父子俩引到桌前,“怎么有空来的?”   小五笑容满面的问了好,忙递上两条雪白的热手巾与他们擦手,又倒了热热的麦仁茶,然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端的训练有素。   潘掌柜打量四周,笑道:“今日日头好,便出来走走,也认认菜,谁知越走越远,索性便出了城往这头来了。”   他又与胡掌柜略寒暄几句,抬头见好些人正眼神复杂的盯着这边,便呵呵一笑,“这位展掌柜与老朽乃是忘年之交,她的手艺,你们只管放心!”   竞争对手跑到自家地盘上替她打广告什么的,展鸰真是有些不好意思,“瞧您说的,我这脸上着实臊得慌。”   潘掌柜依旧笑呵呵的,摆摆手,“实话实说罢了,这有什么?”   他这是第二回 来了。   头一回来的时候,展鸰也惊得够呛,跟旁人一样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后来才知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免十分羞愧。   当时她曾经忍不住问潘掌柜,“您好歹也是酒楼掌柜的,就这么大摇大摆跑到这里来,不怕人瞧见说闲话吗?”   不怕说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放在后世,这就好比百事可乐的经理跑去可口可乐家买东西,麦当劳总裁去肯德基叫全家桶一样!   当时潘掌柜就笑了,然后说了一番叫展鸰佩服的五体投地,且终生难忘的话:   “展姑娘,许是人老了,难免多些唠叨。世上之人,便如天上繁星,看不尽数不清,星星每日起落,人亦有生老病死,旧人犹在,新人却层出不穷,哪里看得过来?”   “莫说天下之大,只是这区区一个黄泉州,这样多的人口,生意买卖又岂是一个潘家酒楼做得完的?若每每有新酒楼出现,我便寝食难安,恨不得与人斗的你死我活,只怕早就死了,还做的甚么买卖!”   “我瞧得出来,展姑娘你并未真心愿意与旁人争斗,这很好,在年轻人里头也很难得……我就想着,若是人人都这般,天下也就太平了。”   “咱们这些做菜的,每日琢磨菜品尚且琢磨不过来的,又何苦勾心斗角叫外人看了笑话……”   打那之后,展鸰就忽然明白了为何潘家酒楼能数十年来屹立不倒了。   这人活得实在太明白!   再往后,她跟潘掌柜真就有点儿忘年交的意思。   “这是新做的烤鸭,潘掌柜、潘公子且品鉴品鉴。”她叫小五上了半只。   潘圆慌忙起身接了,“不敢劳动展姑娘。”   潘掌柜算是展鸰的前辈,他与展鸰是同辈人,却不好干坐着。   展鸰笑了笑,又对潘掌柜道:“不怕说句您老恼的话,令郎青出于蓝,日后潘家酒楼必然越发红火啦!”   潘圆有些不好意思,连道不敢,潘掌柜却笑呵呵的,捋着胡子假谦虚,“谬赞了,谬赞了,哈哈哈!”   做老子的,自然是希望下头一代更比一代强,所以展鸰这么说,他非但不会恼,反而美的慌哩!   展鸰就笑,“我也是实话实说罢了。其实我不说您自己个儿何尝不清楚?这十里八乡的,多少人羡慕您呐!”   她这确实是实话。   潘掌柜有两个儿子,长子潘方为人粗豪爽朗,于厨艺上头没多少天分,难得为人大气,如今便管着外头一应采办、账目和买卖往来。次子潘圆为人和软腼腆,厨艺却好得很,对经营酒楼也有些天分,如今便管着里头。   这兄弟两个都随了潘掌柜为人处世的好心性儿,一家子正直实在人。   前不久展鸰跟席桐俩人私底下还说呢,只要这家人不鬼迷心窍想不开,光是这两代三个人吧,就至少能保潘家酒楼再红火三五十载!   潘掌柜果然吃了烤鸭,十分夸赞,又对潘圆道:“你比展掌柜还痴长几岁,可是这天资,却差得远了。”   被当着外人的面数落,潘圆也不恼怒,反而很是诚恳的点头,“父亲说的是,展掌柜年纪轻轻聪慧过人,我不及也。”   展鸰哪里敢贪功?忙道:“本也不是我首创,都是,嗨,都是我师父教的,我便是有些改进,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因她频频端出现下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叫人想不注意都难,先前同潘掌柜说的时候还道是从旁人那里学的,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谁知次数多了,潘掌柜就渐渐觉得是她一味谦虚,反而越发推崇她。   展鸰无奈,又不愿将旁人的功劳都拉到自己身上,索性给自己编了个已然仙逝的师父,果然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潘圆就笑,“展掌柜客气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即便师父再出色,若是做徒弟的天资有限,也弄不出什么名堂。”   他也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根本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家的竞争对手而故意诋毁。   潘掌柜含笑看他们说话,心中却不免遗憾:   若是儿子的婚事略晚一些……这二人年纪相当,瞧着性格也对付,难得展姑娘为人沉稳大方,倒不失为一个好媳妇的人选。   倒不是说现下的二儿媳妇不好,只到底太过和软了些,操持小家没的说,可对家中事业,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罢了,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十之八九,既然错过了,那就是无缘,多想无益。   做不成夫妇,做个知己朋友也是好的。   他老了,这位展姑娘却才刚刚崭露头角,听说又与知州千金从往甚密,又听说连知州大人也十分欣赏。所以哪怕她自己无心称霸,日后也必然不容小觑,崛起已是既定事实。与其两虎相斗,却叫旁人坐收渔利,倒不如先把关系打好了。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饶是日后自己撒手去了,有今日一点薄面在此,但凡潘家酒楼有个什么,想来展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也不会袖手旁观。   唉,为人父母的,总是想尽可能的替子女铺平了路不是吗?   几人说了半日,潘掌柜又说分店开张之日去捧场,这才去了。   晚上展鸰跟席桐、展鹤一起吃饭还说起这事儿,“潘掌柜这人实在没的说,活的忒透彻。人但凡到了这个份儿上,基本上外界什么狂风骤雨的都影响不到了。”   她果然做了水煮肉片,红彤彤一大盆汤里浮着老些肉片,鲜嫩麻辣,一口肉片一口米饭,说不出的过瘾!   席桐也十分欣赏潘掌柜为人,听她说后也跟着唏嘘一番。   “对了,说起朋友,”展鸰忽然好奇道,“我来这里才几个月就认识了不少人,你都来了半年之久,想必不会没有信得过的朋友吧?”   话少也不妨碍交朋友的吧?   席桐夹肉片的动作顿了顿,果然表情微妙的道:“若说朋友,倒也算有一个……” 第49章   难得听席桐说起朋友, 展鸰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 不断催促道:“哦?能得你另眼相待的必非常人, 快说来我听听。”   说真的,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了,这还是展鸰头一次听席桐亲口承认另一个人是他的朋友。   席桐果然认真思索片刻, 一开口却忽然先笑了声, “他为人有些乖张。”   “当时我在南边, 有个县令自己贪赃枉法不说,还纵容怂恿亲戚横行乡里, 诸如霸占良田、强抢民女之流的恶事当真罄竹难书。我正心烦意乱,越发见不得百姓过得猪狗不如,就想着顺道过去警醒一下, 不曾想有人捷足先登。”   展鸰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是你那个朋友?”   席桐嗯了声,从青花瓷盆里捞了几块肉片, 又特意在红彤彤的汤汁里涮了涮才心满意足的放入碗中。   红色的汤汁立刻沿着洁白的米粒滑下去,氤氲的蒸汽中仿佛也被沾染了火辣辣的香气,浮浮沉沉间勾人心魄。   席桐吃饭认真, 不管是什么都分外郑重,很容易带起同桌人的食欲, 展鸰也跟着吃了几口。因这盆菜放足了葱姜蒜花椒辣椒等物, 厚重尖锐的滋味简直深入骨髓, 若谁在吃的时候一不小心岔了气,一股浓烈的刺激便瞬间窜至五脏六腑, 好似能把肺给咳出来!   两人安安静静的吃了小半碗米饭,这才听席桐继续道:“我去的时候,他已将那县令从他第十六房小妾屋里拖出来,要将两人剥光了衣裳吊到城门口。”   展鸰愣了半晌,噗嗤笑出声,结果给自己呛到了,瞬间咳的惊天动地。   席桐过去给她拍背,又倒了水,先使劲吹了吹才递过去,“不烫,快喝些润润,冲下去就好了。”   展鸰咳的眼泪汪汪,咕嘟嘟喝了水又自己趴在桌上乐了半天,“你没劝?”   这样极端的手段,十个席桐也想不出来!   席桐重新坐回去,笑笑,“劝了,所以最后两人都穿了里衣,小妾绑在自己屋里,只吊了县令一个人。”   “哈哈哈,该说好歹手下留情了么?”展鸰不禁唏嘘,“不过在这个讲究风雅的社会,衣衫不整吊着给全城百姓看光,之前那县令又那般嚣张,中间落差之大何止云泥?真是生不如死了。”   席桐吃完了一碗米饭,又吃凉皮,一边往筷子上绕面皮一边不紧不慢道:“一开始我觉得不大好,可后来想象,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今儿这凉皮的醋蒜汁儿还是他自己调的呢,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总觉得到底不如展鸰那常年做的,隐约有些失了味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展鸰笑道,“对那样的人,温和派的法子是行不通的。”   好歹是一方父母,朝廷在册官员,杀不得、伤不得,也只能戏弄、吓唬了。   展鸰自己嘶溜着啃鸭脖。因卤的入味,煮的时候长,细小的骨头都酥了,根本不必吐,略一用力也就跟着嘎巴嘎巴嚼碎了,满嘴喷香。   偶尔咬到一个花椒,嘴巴里就跟着了火似的,木呼呼的没知觉,若这时再喝一点热水,那滋味可真是酸爽。   “吊完了之后呢?”她可不觉得那样的人被吓唬一次就能改过自新,没准儿反而恼羞成怒,变本加厉的折磨百姓呢。   说到这里,席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下才老实道:“他说这官儿得的都是不义之财,就,就要劫富济贫。”   展鸰长长的哦了一声。   她算是知道席桐那一大包银子、银票是哪儿来的了。   虽然有些不自在,可真说出口了也就那样,席桐又道:“未免夜长梦多,我们当夜就分别了,只是我却觉得那县令吃了这样大的亏,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就乔装打扮一番,去外头小店住下了。”   没有他们两个人的画功,伪装后的席桐大摇大摆的观察了好几天,迎面遇上过好几回衙役都没认出来。果不其然,那县令勃然大怒,刮地皮似的敛财,于是席桐又在一个晚上趁黑摸了进去。   任谁睡到五迷三道的时候,夜里一睁眼看房梁上吊着个人,直勾勾盯着你看,还把冰凉的匕首往你脖子上比划都得吓够呛!   那县令吓个半死,嗷嗷叫的嗓子都哑了,连滚带爬的磕头喊爷爷,又一迭声的保证日后做个好官,并于次日将搜刮来的钱财原样返还。   若是旁的事,他好歹还能摆出县令大老爷的款儿来通缉人贩,可这个?他哪儿敢!到时候逼急了,那俩歹人直接跑到知州、知府老爷们前说了实话,他如何解释?区区一介县令,统共一年才多少俸禄?瞎子都该知道那堆金山银山有问题!   从县衙出来之后,席桐再一次变装,小半个月后再一次将故态萌生的县令抓了个正着。   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他直接给那县令剃了秃瓢,对方硬生生吓破了胆,连着发了好几天高烧,之后再也不敢有歹心了。   前前后后待了一个月,基本确定不会有变之后,席桐这才继续北上。   本以为就这么着了,谁知席桐又在一次进山剿匪的时候碰见了上回那个人!   “嘿,你这一路上过得够精彩纷呈的,也没闲着。”展鸰打趣道,起身去翻出一小篓山楂来,准备等会儿煮山楂饮。   席桐抽出匕首,跟她一起剔核,听了这话就笑,“我那会儿浑浑噩噩的,心里空落落的,也没个底,若再不找些事分散注意力,只怕就要崩溃了。”   这山楂极好,红彤彤圆溜溜,皮薄肉厚,掰开一个里头亮莹莹的透着沙。他忍不住丢了一个进嘴巴,酸甜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刺激的口水疯狂分泌,叫人不由得眯了眼睛。   展鸰点头,“那倒也是。”   或许外人瞧着她总是乐呵呵的,可刚来那会儿也着实不安,只是硬逼着自己每天忙得陀螺似的连轴转,都没工夫去想七想八的,这才渐渐的好了。   想开也就好了,人嘛,到哪儿不是活着?如今他们虽然失去了很多,但同时也得到了许多,换种活法未尝不是一条新出路。   “那回我去一户人家投宿,夜里来了山匪,抢东西不说还烧房子……”   那一带的山民十分朴实,热情又好客,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路人也没有半点排斥的心,不收住宿银子不说,还专门给他杀鸡,又取了家中好酒……   现代社会压力大、风险大,尤其是大城市之内的人心冷漠已久,何曾有过这样的淳朴?席桐花了好几天才适应,只觉一颗心都给捂热了、捂化了。人家不要银钱,他便帮着砍柴、扫院子,做些力气活,只觉亲热的不行,哪里能眼睁睁看着村民吃亏?第二天就循着痕迹摸过去了。   山匪虽然号称有几十号兄弟,可基本上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不过乌合之众罢了。   席桐一个人进山就跟回家似的,搞了几个陷阱就把土匪窝弄的鸡飞狗跳,相互猜忌起来。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渐渐确定还有另一个人在暗中做跟他一样的事。   等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那群担惊受怕的土匪都快崩溃了,结果转头就见自家粮仓起了火!   当时席桐也惊着了,他这几天千方百计的避开粮仓,为的就是捣毁土匪窝之后还能剩些东西还给百姓,可这一出几乎就使他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等那群土匪捆猪似的丢做一堆儿,只能哼唧的时候,席桐终于见到了那个同样在暗中动手脚的人,还是熟人。   天下之大,能再次相见也是有缘,两人先将土匪直接送去见了官,然后便去酒肆吃酒,越聊越投机。   那人名叫肖鑫,是个游侠,为人豪迈不羁,惯好行侠仗义抱打不平。   两人又在当地盘桓数日,这才分开了。   都是生性洒脱之辈,也没做什么执手相看泪眼的依依惜别,只是相互留了话,大约往什么方向去,若是便宜只管留个讯号云云。   “……我的刺客黑马也是在那儿无意中找到的,”席桐道,“因人数较多,倒也不好劫富济贫,我们便只略取了一点银子,有自用的,也有拿下去还给下头百姓的。”   展鸰就跟听故事似的,半边身子都趴在桌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追问道:“然后呢?”   席桐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不自觉错开视线,“没了。”   见展鸰面露失望之色,他只好又补充道:“不过我留了讯号,或许他什么时候找了来也未可知。”   “那可就有意思了,”展鸰笑道,“我还真想见见这位敢把县令吊在城门楼子上的牛人!”   席桐剥山楂的动作不易察觉的顿了顿,旋即恢复正常,又若无其事的道:“他啊,一脸大胡子,又黑黢黢的,身材魁梧,瞧着跟头熊似的。”   展鸰眨眨眼,仰头想了会儿,噗嗤一笑,“果然是副好汉的身板。”   席桐垂了眼,不经意间将山楂扎个对穿,“想吃山楂糕,酥皮的。”   展鸰冲他皱了皱鼻子,“大爷您可真会吃!得,好歹听你讲了回故事,哎对了,还有点红豆泥,你去剥几个咸蛋黄出来,我顺便做点红豆蛋黄酥。”   席桐特别喜欢这些小点心,当即拍拍手去了,结果一推门就怔住了,扭头道:“下雪了。”   他们两个在屋里说的起兴,也不知外头什么时候阴了天,暗沉的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针尖儿似的冰晶,细细凝神听去,还能分辨出它们落地的磕碰声哩!   “啊?”展鸰闻声过来,一脸惊讶的看,“呦,可不是怎么的,这都二月底快三月了,倒也算难得。”   说着,她就伸出手去接那些从天而降的白色结晶,雪花与掌心接触的那种清脆冷硬叫她不自觉笑出来。   她喜欢暗色的料子,偏肤色白,丝毫不显老气。这会儿烟灰蓝的对襟长袄中露出一截玉似的手腕,与上头的祥云纹样相映成辉,越发好看了。   她纤瘦,却并不羸弱,露出来的几根手指也又细又长,上头均匀的覆盖着一层莹白的皮肉,十分赏心悦目。   就是这双手,能轻而易举的制住敌人,果断又狠辣;也同样也是这双手,却又可以做出天下独一无二的美食。   席桐的视线不受控制的挪到她脸上,就见她眼底一片澄澈,好似什么心事都没有,只是这么瞧着,就叫他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觉得,大约从很久之前,他就已经从这个姑娘身上找到了永久的宁静。   “你等等,我去给你找把伞。”展鸰说着,就转身风风火火的去了,乌压压的发间那只银簪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芒,亮的好似夜幕下的星。   看着她迅速隐去的背影,席桐转身望着外头的雪,学着当地人一样往两边袖子里抄了手,嘴角不自觉上翘。   嗯,一支簪子,似乎单薄了些,总要再加些什么才好……   等席桐左手撑着雪落红梅的油纸伞,右手单手提着一大罐正出油的青皮鸭蛋过来时,展鹤也咯咯笑着从屋里出来。   老远见了他,小东西便撑开两只手往这边奔,“哥哥,下雪了!”   他欢乐的笑声洒出去老远,穿的又多,人又矮,在席桐这么看着,简直就像土豆成精……   席桐两只手都不得闲,便抬起一条腿将他拦下,把伞往那边挪了挪,“进来些,仔细冻着。”   乳娘秦嫂子在后头跟着,又对席桐行礼,“二当家的。”   她是有些怕席桐的,总觉得虽然都是掌柜的,可一点儿都不像展姑娘似的那样温柔和气,若说是掌柜,倒不如叫当家的更硬气又贴切。   席桐本不在意这些,也就由她去,谁知李慧等人听了,也都有样学样的跟着喊起来,如今只叫他二当家,而不叫二掌柜的。   他低低嗯了声,见展鹤穿戴的仔细,皮帽子也老老实实扣着,便带他一同进了厨房后头的小隔间。   秦嫂子不敢打扰,只留在外间同李慧说话,又插空帮忙打打下手。   “呦,咱们鹤儿写完大字啦?”展鸰正埋头将山楂果肉碾成泥,一听这脚步声,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姐姐,下雪啦!”展鹤笑嘻嘻的跑过去,自己麻溜儿踢了靴子上炕,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手,“山楂!”   “山楂,”展鸰笑道,“等会儿做山楂酥和红豆蛋黄酥。”   展鹤低低的欢呼一声,趴在小桌上看她忙活,撅着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只看背影就足以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欢快。   席桐把小东西往里头提了提,省得等会儿不留神滚下来,自己去展鸰对面坐下,挽了袖子就开始剥蛋黄。   展鹤看的有趣,也张着两只手凑趣,俩大人也不拦着,叫他自己忙活去。   他们两个人是没有那些君子远庖厨的理念的,人生在世,多些不一样的体验才好。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做出来的东西也格外香甜些。   雪越下越大,西北风又起来,呜呜咽咽的响着,吹得窗户纸都一抖一抖的。   外头李慧和秦嫂子低低的说笑声传进来,展鸰敏锐的捕捉到了枣子几个字,就道:“也该做些枣泥酥。”   红枣益气养血,真正的老少咸宜,今年他们初来乍到的,好吃的吃得太多,倒是没弄太多红枣。   席桐食指翻花似的动作着,两半蛋白就乖乖分开,露出来里面一包油的透着金红色的蛋黄。他右手边已经攒了大半碗,俱都滚圆,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坏。   “家里倒是没多少枣子了,”他喜欢说“咱们”“家里”这样的词,只觉得每说一次,心里就舒坦一分,“等回头雪停了,再进城买些好的也就是了。”   沂源府山货多,枣子也好,这会儿虽然没有鲜枣了,可还有提前晒好的,红色的,邹巴巴的,吃起来绵软劲道,与新鲜的脆枣相比,更多几分浓郁的回甘。   这样的干枣,不管是当零嘴儿吃,还是蒸年糕、煮稀饭,亦或是做点心馅儿,都很不错的。   展鹤刷的抬头,笑嘻嘻道:“进城玩!”   “你倒是机灵。”展鸰笑着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平日里已经够自律了,有空倒是也该玩玩,多少换换脑子。   三人笑闹片刻,外头李慧就悄没声掀帘子进来,小声道:“师父,外头小五说,人牙子来了。”   “这会儿来了?”展鸰隔着窗户听了听外头妖精下山似的狂风大雪,略皱了皱眉,“带了几个人来?穿戴的如何?”   跟了这许久,李慧也差不多摸清自家师父的脾性,早就问过了,“才刚小五说了,那人牙子带了十二三个呢,估计来前儿收拾过了,瞧着倒是板板整整干干净净的,只是都干瘦些。”   “不干瘦就不是人牙子带的了,”展鸰冷笑一声,起身洗了手,对席桐和展鹤道,“我先去瞧瞧,你们等会儿弄完了先搁着便是,等回头李慧弄完了皮儿,我过来一起弄。”   这样冷的天,又下雪了,合该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围着火炉吃点心,至于外头那些糟心的事儿,关起门来谁管它?   因大堂里还有不少客人,才刚小五已经叫大宝大树他们将人带到住的那院儿去了。   展鸰撑着伞出来,外头等着的铁柱就迎上来,“掌柜的。”   “也该紧赶着盖院子了,”展鸰叹了口气,“先前人少也就罢了,如今事情也多,总觉得地方不够使的,咱们自己人住的院子,到底不是买卖的地儿。”   铁柱点头称是,“已经催着了,先紧着一个院子盖,如今已经晾的差不多,只是还没来得及起炕,若是住人,应付几天也还使得。”   年前展鸰就已经从附近村落召集人帮忙盖房子,过年那会儿地基就打好了,如今日日都干的热火朝天,一天一个样儿。   也是时间不凑巧了,正赶上冬天急等着新房子用,一应土地都冻的邦邦硬,铁锨铁锹齐上阵,半天下去也挖不动多少,反倒震的手臂酥麻,远比平时来得艰难。   若非如此,这么几十号人日夜忙活,只怕这会儿都起来了!   她给钱给的实在,难得一日几顿饭又那般美味,一天总能见着点荤腥,来做活的人都说比村上人成亲吃的宴席都好,一个个吃得嘴上冒油,明晃晃的,不出半月都胖了好些……   雪下的越发大了,纷飞的雪花遮天蔽日,严重模糊了视线。   展鸰眯着眼睛看了一回,略一思索,“也罢,先集中收拾一间屋子,之后再挨着来,好歹弄出个能住人的地方来。眼见着又下雪了,难不成还叫人支个棚子在外头?”   她这次买人是有大用处的,一来一家客栈这边人手严重不足,二来稍后要在城里开铺子,那头也得有人盯着,还得算上往来运货的,劳动力越发短缺,只靠现下几个人当真分~身乏术。   多招些员工,已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铁柱一一应下,“那我先叫人把门按上,孙木匠那头已经做好了的,好歹还能挡个风雪,夜里略支个铺盖,点几盆火也不算冷。”   展鸰点点头,“且这么着吧。”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门,那人牙子果然带着十来个男孩儿女孩儿站在廊下,见她进来,忙满脸赔笑的迎上前,“姑娘好!”   一转脸对上孩子们,却又瞬间黑下来,“还愣着作甚?没眼色的东西,还不问好?”   一群孩子都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的问了好,有几个胆大的还飞快的偷瞟展鸰,见她回看过来,又狠命低了头。   这些孩子都是人牙子按照她的要求找来的,都十来岁,瞧着也是老实本分的样子。   大宝搬了椅子,又端出来火盆和手炉,请展鸰去门口坐了。   “都会做些什么?”展鸰问道。   她打扮出色,一身绸子衣裳哪怕阴天也微微泛着醉人的光泽,身后又跟着身强体健的伙计,这样慢吞吞的问话倒是果然有些地主婆子的架势。   一群孩子也不大敢说话,先齐刷刷抬头去看人牙子,就听那人牙子讪笑道:“都粗手笨脚的,何曾会什么?倒是这两个丫头,”他拖出来两个干瘦的小姑娘,“手还算巧,会些针线。那些个小子体格都好得很哩,掌柜的只管放心使唤就是了!”   展鸰一抬手,大宝就很有眼色的凑上来,“你带着两个丫头去找李慧,叫她随便出个什么题,先看看基本的针线功夫如何,再来同我说。”   虽然看着这俩孩子像是老实人的样子,可也不能听人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总得略考察一番才好。   大宝干干脆脆的应了,果然带着那俩丫头走了。   展鸠又观察剩下的人,心中渐渐有了谱。   人贩子拐卖孩子本就是招人怨恨的事,为防夜长梦多,往往在短时间内根据各自特质出手,或是卖去烟花之地,或是卖去戏园子,或是卖给富贵人家当奴才,很少会从小养到大。   眼前这些孩子的年纪尴尬,不上不下的,要么是被爹妈卖了的,要么是谁家奴才犯了事撵出来的,所以大多有记忆,且也会些技能,买来直接就能使唤。   不过也有坏处:这么大的孩子,远不比小时候能糊弄,而且基本上也都定了性,万一有什么陋习或是左性很难改过来,所以挑选起来尤其要谨慎。   如今要做的事情多了,手底下养的人口也多了,银子花起来很有点流水的意思,越发该精打细算着。   展鸰也不说话,只是细细打量他们的表情,见果然有几个眼珠不住地转,颇有不耐之色。   她就乐了。呦呵,还真是有意思,感情是都落到人贩子手里了,还瞧不上她这个开客栈的?   “你原先在哪里做什么?”杀鸡儆猴是一干措施中最简单粗暴却又行之有效的,屡试不爽,展鸰就指了那个看上去最心浮气躁的男孩儿。   人牙子心头一跳,才要开口,展鸰就一个眼刀子丢过来,他登时打了个哆嗦,觉得简直比天上下的雪还要冷几分,哪里还敢出声?   娘咧,这掌柜的看着年纪轻轻的又是女流之辈,何曾想到眼神恁般锋利!这眼光也忒毒了些,一下子就问到了自己最担心的地方……   那男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间傲气的很,听了这话便回道:“曾服侍过淮西江知府家的少爷!”   虽是垂着头回话,可他的胸脯都挺起来了,眼见着是十分骄傲的模样,说到谁谁家少爷的时候还习惯性的加重语气,活像示威似的。   展鸰嗤笑一声,大宝先就看不下去,黑着脸喝道:“混账,这是咱们掌柜的,且放恭敬些吧!”   那男孩子给他吓得抖了抖,可还是倔强的咬着唇,攥着拳头,看过来的眼神越发锐利了。   展鸰忽然觉得挺没意思。   识时务者为俊杰,身处逆境依旧不忘初心,想要使劲往上爬,当个人上人并没有什么错。可错就错在根本认不清现实!   你说你都这会儿了,还跟谁要强呢?什么资本和本事都没有,到头来吃亏的是谁?   反正不是她展鸰!   “原来是服侍过知府公子的,”展鸰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那又为何到了这里?”   那男孩子刷的涨红了脸,片刻又变得惨白,然后又有些红,变来变去好不滑稽。   有几个孩子也偷偷去瞧他,脸上露出羡慕和鄙夷交织的神色,十分复杂。   人牙子最是个人精,已经看出展鸰有些不高兴了,忙出声道:“那江知府草菅人命,年初就给砍了头,家中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成年女眷尽数罚没官奴……他是受过调~教的服侍人很有一手,伺候笔墨文书也是好的。”   主子都这般不堪,下人自然也是四处飘零,给人卖到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只是这人牙子说话的语气却有些怪,除了推销底层工作人员之外,似乎还有那么点拉皮~条的意思……   “原来如此,”展鸰轻笑一声,淡淡道,“既如此,我倒是使唤不起,也不敢劳动大驾。”   她不是什么霸道总裁,玩不来,也压根儿不想玩那种欲拒还迎的把戏,既然你觉得我这小庙盛不下你这尊大佛,索性两边都不要勉强。   那自视甚高的男孩子瞬间面色如土。   见惯了知府家的财气富贵,他哪里瞧得上这偏远城郊的破酒店?到底年轻气盛,一股怨气憋不住就流露出来。可谁能想到,这客栈瞧着虽不大像样子,年轻的女掌柜竟这般敏锐,一眼就发现了。   他若不能留下,下头就更没有好买主了……   那男孩子脸上好一阵风云变幻,刚要鼓足勇气替自己辩驳,却见展鸰已经飞快的伸出手点了好几下,视线有意无意的掠过自己身上,可唯独没喊停。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就要这八个吧,其余的劳您再原样带回去。”   十三个人,展鸰剔出去五个,除了这个男孩子之外,其余四人都是方才眼神不老实,或是偷偷嘲笑同伴的。   这会儿都不安分,敢四处乱看乱瞟的,必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懒得费工夫调教,自然要不得。   至于方才嘲笑旁人的,也不是什么好货!都身处泥潭,哪怕麻木、冷漠也好过嘲笑旁人,这样的她自然也不要。   五个白跟着走了一遭的孩子脑袋里嗡的一声,四肢发软,几乎要站不住了。   他们不想再回去!   这个结果出乎人牙子和这十三个孩子的预料,谁能想到这女掌柜放着机灵的不要,却将这些木讷的都一个不落的挑走了呢?   可事已至此,展鸰已经起身往外去了,只留下大宝和刘嫂子叫他们男女分开,先去洗澡,又领了统一颜色和款式的新衣裳。   这些孩子都不知多少年没穿过新衣裳了,只觉脚下如踩着棉花似的,漂漂浮浮的不真切。   这,他们这就出了火坑了?   过了会儿,刘嫂子过来跟展鸰形容方才的情形:“好生可怜见的,那么两大盆面条,眨眼功夫竟就吃完了,一滴汤汁也没剩下!舔的比刷过还干净……若不是您吩咐了不敢多给,只怕这会儿撑死的都有呢!”   她只道二狗那深不见底的胃就已经够吓人了,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孤陋寡闻,这几个足以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一旦发起攻势,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展鸰同她唏嘘一回,可巧又有附近百姓来找活儿,展鸰都赶紧看了,也留下几个。   其中两个叫她印象最深刻:   一个是唐氏,约莫二十来岁,十分年轻清秀,一手针线活儿鲜亮无比!   才刚展鸰给了她一块布,就见她好似被瞬间激活,飞针走线的忙活片刻,竟戳出来一对儿活灵活现的燕子!这还是费功夫的绣花,若是单纯的缝衣裳,那就更了不得了。   还有一个是高氏,生的刘氏一般粗壮,略懂些厨房活儿,以后就给李慧打下手。   忙活完了这些之后,展鸠才算有功夫回去喘口气。   展鹤巴巴儿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有亲自捧过来,“姐姐吃茶。”   展鸠瞬间就觉得什么疲劳烦恼都烟消云散。   “好,姐姐吃茶,吃完了给鹤儿做好吃的!”   稍后山楂酥、豆沙蛋黄酥都做好了,一颗颗圆球玲珑可爱,外头还有重重叠叠的酥皮,略一碰就要掉渣。   外头的皮儿是极酥的,与嘴唇碰撞的瞬间却又显得柔软起来,再细细品味,里头细细的豆沙蓉以及咸蛋黄……   蛋腌制到一定程度会出油,而这个出油也伴随着蛋黄的板结、变硬,平时佐餐吃起来倒没什么,可今儿是做蛋黄酥哩!讲究入口即化,疙疙瘩瘩的如何是好?   展鸰便提前将这些蛋黄碾成细细的蓉,然后分开分量分别包到酥皮点心里去。   如此一来,不仅点心是货真价实的酥皮,而且又真材实料,滋味也更加匀称。   展鸰一边给席桐讲今儿来的这些人,一边难掩兴奋道:可算是有了几个能做衣裳的,咱们家堆着那些料子好歹有了去处……往后咱们再看见好的,也只管先买了料子回来,能省好些工钱呢!   席桐就笑,“何苦这样自己为难自己?钱没了,再去挣就是了。”   他是一贯不讲究什么经济的,反正有钱就花开心就好,为人十分洒脱。   “算了吧,我还是喜欢未雨绸缪。”展鸠笑道。   就好似已然是默认的规律,一群人里头总要有一个精打细算的,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如此两相配合,g不至于寅吃卯粮,也不至于抠死。   一口气烤了两种四炉酥皮点心,香气浓的简直像是化不开,引得外头那些盖房子的壮汉们纷纷议论,这是掌柜的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吃的了?真是香煞个人了!   展鸠先去洗了澡,换了衣裳,去了身上的味儿,这才不像是一颗移动的点心了。   天色微黑,屋里点了灯,黄澄澄的光芒均匀洒满屋内边边角角。   她去火边烤干头发,松松挽起,舒舒服服的出了口气。   “这身衣裳好看,”席桐递过来一杯淡红色的山楂饮,又特别王婆卖瓜的补充一句,“我给你挑的那几双都挺好看。”   展鸠接了,噗嗤一笑,“也不嫌臊得慌。”   清凉的果汁下肚,瞬间缓解了方才洗澡流汗造成的干渴,畅快极了。   不过话说回来,好像席桐对色彩搭配这方面确实蛮在行呢。   眼下她身上穿的这套袄裙主打银灰和淡柠檬黄,底纹是凤尾花,简单又大方,很是雅致。   席桐眼带笑意,转身去把围棋翻出来,冲她招手,“来,咱们也提升一下文艺素养。”   展鸠噗嗤一乐,果然去他对面坐下,手持白子。   两个臭棋篓子堪称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场面胶着,一度十分“激烈”,往往走一步就愁眉苦脸的想半天,下了半宿,谁也没奈何谁…… 第50章   二月底三月初的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两日方停, 地上积雪将近一尺厚, 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   本来已经翻出春衫的人们也只好再不情不愿的放回去, 一边咒骂这鬼天气,一边重新将厚重的棉衣裹紧了。   小九蹚着雪来了一趟,沾着满身寒气混了一碗鸭肉馄饨吃。   他脱了跟夏白同款的皮斗篷, 露出来冻得青白的一张脸, 对着火炉狠狠打了几个哆嗦, 抱着碗喝了一口混着紫菜和蛋花的馄饨汤,这才痛痛快快的吐了口气, “这倒春寒,冻杀人了。”   骑马走了这一路,胳膊腿儿都冻僵了, 一张脸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展鸰看着他结了霜的眉毛, 就觉得自己的脑门儿也跟着抽抽,“这大冷天的, 巴巴儿跑来作甚?”   说着又对大宝道:“去将他的马牵去暖和暖和,给些好料,饱饱的吃一顿。”   小九又嘶溜嘶溜的喝了几口汤, 觉得身上渐渐暖和了,这才夹了个馄饨吃, 口中含糊不清的道:“无事我也就不遭这个罪了。外头来的几名苦主俱都录了口供, 画了押, 黄大仙自己也招了,大人预备后日在城西菜市口公开审案, 特叫我来说一声,问你们要不要去瞧一眼。”   鸭肉也不知怎么弄的,一点腥气没有,格外鲜嫩。汤汁瞧着清亮,一口下去才知道有多鲜!鸭子、紫菜、蛋花三样鲜物凑在一处,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也该去瞧瞧,”展鸰又给他端了一盘包子来,转头对席桐道,“冷天该吃锅子的,正好咱们顺道去那牛肉铺子瞧瞧,看能不能多买些。”   “这个不难!那卖牛肉的原是一个兄弟的远房叔伯,”小九笑嘻嘻的抓了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只觉一股鲜香的汁水在口腔中喷溅出来,“稍后我先去同他打声招呼,提前替你们留出来也就是了。”   如今牛肉买卖管控严格,黄泉州内成规模的牛肉铺子只此一家,故而哪怕展鸰不说,小九也知道是哪儿。   “那敢情好!再没想到你们还有这层关联的,”展鸰喜不自胜,“多多益善!肥些才好。”   回头可以将牛脂肪炼一下,弄些个牛油储存,然后就可以经常吃牛油火锅啦!   今年冰窖立了大功,前儿她叫铁柱等人又趁天冷,多多弄了些大冰坨放下去,如今还结实着,放眼望去恍若一片冰晶琉璃世界。若是保存的好,想来到了三伏天还能有点凉气呢!   “好说好说!”小九连连点头,说话间已经吃到第二个包子。   直到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吃的竟然是素包子!   里头分明只有豆腐、粉条、木耳、鸡蛋,随便挑出哪一样来都能叫人嘴巴里淡出鸟来,可吃起来怎么会这样鲜?压根儿没有全素饭菜的寡淡气!   “好吃吧?”展鸰有些得意的解释道,“是用去了浮油的大骨头汤调的馅儿,自然美得很。”   小九连连点头,稍后走的时候又带了一大包,美的走路直蹦高。   两天后,展鸰、席桐果然带着展鹤进城。   因才刚下了雪,地上满是半化未化的雪水,十分泥泞,且化雪之时又格外冷些,二人便都一同坐车。   有日子没跟着主人出来的大青骡欢喜的什么似的,站在牲口棚里昂吭昂吭叫了半日,又冲着刺客和冰淇淋各种尥蹶子、喷口水。先前两匹马都不大爱惜的搭理,谁知那厮蹬鼻子上脸,也不知道收敛,结果最后给两匹马狠狠收拾了一顿,一时间烟尘纷扬,最后屁股上的毛都少了一大块……   展鸰和席桐哭笑不得,只好又挨着喂了好料,这才磨磨蹭蹭的上路。   车上除了火盆和水壶之外,还有好几个大礼盒,装的便是这几日展鸰做出来的绿豆酥、红豆蛋黄酥,另有一个盒子包裹的格外精致些,里头是她失败了好几回才得的鸡蛋糕。   因前些日子攒了好些鸡蛋,又收了不少上等山楂,一时间也消耗不完,展鸰灵光一闪,就想着做些鸡蛋糕,回头涂果酱吃。   做蛋糕最重要也最关键的步骤之一就是打发蛋白,可如今并没有打蛋器那等玩意儿,只好纯人工。席桐自告奋勇的替她打了几回,豁出命去折腾了几十分钟才叫蛋白立起来,隔天起来整条胳膊都发抖,然后就十分和气的将大宝他们叫了来。   一群壮汉平日吃饱穿暖,正愁没个施展才华的机会,见自家两个掌柜都略带忧愁的模样,只恨不得上刀山下油锅一表忠心,立刻就着拍胸脯嗷嗷叫,再三保证必定完成任务,结果……   反正现在只要展鸰一出现,或是席桐的表情稍微带点温度,这群铁打的汉子就本能的浑身发抖,双臂尤其酸痛,恨不得拔腿就跑。   要了老命了,事到如今他们才算切身实地的感受到,原来做好吃的也不容易!   今儿进城来,展鸰他们要先去诸府拜访。   若放在之前,她不过是与诸锦往来,与诸清怀并没有什么相干,自然犯不上巴巴儿上门。只是现在展鹤身份大白于天下,他正该喊诸清怀一句伯伯,且上回诸清怀还特意派人送了节礼过来,哪怕为了不欠人情呢,于情于理,展鸰他们都该走这一回。   城中各处已张贴了告示,说明今日会在某时某地公开审讯黄大仙,并请城内外百姓前往观看云云。   对百姓而言,似黄大仙之流并不算陌生,基本上哪年都能来几个,可像这回这般公开抓捕,并断言他是心怀叵测、坑害人命的匪徒的,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不过区区几天前,黄大仙还是备受推崇的仙长,谁知转眼间竟成了杀人犯?!   百姓们茶余饭后没少议论,许多人更是今儿一大早就去告示上说的地点占位置了,只等稍后看个究竟。   席桐挑着车帘看了一回,转头朝展鸰笑道:“仙姑,等会儿咱们也去瞧瞧。”   两人笑了一回,说话间就到了诸府。   诸锦早得了信儿,在外头等着,见他们到来不胜欢喜,亲自带着从前门进去了。   “以后大家就算是亲戚了,只管来,爹爹嘴上虽然不说,心中也是欢喜的。”   他们家满打满算就两个主子,外头的亲朋好友也都天南海北的散着,平时少有往来,冷清得很。如今因着展鹤的关系,两边越发亲近了,也觉得生活中添了许多滋味。   展鸰失笑:“亲近归亲近,却不好乱攀亲戚,传出去到底不美。”   “哪里是乱攀?”诸锦指着展鹤正色道,“他是你弟弟,他爹妈是我义父义母,我们俩便算是义姐弟。姐姐你又是他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如何就不是亲戚?”   亏她口齿伶俐、思维敏捷,这一大堆兄弟姐妹的倒也掰扯的清楚,随行伺候的婆子听得头都大了。   展鸰摇头,心中依旧清明,“说不过你,凡事还是低调些的好。”   但凡当官的都长着一堆心眼儿,后头的龌龊又多,不管她还是席桐都无心亲近,如今也不过是维持基本交际往来罢了。   稍后众人拜见了诸清怀,展鸰让展鹤乖乖喊了伯伯,诸清怀果然露了笑模样,又亲自问过他的功课,并频频点头,显然十分满意。   “有劳你们费心了。”   展鸰道:“也没什么,不过胡乱教着罢了,回头蓝大人亲选的先生来了,我们便也功成身退,免了误人子弟才好。”   众人说笑一回,分别落了座,诸锦又巴巴儿地开了展鸰带来的盒子,索性直接叫丫头装盘,一同吃了一回。   酥皮点心并不罕见,不过比别处做的更细腻精致些罢了。难得有那一样蓬松柔软的新式点心,见所未见,闻着浓香扑鼻,瞧着金黄灿烂,吃起来柔嫩适口,端的色香味俱全。更兼它中间还夹了一层红色的山楂酱,酸甜可口,十分解腻,多吃几块也不打紧。   诸清怀最近几个月忙的什么似的,十分上火,口舌生疮,牙齿也有些红肿、松动,稍微咬点什么便疼痛得厉害。这点心柔嫩香甜,吃起来并不费劲,叫他很是受用。   不知不觉,诸清怀手边的点心盘子已然是空了。   小丫头颇有眼力界,赶紧又添上,诸清怀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在小辈面前失了体统,老脸微红,忙借着吃茶的动作垂头遮掩。他虽不再动,可唇齿留香,难免不断回忆方才的甜香……   活了一大把年纪,他竟从未尝过那般美味……   诸锦倒没那么多忌讳,同展鹤两人结结实实吃了一大盘,这才意犹未尽的问道:“好姐姐,这是什么点心?略略有些像发糕,口味新奇的很,倒是不大像咱们平时吃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名堂。”   蛋糕是西式点心,自然与中式糕点大不同,诸锦这么形容倒贴切的很。   展鸰也不贪功,只是道:“原本是师父从旁人那儿得的方子,如今虽然缺了不少东西,多亏客栈众人陪我研究许久,倒也好歹得了。”   “这叫鸡蛋糕,原料是不稀罕的,只是手法难得,若是胃口不佳了,涂些果酱吃吃倒好。如今时节限制,只有山楂酱,回头等杏子、杨梅、蜜桃等下来,自然也能做旁的果酱,抹上都很好吃。对了,赶明儿你再去我那儿,我与你做冷饮,对着火炉吃锅子,完了之后吃点浇了酸甜果酱的冰淇淋,实在是痛快!”   冰淇淋什么的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在座除了展鸰和席桐二人都不知是个甚,更难以想象滋味。可只是听她这么说,诸锦脑海中便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这些水果的香甜爽口,忍不住口水泛滥,空前迫切的期待起来。   众人吃了蛋糕,这便起身前去公审黄大仙。   诸清怀先行一步,换了官服便带着衙役去了,诸锦带着展鸰和席桐他们坐了屏风后头的官员家属席。   除了他们之外,在座的还有黄泉州其他官员的家眷,展鸰略扫了眼,就看见好几张熟面孔,打头两个赫然是灯会那日带人找诸锦和她麻烦的几位小姐。   只是与上回的针锋相对不同的是,今儿对方才刚对上她的视线,就立刻回了个近乎讨好的微笑,还有点儿想过来套近乎的意思。   展鸰不耐烦应付这些,索性装没看见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凡之前做事留一线,不那样嚣张跋扈,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尴尬境地。   早前她们追捧奉承王同知的女儿,一味挤兑诸锦、联合父兄一同试图排挤诸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现在王同知倒了,她们却又飞快的扭过头来,试图重新攀扯诸锦,没了自尊不说,也看轻了旁人!诸锦又不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瞧着大咧咧,实则心里有数的很哩,似这般墙头草的,便是送上门她也不会稀罕。   她虽不至于同几个小姑娘记仇,可也不是什么任人编排的圣母,又懒得敷衍,索性丢开手罢了。   那几个姑娘迅速涨红了脸,十分别扭的坐回去,可到底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诸锦看见了,当即嗤笑一声,“瞧瞧,这就是原先王小姐的好姐妹们!早前儿何等嚣张?哪回见了我不是绵里藏针!这回倒好,老实了!”   展鸰接了丫头低的热茶,略吹了吹,很有些感慨的道:“诸大人雷厉风行,一口气便端了王丙的老窝,又连带着下了好些党羽,这般大的动作,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只怕吓得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他们,哪里还敢有旁的心思?这些少爷小姐的不过是他们态度的缩影罢了……”   “缩影?”诸锦微怔,将这个词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忽然心生感慨,“这词儿着实精妙,我竟找不出能替换的来了!”   两人又说些八卦闲谈,就着黄大仙的事儿吃零嘴儿,下头一群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就呼天抢地的哭嚎上了,当着众人的面儿将黄大仙的伪装狠狠撕下来摔到地上。   “……俺是个傻的,公婆男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可怜俺那两岁的闺女,生了病也不给抓药吃,这杀千刀的只说喝了符水睡一觉就好了,谁知俺闺女上吐下泻,又打摆子,第三天一大早就不成了!”   说到这里,那女人干脆趴在地上泪流满面,浑身瘫软,任谁都搀扶不起来,“俺恨啊,俺悔啊,俺想报官,可公婆不乐意,只说女娃家家的,死了就死了吧……”   旁听的百姓们一片哗然,好些人都红着眼眶,目眦欲裂道:“简直混账!”   “女娃就不是条命了吗?”   “好狠的心,虎毒不食子,好歹也是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自家骨血,竟还比不上一个骗子?!”   “这是什么窝囊男人,自己的娃娃给人害死了,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吗!”   “就是,若是换了俺,非同他们拼了这条命不可!”   又有人说黄大仙与同伙里应外合,借着替妇女治病的当儿行那禽兽不如的肮脏事,事后女人一个想不开就投了井,家中老人知道后也先后气死了,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儿没人管……   又有人被黄大仙假借看风水之名,先后数次行骗,几乎叫他们倾家荡产……   一桩桩一件件,光是直接或间接死在黄大仙一党手中的人命便有六条之多!   这还是短短几天之内,单从黄泉州辖下挖出来的,可想而知,在那依旧被迷雾掩盖的黑暗下,还会有多少数不清的罪恶!   群情激奋之下,不必诸清怀说什么,愤怒不已的百姓们就齐声喊着要将此等贼子凌迟处死!   因有孩子在场,展鸰和席桐没看到底就带展鹤走了,只是后来听说黄大仙等人被判了斩立决,流的血将行刑场的地都染红了。   除此之外,另有几个胆小怕事,只管政绩好看而专门和稀泥的知县、同知等也被一撸到底,永世不得录用。   黄大仙一案,至此便告一段落,而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好些百姓开始对所谓的鬼神妖魔之说产生怀疑,警惕心也跟着提高了。后来再有诸如此类的“大仙”“神棍”来到黄泉州,往往还没开张的,就先被百姓们集体打出去了。   诸清怀是个说到做到的君子,砍了黄大仙之后就立刻叫人奉上赏银,展鸰和席桐转头就用这些银子买了一整头牛!   如今年也过完了,元宵也没了,购买牛肉的人急剧减少,本来那卖肉的还预备少带些,谁知这几日地上的雪水反复冻了化、化了冻,十分滑溜,而他们养的肉牛又格外肥壮、笨拙,竟有一头牛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腿摔折了!   断了腿的肉牛恢复起来分外麻烦,尤其是这种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宰了吃的成年壮牛,养病的成本还不够卖肉的,那人一合计,索性直接杀了吧!   且瞧瞧黄泉州能卖多少,若是卖不完,趁着天气还冷,能保几天,便是打发小伙计去旁的州镇上走街串巷,想来不出几日也就卖完了。   谁知白合计了,城外一家客栈的女掌柜竟豪爽的很,抬手就甩了两锭大银出来,直接将一整头牛包圆了!   嗨,这样干脆果决的客人最招人待见,若是日日都有就好了!   展鸰笑的合不拢嘴,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跟席桐和展鹤念叨:“太好了,能吃牛油火锅了!”   才刚到家,李慧就满脸慌张地道:“掌柜的,不好了,咱们厨房里进贼了!” 第51章   “你说哪儿招贼了?!”   展鸰脑海中空了几秒钟, 这才瞪圆了眼睛问道。   头可断血可流, 厨房的位置不能丢!   不管那贼摸到哪儿去偷了什么, 展鸰都能接受,反正她自认也没什么贵重东西,金银财宝藏得除了自己没人找得到, 唯独一个厨房, 那是圣地!   她都恨不得立一块“私闯禁地者死”的牌子在厨房外头了, 哪里来的小毛贼,竟然敢擅闯厨房?!   活的不耐烦了吗?   “是不是之前那家黑店的人来捣乱了?”席桐提出自己的猜想。   展鸰一怔, 还别说,倒也有这个可能。   同行是冤家,自己到底是后起之秀, 忽然立起来就等于断了人家的生路, 且又“顺水推舟”的把那一伙人送进去吃牢饭了,对方怀恨在心也不是不可能。   “不大像, ”李慧却又摇摇头,伸出手来摊开掌心,里头赫然是一块亮闪闪的碎银, “虽丢了一只风干鸡,还有一些个鸭掌、鸭脖、鸭翅等的卤味, 今儿早上掌柜的您特意留着说晚上要吃的鸡蛋糕也没了, 可灶上却凭空多了一块银子, 少说二两多重。”   这么些银子,都够买好几份了。若是贼, 偷着就跑了,哪里有白花冤枉钱的道理?   “鸡蛋糕没了!”正在后头努力试图跟上谈话内容的展鹤听了,登时有些崩溃,眼睛里迅速溢满泪水,又扯着嗓子喊了句,“鸡蛋糕没了!”   眼下他最喜欢吃的香喷喷软乎乎的点心,没了!   “不哭不哭,姐姐晚上再给你做!”展鸰忙先去安慰了小朋友一回,到底见他红着眼睛怪可怜见的,索性一咬牙,“今儿许你吃两块糖瓜。”   展鹤抽泣的动作果然顿了顿,憋着一大包眼泪仰头看他,小手揪了揪衣角,小声哼哼道:“也要鸡蛋糕。”   展鸰:“……行!”   嘿这小东西,还学会讨价还价了!   她正忙着安慰小孩儿,那头席桐却在听了李慧的话之后沉默下来,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他高高扬起眉毛,一声不吭的转身往外走去,先围着客栈周围查看一番,然后忽然退开几步,冲看似空无一人的房顶喊道:“刚下完雪,不冷吗?”   展鸰一见他的动作就顺手将展鹤推给李慧,又示意他们往里去,也跟着席桐出去了。   就见席桐话音刚落,尚有积雪的屋顶上突然拱起来一个人形,一条大汉猛地显了出来。   他穿一身灰色皮袄,扎着绑腿,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狂野生长,只是随意一束,依旧在脑后炸着,远远看去几乎跟脸周围的胡子融为一体。   嗯,活像一颗巨大的……猕猴桃。   那人站在房顶放声大笑,三下两下将方才作伪装的白布卷起来,“没想到吧?哈哈哈,席兄弟,数月不见,我也不必问你,瞧着就好的很啦!”   席桐的笑容里透出几分无奈,转头对展鸰介绍道:“肖鑫。”   展鸰恍然大悟,感情这就是席桐的那个游侠朋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果然不是一般的乖张。   此时天色已晚,西北风大作,肖鑫又是趴在房顶,便是有些动静也被遮掩过去了,若不留心还真不容易发现。   展鸰仰头冲他抱了抱拳,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不如屋里去,围炉夜话的好。”   下头一个小小女子,穿一身讲究的绸缎衣裳,打扮的大户小姐也似,可眉宇间满是勃勃英气,嘴角含笑,眼神戏谑,不像是他吓着了人家,反像是人家守株待兔一般了。   肖鑫定定的瞧了她几眼,复又大笑几声,往前两步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边走边说:“我本想着,若是你一眼识破,想必还没忘了我这个兄弟,少不得出来一见。可若是认不出来,你我缘分已尽,我也不必自讨没趣,就此去了也就是了!”   席桐笑得有些无奈,不过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大哥此时可以放心了?”   肖鑫重重点头,又瞧瞧展鸰,再瞧瞧慢一步跑出来搂着她的腰的展鹤,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便笑着拍着席桐的肩膀喊道:“好小子,怪道你一去几百里杳无音讯,原来不光藏着美娇娘,儿子都这么大了,瞧瞧这小子长得真像你!”   混迹江湖听着爽快,其实也艰难的很,便如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三不五时的,谁不幻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若是他家中也有娇妻佳儿,那是死都不会出门的!   冷不丁喜当爹、喜当娘的席桐&展鸰:“……”   旁的也就罢了,后面这两句可真是睁着眼胡说八道,光说席桐是单眼皮,展鹤却是双眼皮,脸型五官也没一处相像的……   展鸰轻笑一声,对肖鑫的第一印象却不大坏,只侧开身往里让,“席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大哥来这里便如回家一样,且进来坐吧。”   说着,便在前头引路。   肖鑫又捏了捏席桐的肩膀,笑道:“贤弟,这小弟妹的性子果然有趣,跟你倒是天生一对。”   小弟妹?天生一对?   席桐的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他飞快的看了看展鸰的背影,却发现对方没一点儿反常,可也没一点儿反应。   按理说,她该是听见了的。可既然听见了,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是觉得与肖鑫头回见面,不方便解释澄清么?不,她不是那样瞻前顾后的性子。   那么,是觉得没必要解释吗?   为什么没必要,是完全不在意,还是……另一种?另一种他忍了许多年,等了许多年,却始终不敢宣之于口的原因?   席桐心中忽然乱作一团,好似有百八十个小人儿拼了命的敲锣打鼓,连肖鑫破锣似的大嗓门在耳边炸起都听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一座天平,一会儿往“是”那边倾斜,一会儿却又落到“否”上。   到底……是不是呢?   直到一股熟悉的浓香窜至鼻端,席桐才如梦方醒的回了神,耳边肖鑫还在嗡嗡说着什么:“……这客栈果然要的,你这手艺当真是十二万分的出色,我走南闯北这些年,竟没尝过今日这般好吃的鸡,啃过今日这样好的鸭掌!素日吃的竟不及一个零头!”   此时他跟席桐坐在厨房后面的里屋炕上,中间隔着一扇窗户和一道门帘儿,阻隔了油烟却挡不住声响。   展鸰一边麻利的炒着锅底,一边笑道:“不过瞎弄罢了,大哥可吃得辣子?”   大铁锅足有她的脑袋好几个大,里头明晃晃的滚着热油,热腾腾的气息呼啸而至,烫的肖鑫整个人都软了。   有多久没听人问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了?虽没有什么奉承的话,可待着就是舒坦!   恐怕,这就是家的味道吧。   “吃的吃的!”他难掩兴奋的搓搓手,欠着身子从门缝探出去半边,一个劲儿的点头,“这般冷的雪天,自然要吃些辣子发发汗才痛快。”   说着,又使劲嗅了两口,没口子的夸赞,“竟这样香!”   才弄来的新鲜牛肉,展鸰就砍了一块下来,下剩的都叫李慧出去和铁柱他们分解了堆到地窖冰库里冻着。   她先用脂肪多的部分炼了牛油,又倒了好些葱姜蒜、花椒、辣椒的进去,锅子里嗤啦啦响成一片,空气中迅速弥漫开细小的油雾,呼吸间都是火辣辣的浓香。   展鸰开了窗,叫外头的风顺着烟道进来,顺利驱散烟雾,然后又加了牛骨和骨头汤熬煮。   肖鑫又狠狠闻了几口,十分满足的笑着缩回炕上,又用胳膊肘拐了拐席桐,挤眉弄眼道:“你小子有福啦!”   瞧弟妹这能干的,也不知这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席桐心不在焉的嗯了声,只是站在地上,又伸出两根手指挑起帘子,盯着展鸰的侧脸看起来,心思翻滚。   做他们这行的,是不允许对内谈恋爱的,因为危险太多、风险太大,而陷入爱情的人很容易被情感冲昏头脑,进而影响判断,造成任务失败。   所以哪怕这么多次出生入死,席桐也还是死死将这份感情压在心底最深处。   他不敢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理性和感性的挣扎,可那份情谊却有些不受控制,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厚重,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如今更没了束缚,好似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样,终于随着肖鑫无意间的一句话爆裂开来,急剧充满了他的内心。   他喜欢那个姑娘,无论安宁还是战争,无论贫穷或是富足,都想跟她过一辈子。只要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她,看见她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偶尔对自己笑一笑就够了,仅此而已。   “席桐,你想吃什么?”   “席桐,先去洗手!”   “席桐,帮我把筷子摆上……”   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跟在她后面,喜欢听她使唤……   席桐不是什么粗拉的人,相反,他对周围人的情绪感知十分敏锐,他很确定展鸰对自己的亲近和包容性,或者说,她也是极其重视自己的。   但席桐不敢赌,他有些怕。   怕这份重视并非自己期望中的爱情,而仅仅是友情亦或是长期并肩作战、生死相依间演化渗透进来的亲情。   如果真的是这样,假如自己不问出口,他们依旧能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的生活在一起,或许就是渴望中的一辈子。   可若是说出口,便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假如……他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将永远告别这份得之不易的安宁祥和,不得不从温柔乡中彻底脱离,然后一个人去无边无际的孤寂中游荡,直到死亡……   屋里地龙烧的足足的,炕头也是热乎的,肖鑫没多会儿就觉得浑身暖洋洋,顺手脱了厚重的羊皮袄子,又顺便活动了下筋骨。   结果一扭头,他就发现才刚那个小娃娃抱着一只小木马趴在门框上看。   肖鑫一乐,咧开大嘴笑了,瓮声瓮气的冲展鹤招招手,“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快过来。”   瞧这小子长得,忒俊了,大眼睛小嘴巴高鼻梁的,由里到外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想到这里,肖鑫这光棍儿心中越发羡慕,酸溜溜的擂了席桐一拳,“好小子,瞧你这福气!”   凭什么呀,他还在外头四处漂泊,过去一个月统共没吃几顿热乎饭的,这小兄弟竟早已有了个漂亮儿子!老天爷忒偏心眼儿了。   席桐被他一拳打回神,听了这话就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纠正道:“此事说来话长,乃是故人托付在这里的。”   肖鑫当场愣在原地,张了张嘴,老半天才眨巴着眼睛道:“啊?托付?不是你儿子啊?”   席桐点点头,又对展鹤招招手,小孩儿就一溜儿烟跑过来,坐在他身边大大方方的打量起这陌生客人来。   “嗨!瞧我这笑话闹得!”肖鑫有些窘迫的拍了一巴掌,为了缓解尴尬,他忙干笑几声,又顺口胡诌道,“哈哈哈,他不是你儿子,难不成妹子也不是你媳妇?”   这话简直如同一柄利刃,直拉拉的刺中席桐的心事,他的脸瞬间垮下来,没做声。   不否认那就是承认,肖鑫满脸尴尬的笑就这么僵在那里,越发尴尬了。   “……这个,哈哈哈,”肖鑫一双牛眼都要瞪出来,回想起刚才见面时自己说的话,越发臊得慌,屁股上跟着了火似的坐不住,“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想来姑娘家面皮儿薄,听了这话哪里好意思再解释?我却是个没眼色的东西,竟越发曲解了!这,嗨,这可如何是好?”   席桐张了个张嘴,心里瞬间滚过无数个念头,最终都汇聚到一处。   他忽然轻笑一声,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外头,声音不高不低,“兄长不必担忧,我自有打算。”   声音飘忽,渐渐散开,可外头那做饭的姑娘,却好似顿了顿似的。   席桐的唇角止不住往上翘,眼中一圈圈荡开情谊。   原来有些事只要下决心去做,大约也没什么难说出口的。 第52章   不多时, 火锅里的汤汁便沸腾起来, 一团团热气呼哧呼哧冒的汹涌, 将上方一整片空间都模糊了。   这锅子还是特意托城内铁匠打的鸳鸯锅。因他们这些人多吃辣锅,故而中间挡板并不对称,红色区域约莫占了三分之二, 下剩的一小部分是给展鹤这小东西褪辣用的。   到底年纪小, 还是得注意些。   再就是偶尔诸锦和夏白来了……如今大家都知道夏大人是个不能吃辣的, 他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不再强撑, 每每都跟展鹤两个人挤在一处,共同分享那一片小小的区域。   展鸰端了两个巨大的托盘来,上头摆着各式大小盘碟, 都是孙木匠用下剩的木头做的, 虽样式简单,但打磨的圆润光滑, 很是好用。   她将火调小了些,分别往两个格子里加了些不大好熟的菌子、肉丸,慢慢煮着。   肖鑫正因方才的事不自在, 此时坐的无比老实,活像一头闷闷的黑熊。   这会儿展鹤已经不大怕他了, 仰着脑袋看了许久, 忽然十分好奇的问道:“叔叔为何这样多胡子?”   肖鑫搔搔头, 又摸着下巴纳闷儿,莫非自己果然那样显老?分明自己与席桐兄弟相称, 这娃娃喊他哥哥,可到了自己这儿,竟生生高了一辈成了叔叔?   正想着,低头见那小娃儿还在睁着一双懵懂大眼盯着自己瞧,肖鑫朗声长笑,索性伸手将他提起,满脸骄傲的道:“叔叔生来如此,便比旁人多些男子气概。”   他体格雄壮,站似铁塔,坐如小山,一条胳膊便恨不得比展鸰的腰还粗,此时拎着展鹤,便好似拎着个玩偶似的轻松。   展鹤只觉身体一轻,下一刻便腾空而起,再低头,便见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横在眼前,屁股下头也硬邦邦的。   他一张小嘴儿溜圆,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铜墙铁壁一般的胸膛,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又好奇的捏捏身下大腿,硌得手疼。   肖鑫任他捏,复又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不必羡慕,日后你勤练武艺,假以时日,便也如此雄健了。”   如此雄健?   展鹤顺着想了一回,觉得若是自己的脑袋瓜儿套着这样一幅身躯……十分惊悚,忽然就憋着嘴要哭,猛地扭过去看席桐,可怜巴巴的喊道:“鹤儿不想变熊!”   这个叔叔活像哥哥姐姐给他形容的那些熊瞎子……   肖鑫一怔,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似的。   “熊?!”   他,他这般魁梧雄健,何等出色!如何,如何就与熊相提并论了?   席桐忍笑,先将要哭不哭的小孩儿提回来,又没什么诚意的安慰道:“童言无忌,莫要当真。”   肖鑫瞅了他一眼,“你不说话还好些!”   说着,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几回,心中愈发有些酸溜溜的。   真是世风日下啊,如今那些个女子们都爱煞了这等小白脸儿似的人物,对他们这些好身板儿反而退避三舍,这不是笑话么?   当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一旁的展鸰笑得不行,又冲展鹤招招手,拿着匕首三下两下给他渴了一朵萝卜花,小东西瞬间破涕为笑,席桐看着他们的眼神柔和的简直想要滴下水来。   肖鑫哼哼几声,就觉得这个兄弟没说实话。   瞧瞧吧,孤男寡女的,又男未婚女未嫁,如今这眉来眼去的模样,不是小两口儿还是啥?   哼!   火锅不断翻滚,空气中的香气越发浓郁,勾的肖鑫满腹馋虫闹翻了天,口水也不知擦了几回,到底是忍不住腆着脸问道:“好妹子,这样香,我先来碗汤尝尝。”   展鸰噗嗤笑出声,估计了下时间,又拿了只小陶碗,放了些香油、麻汁、酸豆角、葱花、花生碎、芝麻盐等搅和匀了,这才舀了几块菌子和肉丸递过去,“大哥且尝尝我的手艺,那肉丸内有汤汁,烫的很,先放一会儿凉了再吃,烫着了可不是好耍的。这还是我自己的口味儿,大哥且试试,若是觉得哪儿不妥了,自己再改就是了。”   “就冲这个味儿,再没什么不妥的!”   都这会儿了,肖鑫哪儿还顾得上计较这俩人在自己跟前眉来眼去的事儿,当下点头如啄米,忙不迭的接过来,喜滋滋的搓了搓手,将那菌子用力往酱料中按了几下便放入口中。   刚一嚼,他便不由得睁圆了眼睛,面带狂喜的加快了速度,吞下去之后冲展鸰竖起拇指,“哈哈哈,妹子这手厨艺当真要的!我早年也在外头吃过几回锅子,当时也觉得不错,如今再一回想起来,竟都成了白水,食之无味了!”   说完,他又迫不及待的夹起肉丸,胡乱吹了几下就一口咬下,滚烫的肉汁瞬间喷溅而出,烫的他眼眶都红了,本能的想吐出来,可偏偏又舍不得这鲜美的味道,只好拼命张大了嘴巴用力呼吸。   饶是他自诩皮糙肉厚,这一下也给烫的够呛,嘴里头火辣辣的,吐着舌头狠命喘气。   就这么着,他还不忘夸赞,“美得很,美得很!也不知这汁水如何裹进去的……”   席桐失笑,给他倒了两盏才从外头拿进来的山楂饮和雪梨饮,“快先冰冰吧。”   肖鑫这才想起来人家才刚提醒了自己别烫着,结果自己转头就给烫个现成的瞧瞧,不免有些尴尬。不过他到底是粗拉惯了,脸皮儿也厚实,自己笑了几声就一饮而尽,又欢喜不尽的道:“了不得,连杯水都这样好喝,妹子,你别是玉皇老儿的御厨下凡的吧?”   此话一出,展鸰和席桐都笑翻了,正用勺子端着肉丸吹啊吹的展鹤见他们笑,也跟着笑起来。   展鸰本还担心肖鑫这样传统的大汉会觉得水果饮不对味儿,谁知他竟喜欢的很。   不过话说回来,貌似这个年代的男人们对甜的接受度很高啊,像是自己认识的张远、赵戈、夏白乃至一方知州的诸清怀,都远没有现代社会那样界限分明的排斥,什么糖水、糖瓜、甜口点心的,都是来者不拒,个别人士的喜爱程度甚至远超女士。   想到这里,展鸰脑海中忽然一亮,明白了。   如今的大庆朝,糖依旧是贵重物品之一,更没有后世糖精、添加剂横行的现象,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性别区分……   肥牛卷绝对是涮火锅最不可或缺的食材之一,夹着它的一角,飞快的在汤锅中按几下,薄薄的肉卷便转着弯儿的卷起来,也变成漂亮的深色。不管是直接吃,还是蘸料,都美味得很。   肖鑫甩开膀子吃的起兴,一大盘牛肉眨眼就消失了。大概他也觉得自己的吃相不雅,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抱了抱拳,“见笑了!”   “大哥哪里话?”展鸰笑道,“不过点儿东西罢了,好容易来一趟,便是吃一头牛也就那么着了。”   说完,又起身去切了好几盘。   她切,席桐就帮肖鑫涮肉,没多会儿堆了一盘子。   倒不是多么爱帮人动手,实在是肖鑫这厮太过粗糙,好好一盘难得肥牛肉,偏给他烫的老了,叫席桐这个老饕着实看不下去。   真正的美食家最后的尊严和底线:绝不能容忍好食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糟蹋!   肖鑫性情豁达,也不跟他们瞎客气,抹了把汗,复又大吃大嚼起来,完了还摸着脑袋憨笑,“有酒无肉,倒是缺点儿什么。”   “这有何难?”说话间展鸰便去外头提了一坛酒进来,笑吟吟道,“请不起怎的?”   一看到酒坛,肖鑫眼珠子都绿了,立刻起身接过,一掌拍开封泥,先深深地嗅了一口,喜形于色道:“好酒好酒!前儿我在福园州找了一圈儿,寡淡的好似清水!着实喝不得!”   说着,先就自己倒了一大碗,又要给席桐和展鸰倒,两人都摆摆手不要。   肖鑫也不勉强,自己当即灌了一大口,大呼痛快。   展鹤皱着小鼻子,满脸嫌弃,“臭!”   肖鑫笑着把酒碗拿的远了些,又一本正经的道:“如今你还小呢,不懂得这世上的好东西,回头等你大了,没准儿爱的比我还狠些!”   展鹤不信,抱着蜂蜜柚子茶,梗着脖子道:“才不会!”   他才不要喝这种臭烘烘的东西!   席桐道:“这酒到底薄了些。”   肖鑫听不得这话,双眼发亮的凑过来,“莫非你还有更好的?比那关外的白刀子还烈?”   他素性爱酒,如今走遍天下名山大川,也吃遍了天下各处有名没名的酒,其中既有名扬天下、价值千金的玉液琼浆,也有偏远村落那粗陋的农家浊酒,其中最合他口味的便是关外粮食酿造的烈酒白刀子。   白刀子,顾名思义,颜色清澈透亮,莹润如玉,入口如火烧,咽下似刀割,一路烧到五脏六腑,酒量略小些的,只怕一碗就要被放倒了。   眼下席桐拿出来的这坛酒固然比不得白刀子,可也算是中原内地少见的烈酒,他见席桐这般轻描淡写的,就有些心痒难耐。   白刀子之名如雷贯耳,席桐自然也尝过,可也就那么着了。   若换成后世的度数,白刀子顶了天也就二十来度,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度,但已经是当世独一无二的烈酒,许多号称千杯不倒的酒鬼去了也不过三两碗就醉倒了。   不怕说句夸大的话,大庆朝的所谓烈酒……绝大部分也就是个高度葡萄酒的程度,更别提一般酒水,那可真是水。只要膀胱和肠胃盛得下,千杯不倒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神话。   席桐和展鸰都不是嗜酒之人,但酒量都相当可以。诚然有天赋,可也有很大程度是后期为了工作需要刻意锻炼出来的。   两人真要喝起来,一口气焖两瓶二锅头都没什么感觉,更别提这什么白刀子,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   他们不喝,可总有往来的客人要酒,一家客栈倒也常备着。   席桐有个毛病,要么不干,要么干到最好,如今自然看这些低度白酒不顺眼。   尤其上回和展鸰一起从青宵观回来之后,他就琢磨着蒸馏白酒的事儿,若是成功的话,少说也能将度数提高到五十度以上。若是再费一番功夫,进一步提纯,或许可以用来充当医用酒精。   现在这个时代,伤口感染仍然是致死的最大诱因之一。他跟展鸰都自问没有那个本事做出盘尼西林,或是其他抗生素,不过比起这些需要高级专业技能和精密器皿的,医用酒精操作简单、材料便宜且来源广泛,可行性倒是很高。   如今他们虽然已经不再是肩负重担的公务人员,但某些习惯和理念,早已深入骨髓。   前几天晚上两人笨拙的下围棋时,也曾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过,觉得可以一试。   一来他们两个对医用酒精的使用和制作流程了解颇深,二来如今也机缘巧合之下碰到了工艺相当成熟的蒸馏器,第三,却也是最要紧的,那就是遇见了诸清怀这么个好官。   医用酒精想在这个时代顺利推广,仅靠民间力量是不现实的,而且也很容易被有心人垄断、利用,变成他们敛财的工具。   跟诸清怀接触,双方都存了审视、考量和试探的心,如今通过一系列大小事宜,又有诸锦和夏白从中周旋,关系已然大大缓和,双方也赢得了彼此的初步信任。   至少目前,他们两个都觉得诸清怀此人可信。   回头若医用酒精真的成了,他们完全可以托诸清怀想办法在军中推广,同时在民间应用,如此一来,每年光是前线将士们的伤亡率就能降低多少?还有那些大病忍小病熬的百姓,又会有多少人逃离死亡?   本来若非这几日大雪封山,山路难行,展鸰和席桐就打算再次前往清宵观,请他们传授蒸馏器的制作方式。当然,也不白要,他们自然也有回礼就是了。   眼下这个想法尚未有第三人得知,肖鑫自然更不知道两人已经透过随处可见的一碗酒水想了这样多、这么远,他只是对这位兄弟口中的烈酒心存向往。得知尚未付诸实践之后不免失望,不过还是反复声明,要他们回头做得了,务必给自己留一坛。   当晚,肖鑫久违的吃了个肚儿圆,又痛痛快快的沐浴一回,再热水桶里狠狠搓洗半日,整个人都变得红彤彤的,这才心满意足的出来,换了干净衣裳,往炕上一趟,瞬间鼾声如雷。   席桐睡不着。   他在院子里,具体说应该是在展鸰卧房外的屋檐下走了半天,心里头成千上百次的转过念头,又无数次放下。一双手不知多少次举起来,又放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嘴巴里呼出来的白汽在睫毛眉毛上结了霜,整个人都快没知觉了,这才狠狠吐出一口气,在窗前站定。   可不等他的手背敲上木楞,窗子便吱呀一声,自己从里头开了,露出来一张带着戏谑和笑意的美人面。、   “你在外头拉磨似的转了几百个圈子,到底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说?”   看见她的瞬间,席桐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他笑笑,然后很认真的说:“我想打个申请,把咱们的关系转正一下。”   展鸰噗嗤一笑,歪着脑袋看他,“什么关系?又转的什么正?”   席桐才刚平静下来的心却又忽然狂跳起来,跳的他的脸都热了,不过还是强自镇定道:“席桐,男,二十六岁,汉族,未婚,现在……大约是无业游民,现申请成为你的合法丈夫,与你缔结婚姻关系。当然,先恋爱也是可以的,你,同意吗?”   没有领导,没有当事人和见证人,需要表态的只有他们两个,可气氛却格外凝重似的。   哪怕曾数次面临九死一生的陷阱,多少次都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下来了,席桐都从未这样紧张过。   他的喉头耸动几下,贴在两侧的掌心里都冒出汗来了。   这些话,他曾在梦中演练过无数次,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谁知忽然间斗转星移,他们先是毫无征兆的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然后却又神乎其神的重逢……   席桐觉得,如果自己再不把握住这次机会,哪怕死上一万次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外头的月光好得很,映着尚未化净的雪,暗登登的白,如同给眼前人的脸上罩了一层流水一般的纱。   展鸰忽然扑哧一笑,“傻子。”   席桐一怔,压抑已久的喜悦如盛开的烟花铺天盖地的涌来,将他整个人重重包围。   过于强烈的兴奋和激动在胸腔中肆意奔流,让他觉得周围如梦似幻,仿佛不在人间。   分明是撼天动地,可他却觉得自己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你是不是”一张嘴,他就发现自己很没出息的声音发颤。   展鸰灿然一笑,忽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席桐本能的往前扑去,下一刻,就贴上了两片琼脂般柔软的温暖。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下!   天旋地转。   “你是刚从冰库里出来吗?”展鸰松开他,哭笑不得的抱怨着。   席桐有些精神恍惚的抬手摸摸嘴唇,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余温和馨香。   “天都要亮了,”展鸰抱了抱胳膊,推了他一把,“赶紧回去睡觉去,赶明儿还有正经事儿呢!”   说完,竟直接关了窗子!   席桐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她分明还穿的严严实实的,根本就是在这儿等着呢。   他眨眨眼,干脆敲了敲窗子,“谈恋爱也是正事儿啊!”   里头的展鸰抿嘴儿一笑,也不理,换了衣裳之后麻利的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在炕上打了几个滚儿。   到底不过瘾,她拽着被角吃吃笑了几声,脸上有些热辣辣的,索性整个人钻到被子里去了。 第53章   肖鑫有点懵逼。   作为一个在外游荡将近二十年的侠客, 他自认见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眼下?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睡过去的短短一夜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以至于当他睡眼惺忪的走出房门,看见井边那一对光明正大眉来眼去的“狗男女”时,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他娘的算啥事儿?!   不是昨儿还“不是媳妇”么?!那谁来跟他说说, 这算咋回事?   说好的一起当光棍儿, 你却暗中叛了变?   肖鑫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觉得自己是不是现在就告辞比较好时,前头肩靠肩、脸贴脸的俩人终于找回了失散已久的机警, 总算听见动静,齐刷刷回过头,“大哥醒啦?”   ……看这眉梢眼角堆的笑!   肖鑫默默地别开脸, 扭过头, 心道我宁肯自己沉睡不醒,也不至于大清早上受此等刺激。   太欺负人了!   昨晚上你们分明不是这样的!   现在他觉得自己特别多余。   肖鑫闷闷的嗯了声, 绕过他们去打了一桶凉水,就这么开始洗手洗脸。   展鸰看着里头若隐若现的冰碴子,就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打哆嗦, 忙劝道:“大哥,厨房里头有热水, 且兑兑吧, 怪冷的。”   虽说人家是游侠, 可能早已习惯了,但这会儿都到家了, 怎么能还眼睁睁的看着客人这么艰难?   谁知肖鑫却嘎巴嘎巴扭过头来,幽幽道:“不如我的心凉。”   他真是凉透了!   看看,看看!光天化日的,竟然还拉手了!真是要了命了!   展鸰沉默半晌,转过脸去以眼神示意:“跟昨天的壮男猛汉画风差的有点儿大啊,感觉忽然就娇弱且多愁善感了呢。”   席桐:“……其实我们彼此了解不多!”   昨儿夜里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儿吧?   早上是外皮酥脆喷香,内里厚实绵软的鸡蛋灌饼。   展鸰将那面用油多揉了几遍,搁到刷了猪油的平底锅上,烙的半熟时用筷子从一侧上面挑开,将打好的蛋液灌进去,然后小火焖熟。   饼出锅之后,在上头薄薄的刷一层甜面酱,搁点菜叶子、胡瓜丝、烫熟的豆芽、酸辣的土豆丝、切好的卤肉条等,或是切成小段,或是下头垫一层油纸,直接抓着吃,大口大口的,又香甜又过瘾。   汤是豆腐菠菜咸汤,一清二白,中间又有细嫩的黄色蛋絮漂漂浮浮的打着旋儿,好看的紧。   将那嫩嫩的豆腐切成小块,先用热油爆香,加进去翠绿鲜嫩的菠菜叶颠一下,尽量保持豆腐块完整,这样比较好看。加水后打个鸡蛋增色提香,飞快的搅成蛋花,适量的撒些盐,清香却不寡淡的菠菜豆腐咸汤就成了。   豆腐也是展鸰自己用上好的黄豆做的,又滑又嫩,细细白白,比外头卖的都好,这几日前头食堂里一道清清爽爽的小葱拌豆腐就卖的极好。   冬日漫长寒冷,绿色菜蔬本就稀罕,这道菜不过卖五个铜板,可口味儿奇特清新,来的人都爱点一道,一天能卖一大板豆腐呢。   嗯……她就琢磨赶明儿做豆腐脑吃!   展鸰做的时候,李慧就在旁边拼命记,心道才刚的什么鸡蛋灌饼又是猪油又是精细白面的,还一个里头就要一个鸡蛋,又夹那样多的肉、菜,等闲百姓家里谁吃得起?还是这个好,统共就是些菠菜豆腐的,多加些水一家人都够了,也花不来几个铜板,可是滋味儿却好,回头做了给家人尝尝鲜。   展鸰自己先尝了一口,觉得味儿还不错,也叫她和高氏两个略尝了。   先前高氏还不敢,分明五大三粗的一个壮实女人,举止却拘束的很,只一个劲儿的往后缩。   “掌柜的,李大姐尝了就是了,俺,俺看看就行。”   她微微涨红了脸。   人家是正经师徒,将来是要养老送终的,便是李慧年纪大,走得早,她的儿女也得孝敬着,故而怎么样都不为过。可自己不过来干活的,本该只打下手的,人家两人却大方的很,许她在旁边瞧几眼,自己却不敢细看,只抢着做些生火、洗菜、刷锅之类的粗活儿。   这一家客栈上下的规矩都严谨的很,连后头打扫牲口棚的都得先跟着作甚么叫培训的,学着问好、待人接物之流,她来了之后先就紧张了。   且这厨房并不似旁的地方那样又脏又乱,东西多却有章程的很,十分齐整,又日日打扫的干干净净。再者,她们做的就是靠火的活儿,很是暖和,吃的也好,每月也有几百个钱,高氏满意的了不得,哪里还敢再私底下吃东西?   只要下头的人用心做活,展鸰很愿意时不时给她们点儿小福利,就笑,“不为旁的,这个也是我来了这儿后头一回做,到底没个谱儿,你们只当替我尝尝味儿。”   见自家师父发话了,李慧也跟着说了一回。高氏这才别别扭扭的应了,忙去拿了个小勺儿,小心翼翼的舀了一点儿。   真是,真是好喝啊!   若非才刚她一直在旁边,真不敢信这就是一锅菠菜豆腐熬出来的!   一点儿也不寡淡,汤汁儿也稠稠的,又咸又鲜,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喝过这样好的汤。   瞧着高氏这般小心的模样,李慧不由得心中泛酸,只觉得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她能拜掌柜的为师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   稍后她们帮着展鸰将早饭端出去,李慧就安慰高氏道:“掌柜的和其他在此地做活的都是厚道人,你不必害怕。”   一个女人孤身在此,看见的听见的又都是迄今为止从未接触过的,难免胆怯。   高氏不大好意思的笑笑,搓着手道:“我瞧着这地儿严谨的很,怪怕的。”   “不必怕,”李慧笑道,“我才来的时候还不如你,多亏师父开导,如今客栈的买卖日渐多了,不几日又要在城里开个分店哩!咱们日后只会更好。眼下人多时忙,掌柜的许是不能跟从前似的细致了,可她还是先前那个热心厚道人哩!”   高氏抿嘴笑了笑,还是有些放不开。   李慧也不急,一边麻利的给他们这些员工做饭,一边以过来人的身份道:“这几日你们都忙着学规矩,旁的倒是顾不上,等过几日学的差不多了,大家一同识字,慢慢的就熟了。”   “什么,还识字?”高氏失声道,“难不成这里也有学堂?”   “什么学堂!”李慧笑道,很自然的用那种与有荣焉的语气道,“咱们两个掌柜的怕不比镇上的先生知道的都多呢!大凡在客栈做活的,每日晚间盘完了账,都要跟着外头的账房先生学识字。”   “不成,不成,俺不成!”高氏拼命摇头,吓得什么似的,“俺蠢笨得很,哪里能当了读书人!”   在她有限的记忆和见识里,读书识字这种事情,尤其是对女人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或许只有那些吃喝不愁、穿金戴银的大家小姐才有这个福分。她不过是出来找活儿贴补家用的农妇,如何能成?传出去叫人笑话。   “有什么不成的?”李慧劝道,“再说了,如今你在客栈做活,那是不成也得成了。你没见着外头翻地的大宝大树他们?便是他们如今也识得几十个字哩!他们也不比咱们多几个脑袋几只手,总不能叫他们瞧不起!”   说到这里,李慧不免骄傲的挺起胸脯,十分得意的道:“俺也学了一百一十多个哩!便是这名字,也是师父替俺取的!她还说,天下就没有蠢笨的人,单看能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事儿。”   她可是师父的徒弟,哪怕就是累死了,也不能给师父丢脸!   开始李慧确实是怕的,可只要想开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过去几十天她每日早起晚睡,豁出命去识字、练写,一遍记不住就十遍二十遍,木棍儿都磨秃了不知多少根。如今除了铁柱和二狗子这两个最早跟着展鸰的元老,已经没人能与她相提并论了。   家里人知道后也是惊骇不已,她还能趁家去的时候教导一双儿女哩!还省了上私塾的钱呢!故而现下公婆、男人越发敬重她,日子也更和睦了。   高氏听得出了神,十分艳羡,胆怯和本能的逃避中却又忍不住有些向往。   她舔了舔嘴唇,怯怯的道:“果然么?俺,俺也能成?”   谁家没有孩子呢?谁也知道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可上学堂也是要银子的,便是朝廷拨款,不要什么束脩的,可每日所需的笔墨纸砚,也不是等闲人家能负担的起的。   若果然自己也会了,岂不又省了一大笔开支?便是家里的丫头,略识得几个字,来日说婆家时人家也不敢轻看了,还能有余地使劲挑一挑选一选呢!   李慧用力点头,“你跟俺才来时那是一模一样!你只瞧俺不就知道了?师父说了,叫什么,哎,叫咱们别老那什么,啊,妄自菲薄!潜力大着哩!原先俺也不信,可如今名字也有了,字也会写了,可不就信了?你只记着吧,但凡是师父她老人家说的,一准儿错不了!”   高氏听她一口一个“师父说”,越发羡慕。她将李慧方才说的话暗自回味一番,不觉发自内心的称赞道:“你真厉害啊,才刚是不是还说了个读书老爷才会说的四个字的词儿?”   她不说,李慧还真没发现,当下一回想,也美得不行,一拍巴掌,“可不是怎的!师父说了,那叫成语!可厉害了,短短几个字,就能说出咱们一大篇才能说得意思哩!”   她越说越兴奋,喜得抓耳挠腮的,“可惜师父不在,没听见,俺回头得跟她说说,俺也会说成语了!” 第54章   吃过早饭, 展鸰又去烤炉那儿看了一眼, 见饭前挂上去的一炉烤鸭已然通体红棕油亮, 浓香袭人,显然火候已到。   李慧照例跟在后头,见状笑道:“师父, 您的手艺越发好了, 如今光闻着味儿俺就香的不行了。”   “无他, 唯手熟尔!”展鸰欣然接受了徒弟的夸赞,又顺手挂上去几只, “等会儿我同你们二掌柜要进城一趟,晌午约莫是赶不回来了。我把火弄小些,你且好生瞧着这几只, 顺利的话差不多就在午饭之前烤好了, 到时你片了,请来做客的肖先生吃, 你们也分一只。”   李慧一一应下,麻利的动作着,“最近好些人城门刚开就往这里赶了, 如今排了老长的队!”   烤鸭横空出世才不过短短几日,可已经光明正大的跟卤味、凉皮呈现鼎足之势, 吸引了许多不差钱儿的富贵人家前排抢购。且因滋味儿惊艳、别无分号, 故而势头十分良好, 假以时日独占鳌头也绝非不可能。   展鸰每天只在早上烤一炉,空闲时也不过两炉, 顶了天三十只罢了,虽然烤鸭套盘昂贵,可基本上日日都能卖光,好些时候还供不应求,令不少晚到的客人抱憾而归。   现在李慧早上也是忙碌的很,被师父拖着狂练技术之后,早饭后便去前头帮忙片鸭子,再叫新来的打下手的帮忙将薄饼、葱丝、胡瓜丝、面酱等分别打包,很是红火。   “对了师父,这些日子着实攒了好些鸭绒,您说的量俺估摸着差不多了,是不是去瞧瞧?”   “你不说我还真把这事忘了!”展鸰一拍脑袋,“最近事多烦乱,感觉记性也不好使了!”   她笑了一回,想了想才说:“这么着吧,你先叫才来的那几个给收拾一回,洗干净之后,仔细挑拣,将那些绒毛再看几遍,一定要把里面的渣子和羽毛的硬叉都挑出来,务必细腻柔软。等我回来之后就要用的。”   现在春寒料峭,穿衣上倒是有些麻烦,穿厚了晌午出汗,穿的薄了,早晚又冷容易感冒,若是弄一件轻薄的羽绒马甲就方便了……   李慧满口答应,转头就吩咐去了。   展鸰亲自片了两只包好,又叫了展鹤及其乳娘秦嫂子来嘱咐一回,这才喊上等候已久的席桐出门去。   客栈外头专门搭建的棚子下头果然已经有好些人等候,有正主亲自来的,还有打发小厮过来的,此刻听见动静,都呼啦啦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拼命往前凑。   如今不年不节的,也没个消遣,众人正乏味,骤然听闻城外最爱折腾花样的一家客栈又有了新式吃食,便都来了。远超其他的价格自然是吓退了一大部分人,可照样有留下来的。   贵怎么了?我们买得起!   回头出去别人问起,就说买的一家客栈的烤鸭套盒,谁不艳羡?   故而现下好些人每每买了烤鸭,到了人多的地方都不肯坐车或是骑马,非要自己下来走,又故意将席桐亲自画了图样找人印刷的烤鸭油纸包使劲晾出去,瞧见周围人或是羡慕或是眼馋的眼神后便神清气爽了。   当然,最好还是有人问起,这样他们便可以借机将思索良久的说辞滔滔不绝的说几遍……   这几日黄泉州、福园州两地的百姓茶余饭后说的热门话题之一便是这一家客栈的烤鸭套盘了,吃过的自然是口水横飞的吹了又吹,将味道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没吃过的也跟着流口水,在脑海中将那味道美化了一回又一回。   许多年轻后生做起活儿来越发卖力,时常在心中想着,且好生劳作,回头也咬牙狠心攒银子给家中老爹老娘或是妻儿的买上半只尝尝,也不枉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   铁柱带着大宝大树维持秩序,又拿着茶壶分发热腾腾的茶水,伺候的很是周到热心,众人十分受用,倒也没那么焦躁了。所以哪怕排队的人多,一家客栈门口也从未出现过推搡的现象。   倒不是没遇到过那些特别不讲理的,可铁柱等人如今越发魁梧了,结实的肌肉将衣裳撑得鼓鼓的,再略将脸皮子往下一拉,抱着粗壮的胳膊往人前一站,谁不害怕?   见展鸰出来,有几个熟客便大声同她套近乎,“掌柜的今儿做了多少?我们这大老远披星戴月的过来,好几回没排到就没了哩!”   这话简直引发共鸣,众人纷纷点头,当下又有好几个人出言附和:   “是呢,老娘在家念叨了许久,这次再买不到,俺头都抬不起来了!”   “儿子读书累得很,得补补!”   不过其中也有些欠揍的,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抱怨道:“每人最多买一只实在不美,一家七八张嘴,区区一只鸭子,没尝出味儿的就没了!好不痛快!”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四面八方火辣辣的视线便如利刃般恶狠狠插过来,众人都七嘴八舌谴责起来:   “后生好不要脸!”   “掌柜的,这般厚颜无耻之辈还留着作甚?合该拖到对面去填了茅房!”   说的众人都笑了。   展鸰也跟着乐了一回,又道:“对不住得很,近来忙得很,着实抽不出空来多做。不过也不必担忧,十日后城内一家客栈的铺面就开了,但凡这里有的零嘴儿小吃,那里也都有,都是这里做了之后快马加鞭即刻送回去的,大家伙儿出门略走几步就到了,也不必遭这个罪。”   好些人就喜形于色,开始畅想起来,但有一部分人却愈发哭丧了脸。   “我说掌柜的,咱不好这样厚此薄彼吧?他们黄泉州的是亲娘养的,我们福园州的便是后娘的不成?”   “是了是了!忒也不公!”   “这回黄泉州的家伙们越发得意了!”   这要是都没有门脸也就罢了,大家都一样的,该跋山涉水就跋山涉水,谁也不笑话谁。可如今为何那黄泉州忽然有了门面,不必折腾,他们福园州却还要千里迢迢?   展鸰只好又笑着安慰一回,并许诺若是有合适的铺面,也一并开了就是,众人这才渐渐歇了。   等说完了这些话,她才瞧见等候的人群中竟还有个熟人:潘掌柜之子潘圆。   她忙上前寒暄,“您怎的来了?”   潘圆还了一礼,笑道:“父亲前儿吹了风,如今正吃药呢,只嫌嘴里没味儿,听说展掌柜这里的鸭子做得好,我便来买只家去。”   如今讲究孝道,潘圆这样亲自过来,众人只有夸的份儿。   这爷俩也是个实诚人,分明是个开酒楼的,却巴巴儿跑到旁人家去买吃食,丝毫不在意外人说什么。   展鸰笑道:“这不值甚么,说来我也有日子没见令尊了,合该前去探望的。”   潘圆忙道:“父亲说您如今事忙,倒不好打扰。”   他是个守规矩的,分明与展鸰相熟,却不打算叫她破例,反而也这样帮着维持秩序。   展鸰简单算了算人数,潘圆的位置很靠前,想必是开城门头一批过来的,必然买的上,倒也放了心,又道:“我倒是听说你们家又出了一道红焖鹿筋,好吃得不得了,有意去吃,却没得空闲!”   见她夸奖自家,潘圆脸上越发喜气洋洋,瞧着整个人都神采飞扬了,倒是没再继续谦虚,“都是父亲的功劳,相邻的赏光罢了,不敢当夸,不敢不敢。”   话虽如此,只面上终究是欢愉的。   两人大大方方说了一回,在场众人越发知道这两家要好了,没瞧见两边的掌柜的还当众相互捧场么?   这时铁柱也帮他们牵了马来,展鸰便与席桐进城去了。   展鸰和席桐一走,肖鑫就有些无所事事。   可巧见展鹤这小子像模像样的站在院子里打拳,那软绵绵的小拳头倒也像模像样的。他觉得有趣,便过去瞧。   展鹤也不分心,抿着嘴儿眼神坚定,老老实实将席桐教的一套入门炼体拳照葫芦画瓢的打了一遍,这才乖乖去洗手洗脸。   小小的娃娃,却把自己照顾的挺好,除了乳娘帮他调和热水之外,一应的挽衣袖、涂胰子、擦手、抹面脂都是自己来,十分的有条不紊。   做完这些之后,展鹤才去正经玩耍,拿着席桐和展鸰帮他弄的积木、木马等物摆弄起来。   他玩玩具,殊不知肖鑫看他的眼神也跟看个活动玩偶似的,前前后后跟着看得起兴。   肖鑫老大一个人,为了配合小家伙的身高,也使劲蹲下去,远远望去小山包似的老大一团,把展鹤比的越发小巧了。   看展鹤玩儿了一会儿,竟开始慢慢收拾起来,肖鑫心道,果然是孩童没个定性,想来是玩腻了。   他挠着头往外瞧了瞧,见阳光明媚又有风,便笑道:“叔叔与你扎个纸鸢如何?”   本以为小孩儿会欢呼雀跃,没准儿自己还能顺便哄着他改口叫个哥哥啥的,谁知就见小孩儿竟朝自己投来复杂的目光,片刻之后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肖鑫:“……”   我,我又说错什么了?   展鹤自己把玩具放回原地,拍了拍人家比自己的脑袋都宽阔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叔叔,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总是想着玩儿啊。”   肖鑫:“……哈?!”   啥,啥意思?   展鹤伸出小短手指了指外头席桐亲自给客栈做的小型日晷,“辰时已过,我该去读书了。叔叔,你,唉。”   肖鑫:“……”   自己这是被嫌弃不思进取了?!   这家人到底什么情况?!   他好好的一代游侠,无数人心目中的榜样和向往,怎么还就给个孩子怜悯了?! 第55章   铁柱带着人巡视到院门口的时候, 就见前儿来的那位二掌柜的朋友正蹲坐在外头墙根儿底下, 炸着一脸大胡子, 抄着两只手,满脸茫然和沧桑的晒日头。   今儿风不大,可偶然吹过, 也照样能叫他头发胡子糊满脸。   那感觉咋说呢?反正瞧着挺心酸的。   大宝挠了挠头, 小声对铁柱道:“大哥, 听说这人是个游侠?咋瞧着神神道道的?”   头里就从房顶上下来,这回更是魂儿似的窝在墙角, 若非是青天白日的,他简直要以为见鬼了。   铁柱朝后摆摆手,示意大树带着那几个新来的继续巡逻, 顺便去翻地, 他则上前一步打招呼,“肖大侠, 晒日头呢?”   肖鑫慢一拍的仰起头,耷拉着两只眼皮,有气无力的道:“甚么大侠, 快别寒碜人了,我痴长你几岁, 喊声肖大哥就罢了。”   他还作甚的大侠啊?头前儿来了给个反复无常的兄弟刺激一回, 今儿就更带劲了, 连个娃娃也嫌自己不思进取了……   好端端的,谁家里还专门弄什么日晷?!谁想出来的那玩意儿?   想到这里, 肖鑫又靠墙缩了缩,长长的叹了口气。   活着咋就这么艰难?   唉,好歹听说晌午还有烤鸭,闻着就怪香的,倒是不舍得走……   他的视线无意中瞥见大宝手中提着的斧子,倒是起了点兴致,“这是要作甚去?找人干仗么?”   大宝哆嗦了下,给吓得够呛,拼命摇头,大声解释,“不是!俺都是好老百姓,没有打仗的!砍柴,这是要上山砍柴的!”   娘咧,太吓人了,难道外头混江湖的都这么着么?张口闭口就干仗,谁家干仗用斧子啊?那不是干仗,那是杀人!   铁柱也道:“如今客栈一日要烧好些柴火,等闲枯枝落叶不够使,咱们便要砍柴的。”   肖鑫想了想,站起身来,随意拍打下身上的尘土,又紧了紧裤腰带,“也罢,闲着浑身做痒,我与你们同去。”   到底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住,给银子吧人家又不要,瞧着这家大业大的,也不稀罕,便做些活儿吧。   大宝还想往后缩,却被肖鑫一个斜滑步堵住,轻而易举的抓了斧头。   他先单手刷了个花儿,又在掌心掂量掂量,点点头,“砍柴倒也罢了。”   铁柱:“……啊?啊。”   不是,那您还想砍啥啊?!   “走吧!”肖鑫提了斧头,倒是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周身都不由自主的透出几分意气风发。   嗨,果然还是干体力活啥的适合自己!   没奈何,铁柱只得一招手,示意大宝拿了绳子跟上。   肖鑫人高马大的,走得也快,一边走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这一带倒是天然的柴火场。”   铁柱点头,道:“是呢,掌柜的也这么说。”   又走了几步,见路边空地上好些细小的树苗,周围的土也是翻新过的。肖鑫愣了愣,“还有种树的?”   “掌柜的特意买了树苗叫大家种的,”铁柱笑的憨厚,“掌柜的说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如今砍的也是前人栽的,长起来不容易,不能吃白食。故而叫我们砍了多少树,都要双倍的栽下去。”   说着,又抬手朝远处画了个大圈,“您瞧,那一片是砍了建房子的,如今也都种了树。还有后头那片山丘,先前是一片乱七八糟的草丛,掌柜的都叫他们清理干净了,种了果树,说是做什么园林绿化带的,好看也好吃,很实用。”   每日开地、买苗种树的,听着不像什么,可零零散散的花费加起来着实不少,每月也是颇大一笔开支,他们这些干活的只瞥见一点儿就心疼得紧,可掌柜的却叫他们一定坚持下来。   先前大家还不理解,觉得是花瞎了钱,可前儿下雪,外头照样泥泞不堪,他们种了树的那一片却都干爽利索的很,且风也小很多,就都感叹起掌柜的有成算来,如今再干起活儿来都积极主动了。   肖鑫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着点头。   砍柴砍树的他见的多了,顶多就是只砍大的,留下小的罢了,同捕鱼捕猎一般,可有几个还记着回头补种回去的?   没有!至少他记事儿的这么些年,今儿听见的看见的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那个姓展的小掌柜,真是不简单。   ——   展鸰和席桐进了城一路往东,横穿整座州城之后直奔着清宵观所在的山头去了。   中间路过青龙寺,就见依旧云雾缭绕,好一派仙家风范。   两人在心中默念几声阿弥陀佛,直接就擦着过去了。   清宵观照例清净的很,连个人影儿也瞧不见。二人牵马拾阶而上,呼吸着沁凉清透的空气,看着翠绿松柏上未化的白色积雪,便觉得心里的世俗气都消散了些似的。   台阶不宽,展鸰和席桐自己在前面走,两匹马牵在后头,时不时甩甩尾巴,低头叼一口新鲜的草尖儿,倒也惬意的很。   如今是在谈恋爱,席桐就大大方方的拉了展鸰的手,心里满足的不行。   展鸰也任他拉,嘴角亦是带笑。   俩人不紧不慢的走着,两只手在中间晃悠悠,十分悠闲。   山上冷,可向阳面日日接受光照,又有雪水滋润,倒是在一处草丛里发现了几朵嫩黄的小花。那花瓣不过指甲盖大小,娇娇嫩嫩的,在风中摇摆,叫人怜惜。   席桐弯腰采了两朵,又细心沾去上面的泥,抬手替展鸰簪于鬓边,退后两步,点点头,“好看。”   这会儿也没个随身的小水银镜什么的,展鸰也瞧不见,只是用手轻轻摸了下,笑得挺满足,“人好看还是花儿好看?”   席桐果然认真端详了会儿,眼睛亮闪闪的,然后斩钉截铁道:“人好看。”   顿了顿又补充道:“人最好看。”   展鸰噗嗤一笑,“这话我爱听。”   席桐捏了捏她的指尖,低笑出声,“爱听我就天天说,时时说。”   再没想过能有这样的日子,大大方方牵着喜欢的人行走在阳光下,而不怕也不必承担任何后果的日子。   此刻他万分满足。   “老说就没意思了,”展鸰跟他继续往上走,“还是得讲究点儿。”   “好,”席桐点头,笑的如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泉水,温柔的包容一切,“都听你的。”   后头两匹马齐齐打了个响鼻。   也听不懂主人在说啥,反正就是突然觉得牙酸……   唉,春天到了,倒是也该找匹小母马了……   刺客和冰淇淋同时歪头看了看对方,下一刻又用力别开:唉,都是公的啊!   稍后展鸰和席桐进了清宵观,上回那个小道士照例在扫地,见了他们就笑了,“两位居士又来了?我这就去回禀师父、师叔伯。”   展鸰和席桐行礼道谢,又将手中那套着棉套子的巨大食盒递过去,“不好接连叨扰,自家做的一点儿吃食,略是个意思。”   那小道士上前接了,才凑近,脸上就放了光,欢欢喜喜的道:“好香,是肉!”   上回展鸰就打听清楚了,这清宵观属于正一派,除了牛肉、乌鱼、鸿雁、狗肉这四样之外,是可以吃肉的。只不过这清宵观的人太过清心寡欲,沉迷炼丹、种地,没什么额外收入,平日根本吃不起肉,想来也是有日子没见荤腥了。   小道士眉开眼笑的道了谢,却也不敢说收下,只是小跑着捧着进去向师长请示了。   不多时,小道士的师父和上回那两个炼丹房的道士都出来道谢。   小道士的师父行了一礼,倒是挺大方的收下了,又邀请他们留下吃午饭。   “虽没有旁的,可青菜倒有几样,豆腐也可入口。”   他们成年炼丹,丹房周围一带的温度远比别处高,故而也着实种了些菜,倒是不大缺的。   展鸰和席桐还礼,笑道:“不瞒几位,此番乃是有事相求,一时半刻恐怕说不完,本也打算赖下的。”   众人都笑了。   小道士和师父去厨房准备午膳去了,展鸰、席桐跟那两个炼丹的道士进了丹房。   此二人一个略胖些,姓张,便称张道长;另一个略瘦些,姓宋,便称宋道长。   进去之后,张道长先给他们倒了茶,又笑道:“前儿难得有个香客来,说起城里头一桩事,言道有个展仙姑大发神威,拿住了一个四处谋财害命的野道人,叫人好不痛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仙姑,咱们师兄弟想谢却没处谢去。”   眼下道教本就萧条,偏外头又有黄大仙等一干歹人挂羊头卖狗肉,叫他们的名声越发坏了十倍不止。   如今清宵观众人听说了这件事,自然是感激的。   展鸰和席桐就笑,“道长说笑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谋财害命么?”   宋道长就摇头,“话不要这样讲,世间千百件事,最难得的便是这举手之劳。两位仗义出手,已然是做了大多数世人能做却又不去做的,实属难得。”   说着,他竟起身与张道长一起,朝展鸰和席桐行了一礼。   两人慌忙避让。   一阵忙乱之后,四人这才重新落座,说起正事。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自从上回见识了贵观的丹炉之后,我二人便牵肠挂肚的,这回来,是想着能不能请二位将那蒸馏,啊,就是甘埚子的制作之法传授我们?”   “甘埚子?!”张道长和宋道长齐齐低呼出声,面露难色,“这个,只怕是有些难……” 第56章   原本展鸰和席桐也是觉得清宵观的道长们淳厚大方才尝试开口请求, 谁知对方竟一脸为难, 心下不禁一顿。   也罢, 他们自己也知道是不情之请……想来这个也是个中辛密,之前人家愿意给他们瞧已属破例,此刻便是不答应, 也没什么好说的。   想到这里,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琢磨着还是自己慢慢研究吧。左右原理都知道,哪怕具体细节不清楚, 想来多试验几回也能有些眉目,不过慢些罢了。   “既不炼丹,不知两位道友要那物作甚?”张道长十分好奇的问道。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席桐就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末了又补充道:“只是以前我也只是纸上谈兵,并未亲自实验过, 能不能成的,如今也不好说。”   张、宋两位道长都吃了一惊,齐声问道:“那什么高浓度白酒的, 果然能治病救人么?”   展鸰和席桐点头,郑重道:“果然。”   两位道长沉吟片刻, 到底是略年长些的宋道长捋着胡须吐露实情:“实不相瞒, 并非我等不愿, 唉,实在是此物并非我与师弟二人所做!”   言外之意就是, 即便他们有心帮忙,恐怕也有心无力!   “啊?”   这还真是没想到的。   席桐沉默片刻,又试探着问道:“我自认对工科一类略有涉猎,能否容我二人再细细观看一回?”   “那是自然。”宋道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若你们果然能做出什么酒的精的,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等虽然是修道之人,到底也生活在这尘世中,是些个凡夫俗子,哪里有不应允的道理呢?”   他们平时连吃肉都不亲自动手,能不杀生就不杀生,如今眼前却有能济世救人的良机,自然也会迎头赶上。   展鸰和席桐都起身行了大礼,两位道长忙过来搀扶,四人心情都颇有些激动。   高处不胜寒,这清宵观地处山巅,人烟稀少,冷风一吹难免刺骨,可此时几人心头一片火热,哪里还能感觉到寒冷?   宋道长打头,后头三人都紧紧跟着,不多时便开门进了丹房。   刻着蝙蝠纹样的木门吱呀一声朝两边缓缓开启,一股热气骤然朝四人面庞袭来,空气瞬间扭曲,连带着毛孔都打开了。   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给中间那座青烟袅袅的巨大葫芦丹炉笼了一层光晕,竟叫人一时间难以逼视。   丹炉下头还有炭火徐徐燃烧,不时迸发出细小的爆裂声,张道长有些惭愧的指着里头道:“这里的物件多是祖师爷爷那头传下来的,师父他老人家也添了几样,可惜我们这些个不肖子孙,非但没炼器的天分,如今荒废半生,连一枚像样的丹丸也没得……”   说罢,两人都是满脸愧色的垂了头。   上回展鸰和席桐来的时候,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找对付黄大仙的原材料,为了打开僵局,光是交流化学知识和试验经验就花了半日,竟没能细细观察这里的器皿,只有个大概印象罢了。   这会儿他们再一看,也觉得有些棘手。   原来那甘埚子不过是其中相当简单的一件,可以说只是其中一个零件!   完整的蒸馏器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酷似后世的圆底烧瓶,如今人称“石榴罐”,下半部分为桶形,才是他们口中的“甘埚子”。   甚至那丹房里头光是蒸馏器就有三种之多,这种跟另一种都是很简单,或者说有些简陋的,最后那种才令他们大开眼界。   这金属蒸馏器是一整套的,十分精密复杂:下面是加热用的炉子,上层是盛丹砂等药物的密闭容器,旁边还通着根管子。加热使用时,上面封闭容器内产生的蒸汽便会沿着那根管子流入外部专用的闭合冷凝罐内。   一整套设备收拾的整整齐齐,边边角角都打磨的光滑圆润,表面幽幽泛着光,还被人用古文字做了一套《道德经》的阴刻在上头,甚是考究。   这么一套下来,不光蒸汽液化率极高,而且因为基本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使得蒸馏后的液体纯度可以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可以说,这样的蒸馏设备,即使放到后世的现代社会,也能担得起一句“完善”,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相当的试验了。   喜出望外是自然的,可大量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最要命的就是太复杂!   若是之前他们看的那套最简单的:一个圆底瓶、一个桶,哪怕不找专业铁匠,给席桐几天,或许他自己就能叮叮当当的折腾出一套来。可这个?   莫说席桐这个半吊子门外汉,就算是铁匠,想做到如此精密圆润,非积年的老铁匠不可。而且部分细节的技术难度很高,乃是外头的铁匠们不常接触的方式和技巧,不失败几回估计够呛。   展鸰捏着眉心叹了一回,十分感慨的问道:“敢问一句,令祖师出家之前作何营生?”   果不其然,就听张道长非常谦虚的道:“铁匠罢了,倒是十里八乡有些个名声,如今观中还在用的好些铁家什都是他老人家在世时亲手做的。”   这就是了。   自己既有想象力又有动手实践能力,不做出点儿玩意儿来简直天理不容。   唉,果然技术宅不管在哪片时空都令人敬佩,也叫人头痛……   张、宋两位道长显然也希望能帮上忙,本来也没什么刻意营造的仙人姿态,当即将外头累赘的大袖衣裳除了,四个人就凑在一处,或趴或站的研究起来。   如今展鸰和席桐早已养成了随身携带炭条和小本本的习惯,就边看边讨论边画草图,宋道长他们又对这等神乎其神的画技赞不绝口。   尤其是宋道长,本来他平日就爱描两笔画儿,观内许多都是他的大作。他又是个酷爱观摩钻研的,除了炼丹也就是画画消遣,如今见了此等全然陌生却又自成一家的技法,登时有些挪不开眼睛。   素知自家师弟脾性的张道长见了,忙扯了他一把,正色道:“师弟慎重!”   宋道长登时惊醒,额头上立刻见汗,十分惭愧的对展鸰和席桐作揖,“是贫道失礼了,见谅,见谅,出了这门就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时人颇重书画一道,一旦哪里出了大家之作,众人便竞相模仿。或是字体,或是绘画技法,多以创造者的名字命名,不说明出处和来源的模仿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这大概就是古代的版权意识吧。   又不乏刻苦钻研之辈,惟愿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琢磨出独具一格的新式技法,一来宽慰自身,二来也可名扬天下,叫世人流传称颂。   方才宋道长骤然见了前所未见的画法,难免激动,只顾着观摩鉴赏,哪里还记得许多?此刻经师兄提醒才想起来竟未求得他人允许!不问自取是为贼!故而也觉得羞愧万分。   展鸰和席桐却不在意,且不说这速写及其分支虚拟速写都不是他们原创,即便是原创,此等技法若果然能传播开来,自然比他们敝帚自珍来的好。他们能允许那福园州的老者旁观,自然也不介意再多传授一个人。   展鸰先飞快的给他们做了速写像,实事求是道:“若论起写意,这个自然无法与毛笔水墨相提并论,可若要论求真求快,放眼天下,如今倒再也没有旁的能望其项背。”   眼见着不过寥寥数笔,自己师兄弟二人的肖像就跃然纸上,两位道长越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想如今但凡找人画像,再快也得数个时辰!可这个?还不到一刻钟哩!且这样像!   张道长就忍不住屏住呼吸,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摸,一碰之下就跳起来,看着指尖沾染的墨色惊喜道:“果然是真的!”   “道长不必介意,这画技……也是先师所授,非我等自创。先前倒是曾借此协助官府捉过几名罪犯,道长若是想学,也未尝不可。我们那里本已有了一个老者旁听,道长画工了得,想来去听几回,也就会了。”   张、宋两人听了大为惊骇,尤其是宋道长,声音都打颤了,“你,你们竟允许旁人习得此技?”   若换了旁人,似此等技法,自然是珍而重之,绝不肯轻易示人!若是有人想学,少不得要执弟子礼!   展鸰和席桐又不指望拿着个谋利,实在不愿动不动收徒——桃李遍天下对他们而言,负担大于成就感,便坚持说这也是他们老师的临终意愿,宋道长这才好歹接受了事实。   只他到底不是个白占便宜的人,死活要问他们的师承门派,赌咒发誓的说日后但凡有人问起,他也要帮着广大门楣。   “我于贵派,便好似那外门弟子,虽不是正经师徒名分,可好歹有了师徒之谊,断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要说穿越之后最让展鸰和席桐头痛且感动的,古人的刻板守礼绝对名列前茅!   或许本该如此,只是现代社会杂乱非常,且信息文化传播途径又多得很,还能有多少人恪守礼仪传统?不过说笑一回罢了,何曾有人真当回事?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头大。   本来那先师什么的就是他们随口捏造,十分虚无缥缈的,如今又去哪里再找什么师承门派的?   展鸰偷偷从桌子下头踢了踢席桐的小腿,意思是叫他想法子。   席桐面无表情的沉默片刻,忽然瘫着一张脸语出惊人道:“种花家。”   展鸰:“……”   张宋二人却已经十分郑重的念了一遍,啧啧有声,又齐声夸赞:   “啊,果然是世外高人的风范!”   “是极是极,种花种花,何等闲云野鹤!尊师门之孤傲清高可见一斑!”   “大俗即大雅,这名字听着便叫人悠然神往,此生若得一见也不枉了!”   “不错,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诞于天然,到底比后人矫揉造作捏出来的名姓强多了……”   “师兄,我觉得这家字用的极妙!试想,有人既为家,国为大家,人为小家,便是天地生灵,又有几个是没有由来的?这由来,便是家了!”   那师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热火朝天,展鸰和席桐想解释想插话都找不到机会张嘴,面容一度十分扭曲。   种花家……真要说的话,你们两位也算是啊!   展鸰痛苦的捏了捏额角,小声对席桐耳语,“古人都这么喜欢发散思维吗?”   包括她早期认识的铁柱、诸清怀,甚至那些街上猜灯谜的,好像都特别喜欢自己脑补!   莫非这就是他们猜灯谜猜不过古人的原因?   席桐忍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也说不准,现代社会科技泛滥,人们习惯了直接从外界摄入信息,绝大部分人已经差不多被养废了……”   四个人心思各异的激动了一回,宋道长坚定不移的将自己定性为“种花家”门派的编外弟子,又朝着东方郑重拜了几拜,这才得以继续方才的进程。   绘图纸什么的,外部结构倒是好说,瞅一眼就画出来了,就是那个内里构造,因为清宵观也没留下个图纸什么的,席桐生怕内中有机关,迟迟不敢下笔,最后还是请张道长取了油灯,在里头细细的照了一会才罢了。   油灯远没有现代的手电筒干净便利,四个人看了半日,再抬起头来,看清彼此模样后便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一个两个刚还干干净净,如今都熏得满面黑灰,有两个人的额发都被烫焦了一大块,如今正可怜兮兮的扭曲着。   屋里就有水缸,四人赶紧打水用力清洗一回,又狠狠打了几个喷嚏,这才发现连鼻孔里都是黑的……   清理完毕的几个人正扑在案上不断修改图纸时,外头的小道士来敲门,“师叔、师伯,两位居士,午饭好了,趁热吃吧。”   四人这才察觉,原来不知不觉中半日已过!   几人先后站起来,嘎巴嘎巴的活动下僵硬的关节,再看一回已经初具雏形的图纸构造,都很是欣慰。   宋道长揉着酸痛的腰背感慨道:“到底是年纪大了,比不得往年。”   刚才的激动和兴奋过后,疲惫和酸痛便排山倒海的用来,瞬间压倒一切,竟有点儿不堪重负了。   他瞧着也不过三十来岁,竟也作此感慨,不觉有些滑稽。   展鸰笑道:“道长何出此言?不过是整日在屋里窝着不动弹,久而久之的,身子难免倦怠,回头每半个时辰便出门走走,自然身强体健。”   宋道长有些羡慕的看着他们没什么反应的表情,点点头,“言之有理。”   午饭是展鸰他们带来的烤鸭和卤味,还有清宵观自己种的豆子做出来的豆腐,并自己种的白菜和萝卜炖了一盆,虽然清淡,可味道不坏。   不过也只是不坏罢了。   也不知清宵观的大小道士们多久没吃过肉了,一个两个视自家出产的白菜豆腐萝卜为无物,略带矜持的频频朝着烤鸭和卤味伸筷子。   到底是方外人,脑瓜子就是好使,压根儿不必展鸰演示,人家自己就悟出了吃法,薄饼卷的一个赛一个溜。   又有那卤味,空口吃着满口油,却过于奢侈了,小道士无师自通的把馒头掰开,往中间厚厚的夹一层,一口下去满嘴喷香,十分满足,美的眼睛都眯的瞧不见了。   他年纪小,生的灵秀可爱,这般豪放的吃相非但不粗鄙,反而有几分质朴的天真。   见他吃的这般香甜,在座其他大人也都胃口大开了,倒比往日多吃两碗饭。   见展鸰和席桐反而对着素菜频频动筷,张道士难免有些不好意思,“见笑了。”   人都有点口腹之欲,他们平日生活清苦,身子早就有些缺乏油水,渴望的紧。如今骤然得了几大盘美味的肉,大人倒罢了,好歹忍得住,略吃几块解了馋虫就罢了,可怜那几个小孩子,却哪里停的下?   展鸰摆摆手,“无妨,东西做了就是叫人吃的。再说,孩子还小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天儿又冷着,不多吃些如何撑得住?”   张道士他们几个年长的略尝了味儿就歇了,大部分都留给年轻的小道士吃,叫展鸰和席桐感慨万千。   饭后日头正好,众人便在院内的石桌周围坐了休息。   清宵观的生活虽然清苦,不过几位道长的精神世界却繁华的很,若细细观察就会得知,这破败的院落中处处透着意趣。   就好比前方的一块空地上歪歪斜斜的长了几棵树,众人也不刻意纠正,任它胡乱生长。   用张道长的话说就是:什么修剪树木之流不过是人自己觉得好看罢了,可谁又知道这些草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万物皆有灵,何苦来哉!且由它去吧。   于是观中的树木真就肆意生长,歪的直的横的竖的不一而足,如今树叶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瞧着张牙舞爪的,果然比那些刻意修剪打造的多几分趣味。   宋道长亲自泡了茶,用青灰色的粗陶茶碗盛了,“这是前头几个月观里的菊花,我采下来洗干净了晾干,倒是清甜的很。”   不多时,热水里泡着的几朵干菊花纷纷绽放开来,在水下肆意舒展,十分美丽。   雾一般细密的水汽缓缓升腾,展鸰深吸一口气,笑着赞道:“好香!”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宋道长就笑了,“道友若是喜欢,走的时候且包一大包!”   吃了人家的东西,又得了允许找空去学画,他们正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呢,难得瞧见人家喜欢什么,自然是巴不得多送些。   才刚的小道士笑嘻嘻跑过来,将用道袍前襟兜着的一大包核桃、栗子的放到展鸰身前,哗啦啦堆了一座小山,“这是今年我与师兄们在后山摘的,一个个挑过了,没有虫眼,可香了!”   核桃皮已经去了,只剩下里头淡褐色的圆核桃,有的表面纹理内还嵌着一点脉络,很是有趣。   席桐弯腰捡起几枚,手指微微用力,那核桃壳便咔嚓裂开,露出来里头白中微微泛着黄色的饱满果肉。   果然新鲜。   他点点头,“多谢。”   说完,就将里头的果肉挑出来,转手递给身边的展鸰。   展鸰笑着接过吃了,也对那小道士道谢。   这核桃味道不错,香甜之中带着一点天然苦涩,回味无穷,倒是可以拿来做些核桃板糖。   对了,瓜子和花生的也很好,又香又脆,不过就是现在花生太贵了些。   罢了,回去就做些瓜子和核桃的吧!   见他们喜欢,小道士笑容越发灿烂,跟张道长他们行了礼,转身欢欢喜喜的跑走了。   席桐轻笑一声,又麻利的捏开几个核桃,不紧不慢的剥肉,“后生可畏。”   这几个小道士都被教的很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且也知道礼尚往来,着实不易。   张道长就唏嘘道:“如今道教没落,已经许久没有人家主动送孩子过来,这些都是我与师兄弟们收养的孤儿……”   说到孩子,他又忽然转头看向展鸰和席桐,微眯着眼睛算了算,笑道:“好事将近,恭喜。”   两人刷的扭头,动作整齐划一,“这个也算的出来?”   张道长就笑,“仙姑也精于此道,莫要打趣贫道了。”   这二人印堂微微泛红,眉梢眼角透着喜气,任谁都看得出。   大约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两个相处自然,倒不觉得有什么,可作为局外人的张道长等人看的就很清楚了。有情之人相处起来是瞒不了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眼神,都饱含着绵绵情意,恨不得叫人溺毙其中,如何看不出?   席桐笑了笑,神情柔和的紧,“日子还未定,若果然定了,还请两位道长也去吃杯喜酒。”   他们两个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又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自然要好好规划的。   一应新房、彩礼、嫁妆,都不能缺了,各样东西都得慢慢筹备。听说古时候婚姻嫁娶流程十分繁琐,倒也很有意思,他们既然来了,少不得入乡随俗。   张道长笑着摇头,“恭喜自然是要恭喜的,只是我们清净惯了,远离人群,贸然前去恐叫旁人不便,届时只奉上贺礼也就是了。”   展鸰也不像一般待嫁女子那样扭捏,大大方方道了谢。   众人吃过茶,歇息一回,便又回到丹房内研究起来。   这一弄就到了太阳西斜。   图纸已经反复修改的差不多,几个人先后对比几遍也觉得无甚差别,一时半会儿的也添补不了什么。即便是有哪里不对劲,想来只有先把蒸馏器做出实物来,真真正正的操作一回,这才能查缺补漏。   因展鸰和席桐还要先从黄泉州的东城门入,横穿州城之后自西门出,若是晚了,可就出不去了。故而张宋两位道长也没过分挽留,只叫他们有空常来,又麻利的用青布袋子装了一大包干菊花。又不知谁从哪儿翻了个巨大的麻袋出来,结结实实的塞了一袋子核桃、栗子、干枣等山货,少说也得有几十斤。   两人并未推辞,很实在的接了,丢到马背上的时候还把两匹坐骑压得刨了蹄子。   出了城门一路疾驰,回到一家客栈的时候天果然黑了。   然后俩人恍惚间就发现有个陌生人跟铁柱一同站在路边等着。   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端的好个体格,不过……这谁?   两人面面相觑,只觉得那人颇有些眼熟,可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铁柱上前帮忙牵马,那人也跟了过来,冲他们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呦,回来了?”   展鸰&席桐:“……肖鑫?!”   那人点点头,笑的有几分得意,“认不出来吧?”   展鸰眨眨眼,指了指他光溜溜的下巴,“不是,你胡子呢?”   肖鑫哈哈大笑几声,摸了摸下巴,也觉得凉嗖嗖的不大习惯,可还是豪爽道:“之前是在外头奔波,也没工夫看顾,如今且停在此处,到底得讲究些,别给你们吓跑了客人。再说了,你们一个个都收拾的溜光水滑,回头冷不丁冒出来我一个大胡子,指不定要叫人当了土匪抓起来哩!”   众人失笑,席桐无奈摇头,“哪里就那么着了!”   肖鑫不理会他,只是看向展鸰,笑着向她展示自己焕然一新的脸,“怎么样妹子?”   展鸰果然仔细打量一番,点点头,“还是刮了利索,瞧着精神,容光焕发的,又年轻了好些哩!”   若说昨儿满脸络腮胡的肖鑫看着足有四十五、六岁,现在这光溜溜的脸蛋一亮出来,嗯,眼见着也就三十岁嘛!   他身材魁梧,五官开阔大气,典型的北方大汉长相,叫人看了便觉得痛快。又因常年在外游荡,举手投足间难免有些不羁,不过这丝毫不会让人生厌,反而给他平添几分与众不同的洒脱魅力。   展鸰笑着打趣,“大哥这般的好个人才,之前那样藏藏掖掖何等可惜!你若这个模样进城,不知道勾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魂儿去!”   她倒不是单纯的哄人开心,肖鑫是真的生的不错,很有一种开阔粗犷的野性美,身板儿又棒,若是放到现代社会,妥妥的能去当个模特或是电影明星,不过生不逢时罢了。   只是他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原先被胡子遮住的部分明显要比露在外面的肌肤白好几个度,也嫩,不比别的地方皮糙肉厚,简直像两个人似的,瞧着倒有些滑稽。   肖鑫性格豪爽,跟合得来的人交流都是只听愿意听的,当下喜不自胜,“是呢!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自己便放声大笑,十分受用,非常不害臊,还真有几分期待,又搓着下巴美滋滋的想了一回。   嗨,到底还是妹子有眼光!他就说嘛,似自己这般人才,不说风靡万千少女,好歹也会叫许多少妇心跳不已吧?   之前没人看中不过是她们没眼光罢了!   对,就是如此了。   其实他本来是喜欢留胡子的,觉得这样才有男子汉气概嘛。可跟着铁柱他们从外头砍柴回来之后,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心境不同了。也说不清究竟是哪儿不同,反正就觉得这里的人都特别精神饱满又干劲儿十足,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感染,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鞭策他前行,就觉得应该做出些改变。   改变,说来容易,一时间肖鑫也想不出自己要改变什么,思来想去,罢了,先从外貌改变吧!   他把胡子剃了。   下巴和脸颊露出来的瞬间,模样变了,而内心好似也有什么已经不同了。   他开始真正喜欢这个地方了,想多待些日子。   众人简单的吃了晚饭,展鸰又亲自检查了展鹤的功课,顺便例行夸奖一回,这才准备睡觉。   展鹤今儿好似格外兴奋,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晃来晃去,展鸰问起来,他就笑道:“新来的叔叔好有趣,他特别喜欢砍柴,今儿的柴火都是他砍的!他还拿斧头刮胡子!”   展鸰:“……”   斧头刮胡子?一家客栈上下内外是死活找不出一把匕首还是剪刀了?   自从上次跟铁柱他们一起砍柴之后,肖鑫好像就彻底爱上了这项劳动,每天都特别积极的起个大早,抢第一波跟铁柱他们出门。   他力大无穷,砍柴劈柴的活几乎被他一手包了;经历又格外丰富多彩惊心动魄,对铁柱这些没能成功走出去的男人女人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短短几天下来,他就一跃成了一家客栈员工们最喜欢相处的人!   并非他们喜新厌旧或吃里爬外,而是不管展鸰还是席桐,虽然为人舒朗大方,说话做事也叫人心悦诚服,但包括铁柱和二狗子等一干人对他们的态度还是过于敬畏,总觉得中间隔着一层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到底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无论思维模式还是说话做事,终究无法完全一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但对于肖鑫,此人虽然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可实际相处起来竟意想不到的随和,没多久就跟众人打成一片。   于是一家客栈里又出现了新的西洋景:   每天早上他们就会主动在门口集合,等着肖鑫一同外出砍柴,活像约好了一起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学生。   而每天午饭晚饭过后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又有包括刘氏等女眷在内的一众员工眼巴巴的盼着肖鑫给他们讲述精彩纷呈波澜壮阔的江湖故事,像极了茶馆里摆龙门阵的说书先生和他的忠实听众们。   刘氏对听故事的活动格外热衷,无比积极,每天都是头一个到,又巴巴的准备茶水瓜子,对肖鑫的态度非常像现代社会追星的迷妹。   就连私底下也没少讨论,包括她在内的女人们经常凑在一块儿兴奋的说些什么:   “哎呦呦,你们是没瞧见,做劈柴的时候他把外套大衣裳都脱了,露出好个雄健的体格!”刘氏两眼放光连比带划,说的唾沫横飞,显然是兴奋到了一定程度,“那肩膀那样厚,胸膛那么宽,腰啊,却细得很呐!”   虽然细,可是却结实得很,想必很有劲儿……   李慧等几个女人就都齐齐发出压抑的低呼,眼睛里疯狂涌动着奇异的神采。   另一个也不甘示弱的道:“还有还有那日,我亲眼瞧见他洗头洗脸了,哎呦喂,那样冷的水就直接往脸上泼,偏他没事人似的,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一群女人忍不住顺着她说的话在脑海中想了一回:   大冷天的,一个壮汉用冷水洗脸,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将衣裳撑的鼓鼓的,一抬头,一仰脖子那些水珠就顺着下巴往下滴……   也不知道是谁响亮的吞了一下口水,众人面面相觑,就发现彼此脸上都有点红。   高氏才来,又是成亲不久的新媳妇,面皮到底有些薄,就有点不好意思的捂着脸道:“快别说了,臊的慌!”   若叫她们的男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刘氏和李慧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怕什么?你当那些男人背地里不说女人吗?不过说着玩罢了!”   一辈子长着呢,几十年如一日的对着家里那一张脸,可早就腻味死了,得空出来瞧瞧外头的好模样倒有些个意思。   李慧更是底气十足的道:“俺师父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是人的天性罢了,咱们只是瞧瞧看看,同欣赏美景也没什么分别。又没碍着谁,也没对不起谁,他们得意,咱们高兴,有何不可?”   师父说的话都是对的!   刘氏年纪大,又风风火火的很有点泼辣,更加不在意了,“到底是新媳妇,哪里知道这些?来来来,我同你讲,那些男人啊,表面上瞧这一本正经的,其实肚子里好些坏水!就没有不爱炫耀的!巴不得咱们女人多瞧几眼哩!”   高氏听得脸都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可不知道为什么两腿就跟生根扎在地上似的,挪都挪不动,不由自主的继续听下去。   再多听一会儿……一句,她就再多听一句!   李慧也笑出声,挤眉弄眼神秘兮兮的道,“可不是怎的,不光咱们爱看,你没瞧见,这几日过往的女客们!啧啧。”   不光她们女人愿意,男人们也巴不得呢!   她们几个虽然成了亲,可往来的客人之中待嫁闺中的,自打肖鑫来了,瞧着那些男人们干活越发卖力了!   好像前儿大树谁的还学着人家脱了外头大衣裳劈柴,十分卖弄,结果一阵冷风吹来,转头就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他生怕着了风寒,只好又连滚带爬的穿上了……   唉,到底是磨练多了的游侠,光是人耐寒抗冻的本事就是一般人学不来的! 第57章   自从一家客栈的经营步入正轨, 名声渐渐传开, 慢慢的也有附近村落的百姓提着自家产出的农副产品上门推销。这些人往往是自己弄点小东西贴补家用, 什么鸡鸭鹅蛋的,还有各色菜干儿,甚至针线活儿的, 价格给的都很实惠, 基本上差不多的展鸰就都收下了。   食材自不必说, 店里每日消耗甚多,眼下单纯依靠一家客栈自己产出已然不能维持运转, 他们送上门倒叫展鸰省事了。便是那些针线活儿,即便展鸰和席桐他们的衣裳鞋袜有李慧和城内裁缝铺缝制,可其他员工少不得也得买些使唤, 另有过往客人, 偶尔也不免遇到需要的,店里常年备着, 一时半刻卖不出去也不打紧,或是当福利送人,或是给他们应急买了使用, 不过十几、几十文的事儿,都很方便。   因为她不光给钱痛快, 为人又和气, 并不似某些眼皮子浅的人店大欺客, 见百姓大老远的来了,还主动给热水喝, 又有棚子歇息,众人十分感激,家去之后说起来也十分推崇。渐渐地,外头村落好些人手头但凡有了点东西,竟也不大往城里去了,反而直接拎着往一家客栈来。   先是本地农户,后头竟也掺了各地小商贩,来的人多了,推销的东西也越发五花八门稀奇古怪,这日展鸰竟意外收到了一大捆干海带!这可把她欢喜坏了。   来卖海带的那个汉子四十来岁模样,姓赵,因在家排行老三,故而外头都称呼一句赵老三。拿出海带的时候他还十分忐忑,眼瞧着是被人拒绝多次,连自己都没了信心的模样。   他满脸愁苦,见展鸰没有直接开口说要,脸上更露出几分急色,急忙解释道:“掌柜的,俺真不哄人,这真是好东西,好吃呢。这还是俺去沿海那边收的,炖汤做菜都甚好,只是咱们这里的人吃不惯罢了……”   这一听就是个老实人,要么之前没买卖过东西,要么生意根本不好,不然哪有上门推销张嘴就说本地人吃不惯的?却叫人家怎么卖?   展鸰回过神来就笑,“果然是好东西,你还有多少?我都要了!”   黄泉州什么都好,可惜是个内陆城市,如今的运输又不发达,想吃点海味都没有。来了这么久,也就是之前托诸锦的福,他们吃了一回风干海虾,可那点儿顶什么用?便是省着吃,如今也见底了。展鸰都数次琢磨着专门委托人往东边沿海走一趟呢,谁承想天上掉馅饼,平地里就有一个人上门,这是何等的运气!   凉拌海带丝,海带炖排骨,麻辣海带,红烧海带等等,什么不好吃?她都快馋死了!   赵老三一愣,还以为她在说笑,“掌柜的,您可千万别哄俺。”   本想做了这笔买卖给家里添置些东西,谁料大半个月了都没人要,眼见着钱砸在里头,家中婆娘日日数落,老娘也唉声叹气,直叫他抬不起头来。   “当真不哄你,你这些我全要了,若是家里还有的,我也要。”展鸰又问,“你是经常往海边那边去吗?还是偶然过去的?”   眼见着当真有些眉目,赵老三一颗心都活泛了,忙搓着手道:“俺本是个行脚商人,平日就将各处特产调换着买卖,好赚些差价度日。上月到了东边,也是听人说觉得这些是好东西,我自己尝着滋味儿也不错,便狠狠买了些,本想大赚一笔的。谁承想竟砸在手里了!”   饮食差异本就是很要命的事,东西再好,人家不吃你就没招儿!   回来之后赵老三四处推销,可那些商户一闻到这浓烈的腥气先就退避三舍,死活不肯要。眼见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非但没挣到钱,如今反而连本钱都要收不回来,他急的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满嘴上火、口中生疮,又羞又急又气,这才忍痛准备低价贱卖了。   展鸰点点头,又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赵老三仿佛泥沼中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救命浮板,喜形于色道:“这玩意儿还有两筐!这么大的捆,足足八捆,另有一些小鱼干儿、什么虾米做的酱,掌柜的,您若想要,俺这就家去拿来给您瞧瞧,不买也没关系的。若果然要得,俺便宜些卖给您!”   说完这些之后,他又犹豫了下,最终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只是那小鱼干颇有些腥气,酱也臭烘烘的……”   莫说黄泉州,就是沂源府一带的百姓食谱中也甚少有海鲜,顶了天不过吃些附近河湖出产的虾米、螺罢了,这些海草之类的玩意儿何曾上过餐桌?寻常人压根儿不会料理这些,这位女掌柜年纪轻轻,心也善,可千万别一时冲动砸在手里才好。   赵老三眼下所面临的情况分明已经十分窘迫,又恰好出现了展鸰这个自愿接盘的,难为他竟不急着脱身,还有心为别人着想。   展鸰笑笑,眼神柔和许多,十分肯定地说:“你说的那些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也会做,若果然不错,我不光这回要,日后但凡你再弄了来,我还要。对了,我还要写个单子哩,若你什么时候再往那边去,可帮我找找。钱的事儿你不必担心,我先付订金便是。”   听她说的这样,赵老三激动地脸都涨红了,“是是是,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讲!想要什么玩意儿也只管说,俺必然尽心竭力的替您找寻!即便俺一人找不着,还有旁人哩!”   每日走街串巷才能整几个钱?眼见客栈生意这般红火,光是日常消耗就海了去,若他果然能搭上这条线,不知能省多少事!且还不必担风险呢。   眼见着开春了,四月家中娃娃上学堂,笔墨纸砚和新衣裳又是一大笔开销;婆娘和闺女也该扯几块新花布做衣裳,买个花儿戴戴;老爹老娘年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合该多买些好吃的孝敬……   想到这里,赵老三挠挠头,憨憨一笑,道:“掌柜的,打个商量成么?俺,俺听闻您这儿的饭食好吃的紧,俺只要一半的钱,下剩的都换了吃食成么?”   那甚么烤鸭的太贵,他是不敢奢望的,可还有那卤味、风干鸡鸭呢!不过几十文一只,想来还能入手。   村中颇有几个富户,也学着城里人的做派,自家不大开火,隔三差五便往这头买卖,将这些都吃了个遍。前儿竟也敢买甚么烤鸭了,虽然只有半只,可也足足半两银子呢!听着便叫人心疼。   吃了烤鸭之后,那家人顿时觉得十分与众不同,有些瞧不大上村中邻里,日日坐在村口场院满面红光的吹嘘,只说多么多么好吃,将一干孩童馋的涎水直流……   不管什么年代,外头挣了钱第一反应就是想着改善家中生活的男人,必定是好男人,这样的人便是同他做买卖也是值得信任的。   展鸰对赵老三又多了几分欣赏,便呱呱的将自家店内如今方便外带的吃食都报了一遍,问他要什么。   赵老三想了一回,到底底气不足,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掌柜的,这些您能给多少?”   万一统共也没几文钱,他想了也白想。   展鸰虽然愿意帮衬别人,可这帮衬也得有个限度,被人当了冤大头就不美了。她就问,“那你想卖多少?”   这年头做点海货买卖不容易,尤其是黄泉州一带,平日见都见不到,也没个比照,她是不能先开口的。   赵老三老老实实的交了底,“俺收的时候十几文一斤,如今急等着用钱,您看着给些吧。”   展鸰笑出声,心道你这么老实,就是拼了命干到死才能挣多少?   “一捆海带我算你五十文一斤,稍后再有鱼干儿和虾酱的,待我看了品质再定价,若也好的,也同这个差不多。”   后世的海带多有人工养殖,自然卖不上价去,只是如今的可全都是纯天然野生,再加上交通不便,人力艰难,光往来就得将近三个月,五十文倒也合适。   赵老三听了,果然欣喜若狂。   这些海货在海边遍地都是,就如同这边的萝卜白菜似的,谁也不拿着当回事儿,都稀烂贱。他赶车大车往来一趟能买好几百斤,便是扣了往来衣食住行的成本,一斤里头差不多也能挣一倍的!可比他四处上蹿下跳的素日折腾强多啦。   若后头的鱼干和虾酱也都能出手,这回少说能纯挣一两多银子呢!   有了银子就有了底气,赵老三想了一回,发了狠,“将那风干鸡鸭各来一只,另有什么卤味的,也要一斤。再来一壶酒吧!”   男人就没几个不爱喝酒的,他爹年纪虽大了,可也爱吃几口。只因家中没得闲钱,老头儿也只好忍耐,五文钱一罐的下等浊酒足足吃了半年。   如今有银子了,他便买些好的,家去之后爷俩好好吃一回。还有各色花布甚的,也都能买了,婆娘和丫头见了不知得有多高兴。   只是这么想着,赵老三粗糙的脸上就泛了喜色。   展鸰亲自去给他挑了两只肥大的鸡鸭,又包了卤味,高高的给足了秤。顺便又包了半斤夹了山楂果酱的鸡蛋糕。   赵老三见了,惶恐的了不得,死活不敢要。   这鸡蛋糕黄澄澄香喷喷的,他也是听过大名的,据说香甜绵软,细腻无匹,好吃得很,一斤也要好几十文,几乎与肉同价,等闲人家素日也只能一回买一块解馋呢。   展鸰就笑,“出门在外不容易,原不值什么,我可还指望你给我运货呢!这点儿东西权当我给家中老人、孩子的一点心意,拿着吧。”   蛋糕和果酱的原材料随处可见,一斤的成本统共才几个钱?不过是打发蛋白麻烦些罢了,拿来做人情倒是又实惠又体面。   赵老三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吃尽了苦头,如今且还没个奔头,如今给她说的眼眶都红了,当下也觉心中火热,一咬牙,也接了。   “谢掌柜的赏识,您只管放心,日后但凡您要的,俺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想法子给您弄了来!”   展鸰失笑,“心意我领了,你这条命还是好生留着吧。”   他心潮澎湃,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要赵老三果然能成,展鸰就相当于有了海产品的稳定供货商,好些原本不能做的东西也都可以尽快安排上了!   后头赵老三果然带着半车东西去而复返,什么海带、鱼干、虾酱的,都是些上好的,展鸰验收了,美滋滋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哎呦,什么味儿?!”从外头进来的铁柱给熏得退了几步,捂着鼻子问道。   “海货!”展鸰心情大好的道,“帮我抬到库房里去。”   “怪道这样腥气,”铁柱有些惊骇的道,说着就去帮忙,又递了一张帖子过来,“掌柜的,外头来了好几辆马车,说是南边平陶府新明州的蓝府的人。”   蓝家的事,展鸰和席桐都没对外说,故而铁柱他们只是一知半解的,倒也很识趣的没问。   展鸰一听,就知道是之前蓝源说的给展鹤找的先生,一算时间,可不就对上了么?忙站起身来,“你且别弄这个了,叫旁人弄去!你立刻出去好生招待,说我即刻就到,叫人上蜂蜜柚子茶润喉。去跟李慧说,将鸡蛋糕好生切了上两盘,另有枣泥酥皮饼、红豆蛋黄酥也挑个好看的盘子摆了。对了,跟着来的人也别怠慢了,我换了衣裳即刻就去!”   她才摆弄了海货,身上难免有味儿,这样去见客忒也失礼。   其实该叫席桐接待的,那人虽然话不多,可不管是见识还是待人接物,到底比寻常人强些,不怕关键时候掉链子。只是他这几天日日都往黄泉州内跑,找铁匠筹备蒸馏器的事儿,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铁柱哎了声,麻利的去了。   如今铁柱和二狗子越发扎实能干,很有些独当一面的意思,展鸰吩咐起来也很放心。   稍后展鸰飞快的洗了手脸,又换了一套藕合色绣水仙花的绸子长短袄,这才往前头去了。然后一进门,就见两个老头儿正吃得有滋有味。   她过去见了礼,得知那个略胖些的是纪大夫,清瘦的是郭先生,差不多都五十来岁的样子。   到底是蓝源,想的很是周到,不光有教书先生,现下竟连大夫都弄来了。   因是头回见面,且是蓝源把关,想来人家的专业素养毋庸置疑,展鸰也不多说废话,只去他们对面坐了,笑道:“两位老先生大老远来了,日后便跟住在自己家里是一样的,有什么事儿只管说,能办的,我尽量就办了。”   两个人倒也算和气,便是郭先生这个读书人也颇随和,当下略拱了拱手,“有劳。”   倒是那个纪大夫胖乎乎的,人也更随和,当下笑眯眯的道:“我二人这把年纪了,正想找个去处归隐,这一带倒是清净,景致也不错,难得吃食也新鲜,日后便叨扰了。”   想他也是见识过宫廷繁华的人,什么好东西没看过、没吃过?那枣泥和什么蛋黄的点心倒也罢了,倒是这黄黄的糕儿?酸酸甜甜,滋味甚是美妙,难得竟是他们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才刚这女子来之前,他们还偷偷研究过哩,尝着有鸡蛋香,却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   展鸰忙道不敢,又说:“两位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一应柜子、桌案、被褥都是新做的,您去瞧瞧可还合心意么?”   “有劳了,”见她这样周道,便是郭先生也挑不出一点儿错来,当下道了谢,又道,“来之前蓝大人有言在先,我二人的一应开销都从他那头走,在这里的衣食住行等额外的,我们自然同他人一般的过明路,该怎么着便怎么着,展姑娘且不必在意。”   虽说这些都是应该的,可见他们这么摆在明面上,展鸰也觉得办事敞亮,心中痛快。   花不花钱是一回事,想没想到就是另一回事了,蓝源夫妇二人旁的不说,人情往来的事儿到底有数。   纪大夫和郭先生到底有了年纪,饶是体格不错,接连坐车颠簸大半个月也有些够呛,强撑着说了半日话,眼皮就开始耷拉。展鸰瞧的明白,顺势请他们去休息。   俩老头儿正又困又累,也不多废话,这就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铁柱拿着一本厚厚的礼单进来,道:“展姑娘,跟来的人都在外间吃茶,领头的是个管事的中年人,您要不要见见?”   宰相门前七品官,即便是个管事儿的,好歹是知州大人府上的,怠慢不得,自然是要见见的。   稍后那管事进来,展鸰就见他穿了一身灰色长袍,打扮的挺体面,四十来岁年纪,十分精干的样子,就请他坐了,又问蓝源夫妇好,转头又叫铁柱,“去把大爷请来,叫他过来得时候把我书房架子第二层左边那个黑漆盒子一并拿来。”   蓝源夫妇正经重视这事儿,竟把上回跟着他们升迁的管家派来了,到底得叫他见了真人,回去说了也放心。   见她这样伶俐,蓝管家心下暗叹,也不多说,满脸堆笑道:“姑娘客气了,我算哪个牌面的人呢?实在当不起。老爷夫人也都记挂着姑娘呢,只说又添了俩人,倒是有您劳累的了。”   来之前蓝源夫妇就反复叮嘱过了,这位展姑娘怠慢不得,不光因为大爷养在她这里,单是冲她的为人,也该好生敬重着,只管将她当府里的大小姐那么对待就是了。   所以这回蓝管家来越发热情恭敬,称呼的时候索性直接喊“姑娘”,也不管什么展不展的了。   展鸰就笑,“也没什么,再说,还有个大夫呢,也是我们占便宜,日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也不怕了。”   说的蓝管家也笑了。   不多时,展鹤走了进来,先问了姐姐好,又见屋里还有一个人,不由得有些好奇。   展鸰拉着他介绍道:“这是上回的蓝管家,也该问好的。”   像这些大家子出来的有年纪的管事,大多很受重用,主人也很礼遇的,更别提是管家了。展鹤年纪又小,虽说是主子,略问一声也应该。   展鹤一听什么“蓝”,就有点不大痛快,可还是规规矩矩的问了声,“蓝管家好。”   蓝管家也是知道轻重的,心下高兴却不敢受全了礼,连忙起身避让,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这才重新坐下了。   他细细的将展鹤打量一回,感慨道:“大爷瞧着又长高了不少,气色也好,家去我说给老爷夫人听,他们必然欢喜。”   文臣大家里头出来的孩子大多文弱,蓝管家这些年四处往来,也见了不少官家孩子,却哪里有一个现下他们家大爷这般好气色的!   再看看站在门口的秦嫂子……嗨,连奶娘才来了一个月都胖了好些呢!   展鸰一笑而过,又叫铁柱把展鹤带过来的黑漆匣子递过去,“这是我平日给他画的像,吃喝坐卧玩耍读书,什么都有,你带了家去,给蓝大人、蓝夫人瞧了,一来是个念想,二来也放心。”   现下没有什么相机录影的,也只好画画了。   得亏着她会画,不然真就该写日记了……   饶是蓝源夫妇心生七窍,再没想过展鸰能这样细致,考虑的面面俱到的,更别提蓝管家。   他慌忙起身接了,飞快的开了,只看见最上面那一张正是他们家大爷放纸鸢的。小小一张画,也没个颜色,可却形神兼备,只这么看着,就好像上头的人随时会笑出声来似的,当真灵动的很了。   蓝管家的爹就是蓝家的管家,对蓝家几个主子感情颇深,当下感动的眼圈都红了,二话不说便行了大礼,“老奴替老爷夫人和大爷谢过姑娘!”   这是他第一回 心甘情愿的对展鸰自称老奴,也是打这会儿起,打从心眼儿里把展鸰当成了自家小姐。 第58章   稍后展鸰又叫厨房做了几桌好饭, 请蓝管家和跟来的一众小厮吃了, 略休息片刻, 又收拾了一堆什么腊肉腊肠风干鸡鸭的,还有展鹤平时写的大字,都按照时间顺平排好了, 跟干了墨的礼单一并叫他带回去。   蓝管家千恩万谢, 唏嘘一回, 又诚恳道:“到底不是外人,夫人还特意叫人收拾了院子, 带着小厨房呢!日日打扫,姑娘有空了也只管家去坐坐,只当走亲戚吧。”   展鸰自然能觉察出他前后态度由浅及深的变化, 也不往心里去, 只说了一句国人常用的万金油交际用语,“我知道了, 替我谢谢老爷夫人,得空就去。”   其实她这话真是24K纯客气,就跟咱们平时见了道一句“什么时候有时间了一起吃饭”“下次一起玩儿”是一样的, 往往就没空、没下次了。   她想的挺明白,当初收养展鹤本也不是图什么报答, 以后这孩子回自家走动那是正理儿, 她跟着去?还真没必要。   谁知那蓝管家也是人老成精, 把她当成自家人之后越发放得开,当下硬是将一张脸笑成老菊花, 很是诚恳的道:“哎,好咧,那老奴回去就实话实说了,姑娘回头天暖得空了就来,老爷夫人听了必然日盼夜盼的。”   展鸰:“……啊。”   她还能说什么?!   罢了,只当外出旅游去朋友家了,左右也不是她吃亏。   蓝管家欢欢喜喜脚下生风的走了,展鸰摇头失笑,这才回去比着他带来的礼单看东西,果然吓了一跳。   蓝家也是下了血本,一应上等文房四宝和药材就不必说了,看着那个分量,一准儿是连她和席桐的都算上了,怕是一年都用不完,可礼单却说只是这一季度的,往后也是三个月一送。   还有一封三百两银子,说明了是给展鹤当日常开销的,可话虽如此,这个年岁的孩子能用的到的衣料、皮子、药材和文房用具人家也都送了来,说白了,就是给展鸰。   光是衣裳料子和皮子就满满装了一大车,展鸰略看了一眼就头晕。各色细棉布占了一小半,还有一大半都是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黄泉州都见不大着的,价值不好估算。   展鸰叫人收拾着入了库,又取了几匹料子叫针线上的唐氏裁衣裳。   唐氏长得清秀,人也温温柔柔的,看着料子倒难得露出点欢喜模样,“这样好的料子,我倒是没见过的,也不知会不会缝坏了。”   如今展鸰身上穿的这套衣裳就是她的针线,自然知道深浅,“莫要过谦,我可是知道你的本事的,这月白的给大爷做两套夹衣,杨桃色的做一身单的春衫,梧桐色和竹色的给二掌柜裁两身,栀子和茉莉提花的给我做几身,哦,还有这匹银线夹灰的,给那两位才来的老爷子做。纹样回头我画了图案给你送过去。对了,先紧着大爷的做,完了之后便是那两位,我们的且往后挪挪。”   唐氏应了,想了一回倒:“薄衣裳简单些,这些料子大半又都自带花纹,也不必再费事绣花了。便是这些绣的,只要不算太繁杂,满打满算一个月也就能得了。”、   她手脚麻利,且展鸰也不给她派别的活儿,故而效率很高。   展鸰点点头,“不必很繁杂,略点缀些,有个意思就是了。”   她也见识过诸家和蓝家人的风范了,知道时下虽然崇尚刺绣,可寻常衣裳不过是在衣领、袖口,或是前胸后背下摆等处绣些个纹样罢了。倒也有通体满绣的,只不过多是逢年过节以及郑重场合的礼服大衣裳,一年到头也穿不来几回。   且时下多有提花、印花料子,好些根本不必多费事绣花,不过略掐牙镶边即可。   唐氏笑了笑,“掌柜的说的是,那我便去做了。”   她刚要走,展鸰却觉得不大对劲,细看去,不光双颊消瘦凹陷,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有些空荡荡的。还记得前些日子唐氏刚来应聘的时候,虽不大胖,可衣裳都是合体的,如今才多久?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好些?   “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瞧着气色着实不大好。”展鸰问道。   就见唐氏似乎一下子慌了,强自镇定道:“没有的事儿,就是,就是前些日子做了几个梦,没睡好。”   见她不愿意说,展鸰也不强求,便叫她去了。   瞧着唐氏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展鸰想了又想,到底放心不下,便偷偷叫了李慧来。   “你跟刘嫂子、高氏和唐氏在一个屋,素日还好么?可还住的惯?”   “都挺好的,”李慧笑道,“大家说说笑笑,也有个伴儿,倒比在家里还痛快些呢。”   这是真话,平日在家的时候,谁不是起早贪黑的忙活?还得伺候一家老小。如今日日热汤热饭的,众人分工协作,好吃好睡,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展鸰点点头,琢磨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可谁会因为几个噩梦骤然消瘦?那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梦?   谁知又见李慧眨巴着眼想了会儿,有些不确定的道:“不过师父您这么一问,俺倒是想起个事儿来。唐氏这几天不大对劲。”   果然是唐氏!   展鸰叫她慢慢想,细细说,李慧又回忆了下,一拍巴掌,“真是越想越不对哩!因大家平时都忙着,倒也没怎么留心,现在回想起来,早就有兆头了。唐氏不比俺们这些糙货,怪心灵手巧的,人又文静,大家都挺待见。她平日也不大说笑,只是闷头做衣裳,每日上识字课的时候也都学的又快又好,账房先生还夸过几回哩!可这几日,她就跟魔怔了似的,上课分神不说,听写也错的多了,我们还奇怪呢。”   唐氏人本分勤快,手艺又出色,展鸰十分看重,如今听了这个,越发不放心了。   “这么着,你回去先什么都别说,也别问,再留心观察几日,看是不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好意思说,若是能帮的,咱尽量帮帮。”说起来,她还真是不知道唐氏家里有什么人。   “哎!”李慧应了,又觉得这是自家师父委以重任,越发干劲十足。   “行了,你先忙去吧。”展鸰点点头。   李慧答应一声,走了几步却又转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满怀期待的道:“师父,俺,俺今儿又同刘嫂子说了个成语哩,叫她别太逼迫着家里娃娃,不然拔苗助长就不好了,俺说的对不对?”   这是来求表扬了。展鸰失笑,一本正经的夸赞道:“正是这个理儿,你学的扎实,用的实在,我很欢喜。”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表扬之后,李慧整个人脸上都放光,喜得见牙不见眼,这才欢欢喜喜的去了。   看着她努力压抑着雀跃的背影,展鸰也很是欣慰。   李慧来了也才短短几个月而已,但前后发生的变化之巨大,足以令任何人震惊。   当初那个怯懦、自卑又不自信的李氏正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勇敢、自信又有担当的李慧,更难得的是,她也在认真而努力的帮助身边跟自己有着类似经历的人。而终有一日,那个曾经的李氏会彻底消失在这天地间,成为永远的记忆,留下的,唯有日益强大的李慧。   哪怕只看着她,展鸰就觉得自己没白来。   她真的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   感慨一回之后,展鸰先处理了一点海带,又取了些排骨备用,准备晚上吃海带炖排骨,就去前头准备三日后城内新铺面开张的事宜。   前儿从人牙子手里头买的那八个人,如今已调教的差不多,两个体格好的分给铁柱,负责干活和跑腿儿,一个给小五带着当跑堂,两个负责客房收拾打扫,一个在厨房打下手,另外两个最机灵的展鸰亲自带,便教他们制作小吃,如今已经小有所成,能独立的做出很好吃的凉皮、腌蛋和卤味了。   前两个没什么特别大的窍门,只要多练习就行,倒是最后的卤味,看似最简单,只要掌握火候即可,但最关键的却是老卤,如今倒也不用他们调配,还维持着先前展鸰做的那一大锅,注意别弄坏了就好。   这算是第一家分店,意义重大,由不得马虎。   展鸰正密密麻麻的写单子,肖鑫就满脸喜色的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袱,喜滋滋道:“妹子,才刚上山,弄了好些野菜回来,又在后头溪水里摸了几条小鱼儿,你瞧瞧可还能入口么?”   说着,便将手中大包袱放到桌上,露出来里头小山一般的绿色野菜。   展鸰见那包袱赫然是他脱下来的外袍,估计是临时找不到东西装急的,先就笑了一回,又见那里头正是水灵灵的荠菜,满目绿色十分好看,越发欢喜,“能,怎么不能?好吃着呢!我这就叫人收拾了,晚上便吃荠菜饺子!”   “好好好!”肖鑫喜不自胜,兴奋地直搓手,又道,“山上还有好些,若是妹子觉得好,回头我再去摘!”   这几日他几乎把附近一带的山头转遍了,每日砍树劈柴不亦乐乎,空闲时分还帮着翻地,周围有什么他简直比展鸰这个掌柜的都熟了。   展鸰笑道:“先不必着急,这些野菜还能长些日子,现吃现采新鲜,等略过几日再多弄些,晾干了日后好吃。”   “听你的!”   算算时间,席桐也快回来了,展鸰暂且收了本子,自去厨房忙活。   野荠菜是好东西,本就是一味药材,吃了和脾明目。当然,最要紧也最关键的是:好吃!   饺子要想好吃,一个在馅儿,一个在皮,面要和的略硬一些,使劲揉,这样擀出来的皮子才劲道透亮,便是略使劲煮了也不会软烂。   荠菜洗干净后跟一点儿肉一起剁碎,略加一点盐,清新却不寡淡。   天还没擦黑呢,席桐就回来了,梳洗后又换了套衣裳,这才来厨房找人。   “辛苦啦,累了吧?”展鸰正包饺子,抽空看了他一眼,笑道,“且先吃口热茶润润,外头还冷吧?”   “还好,”一天没见,席桐就觉得想得慌,趁李慧她们不注意,飞快的欠身在展鸰面颊上亲了一口,“这样就不累了。”   展鸰噗嗤一笑,斜他一眼,“傻样儿。瞧着带点喜色,可是事儿办成了?”   席桐端着茶杯暖手,点头,“虽尚未成,倒也差不多,那铁匠说有八分把握。我瞧了他的手艺,倒是靠谱。”   若非清宵观的道士们忙着炼丹,一日也离不了蒸馏器,况且那玩儿意也不好挪动,他们干脆就借了来了。   展鸰也松了口气,“那就不用见天往里跑了。”   席桐轻笑,“心疼我?”   “自然心疼,”展鸰大大方方的承认,又凑过去细细打量,皱眉道,“瞧瞧,这才几天?黑了,也瘦了。到底春寒料峭的,整天骑马也不是好受的。”   席桐过去,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展鸰才要开口,就听见一声破了音的“哎呀娘咧”,却是李慧无意中抬头瞧见了,登时吓了一跳,脸都憋红了。大庆朝人都十分内敛,便是相互喜欢也二十分克制,何曾有人这样光明正大的?   展鸰和席桐这俩始作俑者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吭哧吭哧的笑,真是坏透了。   两人笑了半天,自己没怎么着,反倒把李慧等人都笑的脖子脸通红,又凑在一起包饺子。   席桐哪儿在乎做什么?只是跟她挨挨挤挤的,又凑过去捏了几个,俱都不成样子。   展鸰笑的打跌,直接将他挤开,又嫌弃道:“你快边儿去,或是摆盘或是烧火的,我可不敢用你,瞧瞧,都什么样儿了?等会儿吃不成饺子,倒是有一锅荠菜肉汤!”   李慧等人也都笑了,只是不敢大声,埋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   席桐一脸不在意,笑道:“坏了的我自己吃,你要尝一个也成,却不能给旁人。”   展鸰听得目瞪口呆,这人还真是不要脸啦!你弄得这些歪七扭八的,除了我略帮一帮,谁瞧得上?!   海带排骨汤加一点酒,小火慢炖了将近两个时辰,俱都软烂了,汤汁透亮,鲜美无比,哪儿还有什么腥气?更有海鲜独有的鲜,席桐分外怀念,一边吃饺子一边喝汤,先来了两大碗。   荠菜饺子皮薄馅大,且又是漫长冬日过后难得的天然新鲜菜蔬,单吃好吃,略蘸一点儿姜醋更显鲜美,比什么大鱼大肉的都舒坦,遂得到了一致好评。   新来的纪大夫和郭先生睡了一下午,也晕头转向的,此刻倒是有了力气,过来跟他们一桌吃饭。   纪大夫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又犯了职业病,“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和脾,利水,止血,明目,男女老少都吃得。”   郭先生瞅了他一眼,只是称赞展鸰好手艺,又趁他说话的当儿猛吃。   纪大夫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被展鸰和席桐狠狠夸了几句,正觉飘飘然,可低头一看,盘子里连个饺子皮儿都不剩了,转头一瞧,好么,一同来的那老货吃的满面红光,正打嗝! 第59章   晚饭过后, 展鸰亲自给大家上了柚子茶, 郭先生就说要考教下展鹤的功课。   “既然蓝大人托付了老夫, 老夫必然不负众望,”郭先生微眯着眼睛,不紧不慢的道, “少不得要问一回, 也好知道该从哪里教起, 如何教起。”   展鸰点头,“因材施教, 应该的。”   说着,便示意展鹤上前,又叫他问好。   虽未曾见过, 但展鹤见两位老先生面容和气慈祥, 并不胆怯,当即上前规规矩矩的作揖, “郭先生好,弟子有礼了。”   郭先生见他年纪虽小,可行事大方, 毫不扭捏,又生的唇红齿白好个相貌, 就先点点头, 暗自赞了一回。   纪大夫也没走, 席桐在旁边作陪,两人中间的小桌上隔着几盘果子, 分别是糖炒栗子、裂口松子、五香瓜子、酱梅子和椒盐牛舌饼,色香味俱全'。大约是因方才饺子没吃够,胖胖的纪大夫这会儿边看边吃,并不算纤长的手指十分灵活,手边不多会儿就堆了老些果壳。   那头郭先生正问题,耳边却总有细微的咔嚓声,不由得眉头微皱,朝那边重重的咳了声。   读书一事何等郑重?他却在旁边吃东西,成何体统?   纪大夫眨了眨眼,正要去抓栗子的手就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儿,掉头去摸了个牛舌饼。   这个没动静了吧?   又咸又香,还甜丝丝的,外皮酥的什么似的,稍微用一点力就哗啦啦掉渣,好吃得很呐!   席桐看的好笑,就漫不经心的问:“两位瞧着是故交?”   分明就是老小孩儿之间的斗气,若是之前不认识,换个陌生人,指不定这会儿就相互掐着脖子打起来了。   “嗯?”纪大夫把掌心的酥饼渣滓抖了抖,一起攒着放入口中,听了这话就外头瞧他,笑眯眯的,“小子,套老夫话呢?”   席桐也笑,瞧着比他还人畜无害的,“哪儿能呢,干坐无趣,寒暄罢了。”   “小滑头,”纪大夫摇摇头,吃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二人原本是在县学时候认识的,后来那厮高中进士,皇榜登科,我进了太医署。如今年纪大了,呆在那里讨人厌,便告老还乡啦。”   他说的云淡风轻,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破绽,可席桐却本能的觉得他隐瞒了好些关键信息。   说是告老还乡,可他们两个也才不过五十来岁,瞧着身体强健的很,不管是做官还是太医,都可谓正值壮年。尤其是大夫,那可真是越老越值钱,怎么就忽然要告老还乡?   不过既然人家不说,席桐也不继续追问。想来谁都有点难言之隐,更何况是天子脚下,想必事儿更多。   既然如今他们选择急流勇退,又是蓝源亲自选的,若他们两个果然有问题,先完蛋的就是蓝源,想来他也没这么傻……   那边郭先生已经问完了《三字经》,开始问《百家姓》,纪大夫大约是闲的难受,也想找点事情做,便对席桐道:“来,老夫给你拿个脉。”   说着,就拍了拍手上的果皮沫沫,到底不大干净,索性往自己裤子上抹了抹。   席桐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以为大凡是大夫,基本上都有洁癖的,可这位?   到底人老成精,也不必他开口,纪大夫自己就笑呵呵回答了,一副你大惊小怪的模样,“该讲究的时候自然讲究,平时哪儿那么多瞎讲究?也不嫌累得慌,年轻人,人生苦短,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席桐竟也真点点头,“前辈言之有理。”   他跟展鸰也差不多算是死过多少回的人了,除了几条底线之外,什么富贵荣辱的,早已抛之脑后。如今两人又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真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就敞开了活吧!   痛痛快快的活!   纪大夫倒是多瞧了他几眼,“嗯,你这个年轻人倒不错。”   顿了顿,又指了指展鸰,“那闺女也不错。”   很少能看见这个年纪的孩子肯安安静静听老家伙说话了,他也知道自己唠叨又闹腾,难为这么长时间了他都没一点儿不耐烦。   听见纪大夫夸展鸰,席桐可比听见人家夸自己还高兴,当下依言露出手腕,又眉眼带笑的道:“那是我未婚妻。”   纪大夫几根胖胖的手指搭在他脉上,没好气的瞪了眼,“谁问了?”   哼,瞧这得意样儿吧,得亏着人没长尾巴,不然这会儿早甩起来了!   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个媳妇吗?这还没正经成亲呢,哼!   席桐也不恼,任他说。   说罢,反正也不痛不痒的,他就是有女朋友了呀,他心里高兴,难道还不许往外说了吗?天下可没这个道理。   真正拿脉的时候,纪大夫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正经起来,闭了眼,一手捻着下巴上一点山羊胡子,一手在他腕子上试探,渐渐地就皱了眉。   他掀开眼皮,很有几分谴责的道:“你年纪轻轻的,底子怎的这样差?瞧瞧你这身子,筛子的眼儿都比你密些!”   席桐笑笑,老老实实的道:“肺被打穿过一次,四肢大约骨折过五六次吧,第四第五根肋骨也折过……”   至于其他的皮外伤,那都是家常便饭,也懒得说。   纪大夫越听眉头皱的越紧,看他的眼神跟看鬼似的,发自肺腑的感慨道:“就这么着,你还活着?”   席桐点头,笑笑,“活着。”他跟她都活下来了,马上还要成家了呢。   纪大夫使劲想了想,摇头,“我不信。”   他曾出入宫廷,在太医署的藏书阁内熟读天下所有医书,也曾见识过天下最好的大夫和医术,可他敢断言,即便是太医署中的任何一人来了,也绝不可能叫一个接连遭受如此重创的人活下来,还这样的活蹦乱跳!   单是内脏破裂一样就没救了。   要说民间高人?有,却绝不会这样高明,这俨然是神话了。   太医署有天下最齐全的药材,最详尽的医书,最久远的方子,乃天下医者心之所向,又因考取太医的最低资格也是秀才,故而每年如太医署的考试之激烈简直匪夷所思,并不比考取进士更加轻松……   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学医的人能抵挡太医署的诱惑!   要说有人当真有这般神乎其神的医书,早就被破格录取,哪里还会籍籍无名?   纪大夫越想越想不通,简直要钻牛角尖了!   席桐生怕老人家出个好歹,忙主动问道:“前辈可知人身上有多少骨头?”   纪大夫瞪圆了眼睛,“老夫又不是女娲,这等事情如何知晓?”   席桐笑笑,“206块,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婴孩的要更多些,足有两百一十多块。”   郭先生还在问,便听那头纪大夫忽然尖着嗓子站起来,“此事你又如何知晓?!”   认识这么些年了,哪怕差点被后宫争斗卷进去,他也未曾见过老友如此失态,当下不免诧异。   展鸰一看就知道必然是席桐说了什么,勾的那老头儿失了风度,也不担心,只是问郭先生,“先生,如何?”   “啊,”郭先生忙回神,又惊又叹,“你们教的很好,我竟说不出什么来了。”   如今这孩子满打满算才五岁吧?去年才启蒙,之后又出了那样的事,说真的,寻常五岁的孩子能读完三百千都艰难的很……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只要能读完《三字经》他就敢教!   谁成想,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何止《三字经》啊,人家连《千字文》都会背了不说,这些书里头话的意思也都基本明了,如今都开始念《诗经》,已经会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了!   一般来说,学生们学习《诗经》都是按照顺序来的,头一首是铁打的《关雎》,可这……竟直接学了《无衣》?   展鸰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清楚,“郭先生,您是正经科举出身,向来比我更清楚,前头那几首都是说什么的。这孩子才几岁?亲戚都认不全呢,您硬叫他读那些情情爱爱的,他知道什么?”   郭先生竟无话可说,顿了顿才道,“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不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呢?都是先生念一句,学生跟着念一句,摇头晃脑背熟了之后再挨着解释意思。便是如今不懂,等以后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这是教育理念的问题,展鸰自然理解,却不苟同,甚至她非常不赞理解。先弄明白意思之后再背的效率多高啊,为什么偏偏就不呢?   “我明白的您的意思,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东西自然是先明白了意思,才能真正背诵且融会贯通,不然即便是死记硬背记住了,又能记住什么?他会用吗?再一个,我始终认为,与其让孩子打小就跟风随大溜的背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不如先给他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向他展示这个世界有多么辽阔,外头尚未涉足的世界又是多么精彩……”   说了一大通之后,展鸰又道:“当然,这不过是我的一点短见罢了,以前也只是胡乱教着,好不好的?我也不敢说什么。日后他肯定是要上考场的,您是个有经验的,又是他正经的老师,具体该怎么弄,还得您做主,我不过说说罢了。若您老觉得果然有两分意思,那自然好;若实在不堪入耳,您权当乱风刮过,我什么都没说。”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既然郭先生是蓝源亲自请来的先生,展鸰自然信得过,也不打算越俎代庖。   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丧失了发表意见的权利,而且所谓的“大家都这么着”“一直都这么着”也未必就是对的。   尤其是现下学生们动不动就按着一篇文章读几百遍的任务,实在是丧心病狂。她已经亲自教导过展鹤几个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的聪慧和通透,只要给他说说意思,莫说几百遍,那小东西三五遍读下来就已经背会了,何苦再白白的浪费时间呢?   这就好比一个已经在奥数赛上拿奖的人,你非让他走流程天天抄写乘法口诀一百遍,注定了费时费力还没有任何进展,这不折磨人呢吗?   她做事有分寸,不是那种仗着有点功劳就敢对所有的事情指手画脚的性子,可也不会自认低人一等,明知某件事情是多余的,而连说都不敢说。   人和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更别提她跟郭先生生长于不同的时代,不管是从小接受的教育、经历的事情还是看过的世界都截然不同,这就必然导致他们拥有天差地别的教育理念,这么两个人凑在一起没有一点碰撞的火花是不可能的。   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郭先生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论断?本能的想驳斥,可又隐约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老头儿沉默半天,冥思苦想,最后憋出来一句话,“那什么观的,作何解释?”   真正有文化的人一般求知欲都极强,也从不会轻易又不断的否定别人。当天晚上,不管是展鸰还是席桐,郭先生还是纪大夫,都没能睡好,你来我往各抒己见,侃侃而谈大半宿,茶喝了好几壶,灯油都熬干了,直到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胡乱眯了一会儿,正常点儿起床之后眼睛里满是血丝,下头淡淡的乌青。   展鸰和席桐到底年轻,虽有些疲惫,倒也不算什么,对视一眼,都噗嗤笑出声。   “好久没这么折腾了,”两人一边洗脸,展鸰一边感慨,又揉着脖子道,“我还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歇了,毕竟那么大年纪了,谁成想越说越有精神,倒是把我给累得够呛。”   昨儿夜里,她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笔直的磕到桌面上,愣是给连疼带吓的清醒了,这才一阵一阵的强撑着。好容易推着郭先生回院儿,她一进屋就跟踩了棉花似的,一脑袋扎在炕上就精神昏迷,再一睁眼就是现在了。   席桐擦干净手,先在自己脖子里捂了一会儿,捂热了之后才伸手给她按脖子,“落枕了吧?”   “可不是么!”展鸰苦着脸哼哼,给他一捏,疼的简直要跳起来。   “别乱动,”席桐找准地方轻轻按了几下,“早前听说的一个诀窍,也不知管不管用,先试试。”   展鸰哼哼道:“不知道你就给我用?合着当我做试验品呐?”   席桐笑,揉捏的动作却越发柔和了,“哪儿敢呐,除了你,谁能请得动我按摩?”   展鸰眉眼带笑的哼了声,依旧嘴硬,“我可没请你呐。”   “那是自然,我上赶着还来不及呢。”席桐点头,又有些感慨,“老一辈的人心性更单纯,求知欲可比后世强烈多了。如今我们掌握的知识,或是固有的思维理念在现代社会可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但与他们而言,丝毫不亚于核爆式的冲击,这点儿激动也在意料之中。”   蓝源也有心了,想来是因为之前跟自家接触过的缘故,知道他们两个都不是传统意义上乖顺的老百姓,不管郭先生还是纪大夫,都是那种很善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人,丝毫不因为他们年纪轻或是偏居乡野就目空一切,这着实难能可贵。   昨天晚上他们四个进行了穿越以来头一次也是最激烈、最全面、最深入的交流与辩论,内容涉及并不仅限于教育理念、价值取向、医学常识与急救知识等,他们谁也没有轻易向谁折服,同时也都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收获。   四个人显然都很喜欢这种类似于学术交流的氛围,越说越带劲,越聊越深入,所以直接停不下来了……   “这倒是,”展鸰点头,觉得舒服了些,“成了,你也够受的,别再忙活了。对了,想吃点儿什么。”   昨儿事儿忒多,过程特别刺激,她觉得自己不光胃空了,如今就连脑袋也累的慌。先是疯狂的信息输出,同时又要承受汹涌的信息录入,全程高速运转,如今累的什么似的,必须得好好补补。   展鹤也起来了,巴巴儿过来说早,展鸰就问他想吃什么。   小东西仰着脑袋想了会儿,“鸭子!”完了还不忘补充,“要连鸭皮一起。”   烤鸭肉好吃,可最好吃的还是皮呀,又香又脆,滋味儿十足,光是就着鸭皮,他都能喝光两碗小米粥啦。   展鸰就笑,“这都吃了多少天,还没吃够?”   烤鸭倒是不缺的,眼下哪天不烤个一炉两炉的?只是这孩子咋就认准了烤鸭,再这么下去还不吃伤了啊?   席桐按着他的脑袋晃了几晃,对展鸰道:“他想吃就由他吃,等日后吃够了,你强迫他吃都不吃了。”   小孩听了心生欢喜,仰着脑袋冲他笑,又脆生生的喊:“谢谢哥哥。”   还挺会顺杆儿爬,席桐失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你们俩倒是一伙儿的了,”展鸰笑道,“我要再劝几句,可不跟坏人似的?”   “什么坏人,哪儿呢?”正说着,刚巧外头经过的肖鑫就大步流星的进来了,一听见“坏人”俩字儿兴奋的眼珠子都亮了,一边搓着手一边目光锐利的打量,好似随时都能跳出去给那人来一斧头。   展鸰和席桐都笑得不行,“大哥早,说笑呢,正要去做早饭,想吃什么?”   肖鑫就瞬间失望了,不过听到吃饭,又马上开心起来,挠头道:“昨儿的荠菜饺子倒是挺好吃,还没吃够呐。”   本来那么些个野菜,他们这几个人吃倒也够了,谁能想到忽然又凭空多了俩老先生?瞧着头发都花白了,谁知道那么能吃!   尤其是那精瘦的什么教书先生,瞧着文绉绉不争不抢的,蔫儿坏,真不愧是读书人,满肚子心眼儿,人家初来乍到的说话热闹,他一句话不说,埋头吃,整整一大盘子,竟也没撑坏了……   想起昨儿餐桌上的事儿,展鸰也有些忍俊不禁,纪大夫自己就气得够呛呢。   “现下手边也没有荠菜,倒是有些来不及,晌午吧,大哥你多多的弄些来,咱们再包饺子。早上我炸些酥肉,弄点儿土豆合,晌午也能吃,如何?”   冬天的时候时常能买到莲藕,炸藕合滋味儿最美:莲藕又香又脆,肉馅儿喷香绵软,不管是当小菜还是干脆做主食都是好的。   如今天气渐暖,莲藕少了,便退而求其次,炸土豆合。虽不如莲藕自带清香,可土豆也有土豆的好处。比起莲藕,土豆更加绵软细腻,略略一炸,吃起来便粉糯的很,里头的肉汁儿也能更好地渗入进去,滋味儿十足。   肖鑫巴不得一声儿,回答的响亮极了,欢欢喜喜的去了。   众人各自分开,席桐久违的带着展鹤去打拳,展鸰也跟着练了会儿,然后便去厨房忙活。   每当这时她就要感慨有人打下手的好。若放在以前,哪怕最简单的烧火、淘米都得自己来,繁琐不说更耽搁时间,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如今有李慧带着人操持,什么前头准备都做好了,自己根本不用急,慢悠悠做好了早操,进了厨房就能直接下手,多好啊。   现在春寒料峭,早晚还颇有凉意,一家客栈的人还是习惯早饭桌上来一碗热腾腾的粥,几口下去,肠胃舒缓,这才开了胃口,方便吃正菜了。   腊肉来一点切小丁,再将各色菜干来一点,俱都弄成小的碎片,待到洁白的大米熬得粘稠,上头腊肉丁、菜叶交相呼应,十分好看。这样有荤有素的一碗粥,既好喝又有营养,便是不爱喝汤水的人也忍不住来几口。   把切好的里脊条儿调味后丢到蛋液里滚几滚,因如今天儿还冷着,蛋液也远比夏日来的粘稠,倒是容易挂,只加一点儿面就够了,回头炸出来的酥肉因为面少就更有味儿。   李慧照旧给她打下手,“师父,一大早就吃炸的啊?”   如今在一家客栈待得时间长了,李慧自觉胆量和见识都很见长,现在见了这一大锅油都不害怕了呢!谁能想到当初的她得前后鼓好几回勇气才舍得放两指甲盖油?!   展鸰道:“配粥么,粥已经略有些清淡了,这个有味儿,口感也扎实。”   李慧心道,确实够扎实的,这是肉啊,不光口感,本钱也扎实呢!   就听展鸰又道:“左右都是费一回事,不如多弄些,等下顿不大酥脆了,还能跟白菜一块儿炖,对了,加些粉皮子在里头,香着呢!”   李慧听了直捂嘴,跟她不住告饶,“师父您快别说了,这一大早的就引着我发馋。”   展鸰就笑,顺手夹了一条刚炸出来的酥肉给她,“尝尝咸淡。”   她对自己人是真大方,现在李慧也麻木了,当下熟练的接了,一合嘴巴,酥肉表面金灿灿的皮儿就咔嚓嚓碎的响成一片,肉香油香混在一块儿,连带着那些大料的香气,刺激的她口水一下子就满了。   真好吃啊!   表情说明一切,展鸰压根儿不用问她,只是又夹了一块出来,这回却是搁到小碟子里,又对一直眼巴巴瞅着的高氏道:“你也尝尝。”   高氏本能的想推辞。   能不推辞吗?这可是扎扎实实的肉,还是油炸的,谁家媳妇敢这么做饭,日子不过了吗?寻常百姓人家过年都不舍得这么吃呢!偶尔谁家买了肥肉炼油,剩下的油渣都得数明白多少块,掐着个儿吃呢!   这掌柜的倒好,她不过是雇了来干活的,上来就叫她吃肉!   一天三顿饭,一个月三十天,一年十二个月,这得多少钱啊?   高氏不敢算,也算不过来,反正到最后自己心疼的肝儿都在抽抽着疼了。   现在李慧非常致力于掰扯高氏和下头那些跟原先的她一样畏畏缩缩的女人,自然看不下去,当即强行给她塞过去了。   酥肉进嘴后,那种浓郁又陌生的美味让高氏登时呆成了木雕泥塑,哪儿还舍得嚼?   含着吧,最好能这么含一辈子……   炸完了酥肉的油也不浪费,正好再接着炸土豆合。   清洗土豆和刮皮的事儿高氏抢着做,嘴里还含着半块酥肉,美的眼睛都瞧不见了。若非李慧瞧不下去,她简直能含到天荒地老。   掌柜的这么大方,她还要什么工钱呐?光这些伙食费都超了多少回了!   肉馅儿是展鸰指导着李慧拌的,葱姜蒜都放了些,还浇了点酒去腥。   于是稍后的早饭桌上也满满当当摆了好些盘子:   莹白米粒中混杂着腊肉和蔬菜的粥,金灿灿的炸酥肉、炸土豆合,另有一个凉拌海带丝、一个菠菜干和白菜心丝拌的热合菜。   没办法,如今人口多了,不多弄些也不够吃的。   郭先生和纪大夫都是一步步挪过来的,坐下之后还不住的敲打腰背,眼见着展鸰和席桐这俩跟他们同时睡,早起竟还有精力打拳、做饭的,这会儿却又俨然已经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不由得十分唏嘘。   “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纪大夫就叹气。   想他当年读书的时候,哪次不是挑灯夜读?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白日学习君子六艺,甭管多累,哪怕躺下的时候累的死狗似的呢,可一觉醒来不照样活蹦乱跳么?   老了,到底是老了,熬一次夜大半个月就养不过来,真是元气大伤。   “多吃些补补,”展鸰笑着给他们盛了粥,“尝尝合不合口味。”   若是来之前,这俩人还真担心过:到底不是沂源府的人,万一吃不惯可如何是好?不过显然昨儿的几顿饭和点心已然成功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还担心什么吃不惯呐,别过阵子胖的走路就喘就谢天谢地吧!   纪大夫是个喜欢吃肉的,只不过自己就是大夫,明白好坏,强忍着吃了三块酥肉就停筷子,转头去吃凉拌菜。   凉拌菜确实滋味不坏,一点儿不像平时吃的那样,酸酸辣辣的,很是开胃,配着粥吃真是绝妙。   他自己连着吃了好几口海带丝,美滋滋的,眼角余光瞥见郭先生竟又夹了一块酥肉,瞬间心态失衡,“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吃?多来点儿菜吧!”   说着,就狠狠夹了一大筷子菠菜和白菜心的凉拌过去。这下好么,一筷子下去,半个盘子都空了!   郭先生不领情,直接当场给他推回来,不仅如此,竟又夹了一块,慢条斯理的吃了,边吃还边点头,“这酥的呀……”   纪大夫气坏了,刚要说话,就见郭先生慢悠悠擦了擦嘴,视线有意无意的从他微微鼓起的肚皮和肉乎乎的下巴上扫过,轻飘飘来了句,“我太瘦了啊,我怕什么?”   是啊,他这么瘦,他怕什么啊!   纪大夫气的眼前发黑,恨不得端起手边的凉菜盘子给他扣到脸上!   这都不算什么,偏展鹤这小东西也跟着火上浇油:许是见纪大夫气的厉害,他就爬下凳子,很乖巧的塞了个块展鸰平时给他磨牙的地瓜干过去。   纪大夫先是一愣,继而感动的什么似的,谁知还没来得及想好夸奖的词儿,小孩儿又抬手拍拍他,一本正经的安慰道:“爷爷,肉吃多了要胖了。”   纪大夫:“……”、   这会儿展鸰和席桐都吃得差不多,见势不妙,赶紧三口两口扒了饭,夹起展鹤拔腿就溜。   跑吧,也是他们该的,谁叫这小东西说什么不好,偏偏戳人痛脚,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桌上只剩下一个肖鑫,正埋头大吃呢,谁知一抬头,嗨,人都哪儿去了?才刚还满满一桌子,怎么眨眼就剩下一对老头儿?   那老两位相互火花四射的瞪了会儿,又齐刷刷扭过头来看他,肖鑫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挠挠头,“二位不吃了吗?”   那俩人给他一句话噎得出不了声,肖鑫就误以为他们真不吃了,简直高兴坏了,当即狠狠夹起最后几块炸酥肉丢到自己碗里,非常实在的说:“剩下怪可惜的,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吃了吧。”   他还真就唏哩呼噜就着粥吃了!   完了之后还特别体贴的把其他几个盘子都清理干净,一滴汤都不带剩下的,后头去厨房还盘子,肖鑫还特别得意的跟李慧她们显摆,“瞧瞧,刷碗都省了工序了。”   李慧低头一瞧,险些笑出声来。   可不省了么?看看这干净的,跟舔的没什么分别……   且不说郭先生和纪大夫俩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有一个肖鑫!   本以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前头那两个青年都鬼精的跟什么似的,你眉头一动,他们下一句就准备好了,想来这人同他们一处坐卧起居的,估摸着也差不多。可万万没想到啊,还真就差的挺多!   肖鑫是个直性汉子,你跟他七弯八绕的弄那些没用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想吃你就说呗,你瞅瞅你自己又不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这上哪儿知道去?”   展鸰笑着跑了,可巧见李慧站在墙角冲她拼命打手势,顺手就把展鹤塞到席桐怀里过去了。   “什么事儿?”   李慧往四下瞧了瞧,神神秘秘的,见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师父,前儿您让我注意着唐氏,我才刚见她又跟前几日似的偷摸出去了,她怪警醒的,四下看顾着,我怕给她瞧见,就没敢跟着上去。”   偷偷出去?这倒是奇怪。展鸰都敢夸下海口,这一家客栈绝对是眼下大庆朝数一数二开明开放又气氛活泼的地儿,只要里头的人不违法乱纪、不违背良心、不吃里扒外,她绝对不会管!既然如此,唐氏偷摸个什么劲?、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展鸰又干起了老本行:   她悄无声息的就跟了上去,分明脚下还有些个落叶、石子的,平日里大家走上去都会发出细微的响动,可她也不知怎么弄的,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一家客栈外头就是大道,并没什么遮拦,展鸰略一思索就往前头林子那边摸着走了一段儿,果然在一颗大柳树后头瞧见了唐氏,她对面还站着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男人。   因为中间没有遮拦,展鸰生怕被发现,也不敢靠的太近了,根本听不清他们再说什么。只是瞧着唐氏的模样,倒是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   倒不是展鸰单纯看脸,实在是相由心生:唐氏对面站着那个男人满面油光,头发乱蓬蓬的,衣裳也满是褶皱,一双小眼睛似笑非笑又时不时闪过阴狠,任谁看都不像个好货。   两人似乎在争执,那人还狠狠推了唐氏一把,又冲着她高高扬起巴掌,好歹没打下去,可也将身材纤细瘦削的唐氏吓得跌倒在地。见她熟练地抬起胳膊保护自己的样儿,想来这事儿发生了绝不是一回两回。   过了会儿,唐氏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手帕,里头似乎包着些什么,那人根本等不及,直接上前劈手夺过,打开看了一回,似乎不大满意,可也无可奈何,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一直等他走出去老远,唐氏才像后知后觉回神似的。到底委屈,可又不敢惊动旁人,先趴在地上抽抽噎噎哭了半日,这才慌忙擦了眼泪,重新拍打了衣裳往回走。   在她哭的那会儿,展鸰就悄悄原路返回,然后在书房里一边最终确认分店开张的相关流程,一边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是谁?若是家人,唐氏为何不敢公之于众?若不是家人,那他又是什么人?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那人来的目的是什么,唐氏给他的东西又是什么!   事关客栈一群人的活路,她不能不谨慎。 第60章   接下来的两天, 唐氏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只是缩在院子里没日没夜的熬着做衣裳, 一时半会儿倒也瞧不出什么来。   明天就是一家客栈首家分店开业的日子,展鸰、席桐他们肯定会到场,郭先生和纪大夫听后略一琢磨, 表示也想去凑凑热闹。   在某些事情上, 展鸰并不介意做最坏的打算, 这样即便发生最坏的情况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可若是比自己预料的要好,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她生怕有人趁此机会生事作乱, 遂悄悄叫了铁柱来嘱咐,“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前儿隐约瞧见有人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今儿我同你们二掌柜的都不在家, 你多提点着兄弟们些,叫他们都警醒着, 万万不可出了纰漏。”   她甚少这样严肃,铁柱忙应了,又拍着胸脯保证道:“掌柜的只管放心, 兄弟们如今正手痒哩,若不来倒是他的运气, 只要来了, 保管他竖着进来, 横着出去!”   连着从附近村落雇的短工,现下一家客栈足有十多号青壮年劳力, 都给展鸰喂得面色红润、身高体健,一个个膀大腰圆,瞧着就够唬人的,又都跟着学了拳脚,等闲角色还真轻易奈何不了。   他办事展鸰自然是放心的,想了下又道:“若是碰到硬茬,莫要硬拼,安全第一,且先紧赶着去报官。”   铁柱就笑,“晓得。掌柜的您放心就是,这几个月了,兄弟们还没怕过谁!”   这话不说也就罢了,一说,展鸰反而笑出声,“没怕过谁?感情是我这几日花了眼?你们怎么一个个的老远看见纪大夫就跑?”   说来那场面当真滑稽的紧:纪大夫年纪大了,须发花白,任谁看都是个和气好捏的;反观铁柱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健正当年,恨不得几个人加起来就敢上山打虎……可偏偏就是这样实力对比悬殊的两方人马,一旦相见,必然是后者望风而逃、溃不成军!   见是这话,铁柱瞬间苦了脸,苦哈哈道:“掌柜的,这个不一样啊!您能不能跟纪大夫说说?别老盯着兄弟们看了,大家这心里都一阵阵的发毛!如今肖大侠都顶不住了!”   他记得早前儿纪大夫来的时候挺正常啊,与寻常的富态老爷子别无二致,可谁又能想到,短短几十个时辰过后,他就判若两人呐!   其实这事儿铁柱他们真是受了“无妄之灾”:   自从那日展鸰他们四人进行了划时代的科学文化交流之后,两位老先生都充分迸发了自己的求知欲和钻研精神。郭先生也就罢了,不过是写几篇文章,顺便调整下教育方式罢了,倒也影响不着旁人。只是这个纪大夫么……   他对席桐口中“成人骨骼有206块”的结论尤其执着,日思夜想的,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也不知想些什么,又缠着席桐画了图,又憋了半日,然后忽然就主动提出给客栈上下员工免费把脉坐诊。   这年头,只要不是病的要死要活,寻常百姓家那都是见不着大夫的,如今骤然遇上这等好事,自然喜不自胜,众人都排着号请他把脉。   展鸰这个掌柜的“首当其冲”,先就被骂了一顿,连着家属席桐也挨了二遍骂,“瞧瞧,瞧瞧,才几岁!这身子就给你们破败成什么样儿了!若不是亲眼见你们活生生站在眼前喘气,我只当你们死人堆儿里挖出来的!”   展鹤听得目瞪口呆,这个老爷爷好严肃哦。   展鸰和席桐垂着头听他骂,又对视一眼:他们可不就是死人堆儿里出来的?   秀才出身就是有依仗,纪先生不重样的骂了大半个时辰,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又敲着桌子叫他们给自己倒茶,特别理直气壮。席桐闷不做声的倒了,展鸰麻溜儿的叫人给添点心,配合十分默契,跟提前演练了无数遍似的。   挨骂还得赔小心,多稀罕呐。   展鹤向来是他们两个的“小跟屁虫”,此刻脑袋紧随他们的动作摇摆,犹豫了下,也小心翼翼的从随身荷包里掏出来一日一次的那块珍贵的糖瓜,微微瘪着嘴巴,很有些心痛的用小胖手推到纪大夫手边。   纪大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是干什么?   展鹤用力咽了下口水,很艰难的将视线从糖瓜上挪开,小声道:“给你糖,不要骂哥哥姐姐。”   哥哥姐姐很好的,每天也很辛苦,他不喜欢别人骂他们!   纪大夫哼了声,老脸上头微微有些不自在,火气倒是噗嗤一声灭了,可嘴上依旧不饶人,苦口婆心的指着他们道:“如今你们还年轻,硬撑着倒也罢了,自然不当回事,可再过些年又该如何?且当心着些吧!”   说完,又给展鹤把脉,这小东西调养的倒是好,可见照顾的人着实用了心。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几个月就与正常人无异,永无后顾之忧。   上了年纪的人大约都蛮喜欢乖巧懂事漂亮可爱的小孩子,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孩儿圆鼓鼓的脸蛋,看着自己长满老年斑的手与那细腻白皙的孩童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一时有些唏嘘。   他顺势抬起头,难免再次看见展鸰和席桐,又摇头又叹气,笔走龙蛇的开了方子,“先照着这个调理几日看看效果,回头我再看了细细调整。”   展鸰和席桐都乖乖谢过,才接了方子,又见纪大夫瞅了她一眼,哼道:“你体寒的厉害,得好生调理一回,不然日后如何要娃娃?有你受的。”   展鸰眨眨眼,“好。”   以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牺牲,每次出任务都会提前写遗书……自然从没想过孩子的问题,因为实在太不现实了,可如今时移世易,若是有个……倒也不坏。   席桐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又捏了捏她的手,忽然对纪大夫道:“不必非要。”   干他们这行的,谁身上不是千疮百孔?女同事们往往因为环境严苛和训练强度过大导致内分泌失调,听说一年半载不来大姨妈的都有!早年他们出任务的时候还冻伤过……   怀孕这种事儿本来就辛苦得很,若是母体受过伤,后期更难受,他宁肯不要孩子,也不想展鸰再遭罪。   他们有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宁静的生活、喜欢的人……他已经拥有了太多,别无他求。   心潮澎湃的展鸰还没说话,纪大夫就挺诧异的瞧了他一眼,“呦。”   如今男人们有几个不想有人承继香火的?这小子……   展鸰笑了笑,也不知怎么的,眼眶就微微有点发热,酸酸涨涨的。   纪大夫看了看他们光明正大拉在一起得手,就觉得碍眼的很,当下没好气道:“你懂个什么!她体内有旧疾,每月小日子疼得很,是也不是?这倒罢了,再这么下去,她上了年纪之后四肢便终日冰凉,行动日渐僵硬,你瞧着也忍心?”   治病救人,救的是眼前之人,娃娃什么的还不是娘生的?如今影儿都没有一个,谁去管他!不过顺嘴一提罢了。   骂完了人之后,纪大夫这才痛快了些,当下很不耐烦的冲他们摆摆手,“走吧走吧,莫要杵在这里挡光!对了,我记得你这里有个壮实的,替我给他叫进来!”   两人连着展鹤给轰了出来,又依言推了肖鑫进去“遭罪”,这才慢慢走远了。   二人一路无话,气氛略有些沉闷,展鸰就先打发秦嫂子带展鹤回去读书,自己则轻轻推了推席桐,小声道:“生气了?”   席桐两道眉头几乎锁在一起,脸上表情也不大好。听了这话,他转过脸来怔怔的盯着展鸰瞧了会儿,“怎么不跟我说?”   展鸰失笑,“说什么?都这样,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大事儿,难不成我见个人就嚷嚷,说我自己月经不调?这不搞笑的么!”   “咱俩不一样。”席桐笑不出来。   她怎么能不跟自己说呢?   若不是纪大夫,他是真不知道展鸰还有这个毛病。记得以前总在网上看见,说女孩子们痛经的时候都能把自己疼昏过去。可展鸰但凡出现在人前,总是笑吟吟,敢打敢拼敢杀,一点儿端倪也瞧不出来。以前他不敢流露心思,自然就更不可能抓着个女同事问人家这么私密的事儿了。   以前席桐不是没抹过脸,不过大多是耍点小脾气讨福利,三言两语就哄回来了,可这会儿展鸰说也说了,笑也笑了,他的情绪却越发低沉,眼见着是真不高兴了。   展鸰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况,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干脆欠身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吧唧一声响亮得很,又放软了声音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都这个样子了,席桐哪儿还气的起来,满腔乱糟糟的心思都化作无奈,长叹一声,伸出胳膊把人抱住了,又吻了吻她的发心,“以后,试着依靠我一下,成么?”   展鸰抬手回抱,老老实实道:“不大习惯呢……”   早年他们并肩作战,谁还在意性别?那都是可以相互托付性命的战友!真执行起任务来,单看个人作战能力和实际情况,谁还因为你是个女的就放你一马吗?该冲锋就冲锋,该掩护就掩护,谁行谁上!赤手空拳跟那些体型有她两个大的对手殊死相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若那会儿她总想着依靠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姑娘就得靠后,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说白了,她之所以能过关斩将杀出重围,晋升为一线作战队里的重要队员,不知是PK掉了多少男队员才踩过去的,什么怜香惜玉,什么依靠,谁敢有这个想法?   痛经疼吗?确实疼,可当你胳膊断了的时候,也就觉不出来了……   想到这儿,她就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笑,“我掩护你的时候可不少。”   席桐越发无奈了,“那是自然,不过现在咱们关系不是转正了么?我心疼你,成不成?”   他知道她很厉害,很能干,比起自己一点儿也不差,说白了,就算没他席桐,这姑娘照样活的好好的。可现在不同了,他把她结结实实揣在心里,降温了怕她冷,升温了怕她晒,就是生火做饭,也怕熏着了……   跟以前危机四伏只顾保命的时候,真是不同了。   展鸰心里甜丝丝的,抿着嘴儿点头,“成!那你疼吧。”   顿了顿又道:“我也疼你。”   这人虽然话不多,可心思着实细腻的很,有什么事儿也爱憋在心里,以后她可真要细心留意。   两人正磨叽,就见那头刚被推进去的肖鑫嗷的一嗓子冲出来,面带惊恐衣衫不整。   大老远看见他们,肖鑫就跟见了亲人似的,死命往这边冲,一边跑一边扎腰带,声音颤抖的控诉道:“那老头儿进去就叫我脱了衣裳,还往我身上摸!”   展鸰&席桐:“……”   两人交换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悚,异口同声道:“走吧。”   娘咧,太重口了!   肖鑫老大一条汉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当年孤身一人勇闯土匪窝眉头都不皱一下,如今却被一个胖乎乎的老大夫吓得屁滚尿流!且他这会儿衣衫凌乱,胸前尚未合拢的衣襟内露出来的赫然是一片黑乎乎的胸毛和遒劲的肌肉……   展鸰:“……”   太辣眼睛了,她是造了什么孽才被如此处以极刑?   说时迟那时快,席桐已经飞快的抬手挡住她的视线,“咱们回去。”   展鸰毫不犹豫的接受了他的好意,俩人转身欲走,却被肖鑫横在面前继续控诉,简直出离悲愤,“你们两个在这里你侬我侬,却将我丢进去受苦!这事儿没完!”   惊魂未定的他简直都不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往事不堪回首这词儿是这么用来着吧?   纪大夫先是给他把脉,很精准的说了一系列症状,肖鑫平日最佩服有真本事的人,当下便五体投地,哪儿还有疑心?后面纪大夫叫他脱了衣裳,肖鑫也不疑有他,只当是人家给他瞧瞧旧伤……   想他肖鑫堂堂大好男儿,站着老高躺下老长,也算对得起天地良心,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说的就是他!他自问问心无愧,谁成想却阴沟里翻船,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的,他竟被一个老胖子非礼了!   被拦住去路的展鸰和席桐愣了半晌,忽然齐齐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直笑的肖鑫脸上都要滴下血来。   展鸰快要笑趴下了,席桐跟她相互搀扶,也笑的前仰后合,磕磕绊绊才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   肖鑫艰难的消化完毕,然后更加艰难的道:“怪道他老戳我肋骨!”   感情是想弄明白自己身上有多少块骨头啊。   不是非礼就成!肖鑫长长的松了口气,可如释重负的笑容刚浮现在脸上又瞬间僵住,整个人都僵硬了。   等会儿,他们刚才说啥?弄清楚自己身上有……多少块骨头?!   听听,这是人话吗?那岂不是更危险?   没想到那老头儿瞧着胖胖的,十分和气的模样,背地里怎么就生出这样令人发指的可怕想法?   要想弄清人身上多少骨头,除了跟杀猪宰牛似的拆开来细细数,还能有什么法子?   反正打那天起,一家客栈上下众人对纪大夫的态度就从热情洋溢骤然跌至避之不及,其中警惕性最高,跑的也最快的就数肖鑫。   想想吧,你好好儿的走在路上,干活干的正起劲,忽然迎面走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可下一刻他的视线就在你身上扫来扫去,口中还不住的喃喃道:“……也不知这身上多少块骨头?”   吓不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   肖鑫【惊悚的】:他,他,那个老胖子他非礼我!   纪大夫:“……那一身骨架倒不错……既然他吓坏了,不如我们……” 第61章   三月初八, 黄道吉日, 诸事皆宜。   也是天随人愿, 好日子有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晴空高照,虽然早晚还略有凉意, 这会儿日头一起来就满满暖和起来, 许多人早已换了略薄一些的棉衣。等再过几天, 恐怕就能舒舒服服的穿轻快、漂亮的春衫了。   因日子好,许多百姓都挑在这天办喜事, 从进了城门口到铺面这么短短一路,光是花轿就瞧见了七、八顶。又有迎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俱都穿的红彤彤明艳艳, 一个个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很是感染人。   鞭炮放的震天响,空气中都是浓浓的火药味儿;唢呐声吹得又高又亮, 直冲天际,若是有神仙过路,必然也要被勾的下来玩耍一番。   肖鑫生怕纪大夫再趁他们两个不在家跑来研究自己身上究竟有多少块骨头, 也死活跟来,这会儿主动承担了将展鹤扛在肩头的任务, 席桐倒是轻松得很了。   他瞧着大咧, 其实粗中有细, 展鸰和席桐也放心,就看着他跟展鹤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似的, 兴奋地哇哇乱叫,遇见什么都想上去瞅两眼。   席桐也看的空前专注,展鸰顺着他的视线瞧了,就跟发现新鲜事儿似的笑了,“怎么,你也想坐一回花轿?”   席桐轻笑出声,认真道:“以前总听电视、小说里讲什么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如今我自然要好好瞧瞧,但凡能给的,我一定要给你最好的。”   一辈子就这一回了,他不想有任何遗憾。   展鸰一颗心都跟泡在糖水里似的,热乎乎温润润,甜的发腻。   她的两只眼睛好似两颗最上等的琥珀,在眼光下熠熠生辉,里头波光流转,甜的好像要滴出蜜来。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一个仰头,一个欠身,极轻缓又极温柔的交换了一个短暂的亲吻。   仅仅是这样浅尝辄止的碰触,便已令他们感到莫大的欢喜,好像整颗心都跟着颤了一颤。   这在后世司空见惯的举动放到这儿却引发了轩然大波,好些过往的行人看了纷纷“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年纪轻的看的面红耳赤,年纪大的摇头叹息,又有读过几本书的人痛心疾首,大喊什么世风日下的。   两个始作俑者毫不在意,大大方方的拉着手,开开心心的向众人宣布,“我们要成亲啦!”   其实本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们谁也不是在意外界看法的人,只是此刻幸福温暖的情谊在胸腔中不断膨胀,发酵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几乎要爆炸开来,所以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好消息大声说出来。   这样的好事儿真是憋不住的,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要成亲啦!   听了这话,不少人的脸色倒是好了些。大庆朝的风气倒并不多么封闭,已婚或是未婚的青年男女拉个手什么的并不算太出格,只是这当街亲嘴儿?   也不知是什么心思,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用力在他们细腻俊秀的脸上剜了一眼,又瞧着他们抓在一起的手,再恶狠狠瞪一眼自家男人,大声道:“谁没成过亲似的,也不必这般没正形。”   席桐眉头微蹙,展鸰就笑嘻嘻道:“是呀,那谁也没拦着你们亲热呀。”   那女人跟她男人虽然是一起走的,可两个人脸上都明晃晃的挂着烦躁,估摸着不当街打起来就不错了,上哪儿的亲热去?   周围一阵低笑,那女人就涨紫了脸,愤愤的扭头走了,男人不大耐烦的跟上,都走进人堆里了还能隐约听到抱怨:   “你是死的吗?也不知道出个声儿!却叫我给人当众笑话!”   “还不是你多管闲事?人家未婚小夫妻的,亲热些也没什么,自讨没趣却又来怪我……”   又走了几步,肖鑫扛着展鹤挤过来,满脸都是笑,“这黄泉州当真繁华,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   他在外漂泊多年,去的大多是边远荒凉之地,甚少在大城停留,更何况是久待,也是有些年头没逛过了,自然稀罕。   席桐道:“黄泉州整体来说地势开阔平坦,虽不算兵家必争之地,可交通便捷、气候适宜,天灾人祸并不多见,经济自然就上来了。”   肖鑫点头,抱着他脑袋的展鹤也听得似懂非懂,跟着点头。   展鸰看的直笑,这俩人年纪差出去不知多少,又是明晃晃的两种风格,任谁看都是黑熊和兔子的组合,可这反应和表情竟都如出一辙。   见展鹤额头上微微见汗,展鸰又伸手捏了捏他身上的坎肩,“效果倒是还好。”   前些日子她将一家客栈折腾的人仰马翻,换了好几种方法,总算将羽绒的味儿去的差不多,又用大口袋装了,挂在风口上狠吹几日,这才罢了。   因消毒去味的时候失败了几回,糟践了好些鸭绒,剩下的那些只够给他们仨各自填充一件大坎肩,外加一条羽绒薄被。坎肩一人一件,今儿都穿着,轻薄极了,穿脱也方便,正好这时候穿。下剩的羽绒薄被谁都没跟个孩子抢,他们也只好等下半年了。   鸭子倒是常年有,可但凡这类带毛的动物也都根据季节变换不断更换装备,冬半年的毛不管是厚度还是保暖性、光泽,都远胜夏半年。所以皮子、羽绒,都得要用冬半年的。   席桐就道:“今年有了经验,入了冬多收些鸭子,做几件大羽绒服和羽绒被。”   展鸰深以为然。   皮草固然暖和,可也忒沉了些,而且边边角角也容易灌风,里头到底得套点儿什么才好。   没经历过全球气候变暖的大庆朝冬天真是太冷了!再加上如今人口稀少、建筑分散,越发的雪上加霜。   所以寒冬的最佳搭配便是:以棉布贴身衣裳打底,中间夹一层羽绒服,外头再罩一件薄皮袄就成了,既暖和,又不妨碍行动。   展鸰还唏嘘,“现下看见的布都太稀了点儿,不大抗风,不然要是有那种户外专用的布往外头一缝,也不用再巴巴儿套一件皮袄挡风了。”   什么羽绒服的,肖鑫并不清楚,只是也看清了这仨人身上的新式坎肩儿,也有些向往,当下很积极的道:“这个不难,关外风大,织的布也比中原厚实许多,就是难免粗糙些。若你们果然想要,我托人寻一回也就是了,若果然成了,我也要一件你们这样的袄子。”   中原冷,殊不知关外更冷,那简直是冷到骨头缝,哪怕最彪悍的侠客也不敢轻敌,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暖和是暖和了,那可真他娘的沉啊!一个个跟熊瞎子似的臃肿,连带着打起仗来都笨拙了。   都说关外人身强体健力气大,照他说就是逼的,那么大的风、那样沉的衣裳,略单薄点儿的人都活不下去!   若回头他也得了这样的轻便衣裳,人家还没拔出刀来呢,他都杀将过去了!想想也是挺美。   展鸰满口答应,“粗糙些不妨事,只要细密防风便好。一件衣裳有什么难的?若果然能行,我再给你一床被!还有那专门户外露宿用的睡袋,保准受用!”   “好好好!”肖鑫喜得蹦高,又指着席桐道,“我这兄弟也在这里,便是见证,可不许耍赖。”   席桐就笑,“她是我夫人,便是有什么,我自然也偏向她的。”   肖鑫头一回见人耍赖都这么堂堂正正,一时目瞪口呆,最后才叹道:“没奈何,到时我也只好吃个哑巴亏了。”   三人大笑,推推挤挤的往铺子走去。   诸锦和夏白早就等在那里,大老远就看见肖鑫肩头坐着的展鹤,也分开人群迎上前与他们汇合。   “恭喜恭喜!”两人笑着作揖,“预祝展老板财源广进,日入斗金,往后我们也好越发理直气壮的去打秋风了。”   展鸰大笑,“同喜同喜!只管来,旁的不说,饭菜管够。”   席桐也跟夏白问了好,又跟他们介绍了肖鑫,众人各自见过,便进到店里去了。   今儿是头天,难免忙乱,展鸰怕新来的那些做不好,一早就打发二狗子过来帮衬,老店那里则是新人和小五顶着,倒也不乱不了。   大凡认识的都多多少少送了贺礼来。   诸锦和夏白自不必说,潘家酒楼不光礼到了,小掌柜潘圆还亲自来贺,并预备留下晌午一同吃酒席。   就连远在福园州的张远和赵戈,虽然忙的不可开交,还是抽空托下面的人送了几个大红盒子,算是心意。   吉时已到,展鸰和席桐两个挂名掌柜的亲自去点了鞭,又有提前请的舞狮队,热闹的不得了。   前段时间从人牙子那里买的八个人里头,一个叫红果的小丫头今年十三,另一个叫石头的小子十一,长得都很好,展鸰特意将他们拎出来培训几天,又都换了新衣裳,如今一个正在外头捧着小筐给过往行人发糖,一个端着大木盘,上头摆满了切成小块的店中产品,插着孙木匠和桃花祖孙两个削出来的木签子。   两人口中还脆生生的喊着:“一家客栈分店开张,买一斤送二两,都进来瞧瞧吧!”   人都是贪便宜的,一听有实惠,先就动了心。便是本来不想进去的,瞧着有免费的东西可吃,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念头,先挤过来尝几口。谁知这一尝可就跟脚下生根似的挪不动步了。   这是甚么,怎生得这样香甜!   红果机灵,又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单独表现的机会,很想叫主子赏识自己,便每每拉拢宣传道:“我家掌柜手艺十分出色,味儿就不说了,难得价格也实惠,便是各色肉食也不过几十文一斤罢了,您或是自己吃,或是待客,说不得便能切上一盘,又好吃又体面,且还省事,岂不比自己买了做更好?”   那客人便十分心动,后头红果手上略一使劲,便晕晕乎乎的跟着进去了……   展鸰瞧了便笑,“那丫头倒天然是个人才。”   席桐见缝插针的夸奖,“还是你眼光好,不然给了旁人说不得就埋没了。”   展鸰很是得意,仰着下巴的模样瞧着很有几分小骄傲。   见这两个旁若无人的模样,诸锦和夏白再加上肖鑫都本能的往旁边挪了挪。   他娘的,忒也牙酸!   谁知肖鑫一扭头,就见那位千金和官老爷面上没事儿人似的,下头竟也偷偷拉着手!   左边一对儿,右边一对儿,唯独自己……是个光棍儿!   他恨不得仰天长叹,还叫不叫人活了?   正出离悲愤着,展鹤在上面拍了拍他的脑袋,“肖叔叔,你是不是要哭了?”   肖鑫:“……”   这小屁孩儿,老子才不会哭!   一家客栈近来生意是不错,可有闲工夫巴巴儿跑出去四十里地的人毕竟是少数,如今将店面开到城里来,这才算是进了大本营。‘   饶是连卖代送的,仅仅一个上午就进账了十多两银子!二狗子算账算的都欢喜疯了。   展鸰飞快的算了下,扣掉成本和人工,少说也能有个三五两的赚头。不过这才刚开始,开业头一天哪个店的生意都不会太差,关键还是看后面,若能稳住,那才是真成了。   席桐就安慰道:“不必着急,饶是每天只挣一两,再去了税,一年也能有个两、三百两进账,够使唤了。且铺面是咱们自己的,也不必担心房租。”   展鸰点头,“就是这个理儿,咱们也不求什么富甲天下的,且随他去吧。”   便是两、三百两也十分可观了。要不怎么说虽然好些人瞧不上商籍,可还是去做买卖了呢?来钱多又快啊!   展鸰想的挺明白,她的一家客栈很大程度上就是取巧、求新鲜,冲的就是招牌上的独一份儿!若是跟其他铺面卖一样的东西,还真未必干的过人家。   来的客人们也确实觉得新鲜,进来之后看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   泡菜、腌蛋、松花和卤味倒罢了,多少有人吃过,甚至有两种一度风靡整个黄泉州内外,还有外地人专门跑来买哩!   烤鸭也是,最近百姓们茶余饭后说起吃食,不出三五句必然提到的便是它了。饶是贵得很,也多的是人巴巴儿跑出去排队。因那一家客栈每日限量,略晚一会儿就没了,抢不到的人难免抱怨。可抱怨归抱怨,去都去过了,若就此放弃,岂不亏得慌?到底不甘心,于是跑的越发勤了……   都说自己会吃,可如今若连最时髦的烤鸭都没尝过,还算什么老饕?   买,必须得买!   这些就够稀罕的了,偏今儿还多了两样:一个是什么鸡蛋糕,一个是鸭血粉丝汤?   那鸡蛋糕实在香的很,站在外头大街上都闻见香喷喷的,进去一瞧金黄蓬松,很是讨喜!若是一口气买一斤,还送一点什么果子酱的,有人抢着在外头试吃了一回,果然酸甜可口,就忍不住想掏钱买。   几十文一斤,几乎与肉同价,听着很是唬人,可耐不住它不大压秤,一斤肉只那么一小坨,可换成蛋糕便有飘飘忽忽一大块呢!回头家中待客切开来,也能结结实实摆出好几个盘子去,当真体面的很呐。   这么一算,倒也不大贵了,陆续有人买了好些。   后头的人原本还在犹豫,可一看那鸡蛋糕下的嗖嗖的快,也急了,顾不上许多,忙跳脚扯着嗓子喊道:“一斤,一斤,也给我来一斤!别忘了送的二两!”   那伙计便笑着与他瞧,“客官且看,称给的足足的。”   众人都看了,果然见撑杆挑的极高,又有精于算计的人拿到手后细细掂量一回,果然有多无少,越发满意了。   这几样倒罢了,唯独那鸭血粉丝汤有汤有水,如今且还不让外带,众人便去楼上、楼下坐着吃。   鸭血粉丝汤材料简单易得,卖的也既便宜,满满当当一大碗也才九个钱,里头好几块暗红色的鸭血和粉丝,上头堆着不少鸭肠鸭肝等鸭杂,又洒了碧绿的芫荽,香气扑鼻,很是可口。   时人虽口口声声的不吃下水,可那也不过是有钱人的讲究,换到每日一文钱掰做两半花的寻常百姓,便是骨头也给敲开了掏骨髓吃,心肝脾肺的谁没尝过?如今不过区区几块鸭血,吓得住谁?   更因九文钱的价格比起烤鸭、鸡蛋糕等傲视群雄的几十文一斤,实在算是接地气的狠了,好些人买不起那些,便都大大方方的排出来几个大钱,也凑热闹坐下了。   只花九文钱也是花钱呐,好歹的,我们也都算吃过一家客栈的主儿了,回头也有的说嘴不是?   伙计身上穿的也是一家客栈老店那样的青色制服,打扮的干净利索,许多原先去过老店的人瞧了都暗自点头,也觉得放心了很多。   下嘴的地儿,本就该讲究些。   不多时,鸭血粉丝汤上来,先趁热喝一口汤,浓香醇厚,显然是正经大骨头熬出来的,美得很呐。   多喝几口,整个人都跟上面的日头似的暖洋洋,这会儿再夹些鸭杂大吃大嚼,又香又劲道,什么都不必加就叫人舍不得咽下去。   粉丝细细滑滑,嘶溜一下便吸入口中,陪着软糯的鸭血,越吃越想吃,根本停不下。   桌上还有用小罐装着的香醋、油辣子,自己想吃随便加,并不多要钱。   连汤带水一大碗下去,便是个壮汉也有六七分饱,更兼手脚都暖和过来,便伸伸胳膊蹬蹬腿儿,满足的打个饱嗝,嗨,别提多舒坦了!   得了,赶明儿还来,日后早起就吃这个了! 第62章   开业典礼整体进行的非常顺利, 只是在快结束的时候意外出现了一个很戏剧化的高潮。   作为大掌柜的展鸰少不得要出面感谢各位来宾和食客的捧场, 谁知忽然就有个人喊出声:“展仙姑!”   包括展鸰在内所有人的视线刷的转过去, 又刷的转回到她身上。   就这么一小会儿,展鸰已经很顺利的回忆起那个喊话的男人是谁:可不就是她公开大战黄大仙那日,那位去青龙寺求签的考生老爹么?   这就非常尴尬了。   同时问题也来了, 这个人到底是要捧场呢, 还是要砸场子的?   答案很快浮现:就见那中年男人非常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 对着展鸰狠狠作了几个揖,有些语无伦次的道:“托仙姑您的福, 犬子考中了,考中了呀!”   展鸰大惊,这样也能行?你莫不是在驴我?   那人的情绪越发激动, 又唾沫横飞的对周围满脸好奇的乡亲们解释原委, “前几日城中不是来了一个骗子黄大仙吗?这位展仙姑当众揭穿了他的骗局,这还不算, 她老人家又大显神威给了小老儿一张符纸,还传授仙法,我夫妇二人家去后令犬子照做, 果然侥幸得中,如今已是正经的秀才, 过不几日就要去州学上学去了!早就想亲自谢谢仙姑了, 奈何找来找去找不见!”   说着说着他不禁泪流满面, 一边卷起袖子来擦泪,一边哆哆嗦嗦, 感慨万千的道:“我与拙荆年纪大了,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统共这么点儿念想,当真是日思夜想的盼着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奈何他打小身子骨弱,接连几次又不得中,本以为今年也不成了,没承想天无绝人之路,碰上了展仙姑这样一位得道高人……”   店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有几个当日也在现场的此刻也认出了展鸰,都煞有其事的说了一回,可信度大大增加。   其他不知道的更是满脸好奇,又七嘴八舌的打听起来,看向展鸰的眼神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掌柜的,而是包含了仰望、憧憬和敬畏的目光。   展鸰不禁一阵头皮发麻。说老实话,若非自己明白前因后果,她简直要以为是误闯了什么可怕的宗教洗脑现场!   这中年人真不是自己安排的托吗?   她自认脸皮不算太薄,可饶是这么着,面对这样庞大的攻势也有点承受不住。   她抽了抽嘴角,连忙抬高声音止住对方狂热的演讲,“过奖了,过奖了,不过侥幸罢了!能中是你儿子火候到了,实力出众考官大人自然录取,与我没有任何相干。”   展鸰自己是那么想的,可其他人就未必了。尤其是那秀才爹,便以为她着实是个谦虚过人、不贪图名利的高人!越发敬畏了,又朝着众人大喊:“诸位,诸位乡亲呐,这才是真正的高人,世外高人!”   展鸰:“……?”   她就觉得事情好像已经在朝着一个她无法掌控的方向狂奔,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直直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心道,什么世外高人啊,你说这话别人能信吗?你见过开餐馆卖烤鸭的世外高人吗?   然而……大家还真信!   不说外头那些本来就打心眼儿里敬畏鬼神的寻常百姓,就连后头的夏白和诸锦也已经开始议论,十分不确定的找席桐确认,“她是不是真会这个呀?”   在这之前,他们也都以为那日的一切不过是展鸰临场发作,随机应变而已,算不得数。毕竟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可如今看来,怎么竟还真有用啊?   此刻席桐跟展鸰的心情差不多都是如出一辙,宛如一片轰炸过后的杂乱和难以置信,哪儿还顾得上思考?当下晕晕乎乎的胡乱嗯了几声,喃喃道:“……或许……吧?”   话说自从确认穿越之后,这两位曾经坚定不移的科学唯物主义者就时不时的会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一点儿微妙的小动摇。   若说世上没有鬼神和超自然力量,那他们两个又是怎么穿越的?难不成现代社会的一切都是黄粱一梦?可他们的本事、能力以及身上的伤都明晃晃的宣告着过去经历的真实性。   可若果然穿越了,这件事本身就极度匪夷所思,试问连这样无法解释的事情都发生了,好似再有点儿其他什么怪事,也都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经过这么一闹,肖鑫看向展鸰的眼神都不大对了,非常诚恳的说:“妹子,给句准话成不?你到底是干啥的?”   展鸰哭笑不得,十分无力地解释道:“难不成大哥你也信这个?你觉得我像吗?”   没想到肖鑫还真就认认真真的盯着她打量了好久,然后点点头,“我觉得像。”   早在他认识席桐的时候就觉得那小子十分与众不同,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看上的姑娘必然也有十二万分的过人之处。而且那一家客栈怎么瞧怎么不同于寻常客栈,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如今看来只怕事情就出在这上头!   得道高人开的店跟那些凡夫俗子开的店能一样吗?那必须不一样!   展鸰听了想打人。   偏还有展鹤这小东西出来凑热闹,仰着脑袋,很有几份兴奋和期待的问道:“姐姐会飞吗?能带鹤儿一起飞吗?”   他做梦都想飞一回哇!   平时光被哥哥和叔叔他们扛在肩头就够过瘾的了,若果然能飞起来,那得多有趣呀。   展鸰面无表情:“不会,不能。”   展鹤就长长的叹了口气,失望极了。   展鸰无言以对,心道,你本来就不该对这事抱有期望好吗?   于是接下来的小半天就更热闹了:   本来许多人已经买好东西想走了,可谁成想忽然又冒出来一个仙姑,由受益者现身说法证明十分灵验,于是纷纷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更多的人闻讯赶来,登时就将那三层小楼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外头的人想进来,里头的人不想出去,一时间寸步难行。   这会儿来的人里头已经不光是纯粹的食客了,相当一部分是慕名前来,想一睹展仙姑的仙姿风采。当然,若是她老人家心情好,能顺便给看看卦、相个面、赠个什么符的,那就更棒了。   展鸰一时间只觉得头大如斗,任她说破嘴皮子,反复解释说自己并非什么仙姑,不通道术,外头的人也死活不信,而且反驳起来也是理由充分。   你这会儿说自己不通仙法?之前对黄大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再否认,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她说自己只是权宜之策,可那些人反驳起来就更振振有词了:   “那张老汉家的儿子都中了秀才的!前头分明连续失败了几年,一家人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想尽了也无济于事,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做不得假。可今年只是听了你的话,挂了你给的符就得偿所愿!不光身子骨好了许多,连秀才都中了!这不是显灵又是怎么的?”   一通话说下来简直铁证如山,不容人辩驳。几个回合打下来,展鸰脑袋里面嗡嗡嗡作响,连她自己都快被洗脑了,觉得自己是不是道行高深、法力无边……   天晓得她当时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借助心理学给了点儿力所能及的小建议,即便确实起了点效用,那张秀才之所以能考上,靠的绝对是自己的真本事,她的作用微乎其微,如今百姓们这个样子不过本末倒置罢了。   所幸现场还有一个清醒的席桐,两人飞快的交流下眼神,重试对于马克思和科学唯物主义的信赖,如此这般的紧急商量一回之后,这才给出了新措辞堵人的嘴。   “……我本下山游历,不欲过问世事,奈何中间出了一些波折,如今已然还俗。再不碰道门中事。若非那日实在看不下去黄大仙诓骗钱财坑害人命,也是断然不会出手的……现下奸人已经伏诛,我也该重新遵守承诺,承蒙错爱,如今的我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买卖人罢了……”   眼下百姓们已经认定了她有神通,在他们看来解释就是掩饰,当真越描越黑,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承认,只说自己有苦衷,无法重出江湖,已然封山退隐就罢了。   果不其然,她这么说后大家都平静许多,显然是信了这套说辞,只是难免遗憾。   新任张秀才的爹更是捶胸顿足,唏嘘不已,“仙姑,您又何必如此?当初也是您说的,您本来学这个就是为了福泽众生,如今好容易习得一身本事,悄然退隐岂不暴殄天物?”   又有不少人附和,“真是造化弄人,似黄大仙一般的丑角儿反而上蹿下跳,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大名,而展仙姑这样道行高深的却不问世事不图名利!”   “瞧见了吗?果然是高人风范!”   “可不就是吗,那话怎么说来着?有理不在声高,酒香不怕巷子深……”   这大庆朝的土著们真的太爱脑补!   此时的展鸰俨然已经被众人联手推上神坛,哪里还下得来?当然头一个挖坑的就是她自己……也怪不得旁人。   若非当初多管闲事,哪儿还会有今日遭遇?   接下来的时间,展鸰一而再再而三意志坚定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重出江湖,让大家死心!   众人不免大呼遗憾,可见实在无法勉强,只得罢了,只不过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一定会支持仙姑的店。   席桐在后面憋笑憋的肚子疼,悄悄的跟她说:“如今你也是有大批粉丝的人了,跟那明星开店似的,不愁买卖不好做。”   展鸰又好气,又好笑,偷偷往他腰上拧了一把,“都这会了,你还打趣我。”   席桐闷笑几声,“笑你我有什么好?如今我也是天下人眼中你的道侣了。”   如今两个人正经是一对,既然展鸰是仙姑,他可不就是道侣了?   两人正乱七八糟的说些闲话,就见下头张秀才的父亲已然忙得不可开交。   本来儿子考上秀才已经是一件十分脸上有光的事,可如今他的身份越发不凡了!   这可是展仙姑退隐江湖之前做的少数几回大事!   文昌君的符咒是没影了,可这并不妨碍大家七嘴八舌的跟他打听展仙姑教他儿子的那个法儿!   谁家没有孩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皇榜登科?都赶紧学起来吧!   张秀才的老爹也是个十分无私的人,当下毫无保留的跟大家分享,就见他满脸肃穆说的十分正经,时不时穿插着拍仙姑一句马屁,如同一名货真价实的粉头。而旁听的众人也是屏息凝神,恨不能拿个小本本当场记下来,唯恐错过了一句。   “……每日绕着屋子转三圈,每圈中间歇一刻钟……对了,千万记住,这三圈的方向可不一样,千万别错了,错了就不灵了!”   众人纷纷称是,又都相互检查,确保记住了。   这不是现场传销是什么?邪教,邪教啊!   展鸰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整体情况就是可以吐槽的点太多,以至于无从吐起。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再这么下去,黄泉州学子们的画风会不会与众不同?起来比如说多一个有事没事儿就在屋里转圈的怪癖……   本以为展仙姑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以后就没人再提了,谁曾想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一家客栈在城外的老店忽然来了好些应聘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和羞涩扭捏,看的展鸰头都要炸了。   到底是有个姑娘主动站出来说明原因,“俺娘说了,您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打发俺出来干点活,一来能贴补下家用,二来若是能沾染点仙气,那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没准仙姑瞧自己勤快或是有什么潜藏的资质,能破格收为徒呢?   其他人也都一个劲的点头,显然是抱着同一个目的来的。   展鸰:“……”   神踏马的仙气儿!她连脚气都没有!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遥想他们初期招聘的时候,一整天下来也招不到几个人,都怕是黑店。这会儿倒好,她没想着招却乌压压的来了这么些个……   以前大家确实担心,但现在不会了呀!那可是展仙姑开的店,仙姑越有本事,他们的日子就也好过。仙姑的仙法是为了造福百姓,她连银子都不肯要的,能坑人吗?那指定不能啊!   虽然动机非常可疑,但如今一家客栈也确实需要人手,展鸰就选了几个有特长的考核一下,又问了家中有什么人,一一记录在案,跟他们说先试用一月。   被选中的喜气洋洋,高兴的什么似的,没被选中的难免长吁短叹,可好歹也跟展仙姑近距离说过话了,不算白来一场。 第63章   仙姑效应接连发酵三四天, 弄得展鸰一度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 外头全是看稀罕的人, 搅和的都没心思做好吃的了。   这后果显然非常严重,一家客栈上下伙食水平急剧下跌,尤其是新来的两个老头, 明晃晃的表达了不满。   纪大夫一天到晚往展鸰跟前凑, 也不直说, 就是唉声叹气,语气凄凉的道:“活了这么大半辈子, 黄土埋到脖根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去了,什么钱财富贵功名利禄, 如今都不敢指望了, 不过是趁着还能喘两口气,把能吃的多吃两口罢了……”   说完, 又是叹一回气。   郭先生就在旁边先瞅他一眼,然后再飞快地瞧展鸰几眼,跟着附和道:“瞧你这胖的, 还吃什么呢?要吃自己做去,也不伺候你。就该饿死你算了。”   大概是读书人的通病, 郭先生整日家就爱板着个脸, 瞧着特别严肃, 说话也慢条斯理的,现下说这个就特别有反差。   纪大夫嘿嘿两声, 抄着两只手笑的贱贱的,“是啊,那就饿着吧,左右我胖总能比你这瘦子多撑两天……”   俩老头子一唱一和跟唱戏似的,说到最后展鸰都笑了。   你们俩这么闲,怎么不去门口支个摊子说相声呢?瞧瞧这说学逗唱厉害的,真要开起来,没准比他们客栈挣的还多呢!   展鸰笑着摇摇头,搁下手里边画了一半的速写,起身就往厨房走,“早起吃豆腐脑吧?顺便炸点油条。”   黄泉州原本是没有豆腐脑和油条的,甚至整个大庆朝出现豆腐脑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儿,油条这玩意还不知在哪儿呢!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可是这掌柜的说出口的东西能难吃了吗?那指定不能啊!   俩老头对视一眼,飞快的跟上,一边走,还一边像模像样的劝,非常的欲拒还迎:   “也不必这样麻烦,这几天你也辛苦了,简单些就好。”   “说的是呢,忒麻烦了。”   “听说那豆腐脑做起来极其繁琐,又要泡豆子,又要磨磨的……”   展鸰都给他们气笑了,真是老小孩,老小孩!   她就猛地停住脚步,后面俩老头刹车不及当场撞作一堆,哎呦呦叫了几声,就听前头的掌柜的道:“可不是嘛,是麻烦了点,倒是还有昨儿夜里剩下的大白馒头,外头也是少有的,一人一个馒头,喝碗白开水得了!”   俩老头儿险些没噎死,恨不得这会儿就左右开弓扇自己几个耳刮子,叫你假惺惺的嘴贱。   这大清早的,吃什么白馒头呀?再香也就是个馒头!   想他们两个折腾了大半辈子,九死一生的,活到现在容易吗?又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来隐居,难不成就为了两口馒头吗?   郭先生到底是个读书人,还是挺要面子的,这会儿老脸微红,抖着几把花白的胡子喃喃着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语无伦次的道:“啊,馒头啊,也,也挺好……”   忽然就觉得没啥胃口了。   纪大夫觉得不成!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满打满算一天照三顿饭吧,就他们俩这年纪还能吃几顿呐?这事能将就吗?   他为什么这么胖啊?就是因为对一口吃的格外执着!当初在太医署的时候就跟几个御厨关系特别好!   想到这儿,纪大夫狠狠一咬牙,就开始挽袖子,“是挺麻烦的,要不然我替你推磨?”   展鸰瞅了一眼他胖乎乎圆滚滚的胳膊,心里都快笑死了。   就你还推磨呢?好歹也是太医署出来的,这不大材小用的吗?外头人知道了得把我给骂死。   “得了,也用不着你们,外头找个地儿等着去吧!”展鸰颇有些无奈的冲他们摆摆手。   “哎!您受累了。”   俩老头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非常郑重的道了谢,脸上带着笑意,十分矜持的去了。   哎呦,蓝大人这份委托他们算是接对了,瞧这小日子过的,啧啧。   舒坦,美!   有了帮工的就是好,如今这些细枝末节的活都不用亲自动手,只需要指挥着李慧、高氏她们就行了。   豆子是昨天晚上泡好的,本来就打算今天早上喝豆浆,如今变成豆腐脑也不过略多两步工序罢了,不算多么麻烦。   热油烧开了锅,把那油亮亮的面团抻开往里面一丢,气泡汹涌翻滚,面团迅速定型,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金黄。   展鸰用长长的竹筷子轻柔的拨动,好似江南河湖里撑船女郎那样熟练而灵动。   火候差不多了,筷子头一挑,那油条就轻巧的翻个儿,露出来金灿灿的底面上依旧有滚烫的油花迸裂。   豆腐脑莹润如玉,细滑软嫩,都乖乖的挤在一个大陶罐里,用手轻轻敲击罐子外壁,里头的豆腐脑便迅速荡开一层涟漪,水似的晃动着,表面折射出一点诱人的光泽。   用块大铁片在豆腐脑表层轻轻刮几下,不多会儿就攒了一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好看!   黑色的陶碗里映着白生生的豆腐脑,上头再根据个人的口味撒些卤子,或是浇点红艳艳的辣椒油,强烈的色彩对比冲击视野,诱人的香气调动味蕾,等回过神来,口水都流了老些。   这一口下去可真是琼脂一般的嫩滑,再将刚出锅的那外壳酥脆内里柔嫩的油条咔嚓嚓咬一口,或是直接把它按到豆腐脑碗里一通下肚,美的很!   得偿所愿的俩老头儿这会儿哪还顾得上说呀?不光他们两个,在场这些人都没功夫说嘴了。   历史惨痛的经验教训告诉他们,有好吃的东西就赶紧吃吧,一说话就给别人抢光了。天大的事也等吃饱喝足了再讲。   正吃着呢,许久不往这边来的夏白就带着小九他们几个人风尘仆仆的进来,一边走一边吸着鼻子笑道:“呦,什么味儿这么香?”   展鸰从豆腐脑碗里抬起头来往外瞧了一眼,大约么明白了,“这是外出公干才回来吗?”   以往但凡出城,他跟褚锦都是形影不离的,可这会儿身后却只带着几个手下,而且又这么早,显然是一夜未归,那必然是外出做正事儿的。   接触的久了之后,如今夏白对她见微知著的能力都见怪不怪了,当下点点头,招呼几个手下坐下,“展姑娘,还有吃的能匀兄弟们几个吗?”   昨天在外跑了两日一夜没合眼,统共就只胡乱塞了一顿饭,还是凉水就干粮,这会儿当真又饿又累,若再不来点热乎的,只怕就要趴下了。   展鸰点头,“有!热腾腾的油条配豆腐脑,还能给你们浇一勺卤鸭肝,细腻绵软,对身子也好呢。”   内脏富含多种微量元素,是平时那些菜蔬和大鱼大肉都赶不上的,多吃些确实有好处。   小九几个疯狂吸口水,又嚷嚷着告饶,“展姑娘您快别说了,咱直接开吃不成吗?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出去这两天倒也罢了,只是每到饭点就想起这儿的东西,越发咽不下去了。”   肚子里的馋虫都快造反了,打雷似的响。   展鸰做东西向来是只多不少,就怕后头有人不够吃,这会儿城门刚开,也没多少人专门跑40里地到这儿吃早饭,他们几个来倒也够了。   当下话不多说,跑堂的小五带着人端了几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又用竹筐盛了好些蓬松柔软的油条,再加一大碗香气扑鼻的卤鸭肝,另有翠绿的葱花、芫荽等都用小碗盛着摆上。   夏白他们哪还顾得上多礼,飞快的道了谢就埋头狂吃,这一口下去就觉得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了。   刚才他们一个个逃命似的策马狂奔,大老远看见一家客栈招牌的时候,简直比看见自家热炕头都亲!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兄弟们冲啊”,本就快的可怕的速度再一次提了上去,方才下马的时候,几匹座驾都累的吐白沫了……   一群饿狠了的正值壮年的汉子们敞开肚皮狂吃着实惊人,那一大罐子豆腐脑眼瞅着就不够,展鸰赶紧下厨,把那几个白面大馒头切成厚片,按在蛋液里头单面蘸了,用平底锅略略煎成金黄,再刷一层甜面酱,夹着菜叶、卤肉和咸菜丁,两个一组,用油纸一包端上桌,让他们直接用手抓着吃。   席桐也过来帮忙,替他们把最后一点豆腐脑分了。   夏白亲自接了,还有点不好意思,“见笑了。”   展鸰就道:“没什么,不够再说,还有呢!”   这就是累狠了饿狠了,身体极度缺乏能量,一边吃一边就给身体消耗了,吃的自然比平时多。   这种情景于她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很有几分熟悉的亲切。想当年有几个教官特别狠,拉练的时候就故意把饭做的不够,先到先得,一群人玩命似的跑,冲进食堂的劲头比恶狼还吓人。   那段时间食堂器材的报废率就特别高……   瞅一眼桌上干干净净的几个碗,“有厨房里才熬好的小米粥,谁要?”   “我我我!”   刷拉拉举起来一片胳膊的森林。   也亏他们头都不抬,还能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就这么不停歇的吃了小半个时辰,一群人才算是缓过神来,渐渐放慢了速度,拍着肚皮打着嗝的大呼过瘾。   小九乐颠颠的过来结账,又劈头盖脸的夸了好些话,说赶明还来。   如今衙门里这些人几乎都要把这里当成自家食堂了,出来办差的没得说,自然是顺道拐进来吃喝一番再回去。便是没有差事,只要得空也都三五成群的往这边来。   东西好吃,又自在,两个掌柜的待他们自家兄弟似的,谁不愿意来?   一群人轰隆隆来,又轰隆隆跑了,只看见路上一阵烟尘滚滚,声势惊人。   纪大夫揣在手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倒是好些个身板。”   展鸰才要说话,就听他又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这些人身上是不是也有206块骨头……”   展鸰:“……”   合着您老还没放弃啊!   一大清早客栈里就这么热闹,展鸰全身的积极性就被调动起来了,又想起来前阵子做的豆腐乳,忙去看了一回,又叉出来一块尝尝,果然细腻如膏香气醇厚,已经是好了。   以前她就自己做过豆腐乳,有时候懒得做饭了,就买几个热馒头掰开,往里面夹两块豆腐乳吃,绝对是懒人最爱菜单上的头几名。   这次成功了,以后再做就不难,回头可以送点儿去城中的分店卖。这个成本低廉,完全可以一文钱两块,销路肯定差不了。   说起夹馒头,还有一样江湖地位超然的神器不得不提:辣条!   没有辣条的童年是不完整的,也是没有灵魂的!   展鸰就琢磨着什么时候用那些辅助做点辣条吃,若是反响不错的话,也可以放到城中店面里卖,没准还能引发新潮流,提前开启大庆朝的辣条时代呢!   她在前面浮想联翩,李慧照样在后面跟着尝味,觉得这东西又咸又香,真是不错。   展鸰想了想,拍拍手,愉快的定下晌午的菜单,“煎个荠菜猪肉水煎包,配上凉拌海带丝,再来个腐乳肉吧!”   豆腐乳不光能当咸菜,还能做调料呢,腐乳肉腐乳土豆都好吃的很,以后再涮火锅,蘸料里头加点腐乳,那味道就更丰富,更有层次了。   李慧欢快的应了,才要挽着袖子去做准备,就见高氏很有几分慌张的冲进来,“掌柜的,外头小唐要辞工哩!”   一见展鸰出来,二狗子就见了救星似的长长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对唐氏道:“你瞧你瞧,掌柜的来了,有事你同她说吧,我也做不了主啊。”   展鸰特意挑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问唐氏,“怎么突然要走?”   在这儿用正常音量说话,前头的人听不见。   唐氏犹豫了下,一双手死死揪着包袱,下决心似的道:“实在是家中有事,我,我得回去照应。”   展鸰点点头,“人之常情,倒也应该。”   唐氏脸上迅速划过一抹不舍和留恋,可很快又被决绝代替了。   这里是她活了这么些年,觉得最舒坦的地方,若能长久的留下自然是好的,可……罢了,到底是自己没福气。   不等她道谢,又听展鸰道:“既然如此,我就准你半个月假,回去安心把事情处理了吧。”   唐氏一脸惊愕的抬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的道:“不不不掌柜的,我不是要请假,我是辞工,以后都不做了!”   “这就奇怪了,”展鸰轻笑出声,斜着眼睛看她,“既然是有事,你只管家去处理就是了,这难道不是旧例吗?再没有哪家店因为家中有事就直接把人解雇了的,我可不爱开这个头。再说了,你也知道,如今我十分倚重你,一应几个人的里外衣裳都交给你做,如今你突然要走,一时半刻的我又在去哪里找好的?若是缺银子,也可提前预支工钱,我是实在不够的,我借给你就是了。”   唐氏不由得十分动容,两只眼睛里也隐约有水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咽回去,只是咬紧牙关要辞工。   “你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因为最近总来纠缠你的那个男人?”展鸰忽然石破天惊的问了一句。   唐氏浑身一震,面容惨白,两片嘴唇剧烈颤抖,“您,您都知道了?”   展鸰点点头,“他是你男人?”   话音未落,就听唐氏咬牙切齿的道:“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只这一句,她的眼泪就下来了,索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掌柜的,您就让我走吧!”   客栈一应雇工都是签订了长短不等的合同的,若是掌柜的不同意他们就随便跑了,告到官府里去直接就能被打成逃奴,轻则罚款重则拘捕入狱,所以唐氏才会如此。   展鸰就道:“我叫人去打听了,你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哥哥,两个女儿,想是与他十分不睦,索性和离了也利索。”   事到如此,唐氏也不再隐瞒,泪流满面道:“他对我和女儿动辄打骂,又酗酒又烂赌,我忍无可忍,年前就与他和离了!想着自己好歹还有些手艺,只要肯做,哪里活不下去呢?只那个畜生简直不是人,还是苦苦纠缠,如今又逼着我盗取客栈的银子或是秘方,我不听,他就扬言要放火把客栈烧了,又纠结了一干流氓地痞去我家中吓唬我的家人,打的打砸的砸,我老娘和两个女儿都吓坏了,昨儿又有人来说他们把我哥哥的头也打破了……”   她哥哥是个老实人,因天生是个哑巴,小时候又摔了一跤跛了腿,如今还没娶上媳妇,却也不怨天尤人,只在家中安心种地侍奉老娘,是十里八乡都称道的孝子,如今却因为她这个不争气的妹子受了这等横祸,叫她于心何忍?   听了这些话,展鸰不由得对唐氏十分敬佩。   像这种家庭暴力,别说是封建的古代,哪怕就是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也有相当一大部分女性选择忍气吞声,死活都不敢踏出离婚这一步。   可就在这大庆朝,眼前这个瘦削的女子竟有这般强大的内心,敢于带着两个女儿和离!   展鸰一直都觉得唐氏很顺眼,却因未曾深究而弄不明白这感觉究竟来自何处,直到这会儿听了她的哭诉才恍然大悟。   时代也好,容貌也罢,都千差万别,可内心强大的人,往往都会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这个人,她还真就留定了! 第64章   “……入室抢劫, 最少也得刑五年, 仗三十。然后根据数额累计, 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五百两等等,若再持械,甭管伤没伤人……流八百里!可若是偷盗, 只要不伤人, 数额不算特别巨大的, 顶了天也就五年,仗五十, 差太多了。唐氏的男人之所以叫她里应外合,恐怕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后手,若是有人先在里头把咱们放倒了, 他们进来完全可以被定为偷盗, 什么大事儿唐氏都顶了……”   穿越之后赚的第一桶金展鸰就买了律法书,后头陆陆续续就都配齐了一套, 如今已经研究的差不多了。   大庆朝的律法制定的相当细致严苛,甚至有点儿死板,对于人证物证的要求颇高, 缺一点儿都有可能判不成罪。就像之前唐氏兄长给打破头,只因当时没得人证, 所以没法儿判。   可也恰恰因为审理精细, 冤假错案极少, 且一旦认定了,刑罚极重, 也算有弊有利。   展鸰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转圈,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显然是在谋划着什么。   席桐坐在桌边咔嚓嚓剥核桃,剥一颗给她递一颗,等吃到四颗的时候就不剥了,开始抓过干红枣来去核。   核桃油性太大,像他们这些胃不好的,一次性吃太多了容易不消化、恶心呕吐。   “你说的不错,偷盗和劫掠性质相差太多,那些杂碎们虽然没读过书,可趋利避害的本能还在,自然是想方设法给自己开脱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席桐的表情淡淡的,语气也不急不躁,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会儿生气了。   要说他一辈子最恨的,头一个便是通敌卖国的叛徒,第二种,就是这类分明自己有手有脚却不做正事儿,只知道欺负老弱妇孺的人渣。   都说保家卫国,他们在前线九死一生、马革裹尸,可不是给这种杂碎卖命的!   “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可若轻轻巧巧的叫他去大狱里走一遭,三年五载出来后少不得报复,越发肆无忌惮了。再说了,入狱对常人是灭顶之灾,对他们可未必,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还有吃有喝,这是什么美事儿!可不能便宜了他们!”展鸰嘴里嚼着喷香的核桃肉,可心里想的却是狠巴巴的计划。   其实真要对付那几个混混倒也不难,随便他们谁出去都能打折了腿,站都站不起来还作什么妖?可不值当的呀。他们动手成什么了?受害人反而变成罪犯,脏了手!   再说,那些都是混不吝,若是一回弄不死,回头他们闹起来要去告官,诸清怀又是个负责的,到时候他们两边对上多尴尬?   所以,还得是走正经渠道,名正言顺的掐了这些祸害才好。   “这事儿也不难办,他想要里应外合,我们就给他来个请君入瓮,然后瓮中捉鳖。”席桐垂着眼睛,用匕首轻巧的将红枣破开两半,刃尖儿一挑就将里头的核剔了出来,左手将丰满肥厚的枣肉丢到甜白瓷碟子里,右手又熟练地抓了一颗完整的重复方才的流程。   这枣子品质很是不错,香气浓郁,口味甘甜,熬粥实在浪费了,还是这么空口吃最好,越嚼越香。   展鸰笑着去他对面坐下,伸手抓枣子吃,又往他嘴里塞,席桐张开口衔了一颗,又顺势亲吻她的指尖,不紧不慢道:“若直接叫唐氏告诉他们带着器械来,难保不打草惊蛇,不如就让他们从厨房后门进来,在显眼的地方都摆上刀子什么的,厨房么,即便他们瞧见了也不会生疑。未免伤亡也不必近身搏斗,届时叫夏白他们偷偷带了弓箭在暗地里埋伏着,等人都在控制范围内便点灯,人在受惊之下必然会本能的就近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来保护自己,这个持械便名正言顺了。你再给唐氏透个意思,叫她往手上略拉个口子,将这一伙人都流放了就完了。若是他们还能走回来,我倒佩服了。”   这年头的流放基本上就跟丢出去死了没什么分别,且不说一路上的艰辛磨难,能不能活着走到还两说呢。便是到了流放之地,也多是煤窑、矿场、采石场之类最危险最劳累的活儿,若无人打点,他们在那里的待遇还不如个牲口,看守们也是日日非打即骂……   只要那些人被判了流放,就跟判了死刑没分别。   展鸰越过桌子亲了他一口,啵的一声响亮,笑吟吟打趣,“如今你越发的野了,这会儿还钓鱼执法呢。”   她想坐回去,席桐却不让了,眼疾手快的丢了红枣,微微起身,拉住她又狠狠亲了起来。   这会儿没别人,又定了名分,俩人就有些肆无忌惮的,这一吻格外绵长深入,细细密密的。等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水汪汪的,嘴唇也红彤彤的有些肿,还有点儿麻嗖嗖的疼。可这心里呀,着实欢喜的很,全身酥酥麻麻的甜。   席桐用指腹轻轻摩擦着眼前这两片红菱唇,眼神之中满是迷恋和向往。   展鸰轻笑一声,忽然趁他不注意,又飞快的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低声道:“我很喜欢。”   耳朵上温热的碰触稍纵即逝,席桐脑海中嗡的一声炸开,眼圈儿都有点儿红了,展鸰就在对面眨巴着眼睛看他,一本正经道:“别走神,商量正事儿呢。”   席桐都给她气笑了,狠狠的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妮子,撩完了就跑……   他们两个在这里如此这般商议对策,顺便打情骂俏,后头唐氏依旧惶惶不可终日。   李慧热心的帮她打了热水擦洗,又取了干净的大手巾,“你不必担心,师父都开口了,就没有办不了的事儿!”   在这里这么些天,唐氏也知李慧对展鸰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当下勉强扯了扯嘴角,却依旧放心不下来。   掌柜的会怎么办呢?   官府也不是他们客栈开的,怎么能说抓谁就抓谁?再说,若是进去马上就出来,那厮必然气急败坏,说不得就要与他们一家人同归于尽的。   之前她不是没尝试着报官,可差爷们都说没法子、不好办……   李慧又帮她倒了热水,愤愤的骂道:“呸,什么阿物,老天爷怎么不一道雷下来劈了他!依我说你也不必走,孤儿寡母的,又没银子傍身,你去哪儿呢?本来一个女人家找活儿就够难的了,你再带着两个孩子,也没个住处,乞讨不成?若是他们不放过你们呢?他们身强力壮的,说撵也就撵上了,到时候荒郊野外,你们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唐氏本来没想这么多,这会儿听李慧叭叭说了,也是一阵后怕,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抱着胳膊哀求道:“快别说了,我怕得很。”   “怕什么!有师父呢!”李慧拍了拍她的手,又咬牙切齿的说,“天下就没有这样的混账道理,没得叫恶人猖狂,好人却背井离乡的,不走,咱就不走!”   有人安慰陪伴着到底比独自一人承受好得多,在李慧的安慰下,唐氏总算稍稍平静了。   她抱着微烫的水杯出神,忽然心头一动,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对李慧道:“听说,掌柜的颇有神通,你说能不能叫她弄个符……”   干脆咒死了那些杂碎算完!   李慧一怔,竟也真跟着认真思索起来,可转念一想,却又摇头,“不好不好,那么一弄,俺师父可不就成了杀人犯?不成不成,没得为了那些人白担了罪名。”   她堪称展鸰在这大庆朝的头一号粉头,狂热程度比那王秀才的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有人说展鸰能上天呢,恐怕她也会认为自家师父这会儿不飞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唐氏的脸刷的红透了,有些惊慌的道:“对不住,我,我实在没想那么多……”   她是打从心眼儿里感激掌柜的,可也实在是又急又怕,这才胡思乱想了。   李慧笑笑,“甭怕,俺们都知道你不是坏人,这事儿本也是师父最先发现了,这才打发俺留心你哩,她生怕你家里出了事儿,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张嘴。”   唐氏眼眶又开始泛酸,喃喃道:“掌柜的是好人。”   李慧用力点头,“那是!”   唐氏被她无比坚定的模样逗笑了,转头却又忧愁起来。   这事儿,到底能不能成呢?若是自己能长长久久的留在这里就好了…… 第65章   次日一大早, 展鸰和席桐就快马进城, 找了诸锦和夏白把事情原委一说, 两人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展鸰跟席桐松了口气,又问:“需不需要知会大人一声儿?”   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还用了人家手底下的人呢。   夏白笑道:“无妨, 大人日理万机, 忙得很, 哪儿有空理会这等小事?回头报一回也就是了。”   诸锦更是拍着胸脯保证,若是诸清怀那头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一力挡着就是了!   四人如此这般的商议一回,夏白又叫了小九进来,小九一听此事, 登时怒不可遏, “混账,反了天了,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还真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真他娘的讨打,一家客栈是什么地儿, 那可是他们兄弟们的后厨房!想饿死他们是怎的?   兄弟们必然要守卫他们的烤鸭、火锅、凉皮、卤味、肉火烧、酥肉、炸丸子等等!   众人就笑,夏白又拍拍他的肩膀, 略一琢磨便安排道:“我是个熟脸, 不好乱动, 你且叫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去唐氏家附近潜着,那些混子瞧着不成样子, 有时候办事倒也缜密,也未必就全然信任唐氏,没准儿扣了后头的老弱当人质呢。”   席桐抱拳,“果然缜密。”   大家又都笑了,夏白摆摆手,“快别打趣我,听着倒像是没了我办不成事儿似的。”   展鸰就道:“可不是没了你们办不成事儿么?我们统共才几个人?遇到这种事儿也顶不上去。”   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办,如今铁柱他们虽然学了点儿功夫,看家护院没的说,可若论到依计行事这样的活儿,还真够呛。说白了,就是缺乏必要的历练和组织性纪律性,这些单纯依靠平日的训练是远远不够的。   诸锦笑吟吟道:“如今你们正经是夫唱妇随了。”   小九带头哈哈大笑起来,展鸰也不羞,先冲诸锦使了个眼色,可不就是夏白的位置么,诸锦到底是个古代闺秀,哪儿比得上她这个老司机,刷的红了脸儿,哼哼几声就不好意思说话了。   忽然又听席桐道:“不是夫唱妇随,是妇唱夫随,她是大掌柜的,我凡事跟着她走。”   除了展鸰之外,其余三个人俱都目瞪口呆。   说老实话,怕媳妇疼媳妇的好男人不在少数,可那都是私底下的,有几个真能丢开面子放到明面儿上说?还不叫人笑话呢!   这席桐也算响当当光明磊落一条好汉,还真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出口了!瞧这那份气定神闲,一点儿不勉强啊。   小九就冲他比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他们这些光棍儿就得学着点儿,有这一手不要脸的好本事,还愁娶不到媳妇么?   诸锦就不自觉的看向夏白,恰巧夏白也在偷偷瞧她,两人就这么对了眼儿,同时一愣,又都不自觉的转开去,耳朵尖都有些红,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终究诸锦是被展鸰“带歪了”一点儿的,率先回神,抓着她的手强作镇定道:“什么时候办喜事,可得叫我去吃喜酒才好!”   两人当真是一点儿不扭捏的,对视一眼后就道:“夏天太热,又仓促了些,冬天太冷,又太远了,如今且定在秋天,还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合日子。”   入乡随俗,既然来了这里,少不得要按着这里的规矩,一丝一毫都不能错的。   夏白就笑,“听说你们这些日子时常往清宵观跑,何须舍近求远?那位张道长算日子极准,青龙寺的大和尚也是当众承认过的,有人找他算日子时,他还时常劝人去清宵观呢。”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有些欣喜,又联想起之前张道长瞧破他们心思的话,如今想来,确实有几分道行。也罢,就他了!   说来这大庆朝着实有些神奇,绝大部分的人心性都十分淳朴,也看得开,就好比潘家酒楼与自家,青龙寺与清宵观,都算是直接意义上的竞争对手,按理说合该斗得你死我活,可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样儿。   如今一家客栈在城内开了分店,早已跟潘家酒楼正式联动,两边菜单上都多了对方的当家特色,客人点菜的时候也帮着推荐、跑腿儿,整个黄泉州上下谁不知道这两家要好?   还有那青龙寺和清宵观,之前他们去清宵观的时候,从几位道长的只言片语中就不难推测出其实两边关系不错,甚至相互欣赏,如今再听了夏白的话,就更确信了。   当然,这也得看人,心胸宽阔想得开的自然淳朴,天性狭隘的怎么着都不成,不然也不至于有前头的黑店和黄大仙等货色了。   说了正事,诸锦又十分兴奋的抓着展鸰问道:“好姐姐,你的嫁妆可准备起来了么?想做什么衣裳,打什么首饰?那嫁衣自己做么?用什么料子?”   展鸰给她一连串的问题问的一个头俩大,只好老老实实的道:“嫁妆什么的,一家客栈算不算?我也有点积蓄,回头现置办也就是了。”   她不是那种细腻婉转的小女儿心性儿,还真没想那么多,又怕麻烦,本来都只想到时候请几个熟人吃个饭就是了,还是席桐坚持,这才得公开摆大宴。   至于什么衣裳首饰的,首饰可以找人订做,衣服她自己做?快饶了她吧!   “那怎么能成!”谁知诸锦反倒恼了,一脸严肃的教训说,“婚姻大事一辈子就这一回,如何能这般敷衍?多少人家都是女孩儿出生了就开始攒嫁妆,你已是晚了许多,若再将就,成什么样子了?!”   在场四个人都给她吓得一哆嗦,谁也不敢反驳,大气也不敢喘。   倒是席桐有些喜色,先冲诸锦拱了拱手,真心实意的说了句多谢,又对展鸰道:“听人家的。”   诸锦那个得意呀,老天爷,席桐竟当着旁人的面儿给自己道谢,这滋味儿忒美了!   哼,非得给他们瞧瞧本姑娘的手段!   见她要摆开龙门阵,小九先溜去办差了,展鸰叫苦不迭,倒是席桐和夏白这两个大男人竖着耳朵听的最仔细。如今且好生听着吧,早晚用得着。   “姐姐你针线活儿不成,临时抱佛脚来不及,还是找江南的绣娘好生做一套,如今还有小半年,紧赶慢赶的,倒也来得及。”诸锦当下划算起来,又兴致勃勃道,“且叫他们送了新式料子的样子上来,一应的衣裳被褥所需料子都从里头挑,到时候都是最新的。江南的料子又好,花样又新奇雅致,精巧的很,便是多放个几年也不过时,姐姐以为如何?”   展鸰一听这么麻烦,脑袋早就炸了,才要说不必,那头席桐却点了头,“如此甚好,便麻烦你了。”   说完,又转过脸来,一脸严肃的看着她道:“大事你做主,可这回,你得听我的。”   诸锦越发得意,歪着脑袋斜着眼瞧展鸰,“听见了么?这事儿啊,我也不听你的,我听席大哥的。”   展鸰无奈,只是摇头,实话实说,“你的做派我是知道的,料子、首饰的,这么一折腾,没有几千银子如何下的来?”   她跟席桐两个人的老本儿加起来倒是勉强够了,可难不成都办了嫁妆?以后还过不过了?   “这个你不必担心,”诸锦笑道,“不怕说句猖狂的话,官宦人家采买东西本就与外头两个价儿,也是朝廷许了的,不然谁还愿意读书做官呢?再者,咱们是办喜事,又是大宗,他们便是图个吉利,也必然会将价格再往下压几分,那银子非但够了,到时候还有的剩呢!”   听她这么说,展鸰倒是松了口气,只不过肩头担子还是有些沉甸甸的,可席桐已经拍了板,只委托诸锦去做,又请她顺便将聘礼的门路也摸一摸。诸锦又是个爱折腾的,当下立了军令状,欢喜的什么似的。   “周围已经许久没有喜事了,我家去告诉爹爹去。你们两个是他极其欣赏的晚辈,又不算外人,他老人家知道了,必然也是高兴的!说不得要随份子哩!对了,还有蓝叔父那头,也得去信儿呢。”诸锦开开心心掰着指头算。   “诸大人倒罢了,你上蹿下跳这样折腾,想瞒也瞒不住,倒是蓝大人那头,”展鸰摇摇头,“且先压着吧,等什么时候定下日子了,提前十天半月去个信儿也就成了。”   若这会儿就大张旗鼓的告诉人家,万一人家以为自己是在变相的讨嫁妆、要报酬就不美了。即便不这么想,可若他们成亲的事儿给蓝源夫妇知道了,即便蓝源不来,蓝夫人也肯定会亲自到场,到底是太兴师动众了,还是低调行事的好。   自己卡着线给他们送信儿,一来仓促之下来不及准备,即便送礼也是有限的;二来蓝家人平日肯定各种公事私事的交际都安排的紧锣密鼓,骤然得知喜讯也必然没空亲自过来,顶多再打发蓝管家来就是了……   诸锦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相处了这么久,又知道展鸰为人,当下叹了一回,“好姐姐,咱们行的正坐得直,你又何须这样谨慎?”   展鸰笑笑,也不往心里去,“我不大爱闹腾。”   见她执意如此,诸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暗下决心,必然将此事当做今年的头等大事操办,一应衣裳首饰都得选好了。且自己作为小姐妹,少不得也得送点儿东西压箱底,嗯,送些什么好呢?   四个人说了一回,展鸰和席桐就出城回家,才刚进屋,就见唐氏已经满脸惊惶的等着了,“掌柜的,那畜生说后日就来,我若是不听,他先一把火点了这里,再烧了我家!”   那男人的原话是:“如今你吃香的喝辣的,一家子跟着受用,偏我这个男人没份儿!若是你乖乖听话倒也罢了,若是不听,老子先一把火点了这客栈,再一把火烧死你全家!回头等官府的人来了,老子早就外头逍遥去了,看谁抓得到!”   展鸰冷笑一声,“他想得倒美!”   还真让夏白说准了,可不就抓人质了么?   见她还笑得出来,唐氏简直都要急哭了,“掌柜的,要不然就让我走吧,若是回头给他跑了,那可如何是好?”   展鸰反问,“他既然敢这么说,你家那里必然就有人盯着了,想跑,跑得了吗?”   现在这朝代也没有天网系统,若是这事儿他们没有提前通气儿,一旦那些人跑了,还真有可能抓不到。但如今不一样了。   叫李慧把唐氏带到后头去,展鸰先叫了铁柱来,飞快的将各色吃食攒了个食盒,又写了个纸条放在里头,“你这就进城去找诸小姐,大大方方的去,若有人问起,你就说前儿她说的帮我采买料子,我送的谢礼。”   两边时常往来,诸大人府上的门子都认得常去的铁柱了,所以不会有什么阻碍。   铁柱也没问是什么,当下就飞快的架着骡车去了。   席桐也叫了肖鑫来,肖鑫一听,反应倒比小九更暴烈些,“打劫打到贼祖宗头上来,眼见着是活的不耐烦了!若是叫他们得手,我还有何脸面混江湖?”   向来只有他劫旁人的富济贫的,哪里又有旁人来劫他的?!   展鸰&席桐:“……”   那什么,你在意的重点是不是有点儿偏?   算了,唐氏与他而言也不过外人罢了,肖鑫此人又是游侠出身,法律意识淡薄,更没什么保护百姓的概念,目的一样就成。   怒发冲冠的肖大侠在屋里转了几圈,将两只拳头捏的嘎巴响,又瓮声瓮气的问道:“妹子,兄弟,若是不小心失手打死了算谁的?”   展鸰表示不想说话。   席桐失笑,上前解释道:“大哥,莫说这么几个毛贼,便是再多上两倍,又哪里会是你的对手?咱们只为捉人,尽量不要大开杀戒。再者,倒是也有官差在场,强弓劲弩,只怕不必劳您大驾,你坐镇即可。”   听他夸奖自己本事,肖鑫倒是十分受用,当下哼哼唧唧的美了会儿,又挠挠头,到底不死心,“那,那若是他们拒不就擒,我不小心给打断了胳膊腿,这总怪不得我吧?”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好笑和无奈。就没见过上阵之前这么死抠着要阵亡指标的!   末了,展鸰一咬牙,“成!但咱们可说好了啊,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绝不开第一枪!对了,你可得帮忙护着郭先生和纪大夫他们!”   就肖鑫这身板儿,这本事,一窝子土匪都不够他杀的,那些混混能不能塞牙缝都是个未知数,若不约束着点儿,回头他真要在夏白眼皮子底下闹出人命可就坏了。   断手断脚就断手断脚吧,左右算是合理反击,且夏白是自己人,只要不闹出格,也就抹过去了。   郭先生倒罢了,一听纪大夫,肖鑫就不自觉头皮发麻,当下苦了脸,“好妹子,亲妹子,这活儿你派给旁人成不成?我留他们的狗命就是了!”   那纪大夫看人的眼神……就不像个看活人的!他瘆得慌!   死道友不死贫道,展鸰和席桐笑的特别幸灾乐祸,可嘴上一点儿不带松快的,“没事儿,纪大夫不能把你怎么着了,大不了回头我给你开小灶,做好吃的嘛!”   放到后世,纪大夫就是个科研狂人,一般人受不了。   肖鑫挣扎半天,纠结的抓耳挠腮的,最后到底没抗住小灶的诱惑,又反复确认只要对方主动攻击,或是有明显意图自己就能出手,留口气就成,这才一咬牙一闭眼,跟英勇就义似的沉痛点头,“成!”   展鸰又笑着安慰,“放心吧,纪大夫睡觉沉得很,轻易醒不了。再说了,你只暗中保护就成,也不必跟他面对面坐着,或许从头到尾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在呢。”   得了这话,肖鑫才算是高兴了,美滋滋就往外走,瞧着背影十分急切。   席桐鬼使神差的多嘴问了句,“要吃晚饭了,大哥哪里去?”   “前儿我瞧着那砍树的斧头倒挺趁手,且去磨磨兵刃!”   展鸰&席桐目瞪口呆:“……大哥斧下留情!”   你赤手空拳就够他们受得了,若再扛着斧头,到时候还能剩几个囫囵的?   也因着他们俩这话,肖大侠生气了,稍后晚饭时只闷头扒饭,俩人一左一右的赔不是都不管用。   郭先生和纪大夫还不知道这事儿,俩人年纪大了,展鸰也不想没事儿叫他们担惊受怕的,就没说,这会儿俩老头儿就纳闷儿了。   瞧着这位肖大侠平时最大大咧咧的,今儿怎么一反常态的闹起来?想不通,想不通。   可想不通归想不通,手下夹菜的动作那是一点儿没慢了!   为了哄肖鑫,展鸰今晚上也是下了大功夫:   糖醋排骨酥烂软糯,虾酱炒鸡蛋风格独特,腐乳肉红彤彤烂乎乎,又咸又香,光是看着就叫人口水直流。   还有那外酥里嫩的鸡蛋豆腐丸子,一口一个,外头壳子香脆适口,里头满是炸开了的蜂窝状,若是与那老鸭汤一同吃,清凉鲜甜的汤汁噗嗤一声溅出来,满嘴都是,美得很嘛。   还有那早上摘来的荠菜做的菜合饼,老大一个往手里一卷,沉甸甸满当当,里头再塞几块抽了骨头的排骨肉,狠狠咬一大口,又是菜又是肉的,既清香又实在!哎呦呦,就没有这么奢侈的!   若是嫌连着几天的荠菜饺子、包子、合并吃腻味了,还有白花花的米饭,夹一块排骨铺上,再往上头盖一块红色的腐乳肉,尖儿上挑一点虾酱炒蛋。这一大口下去,娘咧,腮帮子都满了,又咸又香又过瘾,满口肉味儿,还有海货特有的腥气,头一口或许有点儿不习惯,可越吃越上瘾,哪里停的住?   俩老头儿都端着碗吃的起劲,都腾不出嘴来问原委,只是努力将两只眼睛从饭菜上面露出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无奈等他们吃撑了也没等到什么说出来的内幕,虽然心痒难耐,可若直接开口问,岂不是显得他们多么长舌妇似的?左思右想,到底抹不开面儿,只好抱憾而去。   等郭先生和纪大夫走了,展鹤这小东西又眨巴着眼睛凑上来,小声问道:“叔叔生气啦?”   肖鑫揉了揉他的脑袋,“叔叔没生气。”   展鹤不信,“可叔叔才刚光吃眼前的腐乳肉了,排骨都没怎么吃。”   他就只吃了一小口,再看就发现被叔叔一个人吃光了……   肖鑫语塞,心道那不是生气吗?谁还有工夫满桌子夹菜,这会儿想起来倒是心疼,唉,那排骨油亮亮香喷喷,一看就好吃极了!倒是便宜了那俩老头儿。   说到这儿,他倒是觉得齁得慌……一个人下去大半碗腐乳肉还真是有点儿咸!   等打发走了展鹤,肖鑫才一脸郁闷的道:“我只说磨斧头,又没说一定劈了他们,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可见是不信任我!”   一句话,肖大侠伤自尊了。   他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人嘛?当着官差的面儿杀人,得多想不开。   展鸰和席桐也有点不好意思,可到底是给他连把县令扒光了吊到城门口这么无法无天的主意都想得出来……话又说回来,肖大侠您但凡有这个念头就很叫人吃不消了!   展鸰就语重心长道:“大哥,不过区区几个毛贼,何须你这样兴师动众的?传出去倒叫江湖朋友们笑话,知道的是你谨慎,不知道的,保不齐就以为你怕了呢。”   谁成想肖鑫就抱着胳膊看她,又拿着竹签子剔牙,哼哼道:“妹子,你这激将法对我可没用。”   展鸰干笑几声,心道你这还真是不愧席桐的评价,果然粗中有细……   席桐就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又表情不变的对肖鑫道:“大哥不必担忧,我是信你的。”   肖鑫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才要说话,就见这个兄弟又笑眯眯的来了句,“毕竟我可没有什么杀人如麻的兄弟。”   肖鑫:“……”   得得得,我不用斧头了还不成吗?   转眼唐氏的男人,诨名滚刀肉说的日子,果然一入夜就带人摸到客栈外头的树林子藏起来。   展鸰和席桐趴在屋顶看得分明,一共足有十二三个,虽看不大清容貌,可瞧那走路的姿势仪态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   事到临头,唐氏也豁出去了,左右也不会比娘儿仨流落天涯更糟了,一咬牙,就按着展鸰吩咐的开了厨房后门,又举着点燃的蜡烛往外晃了两个圈儿。   这是滚刀肉提前交代好的信号,两个圈儿就代表事成了,可以进去。   滚刀肉没想到展鸰这个做掌柜的对下头的人这样掏心掏肺,也没料到自家那怯懦的婆娘竟真的敢不顾家人安危违背自己,压根儿就没下迷药,当下不疑有诈,一群人顺着墙根儿就溜进来。   虽然是晚上,可好歹外头还有明晃晃的月亮,倒是能看清。可这会儿骤然进屋,视野之内一片漆黑,众人都本能的站在眼底适应黑暗。   滚刀肉也看不清唐氏在那儿,就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贱人,值钱的东西在哪里!”   唐氏吓得要死,可想到自己的家人,还是咬牙壮了胆子,一边轻手轻脚的往事先说好的角落躲藏,一边哆哆嗦嗦的道:“在,在里头。”   这些人都是地痞无赖,得了滚刀肉的蛊惑才决定铤而走险,也没什么见识、能耐的,如今听闻大好的富贵就在前头,真是心花怒放,难免得意忘形,有人就开始划算银子到手后先去找几个貌美的妓女痛痛快快的嫖了,或是先去赌上三天三夜。   当下还有几个开始吸鼻子,垂涎三尺道:“早就听闻一家客栈的名头,这都收拾了吧?竟还这样香!”   “正好兄弟们又冷又饿,倒不如先饱饱的吃一顿!”   “嘿嘿,吃算什么?如今他们死人一般动弹不得,我可听说这里的老板娘十分年轻貌美,倒不如,嘿嘿嘿……”   滚刀肉这会儿也馋的不行,又想着反正都迷晕了,吃点儿估计也不打紧。刚想说话,旁边有个人沉声道:“大事要紧,有了银子,日后还怕没得吃喝么?”   众人转念一想,这一家客栈怕不是日进斗金,也都暂时压下食欲,满心满眼只想找银子!   刚走了几步,一个地痞忽然惊喜的低呼起来,“银子!”   众人正疑惑,这厨房里头哪里来的银子,可顺着一瞧,就见窗户棱子漏进来几束月光,照的下头一长条的东西银光闪闪,可不正像银子么?   那地痞见钱眼开,哪里还想得了许多,当下伸手就去摸,可一碰就觉不对,怎的这样薄这样轻?   正疑惑呢,忽见屋内火光大盛,那人一看竟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众人大叫不好,滚刀肉就从腰里抽出一把短刀来,要抓着角落里的唐氏开张。   谁成想,就听哇呀呀一声大叫,房梁上轰的跳下来一个人,小山似的将地面都震得抖了三抖,瞬间压趴下三个。不等众人回神,那人又将一条沉甸甸的木棍舞的呼呼生风,场中登时一片哀鸿遍野,还夹杂着骨头断裂的闷响,不多时就倒了一大片。   那些地痞才刚进来,对里头的地形一点不熟悉,又给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偏还技不如人,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只是成了滚地葫芦,又想抱头逃窜,可哪里还开得了门?   那边夏白和小九看的都呆了,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也面面相觑,这,这哪里还有他们的用武之地嘛!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兄弟们必然要守卫他们的烤鸭、火锅、凉皮、卤味、肉火烧、酥肉、炸丸子等等!”   展鸰:“……我觉得,其实客栈里的人也挺重要的……”   肖鑫:“若教他们得手,我还有何脸面混迹江湖!”   席桐:“……这重点跑偏的也不是一点儿……”、、   关于部分亲的猜测,你们咋就想到把肖大侠和唐氏拉郎配嘛,哈哈哈哈,不可能的啦,没有的事儿,肖大侠虽然也时常接收单身狗刺激,可他的属性就是天边无拘无束的鹰啊,可能偶尔停泊,但最终向往的还是无边无际的蓝天,停下老老实实过日子啥的,不是他的风格啦! 第66章   像肖鑫这种底层摸爬滚打出身的江湖游侠一般都不大要脸, 就好比现在, 他三下五除二将这些人打成滚地葫芦、满地找牙, 完了之后还一脸后怕的对夏白他们道:“可吓煞人了,半夜三更的,怎么进来这么一群贼?差爷快看看, 莫叫我失手给打死了!”   一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撒这弥天大谎的时候好歹把这手上沾了血的棍子丢了行不行?   两拨人正陷入诡异的沉默中不知该如何出声, 就见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唐氏突然泣血似的嚎了一声,发疯一般扑到地上那个被打的满脸血的男人身上, 又打又咬又踢,一边打还一边哭着喊着痛骂:   “你这畜生,你不是人, 你竟敢动手打自己的闺女, 她才三岁,三岁呀!”   “可怜我那老娘六十岁的人了, 生生被你气死过去好几回!”   “我哥哥是个老实人,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到头上去,你如何忍心?我同你拼了!”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这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还只嚷嚷着替别人报仇,对她自己所受的委屈和折辱却一字未提。   其实一直以来, 大家对唐氏都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 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过安静太过柔顺。她就好像一株小草, 随便有点风就能把她压倒了折磨,而她每次却又悄无声息的站起来, 你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变化。   就是这么一个任谁看了都如水一样温柔的女子,此刻却仪态全失,披头散发涕泪横流的骑在一个男人身上拼命厮打。   牙齿咬指甲挠,甚至拿脚去踢他刚才被肖鑫打断了的手臂,发疯似的嘶吼,眼睛都红了,喉咙也喊的嘶哑了。   在场众人无不心惊胆战,却不是对唐氏的失态和疯癫感到震惊,而是疑惑于这个女人之前这么多年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竟有着这海一般的深仇,以至于一朝爆发竟至于斯!   那滚刀肉之前就已经被肖鑫打得动弹不得,这会儿又被一个发了狂的女人狠狠磋磨,拼命反击了几下也只蹭破了唐氏的油皮,不多时就吐出两口血来,奄奄一息,夏白这才命人上去拉开唐氏。   小九气性大,头一个上去,先狠狠冲着滚刀肉吐了两口鄙夷的唾沫,又好声好气的对唐氏道:“大嫂,您请这边坐,莫要为这事伤了身子。”   唐氏这会儿已经快要哭昏过去,眼前一阵阵发黑,痛恨、后怕、羞耻、喜悦,种种情绪是那样的强烈,如同一波一波的汹涌浪潮将她席卷,可却始终有一股劲撑着她不至于昏死过去。   她浑浑噩噩的被小九他们搀扶着坐下,又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展鸰等人砰砰砰砰命磕了几十个响头,一会儿功夫脑门就见血了。   “谢谢大掌柜的,谢谢二掌柜的,谢谢肖大侠,谢谢夏大人,谢谢诸位大人,民妇给你们磕头了!”   众人又连忙一窝蜂似的冲上去扶她,中间也不知有谁不小心踩了滚刀肉他们几脚,也不在意。   乱了一阵子之后,展鸰亲自给唐氏倒了一杯热水叫她喝了,情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李慧也没睡,这会儿被展鸰吩咐着去煮宵夜。展鸰对众人道:“大半夜的,兄弟们辛苦了!左右如今城门都关了,也回不去,倒不如在这里歇息一夜,赶明儿一大早再回去。”   夏白就有些不好意思,看肖鑫的眼神十分复杂,“我们倒也没出什么力……”   就是埋伏了几个钟头,完了之后拉弓搭箭,一箭未发的就叫这个肖大侠给一窝端了……   没有一人伤亡,这自然不是什么坏事?可不知怎么了?他感觉总不大美妙。   你说我们来都来了,好歹留点儿给我们施展的余地不成么?他还就是不!   也不知是真迟钝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肖鑫没事人似的,突然又指着唐氏刚才因为疯狂殴打滚刀肉而不小心磕破的几处伤口道:“这些个厮不光想着入室抢劫杀人放火,竟还真的伤了人,端的罪无可恕。差爷,你们慧眼如炬,可不能放过他们呀!”   众人就有些无语,心道你这谎撒下来真是越发的不要脸了,都不靠谱啊。   不过原本的计划就是叫唐氏在自己身上拉道口子,坐实滚刀肉入室持械伤人的罪名,如今看来,倒也省事。   小九鬼主意最多,眼珠一转,当即指着滚刀肉义愤填膺道:“这是持械入室,图谋不轨,又有火油、刀子等物,罪证确凿!又见这妇人是个清醒的,竟意图谋害她,亏得这位肖大侠碰巧撞见了,又仗义出手,这才得救了!”   肖鑫当即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拱拱手,一脸严肃的道:“正是,事情经过便是如此了。”   就是瞎子也能看出唐氏身上的不是刀伤,他们这一群人造假也不好这么明目张胆呐。倒是小九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滚刀肉的罪名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定下了。   滚刀肉已经彻底被唐氏最后那几下打昏过去,可还有几个混混只是断手断脚,如今且清醒着呢,听了这话竟破天荒的觉得冤枉,当即声嘶力竭的嚎道:“你们蛇鼠一窝、官匪一家!这是陷害!”   正是没想到啊,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有被人陷害的时候?!   还有人干脆扯开嗓子嚎起来:“来人呐,来人呐,官差打人了!”   小九冷哼一声,当下就有一个同伴上去将那人踢了一脚,十分干脆利落的将他们的下巴卸下来,“也不嫌吵得慌。”   这荒郊野岭的,左右都是自己人,不上去打你们就不错了!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们!   瞧这兄弟卸人下巴的熟练劲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想必不是什么善茬儿……展鸰小声问夏白,“这么干,褚大人那边能成吗?”   夏白也小声回答道:“没事儿,左右他们就是些危害社会的杂碎,又因总犯不着大错,衙门也拿他们没法子,这一个个的都是几进几出的,谁见了不恨得慌?如今都挤在一处,也好一并发落了,回头都牵着他们出去游行示众,百姓们不定欢喜成什么样呢!”   这又不是什么疑难大案,迷雾重重分不清真假虚实的,摆明了就是钻法律空子,游离在灰色地带的社会败类,无人不想处之而后快。如今正好借这个由头拿了,褚大人即便明面上不夸,背地里也必然称许的。   其实很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某些人因为身份的限制没办法去做,一些事就必须要有另外一些人用自己的方法来出头,大家相互配合,这样才能战无不胜。   对付正人君子自然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法,可对付这些狡兔三窟的渣滓,自然也要用点阴谋诡计……   当年展鸰和席桐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也经常会遇到这种需要自己变通的事情,只要结果是好的,上级往往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会真的较真?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展鸰之所以这么问,就是因为对诸清怀的了解依旧不够全面深入,不大确定他的底线和弹性到底能放到哪儿,这也是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决定拉诸锦和夏白下水的最大原因。   此刻木已成舟,夏白又这么说,展鸰和席桐就彻底放下了心来,同时也在心中把诸清怀的底线又往下压了压。   这位诸清怀瞧着刚正不阿的,其实也是一个很晓得变通的人嘛!那么以后若再遇到类似的事儿,该怎么办,他们心里就有数了……   折腾了大半宿,兄弟们却都几乎没有出力,这会儿见展鸰还要挽着袖子亲自下厨犒劳就有些臊得慌,七嘴八舌的拦下了。   展鸰也知道这些人是无功不受禄,就笑了,“也罢,今儿晚上请叫我的徒弟露两手,明儿一早我给你们做卤煮吃!”   众人纷纷叫好。   不多时,李慧端着几个笼屉出来,里头都是晚上刚蒸出来的猪肉大白菜包子,一个个成年男人拳头那么大,精细的白面做的,此刻散发着小麦的香醇。面皮发的蓬松柔软,光洁的表皮轻轻按一下就会凹陷,可手一松开又会很快弹回去,一看火候就好。   都是新陈代谢最旺盛的青年,即便没怎么出大力也熬了这么晚,本就有些肚饿,此刻见了雪白喷香的大肉包子都不自觉开始分泌口水,哪里还说得出推辞的话?   大家都知道展鸰和席桐虽然身在民间,但身上很有些江湖气,又若有似无的带着点儿公门中人的做派,最是仗义疏财豪爽无比,也不跟他们瞎客气,纷纷三五成群的分两张大桌子坐了,对上一盆盆的大包子,伸手开凿。   猪肉和白菜都剁得很细,尤其是白菜也没特别使劲捏了去水,此刻馅儿内十分柔嫩多汁,轻轻掰开面皮,里头先流出一点汁水,叫人下意识先伸嘴吸了,口中便立即充满了咸香。再看那馅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肉核!   一群大小伙子扎堆儿吃饭的场面堪称壮观,都是大口大口的豪爽,光看着他们吃的模样就能感受到这饭菜多么香甜。即便本来没胃口的,看着他们吃一回也会觉得饿了。   席桐直接用个大木桶去厨房盛了雪白浓香的大骨头汤来,挨个碗里撒了芫荽和葱花,给他们一人一碗端上桌。众人纷纷道谢,起身接了,略吹了两吹就使劲吸了一大口,就觉得一股热流蜿蜒而下,五脏六腑都狠狠地舒展了,然后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   这趟差事,单纯这顿饭就值了啊!   小九年纪轻性子也活泛,除了夏白之外,就数他跟展鸰和席桐关系最亲近,当下也不见外,三口两口塞了个包子,一边又去抓,另一个一边笑嘻嘻的问道:“展姑娘,有小咸菜吗?”   夏白抬手往他脑门上呼了一巴掌,却也没阻止。   展鸰就笑,“有有有,有大白萝卜丁做的泡菜,还有辣辣的海带丝凉拌着,对了,腌蛋要不要切几个来?等着啊,我去给你们弄!”   小九拼命点头,嘿嘿直笑。   如今新院子也盖了好几座,空房间有的是,众人敞开肚皮狠狠吃了一回,又泡了热汤,两人一组去房间睡了。至于滚刀肉他们则是直接丢到猪圈里,几个人轮流看守,预备明日一早一车拉到城里大狱去。   次日展鸰和席桐起了个大早,仔细清洗了两副猪肠和猪肺,用各色大料一锅煮了,火烧切井子刀,干豆泡切三角,回头也放进去。   正好前儿出来的豆腐乳十分对味,跟辣椒油、香醋、韭菜酱等等调成碗底,热腾腾的来一勺!   猪下水反复清洗了几十回,如今干净的很,唯剩一股正经红白肉没有的异香,叫人只要尝一口便欲罢不能。   火烧是后来才放进去略煮了一下的,熟透了,却不显得绵软,十分劲道。豆泡吸饱了汤汁,一口下去,便喷溅出来,在嘴巴里边汇成河,又有趣,又过瘾。   夏白原本是一点辣都不能吃的,可是被诸锦几次三番拖过来之后也跟着下了水,如今已经很有点火候了。   他吃完了一碗之后,像模像样的往碗中汤底加了半勺辣子,又额外挑了大半块豆腐,用心将整碗汤底搅和成淡红色,这才巴巴儿的端着碗去锅子边又要了一大勺卤煮。   这会儿天气已经不算冷了,几口热腾腾微辣的卤煮下去,额头上面迅速渗出来细细密密的汗珠,狠狠吐一口气,太他娘的舒坦了!   小九他们吃的头也不抬,一个两个有说有笑:   “往后多来这么几回就好了。”   “可不是嘛!”   “哈哈哈,同屋那些牲口一听说是来一家客栈办差,都鬼精的什么似的,一个两个的要跟兄弟抢,你说我能让他们抢了去吗?”   “够味儿!展姑娘,俺能再吃一碗不?”   那一桌也在吃饭,展鸰闻言笑着应了一声,“甭说一碗,十碗二十碗都舍得,你们不够只管自己去舀!”   这会儿纪大夫和郭先生也都起来了,进门之后看见满屋子的壮汉还愣了一愣,不过也没说什么。   展鹤对卤煮显示了充分的热情,自己抱着个脑袋大的碗吃个不住,还掂着脚尖要去够辣椒油,被展鸰按住了。   “最近换季,本就干燥容易上火,你这两天先不许吃辣了,且多喝些水吧。”   昨儿纪大夫给这小东西把脉,说有些火气上涌,得控制着点儿。   展鹤委屈巴巴的瘪了瘪嘴,试图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攻陷对方,可满桌子的人都对他这一手心知肚明,一早就埋头吃饭,谁也不跟他对视,于是大眼睛攻势宣告破产。   纪大夫美滋滋的吃着卤煮,还不忘忙里偷闲挤兑老友,“读书人最是清高,猪肉低贱吃不得!我记得昨儿夜里好像还剩几个大白馒头,正合了你们读书人清清白白的身份,你咋不吃呢?”   展鸰和席桐就偷笑。   这老头嘴真毒啊!   郭先生慢条斯理的喝了口卤子,也不嫌齁得慌,只是斜眼瞅他,“你也是秀才出身。”   言外之意,你也是读书人,你咋不回去啃干馒头呢?   纪先生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立即就被辣椒油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   郭先生轻哼一声,一步三摇的晃一圈又给自己盛了大半碗。   我瘦,我就该多吃肉!   展鸰和席桐偷偷在碗底下对视一眼,心道真不愧是进士出身,不鸣则已,一击毙命啊!   纪大夫咳了半天,身上的小肥肉都跟着哆嗦,指着郭先生说不出话来。   众人本以为就要这么着了,谁知他下午就以最近天气干燥,要给大家煮降火茶喝的名义挨着分派了碗,然后偷偷给郭先生的碗里加了一大把黄连……   少时饭毕,小九溜溜嗒嗒的蹭过来,笑呵呵的对展鸰道:“展姑娘,你这豆腐乳的滋味甚是可口,这里有的卖吗?我顺道带些家去给老爹老娘尝尝。”   “本不值几个钱,你们大老远的帮我忙活了一整夜,我这就叫人给你们装上。”   说着就叫李慧用装泡菜的那种小坛子装着豆腐乳,每个坛子里装了十几块,每个人都有。   分明没出多大力,这又吃又住又拿的谁也过意不去,于是夏白带头,每个人都掏了钱。   “一码归一码,这钱你得收!”   “本不值什么,咱们是朋友,我爱送给你们还不成吗?”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传出去我们成什么人了?”   “哎呦,连这点东西都不肯要,瞧不起我了是不是啊?”   “你连这给几文钱都不肯叫我们掏,这才是瞧不起我们呢!   展鸰死活不要,他们死活不拿回去,于是一行人就跟过年亲戚间相互送礼一样,你追我赶在路上跑出去几里地……   有几个附近村镇过来吃早饭的人瞧见了,还觉得稀罕,“大清早的,展仙姑这是干嘛呢?”   席桐望天,“锻炼身体呢。”   一群时刻纷纷点头,不由得肃然起敬,“呦,真不愧是有道行的,大清早就这样勤勉,且连早上练个体都这么不同凡响……”   虽然展鸰明面上不准大家叫了,可是好多人私底下还是叫她展仙姑,如今见她做点什么都觉得别具一格,然后偷偷记下,回去竞相模仿。   席桐就有点不太忍心看了,心想过不了几天没准儿乡间土路上就会又出现新的西洋景,比如大清早一群人,你追我赶着撕扯,尘土飞扬的跑步什么的……   几天后,滚刀肉等一干罪犯被诸清怀轻轻松松判了八百里流放,走之前先打了四十板子,然后挨个装到囚车里,带着镣铐绕城游街,还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因为这些人都已经被肖鑫打的亲爹都认不出来,也有许多老百姓不识字,不知道挂的牌子上面写的什么罪行,诸清怀还特意挑了一个嗓门大的衙役,一边走一边敲锣,一遍遍的数着他们的罪行。   然后老百姓们一听就激动了。   这一听就是坏蛋啊,你听听,听听!都敢抢的展仙姑门上去了!这不是触怒神明吗?   一定是他们罪有应得!你瞅瞅,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可巧碰见差爷在那里歇息……   在场的展仙姑的粉丝们尤其愤怒,非常想拿点东西砸一砸这些混蛋,这电视剧上常有的菜叶子、鸡蛋什么的是肯定不舍得的,卖了能换钱,留着还能自己吃,哪能浪费在这些杂碎身上?   说不得得在地上使劲瞅,好不容易发现个小石头、土坷垃之类的,都是空前的激动和亲切,赶紧抓起来砸过去。而这些东西往往都比较沉,砸起来比菜叶子可厉害多了,于是本来新伤摞旧伤的滚刀肉一干人等回来时又多了好些血口子,心肠软和点儿的路人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不过反正是皮外伤,要不了命,大家也就懒得替他们包扎,只是拿水胡乱洗了下就算了。   左右过两天就是要流放的人,快别浪费东西了。   要说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除了那些打把式卖艺玩杂耍的之外,就是这种罪大恶极的混蛋被抓起来游行示威的活儿了。   这种事对于感官上自然是没有什么美感可言的,但是大家都能得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满足感和痛快:   瞧啊,又有坏蛋被打倒了,咱们的日子肯定更加太平。   至于那些坏人,也能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好歹安分两天……   百姓们兴致勃勃的看完了坏蛋游街,又三五成群的去一家客栈分店那儿吃饭。   黄泉州经济繁荣,娱乐相对丰富,基本上隔三差五就能冒出点新话题来,而最近一段时间讨论热度最高、频率最高的就是展仙姑和她的一家客栈。   如今城内最时髦的吃法就是早上去一家客栈分店门口一坐,花五个大钱要两根油条,再花九文钱要一碗鸭血粉丝汤泡着吃。或者花六文钱要一个抹着酱夹着菜叶子的鸡蛋灌饼,再花十文钱要一碗卤煮,自己美美的配上酱料,大口大口吃到冒汗,恨不得对着街就来一嗓子“痛快”!   前者的价钱略便宜,份量相对少,比较适合饭量相对小的人或者是老弱妇孺;后者当然也很经济实惠,只是到底略贵了几分钱,可又有鸡蛋又有荤菜下水的,自然要管饱许多,男人们大多爱这个,往往一碗不够,还要两个人再叫一碗分着吃。或是食肠宽大又不差钱儿的,干脆自己要上第二碗,一边看着过往行人,一边慢吞吞吃的得意洋洋。   有的人自己赶早出来吃一趟,手里还拎着食盒,走的时候再打包几份,带回去给老婆娃娃吃,十分的其乐融融。   早饭,就这么心满意足都过去了,转眼日头上正中,一家客栈的早饭结束了,晚饭还没出来,剩下那个零嘴小吃下酒菜的晌午不大管饱,那些伙计们就会笑眯眯的劝你去潘家酒楼,直道那里的饭菜又实惠又新奇,还有他们一家客栈新出来的一样叫豆腐乳的小吃。   “当然,咱们这店里就有卖,一文钱两块,若一口气买五文钱的,咱们就给你包十一块!”   展鸰把豆腐乳放在潘家酒楼寄卖之后,还把腐乳肉的方子进行了分享,如今但凡潘家酒楼卖出一份腐乳肉,展鸰就能躺着收三成的钱。   一开始的时候李慧和二狗子他们还不大理解,觉得特别肉疼,“掌柜的,您这样也太冒险了,如今方子才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呀,谁都宝贝的什么似的。您把方子给出去,咱们赚什么呀?”   展鸰就笑,“你们也忒小看潘家酒楼的老厨子了,人家这么多年了,什么没见过?甭管是经验还是火候都比我强了去了,我凭借的也不过是几分新鲜罢了,真要是拼厨艺,我虽然未必会输,可也真不敢说能赢。腐乳问世之后,难不成他们就看不出这是一味料?只要肯花心思研究,用不了几天也就能做出来了,我又何必藏着掖着,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还不如如今就明堂正道的摆出来,大家联起手来合伙赚钱,岂不是皆大欢喜?”   事实证明,展鸰的想法是对的,她主动把腐乳肉的方子贡献出来,潘家酒楼上下都佩服的五体投地,谁说起来不竖起大拇指来夸一句仗义大气?对她提出的分成那是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如今但凡她经过潘家酒楼,哪个见了不笑脸相迎叫她进去坐坐?真跟自己家似的。   转眼谷雨已过,若换到现代社会的国际通用历法已经是五月上下了,天气正式暖和起来,走在街上已经很难看到有人穿厚重的棉衣,入目皆是颜色鲜亮的春衫,就连人们脸上冰封已久的表情也好像随着寒冬的结束跟着化开来,时不时就能听见一阵欢声笑语。   城外绿草如茵,展鸰叫人种的树也都发了芽,新鲜的小叶子同原本就有的那些大树相映成趣,忽然就有了新旧交替,生命循环不息的哲学感!   纪大夫越发爱往山上跑了,还真叫他找到了几味可以入药的草。如今都清洗干净了晾干,以备不时之需。   郭先生也开始给展鹤的功课里加了作诗一项,每日都讲一些起承转折仄仄平平的话,展鸰和席桐两个大家长因为好奇也过去旁听了几次,如今倒也能像模像样的作几首打油诗,郭先生的评价就是:“工整确实是工整的,只是意境全无!实在算不得上乘。”   他的本意是叫这两个学生知耻而后勇,更加精进,谁知这两个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十分沾沾自喜的跟他道谢?!   气的郭先生骂了他们一回,又狠狠地布置了几篇作业,两个人连着熬了好几个晚上,眼圈都黑了,十分的悔不当初。   早知道就不去当什么插班生了,好好作他们的掌柜的不行吗?你看这给自己找罪受的!   肖鑫在客栈呆了差不多一个月,到底是耐不住寂寞,跟他们告别之后带一大包干粮就往西北去了,说是已经接到了之前提到过的那种挡风棉布的消息,他要亲自去看看。   展鸰和席桐苦留不住,也只得由他去了,又叫他若是有空的话,帮忙再物色两匹骏马,重点得是母的,预备给家里两个祖宗当媳妇的,顺道问问能不能弄几株西域的葡萄和甜瓜的苗苗回来种着。   肖鑫满口应下,反复保证一定回来过年。   他是个爱闹腾的,这么一走,客栈里好像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众人花了好几天才缓和过来,只不过还是时不时的念叨:也不知肖大侠走到哪儿了?   这日展鸰实在是要被郭先生的作业给逼得崩溃了,干脆明目张胆的拉着席桐逃课,俩人去外头游山玩水,整整消磨了一整天时光,回来的时候抱着一大包新鲜槐花和香椿芽。   郭先生气个倒仰,一点没给面子的训了一通,又要他们三日之内写十篇大字,做五首绝句和五首律诗上来。   两人自知理亏,并不敢讨价还价,唯唯诺诺的应了,进厨房的时候就有点垂头丧气的。   天呐,他们都多么大年纪了,好不容易穿越,有了自己的事业,这会儿竟然还要补作业?!   天理何存呐!   “姐姐?哥哥!”展鹤巴巴的跟进来,先看了看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习惯性的问道,“这个好吃吗?”   展鸰失笑,捏了捏他开始逐渐褪去婴儿肥,眉目越发清晰的脸,“当然好吃啦!”   展鹤就笑。他先跑到外头去看了看,然后又噔噔噔跑回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对哥哥姐姐道:“先生夸我的诗做的很好啊,我可以帮你们写功课哒。”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的提议。   前头也说这么大年纪了,好歹要点脸吧!真的不能再堕落到让一个五岁多的孩子帮忙做作业的份上……   “乖,哥哥姐姐虽然是后进生,可这点东西应该还是能准备出来的!”   两个人都认命的叹了口气,开始打理带回来的槐花和香椿芽。   展鹤哦了声,乖乖去洗了手,也像模像样的帮着清洗,然后又问:“前儿先生说起来,快到端午了,姐姐,端午节有什么好吃的吗?”   离端午节还有一个月呢,这就惦记上了,席桐笑着对展鸰道:“这就是受你的影响,逢年过节的别的不说,先问有什么吃的没。”   展鸰冲他挑挑眉,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食色性也,饮食男女,民以食为天,饱暖思淫欲……类似强调饮食关键和重要地位的话还有好多,要我再说一些吗?”   席桐失笑,很识趣的举手摇头认输,面不改色的改口风,“你教导的很好!”   展鹤仰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嘿嘿傻笑。   香椿芽之所以能以野味的身份倍受追捧,正是得益于其散发的特殊香味,而这种香味在鲜香椿的身上却很淡薄。所以若要论起吃新鲜,自然是这种才摘下来的最好;但真要论起好吃,还是要像她这样先处理过后用盐巴揉一揉,稍微腌制一下才够味儿。   展鸰把大部分的香椿芽都腌制起来,准备以后隔三差五就上山看看,多摘一些储存,若是保存得当,能一气吃到冬天菜蔬缺乏的时候呢。   她想了一回,就叫李慧和高氏出去切一点上好的五花肉剁成肉泥,“剁的细细的才好,咱们中午吃槐花肉包子!”   槐花口味清香,空口吃着玩或是拿来熏屋子都不错,但是如果单纯做成包子和饺子馅儿的话,难免有些寡淡,还是要稍微加些肉才好。   李慧麻利的去了,外头唐氏又进来笑吟吟道:“掌柜的,您吩咐的衣裳都做好了,可要看看么?若是有哪儿大小不合适,我马上修改。”   自从滚刀肉一伙人被流放之后,唐氏一家老小都过来感谢,还可以拿了家里舍不得吃、喂了好几年的老母鸡。展鸰唏嘘一回,却不好不收,只是又回了不少东西,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而打那之后,唐氏整个人都好似涅磐重生了一般,跟之前判若两人。她不再怯懦,开始爱说爱笑,两只原来犹如死水的眼睛里也渐渐焕发出光芒,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长了不少肉,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多。   人的心态一变,做出来的活儿都不一样了,唐氏的手艺原本就出色,如今自然更上一层楼,绣出来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都添了一股灵气和活泛劲儿,看了只叫人爱不释手。   包包子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有李慧和高氏去做了,展鸰他们正闲来无事,席桐就带头拉她出去看衣服。   他跟展鹤的衣裳倒罢了,男人嘛,统共也没有几个花样,不过是斜襟对襟的区别而已,换来换去也没有多少新意。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像模像样的对着炕上摊开的六七套女装评头论足:   “姐姐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你姐姐皮肤白,气质也好,自然是穿什么都好。”   “姐姐个子高高的,穿什么都好看!”   “这话很是,你姐姐高挑颀长,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唐氏在旁边闷头发笑,展鸰自己脸上都有点热辣辣的,“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这是看衣服吗?两个马屁精。   结果俩人齐刷刷抬头,一脸严肃的说:“我们从来不说谎话。”   就是好看嘛,怎么还能不让说实话了呢?   唐氏忍不住笑出声来,“二掌柜和大爷说的本也不错,掌柜的您长的这样花容月貌的,又透着一股英姿飒爽的劲儿,宜喜宜嗔,或是娇俏或是爽快的衣裳样子都使得。”   好话人人都爱听,展鸰自然也不例外,当下就美滋滋的。   大约是春天繁花烂漫,人们身上所穿的春衫也多取色彩轻柔妩媚的样子,像是年轻姑娘们的衣裳料子就大多透着股粉嫩,什么粉蓝粉红鹅黄柳绿的,看着就温柔似水。   展鸰实际年龄不小了,可架不住面上显嫩,如今心性放开,越发显得年轻,穿这些就没有一点违和感。而席桐也跟想不开犯了病似的,见了颜色好看的布就往家里划拉,隔三差五就叫唐氏给她做衣裳,如今几个衣橱已经挂得满满了。   展鹤打小就对蓝色情有独钟,当下指着那套湖水蓝绣着青山绿水的留仙裙道:“姐姐,这个好看,穿这件!”   席桐却看中了另一件浅鹅黄配着银灰色线绣栀子花的对襟琵琶袖长裙道:“还是这件好。”   “不要嘛,姐姐要穿蓝色的。”   “浅鹅黄的好,正好最近栀子花如火如荼,应景的很。”   唐氏就抿嘴儿笑,“掌柜的穿什么都好看。”   最后展鸰谁的意见也没采纳,直接抓了一件杨桃色绣回旋纹的斜襟上衣,配了条墨绿色银线掐边的裙子,又用席桐这个月才送的亲手雕刻的竹节纹木簪,果然瞧着就春意盈盈,十分清爽。   席桐和展鹤动作一致的抱着胳膊看了会儿,齐齐竖起大拇指,“好看!” 第67章   端午将至, 不光展鹤这小东西挂念, 蓝家也已经在准备着了。   官场人情往来更胜民间, 而且更严苛,讲究更多。什么人送什么样的礼,什么时候送, 怎么送, 那都是有门道的。一个闹不好, 送礼不成反倒结仇了。   因各自住的天南海北,远的早发, 近的晚送,就是为了保障都能在差不多的时候收到礼,若是特别远的, 惊蛰刚过就打发人出去送端午节礼的事儿也多着呢!这些大家族的贵妇们基本上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备着了。   蓝源晚上回来的时候, 蓝夫人正在灯下顺着礼单子,见他进来只是笑着招呼一句, 倒也不起身。   如今她的月份越发的大了,行动也不很方便,蓝源也颇为挂念, 偶尔公务繁忙回来的晚了,必要提前打发人回来问几句才能安心。   蓝源自己摘了发冠, 脱了外套的大衣裳, 换了轻便的家常衣服, 头发只用青色布巾做儒生打扮,散着裤腿, 瞧着清爽利落很多。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士,故乡冬半年滴水成冰,谁知现如今越升官越往南边来了。这新明州物产丰富,原是不错的,可显然比他们之前待的地方热的既早又狠,且湿气也重,容易出汗。如今才四月出头,早晚已经穿不得夹的了,府中上下皆已换了单衣裳。   蓝源洗了手脸,驱了整日燥热,就着灯光往妻子脸上瞧了会儿,笑着点点头:“瞧着你如今的气色反倒比以前好多了,晚上睡的也安稳了。这几日热起来,又有蚊子,我还怕你吃不消。”   “可不是么,”蓝夫人不禁感慨一回,自己拿着金边葵花扇摇了几下,耳畔的翠玉坠子就滴溜溜打转,“如今我心病已去,自然跟着好了不少。又听得展姑娘说的,每日有事没事多出去走走,果然饭也吃得多了,觉也睡得安稳了,就连大夫日日过来请平安脉的时候也说呢,如今我身子骨好了不少,生产的时候再没什么不妥当的。”   大夫已能确定这是个男胎,如今她且好生养着,日后两个孩子互为依靠,也能放心了。   蓝源也唏嘘一回,“那位展姑娘……”   话到嘴边,他竟发现没有一句能形容得尽的。托着茶盏想了半日,茶梗儿都刮的打了旋儿,到底是笑着摇头。   先前他说收展鸰为义女,大半不过是权宜之计,想着赶紧还了这份恩情,日后也不必牵肠挂肚的。可如今看来,竟还是自己想当然了,人家何尝稀罕?   话说回来,若自己果然有这么精明能干又沉稳细致的女儿,还真是福气了……   蓝夫人也笑了一回,又把礼单推给他看,顺便挑了挑烛心,好叫光更亮些,“快到端午了,我算了算日子,最晚后日应该叫车队上路了,不然若是路上有什么事,只怕赶不上呢。”   顿了顿又道:“不怪锦儿与展姑娘投缘,两人都是一般的活泛性子,不爱寻常姑娘家的女红针线,一个赛一个的爽利,且又读诗书,我便做主将文房用具多加了些。”   便是这么个靠谱的人带着才好呢,也省的辄儿被移了性情,沉迷玩乐。他是蓝家这一辈的头一个嫡子,日后肩头担子且重着呢。   因为关系到自己的嫡长子,蓝源也十分慎重,果然接过来细细看了几回,修改几处,又有些不大确定的道:“我记得前儿江南那头送来了一些个新鲜料子,你去裁了衣裳的,也加进去些吧,那展姑娘到底年轻,小姑娘家家的哪有不爱美的?”   “若等着老爷想起来,指不定都过年了!”蓝夫人嗔怪道,顺手将礼单翻到第三页,指着上头“绫罗绸缎若干”的字样道,“都在里头了,各种颜色花样和材质的,单是给展姑娘的就有二十匹,还有给辄儿的,席少侠和两位先生的也都有了。也一块进了不少上等丝线,虽说她不大爱动针线,可难道身边就没有做针线的人?我也给了些,回头缝补绣花都使得,不然若只是料子是好的,却拿了次一等的针线,到底不美。”   又不免担忧,“也不知她那边针线上的丫头可心不可心,回头我再写个条子一并给锦儿,她们两个要好,也叫她帮着留心些。还有各色女孩家用的到的玩意儿,什么洒金纸,花笺子,香墨,并各色新式绒花、扇子等物,另有端午的五色绳结、五毒香囊,我都照着给别家大小姐的又添厚了两分,寻常俗物索性不要了。难为她身边没个亲人长辈,这些细枝么叶零星琐碎的东西也未必想得到,我又不好明着说,便暗自给了吧。”   他们有心亲近,可那位展姑娘却十分公私分明,颇有些生疏。如今两家也不是明面上的干亲,她自然也不好以长辈自居,许多事情就不方便说了。   蓝源就呵呵的笑,“我不过白说一句,夫人事事妥帖,心细如发自然稳妥。”   他到底是个男人,还真是不大了解女孩儿日常起居会用到什么,如今听了,也觉得大开眼界。   江南自古以来便擅桑蚕织造,产出来的丝远比旁的地方更为柔软细腻,那里出来的料子自然也是最好的。送二十匹只有厚重,没有简薄的。一来这是端午节,一年里少有的几个大节日之一,而且如今他们也真心把展鸰当做自家干女儿对待,便是厚重几分也是应该的。   蓝夫人又道:“正好两家都在一处,赶明儿我叫管家一同送了,给大哥和锦儿他们的礼也一并归在一个车队里,到了地方再分开。一来省了事,二来多些人一块走,也相互有个照应。”   两人随意说笑一回,又拿出之前展鸰叫蓝管家带回来的关于展鹤的日常画像,从头到尾看了第不知多少回,端的是笑容满面十分的慈爱。   “瞧这孩子,养在身边四年多,我竟从没见他笑的这般开心。”蓝夫人拿着一张展鹤踢毽子的画感慨道,“展姑娘当真有心了。”   本以为能偶尔通个信就谢天谢地,何曾想到人家竟然做的这样妥帖,亲自画了日常坐卧行走嬉戏玩耍读书识字的小细节来,便好似他们亲眼见了儿子一般。   蓝源也叹,又不免有些惋惜,“若是个男子,只怕也是个栋梁。”   “那也未必,人各有志,”如今蓝夫人倒是想开了,“老爷难不成还没看见那席少侠吗?说话做事无一处不稳妥,形式风范无一处不大气,怕不也是个人中龙凤,可如今怎么样?还不是跟展姑娘一块隐居。倒不是没志气,只是个人求的缘法不同罢了。且听锦儿说,两人虽身处民间,却着实是个古道热肠的,又有些个侠气,很是暗中做了些好事呢,倒是比有些个徒有其名的官还要好呢。可见这看人呐,也不能一味的去看他的门第出身和身份,好不好的又如何?还不定怎么着呢!”   女人们看这些事远比男人们来的透彻。也就是蓝夫人没说出那大不敬的话来罢了:饶是出身皇家、公候门第又如何?史书上难不成还少了昏君误国,或是爱江山不爱美人的么?   蓝夫人就十分诧异的看着她,“夫人这番话可叫我刮目相看。”   何止是一个蓝夫人,就连蓝源自己也颇受震动,虽不至于突然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的,可自从打一家客栈那边回来之后,两个人的说话做事都以前有了细微的差别。   ——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节,城内外百姓们早就预备开了,一家客栈上下也都喜气洋洋。   门上都挂了艾叶,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艾草苦香。   “红枣、八宝、黑白米、豆沙、蛋黄、排骨,”展鸰站在厨房里排兵布阵,很有点儿指点江山的恢弘气势,她对着李慧等人掰着指头数了几遍,点头,“今年先弄这六样吧,且瞧瞧反响如何,若果然好,明年就多弄些。”   李慧用心记下,闻言笑道:“瞧师父您说的,您做的东西还能不好吃吗?”   客栈本店和分店都提前几日就放了消息出去,说开始接受粽子预定,一个人最多买十个。如今光是老客都写了好几张单子,保守估计能有七十多号人,再加上自己吃的,送人的,至少得照一千粽子包着。   这还是前期的,距离端午节还有三天,少说还能再涨一半。   是个大工程。   粽叶是提前买好了的,如今都清洗干净,码的整整齐齐,就预备着使。   李慧和高氏她们的家境都一般,平时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哪儿有余力包什么粽子!便是逢年过节想吃点儿什么甜嘴儿的,也是家里大人狠心咬牙省几个大钱出来,略给孩子买一点儿,意思意思就完了。   没包过,就得现学。   展鸰就给她们示范,又道:“端午当天和后头两天放假,你们每人每种口味的都拿两个家去,再给一百个钱,还是咱们的员工福利。”   一年到头统共就那么几个大型节日: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便是福利再厚能有多少?再说了,大家得了实惠,心里头欢喜,办事也更上心。   众人都道谢,想着家里人也能尝尝鲜,都很高兴,学起来越发带劲了。   原本粽子都是老大一个,胃口小些的大半个就饱了,难免有些蠢笨。展鸰就弄的小的,婴孩拳头大小一只,玲珑可爱,瞧着稀罕,吃起来也方便。   只要馅料和糯米事先处理好了,包粽子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几个人慢慢上手,不多时就包的很像样。剩下的,也就是提速罢了。   几个女人说说笑笑你追我赶包了一大盆,直接就做下午的点心。   粽子煮好了之后,也不必亲自去叫,那些人一个两个就都自己过来了。   纪大夫和郭先生照样一前一后溜溜达达过来。俩人都略上了点年纪,眼神不大好,老远光闻着香了,愣是没瞧出是什么。等凑得近了,这才看清了,感情是粽子。   纪大夫就拎起一只来端详,啧啧称奇,“不是没吃过粽子,这个倒小巧。”   说完,几根胖胖的手指就灵巧的将粽子皮去了。   糯米粘性大,揭开粽叶的时候就听见湿漉漉的粘连的声音,细细看去,还拉丝呢!可想而知,回头咬在嘴里会是多么柔软。   粽叶的清香进一步提升了米的香气,晶莹剔透的,越发叫人爱不释手了。   纪大夫转了个尖儿咬了口,露出来里头暗红色的豆沙,又香又甜,细的流沙也似,没有一丁点儿的渣滓。他美滋滋的点头,“挺好!”   正说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肉香从旁边飘了过来,纪大夫外头一看,登时了不得:郭先生一抓竟就抓了个排骨的!   肉!   凭什么呀?都是头一回吃,凭什么自己只能吃豆子,那厮就能吃肉?   瞧那排骨,肥的地方都透亮儿了,瘦的地方呈现出一种诱人的酱红色,显然被腌制的狠了,估计连骨头都入了味。   郭先生挺高兴,美滋滋的吃了小半个,就觉得靠近排骨肉的糯米都被渗透了,一点儿也不寡淡,煮的娇滴滴烂乎乎,有咸有甜,那香的咧!   熊熊妒火在纪大夫胸中燃烧,待要再去挑吧,又舍不得这豆沙的。虽不是肉,可甜丝丝的,却是另一种醉人风情,叫人连丢下的想法都起不来。   没奈何,只好三口两口吞下去一个,再去扒拉。   展鸰看着就笑,“纪大夫,别看着个头小,这东西吃多了不消化,一回吃三个就顶了天。”   这也算是她的恶趣味,今天的粽子都一个样儿,吃到什么全凭运气。大家显然都很买账,嘻嘻哈哈挑的起劲,你看看我是什么馅儿,我瞅瞅你又抓了个甚,有说有笑的,果然是过节的样子。   纪大夫头也不抬,忙着翻找。   旁边的郭先生就慢条斯理的吃,特别有优越感的看他挣扎。   找了半天,纪大夫总算下定决心,拆开了第二个,结果一口咬下去……红枣的?!   他不信邪,三口两口吞了,又吃第三个……蛋黄的!   天要亡我!   这会儿郭先生才开始剥第二个,是黑白米的,因没有馅儿,就显得特别香,他也吃的兴高采烈,还不让挤兑那张苦哈哈的老脸,“放弃吧,你就是个吃素的命啊!”   众人齐齐大笑。   到底展鹤小朋友心善,过去很是不解的问道:“为何不用刀子切开,或许就有别人想吃豆沙和蛋黄还找不到呢,到时候大家交换就是了。”   方才他就跟唐氏他们都是这么干的,大家一个粽子切成四块,相互交换,如今也没觉得撑,可六个味道都尝过了。   纪大夫:“……!!”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这茬儿?   众人忍俊不禁,看过来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   展鸰笑了一回,见席桐还没来,就抓着才刚进来的铁柱道:“瞧见你们二掌柜的了么?”   “还在屋里弄酒哩!”铁柱道,“才刚我去叫来着,说是一会儿就来。”   顿了顿又有些垂涎的问:“掌柜的,这几日酒香越发浓烈了,不光兄弟们日思夜想,就是过往的客人也都问呢。”他活了这么大,还从未闻过这样浓烈的香气!   前些日子城中铁匠总算将席桐订的蒸馏器送了来,两个人鼓捣了好几天,又修改了几回,如今已是好了。   “这得问你们二掌柜的,你先吃去吧,我去瞧瞧。”展鸰抓了几个粽子,用小竹筐盛了,出门又迎面碰上大宝喊来的孙木匠和桃花爷孙俩,“瞧这满身木屑的,辛苦了,快进去歇歇。”   这些日子孙木匠和桃花为了她嫁妆里的家具都忙的了不得,根本叫不出来,连一日三餐都是展鸰派人送过去的。也就是前儿刚做好了一张躺椅,几个柜子也都上了漆晾着,倒是略有些空,好歹叫大宝拉了过来。   那爷儿俩却不觉得累,只是笑的憨厚,“如今吃得好睡得暖,又有钱拿,如今又有什么点心的,再不尽心,老天都不容。”   自打来了这里之后,当真没有半点儿不好的。   掌柜的厚道,一处干活的也都实在,没有拉帮结伙或是欺负人的,孙木匠就觉得自己身子都轻快了好些。桃花这丫头因吃得好,短短几个月就拔高了将近两寸,又长了肉,瞧着水灵不少,掌柜的还专门给她做衣裳,祖孙二人都感激得不得了。   展鸰摸着桃花的脑袋笑道:“我还有些过意不去呢,本该叫您做着木马什么的摆出去卖,如今且都紧赶着我了。”   原本是说好了孙木匠做了木马之类的玩具跟她分成,谁知才做完了客栈的活儿,又来了她跟席桐成亲用的新家具,孙木匠二话不说,非要使出看家本事给她做套好的,旁的竟什么都顾不上了。   “爷爷说难得碰上这样大的喜事,我们合该多沾沾才好,”桃花笑嘻嘻的道,又有点儿调皮的问,“掌柜的,您与二掌柜的成亲之后,是不是就会有小娃娃了?”   这时代的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子们都没接受过生理教育,基本上都是成亲前两天才有家中女性长辈填鸭式教育,平时难免好奇。   一听孙女问这个,孙木匠难免觉得唐突,老脸都涨红了,忙对展鸰赔不是,“真是对不住,这孩子打小没了爹娘,说话没轻没重的。”   桃花也跟着喃喃道歉。   展鸰笑道:“无妨,”又对桃花道,“这个也说不准,小娃娃什么的,还是要看缘分。”   她跟席桐俩人都有不少旧伤,如今一天两顿的吃着纪大夫的药调理,现下果然初见成效,至少大姨妈相对准时了,且来的时候不疼了。而席桐两个膝盖都伤过,每隔三天还得去针灸一次,现在阴天下雨酸痛的也差了。   桃花似懂非懂的点头,又灿然一笑,当真如桃花灼灼,“掌柜的和二掌柜的都是好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展鸰点头,“借你吉言!”   爷孙两个说说笑笑进屋吃粽子了,展鸰看着他们的背影也笑了笑,又转头往席桐所在的蒸馏房去了。   越往那边走味儿越大,才刚推开门,就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不禁掩住口鼻,调整着呼吸适应了一会儿才进去,“成了吗?”   其实他们俩都不大喜欢喝酒,觉得那玩意儿又苦又辣又涩,简直是暗黑饮品,如无必要,他们是坚决不会自虐的。这会儿展鸰一张嘴就觉得喉咙里有些火辣辣的,眼睛也不大舒服,可见空气中的酒精浓度相当可观。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里头的席桐听见动静,走过来替她抱了竹筐,拉着去外头的木凳坐下。狠狠喘了几口气之后,登时觉得清爽了。   蒸馏房里又热又闷,如今天儿也暖了,席桐一身单衣都给湿透了,此刻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肌肉线条。   展鸰笑眯眯的托着下巴看,到底不过瘾,又大大方方伸手摸了几把,手感柔韧富有弹性,便称赞道:“真不错。”   席桐失笑,其实对未婚妻这种小流氓举动还是挺受用的,这不正证明了自己有吸引力吗?   摸吧,不摸白不摸。   展鸰摸了几把就停了,席桐还有点儿怅然若失,一本正经的道:“最近我有加强腹部锻炼,腹肌线条明显了很多。”   自从来到这边之后,太过安逸的生活和太过丰盛的伙食左右开弓,直接结果就是……他胖了!   胖了!   或许外人看的不大明显,但他自己面对日益模糊的肌肉线条真心觉得触目惊心,于是就主动加大了训练力度,然后这些日子又渐渐地重拾昔日风采。   展鸰笑的不行,推着他去换衣裳,“今儿有风呢,你都湿透了,别吹感冒了,快先去换了衣服再摸。”   行伍出身的人做事儿都麻利,连擦洗加换衣服,席桐统共用了不到一刻钟,然后就巴巴儿回来吃下午茶,不对,是下午粽子了。   身边坐着喜欢的人,嘴里吃着好吃的粽子,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灿然春色,绿树成荫、繁花似锦,当真没什么遗憾了。   开春之后,客栈内外又种了不少树,大多数是果树,他们旁边这一株就是移植的现成桃树,外头果农种了几年的。不过如今花儿都谢了,已经能看见小小的绿色果实,等到了秋天便能吃桃子了。   路边种了成片成片的月季花,这种花生命力强,好成活,花儿开的热烈奔放,而且花期出奇的长,能从初春一直开到深秋,甚至是初冬,非常的无可挑剔。   现在前头这一大片就开的轰轰烈烈,大多是火一般的深红,还有不少粉红和黄、白,大的足有碗口那么大,看着就叫人身心舒畅。   花开的多了,自然就引来蜜蜂。原本展鸰还想自己养蜂酿蜜的,可后来才觉得不现实。   一家客栈每日人来人往的,若有蜜蜂频繁飞舞总是危险,也只得作罢。   好在上个月她从行脚商人赵老三那里打听到了一个可靠的养蜂人,买了一回蜂蜜,觉得味儿不错,已经决定往后都从他那里买了。   两个人各自掰开一个粽子,见一个是蛋黄的,一个是八宝的,就左手递右手,默契的交换了下。   “进度如何?”展鸰问道。   他们两个和客栈的人都不会酿酒,且其实也没必要,就从外头买了现成的低度白酒蒸馏提纯。   席桐把嘴里的粽子咽下去,又喝了口水,这才道:“约莫着能有二十来度的样子,退热是够了,伤口消毒还差得远呢。”   “慢慢来,毕竟谁也没有经验,弄到这儿已经很不容易了。”展鸰道。   席桐点点头,又道:“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莫说后期能消毒的,便是这些数次提纯后的高浓度白酒,应该如何处理。”   展鸰瞧了他一眼,闻弦知意,“你想交给朝廷?”   席桐嗯了声,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现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度白酒,就这几天咱们弄出来的这一批便是各中佼佼,更别提后头的四五十度的烈酒,一旦正式问世,必然引起哄抢。醉酒?醉死?或是酒后发疯?还有那消毒酒精是可燃的,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只靠咱们的力量,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一旦发生什么事故,你我便是罪魁祸首、众矢之的。”   虽然他们的本意是要做消毒和救命的东西,可外头那些好酒之人肯定忍不住会去喝的!   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即将上市的烈酒便好似扑入羊群的老虎,所向披靡,根本没有任何一种现存的酒能与之抗衡,一家独大是可预见的必然。   随之而来的有滚滚洪利,自然也有巨大的风险,对绝大部分人而言,或许那巨额财富可以让他们甘愿冒险一试,但对展鸰和席桐来说,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的。   展鸰点点头,“你想的很周到。”   一家客栈和展仙姑什么的,本就阴差阳错的太过出挑了些,若是再来个什么横空出世的烈酒,未免成了出头鸟,难保某些人不会为了夺利铤而走险。   上辈子他们各处冲锋陷阵,出的风头也够了,现在只想安安稳稳的做个富家翁。   “听说如今圣人还算贤明,即便充公,想来也少不了咱们的好处。”展鸰笑道:“找个机会拜会下诸大人吧,还得再去趟清宵观。”   席桐点头,“应该的。这蒸馏器本就是他们的功劳。”   诸清怀为人公正严明,可以说正是他的做派才促使席桐下定决心,不然若是换了别的假公济私的人,估计他得再好好合计合计。   如今他们都算作黄泉州百姓,这份儿功劳自然也有诸清怀的一份儿,于公于私,他都会尽心竭力。   两人主意已定,当下决定明日一早就去清宵观走一趟。   最近他们都忙得很,可巧现下不冷不热,风景如画,去山上转转也当郊游了。   粽子还没吃完,外头就踢踢踏踏来了一队车马,不多时就在院门口停下,从头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许久不见的蓝管家。   两人对视一眼,都迎了上去。   蓝管家还没开口的就吸了吸鼻子,双眼一亮,“好香好香,没想到姑娘还有酿酒的本事!老奴走了这许多地方,竟从未闻过这般香气。”   这几天但凡闻过的人差不多都是这套说辞,展鸰和席桐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当下拱了拱手,“好说好说,走时且给您老带几瓶,不过咱们有言在先,这个劲儿大得很,比什么西域烈酒更烈,您可悠着点儿。”   即便这会儿的酒也差不多要打遍天下无敌手,用来送人倒也稀罕得紧。   蓝管家连连道谢,又说了自己的来意,“老爷夫人挂念的很,只念叨着叫您去耍呢。”   对去蓝家做客这件事,展鸰的心情还是挺复杂的,现在很有点儿鸵鸟心思,能拖就拖。   “您也瞧见了,大过节的,这客栈且离不开人呢。再说,我记得夫人快临盆了吧?想来府中也是忙乱,我就先不去添乱了。”   蓝管家早有准备,听了这话也不意外,当下笑眯眯道:“来之前夫人还说呢,听了您的法儿,身子骨越发轻快了。方才老奴去给诸大人送节礼,又听诸小姐说起来,姑娘您也是有修行的人,老奴佩服得不得了。若是您能家去,老爷夫人欢喜都来不及呢,哪里还乱?”   啥玩意儿?连你也知道了?!   展鸰脸上又有些火辣辣的,才要开口解释,却见蓝管家先一步道:“自然,您也是贵人事忙,一时半刻未必离得开,不若写一个符叫老奴捎回去,老爷夫人瞧了也放心。回头若是小少爷过百日,您跟大爷一同回去,自然就更齐全了。”   好么,合着还是来劝自己的。   展鸰就有些无奈,旁边的席桐已经替她点头,“好说。”   展鸰瞪圆了眼睛看他,你咋就答应了么!   席桐失笑,既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断了往来,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的,早去晚去都一样。   再说了,回头若蓝夫人果然顺利产子,也是个正经大事,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去瞧瞧,不然日后叫人知道了,展鹤的名声也不好听。   展鸰叹了口气,也罢了。   见这般情形,蓝管家欢喜的什么似的,当下打蛇随棍上,“既如此,老奴回去就说了。”   、   展鸰有些无力的摆摆手,“说吧说吧。”   左右是躲不过去的,去就去吧。   蓝管家已经跟过年似的高兴了,又引着他们去看了节礼,特别点名是老爷夫人亲自张罗的,十分用心。   展鸰就有点受宠若惊,“太过了些。”   光是那些绫罗绸缎的就装了一整车,她都不敢想值多少钱!   方才一掀开车帘,里头简直像有光放出来,搬出来在日头影儿里看更了不得,活像是一汪汪流动的宝石,璀璨却又不张扬。又有那轻薄的纱,瞧着小小一卷,可却有足足几十丈,抖开便随风飘荡,端的如云似雾,夏日穿上不定多凉快。   蓝管家恭敬道:“过节本该如此,姑娘同诸小姐都是一样的。”   两个都是蓝源夫妇心中的正经义女,自然是哪个也不肯怠慢的。   都这么说了,又是节礼,展鸰还真不能叫人退回去。   可麻烦也来了,如此厚重,她拿什么回?   她是开客栈、饭馆的,吃的倒是多得很,可如今天也热了,新明州又那样远,随便弄点儿什么半路上就臭了……   罢了,也只好送酒了。   想来蓝源是个谨慎人,贪杯豪饮什么的是不会有的,权当个心意吧。   天色已晚,且展鸰还得专门进城去找些好看的瓶子装酒,预备分送蓝家和诸清怀他们,蓝管家少不得要在这里盘桓几日。   当晚,蓝管家就享受了这据说举世无双的美酒,然后……一杯倒。   展鸰和席桐都愣了好么,亏您老下嘴前还夸口,说什么自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海量!那得是什么海啊?脑海吗!   没奈何,只好叫人小心抗到客房里歇着。   次日一早,展鸰和席桐就进了城,然后直奔清宵观。   还是上回的张道长和宋道长接待的,两人一见他们拿出来的陶瓶就不由得惊喜道:“成了么?!”   席桐摇头,“还早呢,不过是副产品,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可用于退热,比市面上其他酒都好,比大部分的退烧药也更立竿见影些。”   一般高烧中的人很难吃下药,且中药普遍见效慢,很多情况反而不如这外部的物理退热来的快捷。   清宵观虽没有明确的戒酒条文,可全观上下都滴酒不沾,对透瓶而出的酒香反应也跟展鸰和席桐如出一辙:非但不垂涎,反而还有点不喜。   不过既然能退烧,那就算是药吧,张道长当下亲自收了,又珍而重之的写了个“退烧”的条子贴上。   重新落座之后,席桐才将自己和展鸰预备等大功告成之后将成品上报朝廷的打算说了。   “……今儿过来也是想问问几位的意思,毕竟这蒸馏器乃是贵观之物,只我们贸然决定实在不美。”   张、宋两位道长虽不理世事,专心修道炼丹,但并不傻。   非但不傻,相反的,他们还非常精明。   席桐一番话说完,两人的呼吸都快停住了,心脏狂跳,好似随时都会炸开。   因为他们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天大的机缘!   或许清宵观,不不不,或许道教能否复兴,便在此一役了! 第68章   道教没落至今已有近百年, 期间曾有无数信徒试图将其带回巅峰, 可都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时间的流逝也带走了绝大部分人的热情和雄心壮志。太多的失败让他们几乎兴不起抗争的心。   张宋两位道长也是其中之一。   早在刚入门之时,他们也曾像那些最普通不过的热血青年一样天真, 幻想所属教派一跃成为众教之首, 重拾昔日荣光, 受万人敬仰。他们也曾努力过,或者说挣扎过, 可渐渐地,他们发现好像无论自己再如何努力都只是徒劳,慢慢的就死心了。   罢了, 罢了, 且这么着吧。   然而此刻,却突然有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闪在眼前!   张宋二人一时无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脑袋里瞬间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双耳嗡嗡作响, 心脏狂跳不已,喉头发紧发干, 肠胃抽搐, 竟有点想呕吐了……   展鸰和席桐也不着急, 安安静静的吃着茶等他们反应。   室内迅速安静下来,只剩下红泥火炉中一点炭火小心燃烧的细微响动。   火炉上的茶壶内已然开始翻滚, 白色的水汽呼哧呼哧冒出来,将茶壶盖顶的一颠一颠的,磕的嚓嚓作响。   忽然,炉中一块炭啪的一声爆裂开来,不大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却格外刺耳,瞬间将两位道长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拉了回来。   “失态了。”   两位道长都有些不大好意思的道。   展鸰和席桐也不见怪,只是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两位道长以为如何?”   张宋二人对视一眼,张了张嘴,一开口却问了句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其实此事……二位缘何特地前来告知?”   就见对面两人一怔,齐齐发笑,眼神真挚,便如闲话家常一般顺理成章的道:“理当如此。”   要不是人家无私的提供了蒸馏器,他们还不知怎么下手呢!   张宋两位道长闻言俱是面上泛红,觉得自己果然是被狂喜冲昏头脑,竟问了这等孟浪的问题,又作揖赔礼。   实在不能怪他们失态。   “理当如此”,这四字说来容易,可背后代表的却是将近在咫尺的滔天巨利与人分享!   莫说后头能治病救人的什么酒精的,单是这烈酒,只怕就够造就一方新兴的豪商巨贾。功名利禄,世人所追求的一切皆触手可得!他们已然是不理世事了,而对方又与本地父母官交好,即便将买卖轰轰烈烈的做起来,他们这些个没落道士也不能怎么样……   等众人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席桐又将自己和展鸰商量过后的计划说了一遍,“……届时朝廷必然会在军中大力推广,民间也会有无数百姓受益,当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张道长和宋道长齐齐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脸上不免又浮现出一点喜色和向往,脑海中也不自觉幻想着来日清宵观扬名天下的热闹场面。   “两位居士思虑甚是周全,”张道长到底老成些,率先道,“我师兄弟二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清宵观上下都不是特别擅长谋划,他们师兄弟俩已然算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儿,如今连他们都觉得可行,想来其他几位同门也必然没有意见的。   两人忍不住开始想象起来:   嗯,若是回头有了银子,必定要多挑选些个好弟子进来,也要多置办几亩田地,种些个瓜果菜蔬……对了,观内外坍塌的屋子、墙壁也得好好翻修一回,另那些斑驳褪色的造像也需重新粉刷、炸过……   事情进展顺利,展鸰和席桐都很高兴,不过接下来他们想说的,却是另一个很可能犯忌讳,但是又不得不说的问题:炼丹。   “恕我们冒昧,”展鸰正色道,“除此之外,若想将此事完好的推行开来,有一件事,还需两位道长务必应允。”   自打认识以来,这位道友都甚是和气,时常挂着笑脸儿,何曾有过这般严肃的模样?张宋二人也不觉跟着紧张起来,肃容道:“道友但说无妨。”   道教复兴之日近在眼前,就是要了他们的命去也在所不惜,哪儿还有什么不能应允的?   “炼丹一事,可否就此罢手?”   老实说,来之前展鸰和席桐就此事商议了许久,也曾模拟了无数种对方可能给出的反应,只以为准备充分,可等真正说出口的时候,还是难免有点忐忑,生怕一江水都喝了,只剩下眼前这一瓢灌不下去。   自古以来,炼丹就是道教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甚至一度成为道教的代名词,无数人为了追求传说中那虚无缥缈,在他们看来根本就不靠谱的长生不老而前赴后继,牺牲无数人力物力和财力,疯狂钻研。   最后长生不老没实现不说,倒是平添许多冤魂,实在不值。   而在炼丹过程中,委实诞生了不少伟大的发明和成就,竟大都无人问津,当真是本末倒置了。   消毒酒精等一系列产品想顺利推广,势必需要借助朝廷和官府的力量,这里头的水实在太深了,深的展鸰和席桐都不愿意去想,所以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些最叫人头痛的关节推给诸清怀……   尤其涉及到宗教,谁也不能保证后头会不会被有心人或是统治者利用,若到那时再兴起炼丹之风,只怕难逃流血漂橹的结局,这绝不可能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想看到的。   这会儿轮到展鸰的心砰砰狂跳了,生怕听到什么不一样的声音。   “善。”   她才刚说完,张宋两位道长就异口同声的出了声,一点儿没有想象中的犹豫。   “啥?”展鸰和席桐都不自觉眨了眨眼睛。   宋道长有点羞涩的搔了搔脑袋,摆弄着自己因常年触碰丹炉而被熏得黑黄的手指道,“咳,不瞒两位居士,其实这两年我同师兄,咳咳,也渐渐觉得这炼丹一道,不大靠得住……”   张道长的眼神也有些飘忽,清了清嗓子才接下去,“只是祖师……师祖、师父他老人家,还有我们前头那些年都在炼丹,若是骤然停了,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   诚然,长生不老具有天然的诱惑力和吸引力,自古以来都没有几个人抗拒的了,可要命的是,没人成功啊!   都说张道陵他老人家带着弟子们飞升成仙了,可谁亲眼见过?流传至今的,也不过是些个话本之流,开口闭口都是“人家说”“有人说”“某村妇曾见”“某农夫曾见”,可这个“人家”“某”到底是谁?若果然有迹可循,难道还能找不出来吗?就算本人死了,后代还在吧?   说的再俗一点儿,若张祖师爷他老人家果然羽化升仙,眼见着这些个徒子徒孙落魄致斯,自己的教派给人排挤致斯,他真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吗?   前些年遇着天灾,清宵观种的菜和粮食都干死了,一群道士饿的面黄肌瘦,风大点都不敢出门,生怕给吹断了。一群人几次昏死过去,咋没见着他老人家显现神通,给口干粮吃?那都是树叶子就水硬撑过来的!   隔壁山头上那群秃厮讲究今生受苦、来世享福,可他们求的是长生,一辈子都好!今生都快活不下去了,谁顾得来百年之后?   道教为何凋敝至今?最直接的打击之一就来源于前朝几个道士痴迷炼丹,还一个劲儿的往皇宫内院钻,结果就把好好一个皇帝给毒死了。朝野震动,太后和新帝大怒,一夜之间烧毁京城内外道观三百余间,屠杀道士数千,流的血把几座山都染红了,听说如今开的花都是血红血红的,味儿都腥气!   打那之后,炼丹术虽然依旧存在,可很有点苟延残喘的意思,谁也不敢放在明面上提。且大家都吃一堑长一智,即便炼出点什么东西,也不敢轻易给人吃,先拿着鸡鸭猪羊的喂了,若是死了,就再改;若是没死……当然,迄今为止就没有活下来的。   于是张宋二人越炼越怀疑人生:   师父在世的时候也说过,他们二人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天资出众,没道理二十多年了毫无进展啊!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不成,难道前头一百多年,成千上万的同道也都不成么?   便是个瞎猫也该碰着死耗子了,如何他们就是不行呢?   直到有一天,宋道长忽然鬼使神差的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或许不是人不行,而是这条路本身……就有问题呢?”   谁都没敢细想……   “前车之鉴,后车之覆,旁的本事没有,好歹轻重还是晓得的。”张道长笑道,“若果然日后有旁的出路,炼不炼丹的也没什么要紧。”   前朝道教几近覆灭的血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如今谁还敢胡乱吃什么丹药?尤其是那些皇室权贵人家,越发惜命,在他们跟前提都不敢提的。   这两位道长……倒是实在的很。   展鸰和席桐交换下眼神,忽然就有点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亏他们还慎而又慎,合着人家根本就是“既然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也只好先凑合着炼丹”的想法!   这就好比考生连续突击,将那些个奥数集锦上的题目都背的滚瓜烂熟,谁知到了考场打开卷子一看:一年有几个季节?   最大的问题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虽然无语,可到底皆大欢喜。   于是四人彻底放松,先畅想了下来日风光,又胡乱说些闲话。   “炼丹本不是什么好玩的,”展鸰又补充道,“可若是小心些也没甚要紧,只别往嘴里送就是了。”   科研还是要的,总不好因噎废食,若是好好弄,没准儿日后还能出个震惊中外的科学家、化学家啥的。   “道友说的是,”宋道长笑呵呵点头,“说来本观做的那些个驱虫丸、避暑丸等都甚好,本钱不多,也无甚风险。”   炼丹的人基本上都具备一点基础的医学知识,大多会做点丸药,只要不强行另辟蹊径,还是值得信任的。   张宋二人如今感激他们更到了十二分,硬拉着留了午饭。今儿展鸰他们也不是空手来的,就顺便将那一小筐粽子蒸上。   张道长就笑,“倒是又占了两位道友的便宜。”   说句实话,自打认识了这两位道友,前景如何暂且不论,清宵观上下的伙食倒是改善不少,那几个小道士瞧着都胖了……   展鸰也笑,“不值什么,之前你们给的那些山货甚好,我用它们做的核桃板糖和栗子酥,叫人送了来,你们吃着还好么?”   宋道长点头,“甚好,香甜得很,道友费心了。”   观中日子清苦,莫说甜,就连油花都不常见的,耗子都知道在这里找不出果腹的东西,已经许久不见了。   月初这位道友叫人送来好些个糖果点心,众人都甚是感激。先去先人和祖师爷跟前供奉了,然后按人头分了一点儿,几个小的多分,都是算着日子吃的。   张道长又给几个人倒了茶,也是欢喜的坏了,不由得突发奇想的问道:“那若是我二人鬼迷心窍,非要炼丹求长生呢?”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两位道友齐齐抬头看过来,眼神说不出的锐利复杂,如同利剑一般激射而出。   也不知怎的,张宋二人忽然打了个哆嗦,觉得脊梁骨有些莫名的寒意。   席桐收回视线,垂了眼睛,盯着茶水表面泛起的细小涟漪幽幽道:“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任何一种行为都具有两面性,炼丹也不例外。这事儿本质上是科研,操作的好了,自然能极大地促进科技发展,改善民生;可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便成了杀人利器。   今儿他们两个来,本也是做了两手准备。   若是清宵观的道士们同意放弃炼丹,只专注于科研也就罢了,可若一意孤行,想借此为踏板大肆宣扬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哪怕是为了自保呢,他们也少不得先下手为强,将危险的苗头提前扼杀在摇篮里。   张宋两位道长又齐齐抖了一抖,笑容有点僵硬,只是干笑,“哈哈,哈哈哈,道友说笑了。”   既然他们说是说笑,那么展鸰和席桐还真就默契十足的抬起头冲他们笑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着都有点儿瘆得慌。   张道长和宋道长对视一眼,都同时决定再也不提此事。   不提不提,就当压根儿没这个环节……   四人默契的转移话题,挑着些个无足轻重的事儿说了会儿话,又去院子里欣赏了那几棵树,宋道长还亲自给他们指了当年被扒皮充饥,却又奇迹一般活下来的“功臣”,然后就去吃饭了。   饭后,两位道长照样送出门来,依依惜别的模样比前几回更加真诚数倍,展鸰和席桐迎着微微偏西的日头,一身轻松的踏上回城。   经过青龙寺所在的山头时,二人不约而同的放慢速度,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多瞧了那上头的烟火鼎盛。   或许要不了多久,这一家独大的局面便会被改变,类似的香火和人气,也同样会在另一座山头出现……   山上清净的很,去了大半天,除了那几个道士再也没见着旁人,可才进城门,耳边便忽的响起来热热闹闹的人声,扑面而来的都是烟火气儿。   展鸰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那城门巍峨伫立,上头石砖缝里很有点斑驳的青苔,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磋磨。   仅仅一道石门而已,便隔开了两个世界。   城内杂乱人多,不便骑马,两人便牵马步行。   席桐问她,“直接家去吗?”   展鸰笑着摇摇头,“最近忙得很,竟是许久没出来了,难得只有我们两个,逛逛再去吧。”   快结婚的人了,如今还没怎么正经约过会呢。   想来,其实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间真的不少了,可但凡有这样的机会,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的情况,哪儿有什么旖旎?便是努力回忆起来,似乎也都是叫人肾上腺素激增的场面,哪儿算得上约会?   黄泉州内大道很宽,四条主干大道同时可容纳四辆四驾马车并行,两人便一手牵着缰绳,空出一只手拉着,慢悠悠逛起来。   如今春日融融,草木繁茂,道路两旁排水沟前头的树都长得郁郁葱葱,很是喜人。树根儿旁边还有不少杂草野花,都拼命向上生长着,一朵两朵灿烂娇艳,虽不似牡丹芍药那般雍容,也不像兰花等名贵花种般娇贵,可自有一股风格,瞧着便令人舒畅。   这会儿好些瓜果蔬菜也都开始熟了,路边不少摊主正在努力叫卖,展鸰就道:“最近铁柱他们好似种了不少菜蔬,等到了夏秋,咱们也不必急着买了。”   回头想炒个地三鲜了,就现去菜园里摘一个油亮亮的紫袍茄子,再扭两颗碧汪汪的青椒;   或是从那蜿蜒的绿色藤蔓上掐几把豆角、剪几个丝瓜下来,加点五花肉熬豆角、打个鸡蛋做丝瓜汤;   再过些时日,那南瓜、番瓜都慢慢的红的红、黄的黄,瓜子抠出来晾干了炒熟,冬日里磕着吃;瓤儿都掏出来,或是熬粥,或是煎饼子,或是混在面里油炸了做点心……   席桐笑道:“如今你这个甩手掌柜的当的越发如鱼得水,若我问你种了什么,想来也是不知道的。”   “难不成你就知道?”展鸰笑着反问了句,又道,“本来打算种庄稼,可思来想去倒不划算,且就那么两亩地,劳累一年还不够吃的!倒不如种些个菜蔬瓜果的,又便宜又轻快。”   他们两个都不是农村出身,对这些庄稼地里的活儿知之甚少,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且现下的农作物远非后世那些一代代改良过的品种,又没有那么多药物培育,病害率极高,产量也低,收获和回报实在不成正比。   席桐点点头,不觉又想起肖鑫来,“若是他能顺利带回西域果苗就好了。”   什么哈密瓜、葡萄、香梨的,忒好吃!   展鸰也给他说的有点流口水,不过也得做好心理准备,那边的瓜果之所以特别好吃,跟土壤气候息息相关,即便成功移植,味道未必不会打折扣。   可是换个角度想,就算滋味儿略差一点,有的吃总比没得吃要好吧?因着交通不便的关系,眼前的水果品种实在不够看的。   两人说说笑笑,又路过了经常光顾的布庄,展鸰忽然想起来,席桐前前后后送了自己好些东西,光是簪子就有三根了,衣裳布料更是不计其数,可貌似自己……竟没送他一点儿东西!   之前没留心也就罢了,如今回想起来,倒是有些过意不去。   想到这里,展鸰哪里还忍得住?当下拉着他进了隔壁,张口就要男人带的发簪。   都说入乡随俗,如今席桐也跟绝大多数大庆朝百姓似的留长了头发。他属于头发天生长得比较快的类型,发质且黑又浓密,一年下来,差不多能挽个小揪揪了。   以前这人都是剪寸头,瞧着清清爽爽倍儿精神,现下留长了头发,人又安静,凭空添了几分忧郁的艺术气息,竟也好看的很。   没人的时候,展鸰总喜欢叫他散下来,美滋滋的欣赏。   什么发型都能抗住,颜值十分能打,这才是真帅哥呢!   伙计毫不含糊的搬出来好几个匣子,夸得天花乱坠的。他说什么展鸰基本上没听进去,倒是一眼就看中了一支淡青色竹节玉簪,样式简洁大方,非常符合他们两个人的审美。   她拿起来比着阳光看了看,又对席桐招招手,“过来。”   席桐乖乖上前一步,任她摆弄。   两个人的身材都十分挺拔高挑,虽然差着大半个头,可展鸰这么举着胳膊比划,倒也不必委屈他低头了。   比了半日,伙计也在一旁奉承好看,倒也是真好看。   一问,不光设计好看,价格也很好看,竟足足要二十六两银子,都快够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开销了,可这簪子实在是衬席桐衬的紧,展鸰也不还价,把钱袋里的银子都倒出来,抓了仅有的两张十两的银票子和一块五两碎银、一个一两多的银角子递上去,这才将所剩无几的一两多碎银收起来。   她冲席桐笑道:“今儿也没打算买东西,倒是没带多少银子,好险好险。”   席桐低低的笑了,“若是不够,也只好暂且将我抵押在此处,你什么时候家去取了银子再赎我回去吧。”   两个人在一起,还是需要点儿仪式感的,这很有利于保持感情的稳定性。   所以展鸰一开始说的就是要送他礼物,席桐并未推辞,甚至在看到她身上的银子或许并不多么宽裕时,也没主动提出要帮忙付账。因为他们两个都很明白彼此的心思,也更享受这种互相馈赠的感觉。   不多时,伙计带着找回的几十个铜板回来,又小心地将玉簪包好递上,完了之后还送了个木头刻的五毒小木牌,笑道:“贵客下回再来,这个且拿着玩吧,挂在门上正应景儿呢。”   临近端午,街上、店里到处都能看到五毒的形象,过节的氛围端的浓厚。   两人道了谢,又顺道去一家客栈的分店看情况,谁知一进门就瞧见个七、八岁的孩子正站在账房身边苦苦哀求,“掌柜的,求求您了,就收下我吧!”   账房给他说的头大,“都说了多少回了,我就是个记账的,可不是什么掌柜的。”   展鸰和席桐闻声进去,“什么事?”   账房一抬头,跟见了救星似的,同两个伙计一并上前迎接,“掌柜的!”   见店里还有客人,展鸰摆摆手,对那两个伙计道:“不必多礼,你们先去忙。”   两个伙计都去了,剩下账房将两个掌柜的请到里头坐下,三言两语把事情原委说了。   “这孩子是城西的,家里只有一个奶奶,好似前些日子那婆婆病了,这孩子想给她买鸡蛋糕吃,可是没有钱,就想在这干活,但年纪太小了,能做什么?我也不敢收。难为他一片孝心,我本想自掏腰包送他一块鸡蛋糕,谁成想,这小子竟不肯要。”   “呦,这倒是难得了。”展鸰和席桐都有点意外。   “可不是么!”账房叹道,“如若不然,我也早叫人将他撵走了,可只这孝心一条儿,就叫人下不去狠手。”   这倒是。   展鸰屈起指头点了点桌面,朝外抬了抬下巴,“去将他叫进来,和气些,别吓着了。”   “哎!”账房也知道自家掌柜的是个善人,忙不迭的去了。不多时,果然领着那孩子进来了。   就见那小孩儿瘦瘦小小的,身上略有点脏兮兮的,一双鞋也破的能看见几个脚趾头。可一张小脸儿颇为清秀,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里头星星似的闪亮,这会儿看过来的眼神满是渴求。   听账房说眼前这两个哥哥姐姐就是掌柜的之后,那孩子二话不说,噗通就跪下了,动作矫健敏捷的连靠他最近的席桐都没来得及反应。   “掌柜的,您就收下我吧!别看我年纪小,我力气大着呢,洗衣做饭搬东西,什么都使得!”   谁也不差个孩子一跪,席桐单手就给他拽起来了,只觉得入手的尽是骨头,都有点儿硌人了。   “就这点儿劲儿?”席桐微微挑了挑眉毛。   那孩子刷的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渐渐地,眼眶就红了,可还是倔,狠狠吸了吸鼻子,死活不肯掉下泪来。   展鸰推了推席桐,“行了,别逗他,孩子还小呢。”   说完,又问那孩子,“才刚账房同我说了,他想送你鸡蛋糕呢,为何不要?”   那孩子用力抹了一把脸,大声道:“我有手有脚,奶奶也说过,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自然得干了活儿才成!”说到这里,又有点着急,眼睛里渐渐又水光闪现,再说话时也多了鼻音,“可是,可是他不要我干活!”   所以,他自然也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可他没有钱,奶奶自然也就没有鸡蛋糕吃了。   他想叫奶奶尝尝鸡蛋糕,听说配着里头酸酸甜甜的果子酱可好吃了!   展鸰和席桐就在心中赞叹,好个三观端正的孩子。   “这么着吧,”展鸰想了一回,道,“你便在这里跑个腿儿,赚个嗓子,每日帮着在外头吆喝吆喝揽客,或是帮着楼上楼下传话甚的,具体怎么做,叫红果教你。”   说罢,又叫了红果来,指着那孩子道:“你带带这个,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狗儿!”那孩子忙道,又十分忐忑的看着她,生怕听到反悔的话。   狗儿……   展鸰无奈的在脑海中将自己一干员工的名字过了一遍:什么铁柱、二狗子、大宝、大树、石头的,如今又多了个小狗儿……   “你姓什么?”展鸰又问,心道若直接叫狗儿,总觉得还不如二狗子呢!   “姓黄!”狗儿脆生生道。   展鸰&席桐:“……”   算了,早知道就不问了!黄狗儿……   “咳,狗儿,”展鸰迅速消掉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又对红果道,“你是个机灵的,这几日抽空带带他,也不许太出格,别影响了左邻右舍,教导他些个待人接物的,该怎么吆喝你有数。”   “哎!”红果便是开业那日显现出销售天赋的小丫头,人美嘴甜,如今俨然成了店里一面活招牌,展鸰十分看重,预备等再历练一段时间,过两年就给她提拔成店长。   狗儿又要跪下磕头,被席桐一把按住了,却又激动地哭了起来,又被他笑话果然还是个孩子,只好硬生生憋住,又反复强调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惹得展鸰也跟着笑起来。   红果又问:“那掌柜的,他也穿制服么?”   甭管长期短期,一家客栈的员工都是穿着同样的青色制服,听说入夏之后,还会换成更清爽的颜色呢。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身量总不至于差的太多,制服总能挑一套尺码差不多的,可这……还是个孩子呢!   展鸰道:“这个也不难,等会儿到了休息时间,你拿一套新的,带他去街角的裁缝铺算算尺寸,叫裁缝现场将大了的缝起来就是了。”   也不必直接改小,瞧着这孩子正长身体呢,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得放尺寸了。且若只是缝起来,回头旁人要穿也不愁,只需拆了线放回来就行了。   红果一一记下,拉着欢喜无限的狗儿去洗手洗脸,顺便传授经验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展鸰又问账房,“这几日买卖如何?什么卖得最好,什么稍差些?”   “好得很呐!”账房眉开眼笑道,又去取了账本与她过目,“近来天气渐热,那些甜口的倒是比天冷的时候卖的略慢了些,可也算很好了。若论最好,自然是凉皮!如今市面上的胡瓜渐渐的多了,早不是冬日洞子货的昂贵,咱们店里头的凉皮价格也按着您的吩咐下调了,利润没什么损失,可买的人越发的多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会儿,楼上楼下里间外间的少说也有十几号人在嘶溜嘶溜的吃凉皮呢!每日也有不少外带的。   “哦,对了,还有烤鸭,本店每日巳时送来的二十只烤鸭,如今越发不够卖的了,往往不到日中便被抢购一空。且这几日端午佳节在即,家家户户都想吃些好的,好歹是个过节的意思,买的人更是多了几倍,小的还想着什么时候跟您请示一回,看是否要加些。”   展鸰看了账本,见他记录的甚是工整详细,便十分满意,“你做得很好,记得挂出去牌子,店里端午节和后头两日歇着,粽子只接受预定。另外,如今天儿热了,东西越发不耐放,一定小心着些,都是入口的东西,千万别有什么差错。但凡觉得有一点儿不妥的,莫要迟疑,也别怕损失了,立刻撤柜!也不许胡乱丢了,省的给人吃了闹肚子,立即销毁,明白么?”   夏天本就是肠胃炎高发期,这会儿医疗水平也很有限,一旦爆发了急性的,上吐下泻止不住是要死人的。   账房连连点头,表示十分严肃,“明白,掌柜的您耳提面命多少回了,小的晓得厉害。”   分店这边各司其职,是没有总管事儿的,如今还是展鸰和席桐时不时过来查看一回,其余的暂且都叫账房总揽。   吩咐完了之后,红果也带着狗儿出来了,展鸰就见那孩子白嫩嫩的,倒是一副好模样。   她又上下嘱咐了一回,瞧着客人们吃的眉飞色舞,显然是满意至极,这才放心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还在琢磨呢,这眼瞅着到了夏天,各色凉吃、冷食也该预备起来了。   凉面、冰淇淋、冰镇酸梅汤、冰镇绿豆汤……   尤其是冰淇淋,不吃这个的夏天还能叫夏天吗?   诚然,如今是不敢指望冰箱冰柜的,可想要冰也不是没法子,大庆朝也不乏有富贵人家采用硝石制冰的法子降暑取乐。   只是硝石制冰成本高昂,指望它大规模做冰砖、冰山什么的还不如建造专门的冰窖,通过人工储冰的法子来的一劳永逸,可若是做点儿小型的冰碗子、冰饮之类的,还是很好的。   在没有合适工具的前提下,冰沙是有点难了,但完全可以用果子水冻成冰块嘛!正好家里还有酒,可以无限稀释,来一点酸甜可口的果子露!才子佳人们想必也愿意顺这个风雅,没准儿还能成为新一代风靡万千的时尚饮品!   或者用蛋黄和牛奶做点儿冰淇淋,上头浇上大量的果酱,又酸又甜又解腻消暑……   想到这里,展鸰忽然就觉得自己已经馋的不行了,她赶紧对席桐招手,“走走走,回家做冰淇淋吃去!”   不还有山楂干、酸梅干、酸杏干等各色干果条儿么,看能不能熬成果酱,哪怕滋味儿差一点儿呢,先来一碗果酱冰淇淋再说! 第69章   因没有冰箱, 展鸰和席桐又跑了一趟清宵观, 从那里要了些硝石来, 准备家去制冰。外头硝石不易得,但对炼丹的道士们而言倒不算稀罕。   回到一家客栈的时候就发现郭先生和纪大夫俩老头儿在院儿里拉了两张桌子,上头摆着茶壶、纸笔等物, 一个把脉一个埋头书写的, 后头排着不少人。   周围都是开的轰轰烈烈的月季花, 空气中浮动着淡香,偶尔还有蝴蝶和蜜蜂打着圈儿的飞过, 果然好一副醉人春景。   穿梭其间的展鹤穿着一身掐金边万字不到头雪缎直缀,外头罩着月白纱,一边帮两位老先生打下手, 一边聆听教诲, 形容严谨,小小年纪便颇有风范。   展鸰看了一会儿, 心中很有点儿吾家有儿初成长的欣慰,这才翻身下马,又十分好奇的问过来牵马的铁柱, “那干嘛呢?”   铁柱笑道:“两位老先生说闲得慌,就出来坐个诊, 替人代写书信什么的。”   怪不得俩老头儿整天互怼, 实在是有点无所事事:   如今郭先生每天只教展鹤一整个上午以及下午的一个时辰, 其余的时间也确实没啥事儿可做。刚来那几日看什么都新鲜,每日四处逛逛, 写几个字,画几张画,作几首诗也就打发过去了,尚且会经常觉得意犹未尽。只是眼下能看的都看完了,又忽然从早前那日日交际忙碌的生活中摆脱出来,难免有点不适应。   至于纪大夫就更别提了,一家客栈上下一众人们的身体都很不错,隔三差五把个脉就成了,压根儿不需要他忙活,闲的简直能发霉。   吃的好,睡得饱,却没什么活儿干,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快被养废了,正好天儿越来越暖,干脆就出来给过往的百姓排忧解难。   席桐笑笑,“这倒是不错。”   展鸰摇头,忽然想起来一个词儿,“中老年再就业……”   “郭先生还给几个孩子起名了呢,可好听!”跟在后头的大宝笑道,又有点儿期待,“回头俺婆娘要是也生了娃,俺也厚着脸皮去请郭先生起一个。”   听见动静的展鹤跟郭先生请示了一句,便丢下东西乐颠颠跑过来,声音脆的好似玻璃碰撞,“姐姐,哥哥!”   “做什么呢?”展鸰摸着他的脑袋,明知故问道。   “纪大夫给人瞧病写方子,先生替人写信哩,”小孩儿的心情显然很好,蹦蹦跳跳的往前走,笑嘻嘻道,“有好些人是从外地来的,先生便叫他们说一说故乡的风土人文,或是路上遇见的有趣的事,权当润笔,可有意思!”   “这倒是不错。”展鸰和席桐都有些意外,也觉得郭先生这法儿实在好得很。   如今交通不便,且也没有互联网,这倒不失为一个获取信息的好法子。   “你可学了什么?说来听听。”展鸰问道。   展鹤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认认真真的伸着指头数,“有个婆婆是打南边儿来的,活了五十多岁都没见过雪哩!还说他们那里只有夏天,没有冬天,有许多北边没有的果子,十分可口。还有人长在山里,说有好些可怕的野兽,能吃人呢。对了对了,姐姐,有人还说见过比人都大的鱼!一颗牙都有这么长!”   他一边说一边努力伸开胳膊比划,表情既凝重又向往,逗得大家都笑了。   大宝不信,“向来都是人吃鱼,哪里就会有那么大的鱼了?岂不是能反过来吃了人?”   展鹤争辩道:“他就是这么说的嘛!”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骗人?   大宝和铁柱两人从出生就生活在内陆,莫说大海,便是成规模的大江大湖都没见过几回,实在想破头也想不出一颗牙一尺长的鱼会是什么样儿,只觉得匪夷所思,自然是不信的。   小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大人的信任,眼见着大宝和铁柱虽然不再反驳,可都只是一味的笑,便知道他们只当自己童言无忌,要糊弄着玩,急的展鹤直跺脚,嘴巴都瘪起来了。   “是真的,先生也说有的!鹤儿才没有骗人!”   “当然有的。”席桐弯腰将他抱起,轻描淡写的肯定道。   展鹤抱着他的脖子,似乎是怕他不信,又急急的重复了遍,“真的有的!”   席桐点头,眼神和表情都十分真挚,展鹤这才慢慢缓过来。只不过因为大宝和铁柱的怀疑,依旧有点委屈,窝在他怀里只哼哼,小嘴儿也撅着。   事到如今,铁柱他们还以为二掌柜只是哄孩子呢,却冷不防听展鸰道:“自然是有的,不然山珍海味中的鱼翅又是哪里来的呢?便是切的那海中鲨鱼的鱼鳍。海边的人称鲨鱼为鲛鱼、鱼昔 ,也有的称之为海狼、吞船、吞山,其体型之巨大、性情之凶恶可见一斑。”   除了席桐之外的几个人都听住了,大宝更是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道:“掌柜的,难,难不成还真有那样大的鱼?!”   吞船?吞山?那得是何等的庞然巨物!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即便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尽览。眼见未必为真,可未曾见过的,也未必就没有,切不可妄下断论。”展鸰看着他们道。   铁柱和大宝都是一凌,忙收敛心神,乖乖道歉。   展鸰顺势又讲了些关于鲨鱼的常识,“鲨鱼性情凶猛,更兼水中是它们的天下,想要捕获谈何容易?少不得要渔民以命相搏。可即便真的捕获鲨鱼,也不过只取其中一小部分食用,剩下的绝大多数都被人弃之如敝履……这般血腥的美食,不吃也没什么可惜的。”   她虽崇尚美食,也不走坚持素食不杀生之类的极端——说白了,万物有灵,动物是命,难道植物就不是命了吗?   可杀归杀,不过是食物链弱肉强食而已,也怨不得什么,但既然杀了,就好好珍惜利用,像猎鲨此等暴殄天物又代价沉重的活动,她宁肯没有。   展鹤若有所思,忽然又带着些悠然神往的问道:“那,鹤儿能去看看吗?那样大的鱼,在水里游起来一定很威风吧?”   他只在客栈旁边的小溪中见过手掌大小的鱼儿,倒是可爱,却哪里威风?   展鸰就笑,“那可不容易,鲨鱼那样大,等闲水域容纳不下,非深海不可。可若想去深海,得有大船哩!又要碰运气,不然若是赶上它生气,可不美……”   小朋友有点理想和向往不容易,所以她也只是说“不容易”,并未说“不可能”。   留着这个愿望吧,保不齐什么时候许就实现了呢?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屋,铁柱帮他们把那一大包硝石放到桌上,“掌柜的,这是什么啊?”   展鸰打开给他们瞧,一挑眉:“好吃的。”   “这个能吃?”众人就见里头一对略有些透明的石头样的东西,难免有些疑惑。   若是摆着看倒还强些,可吃……不怕崩掉大牙吗?   席桐失笑,“此物乃硝石,可制冰。”   众人恍然大悟,这倒是听说过,貌似许多富商巨贾、达官显贵每到夏日便会以此制冰。只是铁柱瞧了瞧外头的天儿,问道:“这会儿且还用不到冰呢。”   最近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候,即便晌午日晒最强的时候站在外头略有些汗意,可哪里就至于用冰!   “这你们就甭管了,”展鸰神秘兮兮的道,“早起送来的牛乳还有么?给我拿些进来。”   如今因每日都要烤一炉鸡蛋糕,牛奶是不可或缺的,便有专养奶牛的牧民每日清晨送来新鲜的牛乳。又因羊乳远比牛乳来的腥膻,如今展鸰他们每天早起喝的也都顺势换成了牛乳。   正好有两个壮劳力,展鸰取了几只鸡蛋,只要蛋黄,将它们与砂糖混合,命大宝打成均匀的乳白色。   自从客栈的菜单里多了一样鸡蛋糕之后,一众壮汉们对这“打发”二字便避如蛇蝎。天晓得掌柜的从哪儿得的这么些个稀奇古怪的方儿,直要叫人将膀子都累的碎了。   被抓壮丁的大宝登时一脸绝望,刚要回头喊自家大哥共患难,蓦然回首却发现那厮太有经验,早在展鸰分离蛋清蛋白时便脚底抹油溜了……   展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莫担心,这个可比鸡蛋糕简单多了,不必打发成泡。”   大宝的胳膊本能的酸痛起来,苦着脸开始搅拌。   泡不泡的,左右如今是跑不了了……   大宝在那头玩儿命似的搅拌,展鸰就去将山楂干泡开,又下锅加糖用小火熬成果酱,然后放到一边晾凉。唉,到底还是鲜果熬的味儿最好,眼下也只好凑合了。   蛋黄、奶、砂糖,其实自己做冰淇淋还是挺简单的,就是如果不加果酱的话容易腻。而且因为全是蛋黄和奶、糖,热量相当高,摄入需要适量控制,有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的人最好碰都不要碰。   根据以往的经验,展鸰又加了点豆面在里面,这样的话冰淇淋会比较粘稠,一来不容易化,二来口感会更细腻丰富,富有层次感。   把硝石倒到一口盛满水的小缸里,将盛有冰淇淋原液的小陶罐盖盖放到水上,要不了多久便会冻起来。然后将做好的冰淇淋分盛到合适的小容器里,从上头浇一勺红色的山楂酱下来,又酸又甜又过瘾,真是想想就忽然觉得干渴燥热的难以忍受了呢!   那硝石晒干之后还可以反复利用,回头再做些冰块,借它的劲儿弄点凉面吃。   席桐和展鹤都在一旁巴巴儿的看,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渴望。   展鸰笑道:“现在还不大热呢,不过吃个稀罕,每人只略尝一口图个意思便罢。”   席桐倒还好一点,毕竟吃过,就是展鹤托着下巴想得出神,时不时的还砸吧下嘴儿,显然是馋的很了。   彻底冻好还需要一点时间,众人各自散去,展鸰顺道去瞧了昨儿夜里被一杯酒放倒的蓝管家。   已经一天了,可蓝管家还是一脸宿醉的模样,两眼无神目光呆滞的坐在日头底下,眼见着是没魂儿了。   展鸰忍笑,轻声问道:“昨儿吃醉了,现下如何了?”   “姑娘,老呕~!”蓝管家闻声抬头,刺眼的阳光让他本能的闭上眼睛,可才张口说了几个字就面色惨白的干呕起来。   随行的小厮熟练的帮忙倒水,蓝管家有气无力的接过,略吃一口便不再动。   就这海量……   展鸰有些无奈的叫人取了点刚熬好的山楂酱过来,用木勺挑了些放在热水中化开,又搅了搅,然后将这杯淡红色的热饮推过去,“喝些这个吧,倒是比白水止呕。”   “如何敢劳烦姑娘!”蓝管家慌忙强撑着站起来,十分诚惶诚恐的道。   见他晕头转向的样儿吧,展鸰哪里好叫他多礼,忙示意小厮扶着坐下,“您老不必多礼,这会儿也别瞎讲究了,且好生歇着吧。”   蓝管家十分歉意的谢过。那山楂糖水微微有些烫,很是酸甜可口,还没喝呢便闻到一股清爽气息。他小口小口的喝完,果然觉得胸口顺畅了些,又十分唏嘘的道:“倒是叫姑娘和席少侠见笑了。”   现在想起来,他也觉得有些臊得慌。   蓝管家也是个知酒爱酒的,偶尔得闲时也爱吃两口,昨儿那一盅酒那样香醇厚重,先就有些心动。且他素日也是能一口气吃一大壶的,便是关外的烈酒白刀子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上几杯,所以饶是姑娘和席少侠事先提醒,他也不过想着:那便先吃一杯!   然后……一睁眼天就亮了。   光知道可能烈,谁能想到竟这般烈!   一口下去,他只觉得喉咙里头着了一把火,那火顺着下去就到了肠胃,脑袋一下子就懵了,然后天旋地转。   虽然此刻难受的很,可吃醉了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飘飘欲仙,什么钱财富贵功名利禄的都好似不重要了……   蓝管家又去避光的地方坐了坐,精神头倒是好些了,“姑娘大才,竟做得那样美酒。此酒一出,白刀子也难以望其项背,天下好酒之人都要闻风而来了。”   “吃不吃的倒没什么要紧,”展鸰道,“原本我们最关注的也不是这个。”   “哦?”蓝管家倒是奇了,捏着脑袋问道,“难不成还有什么旁的用处?”   天寒地冻的地方倒是尝要吃些取暖御寒,至于旁的?   展鸰笑道:“还不成个样子,回头弄好了,您老自然就晓得了。”   并非她有意卖关子,只是如今医用酒精的事儿只是八字一撇,为防节外生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两人正说着话,前头铁柱就找了过来,“掌柜的,福园州的张捕头来找您呢!”   张捕头,张远? 第70章   蓝管家闻言朝展鸰拱拱手, “姑娘有事且先去忙, 老奴自己歇歇就好了。”   大约是公务缠身, 最近张远轻易不往这边来,饶是城内分店开张也只是托人送礼,展鸰也怕他此刻过来是有什么要事, 略一思索就过去了。   她三步并两步的转到前头去, 老远就看见张远站在大柳树下头, 繁茂的柔嫩枝叶随风摇摆,几乎将他大半个人都挡在里头。他一手牵着马, 一手背在后面,仿佛有什么心事。   “张捕头可是有什么紧急案情?怎的连马都不拴?”展鸰上前问道,“且先到棚子下头坐坐吧, 我叫人上茶。”   “不必!”张远抢道。他的喉头滚了滚, 神色罕见的有点紧张,“就在外头吧, 我问一句话就走。”   这人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大对。   展鸰也不勉强,点点头,“好, 有话请讲。”   她这样干脆,可张远却忽然犹豫起来, 此刻的他就好像一条被忽然丢上岸的鱼, 只是嘴巴大张, 喉咙里竟发不出一个音节,一张脸憋的通红。   展鸰静静的看着他, 也不说话。   太阳渐渐西沉,天色也逐渐暗淡下来,被渲染成橙黄色的阳光不再刺眼,好似给万事万物都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晚风吹来,枝叶摇摆哗哗作响,空气中的花香也宛如有了生命蜿蜒流淌。   景色该是美丽的,可却无人欣赏。张远心跳如擂鼓,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忽然就有点后悔过来了。   或许,或许他今日过来本就是错的,若是不问,他们依旧是朋友……   他正踟躇,却听前头的姑娘石破天惊的丢出来一句:“你喜欢我,是不是?”   轰隆,张远脑子里好像有一个闷雷炸开,将他整个人都震得懵了。   他本能的抬头望去,就见那姑娘一身烟灰蓝的衣裙与身后的树木似乎融为一体,随风摇摆,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世人大多情感内敛,于情爱一事更是羞于开口,可展鸰却一点儿也不扭捏羞涩,只是表情平静的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与席桐成亲在即吧?”   这一句话就好似一瓢冻透了的冰水,直接将张远不停翻滚沸腾的内心浇透了,一片冰凉。   他本能的攥紧了拳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展鸰歪头看他,“既然如此,那你来问我什么呢?”   也不等他回答,展鸰就好像有读心术一般,石破天惊道:“有人给你做媒了,是也不是?而且那人或许位高权重,令你无法正面回绝,对不对?是你的上司陈大人吗?”   这人过于忠厚保守,什么事儿但凡不逼到门上是绝不会迈出这一步的。   张远惊的眼睛都瞪起来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午时陈大人忽然说他家中有个侄女,只比自己小两岁,十分贤惠秀丽,端午节要过来走亲,想叫他俩见见。后头的话虽然没明说,可谁都知道:若是没什么不妥,便定了这门亲……   张远一直知道陈大人很器重自己,若放在之前,他听了这话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毕竟那陈小姐的祖父也曾做过县令,算个正经官家娇娥,他不过出身农户的小小捕头,实在是高攀了。   然而这一回……   他到底还是不死心的。   事到如今,张远也顾不上犹豫,他猛地向前一步,有些着急的问道:“你,你果然是非他不可吗?”   只要她对自己有点情分,他就敢回去回了大人!   展鸰毫不迟疑的点头,“对,非他不可。”   张远腔子里的一颗心骤然下坠,到底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又追问道:“倘若,倘若你我相识早于”   “没有倘若,没有或许,更没有如果,”展鸰的表情淡淡的,声音更是被风吹的轻飘飘的,仿佛在漫不经心的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可谁都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认真,“现实就是现实,又不是话本小说,可以随意涂抹,哪来的倘若?”   “情之一字,奇妙非常,一往而深,要的就是一个非他不可。”   “若是没有这个非他不可,我宁愿孤独终老。有没有旁人,本也没什么要紧。”   爱情于她而言,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既然来了自然要牢牢抓住。可若是没有,也不必出那等丑态,好似饥渴难耐的人,非要抓点什么填补一般。   是他的就是他,不是他,换谁也无用。   张远惊的眼睛都直了。   他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子竟能这般坦诚的大谈情爱之事!   “我没有别的意思,”展鸰没什么表情的看过来,“只是张捕头你如此行事,既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和那位姑娘。”   既然是陈淼保媒,想来介绍的也是官门之中的姑娘,张远这样做,拿人家当什么了?   顿了顿,她又有点不可思议的问:“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你我私交不多,自认也没什么值得日久生情的。更未同甘苦共患难,可若是一见钟情,又实在谈不上……你这份情意究竟从何而来?又或者,你所以为的喜欢难道真的就是喜欢吗?”   只怕更多的,还是一时新鲜罢了。   而起于新鲜的情感,便如空中楼阁,既不稳固,也必然不会长久。   “当然!”眼见着自己的感情被否定,张远十分迫切的喊道。   展鸰却笑了,摇摇头,“我是不信的,这话只怕你自己内心深处也存疑虑。”   见张远又要说话,她微微抬高了声音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你我的心思都已明了,既没有转机,张捕头还是请回吧。”   说完,当真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张远是真的有些急了,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来,不由自主的向前跟了几步,可脑海中回响起方才展鸰说的话,却又不自觉停住,整个人都有些茫然了。   晚风微凉,吹在脸上倒叫他发热的头脑冷静许多,他不禁喃喃自语,“我,我当真倾心于你……”   来时他便是这样想的,他自认自己的心意未曾改变过,可如今再说出口,却鬼使神差的弱了许多似的。   展鸰脚步轻快地转到前院,就见郭先生和纪大夫刚送走了最后一人,正在满脸放光的收拾东西,瞧着十分满足的模样。席桐和展鹤也搬了一张桌子坐在他们不远处,借着最后的日光,一个正垂头用小刀刻着什么,另一个对着一张人体骨骼表念念有声,时不时还伸手捏捏自己和席桐的身子两相比对,学的十分用工。   “走了?”席桐不必抬头便知道是她。   “走了。”展鸰去他身边坐下,顺手摸了摸展鹤依旧肉乎乎的小下巴,“胫骨在哪里?”   展鹤飞快的抬起小腿,刚要指,却又有点犹豫,迟疑片刻,才指了指下面。   “不对,”展鸰摇头,顺手纠正过来,“这里才是。”   展鹤就有点沮丧,不过旋即又振奋起来,背的越加认真。   “鹤儿真棒。”展鸰特别喜欢小家伙身上这股不服输的劲儿。   这会儿没法子解剖,许多细小的骨骼单靠摸是摸不出来的,但至少先把大块和经常会用到的骨头记住。多了解下人体,总没什么坏处的。   被夸奖之后的展鹤果然连残余的一点儿失落都没了,抿着嘴儿嘿嘿笑了几声,双手捂脸,有点害羞却又壮着胆子要求道:“那姐姐你多夸鹤儿几句,鹤儿就更棒啦!”   展鸰和席桐都忍俊不禁,这小东西!   两人果然狠狠夸了一回,美的这小家伙都快飘起来了,自己搬着小板凳,脸蛋红红的去花丛边背书去了。   桌边只剩下展鸰和席桐,后者又继续刚才没问完的话:“都说明白了?”   展鸰点头,“说明白了。”   说完,又撑着下巴看他,眨眨眼,“危机意识起来没?吃醋不?”   席桐目光专注的看着她,认真点头,“自然是有的。”   他又垂头在那块木头上刻了几刀,“不过我对我们有信心。”   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他们自己好好的,外头再来十个八个张远也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展鸰哼哼几声,心里鼓鼓胀胀的都是甜意。   “你刻什么呐?”她有些好奇的往席桐手里瞧了瞧。   “龙。”席桐举起来给她看,说到下面的话时,眉目便不自觉柔和许多,“刻一对儿,回头成亲了,就摆在屋里。”   展鸰失笑,“成。你如今是越发能干了,竟连龙都刻的出来。”   两人说笑一回,展鸰忽然来了兴致,用力拍拍自己面前的空地,“来来来,我给你弄弄头发,换上才买的簪子。”   席桐难免有点踟躇。   做饭他自然是甘拜下风的,可这论起手巧……天晓得直到今天为止,展鸰可就只会两个发型,还是李慧豁出去老命才教会的,这会儿又要给自己弄头发?   然而到底是不忍心打击未婚妻的积极性,席桐老老实实挪到她面前,心道罢了,反正自己剃光头的时候她也不是没见过,这些头发且给她耍吧。   展鸰果然开始活动手脚,兴致勃勃的拆了他的头发。   席桐的发质很好,黑且亮,莹莹泛着光,每一根都饱含水分。以前短头发的时候看不大出来,如今留长了,竟叫人爱不释手。   也不必用梳子,展鸰用手指一勾,那黑发便乖乖去到一边,蹭在衣服上沙沙作响。   展鸰很有几分贪恋的摸了几把,感慨道:“生不逢时啊,这要是还在现代,等你以后退了,完全可以去拍洗发水广告嘛!”   席桐低笑,眉眼弯弯,便好似后头那溪水潺潺流动,轻快地透着亮。   像他们这些前线的人,哪个不是一身伤病?职业寿命往往都不长。而等他们打不动了,拼不动了,若还侥幸活着,估计也正值壮年,那时摆在眼前的无非两条路:彻底退了,从此做个并不十分普通的普通人;或是留下,不过必然要转成文职。   两人之前有事儿没事的时候也曾聊过这个话题,都觉得文职不适合自己,还一本正经的规划过乱七八糟的退休生活……   没成想阴差阳错的,如今他们倒是提前圆梦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分明是不久之前的,可竟也有恍如隔世之感。   正说着,那头郭先生和纪大夫就一前一后背着手来了,见他们两个大咧咧坐在院里,还披头散发的,都有些吃惊,“这是作甚么?”   展鸰忽然噗嗤笑出声,然后就趴在席桐背上哆嗦起来。   席桐本能觉得不妙,抬手一摸,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么,一条乌黑靓丽的大辫子!   俩老头儿也顺着绕到后头一瞧,一个两个俱都笑翻了,眼泪直流。   呵,看人家这俩小年轻玩儿的!嘿,年轻真好啊!   最后到底还是席桐自己三下两下束了头发,顺势换了新买的簪子。   纪大夫眯着眼睛瞧了,笑道:“这簪子好看。”   席桐就语带笑意的强调了下,“她买了送我的。”   纪大夫刷的变了脸,哼了声,“谁没收过礼似的,哼!”   说罢,气呼呼的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今儿晚上吃什么?”   忙活了大半日,倒是有些饿了。   展鸰带头哄笑,最后拍着手道:“锅贴吧!”   锅贴是个啥?俩老头儿都没听过,可既然掌柜的都说吃了,必然是好吃的,嗯,就是锅贴了!   因外头燥热又有风,难免沾染灰尘,众人分别回去洗了手脸换了衣裳,这才陆续去大堂。   展鸰和席桐先迫不及待的去瞧了冰淇淋,见罐子里原本软软的液体已经成了淡黄色的固体,不由得欣喜非常。   李慧与高氏等人麻利的和面、拌馅儿,并严格遵照展鸰的指使,将那面团揉的十分柔软,馅儿调的润润的。   展鸰看了一回,点头,又给她们讲解,“这锅贴啊,不同于饺子、馄饨,下锅后本就会流失水分,若馅儿再干些,便硬茬茬的,没法儿吃啦。”   馅儿是猪肉蘑菇的,混了点葱姜,都剁的细细的,一加进去盐便窜出来一股咸香,叫人口水直流。   展鸰带头捏了几个,又指导她们做,自己转头去搅和粥水。   晚上吃小米粥对身体好,便是金灿灿的米里头切了小颗的腊肉丁,待熬到粘稠即可。   只两样,到底单薄,展鸰去抓了几把腌制过后的香醇出来,切成丁,与那鸡蛋、面粉调和成糊糊,在平底锅内烙了几张厚实的蛋饼。   没吃过的人不知道,这香醇蛋饼配粥,着实美得很!   中间给锅贴浇水时不免要掀起锅盖,水汽翻滚,香味弥漫,外头等候的众人努力嗅着里头飘出来的香气,越发心痒难耐,急的抓耳挠腮。   纪大夫不动声色的揉了揉肚子,忽然看向郭先生,“你离得近,去瞧瞧。”   郭先生瞅了他一眼,从鼻腔中发出一个高傲的哼,然后便转过头去对展鹤道:“眼见着便是端午,不若你做几个灯谜来猜。”   展鹤称是,席桐就觉得眼皮子一跳,起身道:“我去瞧瞧。”   说完便溜了。   展鸰听见门帘响动,转头看去,“呦,等不及啦?”   如今厨房里人手多了,除非是情调,倒也不大用他进来帮忙。   席桐幽幽叹了口气,“郭先生叫鹤儿做灯谜过节呢。”   灯谜,灯谜,又是灯谜!你们大庆朝的人这么痴迷的么?   展鸰噗嗤一笑,心头一动,“前儿蓝府不是送了好些纸笔么?我瞧着里头有几摞厚实硬挺的卡纸,据说是用来做拜帖、笺子的,只如今我们如何用得了那许多?倒不如刻几幅扑克出来,也叫大家多些乐趣。”   字谜什么的,他们俩是真的菜啊!去了那就是千里送人头。偏偏这边还雅俗共赏、老少咸宜……   听了这话,席桐两只眼睛都亮起来了,情不自禁的上前用力抱了她一下,“你可真聪明!”   这顿饭众人吃的都十分满足。   那锅贴底部金黄酥脆,表皮劲道弹牙,里头馅料满是肉汁,略蘸一点儿香醋,一口下去三种口感,都不知该怎么形容好了。   又有那香醇蛋饼,夹一口慢慢嚼,再吃一口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米粥,那滋味儿,真是绝啦。   待吃了饭,展鸰又抱出来一个小罐子,从里头挖出一些个淡黄色的膏体,每人都用个小碗儿盛着,上头浇一勺山楂酱,光看着便是一种享受了。   谁也不知这是个甚,挖一口瞧瞧,凑近了便有一股凉意。入口细腻绵软,又酸又甜,竟叫人将一整天的疲惫和燥热都去了似的!   可惜每人只有一小坨,不过三两口便没了,哪里过瘾?只是意犹未尽。   蓝管家兀自擎着勺子,双眼微眯,不住回味着方才那言语难以形容的绝妙口感,“妙,妙啊!”   嗨,若非几代人都在蓝家侍候,待日后告老,他竟也想在这长长久久的住下去啦!   他暗自唏嘘一回,又问道:“姑娘,这同素日老夫所见的冰碗子相去甚远,却叫个甚?”   “冰,咳咳,雪糕!”展鸰刚要习惯性的回答冰淇淋,可又转念一想,自己的马如今就叫这个名儿呐,便又改口叫雪糕。   “雪糕?嗯,好名字!”郭先生先念了一回,含笑点头,“沁凉似雪,细腻如膏,果然不负其名。”   展鸰和席桐就笑,到底是文化人,一说就说着了。   纪大夫腆着脸道:“这点如何够吃?”   “再多可不敢啦,”展鸰笑道,“这玩意儿凉的很,如今又不大热,不过尝个意思罢了,吃多了该闹肚子。”   说完又看他,当众点名道:“尤其是您呐,体瘦的倒罢了,您如今有了点年纪,且得注意着呐。”   话音未落,旁边“体瘦”的郭先生就骄傲的挺起胸膛,纪大夫微微涨红了胖乎乎的老脸,重重哼了声!   有啥了不起的?!   不就是瘦么,想当年,想当年我也瘦得很呐! 第71章   端午当日, 客栈里头有家的都回去过节, 没家的留下一处热闹。   本来蓝管家该是送到了礼就往回走的, 哪知一朝托大,阴差阳错醉倒耽搁了,转眼便是端午, 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展鸰不忍心叫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过节, 便强留下了。   他家世代为蓝家效力,自己又是跟蓝源自小一处长起来的, 情分非比寻常。这些年忙里忙外尽心尽力,内外人只把他当半个主子,便是蓝源夫妇对他亦是礼遇有加。如今因故停留, 回去说一说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故而略一推辞便应了。   蓝家一行人留下,客栈人一多, 越发的热闹了。   端午节该是赛龙舟的,不过北地水少,便跑不得。孙木匠提前扎了数盏龙舟花灯挂在外头, 夜里点起来,明晃晃亮晶晶, 造型优美, 十分好看。尤其一阵风吹来, 那些花灯便晃悠悠的动,恰似龙舟行于水面, 甚是美丽。   李慧临走前还送了众人五色绳索编成的结子,如今都系在手腕上。唐氏也绣了好些五毒香囊,里头装上晒干的艾草,大家也都佩戴了,节日气氛登时涌现出来。   入夜之后,众人先出去赏了一回灯,又放了焰火,开开心心的吃了粽子,欢声笑语不断。   尤其是那龙舟彩灯,郭先生颇为赞赏,夸了又夸,只将孙木匠那等憨厚人臊的满脸通红,搓着两只粗糙的大手道当不得。   他不过乡间野人,听说这位原先可是能见着皇上的官老爷哩,叫人家夸一句,那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郭先生赏了一回灯,又颇有些遗憾的道:“该做些灯谜来猜。”   展鸰和席桐只当没听见,转头就推销他们的扑克去了。   大好的日子,谁跟你猜灯谜?!找你的老基友去吧!   上回展鸰提了之后,席桐果然花了一天做了两幅扑克牌,也没弄什么JQK的,只标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正乾坤和四样花色,倒也很是好看。向众人说了一回规矩,又带着试着玩了几把,本就不是多么难的,众人就差不多上手了,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郭先生也耍了一回,笑道:“倒也有些意思,回头不如将那花牌、骨牌一并取来作乐。”   也就是他这么一说,展鸰和席桐这才知道原来民间也有类似于后世麻将的骨牌,只是造价相对昂贵,且寻常百姓家忙都忙不过来,又哪里有闲钱和余力去购置骨牌玩耍?故而他们来了这许多个月了,竟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孙木匠最是个能干的,时刻都担心自己没了价值,听了这话忙毛遂自荐道:“这个不难,也不必非用骨头做,后头院子里还有许多木头,略取一点下脚料便得了,又不耗费什么。我同孙女细心打磨光滑,不出几日便也能得了。”   展鸰知他闲着便不自在,顺水推舟的点头道:“如此甚好,我同你们二掌柜的还不会哩,”又对郭先生道,“回头还得劳烦先生教我们。”   郭先生尚未言语,纪大夫先就抢白道:“何须他来?竟是想法儿输呢!你们不知道,他最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不打牌便罢了,但凡上桌,一年到头三百六十日,竟没有赢过一回的!故而大家都爱找他玩。亏着他没得瘾头,不然早连裤子都输掉了。”   说到最后,众人纷纷大笑,郭先生面上微微泛红,到底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重重的哼了声,心中却暗自琢磨等会儿找过场子……   只做耍无趣,二狗子笑道:“不如弄些个彩头。”   众人都说好。   大树也壮着胆子道:“只是大好的日子,耍钱倒也有些个不美,倒不如定下个规矩,输了的罚酒一杯!”   大家都觉得有些道理。   赚钱不易,本来是为了玩儿的,可回头谁若是输狠了,难免杀红眼,一旦闹起来岂不尴尬?还是吃酒的好。   端午佳节,上下百姓都要饮雄黄酒祛除邪祟,以求好运康健,客栈里也备了些货,或是贩卖,或是自己饮用,如今倒也不必外头找去。   席桐起身去拿酒,回来的时候手里又额外多了一个小坛子,“难得佳节,人多热闹,雄黄酒寡淡,只吃它却也没什么趣儿,倒不如将我新做的这一样烈酒也拿出来倒一盅,回头谁输了便吃一口。末了若是输狠了,便吃一杯。”   这几天他埋头做酒众人都是有目共睹,奈何除了展鸰和蓝管家外竟无一人有幸品尝。可那酒香四溢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铁柱大宝等人早已按耐不住,偷偷问过多回,只没个结果。如今见他竟然主动拿出,哪里还忍得住?纷纷起身拍手叫好,又自告奋勇的去拿碗。   展鸰忙拦住他们,“快别没数了,这酒你们若能吃一盅下去还面不改色,我就服了!回头爱如何闹便如何闹。”   席桐拿来的这坛酒比前几日蓝管家吃的那一回更浓,已经是蒸馏过两次的,少说也有三十多度,这些吃水酒长大的货还拿碗呢,这不是作死呢吗?   铁柱等人面面相觑,还有些不大信。   江湖好汉吃不都讲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吗?两位掌柜的素日也是个豪爽的性子,怎的如今竟然要用酒盅了?想那酒盅不过拇指高矮,便是斟满也就一口没了,是不是有些太小家子气了?   唯独唯一的受害人蓝管家一看席桐拿出来的那个坛子,登时脸都绿了,慌忙起身,忙不迭的往外退,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老奴人老体弱的,先回去歇着了,姑娘、姑爷,你们自耍,自耍罢!”   要了命了,前儿那一杯下去,他整个人便如同吃了蒙汗药一般,登时人事不省,如今还有些发虚哩,哪里还能再吃?   也无人计较他口中“姑娘、姑爷”的称呼,只是哄笑出声,不必展鸰和席桐吩咐,便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纪大夫等人一马当先的冲过去,七手八脚将他拉了回来。   “当真是扫兴,又不是逼你上战场打仗,不过吃杯酒罢了!”纪大夫取笑道,“难不成你这老货如今连口酒都吃不得了吗?”   之前纪大夫曾入蓝府瞧病,倒也同蓝管家见过几回,勉强算认识,是以两人说起话来也更加随意些。   蓝管家叫苦不迭,心道我倒宁肯去打仗!好歹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只是叫苦连天,连连告饶,可谁听他的?到底抵不住人多势众,死活被拉回来按下,整个人都快凉了。   你们这些无知的人呐,嘴上说的轻巧,回头真要是输了吃酒,有你们好受的!到时可别怪我没时间提醒。   悔不当初啊,早知他就该连夜上路的,也不必遭此劫难……   一时众人便将几张桌子靠在一处,围成一张大桌,中间摆了酒坛、酒杯并骰子、扑克等物。又有枣泥酥、绿豆酥、椒盐饼、牛舌饼、卤味,酸枣、山楂干、蜜饯、李条儿等各色干湿果品,满满当当一桌子。   说笑归说笑,可在座的也颇有几位上了年纪,更有新买来的红果、小翠儿几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哪里能成?席桐新做的酒着实烈了些,若是逼着硬灌,难保不弄出个好歹来。展鸰便笑道:“如此,且又有女眷在,有的还小的,也不必非吃酒,回头谁输了,或是说个笑话,或是说段故事,讲个什么奇闻的,大家觉得有趣便也揭过。”   听她这么说,原本还悬着心的几个人登时放松了,脸上笑容越发真挚。   展鸰开牌,众人嬉笑着玩耍,不多时两轮下来,输赢分明。   郭先生真不愧是丑牌手,两轮下来输了两次。   头一回是试水,倒是不必惩罚,可第二轮若再这样放过,着实说不过去。   郭先生也是个狠人,略在脑海中过了一回,一发狠,“倒酒!”   众人大惊,片刻沉默过后都山呼海啸般的吆喝起来,屋里一时间鬼哭狼嚎,热闹的不得了。   大树就感慨,“没想到郭先生恁瞧着文绉绉的,竟是个豪客!”   他们都以为郭先生会要求作诗哩!   铁柱巴巴儿地跑去为他斟酒,将那甜白瓷的小酒盅倒的满满的,瞧着约莫能有一两上下。   头几轮不必吃一盅,可对没喝过烈酒的人来说,一口也够受的。   展鸰和席桐不免有些担心,这老头儿也别把自己个儿放倒了。   纪大夫就笑着安慰,“不必焦急,那厮瞧着风干茄子似的弱不禁风,实则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许多武将都喝他不过。”   得,又是一个千杯不醉的。   可问题是有蓝管家这前车之鉴,不管是展鸰还是席桐,对这个词儿都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怀疑……   郭先生不愧是个雅人,都这会儿了还有工夫欣赏:   他先观色,见那酒液澄澈透亮,宛如月光皎洁,先就满意的点点头。   再嗅其香,他用手在上面轻轻扇了几下风,直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香扑鼻而来,竟犹如实质,久久不散,脸上便泛起一点喜色。   “果然好酒。”   说完,郭先生便端起酒盅啜了一口。   酒液入口,他刷的瞪圆了眼睛,双颊微微涨红了,过了许久才咽下去,然后痛痛快快的吐了口气,少有的喜形于色道:“哈哈,果然好酒!”   一看这个架势,展鸰和席桐就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眼瞅着,这还是个深藏不露的老酒鬼呀!   俩老头儿来了这么久,纪大夫倒罢了,是个上蹿下跳的老顽童,可郭先生一直都十分素整的模样,端的喜怒不形于色,何曾见他这般欢颜?   纪大夫呵呵笑了几声,冲展鸰和席桐撇了撇嘴,“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展鹤看的眼热,忍不住凑过去看,可刚一接近了,便被那浓烈的酒气冲的将脸皱成一团,赶紧捂着鼻子跑到席桐这边,“臭!”   众人大笑出声,郭先生笑道:“黄发顽童,哪里知道杜康之美?”   席桐拍了拍小孩儿的脊背,心道等他长大了也未必好酒……   过了约莫一刻钟,郭先生不出意料的又输了第三局,也不必旁人催促,这老头儿自己就笑眯眯的搓着手道:“哎呀,又输啦,哈哈,罚酒罚酒!”   说完,就迫不及待的端起酒盅,滋溜一口将剩下的大半杯残酒喝干,然后痛痛快快的自己又倒了一杯。   众人:“……”   郭先生大大方方的道:“哎呀,左右后头免不了还要输,我且自罚罢!”   说完,竟还真就要抢先喝,众人纷纷回神,忙一拥而上,按人的按人,抢酒盅的抢酒盅。   郭先生还十分委屈,“何苦费这劲?早喝了早完事!”   展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人人都逃,偏羊群里蹦出个活驴来,竟上赶着抢罚?   蓝管家默默擦汗,下意识的挪了挪屁股,离得郭先生越发的远了。   惹不起,惹不起,敬而远之……   若说他的千杯不倒是赝品水货,那郭先生这个便是原装正品!   一阵闹腾过后,也不知是谁干脆将酒坛子搬开,放到离郭先生最远的地方去,后者表情分外怨念。   玩闹最大的乐趣不是想方设法叫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是……千万不能让旁人遂意!   大家伙一看,哎呦,再这么下去不行,没想到老头是个深藏不露的!输了反而成了好事。   一个人老输也没意思呀,大家光看他喝酒了,图什么劲呢?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轮之中,刚还参差不齐的牌技忽然集体滑坡,一个赛一个的臭,各种匪夷所思的愚蠢打法层出不穷:   将分明可以凑对的牌硬拆开来打出去;   能打过的直接跳过去;   即便没什么可打的也要胡搅蛮缠……   如此这般的闹下来,在座众人几乎都输了一遍,唯独郭先生一人傲视群雄,硬是被人联手拱到了蝉联冠军的位置上。   郭先生大怒,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朗朗乾坤,尔等为何聚众舞弊?”   众人纷纷把视线扭向各方,就是不与他对视。   听听,说的这叫什么话,叫你赢还不好么?真难伺候……   展鸰和席桐更是理直气壮,觉得他们这么做简直是尊老爱幼,完全可以被树立为典型模范嘛!   中间铁柱和大宝他们输牌之后,就跟捡到宝一样,迫不及待的冲过去给自己倒酒,结果一口下去整个人的面皮都发紫了,也就是怕当众丢人这才没有喷出来,死活硬憋着咽下去,然后直挺挺的立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喝的是甚?!   瞧着清水也似,一入口就跟着了火似的,口腔内壁灼烧的火辣辣的疼。   含在嘴里疼,咽下去就更精彩了!   他们见过街上耍把戏卖艺里头喷火的人,可如今,自己更像是吞了一口火,从唇舌一路燃烧到喉管和胃部……   等狠狠憋下去这一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呢,却愕然发现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这酒的后劲竟然也颇大,待口中麻木的痛感缓缓过去,一股意料之外的劲头儿又从体内缓缓涌上,沿着原路返回,最后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到脑门!   有那么一瞬间,铁柱觉得自己耳边回荡着仙乐,眼前看到了玉皇大帝……   二掌柜的究竟酿出些个什么来?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己受苦算什么?更难得的是将别人也拉下水,看着他们一同受苦!   于是头一个“遇害者”铁柱虽然痛苦万分,可愣是以超强意志抗衡,背对众人面目狰狞,一回过头来,没事儿人似的!   大宝、大树等人万分垂涎,争先恐后的凑上去询问感想,铁柱想了一回,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入口醇香,回味无穷!”   现在回味起来,口感确实美得很,唇齿留香,自己前头二十多年喝过的酒竟都成了马尿了!   只是……口感也忒刺激了吧?   大宝等人对铁柱这个领头大哥那是万分信任,见他都这般推崇,越发红了眼,死活要输。   然后……画面太美,展鸰并不想形容,反正一轮下来,大宝和大树就快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稍后,孙木匠输了一回。   他挠了挠头,憨笑道:“我同孙女打南边过来,倒是见过当地赛龙舟的情景。”   在场绝大部分人都在附近打转,听了这个着实新鲜,都催着他说。   “……南边河湖纵横交错,便如同北地大小道路一般常见,故而许多人家都有船,就好像咱们这儿有马车的人家似的。到了端午这日,便纷纷将船上绑了绸带,又有那船队,专门挑选一众精壮男儿,上身拖的赤条条的……鼓声震天……官府也不大管了,还有人专门开盘下注哩!若是运气好,没准儿大赚一笔,一年都不愁了。只到底输多赢少&……”   众人听得目不转睛,待听到后头男人们打赤膊时,红果等几个小丫头都纷纷红了脸儿,捂着脸吃吃的笑,可还是继续专注地听下去。   孙木匠的语言十分朴实,并未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可他说的详尽,众人眼前竟也好似徐徐展开一副赛龙舟的画卷似的,俱都十分过瘾。   接下来一轮输的是纪大夫,这老头儿知道自己酒量不济,倒也不逞这个能,抄着手想了一会儿,笑呵呵道:“我说个故事吧。”   桃花、红果等年纪小的孩子们都来了兴致,一个个儿的托着下巴等着听,果然有了几分一家人过节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特别爱看闲书的关系,他也没能中进士,文章做的不大好,可是着实满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众人一听都愿意,各自端了各色零嘴儿,一边咔嚓咔嚓的吃着,一边竖起耳朵来听。   结果听了几句之后大家的脸色就有点不大好:哪里是方才孙木匠那样温馨快乐的,这他娘的显然就是个鬼故事啊!   虽然心里难免有点怕,可纪大夫说故事的本事十分出色,寥寥数语就勾勒出引人入胜的大背景,叫人欲罢不能。   难得有这么一出,没奈何,便是怕些,也只好强忍着听下去了。   老头儿十分投入的摆开龙门阵,一人分饰数个角色,有少男,有少女,更有媒婆……角色转换的时候言语神态动作尽不相同,堪称戏精。   “是日,春光明媚,那书生心中烦闷,正好出去踏春散心,不想这一去便遇上一桩怪事……忽而狂风大作,刚才万里无云的天上顿时阴云密布……”   讲故事的人投入,听故事的人更投入,众人就随着纪大夫的讲述各种唏嘘惊呼,最后竟连东西都顾不上吃了。   纪大夫说的都出了汗,当下挽起袖子,“却见方才还如花似玉的小姐忽然从一双含情目之中滚下斑斑血泪,她猛地朝着王公子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讲到这里的瞬间,纪大夫忽然将两只手弯成爪状,模仿着故事中小姐的动作朝众人啊了一声!   在场所有人都已深深沉浸在他营造的氛围之中,何曾想到会有这一变故?简直觉得那个化成厉鬼的小姐从他口述中跳了出来,活生生扑到眼前,何其恐怖?!   于是众人都撕心裂肺的嗷嗷怪叫起来,胆子小些的大宝等人直接就从凳子上摔到地下,手脚并用的往后蹿,小翠和红果他们眼泪都快出来了。   蓝管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倒不是不怕,而是因为过于恐惧而瞬间丧失了行动能力……他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拽出来一串佛珠,口中乱七八糟的念着什么无量天尊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保佑等话。   就连展鸰和席桐也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浑身一哆嗦,桌子下的两只手死死抓在一起,都摸了一手冷汗。   展鹤这小孩直接吓呆了,二话不说一脑袋扎进席桐怀里,一边变着调的叫,一边喊着小姐好可怜……   诡计得逞的纪大夫放声大笑,插着腰环视四周,十分得意。   然而就在此时,寂静无声的外面忽然响起一阵猛烈急促的敲门声,正如他方才描述的书生的遭遇一模一样!   正处在惊吓之中的众人便如同惊弓之鸟杯弓蛇影,根本来不及分辨,已经敞开了的喉咙里再一次迸发出穿云裂石的尖叫!   就连纪大夫自己都被吓得够呛,哪里顾得了许多?随手抓住身边的郭先生,两个老头儿缩在一处,面无人色抖若筛糠……   前不久还其乐融融的屋子里简直乱作一团,哭的哭叫的叫,如同群魔乱舞狂风过境,哪里还有什么美妙可言?   关键时刻,到底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发挥作用,两个生在新世纪长在红旗下的人最先回过神来,隐隐觉得不对。   这声音明显是从前面传过来的啊!   有人来了!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十分默契的从靴子里掏出匕首反握住,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的摸了过去。   现在他们所在的是一座二进院子,敲门的人在院墙外头,要先出了屋门,绕过照壁,这才能看见院墙。   今晚月色不错,不必点灯也能隐约瞧见对方的脸,不过这样也越发衬的随风摇曳的几盏灯形容可怖……   两人先熟练地观察外部情况,确定没有异常后各自就位,展鸰清了清嗓子问道:“谁啊?”   外头很快有了回声,听上去又惊又喜且十分焦灼,“姑娘有礼,我们是过路的行人,因为前面错过宿头,如今又进不得城,只好打搅了!”   这几日客栈放假,外头早就立了牌子说不接客,说打搅倒也不错。   分立门两边的展鸰和席桐飞快地交换下眼神:听声音应该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而且他说话的时候另有一道低低的杂音,大约也是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女郎。   大过节的,又是这个时候,一对年轻男女来到这荒野客栈投宿,怎么看都透着点诡异。   尤其刚才又稀里糊涂的听了鬼故事……   于是两位掌柜的就齐齐陷入沉默,显然都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接这单意外的生意。   他们的沉默可把外头的人急坏了,来人等了一会儿,见久久没有回应,再一次用力砸起了门,而且还剩比方才更加急迫:   “姑娘,姑娘,求求你了,我们真的不是坏人呐!有人生病了,我的同伴生病了!她也如你一般是个年轻姑娘呐,求你发发慈悲,救我们一命吧!”   虽然是五月的天,可野外更深露重,或许还有野兽出没,对一个病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展鸰和席桐开了门,就见外头月色里站着一个穿着白衣裳的书生,他手里还牵着一截缰绳,后头灰色小毛驴的背上驮着几个小包袱和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   这副样子确实不像歹人。   见终于开了门,那书生喜出望外的上前行了个大礼,“两位好,我姓王……”   姓王?!王书生!   而且他身边还带了一个年轻姑娘!   展鸰和席桐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天呐!   想是这么想的,可看见这俩人在月亮底下显而易见的影子,大约也不会是鬼。   展鸰把人迎了进去,又喊人出来牵驴喂料,并准备热水、房间,席桐顺道去外头看了几眼才回来关门。   正是过节,又在深夜,多小心些总没错。   那个小姐约莫十八九岁,形容秀丽柔美,露出来的指尖葱白也似,头上的发钗、耳畔的坠子都不似俗物。又穿着件藕粉色的百鸟朝凤广袖长裙,那衣裙绣工十分精致,瞅着比平日里褚锦穿的也不差什么了。   可同行的王书生却很有一点“干干净净”的意思:头戴儒巾,脚踩白底黑布鞋,一身白色的书生袍乃是最常见不过的棉布,上面沾了不少泥土,一星半点的配饰都没有。   两人的装扮天差地别,竟还一同星夜赶路?   有意思。   刚才乱哄哄的屋子里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见有客人来了,众人强打起精神来各司其职。   红果麻利的端上来一壶热水,“客官,且先用些热茶润润喉咙吧。”   小翠儿也递上来刚刚洗过的热手巾,“客官一路辛苦,且擦擦手脸清爽些。”   那小姐有气无力的嗯了声,王书生忙起身道谢,又笨手笨脚的倒茶,小心翼翼的端着喂那小姐喝了几口,顺道洒出来老些。   展鸰见那位姑娘着实精神不济,面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两片菱唇也有些干裂起皮,确实是病了,就主动问道:“可巧我客栈里就有一位十分高明的大夫,又有药材,要不要请他来把一回脉?”   王书生巴不得一句,当时感动的眼睛里都沁着泪花,一揖到地,“多谢多谢,有劳有劳!”   刚才那一出闹剧的始作俑者纪大夫便上前把脉。   就见他双眼微眯把了一会儿,神情严肃道:“这位小姐本就体弱,大约又连日奔波劳碌,且肝气郁结,如今着了风寒,已然起了高烧,我先开副药与她吃下去,把烧退了再说吧。”   这个年代发烧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一旦降不下去,人就这么烧死了也是有的。   展鸰就道:“正巧我们这里有能降热的药酒,稍后我帮她擦擦。”   旁人倒罢了,这几日她和席桐也对这个药酒降温的事同纪大夫研究过,故而此时提出也无人反对,十分应景。   王书生刚下十分感激,眼巴巴的看着大家帮忙将小姐扶到干净整洁的房间躺下,这才松了口气,又说起要交钱住房。   听他说要开两间房,展鸰就漫不经心的道:“你们一同赶路,我还以为是夫妻呢!”   王书生刷的红了脸,喃喃道:“不……还,还不是。”   还不是?   不多,小翠把药煎好了送来,那小姐已经病得起不来身,光靠她自己自然是吃不了药的。   王书生见状便上前喂,谁知十分笨拙,拿了药也不知道先吹吹,就这么冒冒失失的要往小姐嘴边送,吓得小翠慌忙拦住,“客官,这药才刚从炉子上下来,烫得很啊!”   您这是救人还是害人呐?   “啊?”王书生如梦方醒的点点头,这才低头狠吹,只是显然喂进去的少,洒出来的多,小姐的下巴都跟洗过似的。   小翠儿着实看不下去,“客官,还是我来吧。”   再这么下去,谁知道是先喝完药呢?还是这小姐先病死……   王书生很有几分窘迫的退开,眼巴巴的看着小翠熟练的给喂完了药,又出去等她给擦完了身子,见小姐好歹算是平稳的睡过去了,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才要开口说话,肚子里便传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展鸰道:“我们刚才也正在过节,也难免肚饿,客官若不嫌弃,且一同吃些吧。”   “不嫌弃,不嫌弃!”王书生诚惶诚恐的道,“有劳了。”   客栈里一群人又说有笑又闹,这会儿确实都饥肠辘辘,听说有吃的,都自告奋勇的要去帮忙。   因李慧、高氏等人都家去过节了,展鸰也不客气,将众人指使的团团转:这个去和面,那个去剁馅儿,又有刷锅烧水的,不多时,竟都齐备了。   虽然是过节,但现下已是深夜,吃的太隆重恐怕消化不了,展鸰便打算做些小馄饨。   馄饨这种玩意儿馅儿不必太多,故而弄起来也很快。   前些日子小九那同僚的亲戚又送了好些肥嫩的牛肉来,便吃牛肉馄饨。   得了吩咐的铁柱嗙嗙将牛肉混着大葱斩成肉泥,桃花和小翠儿烧水看锅,展鸰十指翻飞的包馄饨,红果简直都来不及搬运,将一盖垫馄饨送下锅后,眨眼功夫回来再看,竟又有了一盖垫!   “掌柜的,您可真厉害啊!”   几个小丫头片子还是头一回近距离看她施展厨艺,都敬佩的了不得,眼睛里简直要冒出星星来。   展鸰失笑,手下不停,“嘴巴怪甜的,等会儿多吃几个。”   说话的功夫,她已是又包了十来个。   天虽然暖了,可众人早晚喝汤的习惯却保持了下来,如今厨房角落的大铁锅里还是滚着一锅牛大骨汤,煮馄饨用的便是这个。   煮馄饨的当儿,展鸰还快手快脚的摊了两张蛋皮,叠几下切成漂亮的细丝,又叫席桐捞了块小咸菜切成碎丁,每个碗里都放了些。   稍后一个个小元宝似的馄饨煮好了,连带着白色的汤一同舀出来,早前放进去的淡黄色的蛋丝同咸菜丁先后浮起,再撒点绿色的葱花,煞是好看。   众人狠狠称赞一回,端了碗唏哩呼噜的吃,王书生十分感激的接了,竟先要往后头客栈房间去了。   “与你同来的那位姑娘好容易睡下了,你又去打搅她作甚?”展鸰忙拦下他。   王书生喃喃道:“她,她今日早起便只吃了几口粥,晌午和晚上也未曾进食,我,我怕她饿着。”   “才吃了一碗药,哪里还有肚皮吃饭?”纪大夫百忙之中将脸从碗里抬起来,拧着眉头道,“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好生休息几日,只要有药陪着,吃不吃饭本也没什么要紧。再说了,现下她的脾胃十分虚弱,只得吃清粥,哪里吃得来什么牛肉馄饨?简直胡闹!”   王书生一怔,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又讪讪的回来了。   他坐在位子上出了会儿神,这才挽起袖子吃馄饨。因心不在焉的,头一个还给烫着了……不过吃了一个之后,他的速度就骤然加快。   席桐照例在展鸰身边坐着,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在她膝盖上敲了一串摩斯码:   有问题。   展鸰都被他煞有其事的谨慎逗笑了,也腾出来一只手,回敲一串:   怎么说? 第72章   从来都是只在小说和影视剧作品中看见过的私奔情节, 如今却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展鸰和席桐难免又兴奋, 又感慨。   “聘者为妻奔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短短一句话就道出了私奔女子地位的尴尬。   哪怕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私奔也不是特别值得推崇的美谈, 更何况这极其注重名声的封建社会?那姑娘, 当真不顾一切了。   夜深了, 两个人在屋子里对坐,一边下着围棋一边说着闲话。   他们两个的棋艺极臭, 简直能与郭先生的牌运并驾齐驱,不过本人皆不以为意并乐在其中就是了。   “我对这段恋情并不看好。”展鸰捏着一枚黑棋子看了会儿,轻轻地将它放在角落里。只要再多一枚, 她就能得到一条排成五子的连线了。   席桐嗯了声, 非常果断的把她的路堵死,又道:“想象很好, 现实太残酷,即便不在这里放弃,到最后也是感情夭折罢了。”   触手可及的胜利瞬间灰飞烟灭, 展鸰也不气馁,又干劲十足的重新开疆辟土。   “真要是私奔的话, 哪怕她跟个武夫、农夫私奔呢, 好歹还能养家糊口, 算有条活路。偏偏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难不成还要这小姐反过来养活他?想想就没戏。”   展鸰啧啧道,又伸手放了一枚棋子。   席桐赶紧堵上。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单从外表来看,战况十分激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局何等绝妙精彩的比试,谁能想到只是五子棋呢?   所以单纯从理智和客观情况来讲,他们两个都不看好这对小鸳鸯,但眼见着两个人眼下是有情饮水饱,恐怕外人说什么也不会听的。   两人唏嘘一回,又说起给蓝家回礼的事儿,展鸰就笑,“如今家里可真是不缺布了。”   之前诸清怀那边就派人送了一车过来,然后福园州那个跟着席桐学画的老头家中财产颇丰,也亲自押了一大车过来做端午礼,如今又有蓝家的。而因着风气的缘故,不管谁家送的礼物也都有相当一部分是布料。   几家都不是缺钱的,送的料子又多又好,光华璀璨,光瞧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说起将来的事,席桐总是欢喜的,柔声道:“正好先叫唐氏给你做些个衣裳,回头等诸锦那边的布料过来了,再挑些更好的添上,咱们或是做嫁妆,或是做彩礼,也好看些。”   顿了顿,又玩笑道:“总归是便宜了咱俩。”   他们,真的是要成亲了呀。   不管什么时候,彩礼和嫁妆都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堪称多多益善。而且现在的衣料全是棉麻丝毛之类的天然材质,并没有后世那些花样百出的纤维,也就意味着很容易磨破,更新换代更快,自然要多备着点。   展鸰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棋子,两条腿在椅子下面晃了几下,想了想,“除了那些皇亲国戚、王公贵族,平常人家婚丧嫁娶倒也没有什么特定的规矩可循,能出多少单看个家本事。我琢磨着先把一年四季的衣裳做了,咱们两个人的都一个季节做上八套出来,还有挂着的帐子啊被褥什么的,也都得用这些。”   其实现在库房里堆得那些也够用了,只不过用完了之后就没有压箱底的了。况且想必不如诸锦现从南边找的那些更时新、更好看,且先做着,后头慢慢添加就是了。   席桐点点头,“也罢了。”   说完又笑,“这会儿的衣裳繁琐又宽大,倒是格外费料子。”   说的展鸰也笑了,“可不是么?”又去拽自己的大裙摆,“你瞧瞧这用料实在的,一整匹布差不多裁两条这样的裙子就没了,下剩的也只够做点儿手帕啊荷包什么的零碎儿。这还只是四副呢,听说还有六副、八副,用料更是海了去。若做成衬衣、T恤的,七件八件都够了!”   席桐撑着胳膊听她唠唠叨叨的说,眉眼带笑,没一点儿不耐烦。   最后,展鸰说了半天,他又主动递过去热茶,“费就费了,咱们费的起,你穿着也好看。”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些阴沉沉的,而且十分闷热,外头燕子和蜻蜓飞得都很低,眼见着便是要下雨的样子。   人人手持一把扇子,不扇几下好像就要喘不过气了。   展鹤也不大高兴,难得撒娇,起床后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摸胸口,软趴趴的对展鸰哼哼道:“姐姐,难受。”   就是这么难受,也没说不上学了。   展鸰抱了抱他,久违的替他穿衣洗脸,“等会儿下了雨就好啦。姐姐给你做好吃的,晌午还能吃一口雪糕呢,如何?”   “真的?”   “真的。”   听了这个,展鹤总算有了几分精神,麻溜儿的出去跟哥哥姐姐做锻炼。   这鬼天气,实在太憋闷了,不动弹都能出一身油汗,他们几个做锻炼的,回来的模样简直把大家吓一跳:活像水里捞出来的。   众人重新冲了澡,又换了衣裳,稍后吃过早饭,纪大夫又去给那个小姐把了一回脉。高烧已经退了,可还是微微有些热,人倒是清醒了,也能挣扎着坐起来,吃过药之后也好歹用了一小碗米粥。   王书生十分感激,关上门跟小姐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面色复杂的出来,找展鸰说想跟他们买一辆车和一匹马。   展鸰一怔,“我们这边还不大够使的呢,也没多余的往外卖,不过你们若是想要,我倒可以打发伙计进城替你们问一问。”顿了顿又道,“这位公子,想必你是有所不知,这马匹贵重,好马更难得,若你们只是赶路,倒不如买一头健骡。一来更实惠,二来骡子温顺,脚力和耐性又好,远比马匹来的合适。”   马匹娇贵,不用心根本养不好,单看你们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样儿吧,也别指望额外还能照顾一匹马了。   王书生听后恍然大悟,便改口要骡车,又道了谢,只说是越快越好。   展鸰眉头微蹙,忍不住道:“公子莫要怪我多管闲事,只你同伴如今的情况并不大妙,还得好生静养。眼下天气多变,这样冒冒失失的上路,只怕病情反而会加重,到时悔之晚矣。”   王书生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几句的样子,可是也不知想起什么来,又生生的咽回去,只是冲她拱手作揖,道了谢就默不作声的回去了。   许是他这么一打岔,又加上天气阴沉的关系,展鸰莫名其妙的觉得心烦,便道:“热的很了,晌午吃凉面吧!”   众人纷纷响应,她环顾四周,发现少了好些人,就问铁柱他们去哪里了。   铁柱道:“难得客栈放假,又没有什么人,留下那些小的反而乱糟糟的,碍手碍脚,我就叫桃花带着他们出去耍去了。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儿要使唤?我这就叫他们回来!”   展鸰摆摆手,“也没什么事儿,前些日子他们也辛苦了,既然说了是放假,自然是叫他们玩儿的。只过会别忘了叫他们回来。”   年轻真好啊,这样的天气竟还有心思出去玩?   大约么是经历的关系,从人牙子手里买的八个孩子平时格外勤勉,生怕再给人卖了出去。客栈上下众人怜惜他们的身世,俱都十分怜惜,平时也爱多照顾几分。那几个孩子也不是不知好歹的,投桃报李,自然越发感激,做起活儿来简直勤快的不要命。   铁柱笑道:“都巴巴的等着吃呢,您放心,到时候不必叫,自己先摸着回来了。”   不是他吹,自家客栈的伙食那是远近驰名的好,多少人过来找活儿可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哪里会有人因为玩儿就忘了吃饭!   展鸰笑了一回,倒是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如今天气渐暖,各样蔬菜多了起来,价格也慢慢回落,饭桌上的花样也丰富了,大家都很是受用。   凉面,凉面,不凉就不好吃了,展鸰就去叫席桐制冰,自己则去和面,又顺便准备胡瓜丝等配菜。   这凉面并不算什么珍馐,许多地方都有,而做法和味道又因地而异。   她比较擅长和喜爱的是“麻将凉面”:   将黄瓜、胡萝卜、火腿切成细丝,再浇上用蒜汁儿、麻酱、香醋、辣椒油、花生碎等拌好的汤,喜欢豆芽的还可以烫一点豆芽加进去,点上一撮泡菜,细细搅拌,一口下去又酸又辣,很是畅快。   可惜如今没有胡萝卜,也没有那种火腿肉,只好用腊肉和鸡丝代替,倒也不差。   两人正在厨房里忙活,桃花那一群孩子果然就兴高采烈的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竹篓,脸上都泛着笑意,迫不及待的跑来献宝。   “掌柜的,掌柜的,我们抓了鱼的,可肥了,您瞧瞧能吃吗?”   众人闻言都围过来看,见里头赫然是两条大肥鱼!   二狗子看清后又问了从哪儿捉的,就笑了,“也难怪,你们都是才来这里的,想来不大知道。这种鱼在这一带的河湖水里并不算少见,只是腥臭难当、令人作呕,刺儿又小又密,简直一无是处!除非真的是走投无路,饿昏了头,不然便是啃草根也没人吃这个。”   谁敢吃啊,腥气的什么似的,到时候非但没填饱肚皮,反而要把前头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一并呕出来呢!   “啊?!”   一群十来岁的姑娘小子正因为得了大鱼兴奋着呢,结果兜头就被泼了一盆凉水,不由得万分沮丧。   铁柱就道:“自然是不好吃的,不然你们以为大家为何放着好好的鱼都不吃呢?”   沂源府并不靠海,便是有水产也多是河鲜,而淡水鱼往往有自带泥土腥气,偏这一带的鱼更跟着了魔似的尤其腥气,故而除了极少数几种好料理的之外,剩下的都无人问津。   桃花和红果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甘心,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那,那我们要把它放回去吗?”   多可惜啊,好几斤肉呐……   “先不忙着丢,且拿来我瞧瞧!”展鸰笑着冲他们招招手。   有些日子没吃新鲜鱼了,如今倒有些想着……   左右也是闲着,倒不如放手一试,若是不好吃,也不费太多成本;可若是能入口,岂不是赚大了?日后店里菜单上也能多几样菜。   展鸰和席桐也算见多识广,可不知是因为压根就不在一个位面了,还是好多古代物种到现代直接就灭绝了,这鱼放在眼前,他们俩竟然都叫不出名字来。   灰突突的,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淡水鱼模样,倒是十分凶悍,如今还在竹篓里拼命挣扎,肥大的尾巴拍的篓子啪啪作响。   展鸰跟席桐研究了会儿都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又抬头问铁柱和二狗子,“当真腥气的很吗?这会儿倒是没闻着。”   “真的很腥气!”两人一口同声斩钉截铁的道。   “就是这样才骗人上当呢,不做熟了根本尝不出来!”二狗子干脆就说了一句叫她完全无法辩驳的话:“当时这河里就有不少呢,若不是实在不能吃,俺们两个也不至于铤而走险,不然也遇不见掌柜的您了。”   有一阵他们实在饿得很了,乍一看见有鱼,简直欢喜的疯了,二话不说就抓了来烧,结果烧出来之后……娘咧!好不容易强忍着吃下去,谁知胃里迅速翻江倒海,直接就把早起才喝了几粒米吐了个干净,真是得不偿失。   后来他们进城买卖,顺口问起来才知道个中缘故:原来根本就不是他们走运碰见了大鱼,而是因为太难吃,所以大家直接就不惜的抓!这也就导致了这些鱼一年比一年多,而且越来越肥。   对于厨师来说,他们碰见过的难打理的食材还少吗?展鸰并不是那种不尝试就直接放弃的性格,眼睁睁的放弃到手的几尾肥鱼,实在不甘心。   现代社会不少鱼也腥气呢,还不照吃不误?只要没毒就成!   她想了一会儿,道:“辛苦你们了,也未必不成,等我先仔细琢磨琢磨。对了,既然有鱼,那有虾蟹吗?”   蒸蟹、酱爆蟹、油焖虾、蒜蓉虾、凤尾虾……啊,太美了!   “有!”二狗子抢先一步道,“那些虾蟹倒是颇为肥美鲜嫩,暖和的时候还能找到螺蛳呢,也有人开水煮了挑肉吃。只是因为好吃,所以抓的人也多,得抢,稍晚一步就没了。如今还早呢,得到中秋前后才肥。”   说到中秋,展鸰和席桐就忍不住回想起前世吃过的那些个大肥美的大闸蟹、海蟹、虾爬子、蛤蜊等,登时口中生津,简直忍不住要流出口水来了。   还是海货好吃啊……而且花样也多。   唉!太遗憾了,这沂源府怎么就不靠海呢?   展鸰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心:往东走!   下一家分店就往东边开吧!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总有一天能开到海边去!   当然,如今想这些实在是有些遥远了,倒是过阵子可以跟席桐两个人先去海边住一段时间,就当度假了。说起来,都来了这么久了,还没出去走走呢……   大约是习惯成了本能,但凡他们两个出门,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事,几乎没有单纯以玩为目的的时候。   展鸰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着,手下动作也不慢:先将那两条鱼的腥腺和内脏去掉,然后在两边划了几道口子,里里外外都塞满了葱姜蒜,又加了白酒和各色大料腌制。   原本不曾想会有鱼,只打算吃凉面的,可这么一来,这两个东西凑在一起搭配难免奇怪。   展鸰左思右想,就顺道去找了几个饽饽出来,预备等会热了吃。想来这烤鱼又麻又辣又过瘾,吃到后头必然干渴难耐,届时再来几口清爽的凉面,真是给个皇位都不换的享受。   席桐帮她打下手,倒白酒的时候就笑道:“且不说后头究竟能否顺利推行开来,只这高度白酒就值了咱们费的功夫。”   时下也有人以酒去腥,只是那些就寡淡的白水也似,想达到效果说不得得一大锅,炒菜什么的甭提了,也只得用到那些需要长时间熬煮的炖菜上头。   “是啊,”展鸰本想像平时那样搔搔她的下巴,可惜现在手上满是鱼腥,只好欠身过去蹭了蹭他的鼻尖,毫不吝啬的夸奖着,“我们二掌柜的当真能干。”   脸贴脸说话,温热的气息都洒在面上,旖旎暧昧,席桐这正值壮年的男人哪里忍得住?干脆反客为主,抱住了狠狠亲了一回,结束后两人俱都面红心跳的,眼里更是水汪汪的要滴出蜜来。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鱼肉腌制入味,展鸰先将鱼架在火上烤,等到表面干燥去掉大部分水分之后下油锅煎,待两面金黄这才放到铁锅中,复又倒入白酒等,连同芹菜、豆皮豆泡一块儿小火慢煮。   此时鱼本身带的腥水已经去的差不多了,正好加入高度白酒缓缓渗透,进一步将鱼肉肌理内的腥味去掉。而随着加热,酒精成分逐渐挥发,剩下的便只有粮食自有的醇香。   做这一切的时候,席桐就跟个大壁虎似的从后面抱着她,连体婴一般亦步亦趋,时不时在她耳畔轻啄,简直舍不得放开。   展鸰给他逗得咯咯笑,回头赏了他一口,“乖,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席桐双眼微眯,两只手在她腰侧挠了两下,低笑出声,“谁是姐姐,嗯?”   展鸰笑个不停,眼珠一转,“你是,你是!”   说完又哈哈大笑。   席桐拿她没法子,只是低头细细密密的吻着,亲一下就说一句,“叫哥哥,叫声好哥哥。”   展鸰给他亲的要喘不过气,可若要真叫,又觉得太过羞耻,什么好哥哥啊,这人满脑子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她只是眼眸乱转,席桐的吻越发密集,简直要闭气啦!   展鸰肺活量不如他,率先败下阵来,哼哼唧唧的红了脸,在他耳边飞快的叫了声,“好,好哥哥……”   啊啊啊,羞死人了!   随着时间流逝,香味渐渐的就出来了。   外头那群人哗啦啦挤到门口,拼命撑着脖子看,又使劲吸气,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   铁柱和二狗子等更是惊得下巴都掉了,“掌柜的,您做的是刚才咱们拿出来的鱼吗?怎么一点腥味都没有?”   这还是他们看过的鱼吗?跟他们以前吃过的真是一种?   展鸰夹了一块鱼肉,发现腥味果然几乎已经没有了,且肉质鲜嫩细腻,除了刺多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毛病。   席桐就在旁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也不说话,展鸰笑着给他夹了一块,“小心有刺啊。”   席桐嗯了一声,舌头在嘴巴里灵巧的一搅,瞬间刺肉分离,雪白细滑的鱼肉吞吃下肚,剩下的鱼刺都吐了出来。   这两人一点都不避嫌,刺激的外头那一群男女光棍儿嗷嗷直叫。   美味吃不着,两个掌柜的又肆无忌惮的凑在一块儿欺负人,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展鸰非但不收敛,反而抱着席桐的胳膊冲他们仰了下巴,得意道:“外头不还有些个迂腐的人,说什么当妻子的要恪守夫道,尽心侍奉夫君吗?我这是学着呢!”   席桐闷笑,也不做声,当真是应了那句话:你在闹,我在笑。   众人纷纷绝倒,跟着她时候最长的铁柱更忍不住吐槽道:“掌柜的,您这样自欺欺人真的不大好!”   还恪守妇道呢,你心里哪里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青天白日的骗鬼呢吗?   众人笑了一回,红果更是两眼放光,无比崇拜的感叹道:“掌柜的,都是一样的鱼,怎么您做出来这么好吃?”   要是她有掌柜的一分本事就好啦!   展鸰扭头,眨了眨眼,带几分狡黠的笑道:“我是大厨嘛,自然是有自己的妙招了!”   说完,她便拍了拍手,“来来来,准备吃饭!”   众人群起响应,搬椅子的、抹桌子的、摆放碗筷的,都忙活的不行,心中充满期待。   正忙着呢,数日不见的诸锦披着蓑衣进来,一进门就笑着抽动鼻翼:“呦,可见我又来着了。”   众人哄笑出声,纷纷对她行礼问好,又请她坐。   展鸰笑着说:“我都不好说你什么了,也不知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真的是会挑时候。”   见她这幅打扮,身上也满是水珠,展鸰顺势从窗户里往外瞧了一眼,果然外面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天地浑然一色,花草树木都模糊了。   一阵风刮过,那漫天的雨丝都跟着倾斜、浮动,好似有人在天上抖纱似的,好看极了。树上的鸟儿喳喳叫了几声,有胆子大的还跳到枝头洗澡,黄黄的尖嘴儿一下下梳理着羽毛,又对着雨水拍翅膀……   难怪都不觉得闷了呢。   “我出门的时候还没下,现在倒是有一会儿了,只是并不大,可若是在外头待的久了,难免淋湿。”诸锦脱了外头的蓑衣,交给大宝挂着。又擦了擦脸,去火边烤了烤被雨水激的冰凉的手。   她来时还拎着一个用油纸包裹了好几层的包袱,此刻先把包袱放在桌上,又过去抱着展鸰的胳膊,亲亲热热的道:“好姐姐,这可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的手艺出色又会的太多,莫说这会儿,便是我加上早上晚上一天来三遍,也都能碰见好的。”   蓝管家听了这话也连连称是,“姑娘,姑娘说的对极了。”   两个都是他家老爷夫人的干闺女,只是一个放在明面上,一个人家自己不爱认,倒是不好直接喊大姑娘、二姑娘,不然听着也热闹喜庆。   如今蓝家只有辄少爷一个,到底单薄了……   “这雨天越发难走了,偏你还大着胆子骑马过来!”展鸰恨的捏了捏她的腮帮子,“越发无法无天了,诸大人也不管管。”   “爹爹不舍得管我。”诸锦笑嘻嘻道。   “诸大人可是把你宠坏了!你且小心着吧,他虽然不舍得管你,可更不舍得你受伤,若当真磕着碰着的,回头你别再想出门了。”   诸锦亦知她说的是实话,当下吐了吐舌头,乖乖告饶,“好姐姐,我记住了。”   桌上已经摆了个碳炉,里头还有些微微燃烧的炭火,上面再搁上那口盛着烤鱼的大铁锅,大功告成!   展鸰看了一回,道:“到底不如平地铁盘。”   这样中间凹陷下去,四周就煎不到了。   席桐笑道:“这有何难?给咱们做蒸馏器的铁匠手艺甚好,人也实在本分,等回头雨停了我就进城叫他打一个。”   “一个不够,”展鸰摇头,“先来三十个,回头也放到店里。”   沂源府百姓餐桌上甚少水产,想来铁柱他们觉得好的,旁人也差不多,倒是打出烤鱼的招牌去,没准儿又是个潮流。   锅里头浓稠的汤汁还在翻滚着,时不时顶起一个个气泡。随着气泡炸裂,香气越发浓郁了。   众人分别去洗手,展鸰又往门口那瞧了瞧,确定只有诸锦一个人之后不免疑惑:“夏白呢?今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他们竟也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大白天的我都跑了多少回了!”诸锦笑道,“爹爹调他回军中了。前些日子听说西边有一伙儿山匪十分嚣张,抢东西不说,还杀害人命、强掳良家女上山,当地县令无用,吃了几回败仗才报上来,爹爹发了好大的火,叫他带这一带驻扎的厢军剿匪去了。”   展鸰长长的哦了一声,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十分暧昧的道:“老丈人心疼女婿呢。”   诸锦刷的臊红了脸,到底是没否认。   如今天下太平,没有仗可打,武将的地位本就尴尬,现下要想升官进爵,自然更是难上加难。既然没有外敌,只好去平内乱,不过因为僧多肉少,这也不是谁都能抢到的差事。   诸清怀本就欣赏夏白,着意将唯一的女儿许配于他,难免费尽心力帮他划算。   如今的夏白是六品官员,可若是再努力些,立功提到五品上,女儿一过去就是诰命夫人了。   诰命、敕命,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诰命,那可是有资格入宫赴宴的。   到底朋友一场,展鸰不免要多问几句,“危险吗?”   诸锦擦手的动作,顿了顿,白净的脸上飞快的闪过寂寞忧愁和凝重,“真要说起来,总是出去带兵打仗,哪里能一点危险都没有呢?可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又非燕雀,端的志存高远,总该趁着年轻出去搏一搏的……”   展鸰就感慨,“你可当真是个贤内,夏白兄弟好福气!”   说起剿匪,难免有人伤亡,这个……倒不失为一个令酒精顺势问世的好时机。   不过到底还得实验一回,跟诸清怀通个气,等有了详细可靠的实验数据,才好进行下一步。   诸锦抿嘴一笑,“姐姐老是笑话我。”   “我可没有笑话你,说正事呢。”展鸰正色道,“都知道武将的军功是一刀一枪真枪实弹拼出来的,可事到临头,又有几人真的愿意亲手送自己的父亲、夫婿、儿子上战场呢,如今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令人敬佩。”   诸锦笑了笑,眼神有些悠远,“我也不过是能说几句话罢了,真正令人敬佩的,还是那些在前线拼杀的将士们,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到窗外沙沙的雨声,气氛不免有些凝重。   “对了,你做的东西实在太香,弄得我都差点忘了今儿过来的正事儿。”诸锦一拍巴掌,拉着往她的桌子边坐下。   展鸰失笑,“瞧瞧你,你自己东拉西扯的又想念情郎,如今反倒来寻我的不是了。”   诸锦再一次红了脸,哼哼几声,把那些包袱里的东西打开给她瞧,却是一摞硬纸板的布料样本。   “前儿我打发去的人回话了。你是办喜事,自然春夏秋冬的料子都要的,可南面的布料都是按照季节运过来的,这么着反而不好办了。索性先把这个本子拿来你瞧瞧,若有意的,便叫当地的发过来。”   展鸰接到手中翻看一回,只见都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上等料子,看着温润,摸着如水细滑,颜色花样更是多的叫人眼花。她不由得十分感慨,拉着诸锦的手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却为我操持这些,实在是难为你了。”   诸锦并不在意,脸红红却认真道:“是好事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今我替姐姐张罗这些也当练手了,回头弄起我自己的来也好有的放矢,一旦遇到什么问题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说到最后,她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期许。   原本这些事应该交给长辈来张罗的,可展鸰和席桐都没有长辈在头上;诸锦的母亲倒是精于此道,可无奈去得早,剩下的父亲……大面儿上的大物件是懂的,可对女儿家需要的细枝末节的东西也不大清楚。原本等到来日出嫁,诸锦还得指望义母蓝夫人出面,可如今他们两家的官越做越大,隔得也越来越远。到时候还指不定是不是天南海北呢。如何敢指望?她思来想去,到底觉得这终身大事托付到别人手上不保险,索性自己都办了。   诸锦的嫁妆都是从她出生之后就开始攒起来的,当年诸夫人走之前又拼命挣扎着,将自己所能说的话都说了,包括持家之道、驭夫之术,还有婚礼的夫妻相处之道、如何操办嫁妆等等,所以倒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   那两条大鱼一条,怕不能有四五斤,又加了些豆皮、豆泡、腐竹、芹菜什么的,当真是满满当当一大锅,足够这些人敞开肚皮吃了。   先煎后烤,此时鱼肉便不像单纯水煮的那样寡淡,细腻又有弹性。夹一点雪白的嫩肉,细心摘去鱼刺,再往那红褐色的浓稠汤汁中狠狠地蘸一蘸,鱼肉的鲜香味美与汤汁的麻辣相互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瞬间把所有的味蕾都激活了。   诸锦笑道好爽快,又接连吃了好几口,吐着舌头喊辣,却舍不得放开筷子,只好狠狠地去吃几口凉面振一振神……   最爱坐饭桌上说话的纪大夫也顾不上出声了,更顾不上挤兑老朋友郭先生,二话不说埋头就是吃,不多时,一张胖脸都涨红了,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瞧着亮晶晶的。   外头下着绵绵细雨,空气中微有凉意,可屋内众人却吃得热火朝天,挥汗如雨,只觉得积攒了一整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寒气湿气郁气,全部在这一瞬间被集体激发出来,好不松快!   铁柱这不怕死的还自掏腰包去柜台上领了一壶小酒,自然不是席桐酿的烈酒,而是寻常水酒,吃几口鱼肉,再抿一口小酒,口腔中登时火辣辣的烧,疼得眼泪都出来,可着实是语言难以形容的痛快。   大宝和二狗子等人看到眼热,也跟着学了一回,结果险些没跳起来,然后就再也不敢尝试了。   鱼肉好吃,可泡在汤汁里的蔬菜、豆泡等都吸饱了汁水,既有素菜清香,又有鱼肉甜美,十分入味,一点都不逊色于肉!   二狗子去抓了个大饽饽,一口菜一口饽饽,吃的停不下来,美的魂儿都要飞啦!   大宝等人不大会吐鱼刺,吃的极慢,眼见着纪大夫手边的鱼刺都要堆成一座小山,几个人却还在塞牙缝,急的眼睛都红了,干脆也去吃菜,哪知一吃就停不下来…… 第73章   众人正吃的起兴, 在房里待了一上午的王书生终于出来了, 见此情景还愣了一愣。   展鸰就出声招呼, “你也来吃些吧!”   王书生的喉头动了动,明显是吞了几口口水,不过还是摇摇头:“多谢美意, 不过我还是喝粥就好了。”   展鸰就说:“哎, 你这一路走来, 想必也是累了,每日只吃些清粥咸菜的, 如何使得?”   看他这面颊凹陷的模样,想必连日来也是坐立难安、三餐不济吧。   王书生再三谢过,依旧坚持道:“芸娘身子尚未痊愈, 还只能吃粥, 我只道与她同甘共苦,如何能自己先在这里享乐?”   说完也不顾众人阻拦, 自己去厨房端了两碗粥并两碟小咸菜,都用个大托盘托着,又原路回房休息了。   众人唏嘘一回, 又议论几句,复又埋头吃鱼, 显然是不大记在心上。   倒是褚锦又往后头看了两眼, 觉得有些好奇, 小声问道:“这人是谁?他口中的芸娘又是谁?”   展鸰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昨晚上来投宿的客人。”   到底是有点八卦的,又更小声的跟她附耳道:“瞧着倒像是私奔的。”   “啊??!”褚锦骇然变色, 复又往后头瞧了几眼,然后拧着眉头道:“那芸娘也是个傻的。”   顿了顿又道:“若她还是执迷不悟,继续跟着那书生走下去,这辈子就毁了。”   平时大家倒也看戏啊,看话本什么的,其中确实有什么私相授受、私定终身逃婚啊私奔什么的,可到底画本并非现实,大家只是看的时候图个热闹一笑而过,哪里能当真呢?   褚锦就百思不得其解,心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傻姑娘才会取这下下策,跟人私奔呢?   吃完了饭,众人各自回房,或休息或做活或说笑,充分享受难得的假日时光。   展鹤人小体乏,正好又碰上阴雨天,吃饱喝足之后难免困倦,略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儿消食后就回房睡觉去了。   展鸰跟席桐三言两语说了夏白出去剿匪的事,也不必越往深了说,席桐已经瞬间领会到她的画外音,当下撑着伞又往蒸馏房去了。   既然夏白已经去剿匪,那么他们的事儿就不能再拖了。难得遇到这样好的机会,必须抓住,一旦失去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因雨势过大,道路湿滑,展鸰也不放心放任褚锦这么骑马回去,索性留下她玩。   两人靠窗坐下,一边玩扑克一边说笑,又翻开那布料样本子看,她说这个好,她说那个好,又随手画了许多纹样和新式衣服样子,预备回头叫人一块做出来。   院子里的草木都被雨水冲刷了个透彻,绿的更绿红的更红,角落里用石头堆砌起来的池子也满了,水里头几片小小荷叶已经飘了起来,在雨水击打下左右摇摆,如同翠绿的小舟,十分可爱。   满院子的月季花勇敢的迎着雨水,几个时辰过去竟然没有掉下来多少花瓣!   褚锦就指着外头道:“那几棵大柳树长得甚好,姐姐如何不在树下修一架秋千,或是搭个花架子什么的,待到夏日草木繁茂绿树成荫,香风满地,还能在上头小憩一会儿呢。”   展鸰顺着她说的想了一回,果然很美,不过又说:“倒是也好,只那里原本是我为葡萄架子留的地方,若是搭了秋千,葡萄却往哪里栽呢?”   她跟席桐成亲用的新院子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若要搭秋千,到时候搭在自家院子里吧,玩什么的也方便,而且也不必担心自己在上面玩,外头一堆偷看的,一点隐私性都没有。   “葡萄?”褚锦一怔,旋即惊喜道,“姐姐竟要种葡萄吗?听说那玩意儿甚是难操弄,难为姐姐会的东西竟如此之多!”   如今的葡萄尚且还算是西域珍品,往往在中原贩卖的不过是方便运输和储藏的葡萄干和葡萄美酒罢了。倒也偶尔会有豪商巨贾花费重金,使用大量的冰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运过来一些稍微新鲜点的,然想也知昂贵稀罕,价比黄金,寻常人连见都见不着!   展鸰点点头,“以前有个朋友种过,我也跟着摆弄过两天,勉强算有些个经验,如今已经托朋友去弄苗子了,若是回头果然种出来,必然请你来吃个够!”   “一言为定!”褚锦喜出望外。   可怜一堂堂知州家的千金,竟连新鲜葡萄都没怎么吃过……   两人正说笑呢,却见那位几乎只存在于王书生口中的芸娘竟出人意料的到前头来了。   她换了一件粉绿色的交领垂袖纱衫,略绣一点玫瑰花,配着苍白的脸儿,越发显得可怜可爱了。   见她边走边咳嗽的样儿,展鸰和褚锦也跟着皱眉,真是怕她就这么摔在地上,忙过去扶了。   “姑娘,你病还没好呢?怎么不在屋子里歇着?”   芸娘又咳嗽几声,先去桌边坐了,这才道谢,又娇娇弱弱地说:“劳烦掌柜的费心照料,芸娘不胜感激,这会儿出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展鸰顺手给她倒了杯热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相见,就是有缘,有什么事你说吧,能帮的我帮了。”   芸娘感激一笑,先低头抿了口水润润喉咙,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着的一包东西放到桌上。她垂着头,咬了下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哀求道:“掌柜的,我,我出来的急,没带多少现成银子,只怕过两天不够使的,能不能劳烦您帮忙将这些换成现钱?”   换钱?   展鸰用指头挑开那块绣着牡丹花和诗句的手帕,就见里头赫然是一对金镶红蓝宝石的镯子和两个金镶玉戒指,十分夸张招摇,瞧着很是值钱的样子。   展鸰只知道这些值钱,却不大清楚究竟值多少。可褚锦却是个行家,瞧了两眼后忍不住插嘴道:“感情你要去置办宅子吗?弄这些出来,也不怕路上给人抢了去!”   芸娘啊了一声,表情十分茫然。   褚锦过去指着那对镯子道:“单单这一个镯子,少说也有四五两重,这还只是金子,若要再算上头镶嵌的宝石,还有这做工,光这一对儿,没有四百两银子别想拿下来!还有这玉戒指,成色也是难得,若遇到识货的,一只也得弄个百十两银子。你且自己说说,你弄这么一包来换了现钱,不是买房置地却哪里用的了这么多?”   她说的透彻,可芸娘却越发茫然了,十分惊讶道:“这些便能换座宅子了吗?”   展鸰和褚锦对视一眼,都是又好气又好笑,合着这是个被养傻了的大小姐啊!   或许展鸰不大清楚,但褚锦一眼就看出来,这芸娘通身的气派并不像是官家小姐,想必是哪个地方土财主娇养傻了的女儿。   没有对比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亲眼目睹了芸娘这一番做派,展鸰再看褚锦就越发的欢喜了。   这才是个好姑娘呢!   分明出身大家子,却一点都不骄矜,礼贤下士落落大方,更公私分明,一点不娇气。最最难得的是,她分明出身世族,但也深入民间,对于百姓疾苦了然于心。这是多少读书的儿郎都做不到的。   展鸰忽然感慨道:“若你是个男子,只怕……我就想要嫁给你了!”   若褚锦果然是个男孩儿,也必然是个响当当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允文允武,不知引得多少女儿家倾心呢。   褚锦噗嗤笑出声,跟她玩闹两句,转过脸来又一脸正色的问芸娘,“才刚你同伴出来了,我也瞧见了,你们两个既不像一般朋友又不像兄妹家人,但也绝不是夫妻。”   芸娘俏脸微红,双手飞快地缠着衣角,蚊子哼哼似的道:“王郎,王朗是我此生认定的人。”   展鸰和褚锦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的抓着对方的胳膊……然后感受到了对方皮肤上疯狂涌现的鸡皮疙瘩。   这个调调,真不是她们的菜啊!   展鸰忍不住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对着席桐娇滴滴的喊席郎的样子,转头就给自己吓的要吐出来。算了算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现在倒觉得好哥哥挺不错了。   褚锦生活中也难得遇到这么一个活宝,哪里舍得放过?就继续追问道:“既然认定了,那你们定亲了吗?”   多有意思呀,这活生生就是给画本害惨了的傻姑娘!   芸娘脸色暗淡的摇了摇头。   褚锦这才长长的哦了一声,“那你们就是私奔了!”   芸娘有些惊惶的看了看她们,既然她们并没有旁的意思,便鼓足勇气点头。   她也是给家里人娇宠养大的,这些日子连带怕又疲于奔波,心里早就憋的不行了,难得眼前这两个姑娘瞧着十分可亲,就忍不住想要说几句。   谁知还没等她开口的,就听褚锦突然来了句,“你是不是傻?”   芸娘傻眼了。   刚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骂自己呢?   褚锦抱着胳膊打量她几眼,问道:“我且问你,你们好端端的做什么私奔呢?岂不闻聘者为妻奔为妾,出了这事儿,你可如何立足?”   芸娘的脸色就更白了,幽幽道:“我家里人是不会同意的。”   不会同意?展鸰和褚锦对视一眼,“莫非你们没跟家里人说呀?”   她们还以为是被家里人棒打鸳鸯,迫不得已才逃走了呢。   芸娘的头垂的更低了,没做声。   褚锦平时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惹恼了连几个县令家的千金也照样甩脸子,哪里受得了这个?当真是打一棍子支个声,不撵着就不动弹。   她还有点着急的追问道:“你倒是说呀!你爹爹知不知道你倾心于这个王郎?你的那个王郎又有没有上门提亲?”   芸娘给她逼得没法子,摇摇头,不过马上又辩解道:“说也无用,爹娘哥哥他们都不会同意的!”   褚锦和展鸰简直都要给她气笑了,这是什么逻辑?   “你们说都没说,怎么就知道肯定不同意呢?”   芸娘摇摇头,含着秋波的眼睛里有点淡淡的哀伤,“爹爹嫌贫爱富,那日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他便厉声厉色的不许我说了,何苦再招一顿打骂?”   “嫌贫爱富?”这个形容简直太过狗血和俗套,展鸰就问道,“你爹爹平时可是为富不仁?欺压百姓?与人为恶?看见那些穷苦人就非打即骂?”   她问一句,芸娘就摇一下头,最后也有点急了,忍不住出声辩解道:“我爹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有时候佃户们交不起租子,他还给免了呢!逢年过节也经常搭棚子施粥……好些人都感激他呢。”   哦,那这位芸娘的爹爹应该是位乡绅。   “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说你爹爹嫌贫爱富?莫非他放着青年才俊不要,非逼着嫁给你一些个七老八十的土财主?”褚锦就想不通了。   芸娘愣了愣,还是摇头,“倒也没有。”   “那你爹可是真冤枉!”展鸰和褚锦异口同声道,突然觉得这芸娘他爹真惨啊!   这人到底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就被亲闺女说嫌贫爱富啊!如今宁肯私奔,也不肯叫情郎上门求亲?这都什么逻辑!   芸娘显然没想到自己说的越多,反而取得了反效果,也是有点着急了,忙道:“早前我姐姐原本倾心于一位秀才,那秀才上门求亲,没说完就被爹爹三言两语打了出去,转头就逼着她嫁给了旁人。如今,我与王郎自然就更不敢提了。”   展鸰就问:“那你姐姐如今如何了?”   芸娘眨巴着眼睛想了会儿,有些迟疑地道:“她嫁了个举人,如今随夫君在外地上任,也有几年没见了,不过瞧着书信上写的,应该不坏吧……”   顿了顿又有点气恼的道:“只是必然是爹爹同她说了什么,有些不大像童年时候的姐姐了。如今她书信往来时也时常劝着,说些富贵繁华的好处了,唉。”   展鸰就在心里呵呵几声,那肯定不坏啊!人家如今也是官太太!之所以劝你是人家如今想开了,也觉得自己当年做的蠢事不靠谱,不愿意你这个妹妹再走她的老路罢了。   你的眼光还不如你姐呢,好歹当初人家挑的是个秀才,你看上的直接是个书生,白身书生,半点功名都没有!   白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全然看不到希望的漫长未来!   从白身到秀才的距离,或许有人一年就跨越了,可绝大部分人都倒在这上头,成了毕生难以逾越的天堑。成了秀才也还没完呢,除非能中选廪生,每月有些个朝廷拨下来的银米,好歹算是有稳定的收入了,不然还得继续投本儿,只进不出。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中举?即便中举,若要继续往上考,还得花钱!若要从这会儿就选官,也得拿银子疏通关节……   两个字:熬,钱!   这么说或许有点儿俗气,可也是很现实的问题,老百姓居家过日子不就是开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七件事么?哪一样缺得了银子?你弄一个百无一用的白身书生,你养他啊还是他养你?   就你们俩这私奔都不利索的样儿,怎么过活?喝西北风吗?   作为一个才亲自送着恋人上战场的姑娘,褚锦明显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很有些不耐烦的道:“这有何难?若你与那什么书生当真是两情相悦,就叫他向你爹爹求亲吧!你私奔都不怕啦,还怕为自己争取下半生的幸福吗?”   芸娘却好像吓坏了一样,只是摇头,翻来覆去的说爹肯定不会同意的。   褚锦气个倒仰,“你们连试都没试过,就下了断论!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展鸰也是难得看见这样的傻蛋,左右无事,权当打发时间了,就耐着性子问道:“那王生家中可有什么人?他身上可有功名?会做什么营生?有何产业积蓄?”   说到这个话题,芸娘倒是健谈许多,就道:“父母高堂俱在,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如今都住在一处。他正在读书,来日定会有功名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一个读书人又怎么能去做营生,岂不失了体面?”   至于积蓄和家业更是提都没提。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早从那书生的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来看,就必然不是什么高门子弟,私奔连个车都没有,直接牵头小毛驴光着脑袋就出来了……   不过该庆幸他好歹没叫小姐跟自己一块步行吗?   如今就更好了,还没到目的地呢,就已经开始要小姐当首饰了!   展鸰叹道:“那你可曾想过以后?”   芸娘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却又有些向往的说道:“王郎说了,我们就往南边去,在那风景如画的江南置一所小院,也不必那般奢华,每日谈诗论画,观云起云落,赏湖光春色,不理世俗烦扰,平平淡淡地过此一生。”   对面两个姑娘听了就想翻白眼。   倒是挺会想的,还知道去江南,你们也不想想江南一座院子多少钱!每日谈诗论画……就这样也能叫平平淡淡?   若是真平淡,你们两个就该荆钗布裙粗茶淡饭,随便找个山沟沟自己开荒挖地,养鸡养鸭种田种菜,那才叫真的平淡呢!   展鸰被她的天真逗乐了,“那你们吃什么,穿什么呀?日常消耗的银子从哪儿来呀?”   听她的意思,两个人都不是干活的,说不得也得丫头婆子的买起来,便是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么耗费呀。   芸娘就道:“我带了些细软出来。”   她还没说完就被褚锦不耐烦的打断了,“还不是从你口中那嫌贫爱富的爹那里拿来的!”   她与父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感情远比寻常父女来得更为深厚,早在听芸娘莫名其妙的说自家父亲不是的时候就对这个姑娘的印象跌到低谷,这会儿又听她说这些傻话,自然忍不住了。   芸娘被她说得愣住了,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褚锦又冷嘲热讽道:“你只说自己父亲的不是,却不想想他锦衣玉食的给你养了这么大,是多么不容易!如今说着人家的坏话,又要跟人私奔,又要花人家的钱,这算什么道理?”   就算养头狼也能熟了,若真有骨气,就该空着两只手出来,自己白手起家去!   如今这芸娘的做派,岂不是吃里扒外?端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就没这么没有良心的。   芸娘都给她骂傻了,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展鸰拍了拍褚锦的手,“稍安毋燥,不是每个人都跟你这样懂事儿。”   褚锦哼了声,终于没忍住,发了个白眼,“我就是瞧不上她这样儿!”   这哪里算懂事?只是最起码的人伦道德,小孩子都懂得知恩图报的,没道理你这姑娘这般年纪了还是什么不晓得!   说着又巴巴的问道:“我起来问你,你那什么劳什子王郎的,是会打猎还是会种田,或许会打鱼、做木匠?”   芸娘听了皱眉,有些不大高兴的道:“他是个读书人,自有锦绣文章。”   口口声声读书人,好像多么了不起似的,她偏不稀罕,偏偏就爱夏白那样的武将!   褚锦冷笑一声,“既然是尊贵的读书人,那么我请问你,他的锦绣文章是能吃还是能喝?炒菜时能当油还是当盐?天冷了能当皮袄还是棉被?”   芸娘本能的摇头,刚要说话就被诸锦打断,紧接着便是一连串问题,轰的她头昏眼花,来不及辩驳反应:   “你可会织布?”   摇头。   “那你可会女红缝纫洗衣做饭种田种菜?”   摇头,摇头,还是摇头。   褚锦满面讥讽的道:“感情你们两个什么都不会,专等着挖老丈人的墙角,就这样,还好意思说什么人家的坏话?做什么春梦呢!”   她这话说的又急又快,堪称犀利,直接就把芸娘说哭了。   “你们如何这般世俗?”   展鸰和褚锦:“……”   两人强忍着恶心,齐齐翻白眼,然后异口同声理直气壮的道:“我们就是这么世俗!”   真清新脱俗的话,有本事你不吃饭睡觉啊!   褚锦越发来劲了,恨不得抬手给这姑娘一闷棍,当场给她打醒了,“你们倒是不俗,整天想着风花雪月,有情饮水饱,日后喝西北风吗?你瞧瞧你身上穿的戴的,哪样不是你爹娘赚钱买来的!还什么王郎读书?光是他跟人私奔的名声就够好了,若要传出去,谁敢要他当官?也不小了,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指不定考不上考的上呢!你只道科举是那样容易的事吗?十年寒窗苦,三天两天还好,三年两年的,他还有功夫跟你整天风花雪月吗?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外出交际、寻访名师,哪样不要钱?”   “你,你们莫要污蔑他,”芸娘给她说的脸都白了,很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不过还是强撑着嘴硬:“我能吃苦!”   展鸰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对,你能吃苦。”   虽然她说的是肯定的话,但谁都能听出里头的讽刺。   才私奔了几天就在路上病的要死要活,呵呵,还能吃苦呢!   展鸰站起身来,去后厨房拿了一块从没用过的干净抹布,啪的丢在芸娘面前,面无表情道:“你试试这布。”   脸上还挂着泪珠的芸娘不知她怎么来了这一出,不过还是本能的伸出指尖摸了摸,旋即皱起眉头,“这样粗糙。”   “你还真别嫌弃,”展鸰冷笑道,“既然都决定抛弃一切跟情郎同甘共苦了,且做好准备吧!这不过是市面上的寻常棉布罢了,等闲人家也不舍得时常扯了做衣裳呢!这还算好的,还有更粗糙的麻布棉布,穿惯了柔软丝绸的你且等着吧!到时候你们没了银子就只能穿这样的!兴许连这个都穿不上的。”   她打量下芸娘身上的衣裳,“你这料子虽然不是一等一的江南织造,可也是外头的好货,一匹少说得十几甚至几十两银子,如今光你身上穿的这一身,只怕也得三四十两银子呢,足够一户百姓过上一两年了!若果然做好了同甘共苦的准备,且先脱了这个,换上棉麻衣裳! ”   褚锦最瞧不起的还是那王书生,口口声声喜欢人家,却连个其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给不了,就这样竟然也敢带着姑娘私奔?!   回头事情一旦发作出来,他是个男人,外头不过议论一阵子就罢了。等到风平浪静,只要没有政敌故意针对,他照样科举、照样为官作宰!当然前提是你有本事,可瞧着这个模样也够呛。   可姑娘家就不一样了,跟着一个野男人出去带了这么长时间,孤男寡女日夜相处的还有什么名声可言?若是果然能嫁了这人也到罢了,若是嫁不了,哪个好人家还愿意要?岂不是自己抓了一顶绿帽子来戴!   展鸰语重心长道:“听我们一句劝,现在回头还不晚,若那王郎果然心思细腻,就回去跟你爹爹正式登门求亲三媒六聘,一切走流程,该怎么着怎么着,只是想着给你做脸。如他连这点事都不敢,叫人如何相信?还谈什么未来!”   褚锦又连恐带吓的说:“照我说,你的王郎才是个嫌贫爱富的呢,如今喜爱你,只怕也是瞧上了过你家富贵和你的容貌。等到你真跟他过苦日子去了,风吹日晒粗茶淡饭,也没有人伺候,待过几年,你容颜衰老肌肤粗糙身段走形,是个外头常见的黄脸婆子啦!待到那时,你还真敢如此斩钉截铁的说他依旧爱幕你,待你像当年那样吗?”   褚锦的嘴皮子向来是利索的,更兼她眼下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对这些厉害得失更是门清,说起话来也跟刀子似的,一下下直直的往芸娘心口里扎,只将她刺的体无完肤。   一句话,别说什么情深意重的,王书生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已经证明了他是个自私鬼!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若你果然有担当有本事也无所谓,可问题是,你不是啊!   假如他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对这个姑娘一往情深,就该去正正经经的上门提亲,如今却闹出个私奔来,又算个什么呢? 第74章   结果就因为展鸰和褚锦给的精神打击, 这位自己口中非常能吃苦、共患难的芸娘小姐又病倒了……   纪大夫过去给他诊脉, 难免有点生气, “才刚好了些的,怎么又郁结于心了?”   这会儿褚锦走了,剩下展鸰难免有点心虚, 也不跟他对视, 就是摇头, “谁知道呢?出门在外的,难免想的多点。”   送走了纪大夫之后, 展鸰就叫过铁柱来,暗中吩咐道:“这两人来的那日你们二掌柜就出去看过了,确实是从北边来的, 你去安排兄弟轮流在东北的路上守着。”   铁柱闻弦知意, “您是怕有家里人来找吗?”   展鸰道:“我怕他们不来找!”   瞧这姑娘肯定出身豪富之家,而且绝对是被家人千娇万宠着长大的, 以至于对外头的世界简直一无所知!她一朝走失,家里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不出几日必然追上来。   那王书生和芸娘俩人都一个赛一个的菜, 能一路平安无事走到这里堪称奇迹,可谁能保证接下来也无事呢?若是离开一家客栈后, 不幸遭了毒手, 展鸰……良心也过不去。   眼见着这两个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还不如就在这里把事情处理完了,也省的节外生枝。   铁柱点头去了, 果然召集一家客栈巡查队的众人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又轮流排班去路上等着。   端午节过后,天气便显而易见的热了起来。   席桐专注于蒸馏白酒,展鸰忙着研制新菜,虽然多了一对私奔的小鸳鸯,可一家客栈照样正常运转。   展鸰又把那些鱼反复实验了几回,各种烹调方式都用了,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种鱼真的是比一般的鱼要腥气很多,清蒸白灼什么的就不要想了,最好是红烧或者做麻辣重口的,用大量的白酒和浓重气味的配料把鱼肉自身的气味盖过去,这样吃起来比较好。   正好天气渐热,不少泡菜做好之后很快就变得极酸,成了名副其实的酸菜。这日她又做了一个酸菜鱼,弄了满满的大盆。   先把那些鱼片成大块的肉片,用蛋清白酒等抓了,加点自己做的泡椒煮开。   做好之后,酸菜鱼的鱼汤就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绿色,闻着那酸酸的香气,直叫人胃口大开。   因这些鱼都没人抓,又没什么正经天敌,个头十分肥大,数量也多,展鸰每次做都以盆计,众人吃的舔嘴抹舌十分过瘾。   展鸰自己喜欢舀一碗鱼汤泡饼,等到要软不软的时候吃,席桐却爱将鱼肉带鱼汤一同浇在米饭上,稀里呼噜大口吃。   说也奇怪,这鱼肉极腥,可是骨头却很好,熬出来的汤雪白浓郁,越喝越香。   席桐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真是有所失,有所得。”   感情这鱼的精华全都长在骨头上了!   这样好的骨头若浪费了实在可惜,展鸰取了些熬汤,又将下剩的鱼骨头裹了蛋糊糊,下锅炸成金黄的鱼排,撒点椒盐或者孜然的,当个下酒菜或是零嘴儿都很不错。旁人还好,唯独一个郭先生爱的什么似的,连着几天连卤味都不要了,只是点名要鱼排。每天晚上都能看见他搬一张小桌子在院子里,吃一口小酒,啃一口鱼排,吃的摇头晃脑眉开眼笑。   褚锦又来了一次,对酸菜鱼推崇备至,临走的时候还特意要了个大罐子,替父亲装了一罐走。   结果第二天来笑得不行,“爹爹先前还是皱眉头,直说沂源府的鱼吃不得,饶是我说破嘴皮也无用。谁知等我先用完退了席,他自己竟忍不住对着吃起来,尤其爱那又酸又辣的泡椒,虽然辣得咝溜咝溜的,却仍挡不住吃酒!我在门外,还隐约听见他哼小曲儿的呢,可见是欢喜的!”   褚锦歇了歇,喘了几口气,这才继续道:“我还特意去厨房那里瞧了呢,只剩下鱼骨头,鱼肉泡菜泡椒都没了,连汤也少了大半盆呢!”   展鸰也跟着笑起来,又道:“如今天热,寻常饭菜难免有些腻歪,倒是这些气味刺激的能叫人胃口大开了。”   “可不是嘛!”褚锦就笑,“前些日子父亲着实操劳的很,正好如今带着叫他多吃些饭补补。”   本来诸清怀就是个工作狂,如今又多了那个县城的一个剿匪,越发忧心忡忡。眼见着天气渐热,又苦夏,冬天好容易才养出来的点肉都给消磨没了。   展鸰又给她装上了一大罐,额外用油纸包了好些鱼排,并附赠一包辣椒面,一包孜然粉,“这是我琢磨着做的鱼排,十分香脆可口,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撒些调料在上面,下酒最棒了。”   她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大庆朝的文人们颇有点魏晋时期的风格,个人特色鲜明,又享受生活,而且饮酒成风!就是大家的酒量未见得多好,可基本上都能喝几口,而且爱喝!   郭先生是如此,诸清怀是如此,甚至听蓝管家说,蓝源也是这般!   两人正说着话,展鹤下课回来了,这小子跑的满头是汗,进门就先抱着展鸰的腰撒娇,“姐姐,热得很!”   展鸰也不说话,强忍笑意的装糊涂,“嗯,那擦擦汗。”   热了就擦擦汗,没毛病!   展鹤就这么眨巴着眼睛仰头看她,过了会儿,这才哼哼唧唧的说出后半句,“鹤儿想吃雪糕!”   想吃雪糕,想吃凉丝丝滑溜溜甜滋滋的雪糕!上面一定要加一点红彤彤的山楂酱啦!   姐妹二人噗嗤笑出声,褚锦眼珠一转,也跟着使坏,“姐姐,锦儿想吃雪糕!”   展鹤还不知道这是褚家姐姐逗自己玩儿呢,闻言登时喜上眉梢,又垫着脚尖重复一遍,“姐姐姐姐,吃雪糕,热得很啦!”   姐姐说过啦,天气不热的时候不能多吃,每次只给一小口磨牙,都尝不大出味儿来呢!如今天正经热起来,岂不是能敞开肚皮吃?   展鸰搂着他笑了会儿,又跟褚锦挤眉弄眼的,倒也没推辞,果然去做了许多。   褚锦和展鹤两个人一人分了个浅底敞口碟子,里头稍稍堆了两勺,足够尝味道了,也不怕因为过量而伤害身体。   然后,展鸰就抱着一大罐!转头去了蒸馏室!   褚锦&展鹤:“……好不公平!”   蒸馏室本来就闷热难当,更何况外头天儿也热了,更是雪上加霜,席桐每次进去都只穿一条绸裤,光着上身。不多会儿就汗如雨下,映的身上油亮亮水淋淋。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线条结实流畅的肌肉滚下来,一点点沿着人鱼线渗入裤子,将整条裤子都湿透了,勾勒出结实的大腿、修长的小腿,挺翘的臀部,以及两腿之间,嗯……   展鸰表示秀色可餐!   她完全可以对着此番美景吃下去两个大饽饽!还不用喝水,光口水就够啦!   席桐一扭头就发现自家未婚妻正双眼冒绿光的盯着自己瞧个不停,既好笑又骄傲,便又故意往她眼前凑了凑,“如何?”   展鸰大大方方抬手摸了下,“不错不错。”   摸完了,她又忽然想起来一个小插曲,忽然清了清嗓子,刻意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矫揉造作的模样来,娇滴滴的道:“席郎……”   席桐先是一惊,继而一震,然后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他少有的睁大了眼睛,顶着满头的白毛汗,心有余悸道:“你,你可千万别给他们传染了!”   他实在是欣赏不来这个调调!   他喜欢的,他所倾心的,乃是那个英姿飒爽,能与自己相互信任、相互依托,丝毫不逊色于任何男儿的,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展鸰!   什么见鬼的席郎……   喜之郎吗?   别说他受不了,就连展鸰这个始作俑者都有点架不住,说完这话后自己都有点儿隐隐作呕,只觉得口中两排牙齿似乎都被酸倒了,当下摸着胳膊跳起来,后悔不迭的道:“我错了我错了,要了命了!”。   两人跟对方对视一眼,片刻的沉默过后便是惊天动地的狂笑,连腰都直不起来。   二人笑闹一回,先去外头吃雪糕。   席桐流汗太多,出门前,展鸰还特意在雪糕里头撒了点盐,也算是盐糖溶液,比单纯喝水强。   不等展鸰问进城,席桐就挖了一大勺雪糕,长长地吐了口气,如释重负道:“虽不算成功,亦不远亦。”   虽然理论知识丰富,可论起实打实的操作,他们还是头一回,前面几次总有点不得章法,不是效率太低,就是回报不多,总是不美。直到这几日,席桐才算摸上点窍门,已经算是驾轻就熟了。   听了这话,展鸰不胜欣喜,两人又如此这般说了一回,决定过两天就跟诸清怀接头。   ——   就这么两天功夫,一家客栈两家店面本就令人眼花缭乱的菜单上又多了三样菜,一个是铁板烤鱼,一个是酸菜鱼,还有一个就是这个黄金鱼排。   一开始人们也是不大愿意点这个鱼的,想法基本一样:那玩意儿能吃吗?   可架不住价格实惠,又是荤菜,而且一家客栈名声招牌都摆在那里,想来也不会坑人,就有大胆的老顾客试着点了一回,谁知一下子就停不下来了!   那四面折起的浅底大铁盘内放着对半剖开一条大鱼,四周好些菜蔬,浓郁的汤汁不断翻滚,鼓起一个又一个气泡,香味儿像带着钩子似的往人鼻子里钻;   又有那水汪汪的酸菜鱼,一大盆汤汁瞧着清清亮亮的,谁能想到是用泡椒和泡菜连炒带熬煮出来的?若是没防备的喝口汤,不怕一口气儿顶上天灵盖!   真真儿的了不得,谁能想到,他们有朝一日也能在沂源府吃鱼了!   说的不好听一点,大约人都有那么点儿犯贱的心理,就好比在这个吃饭上面,越热的天越喜欢吃辣的东西,最好是能热的汗如雨下,这样才叫过瘾。   而这酸菜鱼和铁板烤鱼中卖得最好的就是泡椒味的和麻辣口味的,许多人不光带一家老小来店里吃,而且走的时候还要带一份呢!   夏日天热,百姓们更不愿自己开火,基本上一日三餐都在外头吃,一家客栈这一招儿当真赶巧。   城内并无宵禁,不少百姓就爱太阳落山后出来纳凉,便在一家客栈点一盘烤鱼,边侃大山边慢慢吃。再叫一壶小酒或是凉水镇过的果子引,一口下去,心肝脾肺内的热气都被浇灭了。   听了店员的汇报之后,展鸰略一思索,干脆又推出了烧烤!   肥嫩的五花肉在炽热的炭火上翻滚,脂肪随着热度升高不断收缩,里头渗出来一颗颗透亮的油脂……再抬手往上撒一点辣椒面、孜然粉,一阵风刮过,语言之难以形容的复杂香气轰的飞出去,一整条街的人都闻到了!   烧烤一出,甚至连烤鸭的人气都被压了三分!   试问,谁不愿意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之后,舒舒服服的与家人、友人畅谈欢笑?奈何普通老百姓难免手头拮据,寻常饭馆儿连吃带喝一顿下来怎么不得百十个大钱?得,大半天的活儿都白做啦!   可这烧烤不同,一串串的肉看着数量不少,其实统共也不多,但足够消磨时间啦!   可巧有个人来沂源府走亲戚,寒暄一阵之后主人也不叫浑家做饭,只带着亲戚和一家老小往外头去了,边走边道:“你也有些年没来了,如今沂源府变得多了!”   那亲戚顺着看了一回,并不当真,“瞧着同几年前也无甚大变化,倒是有些个小店儿换了东家。”   主人大笑几声,“沂源府本就是座大府,多有百年老店,若非子孙不肖,轻易不换。多少年吃惯了的老味道,即便他们想换,没准儿百姓还不答应呢!”   顿了顿又道:“倒是年前城外开了家新式客栈,多有大家没见过的新物,难得价格公道,味儿也好。就好比那个什么烤鸭套碟的,许多大老爷家里也都每日打发了小厮出去排队买呢!年后城内开了铺面,更多花样,今儿咱们便去吃。”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就到了。   眼下还不到饭点儿,可店内已经颇有些个人头,几个机灵的小伙计身着一样的衣裳,跑前跑后的忙活,声音清脆,透着股欢快劲儿。   “客官来啦,客官里面请!楼上靠窗还有空座儿,不如就去那里,边吃边看。”   伙计热情却不谄媚,态度拿捏的很好,叫人很是舒服。   那亲戚自恃故乡亦是大城,自己又曾去过京城,什么没见过?起先听说什么新式酒店客栈的,也并不大放在心上,谁知一看菜单就傻了眼,竟十有八九都是没见过的!   主人只当没瞧见他的脸色,熟练点菜:“小二哥,那鸡蛋糕和烤鸭可还有?   这两样是最抢手的,刚出来那会儿每每都得靠抢,如今热度虽然稍稍散去,但依旧是热门商品之一,莫说卖剩下,就是略来的晚些都没了呢!   小二并不敢应承,先找同伴问了一回,这才笑道:“您来的早,倒是都有,不过鸡蛋糕唯有两斤六两,烤鸭也只剩五只,您若要就这会儿点吧,等会儿正是饭点,那可就说不准了。若再想要,午后还未必有呢。”   主人一听,暗道侥幸,浑家和几个孩子也都喜形于色。   小儿子听了,忍不住口中生津道:“爹爹,要吃鸡蛋糕!”   小女儿亦不甘示弱,扒着他的膝头道:“要烤鸭,油汪汪的!蘸酱包胡瓜丝吃!”   主人哈哈大笑,果然要了一只烤鸭和半斤鸡蛋糕,迅速摆满了半张桌子,瞧着很是好看。   连两个孩子说起吃的来都头头是道,点菜巴巴儿的,那亲戚看的兀自纳罕,本能的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了,便安静观察。   主人又道:“再来个酸菜鱼,一个凉拌海带丝,再劳烦小哥帮忙从潘家酒楼买几个筋肉馒头过来。”   小二麻利的应了,不多时,果然带回来几个热腾腾的肉馒头,外头的纸包上赫然是“潘家酒楼”四个大字。   待到碧莹莹的酸菜鱼上桌之后,那亲戚便觉一股酸溜溜辣滋滋的味道直冲鼻腔,本来还有些胀气的胃中竟也有几分食欲了!   他还有点迟疑,迟迟不肯动筷子,“你们沂源府地处内陆,无甚好鱼……”   这个,当真能吃?   记得小时候他们堂兄弟几个一处胡闹,随手抓了几条鱼来烧,谁成想烧熟之后非但无人争抢,反而人人避之不及……   怎的,如今竟也能登堂入室了?   主人哈哈大笑,“你只管吃,若不美嘴吐了便是,怕个甚?”   那亲戚犹豫再三,狠了狠心,果然夹了块吃,然后……一个人就造下去小半盆!   心满意足的吃完了正菜,主人家又叫了些个烧烤肉串来吃,一气聊到金乌西坠,这才心满意足的家去了。   打那之后,那亲戚绝口不提沂源府不好,逢人便说:“沂源府的美食当真多得很,有家叫一家客栈的……”   ——   消毒酒精大功告成当日,一队两辆马车轰隆隆停到一家客栈门口。   那马车乃是平头百姓所能用的最高级别:双马驾车,上头描金绘彩,装饰的十分华丽,瞎子都能看出不是寻常人家。   马车停稳之后,先从上头跳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他对迎上前的大宝问道:“敢问这里可是一家客栈?”   大宝点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招牌,“正是,敢问您?”   “劳驾,我乃北边刘家的管家,我家小姐数日前不慎走失,老爷夫人急得不行,一路找来,可巧碰见贵店的大树兄弟在路边守候,特意引了咱们过来的。”   私奔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人家掌柜的想必也是个难得古道热肠又通情达理的,还特意遣了人等着,恐怕为的就是要赶在事情传开之前将消息压下来。他们自然十分领情,便将先前的理由一气拿了过来。   走失什么的,虽然听上去到底有些蠢,可终究比跟人私奔要强得多了……   正说着,大树就从后头赶上来,对大宝点点头,“你快去告诉掌柜的一声,刘家来人了。”   刘家,便极有可能是芸娘的娘家。   大宝昨日才轮班回来,也是知道这件事的,便飞奔而去,不多时,展鸰果然带着一身酒气出来了。   事发突然,她正在跟席桐琢磨这个酒精,谁知刘家的人忽然上门,她怕对方着急,根本没空回去换衣裳。   这时,马车上也下来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俱都裹着绫罗绸缎,戴着珠玉翡翠,走起路来金光闪闪,活像是阳光下移动的珍宝架子,那叫一个闪闪发亮。   展鸰下意识闭了闭眼,心道真是扎的疼……   “我那女儿芸娘,当真在此处?”刘老爷上前问道。   展鸰仔细询问了刘小姐的形容样貌,确定便是芸娘无误,这才点头,“正是。”   “谢天谢地!”刘太太带着哭腔喊了句,又双手合十,哆哆嗦嗦朝四面八方拜了几拜,然后便求展鸰,说想见见女儿。   展鸰道:“这是应该的,只是前些日子刘小姐病了,如今病体未愈,有些个虚弱。”   一听这话,刘老爷一张脸登时铁青,恨声磨牙道:“那混账种子,下流胚子,亏他妄称读书人,一堆的圣人言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刘太太干脆就掉下泪来,一边用力捶打着胸膛,一边哭诉道:“我那苦命的女儿啊,你自小体弱,爹娘挣命似的给你养了这么大,如今,你竟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惜了吗?”   这对夫妇的穿着打扮实在有些辣眼睛,恨不得往身上挂个十斤八斤的珠宝绸缎,生怕外人不知道他家有钱似的。如今又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客栈外头那人来人往的路上哭嚎起来,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过往行人无不纷纷侧目。   这年头,未婚女孩儿跟人私奔一事非同小可,席桐也担心这家人情急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也随后跟来了,见此情景,不由得眉头紧皱,沉声道:“两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屋内详谈。”   单看这话的内容,可以说是非常体谅人的,但任谁看他黑透了的脸,以及因为着意压低而越发显得杀气腾腾的嗓音,也都会跟着打哆嗦。   刘老爷和刘太太还真就打了个哆嗦,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在人家客栈门口哭闹的行为真有些不合适。   两人慌忙收了眼泪,又道了歉,这才进了后院。   经过席桐的时候,两人还忍不住偷偷瞧他,本能觉得害怕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想:   这后生瞧着倒是一表人才的模样,又是个好身板儿,也不知成亲了不曾……   夫妇二人带着管家、小厮和一众丫头婆子,端的是声势浩荡,展鸰看的眼晕,就只叫他们夫妻二人留下,剩下的人一律在外头等着。   众人分宾主落座,展鸰叫小翠儿去喊了王书生和芸娘来,只说自己有要事相商。   二人不疑有他,不多时便来了,谁知一进门抬头看见座上二人,登时魂飞魄散。   刘老爷一口牙咬得咯咯响,抬手将桌上茶杯照着王书生的脑门儿砸了过去,“畜生!”   王书生连惊呆怕,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身茶水茶叶,脑门上也迅速红肿了一大块。   见自家珠圆玉润的女儿如今形容憔悴的模样,刘太太更是忍耐不住,嗷的叫了一嗓子,红着眼睛朝王书生扑去,疯狂厮打起来。   “混账,我,我同你拼了!你这没人伦的畜生!”   “就你此等所作所为,还读什么书?考什么试?做什么官!我,我打死你!”   刘夫人的年纪虽然有些大了,但因为保养得当,身体还十分强健,更兼又在气头上,下手越发狠辣不留情。而那王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连日又疲惫得很,且还不大敢还手,竟是被压着打,毫无还手之力!   一眨眼的功夫,王书生脸上就溅了血,衣裳也都被扯碎了,狼狈不堪。   被父母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个现实吓得呆住的芸娘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多说,只是扑过去拉架,“母亲,母亲莫要打他,是我自己愿意同他走的!母亲!”   而刘太太已经打红了眼,哪里肯听?   芸娘无奈之下又去拽王书生,哭喊道:“王郎,王郎!你,你快同父亲母亲解释呀!你,我对不起你!”   刘老爷原本没打算当众丢人现眼的,可眼见着自家夫人许多年不曾这般失态,女儿竟还执迷不悟,又急又羞又气,捶胸顿足,一口气没上来,竟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展鸰和席桐都呆了好吗?   这是何等狗血的发展经过?   难道不该是刘老爷大显神威,直接抄起棍子棒打鸳鸯吗?   眼见着刘太太、芸娘、王书生三人还在撕扯,又是哭喊又是叫的,简直乱作一团,竟无一人注意到刘老爷已经厥过去!   展鸰实在忍无可忍,先上去踢了王书生一脚,他登时跟个滚地葫芦似的摔到桌子地上去了;又抬手给了鬼迷心窍的芸娘一巴掌,她立刻如秋日黄叶一般跌坐在地;再一把扯开刘太太,等她好不容易踉踉跄跄站稳了,这才指着刘老爷道,“还打什么?男人都要没啦!”   刘太太一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又是撕心裂肺的一嗓子,登时泪如雨下,跌跌撞撞的扑了过去,“当家的!”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得,还是得麻烦纪大夫! 第75章   刘老爷一倒, 他带来的那群人登时群龙无首, 连刘太太也有些慌了神, 纪大夫诊脉的时候自己在旁边以泪洗面。   王书生与芸娘立在一旁,后者双目通红,抽抽噎噎的, 前者面上倒也有些急色。   纪大夫闭着眼睛诊了一回脉, 半晌起身道:“他是有了年纪的人, 想来前些日子也发了些火,又一直焦躁, 如今已是怒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故而厥过去了。”   刘太太抹了一回眼泪, “那, 那可如何是好?”   想他们夫妻二人年少相识,多少年共患难过来的, 现下老爷一倒,她的心里真比刀子割了还难受,不免有些惊慌失措。   展鸰看的难受, 又见那芸娘只知哭泣,竟还不上前安慰母亲, 也觉得这对夫妻忒倒霉了些, 便上前拍了拍刘太太的手, “莫慌,这位纪大夫原是在太医院做过的, 多少贵人交口称赞,刘老爷不过一时气血翻滚,必然无妨。”   “原来是太医院的大人!失敬失敬!”刘太太登时骇然,唬了一跳,忙重重行了一个礼,一时间心思飞转,本能地将展鸰等一干人等的评价都狠狠提了上来。   这也难怪,寻常人家终其一生哪里能得见太医?更何况叫他们委身在这小小客栈。这可不是简单的有点钱就能办的到的。   倒是她与老爷只顾关心女儿安慰,竟忽视了,也不知之前有没有失礼的地方……   纪大夫本就不是个特别假意谦虚的人,对自己的医术更有着绝对自信,且刘太太不过白身,他便大大方方受了礼,这才点头道:“无妨,待我针灸一回也就罢了。我且先开个方子,等会儿他醒了就要吃的。”   “是是是!”刘太太慌忙点头,无有不从,“您只管开方子,我这就打发人进城买药去!”   纪大夫就从怀里掏出从不离身的针囊来,放到炕边抖开,就见里头几排又长又尖又细的银针在光影里闪闪发亮。尤其是那针尖极细,叫人一看就本能的尾椎骨发凉。   芸娘立即低呼一声,面露惊恐之色,刘太太这才想起来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又见她直到此时此刻,竟还只是一味的偎依在那混账身边,对自己的父母却不闻不问,悲凉之余,一股火腾的从心口冒出来,抬手就要打。可转念一想,到底不能影响大夫诊治,便一把抓住芸娘纤细的手腕,黑着脸将人拖了出去。   “王郎!”芸娘挣扎了几下,本能的喊道。   “芸娘!”王书生一愣,也要追上去,却被展鸰一把按住,转而拖向另一个方向。   出来的时候,席桐还顺手给关上了门。   “你要,你们要做什么?!”王书生一个大男人,却被展鸰抓着后脖领子倒拖出来,一路踉踉跄跄,自认颜面尽失,不由得恼羞成怒道。   “做什么?人家母女叙话,干卿何事?”展鸰冷笑道。   王书生面上涨紫,大声道:“你瞧不见那刘太太要打她么?”   “那又管你什么事儿?”展鸰反唇相讥,“焉知你去了不是添乱?”   她其实并不是个多么崇尚暴力的人,但有很多时候,有些人就是油盐不进,单纯的游说、以理服人是办不成事儿的,你不给他们点儿终生难忘的教训是绝对不行的。   就好比这个芸娘,简直就是鬼迷心窍,换做自己是刘夫人,哪儿还能等到现在!   席桐就在旁边默默横了王书生一眼,后者登时一哆嗦,嘴唇颤抖几下,脸色渐渐转白,到底是不敢动弹了。   见他这样,展鸰越发瞧不上,语带讥讽的问:“你不去了?”   “是你们不叫我去!”王书生气急败坏道,觉得这些人简直不讲道理。   “我们不叫你去你就不去?”展鸰今儿也算大开眼界了,怒极反笑道,“那我们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王书生目瞪口呆,才刚被吓白的脸又青红交加,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说白了,他为什么听了展鸰的话之后就真不过去了:害怕呗!怕展鸰和席桐打他!   在方才的短短一瞬,他已然判定自己绝对不是眼前这两人的对手,所以下意识的审时度势,又觉得刘太太到底不可能真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所以干脆顺势服软。   结果,展鸰和席桐越发鄙视他了。   出了这样的事,你一个始作俑者非但没有一点儿担当,竟还真的就借坡下驴,什么玩意儿啊!   确实虎毒不食子,可谁也没说不准给点教训不是吗?   那刘老爷其实就是给这俩人,尤其是自己辛苦养大的芸娘气病的,难不成还不许当娘的揍了?   展鸰才刚想到这里,就听那头啪啪两声脆响,短暂的沉默后,一高一低两道哭声夹杂着零七碎八的话语传过来。   “……为何……王郎”   “畜生……白养活!你爹若是……陪葬!”   王书生不曾想刘太太竟真下得去手,一时也有些懵了,然后便下意识要往那边走,可刚一抬脚又想起方才展鸰对自己的警告,又本能的朝他二人看去,同时义正辞严道:“我是必然要去看看的!”   他用力挺起单薄的胸膛,努力仰着下巴,一副若你们胆敢阻拦,我必然同你们玉石俱焚的决绝模样。   展鸰和席桐齐齐冷笑出声,然后朝左右两侧分开,满是嘲讽的伸了伸手,“您请啊!”   若真想英雄救美,就该不顾一切,还打个屁的申请!   他们这样大方,王书生反而不大敢上前了,席桐看不得他这般瞻前顾后惹人不快,索性也像方才展鸰做的那般,直接抓着他的背心,连拖带拽的将人弄了过去。   因方才将刘家一众仆从都撵了出去,这会儿院子里只有刘家母女哭诉,展鸰三人过去的时候,就见芸娘双颊红肿的跌坐在地,正以袖掩面哭个不住。站在她对面的刘太太倒是还站着,不过瞧她以泪洗面和浑身发抖的模样,约莫也是硬撑。   谁都不愿死对头看见自己的狼狈,展鸰抢先几步,挡住王书生的视线,轻声唤了句,“刘太太。”   刘太太如梦方醒,忙背过身去抹了抹脸,然后才转过身来,“展姑娘,席少侠。”   说完这两句,她的视线才挪到王书生脸上,一双眼睛里登时崩出来无数的刀子,恨不得将王书生千刀万剐了。   此刻的芸娘还沉浸在被亲生母亲掌掴的震惊和悲痛中无法自拔,竟也没察觉到情郎的到来,只是娇弱无力的瘫在地上啼哭。   天下没有什么人能抵挡住愤怒的母亲的怒火,王书生几乎是立即在心里打了个哆嗦,犹豫几回,脚底下抬起来又落下,落下又抬起来,一时竟不敢上前了。   谁知山不就我我就山,他不过去,刘太太却不想轻易揭过,当下冷笑几声,三步并两步的走过来,抬起手来就劈头盖脸的打,边打还边骂。   “你这没心肝的下流胚子,混账种子,竟还敢妄称读书人?孔圣人知道了都要羞死了!满嘴的之乎者也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这般无德无行的,竟还敢奢想功名?做梦去吧!”   她也是知道轻重的,虽然骂的狠,可半句没提自家女儿,便是外头有人听见也想不到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心道到底是精明的买卖人,关键时候的应变能力不是盖的。   席桐抓住展鸰的手,郑重其事的道:“往后你我若有了孩子,必然不是这样的。”   不管是芸娘还是王书生,一个两个的都是突破下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样的孩子,还不如生块叉烧!   刘太太打的尽兴,又是个女子,先前王书生还自恃身份不还手,架不住打得多了也疼得很。而且要命的是,她手上还带着好些戒指、手镯的,上面极多镶金嵌宝、凹凸不平,把他的头脸脖子好几个地方都刮出血了,火烧火燎的疼。   “你,你这泼妇!”王书生忍无可忍的骂了两句,既羞且气,头脑一热,竟也抬了胳膊!   谁知下一刻便有一股大力从腕间传来,疼得他脸都白了,额头刷的冒出来一层冷汗。   席桐是什么人?指哪儿打哪儿,哪儿疼打哪儿,这会儿捏在王书生胳膊的特殊位置上,只要轻轻发力就能叫个壮汉告饶了,更何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竟想对妇孺动手,好不要脸!”   刘太太感激不已,趁机又上前狠狠扇了几巴掌。 第76章   不多时, 刘老爷悠悠醒转, 刘太太欣喜不已, 都顾不上打人了,忙过去亲自扶起他来,又帮忙喂药。   芸娘好像这会儿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父亲, 抽抽噎噎的上前问候。   刘老爷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 “我没有你这么个女儿, 你也干脆别上前,我怕自己再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气死了。”   芸娘大惊, 刘太太也有点不忍心,“老爷……”   刘老爷横了她一眼,刘太太就不做声了。   刘老爷这一病, 前后也没多久, 可再醒来,满面憔悴, 瞧着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不止。又唏嘘道:“我与你娘这些年来只将你视作掌中珠,衣食住行无有不精,但凡官家小姐有的, 哪怕咱们明面上不能用,私底下也给你找来了, 谁成想竟是错的!”   说到这里, 刘老爷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便是刘太太也再次落泪,显然伤心至极。   刘老爷轻轻拍了拍发妻的手, 又对芸娘道:“都说修身修心,往日我竟是个傻的,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方才他虽然昏迷不醒,可朦朦胧胧间,似乎也能听到身边的动静,知道这个女儿自始至终都对自己不闻不问,一颗心都凉了。   世人颇多重男轻女,可他与发妻前头一连生了几个儿子,对两个女儿难免偏疼了些。尤其这个小女儿出生之时,家中已然富甲一方,前头几个儿女对这个妹妹也甚是疼爱。一家和睦,这本是好事,谁知竟酿成大错!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早能料到有此一着,还不如将这些年花费在她身上的银子都捐了出去,好歹还能济世救人,也好过养一条白眼狼在身边!   这女儿天性娇憨,又给他们夫妻养坏了,如今即便长得好又如何?这般心性……   芸娘听这话不对,就有些木木呆呆的,喃喃道:“爹爹,您……”   刘老爷略一思索,到底是下了决心,“我且问你,你果然非他不嫁?”   虽没题名道姓,可谁都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芸娘面上绯红,到底是点了头。   刘老爷见状心下冰凉一片,刘太太两只眼睛里刷的流下泪来,指着她哆嗦道:“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们啊!但凡他对你有一份真心,早就上门求娶了,哪里还会鼓动你同他私奔?这事儿传了出去,纵使我同你爹豁出去不要脸面,可你呢?你还这样年轻,如何过活?那人也不过是看中咱家富贵,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不管你罢了!你糊涂啊,太糊涂!”   天下多少大好的男儿,王公贵族和官宦人家他们诚然高攀不起,可剩下的,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大小商户,岂不都由他们挑选?怎么就偏偏吊死在王书生这棵歪脖子树上!   “爹,娘!”芸娘喊道,“他也有苦衷啊……女儿,女儿已是认定了他……”   天下人虽多,可她却只喜欢王郎一人,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了他,如何还能装得下其他人?   芸娘也跟着落泪,瞧着楚楚可怜的模样,又要上前说话,却被刘老爷抬手止住,“莫要多言,更别多提那畜生的名字,我如今手上还有偌大家业,成千上百的工人指着我养家糊口,若这会儿就气死了,如何对得起他们?”   长了这么大,父亲何时对自己这般冷漠过?芸娘这才慌了神,忙噗通跪下,“爹爹,我”   刘老爷也不听,只是道:“如今倒有几条路,你也这么大了,该自己选选了。头一个,自然是你同我们家去,如今事情尚且没传开,你只当没有那畜生,我们也只当此事从未发生,一切照旧,日后照样给你说一户好人家,保你一生平安无忧。”   话音未落,就见芸娘猛地瞪大双眼,连称不要!   刘老爷和刘太太心里登时一阵气血翻滚,恨不得立时昏死过去,好歹还强耐着道:“第二条,我们强行绑了你家去,只瞧着你如今模样,一颗心到底是收不回来了,嫁人也不过是给两家招来祸事,倒不如从今往后就去庙里青灯古佛,也不敢指望你给家人求平安保顺遂,不过全了你我父女一场的情分罢了。”   “不过说来也怨我,将你养的这般,你又是打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如今尚且分不清五谷杂粮,也未必受得了尼姑庵的清苦……若是那姓王的果然是个有担当的,也不必他做营生,我刘家尚且养得起一个闲人!你只叫他来立个书面证据,只要两年内中了秀才!哼,我竟是不敢指望什么举人老爷、进士、大官的,我便给你备上厚厚的一份嫁妆,你们自去过活。只一条,你出嫁之日,便是咱们父女情分断绝之时!”   能白手起家创了家业,刘老爷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不过片刻就已想明白了,如今正是说得出做得到。   “爹爹?!”芸娘听得都呆了,什么叫“父女情分断绝”?“爹爹,您不要我了吗?”   刘老爷忽然咳嗽起来,刘太太一边给丈夫拍背,一边泣道:“哪里是我们不要你,端的是你不要我们了啊!这几日不声不响的走了,当真是剜了我们的心啊!”   芸娘啼哭不已,果然去找了王书生,将刘老爷说的话差不多都复述一遍,“王郎,爹爹说了,只要你立了字据,我们便可在一处了!”   如今这少女满心满眼都是情郎,只觉得天下男儿虽多,可无一人比得上他,区区秀才又算的了什么?不过是他掌中之物罢了,端看什么时候愿意去取!   谁知王书生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读书一事何其神圣,如何竟成了筹码?兹事体大,若我应了,岂不是玷污了圣人,玷污了全天下的读书人?芸娘,你休要再提!”   芸娘傻了眼,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大对劲,“王郎,你,你说的甚是有道理,可,可爹爹说了,只是立个字据,他绝不会给外人知晓,左右你这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才的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写了字据又有何妨?为了我,你只当是为了我罢。”   王书生用力一甩袍袖,义正辞严道:“不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既然有人知,便不能做这等昧良心的事!”   正说着,刘太太忽然从外头推门而入,阴沉着脸冷哼道:“你也有脸谈圣人,说这些漂亮话!左不过是自己内中空空是个草包罢了,生怕做得出,却做不到!如今你也二十多岁了,却还是白身,如何有颜面往自己身上贴金?天下多少三十来岁的进士?也不算稀罕!便是我刘家去榜下捉婿,也未必无人应!若你果然跟自己说的似的能为,如何人家行,偏偏你就不成?”   什么阿物,还真当自己是个宝了!   王书生一张脸又红又紫又青又白,简直活像是开了染料铺子,再配上方才被刘太太扭着厮打时留下来的戒指血痕,端的滑稽。   芸娘还要说话,刘太太却不愿再听,只对外头道:“来人,扶小姐回马车,也将这拐带良家妇女的贼人绑了,堵住嘴!稍后咱们便回去!”   左右是劝不回来了,可若将这混账就这么放了,他们却也不甘心!   他们刘家固然不是官身,可很多事情只要钱多了,说话做事却比做官的更有分量更干脆。左右如今王书生还是个平头百姓,只要他们跟当地父母打声招呼,这拐子的罪名就跑不了!   先名正言顺的给他几十板子,再去外头采石场做几年苦工,甚么功名,甚么科举,都去他的!   刘太太才说完,几个粗壮的婆子、小厮就进来了,一个个如狼似虎,很快便将芸娘和王书生分别带走了。   稍后,刘老爷同夫人商议,“芸娘……眼见着是好不了了,苦说无用,还是先给她挑个稳妥的尼姑庵送去,磨几年心性。一来说出去好听,二来也避开风头,别叫人联想到她身上去。过几年瞧瞧,若是果然大彻大悟,再给她挑个好人家不迟,又有替父母苦修的名声在,婚事差不了。若是还不行……只叫她待着吧,也别回来了!”   十月怀胎,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刘太太不免心痛难忍,可事分轻重缓急,关键时候她也是拎得清的,当即含泪道:“城外六十里有个云外庵,很是清净又干净,我去上过几回香,掌庵的尼姑是个有道行的,心性也正。回去我便捐一笔香油钱,只叫芸娘去带发修行,也不必额外伺候,每日同其他尼姑一般,该早起就早起,该念经就念经,该做活就做活,每日青菜豆腐,且看她如何吧。”   、   不是口口声声愿意同那坏坯子同甘苦共患难吗?那你就先试试!   两人商议已定,刘老爷也不愿意在外头养病,就决意明日辞行。   刘太太与他说起来纪大夫的身份,又道:“想来这掌柜的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如今又帮了咱们大忙,终究得好生谢过才好。”   说到生意场上的事儿,夫妻两个立时精明起来。   刘老爷闻言点头,沉吟片刻,又道:“如此,你我且去亲自谢一回,你小心打听一回,看能不能问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若不能也就算了,别反而惹恼了。”   刘太太点点头,“我晓得。”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展鸰和席桐就见到了前来辞行的刘太太,倒也没有强力挽留。   刘太太再三感谢,又不着痕迹的看了她重新换过的新衣裳:丁香色底料上有露草色绣球花纹,中间还有飞翔的蝴蝶、蜻蜓,光华璀璨,纹样繁复,乃是南边一等一的提花锦缎,织造艰难,细密却不厚重,最适合眼下的天气穿。如今外头尚且没有,只供官宦人家买卖……   这家客栈,究竟什么来路?   若是官宦之后,为何又甘愿自降身份来经商?   可若只是平头百姓,又如何弄到有钱没处买的官用衣料?   不管真相究竟为何,到底不能怠慢了。   打定主意的刘太太更热络几分,强笑道:“掌柜的这衣裳甚是好看,我都看呆了。”   展鸰低头瞅了一眼,笑道:“友人相赠,不过胡乱穿着罢了。”   这料子还是前儿蓝夫人那头送的,因为本身自带提花,精巧无双,倒不必额外再绣花,做起来很是简单省事,唐氏就连夜给做了一套,正好现下换上。   类似的衣料,褚锦也送了两匹,还有前儿看了南边色卡订的新料子,比这个还好些呢,都预备成亲的时候穿,想来最多八月,南边就能送过来了。   刘太太越发深刻了自己的猜测,笑容就更真挚了,“这回的事,多亏的两位,不然,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儿呢!”   好歹算是刚跑了没多久就截住了,一切尚有挽救的余地,不然……   两边说了一回,展鸰才知道刘家是专做羊生意的。   早年刘老爷是放羊的,他最是个胆大心细的,后来就自己四处东拼西凑的弄了几只羊,赶着到赚差价的买卖。再后来就干脆开了牧场,如今越发做大了,羊肉、羊毛、羊皮袄子,还有用羊毛织造的毯子,一水儿的东西,什么都卖,生意大得不得了,说家里堆着金山银山都不为怪。   一听这个,展鸰还真挺感兴趣,想了会儿才问道:“夫人那里可有羊绒料子?”   “不敢当什么夫人的,”刘太太赶紧摆手,又问,“不知掌柜的是要做毡子还是毯子。”   听展鸰说想做衣裳,刘太太就有些为难的道:“不瞒您说,我们那一带的羊绒毛短,又有些个粗糙,也不甚浓密,平时也只好做些略粗糙的东西,上等的做毯子,次一等的做毡子,却不好做衣裳贴身穿,怕扎得慌。”   哪怕是同一个物种,生理特性也会因为气候、环境和当地生活习性有所不同,就好比西域的瓜果特别甜一样,这山羊绒毛,自然也因地而异。   见展鸰有些失望,刘太太既感激她的仗义出手,又有心搭上这条线儿,忙道:“早年我同当家的也是想做这些买卖的,只是一时忙的忘了,没顾上,如今掌柜的再提起,果然英雄所见略同,不如这样,回头我们若是能从外头买着那些长绒羊羔子,一定同您说一声儿。”   甭管真心假意,人家能有这份心就不容易,展鸰和席桐都谢了。   稍后听刘太太轻描淡写的说了对芸娘和王书生的处置之后,展鸰和席桐下意识对视一眼,都是既惊讶又敬佩。   竟这样干脆利落!   ——   芸娘这个刘家小姐不着调,刘老爷和刘太太到都是爽利人,说第二天走就是第二天走。   送走了他们之后,展鸰才算是有心思做吃的了。   正是桑葚上市的时候,附近多山,桑葚格外量大而甜美。李慧的男人新光还来了一回,这个男人很是本分腼腆,头前儿听自家婆娘说两位掌柜的尤其爱这些山珍野味的,便起了个大早,亲手摘了满满一大筐又肥又大的桑葚。   那些桑葚都熟的极好,呈现出美丽的黑紫色,直接能吃的。   又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小红果子,口味偏酸,熟透了便是一种半透明的颜色,本地人对此褒贬不一,爱酸的爱煞,爱甜的却弃之如敝履。新光拿捏不准展鸰的口味,便只略略摘了一点。   因怕压坏了,新光还特意找的扁平筐,又分了层,扑了柔软的棉花隔开,故而虽然山高路远,可竟一点儿没坏!   展鸰看后感慨万千,看他一张脸都晒得黑红出油,忙叫人上了沁凉的桂花乌梅汁,“辛苦你了,且消消暑。”   新光还不大好意思喝,被催了几次才一饮而尽,又道:“孝敬师父,应该的,应该的。”   展鸰笑道:“难为你们有这份心,倒叫我受用了。”   见她果然喜欢,新光越爱欢喜,忙道:“本就是山间野物,只是孩子们爱吃的零嘴儿罢了,白放着叫鸟雀啄了可惜,我不过去摘了回来罢了,并不费成本。”   “钱不钱的没什么要紧,难为你们这份心意。”展鸰唏嘘道,又问了他家中老人的好。   新光只道都好,到底不敢多留,很快便告辞了。   展鸰亲自去洗了一大盘桑葚,略取了一点小红酸果,先去端着找席桐吃。   席桐也不住点头,“果然新鲜甜美,咱们原来也买过,只是都没这个味儿地道。”   “可不是吗?”展鸰深有同感道,“现代社会卖的基本上都是人工养殖,个头一般大,倒是好看,可味儿终究差了一大截。人家这个可是纯天然无公害,又是新鲜的,自然好吃。”   说完,她又美滋滋的盘算道:“回头多弄些,新鲜的熬酱,或是做酸奶,或是抹蛋糕,或是做桑葚冰淇淋,都好吃!还有啊,若是多的就晒成干,秋冬泡水喝!”   席桐笑着点头,“都好。对了,我琢磨着,咱们明儿就去见诸清怀吧。”   酒精已经大功告成,宜早不宜迟。   展鸰应了,两人被红酸果酸的龇牙咧嘴,又痛痛快快的吃了一大盘桑葚,一个两个手指、嘴巴和牙齿都黑乎乎的,活像多了几撇胡子,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展鸰果然用桑葚熬了酱,又做了冰淇淋。   紫红色的浓稠果酱浇在淡黄色的冰淇淋上,光是视觉上都是种享受,更别提那酸甜可口的味道配上冰凉细腻的冰淇淋,清新甜美,真是名副其实的解暑佳品。   两人都是现代社会锻炼过的钢铁胃,胃溃疡的时候还去吃川菜呢,这个也不怕,就只拘着展鹤和郭先生、纪大夫等人不需多吃了,这俩人却背着人偷偷吃了一大杯……   虽然没有酸奶机,但展鸰经过数次失败之后,终究还是成功做出了酸奶。   因没有香精、甜味剂等添加剂,这原始状态的酸奶口味大约是没有那么丰富细腻的,但却格外香醇浓厚,再配上果酱和新鲜的桑葚果粒,简直好吃得不得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展鹤、郭先生、纪大夫几个都痛痛快快的吃了一大杯桑葚酸奶,又配着涂抹了厚重果酱的鸡蛋糕,真是美坏了!   尤其是那红酸果,当真令人惊喜:空口吃不几颗就酸倒牙了,可若是熬成果酱,竟有股少见的清新,酸味大大缓和,尤其开胃!   纪大夫爱的不行,强吃了好几口,结果转头就干呕几声,吐酸水了…… 第77章   “这酒果真能起死回生?”褚清怀惊得两只眼睛都睁大了, 丝毫没有平时的淡然。   席桐挑了下眉毛, 很负责的纠正道:“严格来说, 这个已经不太能被称为酒了,它的浓度太高,人直接喝的话是要出人命的。它只能最大程度防止伤口感染、化脓。”   “果真如此神奇?”褚清怀追问道。   在他看来, 能有这样的效果已经是在明着跟阎王抢人, 同起死回生也无甚大分别了。   展鸰点头, “确实,我们来之前已经试验过了。”   “很好, 很好。”褚清怀还是很信任他们两个的人品的,自认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头说谎,当下激动地站了起来, 一连说了两个很好, 搓着两只手在屋子里不住地打转,哪儿还像平时那个八方不动的知州大人?   很好了, 这就很好了,每年就因为这些个原因,不知会死多少人!若果然可行, 当真是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好事!   席桐道:“大人还是再找人试试才好,不过有一点, 这个擦起来可能会很疼。”   酒入伤口就够疼了, 更何况是高浓度的医用酒精?没试过那滋味儿的人一下就能升天了……   可话又说回来, 跟保命相比,这点痛也都不算什么了。   事关无数人的性命, 褚清怀也不敢大意,当即着人往狱里找了些伤口发炎的人,分别用酒精抹了。   此时正值盛夏,伤口感染率极高,经常能听到哪儿的谁又因为受了外伤没养好,结果化脓发烧死了的,更何况是这闷热潮湿的牢狱!颇有些被打了板子或是受刑罚之人,想找出有外伤的简直不要太容易。   结果自然很令人惊喜,但凡用酒精仔细擦拭过的人都无一例外的没有发炎,更没有化脓!甚至原本几个已经化脓的,在用酒精彻底清除创面之后,竟然也好了?   褚清怀大喜过望,先命人送去夏白所在剿匪的地方。   剿匪便是打仗,既然是打仗,就必然会有伤亡,又是这样的天气,若能及时将酒精送过去,不知能拯救多少将士的性命呢!   展鸰和席桐想了一回,主动请缨道:“大人,此时时间紧迫,能早一刻送上前都是好的,另花费时间教给医官和传令员不免令人心急如焚,若您信得过,不如便叫我们二人走一趟,一边帮忙处理伤口,一边令军医在旁边观看,得闲时我们也可深入交流探讨,但凡有什么此刻想不到的问题,到那时也能问的出、答得到,不然总少不了抓瞎的时候。”   褚清怀在沉思片刻之后,果断点了头,“好,为天下生民百姓计,我便破了这回例!”   打仗固然是军中之事,可往常行军打仗,也常有从当地招向导或是熟知内情的百姓的先例,这次的情况确实过于特殊,也只好一并特殊对待,并不算违禁。   事不宜迟,展鸰和席桐也没回客栈报信儿,只是托一名衙役帮忙走了一趟。展鸰又手书一封,叫人带回去,然后便跟席桐在通讯官的带领下马不停蹄的出发了。   一行人日夜兼程,足足跑了两天才到,中间饿了就在马上吃点干粮,渴了就喝点水,一刻不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刺客和冰淇淋养了这些日子,这回也算争气,等到目的地的时候都累的吐白沫了,可饶是这么着,还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又不断地用脑袋蹭主人的头,好像在说:看,我可没给你丢人!   同行的通讯官笑道:“两位的马儿都是有灵性的神驹。”   官府和军中所用马匹都是仔细挑选出来的,平时也颇多训练,故而这样的急冲锋并不算什么,可这两个“百姓”所骑马匹,竟也跟得上,那就很令人惊叹了。   展鸰掏了几把上等精细黄豆喂它们,听了这话就拍拍冰淇淋被汗水浸透的脑袋,感慨道:“好马儿,回去给你加餐。”   冰淇淋愉快的打了个响鼻,一边甩尾巴一边大口吃,时不时还舔舔她的掌心。   这两天可算是跑痛快了,整日在那马厩里都快憋死马啦!   不多时,展鸰和席桐就在主帅营帐中见到了一身戎装的夏白。夏白还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来了?!”   展鸰笑道:“你这表情我们打从进营地可见了不少了。”   军营重地,闲人免入,更何况今儿一下子来了两个闲人,其中一个还是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将士们难免好奇。   席桐也不多话,上前把褚清怀的亲笔信递给他,又指着后头传令官带人帮忙拎进来的几罐酒精道:“我们一行人来得快,马匹带不了许多,便只带了这十二罐应急,后头还有一辆车,不出三五日也就到了。”   夏白一目十行的看完信,什么后顾之忧都没了,二话不说就带他们往医疗营所在的位置去,路上还十二万分情真意切的道:“大恩不言谢,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席桐摇头,“也不算什么。”   夏白叹息道:“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点点死去,可是你却无能为力的时候,那滋味真是,唉!”   其实每次行军打仗,直接在战场上死亡的人数只是一部分,而更多的却还是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以至于伤口恶化,最后撒手去了的。   如今行伍中尚且流传着这么一句前头老兵们传下来的话:能活着回来自然好,可若是有福的,便在战场上就给敌人一刀戳死,也省的抬下来遭罪……   夏白知道这两位友人都非常人,既然大人敢叫他们过来,自然信得过,故而除了机密之外,一路走来就言简意赅的将过去几天和眼下的状况说了。   他们的人在这里驻扎已经七天了,中间打过两场,因那处山寨居高,且山势险要,颇有些易守难攻的意思。   夏白道:“也不怪他们在这里盘踞近十年,如今已然壮大起来,又占了这好大一处天险,不费些功夫还真拿它不下!”   好在那些山匪到底只是寻常百姓出身,纵使这些年也像模像样的训练了,可到底方方面面都不如正规军,如今被围在上头,断水断粮,官军又一天天一点点缩小包围圈,用不了多久就可决胜负了。   不多时,医疗营便到了。   展鸰和席桐抬头,只觉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恶臭,正是他们所熟悉的伤口溃烂化脓的味道。   里头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人,有昏迷的,有疼的忍不住直哼哼的,见了夏白进来,都三三两两强撑着行礼。   夏白摆手叫他们不必为难,又对展鸰和席桐叹道:“前头小打了两仗,死了两个兄弟,伤了二十一个,轻伤十二人,重伤九人……”   这样的天,又是这样的条件,很多原本的轻伤也转化为重伤了。天气这样热,又不敢轻易截肢,不然创面加大,死亡率就更高了。   夏白叫了几个随行医官过来,将事情原委三言两语说了,展鸰和席桐各带几个忙活起来。   好几个士兵已经高烧昏迷,用酒精清除腐肉的时候也没醒,只是浑身不断抽搐的肌肉昭示着他们如实接收了这份疼痛。   因是累积的伤,消耗量格外惊人,就这么一场下来,带来的十二罐酒精瞬间去了一半。   有几个尚且清醒的伤员,虽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可还是忍不住疼的哼出声来,又苦中作乐的问医官,“这是甚?还不如叫兄弟们吃几口,走了也安心呐!”   早在当兵那一刻起,他们早就知道会有战死的一日,倒也不怕。只是这么冲的酒味儿,他还是头一回闻见,此时还真有些馋了呢。   说话的士兵瞧着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尚且满脸稚气,可说的话却已经有些老气横秋了,展鸰心下感慨,一边麻利的帮他清洗伤口,一边笑道:“这可不是人喝的玩意儿,这几日你可安心不了啦!每日都要这么来一回,我且问你,受得住疼么?”   那士兵正偷偷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面庞瞧,听了这话,也顾不上询问她的身份,当下涨红了一张脸,大声道:“如何受不住?老子,老,咳,我,我死都不怕!”   正是个逞强的时候,又对着漂亮姑娘,这小士兵难免想要展现一回,脱口喊出被老兵油子们带成的“老子”之后,瞬间觉得不妥,又赶紧结结巴巴的改了。   展鸰失笑,“那就成了,如今阎王爷且不收你们哩,回头好了,都跟兄弟们去城外的一家客栈吃酒去,那才是真的香飘十里呢!我们那里多得是,你们只管吃,要多少有多少!”   “当真?”小士兵喜的眼珠子都亮了,面上也多了几分光彩,瞧着倒不大像伤员了。   “那还有假?”展鸰笑着看他,“我跟那边那位便是一家客栈的掌柜的,还做不了主么?语出无悔,你们只管去!”   “一定去!”小士兵欢快的答应了,心里头就多了点儿念想,琢磨着等回头仗打完了,一定要去吃一杯真正的美酒。   如今一家客栈的名号如日中天,谁没听过呢?只是他们这些厢军仿佛是后娘养的,既没有正规禁军受重视,也不如那些官差衙役有正事儿做。人家偶尔还能得点实惠呢,可他们平时除了修桥铺路,竟没什么大事了。没事儿可做,自然也没油水,光靠着那点俸禄,也不过饿不死罢了,谁又能隔三差五去吃馆子?   只是这两个人……既然是掌柜的,又怎么跑到军营里头来了?   想不通,想不通! 第78章   一夜过后, 几名医官惊喜的发现, 但凡被那什么酒精擦拭过的伤口, 竟都没有再恶化!   要知道,昨夜可还下了一场雨呢,今儿太阳一出来, 远比前几日更加闷热潮湿, 若放在以前, 保不齐就有人去了呢!   好歹的,这些伤员里头再也不会有人死了!   好些人都高兴的哭了。   虽说保家卫民是本分, 可但凡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呢?   谁不是谁的父亲,谁又不是谁的儿子?谁家里还没个浑家、儿女的?   若是人没了, 天就塌了, 即便后头有赏银、名声,又有什么意思?   展鸰和席桐登时被狂热的医官们围住, 七嘴八舌的问了好些问题,两人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嘴都说干了好几回。   机会难得, 他们也希望能尽可能多的挽救生命,又顺便将各种止血、包扎的方法同对方交流了。而对方也投桃报李, 将平日用的包括针灸止血等在内的, 短时间内可以说出来的要点说了, 众人俱都受益匪浅。   有个年纪大些的医官带头朝他们行了大礼,唏嘘道:“两位真乃仁义之辈!”   展鸰和席桐愧不敢当, “我们也没白来,这几个时辰可学了不少东西。”又请他们起来。   众位医官不肯,坚持一揖到地。   谁有点儿压箱底的绝技不是好生藏着掖着的?不到要紧时候都不敢往外传的,可这两位非官非兵,竟这般的无私!当真叫他们惭愧。   展鸰和席桐都赶紧上前扶了,说了多少遍“本分”,奈何对方的热情一点儿没减弱,俩人有点儿撑不住,扭头就跑。   迎面撞上过来看情况的夏白,还给他吓了一跳,心道这样火急火燎的,指不定是出什么大事了呢!难不成……有人死了?   两人根本顾不上打招呼,生怕后头那些“如狼似虎”的医官们再奉承,头也不回的上了山。   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应该会有蘑菇吧?这一带山林如此茂密,也必然会有山鸡!   这几天都没正经吃饭,嘴里简直要淡出鸟来,一定要打打牙祭了。   才刚下过雨,地上的树叶都吸饱了水,一脚踩上去噗嗤作响。空气湿度很大,呼吸起来都要比平时多费点劲,没走几步就出了一身汗,衣服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四面八方无数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偶尔他们划过枝条,还会有成群的蚊虫飞起。   展鸰和席桐都知道这种原始老林子的厉害,摘了几种防蚊虫的草药抹了,又将裤腿、袖口扎的紧紧地,手脸脖子也都用薄布包起来。   蘑菇不少,只是他们来的不太早,大部分长得太高,有点老了。可饶是这么着,不多会儿还是摘了一大兜子。   席桐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简单的扎成一个包袱背着。   野鸡野兔不少,夏日对它们来说是好日子,有吃有喝,故而一只只都膘肥体壮的,拎在手里老沉。   两人掏了几个兔子窝,十几只兔子穿成一串儿背着,下头还有几只野鸡晃晃悠悠,零零散散加起来,少说几十斤,收获颇丰。   还有几种没见过的小野果,两人留神观察了一回,见不少鸟雀啄食的痕迹,知道没毒,能吃,也吃了些。酸酸甜甜,滋味儿不错。可惜皮太薄,无法运输,不然合该多弄些回去的。   席桐就道:“不如走的时候折几根枝条回去插着试试,保不齐能活呢。”   要用做他们新房的院子差不多建好了,也种了几棵桃李杏、柿子、石榴什么的,那些都是常见的,若能种活这个,自然是更好了。   展鸰想了下,“也好。”   既然无法带果子,那就带……果子他妈!   这回两人再回去,将士们可就热情太多了,甭管走到哪儿,“展姑娘”“席少侠”的喊声都响成一片,打招呼打的嘴都干了。   不过展鸰明显比席桐受欢迎太多,没办法,军营嘛,一年到头才见几个姑娘?更别说这姑娘人又美心又善,难得还这样有本事!说不准就是天下仙女下凡哩!   还有几个毛头小子见了她就脸红,一颗心砰砰跳的跟疯了似的,有耐不住的偷偷拐弯抹角的打听,谁知登时给人闷头打了一棒:   同来的那姓席的小子竟然是她的未婚夫?   消息传开之后,众人不禁纷纷扼腕,捶胸顿足,天啦,好姑娘都给人抢走了,叫他们这些光棍儿可怎么活!   席桐哪里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虽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不好嘚瑟,可也挡不住他越发的黏人,简直是亦步亦趋,又时不时拉拉小手什么的。   就有人酸溜溜的道:“那小子真是个跟屁虫,还不知如何死缠烂打才抱得美人归哩……”   展鸰找伙夫借了口锅,先把野鸡和兔子切成大块下锅煸油,等外皮变成金灿灿的美丽颜色,锅底也积了不深不浅一汪油,闻着喷香,看着过瘾。   随军做饭的只讲究一个管饱,好些人根本就是寻常大头兵转过来的,哪儿知道什么厨艺不厨艺的?尤其是厢军,吃不死人、饿不死人就成了!这会儿见了展鸰的手艺,俱都口水直流,一个两个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   席桐熟练地帮忙添柴加火,又将蘑菇都一点点洗干净了,撕成合适大小。   随军伙夫那儿是不可能有太多作料的,而来之前展鸰也不知道他们要来军营,故而没带什么,统共也只有盐巴、辣子、姜和大酱这些容易携带的调味品罢了。   因有天然的鸡油、兔子油,将肉块捞出来之后便用这些油炒蘑菇爆香,回头再加进去肉块同煮。   她小心的调试着比例,又忖度着加了一点……酒精……去腥。   这些酒精本质上还是纯粮食白酒蒸馏提炼出来的,只是太过浓郁了,这会儿稀释开来倒也还行。   肉太多,寻常铲子根本翻不动,如今展鸰用的也是他们行伍中做饭专用的……小铁锨!   这才叫大锅大灶呢,没经历过的人都想象不出这份壮观来。只是这个忒费劲儿,不多时手臂就酸痛难忍,她就跟席桐换着来。   有了调味的肉块翻炒过后,那就更香了!一块块都被均匀的染上红褐色,表皮泛着闪亮的油光,看着便叫人肚子咕咕叫。   几个伙夫忍不住吸鼻子,又擦了擦湿乎乎的嘴角,吞着唾沫道:“展姑娘,俺们现在才相信你是厨子啦!”   展鸰就笑,“怎么,这个还有冒充的?”   几个人就挠着脑袋憨笑,“你长得这么好看,又细皮嫩肉的,瞧着也不像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俺们就琢磨着,肯定不可能是厨子。”   “我确实是厨子,”展鸰笑道,“只不过在这之前,确实也做过一点旁的罢了。”   “对嘛!”   “是哩,这才是呢!”   一众围观伙夫们纷纷点头,自觉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心下轻快起来。   这么多人,开小灶是不成的,展鸰便加足了水,炖了一大锅野鸡蘑菇汤,一大锅野兔蘑菇汤,跟伙房的饭菜摆在一处,给将士们加餐。   开饭的时候,夏白也脚步匆匆的来了,还没靠近就深深吸了口气,笑道:“真香啊!”   这些日子一众人都是食不知味,又面临诸多损伤,哪里有那个心情吃喝?   如今局面骤然扭转,便都觉得胃口也在一瞬间回来了似的。   展鸰笑笑,“可惜不够多。”   夏白摆摆手,“一人撑个碗底儿,尝尝味儿打牙祭就成了。”   这里足足几千号人,若当真人人管饱,又是这样精细的菜,便是十个展姑娘也要累死啦。   众人排队领饭,都跟展鸰和席桐真心道谢,两人笑的脸都僵了。   多少人多少天都没吃过这样合口的热汤热饭了,直接将那冷硬的干粮饼子掰碎了泡进去,先吸一口微烫的汤汁过把瘾,整副肠胃都舒展开了。再从汤里捞一块肉,呵,炖的可真烂糊,一点儿不塞牙!   有的兔崽子运气好,能碰见兔头、鸡头的,便细细的掰开来啃,又吸脑髓又吃舌头的,简直美坏了!   若能碰见大骨头,也不错,直接咬碎了,把中间的骨髓吸出来吃,又香又黏又糯,好吃极啦。   肉吃完了,硬饼子也泡软乎了,咬一口,噗嗤溅出汁儿来,又咸又香,又吸了汤里的油,跟肉也没什么分别。   太好吃了!   可惜只有一小碗,三口两口就没了,连夏白这个最高长官都没例外。   众人都甚是不舍,吃完了的碗也不必洗,抱着翻来覆去舔了好几遍,亮的都能当镜子照,干净得很呐。   不少人就恬着脸喊道:“展姑娘,你再多留几天呗!”   这姑娘多好啊,又好看又能干,哪怕剩下几天她不做饭,光站着给他们也够养眼呐!   保家卫国,保家卫国,有这样的好姑娘,他们可不得豁出命去打仗嘛!   想到这里,众人又都不由自主的望向席桐,心里难免有点酸溜溜的。   哼,这小子,倒也有些本事,不过……他命也忒好了吧?   到底不是正经兵,且客栈也有一堆事儿要忙,展鸰和席桐也不敢多待,等酒精的效果彻底显现后,来的第四天就回去了。   虽然因为军令,夏白等人都不能相送,可还是有许多人自发的往这边看。   展鸰和席桐跑出去老远,就听到山间忽然荡开一阵低沉深远的鼓声!   两人本能的勒住马缰,回身看去,就见丛林中一面战旗冲这边用力挥舞,在空中无比舒展。   这是将士们为他们敲的鼓!   两人眼眶微微湿润,胸腔中久违的涌动起那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止不住的翻滚。   他们此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进军营啦。   两人深吸一口气,朝那边啪的敬了个礼,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79章   回到一家客栈的时候, 天上还飘着点儿牛毛细雨, 因气候炎热, 展鸰和席桐也没打伞,没戴斗笠、穿蓑衣,不紧不慢的打马走着。   虽然才离开不到十天, 可心中也着实有些挂念呢。   路上遇见几波行人, 有好心的还以为他们忘了带伞, 还招呼哩!   “姑娘,别走啦, 且进来避避雨吧!”   展鸰就笑,“不必啦,前头就到家了!”   那人便也笑了, 点点头, 不再勉强,“家去好啊。”   展鸰和席桐相视而笑。   是啊, 家去好啊。   路上不少地方都浅浅的积了水,马蹄踩上去便溅起来一朵朵的褐色小浪花,吧唧吧唧的似乎带节奏, 倒是有些个意思。   隐约能看到一家客栈的时候,展鸰就觉得那儿不对劲。她在马背上碰碰席桐, 有点不确定的问:“你瞧门口那儿, 是不是……有朵大蘑菇?”   又矮, 又圆溜溜的,灰突突的, 可不是大蘑菇?   不过那个头儿是不是太大了些?   席桐瞧了一眼,也觉得明显违背生物生长和质量守恒定律,咋那么大个儿!   两人不由得踢了踢马腹,正半赶路半玩水的刺客和冰淇淋还有些不大愿意,甩着脖子磨蹭。   才不要回去咧,回去就得在马厩里待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爷们儿们是野马,栓得住吗?就得在外头使劲儿跑!   席桐哭笑不得,弯腰拍了拍马脖子,“行了,以后少不了你跑的时候。”   刺客扭过头来,狠狠冲他打了个响鼻,连雨水带口水喷了他一脸。   展鸰:“……哈哈哈哈哈哈!”   席桐面无表情的抹了把脸,使劲儿把刺客的脑袋掰正了,“嗯,知道了,以后没你的份儿了。”   刺客整匹马都不好了,冰淇淋在旁边特别幸灾乐祸,撒嗒着蹄子蹦高,颠的展鸰差点没把住掉下来。   席桐又冷冷道:“上回的肖大侠还知道么?嗯,就是那个壮汉,他过不几个月就回来了,带着好些马回来,马,就是你们这样的,懂吗?你再不好好表现,到时候就失宠了,失宠懂吗?没有好料,没有黄豆,没有萝卜,没有小灶!那么多新马等着我去,跟你讲,我都顾不上见你,懂吗?”   刺客:“……!!!”   你果然在外面有别的马了!   见他一本正经的威胁一匹马,展鸰趴在冰淇淋背上笑的打滚,而冰淇淋也很人性化的将自己的嘴唇吹得啪啦啪啦响,喷的口水漫天飞舞,马脸上面满是嘲笑。   两人两马边走边笑闹,然后等靠近了,就发现门口那朵大蘑菇呼的站起来,脆生生的冲他们喊:“姐姐,哥哥!”   展鸰和席桐一点儿没防备,还给吓了一跳!   感情是展鹤这小东西想他们了,日日一天三遍的在门口蹲着,这两日下雨他也没歇着,便举了把打伞蹲着,远远看去,可不跟朵蘑菇似的?   两人翻身下马,展鹤就举着大伞歪歪斜斜的冲过来要抱,被俩人赶紧拦住了。   “我跟你哥哥都湿透了,等会儿换了衣裳哈。”   小孩儿也不纠缠,只是要牵着她的手,仰着头不住傻笑,满是依恋,“姐姐回来啦。”   “回来啦!”展鸰笑着摸摸他热乎乎的脑袋。   三人进去后受到了热烈欢迎,上到铁柱二狗子,下到小五小翠儿等人,俱都欣喜不已。   “掌柜的,您这一走好几天,大家伙可都想您呐!”   “可不是嘛,日日盼着您回来呐!”   “掌柜的淋湿啦,热水都是现成的,先去换换衣裳去去乏!”   “好好好,”展鸰朝大家挥手,那架势简直跟阅兵似的,“大家这几日可好?店里没什么事儿吧?”   铁柱上前帮他们拿那几根树枝儿,“能有什么事儿呢?倒是好些个熟客来了瞧不见您,问过好几回呢!对了,前儿潘家酒楼小掌柜的来了,送帖子呢,说这个月底老爷子寿诞,想请您同二掌柜的赴宴呢。”   “那是得去,”展鸰一边擦头发一边道,“人家老掌柜的仗义,小掌柜也仁厚,帮了咱们不少忙,日后还得好生来往着。”   想当初,他们头笔买卖就是在那儿开的张,人家可没仗着店大就欺客啊。   席桐帮她把湿头发拨到后头去,“弄点儿什么礼?”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他们俩头回赴宴呢,倒是有点小激动,也难免有点小紧张。   展鸰想了回,有点不大确定的道:“要不就送点好布料?褚家和蓝家送了咱们那么老些,根本穿不完。眼瞅着就中秋了,指定又要拉几车过来,到时候光库房都得多开两间呢。”   那些衣料俱都精巧华贵,细致无双,乃是外头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没瞧见前儿那北方豪富的刘太太都有点儿眼红羡慕吗?送这个总不至于失了体面。   席桐也觉得有道理,又问:“是不是简薄了点儿?”   展鸰想的头疼,“得再随点银子吧?嗨,咱们也都不清楚,等会儿找二狗子问问,他这几个月着实长进了,什么事儿都记在心里,问他准没错儿。”   稍后两人重新梳洗了,又换了干净衣裳,痛喝两碗姜枣茶,结结实实发了一点汗,这才去找二狗子。   二狗子果然明白,一听就道:“您的料子小的虽然没都瞧见过,不过单看您二位这些日子穿的,送这些也都体面了。光是这个有钱没处买,也够得意了。随银子倒也不强求,单看个人吧,是个吉祥数就成。若再关系亲近些的,送点儿吃的喝的玩的也都成。”   展鸰想了一回,跟席桐商量道:“那就挑颜色鲜亮好看又吉祥的料子随六匹,再叫人包八十八两银子。”   席桐点头,“成。”   二狗子也笑道:“足够了,这就够厚重的了,光是这六匹料子,只怕就得一二百两银子呐!”   展鸰道:“厚重些吧,这不是逢五的大寿么。”   稍后,她叫席桐回了帖子,自己亲自去库房挑了两匹青色万字不到头的缎子,两匹红色缠枝花样的薄绸,两匹淡黄色提花薄纱。   青色缎子稍微有点厚,眼下虽然用不大着,可春秋穿或是冬日做内里的衣裳都是很好的,潘掌柜爷们儿几个都能穿。而薄绸如今正用得上,红色缠枝花便给女眷。蛋黄提花纱如今可以做罩衣,过些日子更热了也可直接穿,男女皆可。   重新回到熟悉的家,展鸰只觉得通体舒泰,头一站就去了厨房。   李慧忙问了好,又说:“师父,昨儿我又做了双鞋,那料子甚是透气,正是眼下穿的,等会儿拿了您试试。”   自打认了师父之后,李慧当真是尽心,隔三差五就要给展鸰做些衣裳鞋袜的。单论手艺肯定不如唐氏,可难得这份心意。   展鸰点点头,“你费心了。”   “这算什么?师父您可是教了我真本事呐!”李慧笑道,“您这几日不在啊,别人倒罢了,纪大夫可急坏了,说我做的不是那个味儿,见天的问!”   展鸰就笑,“成,等会儿做好吃的。””   阴雨天湿气重,少不得要吃些容易发汗的东西。   展鸰先取了牛百叶、豆瓣、鸭血、腊肉等,狠狠地做了个毛血旺,又现杀翻一头羊,片了许多肥嫩的羊羔子肉卷儿,用骨头熬汤做底,等会儿涮锅子吃。   李慧就道:“掌柜的,下剩的怎么处理?”   “去跟小五说,今儿菜单上添一道羊肉锅子,想来过往行人也都淋的不轻,必然有人愿意吃的。”展鸰浑不在意道,“即便吃不完,剩下的还有大宝他们呢,怕什么?”   这些个壮汉各个都恨不得有个无底洞的胃,莫说一头羊,便是再来一头,只怕都不够他们填肚皮的。   如今厨房里的花椒还是展鸰从一个西南商人手上买的,正宗川蜀风味,另有一系列的辣椒、麻椒。前儿她还自己做了豆瓣酱呢,滋味儿正经不错。   不过说起豆瓣酱……   展鸰一个没忍住,又飞快的做了个麻婆豆腐!   大把大把的花椒、麻椒爆香,猪肉切末,加豆瓣酱炒出红油,后头水和豆腐加进去,煮一会儿,豆腐软弹弹的,吃的时候略拌一拌,一口连肉沫带酱料和豆腐一块下肚,满嘴麻辣鲜香,美得很呀!   毛血旺浇在米饭上,豆瓣和鸭血、百叶一同裹着米饭吃,甜味、辣味、鲜味、咸味一起迸发,好吃的想踢脚!   光吃辣的也不成,回头上火就坏了,少不得得再炒几个青菜调和着。   郭先生和纪大夫果然如李慧说的那般,见了她跟见了亲人似的,前所未有的亲热,拉着嘘寒问暖的。   纪大夫就跟看自家孙女似的唏嘘道:“虽说那日官差带了书信过来,到底没亲眼见着,我们也挂心呐,如今总算是家来了。”   这几天他都快熬死了,几十天下来嘴都给养刁了,如今主厨一走,吃什么都不是那个味儿!   嗨,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就算一天十顿饭,还能吃多少啊?吃一顿少一顿呐,每日只是掰着指头算,那叫一个煎熬。   郭先生斜着眼瞅他直哼哼。   展鸰就笑,“我也想您二位啊,没的说,今儿晌午吃大桌!”   纪大夫听了那个舒坦啊,听听,这姑娘多回说话,嘿,说想我们这俩糟老头儿了!   还别说,听着怪受用的。   郭先生也面上放亮,又不失时机的给自己争取,“喝点儿小酒儿吧?”   席桐失笑,想了想,倒是也给放宽了限度,“三两吧,不能更多了。”   “成!”如今郭先生都给他们管住了,平时一天只给一两,逢大日子才给二两,今儿一口气给了三两,简直要给他美坏啦!   几个人今儿格外热情,谁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都争先恐后的挤在厨房门口,又主动帮忙端盘子拿碗的,热闹极了。   展鹤这小东西如今越发独立了,一个人使筷子使得像模像样,时间掐的也挺好了。先来一卷羊羔肉,蘸一口麻酱、香油、蒜泥儿等调的料碟,入口即化,回味无穷,眼睛都眯起来了。   他不好吃太辣的,麻婆豆腐只给吃两小口,毛血旺还得在水里涮一涮才能入口,急得不得了。   “姐姐,我长大啦!”   大孩子才不要吃水里涮过的,虽然也挺好吃,但那没面儿不是吗?   展鸰没做声,席桐单手将他从椅子上拎下来,面无表情的比划了下,“哦。”   展鹤看着他比划出来的一条线,分明就是自己的头顶,才到对方的……腰!   好气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展鸰看着他河豚一般鼓起来的腮帮子就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戳了几下,就听噗嗤一声,展鹤漏气了。   两个无良大人一怔,旋即放声大笑,气的展鹤脸都涨红了。   “你们坏死了!”小孩儿撅起嘴巴,气鼓鼓的。又学着之前看见谁的模样,强行抱起两条短胳膊,还把头扭开了。   呦,长本事了?   展鸰和席桐忍笑不已,又夹了块羊肉往他鼻子下面晃了晃,“还吃不吃?”   生气中的展大爷本能的扭过头,“哇呜!”   好好吃哦……   唉,生气什么的太累人了,还是等他长大一点的吧! 第80章   休息了一晚后, 展鸰和席桐次日便去清宵观, 简单告知他们已将研究出来的酒精应用到战场上。   张宋两位道长听后俱都欣慰不已, “福生无量天尊,果然能救人,便是无限造化了。”   说罢, 又忍不住唏嘘一回, 回想起这些年的凄苦, 不由得落了两滴浊泪,转头去给师父、祖师等一干前辈、长辈上了清香三柱。   若此事果然能成, 一个是他们济世救人,积了福报;二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稍后消息传开, 世人必然会对他们清宵观刮目相看, 多年来的忍辱负重也可解了!   憋了这么些年的人一朝舒展,心中激荡可想而知。展鸰和席桐也不打搅他们, 只是在外头静静地等着。   过了约莫两刻钟,两位道长这才眼眶微红的出来,又有些赧然的对他们行礼道:“失态失态, 叫两位道友见笑了。”   展鸰笑道:“无妨,两位道长乃是至情至性之人, 如此甚好。”   席桐也点头。   宋道长就叹了口气, 拍打了下身上被洗的泛白的袍子, 有些自嘲的道:“说来惭愧,我等总说自己是方外之人,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如今看来,白瞎了这些年的修身养性了。”   若果然心如止水,端的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又怎可能会因为贫穷富贵,或是名望的起落涨跌而悲喜过望?   他们果然还是没办法真正做到宠辱不惊。   “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席桐淡淡道,“这世上最难的并非吃糠咽菜,而是身处困境仍不失赤子心性。人天生七窍,降有五欲,便是出了红尘,来了方外,难不成就不是人了么?和尚,道士,谁还不讲究个尊师重道么?两位只不过是想重振先祖名望,不堕前人威风罢了,正是修身养性得出来的。”   正备受内心煎熬的两位道长一愣,觉得有些道理,只不免还是有些踟躇。   怎么隐约觉得有点儿像歪理啊……   展鸰诧异于席桐的超常发挥,感觉可能是那日将士们的热情感染了他,这会儿效果还在持续呢。   “他所言不错。常言道,烂船尚有三千钉,你们若真是为了富贵,又会炼丹,又有家底,还会医理,搂钱岂不比什么黄大仙容易得很?又何苦生熬这么多年!”   张宋两位道长的脊梁就不自觉挺直了,心想:是啊,我们一直安分守己,也没做什么坏事,每天就是炼炼丹、种种菜,日思夜想的也不过是恢复当年大门大派的荣光罢了,心虚什么!   于是四人重新落座,又将那壶已经冷了的茶重新热过。都不是什么瞎讲究的,而且以清宵观如今的财力,能拿出点竹叶茶来就不错了,哪里能浪费……   天气炎热,可这清宵观所在的山头既高,人烟又稀少,植被还多,故而十分清凉。这会儿避开日头坐在屋里,竟还有点儿凉飕飕的。   张宋两位道长对席桐做酒精的过程十分好奇,又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能这么顺利的将此物推广到军中,待听了他们轻描淡写的讲述后,越发感慨了。   展鸰拢了拢外衣,问道:“宋道长怎的不去学画?”   之前分明说好了他随时可以去的,谁知时至今日,福园州那老头儿都入门了,宋道长竟连个影儿都没瞧见,他们却不好叫人去请。   宋道长就落落大方的道:“承蒙道友记挂,实在是去不起。”   紧接着,他便毫不掩饰的数道:   清宵观距离一家客栈甚远,步行是不成的,可现下观里除了一众大小道士外,哪里还有个活物?若是单纯为了学画就买头牲口……说实话,将整座道观翻个底儿朝天都凑不齐那几两银子!更何况还要日日饲养,光是那些个草料得多少钱?   展鸰和席桐呆愣半晌,“……啊?啊!”   关于原因,他们之前想过很多,可唯独没想到这一点:   竟是因为穷!   真是个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宋道长又有些羞赧的道:“原本也想着步行去的,只是一来如今天暖了,观中果粮菜蔬都需要人照料,我这么走了实在忙不过来。二来,即便天不亮就出门,也得等着城门开,到那边少不得要下午,饶是天黑前匆匆往回赶,也出不了东门,城中又不许人胡乱露宿,我又哪里出得起住宿钱?”   现下大家的生活有了新内容,日子有了奔头,就都不大炼丹了,转而专心种菜。观中本就人员稀缺,宋道长正当年纪,且是个壮劳力呢!   竟是因为这么个原因!   没地儿住怕甚,一家客栈做的就是这个生意,还怕腾不出一块炕头来吗?   展鸰和席桐刚要开口,宋道长就摆手笑道:“实不相瞒,贫道也想过,两位道友这般豪爽仁义,贫道若去了,必然要留下住一宿的,可这么一来,心中越发过意不去,倒不如就此作罢。”   他们道观受人家照顾已经挺多了,如今还得了可以无偿传授画技的承诺,哪里还能又吃又住呢?人呐,尤其是出家人,坚决不能有这么厚的脸皮!   席桐沉默片刻,“你我往来皆以朋友之礼相待,世上多有密友相互留宿,抵足而眠的美谈,道长又何必在意?”   “话不好这么说,”宋道长却十分坚持,“朋友相交,贵乎真诚,重在对等,若是打从一开始就存了占人便宜的心思,要不了多久,也就散了。”   这些人啊,真是朴实的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可偏偏看什么都看的这么明白透彻。   展鸰和席桐唏嘘一回,也不好再劝,索性趁现在有的这个空跟他讨论起画技来。   宋道长十分感激,也不故作清高的推辞,忙连连道谢,顺便力邀他们留下吃饭,这才喜不自胜的去取了早就准备好却一直没派上用场的炭条和石板、纸张等来。   晌午就在清宵观吃的饭,煮的一锅大块山药,炖了菠菜豆腐,另有几个粗粮饽饽,香是极香的,可一顿饭下来没有一滴油、一块肉,一群道士却埋头吃的香甜。   展鸰和席桐看的心酸,却也越发敬佩起他们来。   虽然刚才宋道长他们说自己修行不到家,可在他们看来,这正是修行到家的证明!   清贫时依旧能够守住本心,有人送荤腥也不胡乱推辞,可若是没有,青菜豆腐也照样吃得下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还唏嘘议论来着,若是叫他们一天三顿都这么吃,还不如去吃牢饭呐!   说起豆腐,展鸰倒是馋了,晚上家去后便做了道酿豆腐:   油豆腐切成大小合适的立方体,里头掏空,塞上剁成细泥的猪肉和葱姜蓉,略调了味。   因里头塞着肉馅就不好熟了,下锅前先两面煎了,然后才加水略煮一会儿,最后大火收汁儿。   是豆腐,又不单纯是豆腐,里头水叽叽的汤汁儿,滋味二十分香醇清甜。难得造型也可爱,许多人忍不住吃了一个又一个。   因纪大夫之前曾有过吃撑了的黑历史,展鸰这回特意提醒了他好几遍,结果老头儿就有点恼羞成怒,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侮辱:   “听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多大的人了,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什么景色没见识过,怎么可能为了一口吃的就这样!”   收回去,这话必须收回去,回头传出去他成什么了,饭桶吗?连吃饭都得给人盯着!   为了给自己正名,纪大夫强忍着口水,只吃了三分饱,结果半夜饿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偷偷去厨房摸点吃的,还差点被巡逻的大宝当成贼人敲昏……   ——   又过了半月,天儿热的像下火,曾卖给展鸰干海带和紫菜的赵老三带着一大车东西回来了。   因有了展鸰这个大主顾,如今他的手脚越发放开了,又严格依照嘱咐大肆搜罗,光是那干海带就带了半车,又有各色沂源府没见过的稀罕物事。   “姑娘,这是什么八爪鱼,虽难免有些腥气,可十分劲道,肉质也肥厚呢。”   “当地的鲍鱼并不大好,倒是邻近的几个村子好些,我去同他们换的!”   “这样海草十分特别,海边的人偶尔会将它们用碱洗干净,煮过之后能从里头渗出来好些粘液哩!有时出海,难免受伤,怕一时间找不到包扎的东西,也有人带着这个的胶,以作止血只用,倒也能解了一时之困。”   “拿来我瞧瞧!”一听这个,展鸰的眼珠子都亮了,这不就是做果冻的原料么!   不光果冻,只要有了这胶,什么果冻、奶冻的,一应各色花样点心,又不知能多出去多少种呢!   原本赵老三带这个回来也不过是觉得稀罕,想着像掌柜的这样猎奇之人,保不齐就会喜欢,就略带了几扎回来,果然叫他猜中了!   展鸰拿着那些海草看了会儿,满意的点点头,“倒是有些个意思,这些我都要了。”   见她这样豪爽,赵老三欢喜不已,更加坚定了要同她长长久久买卖下去的主意。   瞧瞧,人家多有本事啊,年纪轻轻的就创下偌大家业,人家不敢吃的东西她敢吃,人家不敢做的东西她敢做,偏效果都极好!   清算了银子之后,赵老三又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包裹严密的小布包,“听说两位掌柜的大婚在即,小人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倒是这趟去,见有些个珍珠成色不错,买了些,好歹是个意思。”   珍珠?!   展鸰一怔,心道她还真是一门心思只记得吃,怎么偏把这个忘了。   既然是海边,一般人想到的往往不都是珍珠么!   只是珍珠价贵,饶是赵老三想送,她却不能白拿。   展鸰将赵老三拿回来的珍珠仔细瞧了一回,果然成色极好:   一对白色的,约莫半个小拇指肚那么大小,个头不大惊人,难得圆润无比,没有瑕疵。   一对粉色的,个头略大些,只是形状不够圆润,并不符合时下人们“圆圆满满”的要求,很像一对扁扁的馒头,只是展鸰却喜欢得紧。   展鸰看了一回,问:“多少银子?”   赵老三惶恐不已,死活要白送了当新婚贺礼,被展鸰好说歹说劝下了。   “我中秋过后就要成亲呢,也想弄些个好珍珠做首饰,这次的算是头批,还得麻烦你再替我跑一趟,这回送的东西照样再要一倍,不过更多的还是弄些好珍珠来吧!”   不管是黄金白银还是各色宝石,似乎都太过招摇了些,展鸰其实不大爱戴。倒是这珍珠含蓄内敛,很符合她……闷声不吭动手的风格…… 第81章   除了海带、海草之外, 另有许多虾干、海参干、鲍鱼干、瑶柱等, 后头几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好吃, 晒干了也很容易保存和运输,所以价格远不像海带之类的那样稀烂贱,可也比从二道贩子手里头买实惠的多了, 且质量也好。   各色海货零零散散收了一大堆, 展鸰欢喜不已, 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活像是突然暴富的乞丐。晚上就跟席桐道:“不曾想这小饭馆如今也有些个高雅了。”   什么海参鲍鱼的, 哪里是寻常百姓吃得起的!   席桐就笑,“都说雅俗共赏,如今认准一家客栈的多有生活富裕之辈, 难不成你就见天的给人家吃什么青菜豆腐的?再说, 咱们自己吃也挺好的,省的外头胡乱买去。”   “是这个理儿, ”展鸰点点头,又有点儿兴奋的道,“对了, 我还顺便要了几颗珍珠,觉得不错。之前我还见过好些男人发带或是发冠上镶嵌珍珠呢, 你长的可比他们好看多了, 嵌了之后必然也好看得多。”   席桐听了就笑。   他的审美很好, 颇感兴趣的看她冲自己显摆那两对珍珠后便道:“倒是不错,给你做两对耳坠儿也就是了, 上头用细细的银链子吊着,既俏皮可爱又不失尊贵。白的有点寡淡,下面可以叫银匠打两朵小梅花垂着。下回再来,也喊上我,咱俩一块参谋。”   展鸰顺着想了一回,果然十分好看,便收了珍珠,“还别说,你若当初去学了珠宝首饰设计,没准儿还能闯出个名堂呐。”   席桐抓着她的手亲了下,笑道:“那你就是我的缪斯。”   两人腻腻歪歪闹了一回,吓得客栈众人都不敢往这边凑,又兴冲冲挑了几颗干鲍鱼和海参泡发,准备赶明儿做煨鲍鱼和葱烧海参吃。   正是菜蔬泛滥的时候,难得有好菜,展鸰不愿自己一人独享,又托人去给褚锦送了信儿,叫她一道来吃大餐。   其实煨鲍鱼只是一个统称,真要做起来的话方法因人而异,不过大同小异也就是了。   展鸰天不亮就起了,将那肥鸡和上等五花肉放在一处,煮出精华后便捞出来不用了,这才把切了十字刀花的鲍鱼放进去,倒入白酒、酱油等各色大料,细火慢煨。   这道菜最考验的就是火候和耐心,一旦下了鲍鱼,中间就不能开盖子,不然热气和香气一块儿跑出来就走了味儿。什么时候行,什么时候吃,全靠厨子的敏感和经验。   后世鲍鱼大量人工养殖,非常便宜,普通老百姓都能随便买来吃,展鸰做过不少回。头几次的时候难免失败,可多给这叫失败的孩子找了几个后娘之后,总算是成材了……   煨鲍鱼别的都好,唯独一条:忒耗时间!   非得小火不可,火大了汤干得快,加二遍汤少不得要冲淡味道,而且口感远不如小火时细腻柔和。所以展鸰才起得这么早,不然哪儿赶得上午饭?   地里的茄子熟了不少,都圆滚滚的在日头下泛着紫油油的光,看着真是喜人。丝瓜藤蔓也爬了老高,上头吊着不少细长的丝瓜,好几个上头还顶着黄黄的花儿呢!   展鸰叫席桐摘了些,兴冲冲道:“做个红烧茄子,再来个丝瓜蛋花汤,对了,我先挑些好的,赶明儿煎茄盒吃!那个好吃可不下于藕合呢!”   另有一些别的绿叶菜,要么用蒜蓉,要么干脆清炒,或是拌个合菜,都图个清脆爽口。不然一味的红烧、红煨,一顿饭下来直接就把人弄腻味了。   “呦,感情茄子是这么长的!”褚锦来了,老远就看见他们在菜地里,也笑嘻嘻的过来,满脸惊讶和好奇的观察着菜园子里的菜蔬,“呀,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样长!”   她今儿穿了一身浅绛红的纱衫,上头绣着   “那叫丝瓜,”展鸰笑道,“今儿晌午就吃它们了。”   褚锦一脸震惊的抓起来一个大茄子,又摸又闻的,把自己笑得不行,“之前倒是没少吃,我还以为都跟桃儿似的高高吊在树上哩!没成想这样矮。”   自打认识了展鸰之后,褚锦也算是开了眼界,见识了许多之前绝对不会经历的事情,日子过得越发有滋有味了。   展鸰朝她来的路上看了眼,见后头还跟着一个人、一匹马,马背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大竹筐,便问那是什么。   “哦,前儿我吃的蜜桃不错,收了你们的帖子哪里好空手来呢?昨儿特意叫人传了话,这些都是今儿早上果农才摘的,送来的时候还沾着露水呢。”   展鸰过去一瞧,呵,果然是大蜜桃,白里透红,粉扑扑的可爱,刚一凑近了便闻到一股清香。更叫人惊讶的是,一个足有拳头大小!这会儿可没有后世的科技,能齐刷刷长到这么大,这桃子的品种可真是难得。   褚锦就道:“听说那人家里世代种桃子,每年都把长得最好的树留出来,叫它们在一处单独授粉,多少代人下来,桃子便越发出众了,多少人都爱这些呢。多少卖桃子的,可单单他家一骑绝尘,无人能望其项背。”   展鸰和席桐不禁惊叹起来,这可就是古代的人工培育啦!真是厉害。   展鹤还在上课,出不来,几人就洗了几颗,预备送进去给郭先生和他尝尝。   竟还是离核的,压根儿不必用刀子,直接两只手按在桃子屁股上,微微一用力,大桃子就分成两半,露出来里头白嫩晶莹的果肉,还有些沙沙的呢。   众人美滋滋吃了一回,展鸰又去将那海藻用碱洗了,试着煮了,果然那水都变得粘了。只是难免有些腥气,她又加酒煮了一回,这才成了。   她将桃子去了皮,切成大块略煮了,搁在碗里头,又将放凉的海藻水倒进去搅拌均匀,将几只碗一溜儿在冰上面排开。   褚锦看的目不转睛,“这是在做什么?”   “果冻!”展鸰笑道,“可有意思了,等会儿就做饭后甜点。”   她都想好了,回头请孙木匠多多的刻些有趣的模具出来,什么花草虫鱼鸟兽的,都做成果冻,旁人倒罢了,小姐们和孩子们哪里忍得住?只怕都要买了尝尝的。如今水果又多又便宜,成本何其之低!   等过两天有空了,她还可以在牛奶里头加点豆沙或是果粒的,做点牛奶冻……   想想还挺激动。   褚锦想不大明白,难不成就是将水果放到水里,冻成……冰坨?可那样色香味尽失,又有什么趣儿!   不过既然姐姐都这么说了,想来必然有其可取之处,自己且等着吧。若是果然有意思,便带些家去给爹爹吃。唉,可惜夏白还没回来……   展鸰还不知道褚锦只是因为看了一个小小的果冻就思维发散出老远,见厨房里忙的差不多了,就招呼大家开饭。   整整一个上午加半个早上,那一大罐鲍鱼果然煨的透了,每人在碟子里分一只,周围淋些浓稠的红褐色汤汁,一口下去直接到底!软糯又不失劲道,真是好吃极了。   因是按人头分的,这回纪大夫不怕动作慢了吃不到,吃了一口后便摇头晃脑的道:“妙,妙啊,甚妙!”   郭先生瞅了他一眼,又对正吃得小嘴儿周围一圈酱汁的展鹤道:“你且以此为题,做几句诗来。”   展鸰&席桐:“……!!”   展鹤才学诗词几天啊,这就要考核作诗了?   展鹤嘴里还嚼着鲍鱼呢,闻言眨巴着眼睛加快速度,一边咀嚼一边开动小脑瓜,等他咽下去之后,还真就说出来两句!   展鸰和席桐这两个家长也不大通这个,只觉得挺工整对仗的,就赶紧放下筷子,拼命拍巴掌叫好。   妈呀,我家崽崽才五岁呐,竟然就会做鲍鱼诗了!   郭先生还没开口评价呢,就被这两人狂热的掌声打断,很有些无奈的道:“倒是颇工整,只是到底年纪小了些,格局不大,美感无存。”   说的小孩儿没精打采的哦了声,拿筷子戳着碟子里那条软趴趴的海参。   纪大夫就小声吐槽,“你都叫人家做鲍鱼诗了,还要的什么美感和格局……”   这玩意儿好吃,可不就是红彤彤黑乎乎黏哒哒一团么!   郭先生就瞅他。   展鸰看不下去,心道您这就不对了啊,吃我的住我的,如今还打击我的崽崽!   她才要开口,就听席桐忽然幽幽道:“有肴无酒,实在不美。”   郭先生的眼珠子刷的就绿了。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席桐动弹。   郭先生干咳两声,只好再对展鹤道:“不过这也难怪,你还这样小呢,日后长大了出去游学,开阔了眼界见识,这些自然也就上来了。”   展鹤的眼睛就亮亮的,仰着小脸儿看他,“真的吗?”   郭先生下意识先看了席桐一眼,对方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又不大熟练的夸奖了几句,“真的!”   展鹤就嘻嘻笑了几声,捧着小脸儿对展鸰道:“姐姐,师父夸我呐!”   展鸰和席桐连带着诸锦和纪大夫,都将各种不重样的夸奖和肯定疯狂甩过来,美的小东西简直要醉倒了。   众人吃的心满意足,那头冰坨上的果冻也凝固了,展鸰将碗倒扣过来,这就成了!   就见细腻洁白的平底盘里安安静静的伏着半个圆润的球儿,难得竟是透明的,里头好些带着红头的白色桃瓣,真好看呐。   这回不必叫自己的弟子,郭先生头一个被震惊,捋着山羊胡子不住的看,又称赞绝妙,当下文思如泉涌,下笔如飞,刷刷的写了两首诗出来!   众人都很给面子的赞了一回,倒是展鸰和席桐开了眼界,心道古代文人真是喜欢作诗啊!   高兴了作诗,难过了作诗,升官了自然也要作诗舒展胸襟,被贬谪了心下郁郁也要吐槽一回,至于什么见了美景,吃了美食的,不做诗词,如何淋漓尽致的表达他们的感受!   穿越之前展鸰就看见不少资料上写了,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特别喜欢到处涂鸦,尤其是景区、客栈,那都是重灾区,但凡有墙壁、亭子,那么大片的空白,可不就浪费了么?必须得用我们的大作填充起来……   人气儿旺的地方可能得一年粉刷、清洗数次,可屡禁不止!干脆就放弃了吧,该粉刷还得粉刷,不然后头的人可往哪里写呢?   如今客栈开了大半年,前厅里的几面墙壁上也已经有六七首了!   展鸰和席桐都没叫人刷了,一来数量还不算太多,后头来的人也有地儿写……二来么,万一里头出个未来的大文豪、名人呢?这可是真迹,他们也算蓬荜生辉!   俩人私底下吐槽的时候就琢磨,或许这些古人到处留字的心理也跟他们到处开荒种菜差不多:   看着空地就难受! 第82章   转眼半月已过, 一家客栈的果冻俨然在沂源府上下刮起一阵旋风!且不光本地百姓喜欢, 更有许多外地来客慕名前来。   如今天气渐热, 水果种类越发的多了,许多水果熬煮过后便是淡红、淡黄色的汤汁,做出来的小球晶莹剔透颜色各异, 说不出的乖巧可爱。   与后世被女性和孩子们疯狂追逐不同, 现下对果冻最为推崇的竟然是……文人雅士?!   数百年来, 这些人和他们的前辈们吟遍了家国大事、春花秋月,到底是腻味了, 如今又来集体歌颂果冻了。   正好秋闱已过,中了的自然得意,没中的难免郁郁, 没的说, 得写几首诗词来抒发下心情。   于是每天早上包括一家客栈在内的各大客栈、酒楼、茶馆一开门,无数身穿道袍、手持折扇的文人便会进去里面坐着, 叫上一壶沁凉的酸梅饮或是薄荷茶,再要一碟鸡蛋糕,当然, 最要紧的还得是果冻这重头戏,没了压轴的, 可怎么叫好呢!   如今一家客栈两家店每日都会制作许多冰, 用来做冰镇果饮和果冻, 价格难免要比其他的零嘴儿贵些,一样就得二十多文, 都能买一斤多卤味了!可许多人并不差钱儿,冲的就是这份儿独一无二,故而两样俱都十分热销。   已有功名的文人心中得意,巴不得叫天下人都知道他中了,便爱叫那山楂和石榴的,两样俱都红彤彤的,瞧着便是鸿运当头,只叫人心情舒爽。   瞧瞧,当今圣人威武贤明,最是个慧眼识珠的,现下的大庆朝便如同我自身一般,眼见着便要扶摇直上了!   来来来诸君,值此开明盛世之际,你我共食此果!   白身书生心中不免焦躁,大多更偏爱中间夹着两颗青梅和薄荷叶的青梅薄荷果冻和胡瓜果冻,这两款打眼一瞧就碧莹莹的,给这炎炎夏日带来一丝清冷。而等吃到口中,便是一股沁凉,暑热登时都消了,虽然结合自身现状难免有点……清苦,可到底是更加骄人清醒了。   噫吁嚱,在这滚滚红尘浊世,哪里求得赏识我的贵人呐!伯乐不来,我这千里良驹满腔的才华和抱负,何时才能得到施展?   展鸰和席桐闲着没事儿做,都偷偷去看过几回。   就见一群年龄不等的文人们一边摇头晃脑做严肃状,一边……挖果冻!口中还念念有声,什么“炎炎我尤苦,莹莹果更洁”的,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诡异的好笑。   就连老潘掌柜也在生日后亲自来过一回。   小老头儿穿着一身雨过天晴的薄绸褂子,摇着大蒲扇,十分稀罕的欣赏了一回,然后便乐颠颠的挖了一勺又一勺……   果冻倒还罢了,不过是个小高峰,真正的高潮却是到了被席桐亲自命名为“冰火两重天”的高度白酒上市时!   好么,几乎全城的人,尤其是男人们都疯了!   根据展鸰和席桐两个人的反复品尝比对和数据推算,这款白酒的度数大概在三十五度上下,肯定不算他们能做出来的最烈的酒,却是结合实际情况,烈酒中最不容易出事,也最容易叫人接受的度数。   之前大家喝的都是那种十度以下的,饶是称得上烈酒的也不过十几度,上二十度的寥寥无几。如今突然出来个三十多度的,便好似羊群里蹦出个活驴来,端的刺眼!区区三十五度,若放在后世,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可搁在这儿,就未必了。还得先瞧瞧大家的接受能力再说后头的。   谨慎起见,冰火两重天严格实行实名限购政策,每人每天最多只能买半两,差不多就是现下流行的小酒盅的量。同时严禁一切形式的代购和累计购买,更不许外带,怕的就是多喝出事。   最开始还有人不以为意,烈酒?最烈能烈过塞外的白刀子么?那可真是吞了把刀子似的烧心戳肺呐!   什么?只给半两!这,这够润嘴皮子的么?   不少爱酒之人将信将疑的叫了一杯,然后酒杯一上来,这些有经验的老酒鬼眼珠子都绿了!   娘咧,怎的如此之香!单冲着味道就值了啊!   头一盅上来的时候,好些个酒鬼恨不得将眼珠子都抠下来贴上,甚至更是不由自主的跟着走,想着这杯是我的就好了……   上等白酒的判断标准无非那么几个:   头一个观色,此酒晶莹剔透,瞧着清澈如水,一丁点儿的渣滓和杂质都没有,自然是上上等。   次一个闻香,这酒香气浓烈悠远,却又不直拉拉的刺鼻子,如同化不开的实质一般在鼻端萦绕,甚美!   再有就是口感和回香,以及吃过之后是否头疼。   不少人没有经验,被店员反复提醒后还有些个不耐烦,心道老子活了这么大年纪,吃过的酒加起来怎么没有几缸?还怕醉么?   结果……还他娘的真怕!   好些人彪呼呼的来了个一口闷,然后一张脸瞬间憋得紫涨,满口的冲劲儿几乎将口腔涨破,嘴里火辣辣的疼!   有几个机灵的觉得一家客栈觉不会轻易做无用功,既然提醒了必然有“诈”,哪里还敢做头一批吃螃蟹的人?就只看了、闻了,然后偷偷看旁人,等他们的反应。   若是果然好的,我再吃不迟;若是不好了,趁着没动,还能退呐!   谁知眼见着那些前锋们整张脸都扭曲了,旁边同伴急急忙忙的问:“如何,如何了?”   吃了酒的那人心道还他娘的如何了,老子现在不光说不出话来,眼瞅着脑子都轰隆隆的不清楚了……   于是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头一批酒量不好偏还要装好汉一口闷的货直接就厥过去了。   众人大骇!   早有准备的一家客栈的店员们摇头叹息,早提醒你们了,自己非要作死,怪谁?   于是又训练有素的上前去,一人一条胳膊腿儿的抬了送回去,还有人帮忙拿东西呐。店内一众食客、酒友瞬间恍然大悟,难怪但凡有人买酒的时候,都要写下来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合着就是为了这一遭啊!   接连几日,一家客栈和黄泉州内外出现了许多醉汉,好点儿的直接在大街上倒头就睡,差点儿的干脆就发酒疯:什么满嘴胡言乱语的,绕街狂奔的,脱了衣裳的……当真是丑态毕露,叫人啼笑皆非。   一众巡街士兵和衙役们都忙的不成,又是要罚款又是要抓了人做壮丁的,一时间,相关部门的财政和人手竟都宽裕起来?也算是结结实实的冰火两重天了吧?   最初的疯魔过后,大部分人都有经验了,便是没亲自吃过的也听说了“先驱”们的告诫,如今都学着叫点儿卤煮之类的下酒菜,一点儿一点儿的抿着吃。   少点儿好,挺好的,他们真是不想跟有些人似的光着身子满大街跑了……   给人看光光,里子面子全都没了不说,醒来之后头一眼看见的就是正拿着毛笔记录的衙役,轻则以扰乱秩序之罪罚银五钱,打十个板子;重则以滋事之名罚银三两,仗十,额外还得再去扫五天到十天不等的大街!   更丢人了好吗?   来来往往的人瞧见了,谁不笑着议论?“看见了吗?那就是那日吃醉了酒脱了衣裳满大街撒野的傻子……”   “哎呦呦,当真伤风败俗!”   成了亲的少不了老婆哭孩子闹,自己理亏各种憋屈;没成亲的……恨不得鸟儿都被人看过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哪一日呐!   可就有这么些个勇士在前头纷纷扑街,非但没能止住,大家的劲头反而更大了!   吃啊,怎么不吃?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年年都有吃东西吃死的,难不成我们就要想不开的饿死吗?   必须得吃!大不了少吃么!   难得这冰火两重天烈酒口感醇香,细腻绵柔,最难得的是不伤身!好些人惊喜的发现,哪怕他们头一日醉倒了,第二日醒来之后竟没有寻常烈酒的那般头痛欲裂?   展鸰和席桐听说了还笑,那自然是不疼的,他们可是前前后后找了近百种底酒,反反复复试验了几百回,这才定下来的,若还破绽百出,他们还要不要混了?   所以眼下黄泉州乃至整个沂源府最时髦也最为人称道的消遣方式便是这两种:   叫些个果饮和果冻、雪糕的,边赏边吃,这种最为文人雅士和姑娘小姐们所推崇,还有不少人专门带着孩子来;   叫几碟卤味,或是烤鱼、酸菜鱼,然后来一小杯冰火两重天,一口小菜一口酒,每次只嘶溜溜吸一点儿,又火辣又过瘾。等吃到满头大汗,再叫个什么雪糕的,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于是本就热闹的一家客栈如今越发热闹了,也不管什么饭点不饭点的,每天只要一开了门就没个闲时候,许多客人到了打烊在即还不肯走呢,非得三催四请的,只道明儿还来。展鸰又雇了六七个人,这才好歹运转的开了。   这么过了约莫小半个月,眼瞅着中秋月饼都快接受预定了,城内分店的红果肩负一众同伴们的嘱托,跑到城外分店来找展鸰诉苦:   “掌柜的,您说这可怎么办?咱们店统共不过三层小楼儿,如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给写满啦!墙壁自然不必说,便是几根柱子上如今也都看不出本色儿来。昨儿还有人趁着酒意,非要爬上桌往房梁上写呢,叫大家好说歹说连拖带拽的弄下来了,甩了好些人满身墨迹……”   展鸰和席桐听后,老半天回不过神来,“竟这么快?”   之前都开了几十天的,才写了不到十首,怎么这才短短几天就写满了?   红果道:“可不是嘛!之前来的多有寻常百姓,就是想写也写不出来呀。如今好些个读书人,可不就爱干这个嘛!您又说过不许随意擦洗,可如今不擦洗恐怕是不成了。对了,尤其是有几个黄泉州州学的秀才,好像还是有名的才子哩,每天都是下了学就呼朋引伴的过来,一天一人少说也能有个两三首,根本刹不住,店里那些个诗词大部分都是他们的!”   这几日时常有人抗议呢,说他们正诗兴大发,要做几首千古绝响,谁知一抬头,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竟无一处可下笔之地,何其扫兴!   抗议,必须得抗议,哪儿有不叫人下笔的酒楼呢?   展鸰和席桐商议一回,都觉得擦洗势在必行,可问题又来了,留谁都不留谁的?   得了,干脆就举办个评诗会吧!   甭管你是不是读书人,人人皆可品评,但每人只有一次投票机会,三天后评出前三甲和最受欢迎的三首。中奖的自不必说,给他十回免单机会!若是单纯选对了的,也能白得一份果冻,或是一杯冰火两重天呐。   这消息一出,得了,全城轰动,巡街衙役们越发哭笑不得了。 第83章   果冻、雪糕和冰火两重天闹得都太大, 最后连褚清怀这位当地父母官都惊动了。尤其是又关乎本地文人发展, 正是开评诗大会的当天他就到了。   除了褚清怀, 同来的还有一位新上任的张同知,两人都没带随从,只是一副寻常文人打扮:素色道袍、头戴儒巾, 手中捏着一柄竹骨撒金花纸扇, 倒也是翩翩美中年。   虽然他也一年一度的去本地州学视察, 可能入州学的本就是少数,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隔得远, 看不清,故而在场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得他。   可展鸰和席桐认识啊!   来人既是本地父母,又是友人的父亲和他们时下的官方合作伙伴, 愿意不愿意的都得上前招呼。   “这几日人多着呢, 难免杂乱,您怎么一个人都不带就来了?”   展鹤帮忙安排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这里承上启下的,等会儿不管是下楼还是上楼看热闹都很便宜。关键是地方大,不容易挤到, 而且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容易跑。   大凡是文官,大约都很乐意见到本地学风浓郁, 毕竟人才多了也能算到他们的政绩里头……   褚清怀少有的露了笑脸儿, “不必多礼, 我们就是出来走走,瞧瞧热闹, 也帮朝廷看看可有什么能用的人才。”   张同知跟他们不熟,可眼见着是知州大人都这般礼遇的,又有这么多的稀罕玩意儿,想来也是妙人,就笑呵呵的点头接道:“大人说的极是,想来都是学子,我大庆朝将来的希望所在,也不会出什么事。”   展鸰和席桐默默地对视一眼,心道等会儿您可别后悔!文人雅士撒起酒疯来那一点儿不甘示弱的,还花样百出呢。   瞧着吧,只要喝了点儿酒,尤其是似醉未醉的时候,那出的洋相就别提了!   好点儿的嘴上没把门的,平时什么不敢说的话这会儿也都敢秃噜了;坏些的,捶胸顿足,莫名其妙嚎啕大哭的也不在少数……   就怕您两位本着筛选人才的目的来的,可回头却多了一片黑历史!   不过这样也好,都说酒后吐真言,提前叫他们看看这些未来国之栋梁的品行,日后也更有的放矢了。   展鸰叫人给他们上了一碟卤味、一碗凉皮、一盘蒜苗炒腊肉、一份皮蛋豆腐、两块果酱鸡蛋糕,又有两小杯冰火两重天。   前头的倒罢了,之前这二人也曾吃过,倒是这冰火两重天,近来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倒是未曾有缘尝一回。   张同知先闻了一回,就笑着赞叹道:“果然好香,不怪他们要写诗了。下官只闻了这一下,竟也觉得有些个蠢蠢欲动。”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凡是有点儿才气的文人大约都不怎么喜欢认输,甭管多大年纪都一样。   褚清怀小抿了一口,只觉得比之前闺女给自己带回来的那样更香更纯更烈,一口下去,嘴里就跟着了火似的痛快!   他慢慢咽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抓起扇子狠狠扇了两下,笑道:“那便写!没准儿你还能得个头筹,日后且容我蹭一回饭。”   两人都笑了,张同知到底拱手谦虚了一回,可两口酒下肚只觉飘飘欲仙,也顾不上许多,自顾自叫了纸笔写了两首诗。   倒不是他有公德心或是不爱在墙上写,关键是……眼下实在写不开了啊!   就连隔壁的凳面上都龙飞凤舞的写着一首呐,大家怕脏了衣裳,愣是宁肯站着也不敢坐下。   两位父母官拽过凳子来先品鉴一番,都是摇头。   “不好,工整归工整,到底过于匠气。”褚清怀摇头道。   “正是,”张同知也道,“这人显然是本末倒置,一味追求对仗,却反而失了意境,岂不是本末倒置?”   两人叹了一回,复又叫了份蛋糕垫肚皮,一边乐颠颠的吃喝,一边听周围文人们说笑。   张同知的年纪比褚清怀还要大些,生就一副笑脸,这会儿就吃的起劲儿,瞧着很是和气可亲。   他觉得蛋糕挺好!   年纪大了么,肠胃弱些,牙口也有些不大好使,吃这个倒是舒坦得很。   嗯,黄泉州的名儿虽晦气些,可地方还是不错的,地灵了才能人杰嘛!   褚清怀正吃着呢,忽然发现一个身影挺眼熟,他眯着眼睛打量一会儿就失笑摇头。   过了会儿,那人果然过来见礼,“爹爹,张伯伯。”   可不就是做男装打扮的褚锦么!   她穿一身肥大的道袍,带着宝蓝色小帽,脸上擦得黑了些,举止又大方,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大出来。   当然,这得得益于她是平胸,出门还提前束了束……   张同知笑笑,“大小姐今儿也来凑热闹?”   褚锦大大方方的坐下,替他们斟茶,闻言点头道:“可不是么,家里闷得慌,我同那些小姐们又不大合得来,索性来找姐姐玩。”   张同知就笑着略狡黠,“夏大人不在家,不然就更热闹了。”   褚锦微微红了脸儿,不过还是正色道:“他职责所在,应该的,来日方长,我们且有的相聚的时候呢。”   张同知就笑着对褚清怀拱拱手,“女公子不简单呐,大人有福啦!”   褚清怀嘴上谦虚,可心中着实美的慌,胡子都跟着一抖一抖的,又问女儿,“难不成你也写了诗?”   今儿一家客栈着实热闹得很,吸引了不少本地和外地的才子。有单纯希望得到他人认可的,也有只想借此机会扬名立万的,不少之前没写过诗的人也都来凑热闹,额外用纸笔现场写的、将之前自己的得意之作抄下来的,三层楼内都扯了好些绳子,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   褚锦还真点了头,笑道:“左右闲来无事,虽说我恐怕比不上正经文人,多少也算懂得格局。才刚姐姐也说了,来都来了,重在参与嘛!”   褚清怀和张同知就都笑了,又细细品了品这个“重在参加”,都觉得有些个意思。   是啊,成不成的都得试试。试了或许会失败,可若是不尝试,那可真是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呐。   有几个州学的才子倒是有幸见过褚清怀,见他今日打扮,也知不欲给人知晓,便不过来,只远远行礼。   褚清怀笑着点头,又与张同知议论一回,暗自记在心中不提。   褚锦来问候过父亲和张同知就又走了,端着碗果酱冰淇淋跟展鸰说话,“姐姐不做首诗么?”   展鸰最听不得这话,连忙摆手,“快饶了我吧,你叫我做菜也就罢了,还做诗呢!我如今正经连个灯谜都写不好呢!”   褚锦就笑,倒也不在意,又兴冲冲道:“前几日我得了消息后,也憋了几首,如今也一同挂出去,也不知能得个什么。   展鸰笑道:“得不得的,我还缺了你这口吃的不成?”   “那不一样!”褚锦接道,“那是咱们的情分,这个我若成了,可是自己挣得!”   展鸰越发笑起来,举起冰淇淋碗,“成,祝你旗开得胜!”   褚锦也举起碗同她对碰一下,两人相视而笑。   一家客栈内闹得轰轰烈烈,好些挤不进来的也都跑去对面和斜对面的楼上隔着街看热闹。有那些机灵的人瞅准了机会跑腿儿,评出来一首就巴巴的抄下来跑过去念一首,于是就呈现出这样一种波浪式的奇异景象:   一家客栈先是一静,只剩到现在才现身的诸清怀朗读的声音,然后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山呼海啸一般,又叽叽喳喳的讨论。   紧接着,许多小炮弹似的飞毛腿都冲客栈一楼冲了出去,分别奔向对面和斜对面等许多酒楼、饭馆,众人都屏气凝神的听他们读了,也都大声称赞,这就构成了第二波……   除了之前说的六名之外,还有不少诗作被评了优,展鸰和褚锦两个人在人堆儿里窜来窜去,竟还真找到了她的一首!   “哈哈哈,好姐姐,瞧瞧,我真的中啦!”   褚锦欢喜的了不得。   她虽觉得自己有些才气,却也不算自高自大,知道自己身为女子本就少了许多同人交流切磋的机会,只是胜在细腻和打小跟着父亲出入和走南闯北的眼界罢了。   如今虽不能取胜,可也是堂堂正正挣来的优等,没瞧见那些品评人士们赞许的目光和中肯的评价么?   展鸰、席桐乃至张同知都纷纷道贺,褚锦笑的不行,褚清怀也是满面红光,只道:“小儿玩闹之作,叫大家见笑了。”   其实他心里可得意了,这可是他闺女呀,都算半个弟子了,如今虽未能拔得头筹,可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   “大人不必客气,女公子胸有丘壑,非寻常人物可比,这是应当的。”张同知笑道。   评诗大会结束之后,褚清怀还特意叫人做了一本册子,将被评优的诗作都刊印上去,许多途经此地的文人看了不免也要买一本捎回去,于是连带着一家客栈的名头也给传远了。   三天后,城外一家客栈本店来了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他驾着辆车,车上结结实实绑着好几口大箱子。   “可是展鸰和席桐两位掌柜开的一家客栈?我是替肖鑫肖大哥来送东西的。”   铁柱忙去请了展鸰和席桐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灰色短打,高高束着头发,浓眉大眼,露出来的肌肤都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虽有几分风尘仆仆可依旧有十分精神。   他跳下车来,冲两人抱拳一笑,露出来两个酒窝和一口白牙,“我是秦勇,两位想必就是展姑娘和席少侠了!之前肖大哥同我形容过,虽然说不出,可今儿一见就觉得感觉对了。”   三人都笑了。   展鸰忙叫人帮忙牵马安车,席桐问肖鑫去哪里了,怎的还不回来。   秦勇咧嘴一笑,“肖大哥前儿遇见了一个相熟的马贩子,交给旁人到底不大放心,亲自跟着挑马去了。他怕自己不能及时赶回,错了婚期不好,便叫我一并提前带回来。”   展鸰和席桐一听,就知道肖鑫必然是为了自家说的要良驹才这般费心费力,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又要留秦勇多住些日子。   秦勇就笑,“肖大哥说了,两位都非常人,十分热情,但凡我来了必然要被留的,也叫我不必客气。”   展鸰和席桐失笑,果然领着他进去。   不多时,铁柱等人帮忙搬下来那几口箱子,过来问他们放在哪间客房。秦勇忙道:“我的行李全在包袱里,这些都是肖大哥采买了送给两位做新婚贺礼的。那两口箱子是果苗,都提前发起来一些,一路上都用湿泥包着根,又做了木箱,外头裹着棉花,如今虽有点蔫,可坏的并不多,仔细调理未必不能结果。”   展鸰闻言喜不自胜,亲自去开了箱子,见里头果然是些绿色树苗!她伸手试了一回,下头那些泥土果然还是湿乎乎的,不然这个天儿只怕早都成了干柴。   秦勇道:“我打小跟着父亲在关外行走,倒是略懂些这个,不过也只懂如何保湿养活罢了,至于后头如何结果,实在无能为力。”   听了这话,展鸰和席桐才明白了为何肖鑫托他送东西。感情人家还是专业的。   说话间,秦勇又去开了另外两个箱子,道:“这两箱大多是皮子,狼皮、狐狸皮都有,皆是冬日厚绒毛厚皮子,做铺盖、做袄子、做斗篷都是极好的,远比中原买的便宜又有的挑。”   这可真是太细心了。   关外酷寒风又大,冬日大雪往往遮天蔽日,纷纷扬扬持续数月之久。动物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来,自然需要更厚的皮毛,所以那边出产的皮子乃是头一等的,中原腹地最上乘的皮毛到了关外也不过二流罢了。   展鸰和席桐都感激不已,也不忙着说话,且先叫秦勇梳洗了,展鸰亲自去操办了些酒菜,三人对坐吃喝说话。   常在关外跑的人基本上都是好酒的,秦勇一闻酒香也欢喜了,二话不说吃了一盅,辣的直吐舌头,又大呼痛快。   “往日常在关外行走,那白刀子是不离身的,关键时候能救命呢!如今再吃了这两重天,竟也觉得白刀子有些淡薄了!”   正好展鸰今早上炸了许多茄盒,都是取了大大的茄子切成底部相连的两个厚片,中间塞上混了葱姜剁碎搅匀的肉馅儿,按到加了鸡蛋的面糊里头挂糊,在厚平底锅里煎成两面金黄。   这茄盒比藕合更厚实些,当下酒菜、当主食都是好的。   秦勇咬了一大口,只觉得口中蛋香、油香、面香、茄子香和肉香都混在一处,没咀嚼一下都是与前一口截然不同的口感和美味,真是越吃越爱吃,不多时就下去了大半盘子。   他又吃一盅两重天白酒,还有些不大好意思,“憨人暴食,到是叫两位见笑了。”   席桐起身又去端了一盘来,自己也陪他吃酒,展鸰就道:“这算什么?哪怕你一顿能吃一头牛呢,如今我们也招待得起!”   本来一家饭馆就利润颇丰,如今又有了两重天的进项,颇有些日进斗金的意思,他们的彩礼和嫁妆单子都前前后后改过好几回了!   “对了,”秦勇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笑道,“听说还有一位小公子,我想着少不得要在这里叨扰几日,顺手买了点儿小玩意儿。”   “在呢!”展鸰亲自去将展鹤带了过来。   秦勇生的一副娃娃脸,又爱笑,如今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展鹤也愿意同他亲近,主动上前接了那布包,“谢谢哥哥。”   秦勇哈哈大笑,这才继续吃喝。   是个人就喜欢礼物,展鹤就巴巴儿地坐在一边抽了小布包的绳子看,见里头是两截白生生的长哨子,长得怪模怪样,倒是从前没见过的。   秦勇就道:“这是骨哨,声音清脆又传的远,再大的风雪也听得见。反复煮过好多回的了,边边角角也磨润了。”   展鸰先拿起那哨子瞧了瞧,果然十分精细,又惊叹道:“若你不说,我只当是白玉的呢!”   这哨子颜色洁白,莹润如玉,又沉甸甸凉丝丝,可不就跟玉石似的?   秦勇道:“这是草原上一种少见的老鹰的腿骨,那鹰十分巨大,张开双翅足有小马长短,狼都怕它。若是几只凑在一起,连熊都杀得死!”   展鸰和席桐都听的入了神,更何况展鹤?小东西早就目瞪口呆,又小心翼翼的握着那两根骨哨,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最后才将骨哨放到唇边,小心翼翼吹了一声。   但闻这一声清脆无比,并不多么刺耳,可着实穿云裂帛,直冲天际! 第84章   次日一早, 众人就听到一阵奇异的乐声, 婉转中透着一股莫名的苍凉, 十分特别,似乎并不是中原乐器所能演奏出来的声音。   众人不免好奇,纷纷出屋扭着头四处看, 最后在一颗大柳树上找到了秦勇。   也不知是不是关外的游侠们都有这个习性和爱好, 专爱往高处钻, 之前肖鑫就是在房顶上被发现的,如今秦勇又上了树……   展鸰看见他手中的白色骨哨, 便笑道:“竟这样好听。”   他们还以为只能吹个响呢,没成想还能演奏的。   秦勇一个翻身跳下树来,如同一只大雕似的潇洒英武, 落地后挤着一对小酒窝道:“扰了大家清净了。关外少有人烟, 一时忘形。”   “不妨事,”席桐摆摆手, “早都起来了。”   秦勇就笑了,又见三人俱是利索的短打,不觉好奇, “这是?”   昨儿见的时候还都是正经的长袍大褂哩。   展鹤对这个给自己玩具又干干净净的大哥哥初始印象很好,就主动开口回答:“哥哥姐姐带我锻炼, 要先跑步, 再打拳, 说能长高长壮。”   说着,还像模像样的晃着那两条小胳膊, 认认真真摆了几个姿势。   秦勇蹲下去夸了他几句,展鹤骄傲的不得了,小胸膛挺得老高,美的合不拢嘴。   如今小孩儿胆子也大了,同秦勇说了几句后就忍不住看向他手中的骨哨,然后又从自己腰间的小包包夹层中翻出昨儿刚得的,也试着吹了下,然而出来的还是那种单一的哨声。   众人都笑了一回,展鹤不死心,又吹,还不成,就问道:“哥哥,你那个怎么弄的?”   秦勇就给他演示,“一根手指在下头……”   原来若想以骨哨演奏乐曲,需要不断根据需要调整哨腔发声空间,下面的无名指堵多少就能发什么声儿。不过因为没有固定孔眼,纯粹靠经验摸索,所以难度比较大,很少能有人吹得像秦勇这么好。   展鹤试了半日,憋的脸红脖子粗,终究不成调,却也得了窍门,稀稀拉拉吹出来几个不一样的音节,满足得不得了,仰着脖子吹个不停,又给展鸰和席桐看。   展鸰笑着摸摸他的小脑瓜,又回想起这孩子才来那几个月的安静胆怯,只觉恍如隔世。   稍后展鹤上完了课,又巴巴儿跑过来找秦勇学吹哨子,奈何他人小气短,肺活量不够,吹了几回就眼前发黑、头昏脑涨,只得歇着。   秦勇就给他讲些故事,什么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又有专门走南闯北做买卖的骆驼商队,以及那豪爽大气又婉转多情的边塞儿女,不光展鹤听得入了迷,展鸰、席桐、郭先生和纪大夫等人也都听住了。   “……那风雪说不出的大,风又急,只刮的人睁不开眼睛,领队的白骆驼走的极稳,十几只驼铃汇成一股,响声在风雪中传出去老远……”   众人都顺着他的话发散思维,努力联想,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许多波澜壮阔的画面。   那是独属于沙漠和隔壁的苍凉孤寂之美,是中原所没有的宏大。   展鸰和席桐倒罢了,他们两个到底去过沙漠,也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情,便是细节不同,也可以通过联想弥补。只可惜两个老头儿和展鹤这小东西到底没亲眼见过,单纯的理论和语言描述根本不足以支撑自己的想象力,费了半天劲,到底不尽兴。   只听说沙漠大,可到底多大?   只听说戈壁苍茫,可究竟多么苍茫?   想不出,实在想不出。   遮天蔽日的黄沙,厚重的羊皮袄子,辛辣刺口的白刀子,南来北往的驼队,一个义字就托付了性命的江湖儿女……   这些距离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遥远,可又是那样的鲜活,叫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郭先生本就热衷于搜集各地趣闻,不免有些唏嘘和向往,“此生若能亲眼得见,就好了……”   就连纪大夫的表情也有些落寞。   两人都知道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们俩人这样大的年纪,如何经受得住关外凄苦?不过想想罢了。   展鸰就道:“这有何难?回头叫秦兄弟说着,我与席桐画几幅就是了。”   郭先生和纪大夫听后果然大喜,纷纷点头,“好得很,好得很呐!”   他们也是知道这对小情人的本事的,故而十分喜悦。   也罢,天下何其之大?而人之一生又何其之短!哪里能都走遍了呢?如今能看看画儿也是很好的。   展鹤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听了这些越发心潮澎湃,不由得眨巴着眼睛问道:“是不是有很多大侠?他们会打架吗?疼不疼?”   之前褚姐姐就讲过,好多江湖侠客哩!都是白马银鞍、飒嗒风流,然后手持长剑,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呢!   秦勇哈哈大笑,又看了看展鸰和席桐,见他们没有制止的意思,当下毫不客气的揭露真相,“那都是话本上写了骗人的!一群人在外头讨生活,可辛苦呢!露宿荒野、三餐不继的时候多着呢,关外风沙又大,更兼天气多变,谁敢穿白衣裳?只怕一天下来就变成黑的啦。水又珍贵,几十天不洗澡也不罕见,衣裳头发里一抖好几斤沙土,吃一口饭,竟能吐出半口沙子来……”   展鹤的嘴巴就高高撅了起来,一扭身钻到展鸰怀里不说话了。   好讨厌哦,他才萌发没几天的侠客梦就这样破碎了……   展鸰忍笑,拍着他的脊背无声安抚,几个无良大人都忍俊不禁。   秦勇伸手戳了戳他软乎乎的屁股,笑道:“哎。”   展鹤也不回头,扭了一下,闷闷道:“干嘛?”   众人失笑,秦勇又道:“也不全是骗人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不一定非得出去。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只要无愧于本心,若有不平之时,自然还是要出手的。”   展鹤犹豫了下,还是从展鸰胳膊里钻出脑袋来,眼睛里重新多了点光亮,不过这小东西一开口却道:“姐姐不是大丈夫,可是鹤儿最喜欢姐姐!”   众人一怔,齐齐发出善意的笑声。   展鸰揉了揉他的小肚子,“真乖,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秦勇笑道:“是我的过错,你姐姐乃是万中无一的巾帼,多少男儿都不及她的。来,我这便与她赔罪。”   说着,果然站起身来,朝展鸰作了个揖。   展鸰笑着叫他起来,又点了点展鹤的脑门儿,“小家伙。”   展鹤皱了皱鼻子,非常认真地道:“姐姐本来就好厉害的!哥哥也说过啊,做错了事情就该道歉的,大人也不许赖皮!”   哥哥私底下跟他说过好几回了,如今他也是个小男子汉啦,要勇敢,要学着保护姐姐啦!   小小少年的青色纱衫在风中轻轻摇摆,俨然已经有了点儿日后挺拔俊秀的模样……   秦勇常年生活在关外,是很能吃辣的,展鸰晚上便做了一道水煮牛肉,红彤彤的汤汁里翻滚着厚薄均匀的牛肉片,亮晶晶香喷喷,吃的时候也不必沥干汁水,将牛肉片与浓郁的汤汁和蔬菜一同舀到莹白的米饭上,或是夹在厚实绵软的发面大饼子里头,亲眼看着汁水一点点渗透,再大口咬下去,真是说不出的满足。   自家生的新鲜蒜苗剪上一大把,简简单单跟几个鸡蛋一起炒,除了油盐什么都不必加,绿色和黄色凑在一起本就赏心悦目,吃起来更是最淳朴的香味,真是太受用。   还有用蒜泥、香醋等做的拌合菜。就用才从菜地里摘来的翠绿菜蔬,水灵灵的透着活力,略用开水焯了,再过凉水降温,浇上蒜泥、香醋,跟事先用热水煮熟的粉丝拌匀,一口下去清爽极了,瞬间消解了吃肉造成的些许腻味,休息一下还能回饭桌上大战三百回合。   再加一个用羊大骨和鱼骨熬出来的白色浓汤炖制的香干沙煲,里头加了不少好料,什么海带、瑶柱的,全是精华,连汤带水吃一口,鲜着呢!   如今展鸰对豆制品的开发和研究已经十分精细,上到简单的豆浆、豆腐,下到豆皮豆干豆腐乳,当真是无所不包。   前儿她还炸了一回辣条来着,加了白糖、孜然、辣椒面、胡椒粉什么的,味儿一点儿不比现代社会的辣条差。纪大夫口口声声自己不大能吃辣,也不方便多吃油炸的,当时还梗着脖子死活不要,可大半夜爬起来偷吃的是谁?一小半都进了他的肚皮,次日郭先生想找来当下酒小菜的时候发现只剩了一个空空如也的筐底,气的又狠狠做了一回诗……   他还委屈呢,抓着展鸰诉苦,“你说这叫什么事儿?那老货还有理了,说了做的都给他吃吗?我吃几口怎么就不成了,啊?你说说,我怎么就不能吃了!还作诗,酸死他吧!”   事后展鸰和席桐表示都很无奈,也很无语。   确实谁都能吃,可既然您想吃那就明明白白的说啊,问的时候一味装样儿的不要不要,那人家当然就以为你不吃,还美滋滋留着准备隔天当下酒肴呢,结果转头一看啥都没了,人家也委屈啊……   要说秦勇过来,最高兴的恐怕就是郭先生了。   他本来就爱吃点小酒,只是学生展鹤还小呢,展鸰和席桐这俩人摆明了不爱酒,老基友纪大夫酒量差又有自知之明,也不碰。所以基本上郭先生每天都是自斟自饮,连个伴儿都没有,也挺乏味。   如今忽然多了个爱吃酒也能吃酒的后生,两人每到饭点就碰个杯,嘶溜嘶溜吃几口,再说说各自的见闻什么的,嗨,美得很美得很!   秦勇这后生也讨人喜欢,对上他们这些老家伙没有一点儿不耐烦,说说笑笑都挺欢喜。   秦勇自己也挺喜欢跟郭先生说话,他小时候没怎么读过书,很是崇拜读书人。而且……来之前,肖鑫千叮咛万嘱咐了,千万千万得离那个笑呵呵姓纪的胖大夫远点儿,不然保不齐哪天就笑眯眯的把你拖过去活拆了!   “姓郭的老先生倒是挺好的,虽然看着挺严肃,读书人么,清高些是应该的。你小子不总愁自己没念过书么?那老先生很乐意教人,我那兄弟和他媳妇就见天的被捉了去作诗,隔三差五给骂的狗血淋头的……不过严师出高徒么!”   “唯独那个纪大夫!忒吓人了,就是天天儿盯着你的后背瞅,给你生生看出来一身白毛汗,整日念叨些个什么多少根骨头的……”   说这话的时候,肖鑫老大一条壮汉都可紧张了,明显是给祸害的不轻。 第85章   人多了吃饭香, 再加上饭菜本就好吃, 大家难免吃的有点撑。   展鸰就提议大家出去挖知了猴。   除了席桐之外, 一群人都满脸茫然的看她,然后齐声发问:“知了猴?”   那啥玩意儿?   听展鸰解释完后,众人又都齐齐换上一副“你在驴我”的惊愕, “那玩意儿真能吃?”   知了谁没见过?黑黢黢的泛光, 身上老些个腿儿, 还会飞,挺吓人的。除了灾荒年间, 谁吃那个!   郭先生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问道:“客栈最近……还周转的开吧?”   不然咋想不开要去吃虫子了么!   其实他们两个老头子吃的不多……吧?就是略有点儿挑嘴,再说还有些私房呢, 真缺钱了他们可以帮忙支援!   倒是纪大夫对展鸰信心十足, 踟躇片刻之后就挽了袖子,随手抓了个布兜挂在胳膊上, 兴致勃勃道:“走,走走走!”   展丫头都说了,肯定好吃啊!   再说了, 虫子算什么?中药里头还有一味蚕沙,那玩意儿说白了就是蚕的粪便!这个都能吃了, 虫子又算的了什么!或许你们不知不觉中早就吃过有虫子入药的药了呢!   秦勇挠了挠脑袋, 也磨磨蹭蹭往外走, “早听说西南一带百姓酷爱食虫,没想到展姑娘也擅长此道。”   杀狼杀熊的事儿他都经历过, 草原上那些老鼠之类的也入过口,虫子啥的就是长得吓人点儿,去就去。   展鹤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呢,哪里知道怕字怎么写?早就兴冲冲跑去拿了之前席桐给他做的镂空刻花灯笼,又一个劲儿的催促,“姐姐,走啊走啊!”   甭管是捉虫子还是捉鬼,只要跟哥哥姐姐一起出去玩就高兴!   一群人都往外头走,瞬间把站在原地踟蹰不前的郭先生闪出来。展鸰也知道如今的读书人可能比较在意这些东西,也不勉强,就道:“家里没人也不大好,要不先生您就在家里等着我们?”   郭先生听后心头一松,才要说话,却听那头打头阵的纪大夫已经贱兮兮的喊道:“甚么没人,铁柱他们不是人?展丫头,你快别管这厮了,比旁人多念了几本书就矫情起来,他哪里是旁的,不过是怕虫子罢了!啧啧,快别再劝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的怕虫子,传出去多丢人呐!”   话音未落,郭先生就涨红了脸,二话不说跳上前来,劈手夺了他的布兜,气鼓鼓的冲了出去,然后一马当先跑到大街上了,还扭头冲他们喊,“还去不去啊?”   众人相视一笑,齐声道:“去!”   大家都带好了灯笼、火折子、水囊和油布、小铲子,后面两样主要是为了防止意外着火,随时准备着灭火的。而且小铲子还能帮忙干活呢。   盛夏时节酷暑难当,白天烈日炎炎,甭管什么东西都给晒得蔫哒哒的,这会儿太阳落山,晚风习习,果然是外出散步的好时候。   难得皓月当空繁星满天,竟十分明亮,众人走在路上都不用灯笼的,只预备等会儿拿光引逗那些虫子。   叫了一整天的知了这会儿也歇了大半,只有草丛里的蟋蟀和蝈蝈此起彼伏的叫,你方唱罢我登场,也没个断绝,倒是有些个意思。   虽然出门时有点不大情愿,可走了一段儿之后,郭先生也欢喜起来,倒背着手赏月,又吟了几首故人称颂月光的诗,秦勇头一个卖力的拍手叫好。   纪大夫就挺纳闷儿,偷偷跟展鸰吐槽,“这年纪轻轻的,咋就是个小狗腿子了?那老酸货有什么好的!”   顿了顿又瞅着秦勇道:“瞧着也是个虎背熊腰好身板,肩膀倒比常人更宽些,别是多了块骨头吧?”   话音刚落,那头秦勇就觉得浑身一寒,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又狠狠打了个喷嚏。   路边轰轰烈烈开着好些红的黄的花,展鹤跑过去摘了一捧,都送给展鸰,“姐姐好看!”   席桐先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小马屁精。”   展鹤嘿嘿傻笑,又满眼惊喜的指着远处草丛中忽然腾空而起的一片莹绿色光点喊道:“火!”   “那叫萤火虫,”展鸰解释道,“它们腹部下方有发光器,很神奇吧?”   说话间,又是一片,那些光点犹如坠入凡间的星火,逆着方向飞上天空,如梦似幻。   众人看得都呆了,那群萤火虫飞走许久才陆陆续续回过神来,然后又兴高采烈的讨论起来。   到了树林丛生的地方,展鸰和席桐就教大家如何抓知了猴。   这群人都是头一回干这个,先是找了半天没找到,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又开始大呼小叫,兴奋地什么似的,其中尤以郭先生叫的最响……   展鸰和席桐给他们吆喝的脑袋都要炸了,心道这哪儿是一群成年人呐,简直是带着一群熊孩子出来了!   后来纪大夫兴奋过度,还差点摔倒了,得亏着席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饶是这么着,老头儿还是一脚踩进了路边的小河沟。   众人先是一惊,继而由他自己带头放声大笑起来。   展鸰笑着摇头,也过去搀扶,“罢了,快别笑了,虽是夏日,晚上溪水也有些凉呢,别冻坏了。”   纪大夫哎了声,抓着他们两个人的胳膊就要往上爬,结果刚一抬腿就大吼一声,“别动!”   众人都给他吓了一跳,果然不敢动了。   纪大夫满脸凝重严肃的弯下腰去,撅着腚在水里摸索片刻,忽然抓上来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   他兴奋地脸都红了,十分得意的将螃蟹往展鸰眼前递,还不忘转过去冲着郭先生嘚瑟,“瞧瞧,瞧瞧!螃蟹,来来来,展丫头,拿着,等会儿回去清蒸还是酱爆都随你!”   展鸰满脸无语的看着手上这只约莫比啤酒瓶盖只大一圈的小螃蟹,,莫名觉得压力有点儿大……   于是众人抓完了知了猴又开始摸螃蟹,俩老头儿和展鹤站在岸上,展鸰、席桐和秦勇三个壮劳力先后下水。   意外弄了一只螃蟹的纪大夫显然已经有些飘起来了,插着胖腰各种指挥,“展丫头,那边,那边儿,我觉得那块地形挺合适!”   展鸰:“……”   这又不是打地基盖房子,还地形呢!再说了,您知道螃蟹喜欢什么地形吗?   “小席,你腿后面反光呢,是不是螃蟹上来了?嘿,我觉得自己最近眼神好多了!”   席桐:“……”   谁家的螃蟹大半夜反光啊?   郭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嘚瑟劲儿,忍不住出声挤兑,“你快住嘴吧,不出声没人那你当哑巴,大吆小喝的成何体统!”   纪大夫冲他挺了挺肚皮,满面红光道:“嫉妒你就明说,这都不在宫里了,还什么鬼叫的规矩体统!老子规矩了一辈子,如今黄土埋脖根儿的人了,有一天算一天,怎么痛快怎么来!”   喘了口气又道:“还说规矩呢,才刚谁滚在草堆儿里找知了猴?嗯?如今你俨然是上了贼船,下得去吗?哼,真要体统,等会儿可千万别吃啊,读书人清贵,哪里能吃虫子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   真论起耍嘴皮子,那是十个郭先生绑到一块儿也不是一个胖胖的纪大夫的对手。   不多会儿,郭先生就给他气的够呛,狠狠一甩袖子,对自己的小学生道:“鹤儿,你与为师去那边,莫要被这厮带坏了!”   展鹤正看哥哥姐姐们摸螃蟹看的起劲,稀里糊涂就给带走了,站在不远处一块干燥的平地上欲哭无泪,可是到底不好跟师父辩驳。   哭唧唧,人家想看摸螃蟹啊,多有趣!   当天晚上,一群人抓了六十多只知了猴,又额外抓了小半篓螃蟹,都是那种大瓶盖大小的,纪大夫的清蒸或是酱爆美梦都宣布告吹,展鸰当仁不让的给它们集体油炸了。   裹上面糊在宽油里打几个滚儿,炸的透透的,出锅后撒上孜然、辣椒面或是胡椒粉,再不济只撒点儿盐吃原味的,一口一个,螃蟹壳儿都嚼碎了,香着呢!   平底锅里略加一点油,将知了猴放在里面爆炒,中间撒一点盐,熟了之后剥壳。上半身全是精瘦肉,下半身绵软,咸香怡人。像展鸰和席桐这种熟手,剥的时候那是一气呵成,连几根腿儿上的壳都能退下来。   郭先生这会儿哪儿还想得起之前自己放过的狠话?   真香!虫子好吃,以后吃虫子就挺好!   听说还是害虫呢,他们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是不是?   他美滋滋的要酒喝,结果被告知晌午就已经把每日固定的份额用完了,当下就有些失魂落魄的,只得退而求其次就着白开水,真是十分委屈了。   想他纵横官场小半生,如今急流勇退,临了临了了,连想吃口酒都得给人管着了!   多委屈啊!   展鸰看的好笑,给他倒了约莫一两的普通酒,“且吃点这个吧。”   谁知郭先生闻了一下就很嫌弃的别开头,“不吃这个!”   如今天下也只白刀子和冰火两重天能入眼了,吃过好酒的人怎么可能自甘堕落的再来吃这个?   他可是有风骨的人呐!   众人憋笑不已,纪大夫就蔫儿坏的道:“都别管他,这都是惯得,以前没得喝的时候多着呢,如今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就又要开始抖起来……甭管他,德行吧,谁叫他自己晌午喝那么多!”   郭先生气的跟他拍桌子,站起来甩袖子。   纪大夫就双眼放光的抢着问道:“不吃了是不是?”   快走吧,走了就都是我的了!   郭先生恨得牙痒痒,又噗通一屁股坐回来,“吃!” 第86章   经过昨儿晚上那么一吃, 压根儿不必展鸰催促, 纪大夫一大早就打扮的利利索索的:头上扎着布巾, 袖子和裤腿儿都挽起来,胳膊上挎着小布兜,站在门口迫不及待的喊道:“去捉知了猴和小螃蟹吧!”   展鸰一看就笑坏了, 再瞅瞅他后头跟着的郭先生, 虽然装备没这么专业, 可也跟着换了双旧布鞋,脸上也有点儿跃跃欲试的。   多有意思啊。前半辈子他光读书做官了, 直到今年才忽然意识到其实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就有点收不住脚了……   大约是看出来她眼中的揶揄,郭先生就干咳一声, 一本正经的道:“既然那知了不是好东西, 自然要趁早除了才好,不然等它长大, 不知多少树木又遭了秧呢,你们种树也不容易。”   纪先生瞧了他一眼,心道真不愧是正经二甲头名出身, 就是会说话,贪嘴这样的事儿给他一说, 竟也觉得有些大义凛然、义不容辞了!   老头儿能说到这份儿上不容易, 还不知昨晚上如何辗转反侧呢, 展鸰也就很配合的没拆穿,只一边手上麻利的动作着, 一边道:“这会儿凉快,要去也成,不过螃蟹倒罢了,只是那知了猴恐怕还是晚上比较好捉。不然吃了饭再去吧。”   本来年纪就大了,万一饿坏了可怎么是好。   谁知纪大夫等不得,特别潇洒的摆摆手,“吃完饭天就该热起来了,还是这会儿,我们早去早回,回来照样吃饭!”   “去哪儿?”正好席桐跟秦勇带着展鹤锻炼回来,听了这话就顺嘴问了一句。   郭先生到底面皮儿薄,撑到现在不容易,当下老脸微红,不做声了。   倒是纪大夫不管不顾的,大咧咧道:“捉知了猴和小螃蟹去,那个可真够味儿!”   展鹤仰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问郭先生,“先生,等会儿还上课不?”   郭先生的脸就更红了。   展鸰失笑,眼见着两位老先生难得这么有兴致,便主动道:“郭先生,眼见着天儿越发的热了,且近来大家都乏得很,鹤儿学的也有些累了,您瞧今儿放一天假如何?松弛有度,劳逸结合嘛!”   郭先生还没怎么着的,纪大夫先就乐呵呵点头,“成成成,展丫头说的有道理,就放一天假吧!”   说着,就去拉展鹤的小手。   他虽然一辈子沉迷医术没成亲,可架不住照样喜欢这样长得好看又乖巧聪慧的娃娃呀。这孩子出身名门,难得又这样懂事,瞧着跟个……发面馒头似的……   见大家都这么说,郭先生少不得顺水推舟,装模作样的思索片刻,“咳咳,那就放一天假。”   “噢~!”展鹤开心的蹦了个高。   自从有先生之后,他可还一天假没放过呐!就连前儿过端午节,那也是先上完了上午的课才去玩儿的。   两老一小就要往外走,展鸰和席桐到底不放心,就委托秦勇跟着,“等会儿太阳就该毒了,好歹你多费心,早去早回,等会儿咱们吃大馄饨呐。”   一听“大馄饨”三个字,一群人都齐刷刷停了脚步,十分默契的伸着脑袋往案板上的馅儿盆子里头瞅了一眼,就见里头又是木耳又是瑶柱又是蘑菇的,还没下锅就透着股鲜香气儿,当下就觉得有些饿。   这会儿就这么勾人了,真吃到嘴里那得多香啊!   展鹤有点儿犹豫,去不去啊?去的话会不会耽搁吃馄饨?   可要不去的话,那就得等晚上啦……   关键时候还得是纪大夫快刀斩乱麻,就见胖老头儿一咬牙一跺脚,抓着小孩儿的手就急乎乎往外跑,“走走走,赶紧的,等会儿回来吃馄饨呐!捉了东西晌午还能当下酒菜!”   郭先生一想也是,就觉得心里那几条酒虫又开始蠢蠢欲动,赶紧马不停蹄的跟上。   昨儿没能吃尽兴,今儿必须得合理规划,务必做到晌午有的吃,晚上也有!   秦勇巴不得一声儿,麻溜儿的保驾护航去了,跑出去两步又折回来,笑嘻嘻道:“今儿中午能多给我吃一口不?”   展鸰失笑,“成!”   他的酒量那是真好,只怕自己和席桐乃至再加上一个肖鑫,都比不过眼前这小酒窝呢。莫说再多一口,恐怕就是再多几两,他都未必能有什么反应。   得了保证的秦勇用力握了下拳,欢欢喜喜的跑走了,瞧着背影就跟中了什么大奖似的。   厨房里转眼只剩下展鸰和席桐俩人,真是难得清静。   席桐去她身边站着,轻声道:“昨儿我找人又瞧了日子,下半年只剩三个黄道吉日,一个是中秋过后半月,我估摸着肖大哥未必赶得回来。他这样费心替咱们操办,缺了他实在说不过去。”   就这么热的天儿,人家可还惦记着给他们到处张罗着买马呢!一般人绝对做不到。   展鸰也是这么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再往后吧。”   “再一个就是十一月十八,还有一个是腊月二十五。”席桐帮她摆放包好的馄饨,“腊月的未免太晚了,且又滴水成冰,干什么都不得劲,我的意思是十一月十八的那日,你觉得如何?”   展鸰想了下,如今才八月初八,三个月有余,倒也足够准备的了。   “成!”   两人就都笑了,心里热乎乎的。   包着包着,展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歪着头笑吟吟看他,“咱俩结婚后可怎么称呼呢?”   平时他们总是直呼对方姓名的,可既然结了婚,总是要做点儿改变才有仪式感呐。   席桐一怔,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给难住了。   展鸰咯咯笑,忽然挤眉弄眼的道:“好哥哥?”   说完,两个人都笑坏了。   席桐就过去从背后抱着她,轻轻亲了亲她的面颊,带着笑意说:“这个咱们私底下叫不错,我喜欢,可要是大庭广众的,我怕引发众怒。”   呦呦呦,这人还真是顺杆儿爬了,好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模样。   “去你的,谁要大庭广众下叫?我可还要脸呢!”展鸰用胳膊肘不轻不重的给了他一下,又飞快的包了个馄饨,顺手将指头上的白面往他脸上抹了一把,笑道,“不如叫桐桐吧。”   席桐失笑,“鹤儿就这么叫我,你快别了,不然感觉跟养个闺女似的……”   两个起名废腻腻歪歪想了半天,都亲了好几口了,还是没想出来。反而最后觉得直呼本名就挺好。   你想啊,外人一般都称呼什么“展姑娘”“席少侠”“掌柜的”,基本上不会有直呼本名的人,他们这么叫反而显得特别了。   两人闹了会儿,烧开了水,就麻利的把大馄饨下锅了。   这些虽然也叫馄饨,可个头却要比一般的水饺都大上不少,一小碗也只能盛三四个罢了,十分管饱。   馄饨烧了三个开锅,差不多熟了,展鸰刚分别装碗,就听外头哗啦啦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窗口探头一看,就见外面一马当先的秦勇脖子上扛着咯咯笑的展鹤,速度飞快简直一骑绝尘。后头两个老头儿东倒西歪相互搀扶,也是跑的呼哧带喘,一边跑还一边满脸放光的往这边喊:   “回,我们回来啦!”   “吃饭!”   “噢噢噢,吃馄饨!我不要香菜!”   “王八,我们摸了个王八!”   王八……不是去摸螃蟹吗?怎么突然冒出来个王八?   厨房里众人噗嗤笑出声,等他们进了门,果然就见郭先生十分高兴地从布兜哩咕咚倒出来一个东西,还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   李慧就笑,“呦,还真是王八呢,郭先生可真有本事。”   王八这玩意儿别看着在地上慢吞吞的,在水里那真是利索的很,莫说郭先生这么大的年纪,还是个读书人,就连习武之人一时半刻也未必捉得到呢!   郭先生这会儿喘的不行,可面上还是难掩得色,一边努力平复呼吸,一边故作不在意的道:“咳,没什么,呼呼,没什么……”   纪大夫就在旁边一边抹汗一边拆台,“什么没什么,才刚也不知是谁兴奋地孩子似的大呼小叫,嗷嗷的……”   众人憋笑。   展鹤手脚并用的从秦勇脖子上爬下来,也连笔带画的道:“方才师父同我们一起下水摸螃蟹,一不留神踩歪了,本以为是石头,谁知竟然会动,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展鸰和席桐忙问:“没事儿吧?没咬着吧?”   王八咬人可狠了!   郭先生忙摇头,“没。”   就听纪大夫见缝插针道:“这王八也是倒霉,好端端晒太阳呢,谁知就给人一脚踩到泥里去了……”   关键踩的人还是个老头子呢,书生就够呛了,这还是个老书生,回头王八自己泉下有知,那得多憋屈啊!   秦勇就道:“这会儿果然不大好抓知了猴,不过光线好,小螃蟹倒是收获不错,估计能炸两盘。”   得,人家螃蟹都还满地乱爬呢,他这里直接论盘了……   有生以来头一回亲手抓到活物,郭先生也是按捺不住那股兴奋之情,一个劲儿的问展鸰,“听说鳖汤大补……”   尤其是他亲手捉的,那指定是补上加补!   展鸰细细看了一回,就道:“想来这小东西与您有缘,这个品种的龟中看不中吃啊,要不您就养着玩儿?”   “啊?!”   众人一听,俱都面露失望之色,看向那缩着脖子装死的乌龟十分鄙夷:   作为一只乌龟竟然不好吃,你到底是怎么有脸活到现在的? 第87章   因前番端午节的粽子卖的极好, 但凡买过的差不多都继续在一家客栈定中秋月饼;没买过的听左邻右舍没口子的夸赞, 也都跟风随大溜的过来订购:谁也不是傻子, 若果然不好吃,哪里还会白花钱呢?   距离中秋还有五天,展鸰就叫人挂出去告示, 只再接两天就不接了, 不然就如今他们这点儿人手, 根本做不过来啊!   今年是他们头一回过中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意义非凡。   蓝家那边又提前叫人送了礼来, 还是满满两大车。因这次比较早,蓝管家没理由再赖下来过节,还有点儿遗憾。不过这点儿遗憾也在被展鸰投喂了大量腐乳肉、麻辣烤鱼、果冻等之后, 伴随着饱嗝儿一起烟消云散了。   “好姑娘, 老奴真是舍不得您和大爷啊!”蓝管家嘴上吃的油汪汪的,情真意切的道。   说老实话, 他可真是愿意往沂源府这边儿来跑差事,就这么短短三两顿饭的功夫,感觉自己就被催肥了!   外头日头虽毒, 可院子里都是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前头还有一条人工挖掘后用石子堆砌出来的清亮小溪, 一点儿也不燥热了。往来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看着就叫人心情愉悦。拿一把椅子往树荫底下一躺, 再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点儿凉东西,听着耳边的潺潺流水声……   瞧瞧这日子过得, 舒坦!   郭先生和纪大夫他们瞧着都胖了!   展鸰就笑,顺便给他送上一盏浇了浓浓红果果酱的冰淇淋,“我也有些舍不得您呢。”   一看见冒着凉气的冰淇淋,蓝管家就觉得方才已经有些饱胀的肚子里忽然又神奇的空出来一点儿,嗯,再吃点,就吃这一碗了……嗝!   展鸰一边看他吃,一边将提前准备的节礼说给他听:“可惜咱们两边离得远,冬日倒罢了,如今气候炎热,吃食是断断没法儿弄的,当真可惜。”   她一连两个可惜深深引发蓝管家的共鸣,“可不是么!上回老奴带回去的那一坛酒,老爷爱的什么似的,直接藏到书房里,每日只偷偷饮一小杯,谁来也不舍得分。统共那么一小坛子,如今老爷还没吃完呢。”   展鸰心道这些文官还真是出奇的像,听褚锦说,褚清怀也喜欢把比较稀罕的酒坛子藏在书房里……   “这有什么?”展鸰道,“如今二掌柜的又做出来更浓更香的酒,这回你多带几坛子回去,或是他自己吃,或是送人都不错。不过可得小心,这回的是真烈酒,还有个名儿呢,叫冰火两重天,您叫蓝大人自己品味去吧。”   “哎,那敢情好!”蓝管家笑的眼睛都瞧不见了。   展鸰想了想,到底是装了两坛医用酒精和一坛可以用来退烧的烈酒给他,又细细说了用法,千叮咛万嘱咐道:“回头夫人生产或是坐月子的,一应用具都用这个擦了才好,还有那些丫头婆子的手,也都用它细细擦拭才许靠近……这个可比那什么劳什子的酒要紧多了,关键时候能救命的。”   蓝夫人的预产期大约就是这个月底下个月初了,她的身体底子不算特别好,年纪也不大小了,偏偏又要在秋老虎的当儿生,很容易出问题。若是一个闹出感染就坏了,此刻把酒精给她带回去,到底有备无患。   蓝管家一听,登时骇然,忙擦干净手上的汗水,起身双手接了,又郑重点头,“姑娘放心,它在老奴在!必然妥妥当当的交到老爷和夫人手上!”   真不怪老爷和夫人时常念叨,如今往来的越多,情分也越深,单冲姑娘这份细心和稳妥吧,比起亲生的来也不差什么了。   展鸰又将展鹤最近几个月的画像和作业包了些给他,又说了会儿话,蓝管家就起身告辞,临上车前还掏心挖肺的道:   “姑娘好歹想着,过后天凉了千万家去瞧瞧,老爷夫人都想得很呐!上回老奴传回话去,两位都高兴地整宿睡不着,天不亮就起来叫人打扫院子,如今也还日日整理着。听说干净又雅致,就等着您去呐!”   展鸰叹了口气,心道就冲逢年过节人家给的这几车东西吧,她也合该去走走的。   “成,就年后吧,不过想来蓝大人和蓝夫人贵人事忙,正月未必有空,不如就三、四月,那时也就不大冷了,想来蓝大人和夫人也都略有些空。”   那些做官的越到年节越忙,又是走亲访友又是见官会友的,哪里能得空!就算是到了春日也未必能闲下来,单看褚清怀就知道了。蓝源同样作为一州长官,经济军事政治……方方面面哪里少得了他?不过插空罢了。   蓝管家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展鸰目送一回,这才回屋整理东西。   席桐正对着又多出来的半间房的东西干瞪眼,听她进来,便笑道:“再这么下去,咱们也不必自己添置什么了。”   不知是蓝源跟褚清怀说了什么,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褚清怀对他们也越发亲热且郑重了,若说以前是单纯的小辈,那么如今就完全是当户实力相当的人家往来着。光是礼单就那么老长呢。   展鸰就道:“褚大人就罢了,咱们平时也没少给他家送东西,且接连几回也算帮他提高了政绩,也算受之无愧。只是这蓝家……眼见着他们家的下人对待我的态度跟对鹤儿也没什么分别了,张口闭口的姑娘,姓儿都不带一个,我旁敲侧击说了多少回,还是照旧……”   说着,又摇头。   外头不知道的人听了,还真以为她姓蓝呢。   席桐就笑:“罢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们死活要这么叫,难不成你还要因为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跟他们翻脸不成?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就成了,左右也没指望求他们什么事儿。”   说的展鸰也笑了。   两人说笑一回,展鸰又道:“咱们俩的新衣裳够多了,鹤儿也不少,不过到底是过节,我又叫唐氏各做了一套,秦勇的也有几套,衣裳鞋袜都是全的。好歹如今也算是朋友了,他千里迢迢替咱们走这一遭,又是肖大哥的兄弟,来的时候只带了两身换洗的褂子,现在不怕捂不出痱子来……于情于理,都该捎带着。”   席桐点头称是,“你想的很周到。”   秦勇这趟过来不比寻常百姓亲戚家串门,须知从关外到这黄泉州一路千里迢迢,天灾人祸都时有发生,本事略小些的人跟车队赶路都提心吊胆,他却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过来了,怎能不叫人肃然起敬!   没的说,就一句话:这人忒有情义!   左右如今他们光是各色绫罗绸缎的布匹就有数十匹之多,想必不久之后的春节、元宵佳节又是一波接一波,单靠他们几个人哪里穿的完?   今年中秋展鸰准备了枣泥、红豆沙、绿豆沙、蛋黄、山楂、黑芝麻、五仁、椒盐和鲜肉九种口味的月饼,除了椒盐和鲜肉只有酥皮的之外,每种口味都是水油皮和酥皮两种,细算来就算是十六种了。   其中因五仁月饼里头加了如今还十分昂贵的花生碎,五仁口味竟一跃成了几乎与鲜肉月饼并驾齐驱的昂贵口味!   两个人定价的时候还感慨,真是风水轮流转,想那现代社会曾经一度试图将无辜的五仁月饼赶出月饼界,谁能想到人家在这里傲视群雄?   每年中秋都是吃月饼,哪怕馅料不同,可到底就是这么个意思,也无甚新意。因此今年展鸰又顺势一同推出了果冻套盒和牛奶冻套盒。   这两款套盒也跟月饼有些像,里头的果冻都做成球形、兔子形、月牙形、螃蟹形、菊花形等中秋节特有的应景造型。模具还是孙木匠刻的呢,十分细腻圆润又好用!   除了早前那些水果口味之外,展鸰还做了全新的菊花酒果冻。这款果冻通体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色,透明的部分本就是取了一点菊花酒加上海藻汁搅拌、兑出来的,故而散发出一点淡淡的酒香气。将冻未冻之间,展鸰又洒了些金黄璀璨的菊花瓣在里头……   若说之前那些水果果冻就引得一众文人雅士和小姐们欢喜不已,那么这菊花酒果冻更是掀起一阵席卷全城的狂热!   雅致,忒雅致了!看上去简直跟艺术品似的,都叫人不忍心下嘴了。   还有那些牛奶冻,有纯的,也有加了果汁和果酱的,俱都香喷喷滑溜溜,端盘子的时候但凡动作大点儿,它们就极富弹性的左右摇摆,如同一波被凝住了的水波荡漾起来。   这个也忒好看了点儿吧?   这两款套盒一推出就引发强烈反响,许多人,尤其是许多不差钱的人都要来一份:   月饼年年都吃,不过是那么个意思罢了,哪儿有这个有趣?   买买买!   秦勇就是个有分寸的小酒鬼,见了菊花酒果冻就爱不释手,偏他是个知分寸的,除了正经大家都吃的时候,其余时间再也不主动开口要的。   展鸰和席桐都拿他当自家弟弟看,便都各种找借口给他加餐,把小伙子美得不行。   这日,新衣裳好了,秦勇一看那滑不溜丢的好料子就十分推辞,“这如何使得?连日来好吃好喝已经够不好意思,哪里能再要衣裳!”   他的衣裳从来都是棉麻之类的便宜料子,活了这么大,还从未穿过丝绸呢!   “知道你爱动弹,故而只是里衣用了触肤生凉的丝绸,外头的还是棉布。”展鸰也知道他的为人,况且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每天都上蹿下跳的,穿绸缎衣裳确实不大合适,除非正经大日子或是确定不会有什么活动量之外,她跟席桐平时也是这么穿的。   不过饶是棉布,也是最精细的上等棉布,手感十分之好。   秦勇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谁知却听席桐幽幽来了句,“如今即便是你想穿自己带的那两套衣裳,也是穿不下了。”   秦勇:“……!!!”   他,他竟然胖了?! 第88章   毕竟自打成人之后, 变胖这种事情就十分遥远, 这才多少天?咋能说胖就胖了!秦勇到底不死心, 又回去穿了自己的旧衣裳试了试,嗯……   原来腰带能扎三圈,如今两圈半有余, 三圈……根本系不上!   他究竟胖了多少?!   秦勇罕见的抓过镜子左看右看, 看了半天, 啧啧,两边的酒窝好像、大概、或许是稍微深了点儿?   这么下去不成啊!   就在这一刻, 秦勇忽然明白了为何分别时肖大哥会一脸讳莫如深的告诉自己:“……劈柴吧,多劈柴!”   那可不得多劈柴吗?如今也就剩这点儿运动了!   大哥也真是的,你咋不明说么!搞成现在这样, 我得劈多少柴?   第二天, 展鸰和席桐就听铁柱等人私底下议论,“咋这些关外游侠都这么喜欢劈柴?先是一个肖大侠, 如今又来了个秦大侠,天不亮就上山,眼瞅着都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   大宝挠头, 不大确定的说:“许是关外树少吧。”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展鸰就感慨, “到底是年轻, 吸收好, 肖鑫来的时候胖的可没这么快!”   席桐也道:“估计跟他爱喝酒有关,好像一般有酒瘾的人都想对容易胖……”   总而言之一句话, 这俩人对催肥了一名英俊帅气的少年侠客的罪行没有一点儿悔过之心……   隔天一早褚锦又巴巴儿地来了,笑着邀请道:“爹爹说请你们节后过府说话呢。”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心头忽然一动,琢磨着是不是酒精的事儿有眉目了。不然按照褚清怀那谨慎的性子,轻易不会强求他们到家里去。   果然,就见褚锦吃了一口冰淇淋,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后才低声道:“昨儿京里来使者了,六百里加急呢!”   六百里加急!须知国丧也才八百里,六百里也就用在军情上了,明显圣人很重视啊。   这就没跑了!而且估计是好消息,否则褚锦这鬼灵精不可能察觉不出什么来。   为了传信儿,褚锦也真是热坏了,身上的汗水跟下雨似的,吃了一碗冰淇淋,又去展鸰房间换洗一回,这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好姐姐,你身量远比我高些,如何这衣裳我穿着正好?”褚锦有些好奇的摆弄着身上银朱色荷叶边的薄纱裙道。   银朱色既活泼又不失大方,边缘都用银色丝线掐边,风一吹几层纱飘飘荡荡,恰似风过荷塘齐摇摆,很符合褚锦的性格。   “本就是给你预备的!”展鸰笑道,“咱们这样好,说不定哪日一时说的兴起,城门关了你也回不去了,好歹得有几套换洗的衣裳吧?没得巴巴儿留下知州千金过夜,反而叫她叫花子似的还穿着头一日皱巴巴的衣裳。”   如今褚清怀对他们已然十分放心,想来褚锦再留下也不会说什么,展鸰自然得多准备着点儿。   “姐姐待我最好了!”褚锦笑嘻嘻的抱着展鸰的胳膊撒娇。   “又说傻话了,”展鸰失笑,“你这么说可把褚大人他们置于何地?”   “那不一样嘛!”褚锦一脸认真的道,“他们待我好那是拿我当女儿看,可你把我当妹妹呀!”   大庆朝独生子女不多,像褚锦这样连个庶母手足都没有的更是如凤毛麟角,尤其褚清怀又公务繁忙,满府里只剩这孤零零的小姑娘一个主子,指不定多么孤单寂寞呢。   她不知多少回都羡慕那些有亲兄弟姐妹的,也曾想同那些官宦家的小姐们好生相处,若是果然遇到一二真心人,便是结为异姓姐妹也未尝不可。谁知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越发觉得那些人接近自己都是怀有目的,且也合不大来,如今也就歇了这念想。   展鸰有些感慨的拍了拍她的手,“你这样好的姑娘,谁不喜欢?”   褚锦越发欢喜不已,当即顺杆儿爬,“那我今儿就要住在这里!”   说完,也不等展鸰回话,直接打发跟着自己的随从道:“你家去同老爷说我住下了,也不必再送铺盖和换洗衣裳,姐姐这里都有呢!明儿一早,哦不,明儿吃了早饭你们再来接我!”   来都来了,早饭必须得吃!还不知姐姐早上做什么好吃的呢,想想还有点小兴奋!   那人应了声,麻利的打马去了。   褚锦这才歪着脑袋看展鸰,“姐姐,你可有我住的地儿?”   展鸰给她逗乐了,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腮帮子,“你都要赖下了,便是没有,我也得现打扫出来一间!”   其实是有的。   前阵子客栈的二次扩建已经完成,除了客房之外还多出来几个单独的小院子,也都种了树、布置了石桌石凳什么的,收拾的利利索索,为的就是以防万一:万一以后这些熟悉的朋友因为种种原因要留下呢?总不好也叫他们去睡客栈……   展鸰亲自带她去看了,又换了簇新的轻纱帐子和被褥盖窝。   褚锦见那小院儿虽不够精致,可十分简洁质朴,又远比自己的院子更加宽敞明亮,心中越发欢喜。   虽说是一州父母,可到底住在城里,褚清怀又不是那等骄奢淫逸的,并未胡乱扩建,所以褚锦住的院子虽然精致,还真未必有这个大。   “墙角栽种的植物都是防蚊虫的,这帐子多是为了好看的。”展鸰笑道。   “我倒觉得这里更凉快些似的,”褚锦好奇道,“在家的时候,我屋里可非得放冰不可,不然热的睡不着呢。”   “肯定是凉快的,”展鸰道,“你瞧这外头多少花草树木?又有活水,热气都给挡住了。等到晚上,兴许还得盖一点薄被呢!我给你拿了条,好歹搭着肚子,不然回头该哭了。”   终究快到中秋了,其实已经开始慢慢降温,也就是白天太阳晒着的时候又干又热,到了夜里,太阳下去月亮上来,说凉也就凉了。   正说着,得了信儿的展鹤也跑了过来,十分开心地问道:“褚姐姐要跟咱们一同住么?”   “是呀!”褚锦笑道,“今儿我住下呢!”   又转头对展鸰道,“小孩子长的就是快,这才几天不见啊,又长高了!”   “真好!”展鹤乐得拍巴掌,又拉着她的手道,“等会儿吃了晚饭,我带你去捉知了猴,摸螃蟹!对了,还有姐姐说的萤,”小孩儿揪着眉头想了半天,总算想起来,“萤火虫!忽闪闪一大片,可好看了!只是姐姐说不许捉,不然就死了,鹤儿不想萤火虫死掉。”   展鸰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知了猴?”褚锦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萤火虫虽没听见,可以前住在驿站的时候,她也曾看见类似的情景,想来就是那个了。不过这知了猴……却是个什么?猴子吗?没听说过沂源府一带有猴子啊!而且猴子野性难训,还是不养的好。   “就是知了的幼崽,还没长出翅膀来的那些,”展鸰解释道,“过油炸了特别好吃,对身体也好呢。”   褚锦对她那是信任到骨子里,没瞧见猪血、下水什么的也都吃的不亦乐乎了吗?当下点头,笑呵呵道:“白日里知了叫得我头疼,爹爹也不好办公,天热的时候本就烦躁,给它们一喊,越发睡不成了!如今咱们吃了它们,可不是报了一箭之仇?”   眼见着她三句话不离爹爹,展鸰就笑,“若是捉的多,你也带些家去给褚大人下酒,只怕他不大敢入口呢。先前郭先生也怕极了,如今吃的比谁都欢。”   别说这些读书人了,就是无所不吃的现代人,也照样有好些避之不及的呢!   “无妨,”褚锦已然是经验丰富了,浑不在意道,“我只给他送到书房去,又没旁人笑话,也就不碍事了。”   展鸰“带坏”了她,她又“带坏”了褚清怀,如今虽然依旧要面子,可背着人的时候也敢大胆尝试了,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若是有一段时间闺女没偷摸的给自己搜罗点儿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还不大适应了呢。   再说了,褚锦想的明白,要是爹爹不吃,大不了她自己吃了呗,嘿嘿……   邻近中秋,月色如水皎洁明亮,晚上大家就在院子里吃饭。   摆上一张大桌,一人抱着一碗凉面嘶溜溜扒的过瘾。   今儿下午展鸰又炸了一盆五香的鸡蛋豆腐丸子,又香又脆,若是爱吃辣的,还能自己撒点辣椒面,一口一个特别过瘾。   褚锦对辣条爱不释手,左手拿着辣条,右手拿筷子吃凉面,左一口右一口,辣椒、蒜泥一起迸发,辣的直嘶溜还停不下来。   没办法,辣鸡小零食就是这么魔性。   吃饱了就要消食,褚锦表现的简直比任何一个人都富有活力,上树下河动作绚烂的叫人眼花缭乱,秦勇都看呆了,偷偷去问席桐:“你们中原的官家小姐都这么……活泼?”   这不大对吧?不都说那些个千金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话细声细气,走起来弱柳扶风似的容易折了?眼前这个……   席桐正色道:“这个有些不同。”   秦勇作恍然大悟状,“哦,指定是武将之后吧?!我知道了!”   展鸰&席桐:“……不,你不知道!”   褚锦一个人就抓了一小篓螃蟹,简直是掏了人家的大本营,估计再这么下去,这一带的螃蟹都要举家搬迁了。   在外头闹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众人这才意犹未尽的回来,又重新洗了手脸,复又躺下纳凉。   明晃晃的大月亮下面一溜儿排开几张躺椅,三面都是花丛和树木,晚风浮动,香气萦绕,耳畔回荡着低低的虫鸣和若有似无的潺潺流水声,那叫一个舒坦! 第89章   大庆朝中秋节的庆祝活动无非那么几个:赏月、逛庙会, 而后面的逛庙会上又以看花灯、猜灯谜为重头戏。   为了防止被强拉去猜灯谜的惨烈事件发生, 展鸰和席桐非常坚决的表示要跟大家兵分两路!   花灯什么的, 我们拿眼睛瞅瞅就完了,要猜你们去猜,反正我们不猜, 打死也不猜!   郭先生就一脸了然的叹气, 语重心长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凡你们平日里做功课有做饭三分上心, 如今也不比这般的避如蛇蝎了!”   展鸰和席桐齐齐垂头看脚尖,真跟安静听训的学生一样, 不过还是忍不住小声哔哔,“那……您也没少吃啊。”   吃的时候瞧着兴致都挺高,如今吃完了, 又嫌弃我们做功课不用功了?咱不好这么着。   那要都去读书去了, 谁做饭,谁还能花这么大心思研究菜谱?   郭先生给他们噎住了, 气的拿手指着哆嗦一回,到底也是心虚……   日益圆润的纪大夫就在旁边打圆场,“得了得了, 大好的日子,没事儿说这些孩子作甚么!我看这样就挺好!人家正经书也读过, 见识也不比咱们这些老头儿差, 作甚么非得做那些个之乎者也的文章, 又是拆字的,净瞎折腾!能当吃还是能当喝?”   展鸰和席桐齐刷刷抬头, 悄悄从袖子里伸出大拇指。嘿,老头儿好样的!   展鸰就给他做口型:回来给您开小灶!   纪大夫美得很,小肚子挺得更高了。   郭先生气的不行,转头怼他,“读书做文章一事何等尊重?你竟张口吃喝闭口吃喝,成何体统!”   纪大夫如今越发有点儿滚刀肉的架势了,浑不在意道:“那什么文章啊字谜的,能当吃还是能当喝?有本事你见天站风口里对着灯笼猜字谜去,省下粮食倒好了。”   俩老头儿吵架,下头一群年轻人憋笑不已,展鹤就在旁边小大人似的叹气,“先生一生气,脸上的褶子更多了。”   众人:“……噗!”   两个老头儿吵了半天,纪大夫不费吹灰之力例行获胜,得意洋洋的招呼大家往外走,“走走走,都走,进城逛去!晌午还在咱们一家客栈分店门口汇合,中午就吃个酸菜鱼,叫几个饼子泡着吃,那滋味儿绝了!”   得,才刚吃过早饭呢,这就连午饭都划算好了。   郭先生在后面干瞪眼,走出去两步却又听纪大夫吆喝道:“对了,那王八你喂了没有?”   郭先生气坏了,“乌龟,那是龟!”   那日得知捞起来的乌龟不是能熬汤的王八之后,众人还着实沮丧了一段时间,不过郭先生再看它时,又觉得与自己有些缘分,这么放走了可惜,干脆跟展鸰要了个小瓷罐,放了水养着了。   纪大夫大咧咧道:“什么王八龟的,不都长的一个样儿么!”   郭先生哼哼几声,“跟你这俗人就说不通!这个能长寿的!”   纪大夫嘴上不甘示弱道:“我看你也挺长寿……”   一群人笑翻了,郭先生恨得上去拔了他几根胡子,这才心满意足的去找猪肝喂乌龟去了。   稍后喂完了乌龟,一行人这才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浩浩荡荡拉出来几十米的队伍,晃悠悠进城去了。   俩老头儿坐在车里下围棋,奈何纪大夫今天手气不佳,接连输棋,最后脾气上来了,一把把棋子都给打乱了,然后伸出脑袋去,“展丫头,展丫头,给我牵个骡子骑骑!”   如今一家客栈两个掌柜的财大气粗,陆续又添了几匹健壮的骡子和几辆车,平时拉货、传话什么的着实便利了。今儿本就想着回来的时候带些东西,故而还特意拉了一架空车和一匹闲置的骡子替换。   郭先生原本胜利在望呢,结果给这厮生生赖过去,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也凑过去道:“你自己就是头犟驴,还骑骡子呢!”   展鸰等人都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到底是遂了他的意,把骡子牵过来了。   纪大夫颠儿颠儿上了骡子,倒也挺稳当。   秦勇就夸了句,他就嘚瑟道:“那是,早前年轻的时候我也常骑着这些个进山采药,那骑术都是上佳的。”   郭先生冷笑,又直撇嘴,显然是瞧不上他的嘚瑟样儿。   秦勇又说些在关外行走的趣事和异闻,一行人说说笑笑也不觉得旅途乏味,太阳才升起来没多久就排队进了城。   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大日子,那人山人海乌央乌央的,真是一眼望不到头。   城内颇为拥挤,不好坐车骑马的,众人先去店里放了车驾,这才步行着上了街。   花灯果然随处可见,展鸰和席桐一早儿就带着展鹤溜了,剩下郭先生干瞪眼。   街拐角有套圈的,一文钱一个,十文钱十一个,展鸰要了十文钱的,都塞给展鹤,结果小孩儿只套中了最近的一个丑丑的荷包,就憋着嘴不要。最后还是席桐出马,给他套了一堆,却也只挑了那个比较精致的木头刻的小鲤鱼,这才破涕为笑。   日头渐渐升到正中,天上连朵可以遮挡的云彩都没有,周围又是人挤人,温度蹭蹭上涨,三个人都热的汗流浃背,跟腌菜似的蔫儿了。   展鹤头一个受不了,抱着席桐的脖子哼哼唧唧的道:“哥哥,好热哦,想吃冰淇淋。”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就见对方跟只火辣出炉的烤鸡似的,脑袋上还呼哧呼哧冒热气,十分滑稽,哪儿还有什么形象可言?索性提前结束行程,都奔着一家客栈去了。   谁知去了之后才发现,感情郭先生他们早就投降了,这会儿正大马金刀坐在二楼窗户边冲他们招手呢!   纪大夫端着个杏子酱的冰淇淋,笑眯眯的冲他们喊,“到底是年轻人,我们这些老骨头早就受不住了!”   上去一看,好家伙,褚锦也在!   她就道:“黄泉州的官员都在一处吃酒席,这样那样虚与委蛇的,一个个都是两面三刀,我坐的不耐烦,爹爹就提前打发我出来玩了。”   等靠着展鸰坐下了,她才难掩喜色的小声道:“夏白下月就能回来了,说打完这一仗就要跟爹爹正式提亲呢!”   谁知展鸰忽然脸色大变,上来就捂住她的嘴,一脸严肃的道:“这话可不能说啊!”   褚锦:“啊?”   就见展鸰一脸复杂的神色,“在我们老家那儿有个很诡异的风俗,像这种什么等我干完最后这一票、等我打完仗、等我金盆洗手……都叫立flag!一旦立了,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立福,福什么格?”褚锦念了半天也没念明白,只觉得舌头老打结,“怎么还有这样的风俗?”   展鸰道:“弗莱格,嗨,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左右这说法不是什么好的,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就成,尽量别说出来。”   “行,我听姐姐的。”见她这样认真,褚锦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干干脆脆的点了头。   稍后众人点的冰淇淋上来,还是红果亲自端上来的,“掌柜的。”   展鸰就笑,“呦,麻烦红果店长了。”   众人都善意的笑起来,倒是叫红果有些不好意思,“瞧掌柜的您说的,这是存心臊我呢。”   月前展鸰进行了分店的第一次正式人事提拔,任命红果为副店长。虽说是副的,可因为正店长就是展鸰这个挂名的,所以红果已经算是实际意义上的最高临阵指挥者了。之所以加个副字,也不过因为她今年才十来岁,着实太过年轻了些。   不过她年纪虽小,可着实胆大心细、敢说敢做又敢当,遇事儿也十分机变,学的也快,很有点儿后世女强人的风范,展鸰这才敢放心委以重任。   任命出来之后,倒也有几个不服的,展鸰也不强权压制,只将他们一个个的拎出来,光明正大的叫红果跟他们比,比完了也就都没话说了。   冰淇淋性凉,他们又是才热了的,展鸰就监督众人不许贪嘴,尤其是两个老的一个小的,都只给吃半份,再馋也不成。   “正换季呢,闹肚子不是好玩的,吃点常温的鲜果子吧!”   纪大夫哼哼几声,到底知道轻重,只依旧意难平,又恨声道:“等会儿我要吃凉面,还要凉皮!”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是过节呢,不吃尽兴了那得多委屈啊!   展鸰就笑,“成!”   反正这些凉的也不过是常温罢了,里头还有消毒杀菌的蒜,吃点儿倒没什么。   众人正说笑,下头有人抬着个大筐上来,见了褚锦就忙不迭的行礼,又赔笑道:“才刚大人说了,小姐倒不好空手赴宴,正好有人进了几篓子极其肥大的螃蟹,还是活的呢,或蒸或煮都由您!还有这一坛桂花烧酒,甜丝丝的,也不醉人,不过吃个应景。只别忘了螃蟹性凉,须得多多的蘸些姜醋才好,烧酒也得吃热的!”   “爹爹那头有么?”褚锦追问道。   “有呢,”那人笑道,“进了好几筐,如今几位大人并夫人们只怕都要吃上了呢!这是单独挑出来给小姐您做宴的。”   褚锦笑着点头应了,又随手解了个荷包赏了,然后招呼展鸰过去瞧。果然是极肥大的,一只只都还拼命吐泡泡,若非几只腿儿都用草绳绑住,只怕这会儿都爬出来跑了呢!   展鸰笑道:“果然不错,如此新鲜,酱爆什么的倒是不好,索性就略滴几滴白酒清蒸,回头吃个新鲜!”   沂源府不靠海,也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大湖,这里的螃蟹只能是河蟹,味道并不算上等,但胜在新鲜,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安排妥当之后,展鸰又亲自去挑了一盆酸菜鱼和一大盘抹了果酱的蛋糕、一匣子月饼拼盘和一盒水晶果冻拼盘,叫来前儿送螃蟹的人一道捎回去。   稍后众人果然满满蒸了两大锅螃蟹,随便拿起来哪个都沉甸甸的坠手,席桐帮他们掰了好些,就见公的里头满是蟹膏,母的里头满是蟹黄,俱都没有一点儿空皮,果然是细细挑选了进上来的,如今倒是便宜了他们!   先将蟹壳里的膏肓细细拨到一处,就连两边的尖角都可以用竹签子提出来好些肥肉,不多时便堆了满满一盖子,然后多多的倒些姜醋进去,一口吃下去,要的就是这个不同于蟹肉的荤腥气!   大腿和钳子里头都是大块大块的白肉,稍微用力拔出来,如同鸡大腿儿似的那么一大块,颤巍巍嫩生生,在空气中散发着袅袅热气,端的香气诱人。   略往姜醋里头蘸一下,看蟹肉的细腻纹理中蔓延开淡黄褐色的纹路,伴着飞流直下的口水一起大吃大嚼,嘴里头都塞满了!再痛饮一杯热乎乎的桂花酒,哇!爽快! 第90章   宴会结束后, 展鸰和席桐就按照约定去见了褚清怀。   许久不见, 褚清怀瞧着又清瘦了, 整个人如同一丛青竹,不过双眼之中却更有神采,约莫心情不错。   两边相互见礼, 分别落座, 果然就听褚清怀道:“前儿京里来消息了, 圣人听说了这回的事后龙颜大悦,特意口头嘉奖。如今京里正用你们进上去的那几坛酒精验证、比对, 约莫年底就能有结果了。不过正经嘉奖许要拖到年后。”   酒精的事情上奏之后,堪称朝野震动,连后宫的娘娘和公主们都惊动了。毕竟若此事果然能成, 光是军中的伤亡率就能降下来一个惊人的数字。而等它广泛应用到民间, 更会有成百上千万的百姓受益,端的是造福后世、功在千秋!史书上必然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毕竟结果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显现出来, 而年前那段时间事儿太多,既有外地官员进京述职,还有外国使者, 更有各种国宴家宴,圣人也要封笔一段时间, 不可能处理政事, 基本上拿不出空来讨论嘉奖的事儿。而等到年后, 究竟如何嘉奖,又该奖些什么, 因为中间还涉及到政治,少不得要象征性的扯皮……   展鸰和席桐倒没觉得失望,反而因为这会儿就听到风声而有些欣喜。   他们下头进上去的东西、报上去的结果,圣人和满朝文武总不可能听什么信什么,总得亲自试过了才能给信儿,不然还不乱了套?   见他们这样坐得住,褚清怀心中暗自赞许,又缓缓吃了半杯茶,舒缓一下因为应酬而隐隐灼痛的胃,这才颇有几分慈祥的道:“我腊月前就要进京述职,届时也会联络人尽量催一催。”   顿了顿,他又难得透了点口风,“如今的圣人是个做实事的,奈何老圣人功绩太过,后人轻易奈何不得,眼下你们也算是瞌睡送枕头了……”   谁都有野心,谁都想青史留名,可这事儿也不是想就能成了的!尤其当你的前任很能干,没留下太多可供施展的地方时,这种忧愁便越发浓郁了。   现如今外头没得仗打,境内又大体安定,试问哪个君主能在这样太平的大背景下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大事业?不光武将难做,圣人也难啊,难!   展鸰和席桐心头一动,都起身道谢,虽然知道他的动机肯定不单纯,不过还是道:“我们并不着急,还望大人以大局为重、小心为上。”   毕竟如今他们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褚清怀还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官方发言人,若他出了什么问题,往好了说他们是给旁人做嫁衣;往不好了说,大家一起玩完儿!   褚清怀点头,也不多说套话,“我自省的。”   之所以催促,也并非全然为了给这两个孩子讨赏,还关系到他将来的命运。若是操作得当,嘉奖顺顺利的批下来,他少不得也能加官进爵……若是一个不留神给人钻了空子,恐怕好事也能变成坏事……   说完,他屈起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的敲打几下,“约莫十一月就会有人过来交接,稍后我进京述职,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面圣,若有人作梗,圣人一直想不起来,我也只好等着在驿站罢了。锦儿便不与我同去,可惜夏白也要随我一同进京,我的本意是送她去蓝兄那里小住,只是那孩子却是个倔脾气,死活要在家里等我回来,如此,还要劳烦你们多多费心。”   话音刚落,他竟站起身来,朝展鸰和席桐一揖到地。   唉,这就是家中没有夫人的坏处了,但凡他一走了,孩子就没个照应。官场险恶,他又是外来的,下头一众官员也不是省油的灯,平时办差也就罢了,但倘若真叫他将女儿的性命安危托付给这些人……却也不能够。   思来想去,竟还是这些个江湖侠客值得信赖!一来大家有些个交情在,江湖人重义,心性相对单纯直白,关键时候反而比官场中人有骨气;二来不怕说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好歹自己还有点儿利用价值,哪怕冲着这个呢……   两人慌忙避开,又齐声道:“使不得!”   稍后三人重新落座,展鸰才道:“不怕说句往脸上贴金的话,在我心里,锦儿同我的亲妹子也没什么分别了。若您不嫌弃,回头我只叫她与我们一并住在客栈就是了!那里人多又热闹,一来有个伴儿,不至于苦等难熬;二来也安全些。”   虽说一个官家小姐长期住在城外客栈传出去不大好听,可总比叫她一个人在家等着强。再说了,他褚清怀是那等会为了所谓名声就致家人于险地的迂腐之辈么?故而褚清怀略一思索,也就答应了。   席桐有些好奇的问:“蓝大人他们不需要进京述职吗?”   俩人不都是知州么,怎么蓝源不用进京?   “本朝官员每三年一任,任期到的那年进京也就是了,不然都天南海北的,光是往来加等候只怕就要三五个月,竟不能正经办差了,哪里还能为民做主呢!”定下来女儿的安置问题之后,褚清怀瞧着便放松很多,这会儿也能笑得出来了。   貌似蓝源才上任不久呐……展鸰和席桐恍然大悟,也跟着笑起来。   确实如此,这会儿可不是那拥有海陆空立体交通网络的现代社会,眼一闭一睁,半个国家过去了!大家赶路基本上都是按月算的,若是再远些的,提前大半年动身也不奇怪。若果然一年一进京,那些远点儿的官员光来回奔波就行了,还当的什么官!   三人说笑一回,也就散了。   回去的路上,展鸰还跟席桐唏嘘,“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席桐也点头,“这对父女,确实叫人没的说。”   当女儿的褚锦不管去了哪儿都想着给父亲弄点儿什么好吃的,哪怕是点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也想着那个亲爹;而褚清怀为了女儿,也是力排众议,不在乎外界眼光,叫她肆意活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如今但凡有点风险,他头一个想到的也并非自身安危和前程,而是女儿自己在家可能会害怕……   展鸰正感慨,忽然听席桐来了句,“以后我也是个好爸爸。”   如今他们每隔三天就去请纪大夫把一回脉,药方也改了几回,明显能感觉出身体轻快许多,睡眠质量也高了。根据纪大夫说,只要他们这么保持下去,根本不妨碍要孩子!   她噗嗤一笑,“你想的也忒远了!”   话虽如此,她自己却也忍不住顺着想象起来:若是将来他们有了孩子,会是何种情境?   若是个女儿,必然是千娇万宠的,只怕日后也是褚锦那般风风火火的模样,总不会叫自己受了委屈;   若是个儿子,嗯……到时候再说!左右是饿不着。   两人在马背上牵着手,晃悠悠的往前走,心情十分美丽。   本来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已是意外之喜,谁能想到如今他们还能堂堂正正的成亲呢?周围那么些人都诚心诚意的祝福,直叫他们受宠若惊。   这几个月习惯了还好,打头里刚定下来那些日子,俩人连着多少天睡不好觉,时常半夜警醒,噩梦连连,唯恐眼前的一切美好都是虚幻泡影……   唉,活着真好啊!   前头郭先生他们的大部队已经先一步回了一家客栈,等展鸰和席桐慢吞吞晃回去的时候,就见大树提前立在路边,不等他们下马就道:“掌柜的,城东清宵观的两位道长来了。”   “两位道长?”两人对视一眼,赶紧滚鞍落马,又追问道,“可说了有什么事么?”   两人平时三催四请都不肯下山,如何今儿突然到访?   大树替他们牵马,闻言摇头,“我们问了,他们只不肯说,非要等您二位回来才肯开口呢,如今都被请到后院吃茶。”   顿了顿,又道:“带了个包袱来的,两位道长一个包着手,另一个露着的肌肤也是伤痕累累,好像给什么灼伤了似的,怪吓人的,可瞧着心情不错。”   灼伤?那俩人不是说了不炼丹了么?怎么又弄伤了!   而且既然伤着了,又兴奋个什么劲?   两人快步往里走,席桐就低声道:“可能是研究出不得了的东西来了,不然依那两位的修养,轻易不会动容。”   展鸰也是这么猜想的,而稍后见到的情景也很好的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来的果然是清宵观的张道长和宋道长,两人还是穿着那身洗的磨毛了边的旧道袍,正坐在后院吃茶,见他们进来便双双站起,难掩激动的道:“两位道友,且瞧瞧这个吧!”   说着,就要去解包袱。   “先别忙活了,”展鸰一看张道长露出来的伤痕累累的手就觉得直抽抽,“先把伤口处理了再说!”   又叫小翠儿去拿包括医用酒精在内的纱布等物。   席桐也催着宋道长拆了手上缠的纱布,见一双手,尤其是十指和手掌前半部分都又红又肿,好些皮肤都有着严重灼伤的痕迹,就皱眉道:“又炼丹了?”   “非也非也!”宋道长赶紧解释道,“自打上回之后,观里就将炼丹的朱砂、水银等物尽数收了起来。只是到底闲着难受,可巧前儿有个小道士伤着了,我们便用了你们送的酒精给他抹了,这样热的天,竟一点儿没化脓,三五日不到就结痂了!我们看的心热,也想试探着做了试试……”   展鸰麻利的替他们用清水清洗了,又用酒精消毒,听后哭笑不得道:“既如此,怎么就把手弄成这样?对了,小翠儿,去后头煎两幅消炎败火的药来!”现在天还有些燥热,偏偏伤在手上,并不容易好,还得是内服外用、双管齐下才好,不然回头感染就麻烦了。   还做酒精呢……若真是做酒精,也就是个酿造、蒸馏的活儿,可这俩人手上明显是强酸或是强碱的灼伤!   说起这事儿来,两位道长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宋道长刚想习惯性的挠头,却又牵动伤口,疼的龇牙咧嘴的,只好炸着两只手道:“观中无酒,又没有闲钱到处买,可巧还有一袋子有些干瘪的土豆,我们师兄弟两个就琢磨着,索性先酿些酒……”   展鸰和席桐听得一阵无语,心道你们这动手实践能力也够强的,做酒精就先从酿酒开始,那周期得多长啊!得亏着手边还有几个土豆,不然可不得先耕地撒种?   就听张道长接道:“只是我们到底没得经验,又蒸又煮,胡乱发酵数日,倒也得了些酸液,谁知略碰了一下……手就这样了。”   酸液?   席桐仔细询问了他们的操作过程,然后恍然大悟,又惊又喜又无奈:   这俩人估计是误打误撞做出醋精来了!   那玩意儿可不是具有强腐蚀性么!   展鸰目瞪口呆,傻了半天才喃喃道:“你们还真敢啊!直接就用手碰了?”   怎么不拿脸接!这安全和防范意识也忒差了点儿!   两个道士给说的面红耳赤的,小声道:“本以为就是些酒,最多没法喝罢了,谁成想……”   “还想呢!这事儿能存着侥幸心理么?”展鸰正色道,“一个不小心,那是能出人命的!得亏着这个不蔓延,不然稍后我们看到的可能是您二位的尸骨啦,不对,没准儿尸骨无存,就这样,你们还划算什么清宵观重振的那日啊!回头替你们上坟的时候捎个话儿也就是了,费这么大劲干嘛!”   难得碰见两个具有科学探讨和实践精神的人,容易吗他们?怎么就这么马虎!   张宋二人给她骂的抬不起头来,脸涨得通红,偏偏口齿不如人,想插嘴都插不上,只好垂头挨训。   等展鸰后头骂的口干舌燥,抽空去喝水润嗓子的当儿,宋道长赶紧插空道:“谁知也是因祸得福,后来我们琢磨了几天,又干脆用你们送的酒精打底,竟得了个稀罕物!特带来给你们瞧瞧!”   说着,张道长就将包袱里那团白茫茫的不规则固体物推了过来,两眼放光、满脸神秘的道:“此物当真妙不可言,热时若水,冷状若冰,却遇火可燃!我与师弟将其命名为火冰!”   展鸰和席桐一看那玩意儿就震惊了,又顺手弄了点儿下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了,果然是固体酒精!   展鸰就觉得满脑袋轰隆隆跑马,扶着席桐道:“不行,我得冷静会儿。”   别说她了,就是席桐也给惊得不行,看向张宋二人的眼神都不大对了,里头满是敬意!   没的说,这就是妥妥儿的古代化学家啊!   他们先是误打误撞做出了醋精,然后估计是容器下头没清理干净,与后来陆续加入的高浓度酒精和石灰等发生了化学反应,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把固体酒精弄出来了!   只是大概因为比例没找准,这酒精的成色不大好,烧起来并不算多么稳定,还劈啪作响,显然颇多杂质。   但这都不算什么大问题,最难得吃螃蟹已经解决了,剩下的提纯还不是小意思吗?   张道长和宋道长被他们两个的反应弄的满头雾水,心下越发惴惴不安,有些踟躇的问:“如何,你们觉得如何?”   若放在以前,他们两个就是弄出点儿什么来也不过关着门瞎琢磨,难得现在有了两位志同道合,关键貌似还无所不知的同道中人,这才迫不及待的过来分享,可瞧着对方怎么情绪波动有些大呢?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第91章   “两位道长, 贵观不崛起, 都对不起你们这豁出命的劲儿!”   展鸰发自肺腑的说了句。这两位都敢直接伸手抓酸液了, 何等感天动地的精神啊!   张道长和宋道长齐齐松了口气,心头大石落地,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 “那就好, 那就好。”   虽说失败不要紧,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要是能一次成功的话难道不更好吗?失败太多了他们也心累啊!   席桐想了下, 道:“这个广泛军用化的可能性不是特别大,因为造价太高,而且单纯从燃烧效率上对比起木头也没有特别大的优势, 不过胜在稳定, 无污染,容易点燃且不怕淋湿, 或许可以在餐饮或短期外出上大有可为,倒也应该不愁销路。”   不管哪个时期,军事订单都是最强大也是最稳定的, 而且能省去许多麻烦,所以他才有此一说。   倒是两位道长并不在意, 依旧笑的合不拢嘴, “无妨, 无妨,有用我们就心满意足了!”好歹没白费功夫。   展鸰道:“不如两位道长且先留下来, 咱们几个顺道改良下配比,若果然能成,我一家客栈先就长期采购!”   如今她家颇有几道需要后期持续加热维持口味的菜肴,像什么铁板烤鱼、小火锅的,现在用的是木炭,上等木炭价格也不算便宜,而且需要专门备个大炉子维持热度,用的时候拿出来,用完了用水浇灭,然后处理残渣,十分繁琐。可若是固体酒精就不同了,随用随取,省地方不说也不必担心谁搬运转移的时候烫着,便是湿了,擦擦也就成了。   张宋二人对视一眼,就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这个……”   展鸰就笑,“难不成二位还要回去干活么?就如今这样,只怕也使不动铁锨、耙子啦!再说,两边离得这样远,难不成再叫我们巴巴儿的来回跑?”   到底是张道长对这些人情往来上稍微通一些,一咬牙,应下了,“如此,倒是叨扰了。”   这么多年了,难得碰见两个跟他们志同道合又说的来的厚道人,到底是舍不得走了。   “不叨扰不叨扰,我们也想找个人说说这些呢!”天晓得想在古代找具有初步化学知识和实际操作能力的人有多难!展鸰立即叫人去清宵观传话,只说有事儿留两位道长住个三五日的,又问他们,“前儿打发人送去的月饼和果冻什么的吃着可还好么?”   两人齐齐点头,宋道长笑道:“道友实在客气,破费了,日后可别再这么着了。”   清宵观每年中秋倒是也会下山略买两个月饼,然后大家一人一小块分着吃,不过取个意思罢了,何曾有过对着满满两大盒子的时候?还有那什么果冻的,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光看就够稀罕的了。才收到那日,一群人围着看了许久,到底不忍下嘴,供奉过了,又鼓了半天勇气才尝了。   “不过点儿吃的,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值什么?”展鸰又麻利的给包了些,叫捎信儿的人一同带着,“顶了天才多少成本,偏你们倒记着了。”   两位道长说不过她,只好眼睁睁看着客栈的伙计提了一大包东西,骑着骡子走了。   “哎哎,这,这可真是……”宋道长有些手足无措的道。   他们本是来与两位道友交流的,怎的又能要东西呢?   展鸰和席桐也不过多解释,只拉着他们说酒精的事儿,这两位心思比较单纯,讨论起来之后,哪儿还能想起旁的?这件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混过去了。   两位道长都是做事十分仔细的,宋道长还特意带了小本本,上头详细记录着他们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加了什么几两几钱,又有了何种反应,无一遗漏。而一旦遇到情况比较特殊的,他们还会画个图,俨然已经满足了成熟实验记录的全部要求。   四个人坐在院子里讨论的热火朝天,展鹤和秦勇两颗脑袋从大柳树后头探出来看了半天,十分好奇。   这是干嘛呢?   “你认识那俩道士么?”秦勇问道。   可千万别是哪儿来的野道人骗钱的吧?这展姑娘和席兄弟都十分乐善好施,为人也豪爽大气,并不如何计较细枝末节,莫要给什么人盯上了才好。   展鹤点头,脆生生道:“是城东清宵观的道士哩,哥哥姐姐带我去过,他们给了我们好多好吃的栗子和核桃!做板糖可好吃!”   唔,说起来就又想吃了,回头问问姐姐还有没有核桃,能不能给鹤儿做点核桃板塘?芝麻的也好吃……唔,口水要流出来了。   秦勇失笑,故意问道:“有多好吃?”   既然去过,那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   展鹤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抡起胳膊画了两个大小不一的圈,“果冻和雪糕这么好吃,板糖就这么好吃!只,只差一点点哦!”   秦勇笑着点头,“哦,原来有这么好吃啊,我知道了。”   展鹤又有些遗憾的道:“可惜姐姐说了,我还小,每天只能吃一块,就这么一小块!”   说着,他就用嫩生生的手指头小心翼翼的比了个大小,秦勇瞧着,也就一个指甲盖那么大了。   “呦,还真不多,不过你姐姐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道理。”   “嗯,”展鹤老老实实点头,捂着嘴巴神秘兮兮的道,“哥哥也说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吃太多糖不好呀,牙齿会坏掉的,每次吃完要漱口。先生和纪大夫他们也不给多的!”   哄完孩子之后,秦勇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这两个掌柜的实在不凡,交际也忒广了些!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如今竟还多出来两个道士!好像不管什么身份地位的人都能搭上话似的,最稀罕的是,大家的关系竟然还真不错!   神奇,忒神奇!   不过他们跟道士往来是要干嘛?成仙吗?   他轻轻戳了戳展鹤的肩膀,小声问道:“你哥哥姐姐难道还要吃仙丹吗?”   “你不要胡思乱想啦,那个不能吃嗒!”展鹤一脸郑重的警告他,说到最后还有点着急,“姐姐和哥哥都说啦,那些都是骗人的,能害死人的!根本没有什么仙人,吃多了会死掉的!道长伯伯也说啦,用来做实验的动物都臭啦,根本没有成仙!你千万不要吃!”   秦勇:“……”我闲的没事儿吃那玩意儿干嘛!古往今来多少皇帝老儿都是栽在这上头。这不是随口一问,怕大厨想不开的要出家么!   展鸰四人一气谈到深夜,晚饭后又一人端了一大盘牛肉、猪肉锅贴当宵夜。那外皮金黄酥脆、馅儿肉嫩多汁,一个不小心咬下去还能溅出汁儿来,单吃就够香的了,手边的小碗里还搁着香醋和油辣子,蘸一下再吃,那滋味更是绝妙。   一直到天色微明,四人才胡乱睡下,第二天一大早又因为生物钟的缘故早早醒来。   展鸰搓了把脸,去煮了一大锅卤肉面。   煮面的汤是牛骨汤,早已反复撇去浮油,清香浓郁。面条十分劲道,煮透了也不会软烂。吃的时候浇一大勺混着百叶、牛肠和牛筋的卤子,再撒点香葱、芫荽,根据个人口味加点辣子和醋,呼噜噜连汤带水一大碗扒下肚,出一身汗,整副肠胃都跟着舒展了。   郭先生和纪大夫虽然平时总隔三差五的喊自己年纪大了,可饭桌上照样声势惊人,两人结结实实吃了一大碗面,尚且意犹未尽,又哼哼唧唧的混了几个昨儿夜里剩下的锅贴,还很懂行的撒了点香喷喷的芝麻,这才打着饱嗝,心满意足的捂着肚皮出去遛弯消食去了。   两位道长是不吃牛肉的,展鸰就给他们浇的猪肉卤子,也是不一样的香,两人吃的十分尽兴。   展鸰觉得这样挺好,她跟席桐虽然也略懂点化学知识,可到底不如这两位道长心性坚定又沉得住气,搞研究是甭指望了。不如两家就这么着保持长期合作,他们有钱,就当个背后的资金和技术支持,而两位道长有经验也有毅力,完全可以当个专业的科研人员嘛!后头但凡做出点儿什么来,他们能帮着销的就弄出去……   不错,挺好! 第92章   席桐请孙木匠给放着蒸馏器和其他一些试验设备的院子刻了块匾:研究所,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 两个掌柜的加一对道士几乎见天泡在里头。   他们俩人倒还罢了, 尤其是张宋两位道长,恨不得就在里头打地铺。   其实那院子正经挺空快,除了一溜儿正房搁着设备和各种原料之外, 两侧的厢房都空着, 只是现下他们连那几步都懒得走。如今一天三顿都是这么着:袍子一撩, 利利索索的在设备跟前蹲下,一手端着大海碗, 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瞅,朴实的跟田间地头的务农老大爷似的。   接触的越多,展鸰和席桐就越确信了, 这两位正经有点儿研究狂人的意思。以前那是没有目标没有盼头, 当然也没有如今这样源源不断的资金和材料,所以才没搞起来。现在每日衣食住行都不用他们操心, 需要什么张口说一句就行,于是直接就刹不住车了。   现在张宋二人都不大愿意跟他们讨论什么道家文化了,每天就是搞实验、做记录, 忙得很!   转眼到了十月底,清宵观前后来了两拨人请, 原先是张宋二人不敢留下, 如今……索性不愿意走了!   清宵观哪儿有这么便利的条件啊, 还得腾出手种菜……这一来一回的得耽误多少事儿,先拖着吧!   这一拖, 就拖得俩人的师伯,也就是如今清宵观辈分最高的王道士坐不住了,亲自背着一大麻袋山果核桃的下了趟山,特别诚恳且谦卑的对展鸰和席桐表达了谢意和歉意。   “贫道这两个师侄虽然有点愚,好歹心眼儿还不坏,难得又有这么点儿爱好,如今可不是上了瘾么?连菜也不正经种了,实在是叨扰了……”   多吓人呐,清宵观的道士都要不耕地不种菜了,日后大家可吃什么呢?结结实实俩壮劳力呢!   展鸰就笑,“都是同好,不算什么。左右那些空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必在意。”   她又把固体酒精和医用酒精的事儿说了,“日后啊,你们也就不用再辛辛苦苦耕地种菜了,如今有了这两茬儿,多少银子赚不来?没准儿还能得个御赐匾额什么的,回头那道观也好生整修一回,前人知道了也是个安慰。”   说起医用酒精来,前几天还闹了场小风波,倒不是坏的。   到底是新生事物,不管放在哪个年代也不可能一下子被接受了,更何况还关乎人命!   所以一开始,展鸰他们的医用酒精根本推销不出去!更别提赚钱了。头一批的几十坛子都那么积压着。后来还是他们自己不信邪,挨个药铺推销,结果基本上都给人撵出来。   酒么,在大多数人看来可能形象都不怎么正面,黄汤、马尿,民间多少个形容,就没一个好的。就这些玩意,你还敢往药店送?又不是人参鹿茸虎骨泡过的药酒,这不讨打么!   后来还是一家不起眼的药铺,眼瞅着随时可能倒闭那种,好说歹说,总算留了一坛,只是也被掌柜的随手丢在角落里,一个多月下去都积了一层灰。   也是该着时来运转,那日一个猎户被他家里人送了来,到的时候人都烧糊涂了,满身恶臭,掀开盖着的席子一瞧,右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都化脓了!整条腿肿的跟猪腿似的。   那家人险些哭死过去,说是没钱看大夫,原本以为多喝点水,养两天就好了,谁知忽然发起高烧,这才连夜送了来。谁知跑了几家医馆都是摇头,只让准备后事……   那医馆一看不成啊,怪不得一众同行不收,因为在这个时候,高烧加感染基本上就死定了!现锯腿都来不及了!   无奈之下,他却忽然想起来之前展鸰他们送来的医用酒精和退烧用酒,忙跟那家人说明利害。众人一听,好么,不拼一把死定了,拼一把,没准儿就能活,那还等什么?死马当活马医吧!   那大夫也是头一回干这个,一边努力回想着用法,一边哆哆嗦嗦的好歹将腐肉都狠心刮洗干净,又全身用退烧酒擦洗了几回,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竟真的开始降温了!   连大夫加患者,都是欣喜若狂,忙又如法炮制弄了几回。那男人也是命硬,几天之后,竟然彻底清醒!   好了!没事儿了!   经此一役,那家濒临破产倒闭的医馆不仅起死回生,甚至还打出偌大的名头,猎户一家也问了原委,还特意带着好些野味跑来一家客栈道谢……   闹了这么一出之后,医用酒精才算是被民间慢慢接受了。   不过到底是危险品,展鸰和席桐打从一开始就找了褚清怀合作,如今都在衙门专门设立的医疗署对外贩卖。   这医用酒精分大小坛子,每口坛子上都刻有编号,谁哪天买的,买了多少,编号是多少,都一一记录在案。这么一来,责任就精确到个人,甭管你买回去自己往死里喝还是放火,回头若因为这个闹出什么官司,也赖不着旁人,该抓谁就抓谁。   王道长一听,都有点懵了。   他是个正经道士,每天只是研究道德经,打扫下道观、种种菜什么的,虽然知道两个师侄跟外头的人瞎琢磨东西,但具体弄什么,还真没留心过。   毕竟他们这一派的规矩相对比较松散,只要不伤天害理,基本上爱干啥干啥。   如今骤然听说能挣大钱,王道长还给唬了一跳,“多,多少?!”   展鸰笑道:“如今是咱们三家分账,一月一结,等回头数额大了,就按季度结算。再过几天就满一个月了,前儿我简单估算了下,少说也能有百来两银子,三家分,一家也能有三四十,扣了本钱,少说也能净赚二十多两呢!”   王道长打了个哆嗦,再开口都结巴了,“二,二十多两?!”   那是多少钱!   观中每日烧的上等清香才三十文一把,十天烧一把,二十多两……都够买多少香了!   他们一群大小道士每天吃喝开销也才几十文,这头一个月就能得二十多两!   二十多两,足足二十多两!   他们一年到头种地种菜还见不到几钱银子呢!   王道长脑海中瞬间来了场轰轰烈烈的大爆炸,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了,脚下踩了棉花似的站不稳当。   福生无量天尊,二十多两,足足二十多两呐!   到底是修道之人,王道长一个人呆滞了半晌,竟慢慢回转过来,朝展鸰行了个大礼,诚心诚意道:“多亏道友提携!贫道和清宵观上下感激不尽!”   能挣这么多银子,还治病救人的,那俩师侄真有本事,竟遇到这般贵人!还种的什么地,干脆别回去了!就做这个吧!   于是王道长忧心忡忡、满怀忐忑的来,欢欢喜喜、脚下生风的去,回到清宵观就满面红光的对上下一众道士,其实统共也就那么十来个人大声宣布:“咱们清宵观重复昔日荣光的时候到了!”   下头一众大小道士面面相觑,心道那一家客栈是有迷魂阵咋的,怎么先折了俩一去不复返,怎的如今王道长竟也魔怔了!   他们倒是日思夜想的辉煌呐,可凭什么?凭命吗?关键他们这些穷道士的命也不值钱啊!   所以下头响应的声音就不那么实在……   然后七天后,吃胖了一圈的张道长和宋道长亲自回来送了一趟银子,直接惊掉了一群道士的眼珠子。   老天爷,真有银子!   他们都多少年没见过这颜色了!   张宋二人说的口水横飞,眉飞色舞的,只把做研究这件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炼丹什么那都是过去的邪教了,谁稀罕!   一群道士少有的狠心点了灯,扎堆儿讨论到深夜,由资历最深的王道长亲自主持大会,张宋两位见过世面的“交际花”和“科研工作者”从旁协助。众道士深入讨论了面临的困难和美好前景,痛陈利弊,一致认为干这个比种地和炼丹、搓防暑防虫丸子有指望的多……   于是第二天,清宵观破天荒不拾掇地了,都一窝蜂的跑去炼丹房那儿忙活起来,该收拾的收拾,该扔的扔,该添置的也都列个单子慢慢买回来。这群人兵分两路,几个心思比较灵活,平时对这个就略有点兴趣的年轻道士正式转到张宋二人手下,日后就专门搞科研,其余的继续打理道观。   打那之后,清宵观所在的山上就时常飘出浓浓酒香,经过的人闻到都有点儿飘飘欲仙。好些百姓都说世风日下,如今那观中住的都是野道士,每日也不好好念经、做法,只是醉生梦死了……   那头清宵观上下大刀阔斧搞改革,这边就悄然进了十一月,展鸰和席桐的婚事正式开始走流程。   先是席桐下聘,他几乎把自己的私房都掏出来了,再加上这些日子卖酒、卖酒精得的分成,也是个天文数字,结结实实装了好几口箱子,什么绫罗绸缎、珠宝玉器的,一股脑儿送到预备成亲的院子里。   认识的人都去看热闹,有官家小姐,也有江湖游侠,还有几个道士……现场构成也是挺复杂。   褚锦和展鸰这两个手残在唐氏的带领下老老实实痛不欲生的憋了半天,好歹弄出来两个歪七扭八的荷包,苹果形状的那个是褚锦做了准备送夏白的,预示平平安安;蝙蝠的是展鸰做了给席桐的回礼。   姐妹俩凑在一起,场面那叫一个惨烈,十根手指头扎的漏壶似的,缝出来的东西还是很惨不忍睹,唐氏和中间过来看的李慧都有点儿绝望了。这哪儿是做针线呐,不知道的还以为刑讯逼供呢,瞧这血流的……   这么一想,老天爷也是挺公平,这人有擅长的,就有不擅长的……   因为荷包太过难堪,展鸰自己都觉得没眼瞧,任凭席桐吹得天花乱坠也不信了。   她是在谈恋爱并且准备结婚了没错,可又不瞎!   于是众人便以私人物件不好公开为由,用块绸子包着递了出去,回头席桐自己贴身带着,谁也看不见就完了。   褚锦替展鸰联系的嫁衣也做好了,还带着个绣娘一起送了来,展鸰试穿了一回,对古人的手艺佩服的五体投地,当真精美绝伦,无一处不妥当。   因是冬半年成亲,嫁衣外头又加了一层厚实的锦缎,大红的颜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摸在手里跟捧了一汪沉甸甸的雪水似的柔滑细腻。上头用金线密密的绣了凤翔九天和牡丹花样,日头影儿里一照简直耀眼!   一群女人都看呆了,褚锦也感慨道:“姐姐真好看!”   展鸰就笑,“银子堆出来的,能不好看么?”   连料子带绣工,足足赶了三个多月,饶是有褚锦的门路在里头也花了一千多两,这还只是她的嫁衣呢,新郎礼服即便没这么繁琐,没便宜多少,先后几回结清了款子,两人口袋里也没剩几个大子儿。若非后头酒精挣钱,她跟席桐成亲后就对着这两套礼服喝西北风去吧!   连带着绣娘也笑了,又说讨喜的话奉承,“一辈子一回的大事,姑娘又这般花容月貌,还这样大的本事,不郑重些岂不可惜?”   可巧席桐那边也穿戴整齐了,正在外头敲门,问能不能进来。   李慧就笑,“新郎官等不及了!”   这才试穿礼服呢,回头正经成亲可还不知得急成什么样儿!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把席桐迎进来,就见他也是一身儿红袍子,绣着龙纹,收拾的利利索索,倍儿精神。、   几个大姑娘小媳妇都纷纷红了脸儿,心道平时二掌柜的就挺俊了,没成想正经收拾起来更是叫人不敢逼视。金童玉女,这才是一对儿呐!   席桐笑着打量展鸰一回,眼眶竟微微有点泛红,当着众人面儿,到底是忍住了,只是笑道:“真好,值了,日后还能传给女儿、孙女呐!”   如今都讲究什么福气绵长,若家中老人果然有值钱的老物件传下来,小辈们都很愿意沾沾喜气。   刘嫂子就拍着巴掌笑,“哎呦呦,这还没拜堂呐,闺女、孙女儿的话都出来了!可见是想的很了!”   众人笑闹一回,就听外头大树站在院儿里喊,“大掌柜的,二掌柜的,蓝管家来报喜了!”   报喜?展鸰和席桐一怔,瞬间明白了,估摸着是蓝夫人生了。   两人赶紧换了衣裳出去迎接,果然就听蓝管家满面春风道:“姑娘,姑爷,夫人月初顺利诞下一位小公子,母子均安你,都是托了您二位的福呐!”   展鸰和席桐都道同喜,后头出来的褚锦也恭喜了一回,又问了蓝夫人的具体情况。   蓝管家欢喜极了,美的见牙不见眼。   他这些日子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好歹冲了过来,如今使命完成,这才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想来是上火了,就抱着茶壶咕嘟嘟喝水。   一口气灌下去半壶茶,蓝管家这才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似的,也有心思问旁的,“怎么瞧着今儿客栈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自然是大喜事!”褚锦笑道,“他们要成亲了,今儿正式下聘呐!”   “噗!”蓝管家满嘴里的茶就给喷了个天女散花,都顾不上擦脸上的茶叶沫子,只是目瞪口呆的问,“谁,谁成亲?”   褚锦指了指展鸰和席桐,“他们呀。”   之前虽然姐姐不叫通知,可如今人家都撞到了,再瞒也瞒不住。   蓝管家愣了半晌,心里忽然有点儿不是滋味。   成亲这么大的事儿人家都瞒着不说,显然还是没拿自家当自家人呐! 第93章   蓝管家维持着脸上滴水的状态呆了半天, 这才百感交集道:“这样大的喜事, 姑娘怎的也不给家里去个信儿。”   展鸰淡淡的笑了, “本也没想大操大办,不过走动多的好友聚在一处吃个家常便饭罢了。”   其余的,她都没再说, 可言外之意:她跟蓝家, 到底不算多么亲近。   蓝管家张了张嘴, 心里有些不得劲,“回头老爷夫人知道了, 得多伤心呐。”   有些话总得找机会挑明了说,不然始终骨鲠在喉。展鸰听了这话就笑,反问道:“非亲非故, 为何伤心?”   怎么这话听着这么不对味儿, 好像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对不起谁的事儿似的?   蓝管家一噎,刚要开口, 就听展鸰又道:“于公,咱们两家并无官场或是生意上的往来;于私,我同蓝大人和夫人前后也就见过两回, 统共才说了几句话?如今唯一剩的这点联系,也不过是你们家大爷暂时寄养在此地罢了。我若给贵府寄喜帖, 却要以何种身份?你们家大爷托儿所的所长么?”   既没有交情, 也就没有感情;既然没有感情, 又何来伤心不伤心之说?   确实,每到节日, 蓝家都会送很多东西过来,可展鸰大部分都用在展鹤和郭先生、纪大夫他们身上,自己和席桐只取了一小部分,下剩的暂时用不着也都封存起来,如今都好好儿的搁在库房里。便是用了的那些,每次她回的礼物也差不多能两抵,谁也不欠谁的。   眼下他们家日进斗金,往后挣得还会更多,哪里就贪图这点儿节礼了?   蓝管家给她说的哑口无言。   话糙理不糙,这会儿是人家办喜事压根儿没想着通知他们,这才觉得不自在。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人家果然提前几个月通知了,谁能保证中间不生龌龊?   可……到底意难平。   蓝管家就道:“其实老爷夫人是真心欣赏姑娘,之前说的想收您为义女也是发自肺腑,如今咱们府里头上上下下都被敲打了多少回,都拿着您当自家人呐!您的院子里头好些摆设,可都是夫人亲自掌眼挑选,从她的陪嫁里头挑出来的。”   “真心不真心的,这话原本也不是我自己说的,到底怎么样我倒不好讲了。”展鸰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看的蓝管家心里头一抽抽,觉得这姑娘当真是个眼里不容砂,没法儿糊弄的。   就听她又道:“不过退一万步讲,蓝大人和夫人有提出的权利,我也有拒绝的权利,断没道理强买强卖的。递过来的东西我就得全盘接着么?就算我不识好歹吧,可一来咱们两家没有老一辈的交情,也没有继续巩固的意义;二来么,我也不是七岁八岁的孩子了,还需要人照看,我自己好端端的有爹有妈有老师,如今虽然因种种原因暂时见不着了,可也实在不必再弄这个。”   甭管现在蓝源夫妇是否真心,可其实大家心里都门儿清,他们当初之所以提出结为干亲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左右展鸰自己也不稀罕就是了!   “劳烦您回去也捎个话儿,咱们一码归一码,我对蓝大人和夫人没有任何意见,你们家大爷原先在这里怎么样,日后还怎么样,我当初既然应承了这事儿,就必然会守承诺。可什么干亲的,还是断了这念头才好。若是大人和夫人觉得成,日后咱们还想继续往来,就当个寻常人家,或是忘年交的都成,平平淡淡就好,若果然日后真相处多了处出感情,那且两说着,可眼下?倒还不至于;若是实在觉得我不识抬举,就此断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左右你们大爷不会受委屈就是了。”   人与人相识相处也需要缘分,君子之交淡如水,合则聚不合则散,实在没必要强求。   原本她跟蓝家也不过萍水相逢罢了,只因为展鹤这小东西才有了短暂的交集,如今天各一方,越发疏远也是情理之中。   蓝源夫妇也不是不好,甚至他们压根儿没资格说人家,只是不管是展鸰也好,还是席桐也罢,都跟他们有点儿合不来。若说官商有别?家世悬殊?倒也不尽然,他们倒是挺愿意跟褚清怀打交道的。而褚清怀此人最好的一点就是淡然,公私分明,凡事随缘,有什么问题不藏着掖着,明堂正道摆开来大家各自瞧,所以彼此间一直都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远不近,所以很舒服。   如今她就想跟席桐和朋友们安安稳稳的过点舒心的小日子,若是有闲事找上门了就管管,若有力所能及的也帮一把,可强行扩展交际网?对不住,实在不在他们的人生规划里头。   太累了,以前他们就够累的了,现在真不想这么着了。   展鸰痛痛快快把一直以来想说又没机会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可怜蓝管家瞧着就有些摇摇欲坠的,显然活了大半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个款儿的姑娘。   才刚那些话说的没道理吗?不,太有道理了,所以他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可?蓝管家自己都忍不住开始怀疑了,莫非做他们蓝家的义女就真这么不好?   褚锦打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到底有些不忍心,小声道:“姐姐?”   “你不必多言,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展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天边的云彩,认真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岂不闻那句话,汝之蜜糖他人之毒药,或许我穷尽一生所追逐的东西,在他人眼中不值一提;可同样的,或许那些被旁人竞相追逐的东西,我也弃之如敝履。各有所好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蓝家乃一方世家,若果然成了他家义女,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行不够的方便,可她偏偏不喜欢。   褚锦咬了咬嘴唇,反手握住她的,正色道:“无论如何,我只当你是亲姐姐。”   “行啊!”展鸰笑了。   等蓝管家重返蓝家,长吁短叹的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之后,蓝源夫妇愣了半晌没言语,显然也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个走向。   老实说,听了展鸰的话之后,他们确实有些羞恼,毕竟这种行为落到旁人眼里跟打脸也没什么分别了。可等冷静下来一琢磨,却又觉得那姑娘说的有道理。   收义女这事儿自始至终都是他们这边一厢情愿提出来的,人家打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了拒绝,只不过他们一直没当真,如今看来,却不好再这么着了。   “强扭的瓜不甜,既如此,此事就此作罢。”蓝夫人叹了口气,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小儿子,很有些唏嘘的道。   因着长子的前车之鉴,他们夫妻二人对幼子倍加重视,许多原本从不沾手的事儿也开始学着做了,那感觉还真是不同……   蓝源轻轻拍了拍已经两个月大的次子,忽然道:“如今……我竟记不大清辄儿两个月大时是何模样了。”   蓝夫人失笑,“老爷那时还在外头办差哩,辄儿的抓周礼都险些没赶上,见都没见过,哪里会记得?”   说到最后,她自己却也有点儿心虚,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老爷不记得,可她又何曾记得?才生产完那大半年她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又要强撑着往来应酬,一应琐事都是乳母在办,她也不过得空叫人抱过来略瞧一眼罢了,故而印象不深……   虽说是迫不得已,可如今想来,到底是有些对他不起,如今辄儿与他们生疏,也是正常。   只希望他长大后能体谅他们夫妻二人的苦衷,莫要记恨才好。   蓝源看着灯光下的妻儿,缓缓叹了口气,又道:“罢了,就照你说的,此事作罢。日后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对了,她还回了贺礼?”   “正是。”蓝夫人捡起礼单给他看,又道,“倒是颇重,其中不乏珍品,白酒、酒精暂且不提,还有好些呢。就好比这几匹榴开百子、江南风景、福禄寿喜并万字不到头的绸缎、薄纱,乃是江南织造今年才出来的新品,也就才进上去罢了,下头品级略低些、家世略差些的官宦人家还未必能得了,也不知她费了多少周折,倒是有心了。”   蓝源点点头,“没听管家说锦儿那丫头跑前跑后的帮她张罗婚事么,此事必然是她的手笔。”   “她们两个倒是要好。”蓝夫人笑着摇头。   “人家虽然不愿意认你我当爹妈,可也不能断了往来,就按她说的,只当多几个江湖朋友吧!我瞧着她与那席桐席少侠的为人,倒也颇有可取之处。你且费些心,好歹备些新婚贺礼,莫要失了礼数。”蓝源道。   也罢,当不起家人,便做朋友吧!想开了之后倒也觉得不错,反而更容易放开手脚,更自在了呢!   蓝夫人应了,果然亲自拟写礼单,送的东西全是照着平辈人家大婚的样子来,不过因他们是白身百姓,许多太扎眼的东西都不好用,只得剔除。   转眼到了婚礼前一日,一家客栈提前三天歇业,专门全力以赴的应对这场婚事。   清宵观的道士们集体下山,俱都穿的簇新的棉道袍,一个个笑容满面的,排队上前送祝福的时候显得格外真诚。   因跟展鸰和席桐合作开发、贩卖高度烈酒、医用酒精和固体酒精这三样,如今清宵观每月光是分红就能有百多两,着实富裕了。故而月初王道长就狠心给大家订做了厚实的新棉袍,又买了一辆大车和一头骡子,行动到底是便宜很多。   虽然一头骡子拉不动他们十多个人,但大家轮流坐车,也就不妨事了。   展鸰和席桐跟他们道谢,就听王道长又一本正经的递过来一个荷包,“这是贫道昨日特意给两位求的签,竟是少有的大吉,日后必然百年好合的。”   两人诚心道谢,只是……并不相信!   就你们清宵观的业务能力……说老实话,真心没什么说服力。占卜算卦之类的,但凡有一样略靠点儿谱,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下来穷到这份儿上啊!   罢了罢了,心意要紧,这等细枝末节就不必在意了。   婚礼流程很多,明日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了,清宵观上下估摸着当天肯定赶不及,左右如今手头宽裕了,就提前一天下来,就住在一家客栈里。   又因一家客栈的出现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附近村镇百姓的就业和产品销路的问题,也有好些听到风声的人过来凑热闹,这会儿见平地里冒出来一群道士,都是窃窃私语:   “不是成亲么,怎么还有道士?”   “难不成是谁的亲戚?”   “别胡说八道了,那可是展仙姑,都是同门中人,想必也是清宵观的道士们仰慕她的本事和名望,这才特意来道贺的!”   对啊,展仙姑啊,那可是法力高强的能人!这么一解释,大家就恍然大悟了。   “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可不是么,这回知道了!真不愧是仙姑啊,连清宵观的人都来了……”   展鸰:“……不,你不知道!”   虽说如今的婚娶规矩是头几天新人少见面,可展鸰和席桐却不管这些,下头的人也习惯他们不受这些繁文缛节,都随他们去了,于是一群人凑在一起核对明天的流程。   “……明儿早上先晒嫁妆,铁柱你们可得看好了,到时候人多手杂,千万别叫那些三只手混进来。丢东西事小,坏了喜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论起来,李慧是展鸰的入室弟子,身份最高,且又是成过亲的,对这些熟的不能再熟,便总抓总办。   铁柱等人忙将胸膛拍的震天响,吼得脸红脖子粗,“没问题!谁敢起坏心,还得问问咱们砂锅大小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李慧满意的点点头,又有些犯愁的说:“按理说,该是男方的人带着来迎亲,女方的拦人,后面由女方的兄弟背上花轿,只是这迎亲好说,兄弟?”   褚锦率先举手,兴冲冲对李慧等人道:“到时候我带着你们拦人!”   只是这兄弟嘛?   众人都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在场唯一一个符合身份的展鹤,然后又齐齐叹气加摇头:这小子能背啥?还不给压趴下啊!   展鹤有点不好意思,拽着展鸰的衣角小声道:“鹤儿很快就长大了啊,姐姐你等等我呀。”   众人发笑,展鸰也摸着他的脑袋道:“这次的事情等不及啦,不过等鹤儿长大了,可要保护姐姐呀。”   “没问题!”展鹤脸上的沮丧瞬间一扫而空,也学着铁柱他们那样拍胸脯,又捏了捏小拳头,像模像样的道,“我,我也长个砂锅大的拳头!”   众人哄笑不已,心道这个可有点儿难……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被新娘子上花轿的兄弟哪儿找去啊?   秦勇挠了挠头,试探着道:“要不,就我来?”   褚锦皱眉,“不大好吧?你不是还得跟席大哥一起来迎亲么?”   “能者多劳么!”秦勇笑嘻嘻的顶着俩小酒窝道,“再说了,左不过是从一个院子迎到另一个院子,也不耽搁什么事儿。”   确实……   众人都顺着他的话开始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都快点头了,却忽然听窗外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笑道:“怎么,趁我不在家,就想抢我的活儿了么?”   大家先是一愣,展鸰、席桐和秦勇已经齐齐站起,喜形于色道:“大哥?”   院门一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大步流星走进来,朝众人大笑道:“是我,兄弟,好妹子,我回来啦!”   数月不见,肖鑫黑了也瘦了,身上披着件厚重的羊皮袄子,脸上又支棱着长满了钢丝一般的胡子,活脱脱一个野人,铁柱他们竟一时没认出来。   他上去跟席桐和秦勇都用力抱了下,又看向展鸰,跟她击了下掌,这才从羊皮袄子里头掏出来一角深青色的布料,感慨道:“好妹子,多亏了你们这个什么羽绒服的,还有那羽绒睡袋,今年可比往年过得舒坦多啦,当真又轻薄又暖和。如今天冷了,鸭毛越发的好了,你们可得再给我弄一套更厚实的!”   羊皮袄子那么老大,一件怕不能有十多斤,饶是他这么个壮汉吧,时间久了也是块不容忽视的大负担。相较之下,这羽绒系列可就太温柔了!   展鸰失笑,“自然,我正怕你寒冬腊月还不回来,在外面冻坏了呢!”   肖鑫摆摆手,“你们俩成亲这样的大事,我哪里能缺席?便是爬也要爬回来的!对了,外头还有给你们的贺礼呢,幸不辱命!”   众人都出去瞧,就见院墙外拴着两匹灰色的高头大马,甚是威武神俊,远非中原土地能养出来的宝马良驹。   在场一多半都是爱马之人,纷纷低呼出声,又忍不住上前围观。   谁知那两匹马都烈的很,隔着老远就开始发脾气,又撕又咬,竟将冬日那冻得梆硬的土地都踢出来几个浅坑。众人吓得不行,又如潮水退去一般纷纷退了回去。   肖鑫大笑道:“马贩子手中倒也有几匹,只没入我的眼,便径直叫他带我去了马场。说是马场,其实大半都是无人的荒野,颇有些烈性野马。这两匹小母马好像还是姐妹哩!倔强的很,这一路上没少给我苦头吃,不然我半月前就该到了的。”   说着,又对展鸰和席桐笑道:“原本我还打算使个离间计,对其中一匹好一些,叫另一匹不平衡,两个小子闹内讧才好呢。谁知竟精明的很,白骗着我的萝卜和上等草料、黄豆吃了,转过脸去就死活不上当,还是见天的合起伙来欺负我……”   众人哄堂大笑,看向两匹新马的眼神越发火热了。   有脾气挺好,有本事的才有耍脾气的资本!   展鹤看的都呆了,“好大的马哦!”   比家里那几匹公马都隐约更高大一点呢!   “可不是么,当地人称其为龙驹!”肖鑫说着,干脆熟练地将小孩儿一把举起,又捏着他的小手问道,“想叔叔了没?”   展鹤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这才不大确定的问:“肖鑫叔叔?”   肖鑫点了点头,就听展鹤特别崩溃的道:“你怎么又这么多胡子啊!叔叔,你也长大了,不能这样邋遢了,不然会找不到媳妇的!”   肖鑫刷的苦了脸,心道小少爷你能别上来就直捣黄龙吗?扎心啊!   众人大多闷笑不已,肖鑫的视线扫视一圈,经过纪大夫的时候本能的肝儿颤,飞快避过后视线落到秦勇脸上,就见他忽然阴测测的一笑,上前拍了拍那位小兄弟的肩膀,“勇啊!”   “大哥!”小酒窝浑身上下都涌动着千里重逢的喜悦,欢快的回应道。   “胖了啊!”肖鑫笑嘻嘻道,“原来的衣裳穿不下了吧?”   秦勇:“啥?!” 第94章   被肖鑫当众说胖之后, 秦勇明显表示不服。大哥咱俩前阵子在关外重逢时, 你那个胖瘦跟我现在谁胜谁负, 心里真没点数吗?   所以第二天他跟席桐去迎亲的时候就格外的卖力。然而一山还有一山高,殊不知他卖力,肖鑫更卖力。   等一群人说着笑着闹着来到新娘所在的院门前时, 就发现重新打理一新的肖鑫手持木棍大马金刀的坐在门前, 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他本就生得雄壮, 如今又特意拉开架势,瞧着就更具威慑力了。   来迎亲的人群很可疑的静了片刻, 然后就听大宝有些不大确定的问:“萧大侠,手里拿的是颗树吧?”   沉默半晌,铁柱才道:“别瞎说, 就是根棍子, 拿着吓唬人的。”   这话说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大宝一脸诧异的看着他, 就觉得有点崩溃,“那根本就是直接掰断了一棵小树,拿来当棍子了!”   你自己瞅瞅, 那树皮都没去呢,上下两头的茬口也还新鲜的!   这挡门的也忒吓人了, 他们只是来迎亲啊?难道要别人往死里打吗?   里头褚锦笑嘻嘻的扒开条门缝, 看完了之后, 又巴巴的跑回去给展鸰转述,逗的李慧等人俱都哈哈大笑。   李慧就拍巴掌, “肖大侠办事就是稳妥,就是这样才好呢,娘家人拦的越凶,说明越舍不得,婆家才会越重视呢。”   高氏到底温柔老实,就憨笑道:“就是两个掌柜的关起门来过日子,也没什么公公婆婆的,倒也轻快。”   “那也不能轻轻松松就放进来了,”李慧正色道,“女方矜持些是应该的。男人嘛,总得给点教训,若是眼下成功的太容易了,回头他们很可能就不珍惜了!”   再说了,平时他们二掌柜的很有点冷若冰霜的意思,见了谁都不多说一句话,大家都不大敢上前的。今儿好容易有了刁难他的机会,谁肯轻易放过啊?被选出来当娘家人的这些人早就暗中商议过好多回了!   展鹤今天也被打扮的一身红,越发衬的小脸红扑扑白嫩嫩的,听了这话就从炕上跳下来,大声道:“哥哥对姐姐很好的!”   众人都笑了,又故意逗他,“那万一哥哥姐姐日后吵架了,你帮谁啊?”   “不会的!”展鹤摇头道。   哥哥姐姐要好的很呢,纪大夫总说他们蜜里调油似的。话说,蜜里调油是什么意思?   “万一呢?”褚锦也跟着搅和,“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万一他们两个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你帮谁啊?”   “姐姐!”小孩儿不假思索道,又信心十足的表示,“我以后会多多的吃饭,更加努力的练功,一定会变得很厉害的,我会好好保护姐姐的,谁都不可以欺负她!”   哥哥和姐姐都很好,但如果真要分出个亲疏远近,那肯定是姐姐呀!   再说了,哥哥是男子汉呀,他都说了会永远保护姐姐,不会让姐姐受委屈的。   褚锦笑着抱了他一下,“好小子!”   这时,外头忽然迸发出一阵伴随着哀嚎的巨大哄笑声,吓得屋内诸多女眷一跳,不等展鸰问是什么事,桃花就笑着跑了进来,“肖大侠说先文斗,才刚从怀里掏出来一大卷字谜,要二掌柜的猜出来才能武斗呢!”   众人先是一滞,继而哄堂大笑,这可真是戳死穴了。   娘嘞,一个斗就够呛了,没想到还分文斗武斗!   两个掌柜的不擅长猜谜,这是众人皆知的事,谁曾想竟在这当儿被拿过来刁难呢!   展鸰笑得不行,“谁的主意?”   桃花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我再去前院问!”   后来建的院子都是两进三进的,现在他们在的这个院子就是三进,肖鑫立在大院门口,二院坐的是被选为展鸰娘家人的男人们。其实说白了也就是郭先生和纪大夫,再有一个就是老实的孙木匠。   “不必去了,我已经猜到了,必然是郭先生和纪大夫。”展鸰笑道。   能想出这个损招来的,除了这俩蔫坏的读书人再没旁人了。   褚锦笑得东倒西歪,“这下可好了,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不如咱们先吃晌午饭吧!”   端的是釜底抽薪呐!   众人笑得越发厉害,一个两个眼泪直流。   席桐现在确实一个头两个大,他甚至提前准备了无数红包,谁承想把门的是肖鑫这油盐不进的,张口就说“我们不要红包!”   这不开玩笑呢嘛,成亲守门,你不要红包还守什么门?   字谜……   席桐就觉得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里,发自内心的对肖鑫拱了拱手,“肖大侠真是个狠人。”   肖鑫十分得意的仰天长笑,一点也不谦虚的还礼,“哎呀,好说好说承让承让!”   郭先生和纪大夫坐在二院里喝茶,时不时站起来溜达溜达往外瞅一眼,笑得蔫坏。   虽然即便成了亲,两人还是住在这儿,而且平时也没少眉来眼去卿卿我我的,可在这种日子,他们作为娘家人终究是有点难受的。   唉,天下最叫人难受的喜事恐怕就是嫁闺女了!   猜字谜这主意还是郭先生想出来的呢,纪大夫少有的没跟他唱反调,俩老头熬了半宿,黑眼圈都出来了,然后整整写了一大摞纸,真要猜的话,估计能猜半个月不带重样的……   纪大夫端着小茶壶往前溜达几步,眯着眼睛从门缝里往外看,笑得蔫坏,“哼,这臭小子,媳妇是这么好娶的吗?”   你就猜去吧!   席桐确实被难住了,最要命的是他的头号助手秦勇也不擅长这个!   好歹还有清宵观的一群道士和赶来凑热闹的员工百姓们,大家分工协作,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冥思苦想。   王道长他们小时候曾读过私塾,对此略有心得,小半个时辰过后倒也解了十一二道,偏肖鑫他们动作特别慢,只是一口咬定说自己不知道答案,得分开一道一道的到往里面送,然后叫出题的人自己说是不是正确的。   秦勇就有些着急,“大哥,大喜的日子,咱就不能加点紧吗?这样慢吞吞的,看的人好不着急!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肖鑫拿着手里的粗壮棍子耍了个花,一咧嘴露出里面满口白牙,“心急吃不了烫豆腐,太阳还老高呢,你急什么?”   郭先生都说了,成亲的正式流程本就该留到黄昏开始,现在也不过预热罢了。他们慢条斯理的弄,正好等到晚上!多么的天衣无缝啊! 第95章   因是冬日成亲, 礼服难免厚实一些, 展鸰现在穿的礼服正经就有三层, 里面贴身衣裳不算,头一层是绸子,第二层是厚实的缎子, 外头还有第三层, 则是用正经的皮子做的, 上面掐金走银,十分雍容华丽, 穿起来也很暖和。   第二层和第三层都扎扎实实的绣了花,回头天气热起来直接脱了外头的皮毛衣裳也算一套正经的成亲新娘礼服,并不会单薄寡淡, 算是非常实用且百搭了。   人皆有爱美之心, 大凡女人,恐怕天生就有对美好的向往, 展鸰自己就对这套礼服爱不释手,褚锦也颇为赞赏,更别提李慧她们了, 直接看直了眼。   等着外面猜字谜的当儿,众人不免议论一回衣裳首饰, 高氏就感慨, “我这辈子若能穿上赶这个一零儿的衣裳, 就心满意足了!”   这衣裳一看就价值连城,她们都没敢问到底花了多少钱!生怕把自己给吓死了。   褚锦托着下巴感慨道:“怪道人家都说新娘子才是最美的, 姐姐平时就够好看的了,今儿竟然又好看了一倍!席大哥当真是有福气。”   李慧对这话很是赞同,当下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我师父便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女子,人又俊,手艺又要得,难得这般的能干、才貌双全,二掌柜的固然也好,可能娶到我师父那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展鸰失笑,捏了捏褚锦的小脸儿,“回头轮到你同夏大人成亲的时候,你可就是最美的啦。到时我就当你的娘家姐妹如何?”   褚锦脸上微红,却也大大方方的点头,心中忽然期盼起来,“我是你的姐妹,你自然也是我的姐妹了,姐姐,这话说的倒是傻了。”   成亲啊……夏白那傻子过几日就要随爹爹进京了,可惜忙的脚不沾地,不然也不必等到晚上才能得空过来了。   众人说笑一回,就听到外面还是乱哄哄的,高一声低一声,似乎有人尝试闯关未果,都被肖鑫轻而易举的识破,然后挡了回去。   褚锦不由得感慨道:“肖大侠当真猛士也!”   可惜生不逢时,如今没仗可打,若果然生在乱世,指不定就是一方枭雄呢!   不过如今天下太平,他虽然没了扬名天下的机会,却也少了许多危险,百姓安居乐业,这般想来倒也不算是坏事。   日头渐渐往正中升起来,大家都等的有些无聊,展鸰就道:“枯坐无趣,倒不如打些骨牌或是纸牌的!”   如今她和席桐提出的扑克已经流行开来,不过到底不好叫原来的名字,就都改口叫纸牌。   李慧等人俱都笑翻了,“哪有新娘子打牌的?传出去到底不好听。”   褚锦却头一个响应,二话不说就打发丫头出去找牌,又道:“有什么不好听的?正经礼仪都在晚上呢,新郎那标人马好歹还能说说笑笑,难不成咱们这一大群人就都这么傻坐着?”   李慧等人对视一眼,也觉得有理,索性就放开了。   左右屋里的都是自己人,你不说我不说,外面如何知道?   李慧看时候差不多了,就问:“师父今儿起的有些早,又是化妆,又是穿衣裳的,折腾许久,想必是累了。如今也快晌天了,可要吃些东西,或是歇一歇?”   “倒不是起的早,而是昨儿没睡好!”褚锦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牌盒子笑道。   展鸰失笑,顺手拍了她一把,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想了下才道:“平时比这会可累多了,刚坐了半头晌,正想松快松快呢。况且外头乱哄哄的又热闹,睡也睡不着,倒不如打个牌,说笑一回也就混过去了。说到吃东西,只是略有些饿,不如咱们先打两圈牌,等会儿胃口上来了再一起吃,也香甜些。”   整整一上午都没怎么动弹,时间也早,属于吃不吃都行的情况,勉强喂下去也不香,倒不如再往后放放。   众人都说好,李慧就笑:“倒是讨个彩头才好,今儿新娘子自然是最大的,等会儿看谁打牌打输了,就同我去厨房打下手去!”   今天的宴席自然是没展鸰什么事了,如今的李慧却还不到能掌勺的火候,展鸰略一琢磨,跟潘家酒楼的老潘掌柜的一说,他十分爽快的拨了两位大师傅过来,还说晚上也要带着小掌柜的过来吃酒席呢。   众人打了一回牌,高氏和唐氏接连输了几把,倒也不觉得沮丧。   稍后,潘家酒楼的两个大师傅亲自送了午饭过来,却是他们得意的红焖鹿筋和一盘一口一个的小巧蒸饺。   “下午和晚上才是重头戏呢,新娘子不多吃些硬菜怕撑不住,如今穿着礼服不好吃那些汤汤水水的,这红焖鹿筋入口即化,直接拿勺子挖就行,蒸饺一口一个塞在嘴里,也不怕汤汁滴下来弄脏衣服了。”   就见那一罐鹿筋棕红油亮,迎着光的地方几乎透明,刚一开盖就是一股诱人的浓郁咸香,便是不饿的人闻到这股味儿也该饥肠辘辘了。   蒸饺都做成好看的元宝形状,取的是日后财源广进的好意头,皮薄薄的有些透明,清晰的映出里面好看的颜色。轻轻夹起来一个,还能隐约看见里面微微晃动的汤汁呢!   蒸饺干了不好吃,可若带汤的,难免喷溅,这个做的这样小巧,一口一个不费劲,正好!   展鸰道谢,又拿了两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今儿辛苦两位了,拿着吃一杯茶。”   两位大师傅都连连推辞不敢要,笑道:“来前儿掌柜的千叮咛万嘱咐了,咱们兄弟两个今儿过来就是帮个忙,沾沾喜气,断然没有要钱的道理,您也不许打我们的脸。”   “正是这话呢,又都不是外人,且一应的材料用具都是您自己备下的,不过朋友之间顺手帮个忙罢了。您若硬要给,只拿我们不当朋友了!”   一家客栈和潘家酒楼两边往来不少,彼此间都很熟悉,尤其是自打展鸰主动公开了腐乳肉的方子之后,众人就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自然不愿意要钱。   见他们这样坚持,展鸰也不好强求,只是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两位可是丢下一整天的生意过来的,就单为了我们这些人,若真这样空着手回去,我成什么人了?”   两个大师傅爽朗一笑,对视一眼,“掌柜的仗义,既然如此,赶明儿我们走的时候,掌柜的送几坛子冰火两重天给我们得了,您不知道如今外头都抢成什么样了,咱们自己家卖都还得限量呢,不然那些个酒鬼能翻了天去!”   冰火两重天那酒吃着好吃,关键对他们这些厨子来说也是一味做菜的好料,故而远比寻常人来的也要狂热些。   展鸰满口应了,两位大师傅顺势告辞,又回厨房那边准备晚宴去了。   众人美美的吃了一顿,又说又笑,不多时天色擦黑。   外头席桐他们也中场休息,吃了一回午饭,然后继续再战,到这会儿已经是眼冒金星了。   这群人都不是猜字谜的高手,难得出题的还是两位读书人,真是难为他们了。   忙活了大半天,只拆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实在不成了,席桐也不得不放软身段跟肖鑫央求起来。   肖鑫一看时候差不多了,装模作样,凶神恶煞的耍了一回棍子,又厉声警告道:“既然成了亲,打从今儿起就好好收拾起来,日后莫要叫我抓住你的尾巴!不然先叫你吃一棍!”   席桐郑重应下,“她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生同寝死同穴,我这辈子就只认定了这一个人,大哥,尽管放心。”   一群人不由得十分动容,尤其是后头那一群光棍儿都是感慨万千,然后抄的抄背的背,心道这话说的太漂亮了,实在不行,以后他们就照搬去跟别的姑娘说……   肖鑫这才满意了,大手一挥,让出一条道来,“放行!”   众人登时一阵狼嚎,争先恐后的涌了进去。   褚锦等人又像模像样的抵挡一阵,变着法的把席桐和秦勇等人带的红包、荷包全都抢了过来!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玩的起兴了,胆子也着实放开了,竟然把秦勇的外袍给扒了!惊的这个正直的青年眼珠子都直了,一张俊脸臊得通红,死死揪住里头衣裳的衣襟,满脸惊恐的往后头躲,“好姐姐好婶子,求高抬贵手吧!我,我可还没成亲啊!”   肖鑫放声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莫要这般扭捏,被摸一下又不会掉块肉,怕什么呢?”   秦勇恨得咬牙切齿的,“说的轻巧,你倒是自己上啊!”   只要纪大夫不过来,肖鑫还真就不在乎,当下噼里啪啦拍着胸膛,震耳欲聋的喊道:“来来来,给你们摸!不要钱不要钱!”   见此情景,众人非但不上前,反而纷纷向后退去……   不敢摸,不敢摸……   肖鑫就一脸遗憾的对秦勇道:“兄弟瞧见了吗?哥哥也实在是尽力了!他们都不摸,那我也不能硬抓着手按上来啊!没法子,谁叫你天生长的就好呢,大姑娘,小媳妇的都爱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后生!”   啧啧,这小子还有酒窝呢!看着就软乎乎的,脾气又好,不抓着欺负你欺负谁?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又见人堆里又神出鬼没的钻进来一只手,又准又狠的在他胸膛上摸了一把,吓得秦勇跳起来掉头就跑,结果一转身,屁股上又多了两只贼手……   暂且抛开秦勇的献身精神不提,席桐到底是如愿接到新娘子,肖鑫亲自过来背着她上了花轿,众人吹吹打打的在外面绕了一大圈儿,然后才进到了旁边他们用来做婚房的新院子。   都是江湖儿女,也不大讲究那些个繁文缛节,席桐欢欢喜喜的挑了盖头,就见灯光映照下一张美人面冲自己莹莹发笑,笑得他一颗心都软了。   成亲了,他们竟然真的成亲了!   汹涌的狂喜排山倒海的砸过来,让他头发昏、眼发胀、鼻子发酸,险些当众哭出来。   展鸰噗嗤一笑,“傻子。”   就是这么一声,却叫席桐一颗心都放回肚子里,也跟着傻笑起来。   从今以后,就都好了。   一时情难自禁,席桐就凑过去在妻子面上轻轻吻了一下,说不出的虔诚和珍重。   屋里先是一静,继而迸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哀嚎: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还没洞房呢,就这般恩爱起来,只当咱们都不在呢!”   “要了命了,这不欺负咱们是光棍,没人疼吗?”   席桐大大方方的拉着手道:“我亲吻我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的?倒是你们,没听过非礼勿视的话吗?”   展鸰就笑盈盈看回去,“你们自己是光棍就赶紧找去呀,哪有拦着不许人家亲热的道理!”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从来新娘子都是羞答答的,别说打趣,就是人多了围着看几眼都不敢抬头呢,哪里像这位,竟还利利索索的反击开了!   晚来一步的夏白也觉得大开眼界,自认学到了不少,反正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脸皮得厚,豁出去不要脸就对了……   他偷偷捏了捏褚锦的手,小声道:“等回头咱们成亲的时候也来这么一下。”   “谁跟你来这个!”褚锦到底火候差一点,听了这话整个人就要被煮熟了,连忙甩开他的手扭头跑了。   她一颗心跳的快的吓人,好像随时都能从腔子里蹦出来,可是这心里呀,却是甜的齁人了。虽说难免有点小羞涩,可竟然也有点期待呢……   哎呀呀,褚锦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这可真是羞死人了!   夏白嘿嘿傻笑,又跑过去追。   稍后出去吃酒,展鸰也去,众人一看他们夫妻两个携手出来了,都是鬼哭狼嚎的。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你们的酒量我们是知道的,这可不行啊!”   这两个掌柜的虽然平时不爱喝酒,但酒量着实要得,就那个令无数人欲仙欲死的冰火两重天,这二位灌下去半斤都不带打晃的!   更别提如今还有一个肖鑫,一个秦勇帮忙挡酒,那可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海量,这么四个人搭伙,谁喝的过?   于是当天晚上这四个人果然联手放倒了一片!顺利洞房!   作为陪客的肖鑫和秦勇非常责无旁贷的承担了主要火力,虽然敌军都已割麦子似的倒下了,可他们两个也已双眼迷离大了舌头,这时十分悲壮的拉着一对新人的手道:“兄弟,妹子!哥哥们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嗝……”   敌军虽然酒量不行,可架不住人多势众,又很坏心眼的来了车轮战,他们俩光是茅房都去了不知多少回呢!   展鸰和席桐都笑得不行,又招呼人把这些宾客能送走的送走,不能送走的,就睡在自家客栈里。   幸亏他们提前几天就打出告示去,今儿不接外客,不然还真盛不下这么多人。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这俩人穿越之前虽然没有凑在一起真刀真枪的实践过,可毕竟谁还没有点生理冲动呢?声画资料也都偷偷的看过不少,可以说理论方面在大庆朝无出其右!   把碍事的都脱了,一本正经的研究下人体肌肉骨骼分布和走向,这里拍拍,那里摸摸,然后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进行有利于人类繁衍大计且易于身心的活动!   一回生两回熟,两个人先尝试着摸索来了一回,渐渐地得出点趣味来,调笑一回,又来了第二回 第三回等等…… 第96章   要说成亲之后最大的感受, 那可能就是……两个人一起睡比自己睡暖和多了好吗?   展鸰的体质偏凉, 虽然炕头热乎, 可每晚睡觉都要花好久才能将手脚暖过来,而且往往不等自然醒就被自己冻醒了。可今天,她是被热醒的。   简直像有个大暖炉子包着自己, 她都热出汗了!   然后一睁眼,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小麦色的胸肌。   展鸰眨了眨眼, 花了几秒钟回神,昨天的种种经历都跟放烟花似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这才后知后觉的回想起来她如今已经正经是个有夫之妇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又抬起胳膊对着眼前的美景又捏又摸, 别说, 结实有弹性,滑不溜丢的, 手感还真不错。   她正摸得起劲,头顶就响起来一个无奈又放纵的声音,“大清早就耍流氓?”   展鸰仰起头, 就看见席桐顶着一头乱毛,睡眼惺忪的看着自己, 眼睛里全是她的影子。   “那你给不给耍嘛?”展鸰索性捏了一把, 非常不要脸的问道。   席桐笑的无奈, 整个胸膛都微微颤动起来。   他这个人的心性比较单纯,或许这也就是他的眼神总是特别清澈的原因, 只是平时话不多,又天生五官锋利,总给人一种又酷又帅的冷傲错觉。可这会儿迷迷糊糊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刚睡醒的人特有的软乎乎的沙哑,周身一点儿戒备都没有,好像个全身心舒展的……刺猬!   太可爱了!   展鸰噗嗤笑出声,吧唧在他微微冒出胡茬的下巴上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又奶又帅!”   席桐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啃了一口,还微微有些刺痛,就一把搂着对方的腰,将人直接扣在怀里锁死了,然后一下又一下的啄回去,“可爱,嗯?说你男人可爱?嗯?”   男人嘛,清早总是很容易有冲动的,更何况这憋了多少年的新婚燕尔,没亲几下呢,展鸰就觉得他下面已经非常尽职尽责的举行了升旗仪式。   两人都不是性冷淡,这会儿都结婚了,还克制什么呀?对视一眼,都发现彼此眼底有些个小火苗熊熊燃烧,干脆把被子一掀,两个人直接包进去,来点儿清晨运动。   要说这个炕什么都好,唯一一点儿瑕疵就是没有弹性,太硬了!哪怕下头铺了好几床棉被、羽绒被也硬!动作激烈点儿那都跟平地格斗似的,硌的忒疼!   所以等酣战结束时,两人除了例行腰酸之外,身上还有不少地方被磕青了……   这院子还是当初建房子的时候,他们两个特意设计的,卧室墙上有道门,推门就是浴室,里头自己带着炉子和水缸、浴桶,洗完了直接倒到下面的下水道里,不用进进出出就能舒舒服服的洗澡了。   两人去泡了个鸳鸯浴,日上三竿了才起来。   原本以为这会儿才起来会叫人取笑,这对新婚夫妇甚至洗澡的时候就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谁知推门出去一看……嗯?没动静?!   外头一片阴霾,瞧着要下雪的样子,没有风,也没什么人声,故而显得格外安静。   两人正疑惑,就听斜对过那座院子门吱呀一声开了,肖鑫捂着脑袋从里头一步三摇的晃出来,歪歪斜斜的在大道上站了半晌,这才瞧见他们。   “呦,怎么起这么早?不是说客栈歇业三天么?”   “习惯了,”席桐道,刚走近了就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气,瞬间明白了,“里头那些都宿醉未醒?”   “那是!”说到这个,肖鑫还挺得意,“兄弟办事你放心!不到晌午他们绝对动弹不得!这会儿还一个个跟死猪似的呢!打都不知道谁打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住甩头眨眼,显然也尚未完全清醒。   “瞧着要下雪了,怪冷的,快回去睡个回笼觉!”肖鑫搓了把脸,索性将他们两个往回推,“不都提前排好班了么?别瞎操心!好容易歇着,别起这么早,年轻小夫妻的,赶紧家去办点儿正事!去去去!”   展鸰和席桐给他推得踉踉跄跄的,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是盛情难却,挣扎未果之后竟又回来了。   进屋之后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眼见着大哥是还没清醒呢,”席桐摇头失笑,“本来我还想去厨房弄点吃的……”   展鸰也跟着笑,又四处看了一回:到底是新房,哪儿有吃的?   出去折腾了一圈,又做了那么些消耗体力的不可描述的事情,倒是越发的饿了。   她探头探脑的往外看了看,趁肖鑫回屋的当儿飞快的跑了趟厨房,结果就把正张罗早饭的李慧吓了一大跳!   “哎呀娘咧!”李慧举着刀就跳了起来,脸都白了,“师父您好端端的作甚这样鬼鬼祟祟的!可吓煞了!”   展鸰却觉得挺有趣,笑道:“大哥到处抓人呢,不许早起,他还有些醉意,这会儿也不好讲理,就偷偷过来了。”   李慧也跟着笑了一回,又道:“今儿起的都晚,这会儿大半都还在梦乡哩,竟没什么可吃的,要不师父您略等等?我做好了先给您和师公送过去。”   展鸰摆摆手,“你忙你的,我自己来就成。”   说着就麻溜儿的翻找起来,一边动作还一边嘱咐道:“瞧着要下雪的样子,别忘了给客人们添个防风驱寒的汤。叫小翠儿他们多烧些水,估计等会儿醒了都免不了要梳洗一番。对了,大爷醒了吗?”   “醒了,”李慧笑道,“他睡得早,还是原先那会儿起的,如今却也知道不好打扰你们,正在屋里练字呢。”   昨儿闹到凌晨,郭先生和纪大夫两个老头儿也跟着凑趣,少有的晚睡,这会儿自然起不来,也就没法儿上课了。   展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见还有昨儿剩下的厚发面饼,就灵机一动,取了一大块切片切丝。又去切了些好肥膘的五花肉丝,先煸出肥油,然后用葱姜蒜爆锅,完了之后加一点点牛骨汤防糊,将饼丝混着豆芽、菜丝和鸡蛋一起大火翻炒。   李慧泡发的干扁豆切丝,加上五花肉丝和辣椒段爆炒,又香又辣又过瘾,特别下饭。   做好之后,展鸰将炒饼装了两个大海碗,肉炒扁豆丝也装了一半,剩下的额外装起来,叫随后进来的高氏给展鹤送过去,“再添一碗牛骨汤,一碟小榨菜丁,小心别洒了。说好生读书,下午我跟他哥哥要检查他的功课呢,也别往外乱跑了。”   天气不好,别叫孩子出来了,省的感冒,只当放假了。   高氏应了,麻溜儿放到食盒里装好,又用厚实的棉套子盖了保温,这便去了。   才刚要走,展鸰眼角的余光又瞥见墙角郁郁葱葱的小蒜苗,不由喜上眉梢,“呦,竟差点儿将它忘了。”   冬日万物凋敝,有点儿绿色不容易!哪儿能错过?   她又将东西放下,麻利的扒了几根蒜苗,叫李慧拿块腊肉来切成大片大片的,然后飞快的来了个蒜苗炒腊肉。   因为是爆炒,时间很短,菜蔬基本上都保持了原有的形状和色泽,碧绿凝翠十分美丽。而那腊肉已经熟透了,原本的白色肥肉脂肪部分已经变成了略呈现金黄的透明,而瘦肉也挂上一层完美的油脂,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李慧就在旁边感慨,“师父,您这刀工真绝了!火候掌握的也好,我得练到什么时候啊!”   自家师父成亲,她这个做徒弟的却不能掌勺,哪怕大家都体谅她半道拜师,可到底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该自己尽孝心的时候却顶不上去,实在难受。   展鸰就笑,“我赶时间呐,所以格外快些,你进步很大,要不了多久就行了。”   毕竟两个人成长环境和理念不同,自己是打小就习惯了爆炒的,对大庆朝百姓而言,想要中途改掉已经习惯了几十年且深入骨髓的做法,并不容易。   离开厨房的时候,展鸰就见那天色比刚才更加阴霾,不由得加快脚步。   席桐已经过来迎着了,二话不说将食盒和展鸰后来加上的布兜放到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掀开大外套将媳妇儿搂在怀里,“冻坏了吧?天更冷了。”   他身材高大,肩宽体阔,足足比本就身量高挑的展鸰还高出去将近一个头,厚实的肩膀仿佛能扛得起坍塌的山脉!这么一弄,好像把展鸰整个人都裹起来了。   “有点儿,等会儿吃完饭就好了!”热源从四面八方涌来,展鸰打了个哆嗦,只觉得才刚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寒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有二十天就进腊月了,真是一天比一天冷。   席桐就觉得手里有点沉,低头瞧了瞧那鼓鼓囊囊的布兜,好奇道:“你这又是弄了什么?”   展鸰嘿嘿一笑,“地瓜、芋头还有板栗什么的,等会儿埋到火里,烤熟了咱们慢慢剥着吃。”   眼见着就要下雪了,想想吧,窝在炕头上,一边吃点儿零嘴儿一边说些闲话,看着外头风雪飘摇,室内却温暖如春,那得多美啊!   席桐也跟着想象了一回,点点头,“成。”   一家客栈的年货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路过那座专门用来晾晒风干鸡、风干鸭和腊肉、香肠等的院子时,两人还指着说笑一回。   “后天香肠差不多就能吃了,到时候先做个腊肉煲仔饭!要香香脆脆的锅巴!”   “嗯……”   天儿虽冷,可两个人这么凑在一起,似乎也就感觉不到四周凌冽肆虐着的寒风了。   嗯,成亲挺好! 第97章   这对儿新婚大长腿一溜烟儿跑回院子, 关门的时候还默契的对视一眼,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好事儿, 可就是觉得只是这么看着对方就欢喜,当下忍不住笑的眼睛都眯起来。   挨挨挤挤进了屋,麻溜儿脱鞋上炕。把角落的红泥小火炉拖过来, 上头坐一把陶壶, 撒一把大麦仁烧着, 不多时就咕嘟咕嘟冒了泡,白色的水蒸气从壶嘴和壶盖的缝隙间挤出来, 慢慢散到空气中不见了。   炕桌的高矮刚好可以供人盘腿儿坐着,两人对坐吃饭。   炒饼什么的都还有些烫嘴,席桐端起来颠了几下才递给媳妇儿, 又给她夹了些蒜苗炒腊肉, “多吃点儿。”   看她指尖微微泛红,就有些心疼, 忙抓过来直接塞到自己衣服里,按在胸膛上暖和。   “凉啊!”展鸰往后缩了下,没缩动, 还是给按得死死的。   席桐也不做声,觉得手温回来了, 这才松开, 又欠身抓了条羽绒薄被给她搭在腿上, “别冻着了。”   本就是易凉体质,这要是再冻着了, 那可真遭罪。   展鸰笑眯眯的嗯了声,也真是饿了,埋头扒炒饼。   她都不用抬头的,想吃什么了,眼睛刚往那边一瞅,席桐的筷子就已经夹过来。如今成了亲,他做什么更理直气壮了。   一顿饭下来略微见汗,展鸰舒舒服服的靠窗窝在炕上,抱着热乎乎的大麦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呷着。   小火炉里头埋了一个地瓜和一把栗子,这会儿已经隐约有香气传出。为了避免之前烧炭的悲剧重演,席桐对此格外重视,时不时就上前翻动一回,展鸰都拦不住。   检查完了烤地瓜和烤栗子,席桐又通过墙上的小门去了隔壁储藏室,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提了个篮子,上面还很质朴的盖着一块扎染的蓝印花包袱皮。   这个搭配实在前卫的很,展鸰忍不住笑起来,“又拿了什么?”   “昨儿我听见你咳嗽了几声,吃个柿子吧,清火润肺。”席桐蹭到她身边坐下,掀开包袱,就见里头果然是几个橙黄透亮到已经微微泛红的大柿子和一个大柚子。   这种柿子一个就比成年男人的拳头还大,熟透之后里头软成糖浆似的,只要轻轻掀开一点皮,压根儿不必咬,用力一吸就都到了嘴里了,特别过瘾特别甜。   “太大了,吃不完呐。”展鸰哼哼道,自己都没觉得自己带了点儿软乎乎的鼻音,这是下意识的撒娇呢。   人呐,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胳膊断了都不带掉一滴泪的,可一旦有人疼了,所有坚强悉数瓦解,手指头蹭破点油皮都是天塌的大事,见了他就想撒撒娇……   “吃不完的剩下给我。”席桐取出一只大柿子,小心的擦干净了,又摘了果蒂,直接从那里剥开一点皮,露出来里头莹润的果肉。他自己先尝了下,点点头,“甜透了,不涩。”   有的柿子熟的不均匀,底部和顶头往往带点涩意,若是不防备一口咬下去,甭管剩下的多甜都尝不出味儿来了。   展鸰刚伸手,席桐就往她嘴边送了送,“别动了,等会儿再脏了手,我就这么拿着你吃吧。”   这种软柿子特别好吃,但就是吃起来不大雅观也不大方便,反正是没什么仪态和形象可言的。   展鸰就着他的手吃了大半个,然后就揪着一张脸摇头,“太饱了。”   “真不吃了?”   “吃不了了。”她抱着肚皮哼哼,觉得那儿就跟个熟透了的西瓜似的鼓蓬蓬。   席桐这才把她剩下的半个吃了,手上果然就沾了不少果汁果肉的,又去洗了一次手。   “也不知我弄的柿饼怎么样了。”展鸰半趴在靠枕上笑眯眯的看他,“还是头一回弄呢。”   “才刚我略掀开瞧了瞧,已经起霜了,肯定错不了。”席桐一边擦手一边笑道。   去年展鸰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做柿饼的好时候了,今年早早就预备下。黄泉州一带山果特别丰富,而柿子树生命力又格外顽强,基本上什么山间地头都能歪七扭八的长几颗,好些都没人摘。   上月展鸰叫大宝他们上山砍柴的时候摘了好些,那些人也是实在,前后几回结结实实摘了两大车,一群人光是后面削柿子皮都累得够呛……   两人说了会儿话,也不知谁先看见的,“呦,下雪了!”   西北风呜呜咽咽的刮起来,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吹得远处景物都看不清了。   “我托孙木匠做了几架雪橇、雪车什么的,”席桐道,“过几日雪停了,咱们就去滑雪去。”   “成啊,”展鸰笑道,“正好拿着小铁皮炉子,就用清宵观那边产的固体酒精做燃料,赏雪加野炊。”   现下固体酒精,广称“火冰”的卖的可好了,不光时常外出的商人们喜欢,更为深宅大户的人们所追捧,现下谁家里摆宴待客甭管多么花样百出,可若是没有三样:潘家酒楼的红焖鹿筋和用清宵观的火冰架着一家客栈的烤鱼锅子,那可真是大大的落伍了!   那火冰无烟无味,晶莹可爱,一点儿也不呛人。等吃完了也就烧完了,省了收拾的麻烦和起火的危险。   如今外头卖的固体酒精已经是第二代,第一代就是那类最简单的方块形状,第二类是展鸰和席桐研究过后……专门刮土豪们的地皮的!   将固体酒精原液提前倒入梅花、寿桃、蝙蝠、白菜、苹果等模具内,成型之后便是各样玲珑奇巧的了,哪怕不点呢,单是摆着也够好看的。   因为凭空多了一道工序,出模之后又要将细节地方检查、打磨,价格足足比第一代高出去将近三成,可饶是这么着,依旧销售火爆。还有好些人专门跑来订购,预备用作送人的新年贺礼呢!   但凡跟酒沾边的都差不多带点潜在的危险性,所以一家客栈和清宵观非常大方的拉了官府衙门入伙,依旧实行实名编号制,如今倒还没出一点儿事故。   说说笑笑到了中午,大雪未停,地下却已经没过脚面了。   两人手拉手去了主餐厅,笑着问道:“晌午吃什么?”   里头肖鑫、秦勇、褚锦和两个老头儿连带着展鹤都已经到了,正围着火炉坐了一圈儿说笑,一看他们进来都噗嗤笑了,“呦,这是哪儿来的一对儿野人呐?”   他们穿的是今年才做的户外羽绒服,模仿的就是后世的样子:大口袋、简单剪裁,大帽子下面还带着一块围嘴儿似的挡风,全副武装之后整个人只剩下一双眼睛。   小夫妻两个也不在意,笑着脱了大羽绒服,又露出来里头的小羽绒服,“你们也都有呢,正好如今肖大哥带回来厚实的棉布,比这个更抗风又防水,我已经叫唐氏抓紧了帮你们换面儿了。”   北方风雪极大,这种普通细棉布一下子就吹透了,饶是羽绒再好效果也得打折扣。   众人一听俱都欢喜,又围着翻看那两件成品,稀罕的什么似的。   纪大夫眯着昏花的老眼看了半日,笑着点头,这个好,“又轻又软,我们老了,那些皮袄子和棉袄又忒沉,越发不爱动弹了。”   以前最愁的就是冬天了,可来了这边之后,先是什么鸭绒被的,轻飘飘云彩似的,暖和的不得了,晚上睡觉一点儿也不压得慌了。前儿又给了他们一人一件里头穿的薄羽绒服,也是几乎没有重量似的,可效果一点儿也不比大棉袄差呢。如今屋里头坐着的人,谁不是穿这个?   “都是做好了的,只是换面,约莫三两日就能得了,”展鸰笑道,“正好过几日雪停了,咱们都去滑雪野炊去!”   纪大夫和郭先生都笑呵呵的应了。   他们虽然年纪大了,可心不老,如今更是越活越带劲,也越来越年轻了似的,什么好玩的事儿也爱凑一脚。   肖鑫就道:“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儿啊!”   “忘不了!”展鸰道,“你跟秦兄弟的睡袋都有,只是到底是直接贴地皮的,更麻烦些,还得加些防水油布什么的。”   秦勇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了这么久,大哥也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众人一听,异口同声道:“说什么胡话!”   席桐就道:“如今眼见着北风起来了,滴水成冰大雪封山,你往哪儿走?作死呢!少不得在这里待到开春吧!”   秦勇还在坚持,却被肖鑫上来一把掐住了脖子,“哈哈哈,这小子就是太腼腆了些,总觉得欠情挂意的,没事儿,打一顿就好了。”   秦勇:“……”亲哥都没这么实在的!   席桐知道这是个不爱占人便宜的好汉子,就道:“我们这里的事儿可多呢,光冬日里扫雪吧。再说,冬天吃得少,这里又靠山,说不得就有野兽出来觅食呢。你瞧这客栈里头老人孩子的……”   他还没说完,秦勇已经拍着胸脯站起来,“没的说,但凡兄弟在一日,这些畜生们便有来无回!”   于是郭先生带头,众人纷纷对他表示感谢,“拜托了!”   “有秦少侠这番话,我们也都能睡个安稳觉。”   秦勇喜得见牙不见眼,只觉找准定位,再坐下来时也觉得踏实多了。   就是这么着才好,他可不是白吃白喝呐。   下雪嘛,就该吃锅子。   难为展鸰还能翻出来这么一口大锅,秦勇主动过去扛了过来,砰一声放到桌上。好家伙,登时去了半个桌面。   昨儿大家都吃了不少酒,这会儿胃里难免有点不大清气,就弄了个菌汤锅。   蘑菇、葱姜红枣和牛骨熬出来的雪白浓汤,肉是猪样牛肉卷儿,还有心肝脾肺肚等各色下水,涮菜是蒜苗、豆芽、韭菜等洞子货并各色菜干儿,还有泡发的木耳、银耳、粉丝、腐竹、豆干等等,自己攒的灌汤鱼肉丸子、牛肉丸子和猪肉丸子,又有预备着最后收尾的豆面条、绿豆面条,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至于酒……   展鸰一问,在座众人一多半就都白了脸,又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纷纷摆手摇头。   唯独肖鑫和秦勇两个人,齐刷刷抬头伸手,“要要要!”   吃锅子呢,有肴无酒岂不可惜?   褚锦跟着大家忙活,又笑道:“除了各色宴席上,我还是头一回跟这么些人吃饭呢,这还没动筷子就觉得胃口起来了。”   “人多了吃饭热闹,”展鸰笑着往后看了看,“夏大人呢?”   “他明儿就要跟爹爹上京了,等不及吃午饭,早起扒了两大碗卤煮就走了。”褚锦道,说着又比划,“足足两大碗!”   夏白昨儿喝的也不少,只是后来都吐了,虽然不大难受,可到底胃里什么也不剩了,这会儿自然饿得很。   展鸰算了算,“腊月初五官员到京,倒也不算早了。”   “无妨,来得及,”褚锦道,“左右走官道,本就快些,且那一路上多是平原,几不怕山体坍塌,也不怕水面结冰,顺当着呢。”   说完,她的脸忽然红了,小声对展鸰道:“昨儿他跟爹爹提亲啦。”   “恭喜恭喜,想必回来就能定亲了吧?”展鸰也替他们高兴,这实在是一对佳偶。   “恭喜什么呀,”褚锦心中也是欢喜的,只是却还故意矜持道,“爹爹头一遍给他吃了闭门羹呐。”   展鸰失笑,这褚大人真是够心疼女儿的。“那也不妨事,左右这一路上他都跟着,那就一遍遍的提呗!”   褚清怀也不是不愿意,不然也不至于还放任两个小年轻同出同进了。只是有意刁难一回,叫夏白越发珍惜,且也是舍不得女儿这么快就出门子。   “嘻嘻,”褚锦捧着脸笑道,“他也是这么说的。”   说话间水就开了,众人纷纷举著,先涮肉吃。   席桐的动作又快又好,只是都不忘自己碗里夹,涮一块就放到展鸰跟前,不多会儿就堆了小半碗。   众人笑的暧昧,展鸰也不害羞,只是道:“你吃你的,这个自己动手才有意思呢。”   又看着展鹤吃,“羊肉不许多吃。”   羊肉燥热,容易上火,小孩子抵抗力差,更不能多用了。   展鹤急忙道:“我没多吃!”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了,才不会贪嘴呢!   正说着,就见眼前递过来一大截剁开了的牛腿骨,里头满满的骨髓。一抬头,就见隔着一个人的席桐先将一块放到自家媳妇面前,这才声音平静地问他:“骨髓,要么?”   骨髓又香又滑,浓浓的,吃到口中琼膏一般,又带着点儿特有的醇厚滋味,许多人都爱吃。   “要!”   啊呜,真香!展鹤一个人抱着大半根骨头,美滋滋的用小勺子挖着吃,桌子下头的小腿儿乱踢,心道我还能再吃一截! 第98章   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 蓝管家又来了, 看他那似乎比上回更加恭敬的表情, 展鸰就知道蓝源的态度了。   这回的礼单跟前几次的也大有不同,以前那些酷似长辈赏给小辈的玩意儿锐减,却多了好些正经人家相互交际是会用到的东西, 比如说华而不实的摆件。   “老爷夫人托老奴问您和席老爷的安, 想请您得空过去坐坐。”   席老爷:“……”   展鸰的眉心狠狠抽了几下, 隐晦的瞧了他一眼,忍笑道:“罢了, 我们不过乡野小民,且先不必这么叫,还是跟原来那样称呼即可。”   蓝管家点头, 试探着说:“要不, 老奴还称呼二位掌柜的、二掌柜的?或者是席爷?”   席桐少有的积极,“掌柜的就挺好。”   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席老爷什么的……他现在完全不想被成为老爷, 一点儿也不!至少也要等有了孩子之后吧?   至于什么席爷的,他总觉得像在称呼一个流氓……   三个人简单聊了会儿,又说起来相互走动的事儿, 蓝管家就道:“老爷和夫人都说,两位掌柜的也是忙人, 且寒冬腊月十分寒冷, 也不好赶路, 若是便宜,不知四月如何?”   官宦人家的应酬多到外人无法想象, 从年前的中秋开始,也就是一直到了来年三月底四月初,需要蓝源过问甚至主持以及参与的县试、府试、院试彻底结束,蓝夫人才好歹能倒出点儿空来。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个时间段不错,“可以。”   蓝管家就松了口气,脸上多了些笑容,“既如此,老奴也不多打搅,这就回去了。”   展鸰和席桐起身略送了下,只到门口就不再动,转而叫铁柱一路送到路上,这才回来。   两人相视而笑,席桐就道:“这回的态度,倒是叫人舒服很多。”   展鸰看着那份礼单,唏嘘一回,有些感慨的道:“前番我说那些话,并非以退为进,而是……”   “而是你真心不愿与蓝家往来,是不是?”席桐笑道。   “是。”展鸰冲他展颜一笑,“只是没想到啊,蓝源此人……啧啧。”   人跟人能否愉快相处,很大程度上看的就是三观和处世准则,很显然,打从一开始,展鸰和席桐就不觉得他们能跟蓝源合得来。   说到底,蓝源和褚清怀就像是同样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两个极端。   前者更为冷酷精锐,凡事会第一时间筛选整合,尽量做到集体利益最大化,因而更能适应这个时代的要求,也更有利于本人和家族的壮大和发展。因为他早已将这些融入血脉,成为本能。   但褚清怀,则更多了几分人情味,做他的朋友和家人无疑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一件事,但若从整个大家族延续的角度来看,就未必了。   就拿他们的家庭成员来说吧:   蓝源是有妾室的,而且不止一位,并且会为了仕途接受上官赠与的美人,哪怕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过是对方的眼线,可能潜在种种危险,但还是接受了。因为他知道这样的选择会为自己拉来盟友,减少正面冲突,降低阻碍,不管是对于自己将来的仕途,还是整个家族的利益,这样做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蓝夫人,显然也是同意这种做法的。   反观褚清怀,夫人早逝,别说妾室,他连个正经的继室续弦都没有!是他年纪太大吗?是他资格不够吗?并不!以他的出身、地位,哪怕到了七老八十,也多得是良家女子甘愿入府为妾!但他没有。   他没有经历过上官、同僚或是政敌塞人的事情吗?肯定有!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如今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在古人看来,这就是没有后代,香火断了,这一支后继无人要完了啊!不要说外人眼热,恐怕褚家人自己着急的都不在少数吧?单说各方面的压力,褚清怀身上背负的绝对数倍于蓝源,但他始终未曾妥协。   甚至就因为女儿喜欢,他无视外界眼光,任由其肆意成长,无拘无束,又顺着她的心意将其许配给心腹爱将。   不管是蓝源还是褚清怀,他们都有野心,也从未掩饰过,但蓝源自始至终挂念的可能就是:我一定要光大蓝家,让我蓝家名望再延续百年!可对褚清怀而言,他想的更多的却更可能是:我想做个好官,想让我的女儿在我百年之后还能这般无忧无虑……   谁都没有错,谁都有私心,可谁也偏心,所以展鸰和席桐都更喜欢跟褚清怀打交道,因为至少他们知道,这个人更重情重义,不会突然就翻脸无情。   至于蓝源,说老实话,不管是展鸰还是席桐,都有点儿敬而远之,甚至是有些怕的……   平心而论,蓝源夫妇自始至终对他们也算谦和有礼,但这种和煦也只是建立在他们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居高临下的前提下。他们确实出身大家,完美的礼仪是本能,令人无可挑剔,不会轻易失态,可正如一个成年人面对一个稚童一样,他会笑会有耐性,可却从未真正将双方看做平等。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从未将展鸰和席桐视为能够平等对话的人。   若展鸰果然顺水推舟的认了蓝源做义父,诚然,这会给她带来说不清的好处,可同样,也势必会叫人把自己看轻了。   而且这个时代的干亲远非后世走过场的干亲,那是真亲戚!关系好些的,比正经父母也不差什么了。你得好生孝敬着、伺候着、走动着,他们对你的人生大事和一切规划都有着绝对的发言和插手的权利!   她又不想跟席桐称霸天下,干嘛非要给自己套一层枷锁呢?   咱们公事公办,该做的事情做好就完了!   谁知误打误撞,蓝源此人也当真叫人捉摸不透,他竟还真就应了。   打从今儿起,她和席桐才算是以一家客栈掌权人的身份,初步跟蓝源夫妇站在了同一个平面上,实现了平等对话。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确定,对方之所以在短时间内做出这样大的转变和让步,是果真发自内心的承认了他们的品质,还是看中了酒精系列背后所能产生的巨大经济利益和政治效应?   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是面对这样的人精,展鸰和席桐真的是不敢掉以轻心……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究竟结果如何,且行且看吧。   两人说了一回,眼见着快到晌午了,就去了食堂那边。   现在食堂和餐厅大约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对外的客栈食堂,专供往来食客们使用;另一个是他们这些内部人员专用的,并不对外开放,隐秘性也更好。   另外,展鸰他们的新院子里还有个小厨房,偶尔半夜三更不定点开些小灶什么的。   两人才刚过去,大树就迎上前来,后头还跟着个面生的年轻后生,“二掌柜的,他说是受人之托,特意送东西过来的。”   那风尘仆仆的后生冲席桐略一抱拳,“席少侠,之前您的委托俺们大当家的接了,一共收罗了一车,如今都在这里了。”   什么东西,竟凑了一车!?展鸰茫然看过去,就见席桐眼中飞快划过一抹喜色,先上前掀了其中一只筐子上面盖的棉被,这才笑着冲展鸰招手,“过来瞧瞧,看可合心意么?”   展鸰稀里糊涂过去一看,眼睛都睁大了,“蓝莓?!”   确切的说,是蓝莓干。这年月想千里迢迢的运送新鲜水果显然不大现实,更何况是蓝莓这种娇气的,只怕不出几天就烂光了。   就见那垫着薄棉被的大竹筐里满满当当装着蓝到发黑的果干,小小的一颗,却是比现代社会的培育种小多了。   席桐先尝了一个,点头,“滋味儿虽然略有差别,但确实是它没错了。”   后世市面上风靡的水果都是不知经过多少代优选培育的,自然是个头更大、外形更美、果皮更薄、果肉更厚、甜味更浓,比现下这些纯天然的精细到不知哪儿去了。   展鸰也吃了两颗,只觉得酸味儿颇重,纤维也多点,可十分清爽。比起后世软糯甘甜的蓝莓,这个更有嚼头,倒也别有一番风味,算是各有千秋,一时间也说不出谁更好。   送货的人笑道:“当初接到话儿时,大当家的还以为传信儿的人说错了,这些个小果子俺们那里多得很,又酸又小,羊都不大爱吃,更何况人了。听说有人愿意花钱买,大家都高兴地了不得,所以搜罗起来倒不大费事,只没成想晒干之后这样小,原本堆了一院子的,如今只剩下这些了。”   同车的除了蓝莓干之外,还有另一种红色的,酷似树莓的小果干,也是酸酸的,却还有些别的味道,也很可口。   展鸰欢喜的不得了,看的停不下来,抓着席桐笑道:“我当初不过提了一嘴,你竟一直记着!”   这都快过去一年了!难为他还真上心了。   席桐正色道:“既然你想要,自然要想法子弄了来的。”   玉米之类需要漂洋过海的暂时没用法子,可这些本国就有的东西却有何难?   展鸰高兴坏了,围着马车看了又看,又请来人进去吃茶歇息,那人笑道:“不瞒掌柜的,马上就进腊月了,风雪交加,往北的路更不好走,小人还想尽早回去过年呢!”   这倒是。   席桐就额外给了他个红封,又道:“替我跟你们大当家的道谢,只说来年再原样替我预备着,若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说。”   那人应了,又帮着卸车。   出门在外不容易,这千里迢迢的,还指不定得露宿多少回呢!展鸰就打发人去拿了些风干鸡鸭、腊肉香肠、豆腐乳什么的给他装上,“都是现成的,若是不赶趟,这些个肉干伸手抓着就能下嘴。”   那人连忙推辞不肯受,非要给钱,“一码归一码,俺这一趟也不是白走的,该拿的银子席少侠一早结清了的,都在里头了,如今怎好白要你们的东西,万万使不得!”   他坚持不肯,只说还想要些干粮、白米、豆面,展鸰只好一并算钱给他,又撅了零头,这才罢了。   送货的人也是来去匆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就重新上路,不多时身影就彻底消失在细雪满天的朦胧之中。   展鸰又去库房看了一回,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富豪!   这么多果干,得吃到猴年马月去啊!不光自己的零嘴儿有了,回头完全可以泡发之后做果酱嘛,什么蛋糕冰淇淋的,统统浇上、抹上!   “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展鸰狠狠亲了席桐一口,由衷感慨道。   席桐给她扑了个趔趄,可还是本能的伸出胳膊圈住了,啼笑皆非道:“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可很少这么激动,是喜欢我啊,还是喜欢果干儿?”   “都喜欢!”展鸰斩钉截铁的说,“喜欢事事把我放在心上,连个果干儿都上天入地替我找的你!”   两人正深情款款的对视呢,外头大树又硬着头皮来敲门了,“掌柜的,二掌柜的,又来人了,说是北望府刘家的人,拉了好几车东西呢!”   老天爷,两个掌柜的咋交际这样广?简直天南海北都有认识的人!前儿专往东边沿海一带跑的赵老三还来送了好几筐什么海带、鱼鳖虾蟹的,如今还腥气着……   北望府刘家?两人略一沉思,异口同声道:“那个私奔的刘小姐!”   之前一家客栈不是曾来过一对儿傻鸳鸯么,后来被展鸰想法儿引了小姑娘的父母前来捉个正着,当时场面一度十分之激烈,也不知如今如何了。   两人又重新穿好了大羽绒服出去,见来人果然是曾跟着刘老爷和刘太太一同来过一家客栈的熟脸儿。   那人估计也是得了嘱咐,见了他们不免十分恭敬,插着手,满脸堆笑的道:“问两位掌柜的好!自打上次分别,我们老爷太太都十分惦记,又不住地念您的好儿……之前您提过的事儿,老爷太太也都记在心里,不等家去就现在路上打发人去找了,倒也没白费功夫,如今略有成效,先织了两卷料子过来,颇为细腻柔韧,却不知是否能入了您的眼。另有几样自家产的吃食用具的,还望笑纳,权当个意思罢了。”   难不成还真叫他们弄出羊绒来了?   两人忙过去看,就见车上果然有两个油布包了几层的大卷,拆开一瞧,正是浅灰和白色两种料子,触手细腻柔嫩,竟真有了几分后世羊绒的意思!   见他们面露惊喜之色,来人也跟着松了口气,又笑道:“老爷和太太专门挑了厂房里最精细的几名工人做的,可还成么?”   “竟比我想象的还好呢!”展鸰感慨道,“到是叫你们老爷太太费心了。”   那人就谦虚道:“太太还说不够好,说若非赶着送年礼,必要将它们做的绸缎一般细滑才敢拿出来呢!如今还在叫人继续琢磨,想必会越来越好。”   “多谢多谢!”展鸰喜不自胜。   大约是工艺局限,这些料子特别厚实,难免也有点儿刺挠,虽然不好做最贴身的衣裳,但用来做披肩、做大衣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展鸰想了下,碰了碰席桐,笑道:“回头天气略暖和些就给你设计个连帽大斗篷!”   她老公这样帅,回头羊绒大斗篷一穿,走起来必然气势逼人,那得多好看啊!   席桐也笑,“做个情侣的。”   “成!”   除了尚且不大成熟的羊绒之外,还有许多刘家商号引以为豪的风干羊腿、羊肉脯、羊奶酪、羊皮、羊毛毡,尤其是羊毛毡和羊皮,前者工艺已经十分完善,不管是织造的形状、花纹还是颜色,都大气稳重,又因北望府地处边陲,民风彪悍淳朴,多以色彩浓烈的塞外场景为主,看着就叫人心神激荡,或铺或挂都是上上之选!   而那羊皮更是绝了,揉的莹润有光十分细腻,入手后便如同捧着一团膏脂,简直叫人不舍得放开!   这绝对是展鸰前世今生碰过的最细腻柔嫩的一块皮子了!   来人也十分骄傲的道:“这是咱家如今最上等的一类,做鞋、做袄子,什么都好,最养人的。”   展鸰和席桐都说是。   这样好的皮子,就是做贴身内衣也成啊!   做,必须得做,什么鞋帽袄子小外套的,统统做起来!   刘家豪富,行事本就大方,更何况一家客栈相当于救了自己的女儿,送礼越发不管不顾,那么老些东西直接堆满了整整一间库房!   展鸰叫来人坐下吃茶,又问他家中情况。   “老爷太太都好,毕竟还有大爷、二爷和大姑娘宽慰,”那人意会,“老爷说了,请两位掌柜的不必担心,奸人如今且在采石场挖石头呢,小姐受了惊吓,早已主动请去庵内住着,也顺便给家人祈福。”   主动不主动的,大家心里都清楚,至于祈福什么的,那就更指望不上了。   北望府距离此地十分遥远,快马加鞭也得两个月,左右是得在路上过年了,那人倒也不着急走,非常从善如流的在一家客栈住了一夜,美美品尝了许多特色美食,走的时候也带了酒精和冰火两重天。   若说才刚那一大车果干儿让展鸰觉得是富豪,那么现在这位富豪俨然已经冲出沂源府,整个大庆朝都快装不下了!   瞧瞧,她多富有啊!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南边的、北边的、东边的特产,还有西边的骏马,哦,还有关外特产的猛汉一对……如今她手里真是什么都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刚好看到昨天有读者说,我就统一讲一下哈,这一篇呢,本来的设定就不是剧情流啦,基本上就是吃吃喝喝过过小日子,没什么太多阴谋诡计啥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基本上就没剧情啊!   原本也是为了圆我自己的一个梦:现实生活太累,我一直都幻想自己能有一个小说里的那种空间,种什么长什么,还有各种山珍海味啥的……嘶溜口水咳咳。或者说自己有特别多钱,也不用上班,不用思考前途未来如何,就是去找个风景秀美的地方隐居!自己种种菜,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干嘛干嘛,反正就是痛痛快快享受生活,一切现实的烦扰与我无关&……   可想的挺好,实现起来太难了,我忍不住,就先自己虚构了这么一个梦。也希望看的你们能在每天的几分钟里暂时忘却生活的压力和烦恼,将自己带入进去,哪怕获得片刻安宁和温暖,我也就很高兴啦!   能坚持到这里的你们真的是真爱了!非常感谢。不喜欢这种风格和类型的朋友们也不要紧啦,下一本《花开荼蘼》是剧情流,绝对的剧情流,几乎一天不搞事就难受的那种!这篇结束后就是那个啦,希望自己能够写好,毕竟通篇剧情流的模式我也是蛮有压力,而且那个框架忒大了……算是个挑战吧!   么么哒,爱你们呦~! 第99章   寒风呼啸, 新年将至, 有性急的人家已经忍不住提前放了几串鞭炮, 清凉的空气中难免就带了点烟花爆竹特有的味道,将过年的氛围渲染的更浓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们和他们的后代们早就练就了鸡叫头遍就起来的本事,等鸡叫二遍的时候, 许多人家的灶台里已经晃动着火星了。   灯油价高, 得来不易, 能不点就不点了,大家这么些年都是摸黑穿衣裳叠被, 早就习惯了。等过会儿灶台里的火点起来,可不就有光了么!   若有那勤快的女人,还会就着灶火飞快的做点儿针线呢!能挣几个是几个, 也好贴补家用。   二丫是个普通农户家的普通丫头, 这会儿正被她那再普通不过的娘亲在耳边第无数遍的念叨:“说过多少回了,这针要这么扎, 不然就该不好看了。”   见二丫应的敷衍,她娘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嫌我烦, 可女红这样糟,你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公婆男人岂有不嫌弃的!”   这丫头都十三了, 再过两年也该说人家了, 这些事不抓紧可怎么行!   “娘!”二丫拖着长腔叫了一声, 又哼哼唧唧道,“反正我不想学这个, 扎的手疼,费几天劲也挣不来几文钱,到最后还落一身病。”   二丫娘皱眉,“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女人家哪有不做针线的?”   “那一家客栈的掌柜的就不做,还有村东头那李慧,原来手艺是十里八乡的好,可如今不也不做了吗?”二丫心里早就藏了话,这会儿就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李慧?”二丫娘愣了神,努力想了半天,“那是谁?”   “哎呀,我都说了多少回了,您老记不住,就是你们平日里总说的新光媳妇!”二丫趁机甩开花绷子,忙不迭解释道。   她娘一听这个,总算是明白了,又笑道:“新光媳妇新光媳妇的叫了半辈子了,我们年纪又大了,谁记得住?”   “她也比您小不了几岁,”二丫急道,“如今越发年轻了!”   二丫娘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下来,两只眼睛里怔怔的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丫丝毫没觉察到自家娘亲的失神,只是说的越发起劲了,“娘,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学什么针线,我想,我想跟李慧似的出去做工,每天好吃好喝好住,还月月给新衣裳,每月还有额外的几百钱拿,逢年过节还有什么员工福利呢!对了,他们掌柜的为人又和气,从来不发脾气不说,还教他们识字呢!听说如今李慧家的孩子都会写上百个字,会讲什么成语了呢!竟比咱们村私塾教的还好!他们都说过了年之后要把孩子往城里的私塾送呢!”   跟她有类似想法的年轻人不在少数,尤其当他们亲眼目睹了李慧一天天的变化之后,内心更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原来那就是个弓腰缩背的落魄女人,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每天都跟揭不开锅似的,眼见着就要过不下去了,可谁成想如今竟起来了!   不光吃的饱穿的暖了,最要紧的是连他们的精神气也不一样了,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太太如今也能说会笑,话里话外都是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儿子孝顺,媳妇能干,孙女儿孙子又懂事,如今更不必额外费钱就能读书识字的,谁不满足?   但凡去看过的乡亲无一不震动!   尤其是这些年轻女孩子们,更是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冲击:原来女人也可以这样活呀!   年轻姑娘们心思活泛,真是对外界最好奇最向往的时候,但凡有一点法子,谁又愿意真的一辈子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做针线!   瞧瞧人家李慧,如今婆家人敬她爱她,家来了一点活都不用干,简直比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还享福,她们也想变成那样。   “……听说李慧昨儿就家来了,娘,吃了饭,我想上她家去瞅瞅成吗?要是能的话,我也想去做工。那一家客栈两个掌柜的本事可大了,听说如今都跟官府做上买卖了,新建了什么酒精厂的?如今越发忙不过来,前阵子又招了好几十个工人呢!就这么着,还是不大够忙的。”   二丫娘早已被女儿口中描绘的全然陌生的世界吸引住,也震慑住了,哪里说的出话来,只是喃喃道:“好,好几十个工人?这个如何用的完!”   镇上孙老爷家就已经是十里八乡的富户了,听说也不过招了十来个长工短工丫头小厮的,这就已经是叫人想象不出的富贵繁华了,可一家客栈竟然招几十个?!   如今他们的村子在周边几个村落里,也不算最小的了,可全村上下加起来也不过三二十户人家,百十号人罢了。那一家客栈竟然雇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老天爷,那得多大的摊子,多大的营生啊?   想象不出来,她那有限的贫瘠的脑力是真的想象不出来。   “反正具体怎么着我也不知道,但那可是展仙姑呀,莫说知州大人都亲自夸过,咱们头上可有满天神佛呢!难不成她还会骗人吗?”   一听这话,二丫娘也就深信不疑了。   是呀,人家本来就是有道行的仙姑,有本事也是应该的,当初不就说学道法是为了济世救人吗?自然更不会骗人了!   二丫往锅底加了一把柴火,又小声道:“娘,您可知道那酒厂的工人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自己就已经克制不住怦怦狂跳的心脏,颤巍巍的张口说了出来:“一贯钱,足足一贯钱呢!包吃包住管制服,额外还给一贯钱!”   “啥?!一贯?!”二丫娘惊的声音都变调了。   这么多钱,她们得熬多少个日日夜夜,做多少份针线活计才能挣出来啊?这还没算耗费的人工本钱呢!   沉默半晌,二丫娘一咬牙,“等会儿吃了饭,娘陪你一起去!”   说的直白一点,他们这些人活着不就为了扒拉几个钱吗?   若,若果然是那样,便是不做针线,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因为有心事揣着,娘俩饭桌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胡乱扒了一碗粗粮碴子粥垫肚子,随口丢了个理由就匆匆出门去了,弄得剩下两个爷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二丫娘俩本以为自己来的就够早了,可谁知到了之后才发现,这李慧家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几十号。屋子里根本坐不下,连院里都站满了人,此刻手上都或多或少的抓着点儿甜丝丝的点心,正满脸心思神往的听着李慧说些什么。   “……我师父最是个爽快和气的人,客栈里的活也不重,大家忙完了,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   不少人都是抱着跟二丫娘俩一样的目的来的,听到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哪里有那个耐心再听?只是扯着嗓子问道:“新光媳妇!你们那客栈还要不要人啊?”   话音未落,就有许多人说道:“什么新光媳妇,人家如今有名了,叫李慧呢!”   那人就微微红了脸,又改口问了遍,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推销自己:“俺力气最大了,吃的也不多,能去做工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开头之后,后头就好办了,满院子的人登时嚷嚷起来这个说要去,那个也想去。   若放在以前,李慧见到这样的场面还不吓死呀!可如今她连知州大人都见过,妥妥的见了世面开了眼界,这点小场面已经不放在心里了。   一直到众人的喊声渐渐自己低下去,李慧才笑眯眯的道:“承蒙乡亲父老的关怀,我们客栈里的买卖越发的好了,这人手吗?自然用的也多了,掌柜的前儿还说年后要招工呢,若有想去的,初五去报个名,若果然能通过审核就成。不过如今有好几个工种,具体能干什么,还得师父她老人家看你们的特长定哩!”   一听还要做什么审核,下头登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不少人就犹豫了,李慧也不意外,只是笑道:“咱们乡里乡亲的,对各自家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倒不怕什么,只是难保有些坏人起了坏心,想要借机浑水摸鱼呢,到时候若坏了咱们村里的名声如何是好?”   她这一番话不轻不重,本就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只想凭本事挣钱的人听了心里舒坦;而那些真想过去混日子的却心头一咯噔,先就有些怕了。   才刚头一个发问的人就点头,“这话说的在理,咱们本本分分挣钱,可千万别混进来什么坏东西,一颗老鼠屎毁了咱这一锅汤可不行!”   众人纷纷群起响应,都十分激动的样子。   这些人几辈子土里刨食,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剩不下什么,又不像城里人似的,能在自家家门口打工,早就憋的狠了!如今好容易有了这样的天赐良机,都是拼了命的想抓住。   “不错,”有个老者忽然在人堆里点了点头,“咱们虽然穷,可祖祖辈辈穷的有志气,如今也要守住了,不能叫外人看轻了!”   他年纪有些大了,说几句就要停一停歇歇,可众人都没人敢打断。   “难得人家还教导着读书识字,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大便宜,便是上公学,每年不也得交些个米粮吗?若你们果然有心,就该好生学着,将来也教教家里的崽子,日后再进学也容易些。”   二丫娘俩这才发现村长竟然也来了,当下唬了一跳。   想想也是,事关整个村子后生们的前程命运,他老人家也不能不上心。   刚下就有不少人点头称是,“是呢!就算是为了孩子呢!”   “是呀,前两天我还问呢,城里大凡好些的学堂都要提前考试,人家城里的孩子都认识了上百个字了,有的还会背诗呢!咱们的娃娃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教起来自然费劲,人家当然不愿意要!”   “可不是嘛,一步撵不上,步步赶不上!一来二去,差的更远了!”   “咱们没出息也就罢了,哪里还能叫后头的孩子跟着咱们一样受苦?少不得要试一回!”   村长点头,沉吟片刻后道:“你们这么想很好,不过想来其他村子里也是这么琢磨的,好事还得趁早,这么着,这几日你们也别一味憨吃憨睡,都把自己收拾的干净体面些,初五那日就跟着新光,咳咳,跟着李慧去报个名。”   说到后一句,村长还特意转向李慧,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和气。   李慧一大家子都受宠若惊,也是与有荣焉,都满面红光的跟着挺胸抬头。   李慧点点头,“自然是应该的,只是村长,我师父他们最是个实心眼的人,咱们去归去,可剩下的我就没法子了。”   “唉,你可千万别起这个心!”村长竟先急了,“那可是仙姑,这样捣鬼天上的神仙哪里能不知道?回头该发怒了!”   众人也都大声道:   “是呢,咱们各凭本事吃饭,考的上的自然好,考不上也不怨谁!”   “咱们都是老实人,怕什么呢!快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回头再叫仙姑动怒!”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回,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一家客栈对这些人来说到底遥远了些,过不几日就要去了,心中难免惴惴,一群人又缠磨着李慧说了半天话,听得惊呼连连如痴如醉,到了晌天日头西才被村长赶跑了。   村长自己也要走,却被李慧一家强留下,“您老人家难得来一回,又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能走呢?快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   李慧的公公笑道,“媳妇儿还带回来那什么冰火两重天的,是仙姑给的什么员工福利呢!我还没舍得吃,今儿正好借您的光了。”   如今人们还都十分信奉神佛,所以展鸰主业虽然是经商,可平时百姓们说起她来总是要尊一句仙姑。   村长一听,眼睛都亮了,装模作样的推辞几句就顺势留下。   哎呦喂,竟然还有冰火两重天!那可真得尝尝。   如今那酒抢手的了不得,一斤就要100多文,寻常人家却支付不起,也只好在路过那店铺的时候狠命吸几口气解馋……   村长倒背着手,晃晃悠悠的进来坐下,随意打量着这里里里外外焕然一新的屋子,再看看一家人纯朴的脸上满足的笑容,听着两个孩子清脆稚嫩的读书声,他打从心眼里高兴。   好,好好,真好啊!   只要下一代人,下下代人都这么有干劲儿、有本事、有出路,他们这个村子就有希望啊! 第100章   自打成亲以来, 展鸰的小日子过的是真舒坦, 不过舒坦之余, 她也发现了点儿小细节:越靠近春节,郭先生就越心不在焉。   今儿展鹤下课之后还跟她无意中说起,说是郭先生罕见的走神了, 自己的书背完了他都没回过神来, 只是怔怔的望着窗外, 似乎在追忆,又似乎在透过虚空看什么人的样子。   “可不是么, 之前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两酒的,可昨儿我给忙忘了,没给上, 他竟没问!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展鸰跟席桐说了一回, “纪大夫倒是大约摸说过自己的情况,一辈子没成亲, 无儿无女的,可是郭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家里还有什么人, 咱们还真是一无所知。”   他们两个都不是那种喜欢打听他人隐私的,既然郭先生没主动说, 他们也就很识趣的没问。只是如今瞧着, 或许这郭先生背后还真有故事呢。   他瞧着不大像是没成过家的, 既然如此,那么家人呢?怎么来这里都这么久了, 却连个信儿都没有的?   “要不,咱跟纪大夫打听打听?”展鸰十分谨慎的提议道。   席桐一琢磨,“也行。”   既然来了这儿就是自家人,万一老头儿心里真存着什么心事呢,他自己不好意思说,外人若不问,岂不是要生生憋死啦?   两人就去找了纪大夫,一推门,胖老头儿就如同惊弓之鸟一样,手忙脚乱的往被子里头塞什么东西,一边塞还一边拼命擦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跳起来道:“我可什么都没吃啊!”   展鸰&席桐:“……咱先把嘴角的酥皮渣子擦了在说话么?”   眼见着给人抓个正着,纪大夫就有点儿沮丧,不过马上就决定破罐子破摔,麻溜儿从被底下拖出来一个黑色的大盖碗,里头搁着一块咬了一口的椒盐酥皮饼和一个牛头三合肉饼。   “我,我这不是晌午没吃饱,年纪大了,哪儿耐得住饿啊!”纪大夫理直气壮的替自己解释。   展鸰就去他对面坐下,很无奈的道:“也没拦着啊,只是您今儿的指标上午可都用完了啊,这个没收了。”   瞧这胖的,脸上都吹气似的放光了!尤其冬天冷,人越发不爱动弹,又本能的想多吃点东西,他就更胖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胖大发了可危险的很呐,什么三高啊心脏病之类的问题,缺乏现代设备的人成活率很低啊!。   纪大夫一听这话,简直要当场哭出来了,当下抱着那只碗可怜巴巴的道:“这不是,这不是后儿咱们要去山上滑雪么,那多累啊,我得提前积攒点儿体力和肥膘。”   展鸰的视线先在他身上溜了几圈,又坚定不移的翻了个白眼,“您实在是多心了!就您平日里积攒的那些就都用不完,还能分给郭先生呐!”   听着这话,胖老头儿微微涨红了脸,才要说什么,就见席桐已经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却态度强硬的把碗拽过去了。   还别说,纪大夫正经挺怵他这张平静无波的脸的,虽然没有明显的怒火,但是……有压迫感和杀气啊!   老头儿不情不愿却又乖乖的配合着收缴,整个人都有些萎靡了,没好气道:“说吧,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儿就跑到我这个糟老头子这儿来了?”   小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得,人家闹脾气呢。   展鸰忍笑,把郭先生最近的反常说了下,又道:“我们就想问问,郭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要说当初来的时候还有戒心,这会儿早放下了。都是些好孩子,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纪大夫就叹了口气,从茶壶里倒了杯热水出来:瞧瞧,瞧瞧,这展丫头管他管的忒严了,平时连茶都不能随便喝,说自己动弹的少,喝了茶怕晚上失眠……真是的,胖人受的这些委屈呀!   “他……也是命不好。”   “老郭跟嫂夫人算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打小认识,婚后也是琴瑟和谐。后来有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结果后来次女夭折,打那之后,嫂夫人悲伤过度,身子一下子就垮了。若只是这么着,也就罢了,好生养着呗,也不是养不起。”纪大夫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又是悲悯,又是气愤,又是可惜,又是唏嘘,“朝堂上的事儿风云变幻,起起伏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又什么时候毫无征兆的倒下去,本也没什么要紧的。老郭前些年风光的也够了,少不得得罪些小人,正好三年前他的老师仙去,朝堂势力瞬间失衡……”   “老郭的那个儿子,唉,怎么说呢,许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倒是做的好一手花团锦簇锦绣文章,却担不起事儿,眼见着自家陷入危机,老郭还没怎么着呢,他年纪轻轻的就先慌了,暗地里数次叫老郭示弱。那老郭当了一辈子的犟驴,端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哪里肯!爷儿俩家里吵、外头也吵,满朝文武连带着前朝后宫都传遍了。”   “估摸着也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人一时奈何不了老郭,就对着他儿子下手。就是前年,那小王八犊子竟瞒着他,偷偷拜了老郭的政敌为师,满朝哗然!”   听到这里,饶是展鸰和席桐这两个局外人也不由得惊呼出声,“啊?!”   这,这还是亲儿子吗?别是上辈子来的讨债鬼吧?!   你爹本就是名扬天下的文豪,你却舍近求远去拜别人为师,这已经够打脸的了;选谁不好,偏偏选他的死对头!这已经不仅仅是脸皮,而是可能会死人的重大问题了!   重新说起这事儿来,纪大夫自己也气得够呛,小胖手将桌子拍的砰砰响,“老郭两口子当时就气的厥过去了,醒了之后那混账还有脸说是被他逼的,这也是为了他们老郭家好,如此分开押宝,两边都有人,万一出点什么事也不至于绝后……还不至于绝后呢,当时老郭恨不得当场绝后!”   展鸰和席桐张了半天嘴,最终才干巴巴的道:“真是……咋想的?”   怎么想的啊到底是!   这玩意儿又不是买彩票、搞投资,讲究什么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你们是和平时期政坛上的爷俩啊!又不是争霸天下,诸葛一家似的各为其主,关键时刻为家族延续争得一线生机。你说你瞎折腾什么啊!嫌你爹死得不够快吗?   还“万一出事”,你自己弄的这一出,已经是天下头一号大笑话了,人家还能等着看什么事儿啊!   退一万步说,事情真的如你预料的发展了,你爹败了,你赢了,难不成人家真能信任你吗?圣人以仁孝治国,总说忠臣必出孝子之门,他倒宁肯看见当儿子的为了维护父亲而付出一切,至死不渝!你这样明晃晃大大方方朝着亲爹捅刀子的货,谁敢托付?   纪大夫气的喘了几口气才道:“老郭挺过来了,只是本就因为老师去世没缓过神呢,又被自家人釜底抽薪,精神气儿一下子就给断了……嫂夫人,唉,嫂夫人本就坏了底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挣扎了一年,去年就撇下他一个人先走了。”   展鸰和席桐瞬间屏住呼吸,下意识抓住彼此的手,这才觉得稍微踏实了点。   “老郭整个人都不成了,也斗不动了,就顺势辞官……他也是个厉害的,临走前公开上了折子,要请圣人亲自判定,同那个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发誓死生不复相见,并当场上交全部家产入国库!”   哇,这老头儿也是牛人!展鸰听得见简直要佩服死了。她完全想象不出来,在郭先生那冷淡的外表下,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副果决狠辣的灵魂!   “那,那圣人怎么判的?”她难掩好奇的追问道,席桐也是一副好想知道的样子。   “还能怎么判?”纪大夫嗤笑一声,“清官难断家务事,圣人也不例外。只是到底是鞠躬尽瘁一辈子的肱骨老人了,到头来发妻仙逝,俩女儿一个远嫁、一个早夭,唯一的儿子还是个白眼狼,圣人回去跟皇后、太后她们说起来的时候都替他心酸!你们且瞧着吧,那小王八犊子就是自作聪明,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以为前程似锦呢,做梦去吧!只这一遭,圣人就不可能重用了他!”   “后来圣人顺水推舟的收了他的家产,不过又赐了御笔亲书的腰牌一块,可全国上下畅行无阻,如今哪怕辞官也能继续走官道、住驿馆,又赏赐了财物。倒是一句没提那小王八犊子,不过也不用提,圣人收家产的举动就什么都明白了。大家都越瞧不上他!”   谁都知道当爹的家产是要传给儿子的,除非这一支都断了。可如今爹还活蹦乱跳的,朝廷就提前把家产收了回去,这不是当那个儿子是死人了么?打脸都没这么狠的!   “那会儿我早就从太医署出来了,就在蓝家做贡奉,得信儿之后索性就叫他过来,再之后就是到了这儿的事儿了。”   展鸰和席桐听得老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么多的糟心事儿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说老实话,疯了都不为过!真难为郭先生竟然还能坚持到现在。   “那他最近总往外看,”席桐想了下,问,“是在盼女儿么?”   总不至于还念着那个儿子吧?   “谁知道呢,”纪大夫叹气,“估计娘儿仨都挺想的吧。他的两个女儿我都见过,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真是好姑娘!可惜老天爷不开眼啊,早早的就叫了一个回天上去了。另一个早年就远嫁了,听说如今孩子都好几岁了,日子么,倒是过得不错。可惜隔得太远,又经常跟着天南海北的赴任,自从出嫁之后,老郭也应该足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既然这么想,”展鸰就问,“左右如今他也告老还乡了,有的是时间,便是去看看又如何?”   “不敢啊!”纪大夫就叹,“我也劝过好几回,他虽没明着说,可我都知道,还是怕连累呗!如今他所在的那一派正处在劣势,儿子不帮忙落井下石就罢了,也不敢指望什么。他生怕自己跟女儿往来太过密切,一旦给有心人抓住把柄,再连累了自家姑爷和孙子就坏了。”   这,唉,这人一辈子过得,太克制,也太苦了些。   可即便见不着人,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第101章   每逢佳节倍思亲, 郭先生又一把年纪了, 哪怕不想念儿子, 想必还是追亡妻次女,记挂长女的。   像这种刻骨铭心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永远也不可能对他人感同身受, 所以展鸰和席桐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去正面安慰, 而是想尽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让他尽可能的感受到温暖,不要过多的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中。   纪大夫也没得说, 天天拉着他下棋说话,又变本加厉的跟他抢东西吃,时时气的郭先生跳脚, 倒也顾不上悲伤了。   转眼到了除夕, 一家客栈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挂灯笼贴春联, 大家也都换了新衣裳,端的喜气洋洋。   郭先生和纪大夫作为长辈还给了大家压岁钱,连肖鑫和秦勇都有, 两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要。   郭先生就满脸慈爱的道:“平日里也没少得你们照顾, 看你们也跟看自家后辈差不多, 拿着吧。”   纪大夫也笑, “如你们这等好汉,竟然被这几个锞子吓着了不成?”   肖鑫和秦勇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略有些扭捏的上前拿了,又贴身放着,只觉得稀罕的不得了,时不时就要伸手摸一摸。   众人煎了红枣年糕蘸着红糖吃了,又分了饺子,一人嘴里含着一块糖瓜,欢欢喜喜上山上滑雪去了。   如今的科技水平还做不出正规滑雪板的复合材料和搭扣设计,薄木板又禁不住踩,只好做那种人拉和牲畜拉的大小雪橇。   正好家里四匹马整天都闲得慌,动不动就集体造反,闹着要出去跑,得了,今儿你们可跑个够吧!   说起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原本刺客和冰淇淋这两个就不是什么省心的崽儿,今儿这样明儿那样,跟养个娇气孩子也差不多了。谁知两匹小母马来了之后,登时就把这两个厮给定住了!   也顾不上瞎闹腾了,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凑过去献殷勤,最鲜嫩的草料给人家姐妹俩吃,最喷香的黄豆也让出去,就连如今最稀罕最贵的大苹果……这个舍不得全让出去,不过也能隔三差五的留出小半来分。   没办法,苹果太好吃了,又香又甜又脆!   现在的苹果也还是稀罕物,植物娇气不好伺候,产量又低,果子又小,是卖的最贵的北方水果,非常划时代的实现了论个卖而不是称斤。   展鸰和席桐特别喜欢吃苹果,再加上如今冬天水果少,不大有的挑,就更要买了。以前手头不大富裕,都是买几个分着吃。如今着实膀大腰圆,就又恢复了以往豪爽的脾性,叫了那苹果贩子来一车一车的买,就堆在仓库里,特别骄傲的占据了一整个角落。   铁柱他们就经常感慨,若真的有贼来了,也不必真去找那些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光是把这些苹果偷了,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再说回那几匹马,刺客和冰淇淋都这么献殷勤了,可人家那两朵姐妹花还是十分骄傲,对它们爱搭不理的。心情好了,给个正脸,甩甩尾巴;心情不好了直接撩蹄子,那可真是草原上刚抓回来的野马,战斗力非常强悍,踢的两匹大公马都没脾气。   一群人闲着没事经常跑过去看它们闹腾,笑得前仰后合,特别幸灾乐祸。   肖鑫就道:“这两匹母马自己领了一个马群,也算是正经的头马,为了捉它们花了好大力气呢!哪里就这么容易让人家给生小马驹子!”   众人就都笑,转眼就见刚才被踹得满头金星的刺客和冰淇淋又颠儿颠儿的把自己的半拉苹果丢到人家马槽里去了……   孙木匠做了几架马拉雪橇,刺客和冰淇淋倒是没什么,乖乖就套上。倒是那两匹母马费了好些功夫。人家那是野惯了的自由灵魂,能纡尊降贵的屈就在这小小马厩里已经很不容易,这会儿竟然还要给我套缰绳?!没得说,闹!   一家客栈好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最后还是肖鑫秦勇展鸰席桐四个人齐上阵,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又废了好几个最红最圆的大苹果,这才好歹把雪橇套上了。   到底是当初收服它们的人,肖鑫的威慑力明显比其他三个人大的多,两匹马在他手底下最乖巧,不过就这么着,也还时不时去撕他的袖子呢!   一群人坐在雪橇上被马拉着往山上走的时候,肖鑫还说:“这些东西都特别聪明,跟人是一样的,你们得跟它耍心眼,也得吓唬,给它们瞧瞧你们的本事,动物骨子里流淌的就是向往强者的本能。趁着如今我还在这里,开春之前你们一定得彻底降伏了,至于感情,日后慢慢相处也就是了。”   展鸰和席桐深以为然。肖鑫在这儿都时不时要闹一回,等回头他走了,那两匹看人下菜碟的马还不上天啊!   褚锦这几日都住在这里,虽说难免记挂父亲和情郎,可因为生活实在太丰富多彩,太有趣了,倒也不那么难熬了。   大约因为性别相同,而且又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两匹母马跟她的关系都不错。当然,展鸰觉得这跟褚锦每天都省下自己的苹果不吃,而是分给它们有极大的关系……   雪地上,一匹强壮的成年马能够拉动远超自身的重量,更何况展鸰这些人是分散着坐在四匹马后面,非常轻松。   太阳已经出来了,雪却还在白砂糖似的细细密密的下着,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好像是一个水晶打碎了,磨成粉纷纷扬扬洒落人间。   众人越爬越高,越走越远,一家客栈的熟悉的景致都渐渐被甩在后头,远远望去如同雪地里丢开的几个小木匣子,竟也有几分可爱了。   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就连树木光秃秃的枝条上也堆了一层厚厚的雪,太阳一照简直光芒万丈!   大家都不敢直视,就提前拿了透光的暗色布条蒙在眼睛和马头上。不然回头雪盲症发作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旁人倒罢了,就连郭先生和纪大夫这两个文人,年轻时也曾上山下海的游过学,端的见识广博。唯独褚锦和展鹤这两个大家的小姐少爷何曾深入过野外雪地?都已看得呆了。   “真美呀!”褚锦喃喃道。她只觉得自己丧失了一切言语功能,憋了老半天,也只能想出这三个字了。   任凭诗词文章描写的多么华丽,可一切文字到了实物面前就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大自然的雄伟壮丽岂是人类能描写的尽的!   展鹤也跟着说:“真美呀!”   众人失笑,展鸰就道:“这世界是很大的,不出去走走,看看永远想象不出山之高,海之阔,大漠戈壁之雄浑苍凉,草原森林之浩淼无边,那种美真的直击人心,恐怕文昌星下凡也无法描绘其一二。”   众人都若有所思。   褚锦细细想了一回,很沮丧的发现自己有限的见识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份想象,可旋即心底却又疯狂的升起一股冲动,“姐姐口中这样广阔美妙的世界,我想去瞧瞧,不是借助诗书文字,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瞧瞧。”   这样野性十足,却又朝气蓬勃的话从一个官家小姐口中说出,众人不免有些吃惊,可随即又觉得理所应当。因为褚锦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这也不难,”展鸰笑道,“你爹爹那么疼你,夏白也更上一层,回头叫他陪着你到处走走就是了!”   褚锦没想到三言两语又扯到夏白身上,到底有点不好意思,可还是脸红红的点头。   那比一座城池还要高耸巍峨的雪山,那能吃人吞舟的巨大鲨鱼,那无边无垠满目苍翠的森林草原,她是真想去瞧瞧啊!   众人都穿着厚重的户外羽绒服,不仅不冷,然后略动弹了一会儿之后竟然还出汗了!   肖鑫和秦勇这两个一到冬天就把自己裹得狗熊似的满地打滚的汉子越发对这个爱不释手,“难为你们怎么想的出来,这个又轻又软,穿在身上云彩似的,一点儿不费劲儿!”   羽绒服的外面是他带回来的厚实防风布,展鸰反复考虑之后没让唐氏拆了原来的细棉布面儿,而是直接加了纽扣,把这层布面又扣在了外面。   如此一来,这个就成了里外两层可以拆卸的。回头穿脏了,直接把外面那层扒下来洗了晒干也就是了,里面的根本不用动,无疑大大增加了实用性和使用寿命。   席桐就笑,“以后你们冬天都来这里过冬,每回走的时候再捎一件新的,这个也得替换,不然该不暖和了。”   现在科技有限,暂时找不到能替代那种黑科技内里的料子,羽绒服难免有点跑绒……   几匹马跑的野了,拉着雪橇嗖嗖的,要不是几个人拉住缰绳,它们一准儿能给你来个漂移!刺激的了不得。就连有心事的郭先生也忍不住面带笑意,暂时顾不上去想那些烦心事了,其他人更是大声说笑,快乐极了。   中午就在山上吃饭。   结结实实的扎起来大帐篷,外面挂上刘家送的厚重羊毛毡子,瞬间隔绝风雪。里头生火,真的一点都不冷了。   郭先生难得有兴致,凑上去细细的看那些羊毛毡子,“以前老夫在京城的时候倒也见过,只是沂源府不大多。前儿你给我们送过去的地毯也是这家里出的吧?”   “对,”展鸰一边准备调味料,一边道,“北边风雪大,冬季漫长,又有不少在外面渔猎的人,用的自然多些,越往南越少见。沂源府冬天习惯猫冬,自然就少些。”   席桐和肖鑫、秦勇都在一边打下手,片肉的片肉,捶打的捶打,都干的热火朝天。   郭先生和纪大夫很少这么近距离看做饭,还觉得有些新鲜,又看见了几样自己从来没吃过的东西,不由得有些好奇,指着其中一个盆子问:“这是些什么?也没个正经模样,这样稀奇古怪张牙舞爪的。”   展鸰笑道:“这是海里的东西,因为手脚多,当地人叫它们八爪鱼。”   纪大夫就有些踟蹰,“这样腥气……”   能吃吗?   展鸰反问道:“海带差不多也是跟它一个地方出来的,那个好吃吗?”   俩老头想也不想的点头。   那肯定好吃啊!海带排骨汤、卤海带、凉拌海带丝,啧啧,鲜甜味美,真是绝了。   展鸰今儿带了火锅和一个带铁盘的烧烤架,都是专门找当初帮忙做蒸馏器的那个铁匠打的。如今铁匠都认识他们了,知道一家客栈的人最喜欢弄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   她将泡发好的鱿鱼清洗干净,切了几道小口,用签子穿了,按到铁板上滋啦作响!   鱿鱼干泡发的到底比不上新鲜的,可谁让他们住在内陆城市呢,有这个吃就不错了。   中间展鸰还几次撒了点白酒去腥,烤好之后又加了辣椒面、花椒粉、孜然等,味儿倒也还不错。   郭先生吃的频频点头,时隔数日,终于砸吧着嘴儿主动要酒喝了。   纪大夫也爱吃,只是他的牙口不如郭先生,吃了一串就觉得嘴里都酸痛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下,又一脸幽怨的瞪着抿着小酒吃鱿鱼须的郭先生,“挺香啊?”   郭先生乐呵呵点头,“香,香着呐!”   因为有了刘家送的羊奶酪,展鸰又非常开心的用糯米白年糕做了夹心的年糕奶酪丸子,香香甜甜,老人和孩子都跟喜欢。   刘家夫妇身上有种北方人特有的豪爽大气,又有心交好,送起礼来那叫一个不要命,展鸰和席桐光是回礼就给了两车……   因为吃了烤鱿鱼和羊肉产品,展鸰也怕这些人上火,今儿主要就吃的牛肉卷和猪肉卷火锅,里头还加了各色菜蔬、丸子和粉条。   玩了一上午,众人也都饿坏了,压根不必催促,还有人简直等不到水开就想伸筷子了。   这会儿的粉条可没有胶,都是纯正的红薯粉做的,煮熟之后只觉得软糯,根本不会出现咬不断的现象,老人和孩子略吃几条也不怕不消化。   要说冬日火锅最配的食材之中,冻豆腐绝对位居前三甲!它独特的蜂窝状结构能充分吸收汤汁,跟什么都特别搭!根本不必特别蘸,小心的夹起一块,略吹凉了,放到嘴巴里面一咬,噗嗤噗嗤,满嘴汤汁!   展鹤就特别喜欢吃这个,展鸰十分怀疑他只是迷恋那种汤汁四溅的感觉,觉得好玩……   中午吃的有些饱,正好趁着日头还好打个雪仗,肖鑫自己一个人就能打出移动战斗火炮的气势,一开始还四处招惹,结果最后犯了众怒,被人联合围攻,然后抬着胳膊腿的丢到雪窝里去活埋了!   吃饱喝足,又玩了大半天,众人难免有些昏昏欲睡,这便心满意足的打道回府。   谁知还没下山呢,就叫客栈外头停了三辆陌生马车,瞧着是一个车队来着,装饰的十分好看,不似普通人身份。   大过年的,这是谁来了? 第102章   席桐说:“你们慢慢走, 我且先行一步过去看看。”   肖鑫打马上前, “我与你同去。”   “不必, 我一人速去速回。”   虽说速去速回,可席桐眨眼功夫就回来了,众人才要诧异, 就见不光他自己回来, 还带着本应守在店中的大树。   “掌柜的, 二掌柜的,才刚来了几辆马车, 本该及时通知的,只是又怕打搅了诸位的雅兴,我便守在下山的路口, 不曾想二掌柜的来了, 便带我一同过来。为首的是一对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夫妇,还带着一双儿女, 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打扮甚是华贵,言行举止也颇有风范。那夫妇自称是郭先生的女儿和女婿, 我瞧着倒也有几分相像,不过到底没叫过先生亲自确认了, 也不敢胡乱领进去, 如今只叫他们在不亦乐乎前院的会客厅里坐着吃茶歇息呢。”   如今一家客栈前后几次扩建的院落已经接连成片, 轻易望不到边,大体分为四个活动区域:一个是展鸰他们几个人住的院子, 还有一个是客栈员工的员工住宅区,这两处都不对外开放,外人也不放进来。另外还有两个区域,一个是连同餐馆带住宿的客栈,再一个就是专门接待个人亲友的。都是几座连成一体的院子群落,前者号宾至如归,后者则挂了不亦乐乎的牌子。   大树说的干干脆脆,众人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展鸰就当面夸奖道:“办的好,如今你也越发出息了,眼瞅着也能独当一面。”   后来招的这些人里面就数大树最像铁柱,很能在关键时刻担起事儿来,却又比铁柱更加机变。展鸰和席桐都颇器重他,也时常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叫他去办,如今再一看,果然不错。   秦勇一直对郭先生敬重有加,这会儿听说他的女儿女婿一家子来了,先就替他高兴起来,“来的正是时候呢,今儿是除夕,大家就在一处吃团圆饭!”   谁知话音未落,郭先生就嗖的从车厢里伸出脑袋来,沉声道:“老夫已无家人!”   说完也不管众人如何反应,就啪的一声甩下帘子,重新缩回去了。   在场众人都不是傻子,本还有所怀疑,见他这般反应反而确定下来了。   尤其是纪大夫、展鸰和席桐这几个知道内情的,越发觉得这老头可敬可爱,又可怜。如今他差不多就只剩长女一家子这么几个亲人了,却又因为种种顾忌而不敢相见,何其悲凉!   展鸰冲大树使了个眼神,叫他走到才一边小声吩咐道:“先回去好生招待,就说我们即刻就到。”   大树应了一声,麻溜的重新下山去了。   展鸰一扭头,就见秦勇和肖鑫正满脸不解的看过来,她冲二人微微摇头示意,那两个人瞬间心领神会,也就不问了。   这段小插曲好像把过去几个时辰积攒起来的浓烈的欢乐氛围瞬间打散,消失的无影无踪,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四匹骏马的体力都很好,不多会儿就重新回到了一家客栈门口,而此时大树已经带着了听见动静的一家人站在院门口眺望。等后头郭先生从车上跳下来看清眼前的人后,身体陡然僵住了。   打头站着一个穿百蝶穿花大红长缎子袄的少妇,下头系的一条鹅黄棉裙,鹅蛋脸上隐约有几分郭先生的影子,轻搽脂粉,说不出的雍容大气。   看到她的瞬间,展鸰不自觉联想起蓝夫人,这两位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是她们身上都具有某种相似的,大约可以被称作官太太的气质吧……   与那女子并肩站着的是一个文邹邹的中年男人,穿一身宝蓝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儒生帽,上面镶嵌着一块小小翠玉,面容温和,直叫人看了便心生好感。   夫妇二人手中各牵着一个孩子,男孩子大些,跟父亲差不多的打扮,约么五六岁模样,应该是哥哥;女孩子略小些,顶了天不满五岁,胖乎乎的小脸儿上尚且一脸懵懂,肯定是妹妹。她短短的头发被人勉强梳成一对小小的双螺髻,上面各用一条珍珠穿成的丝带系住了,十分憨态可掬。   一看见郭先生的面儿,旁人倒罢了,那女子已然泪如雨下,上前两步泣道:“父亲!”   这一声直接就叫回了郭先生的魂儿,他张了张嘴,脸上飞快的闪过激动惭愧气恼等等诸多复杂的神情,最后千言万语却都化成一声长叹,“唉,你们不该来呀!”   这一句话却讲的女子哭的更厉害了。   郭先生又叹了一口气,冲展鸰他们拱拱手,“容我失陪片刻。”   众人忙道不急,“令爱一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来了,又是这样大的风雪,这样好的日子,还是进屋慢慢说吧!”   等一家子慢慢进了院子,展鸰又赶紧叫过铁柱来吩咐,“先把空着的院子打扫一间出来,起地龙,另有随行的下人也都安排下,被褥先到火边烘一烘再放过去。”   这几日连绵大雪不断,都不大好晒被子了,好在用火烘烤效果也很不错。   虽说郭先生明显不想叫他们过多停留,可眼下这天气、这路况,根本就不是赶路的!更何况今儿可是除夕夜呀,眼见着天色不早,难不成放着这里不待,非要将这一家四口赶出去睡大街吗?   再说郭先生的一家子。   等进了郭先生所在的院子,关了门,郭凝才一撩袍子跪下来行了个大礼,哽噎道:“不孝女拜见父亲,一别数年,父亲可还好吗?”   一句话,未曾说完,她自己就中断数次,几乎说不下去,郭先生也是老泪纵横。   “好好好,好孩子,地上凉,你先起来说话。”   郭先生过去将她扶起来,父女两个不免又一场抱头痛哭。   待稍后情绪稍稍平稳了,郭凝这才擦了眼泪,同来的丈夫也顺势向前行礼问好:“小婿贺衍问泰山大人安。”   他的声音也像这个人似的温和。   才刚发泄了一回的郭先生现在已经平静多了,俨然又是素日那个不苟言笑的严肃老头儿,只眼底到底涌动着几分暖意,念着他的字道:“安,文泽请起。”   说完,又看向他们身边的两个孩童,表情温柔目光慈祥。   自打当年抓周过后,他还是头一回见呢,竟都长的这么大了,也出落的越发好了。可惜啊可惜,夫人看不见了……   想到这里,郭先生的眼眶又忍不住微微湿润。   贺衍就轻轻推了推两个孩子,“蓉儿,茗儿,去给外祖父请安。”   兄妹俩对视一眼,见眼前的老者虽然陌生,但十分亲切,加上平日里父母也经常讲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事情,心里到底有些向往,便乖乖上前行礼,“外祖父过年好。”   “好好好外祖父好,你们也都好!”这一声问候在郭先生听来简直如同天籁,当下喜的浑身发痒,又四处胡乱的摸着,有些语无伦次的道,“且等等,等等,外祖父去给你们拿见面礼压岁钱。”   说着就匆匆忙忙的起身,往后堂去了。   倒是有为了过年专门治的金银锞子,这两天也散出去不少,只是万万没想到几个小辈回来,还都在后头胡乱堆着,他还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郭先生在后面叮叮当当好一通兵荒马乱的翻找,听的郭凝和贺衍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在后面摔了跟头的时候,老头这才匆匆出来,手里捏着几个荷包,直接塞到了两个孩子的手里。   “匆忙之间无甚准备,一点小玩意儿,拿着耍吧。”   兄妹俩下意识抬头去看向爹妈,见他们点头之后,这才乖乖收下,又道谢。   小姑娘人小力气小,捧着两个荷包,没多久就奶声奶气的道:“母亲,手疼。”   郭凝一听,赶紧拿起那几个红包拆开一看,一个里头塞了满满的金银锞子,全都是万事如意、平安顺遂的吉祥话;另外几个则都是些玉佩之类的把件,玉质细腻无比,价格一时无法估量。   贺衍也被吓了一跳。才刚他光听着老丈人说是给孩子的玩意儿了,也没大往心里去,没曾想竟是这样大的手笔!   夫妻两个才刚要推脱,郭先生就已经熟练的拉了脸,“人也见了话也说了,不要东西,这就走吧。”   于是两个晚辈就不敢说反对的话了。   几个人这才正经落座,郭先生就板着脸问:“大过年的,你们拖家带口又拉着行李,这是要去哪里?”   郭凝和贺衍对视一眼,犹豫再三,想着这么多年都没骗成功,如今也不必再挣扎了,到底还是说了实话:“自从冰弟……情况越发严峻了,您老辞官之后,小婿索性称病请假,只在家里写字作画陪伴家人,并不参与外头阴谋阳谋。后来……小婿本欲效仿您,上折子辞官还乡,专心书法一道,谁知圣人数次都不准,上月又将我起复,派了县令一职位,命来年四月份之前就要上任,我们索性也不在京中过年了,一路且行且看。”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可谁都能想象的出这几次三番是何等危机。   原本贺衍就因容貌俊秀风姿出众,更难得一手书法力压群雄,被圣人破例点了探花,几年下来,已经升到了六品官。如今却从正六品的京官被贬成了七品地方芝麻小官,其落差之大难以形容。   郭先生沉默片刻,“到底是我连累你们了。”   这个女婿出身诗书世家,为人十分谦和有礼,平时也从不拉帮结派,端的是如玉君子,哪怕冲他家中长辈的脸面,也该往上走的,如今却突遭贬谪……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又岂会是那等黑白不分的糊涂之人?”贺衍正色道,“本来小婿未到而立之年便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便是托了岳丈大人您的福,如今正好下放到下头去历练一番。再说您也是知道我的,其实比起在朝堂上同那些人明争暗斗,我到更愿意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哪怕每天只是写字,也不会觉得厌倦。如今远离是非之地,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好事?您又何必说这些?”   贺家世代专注琴棋书画乐等,能人辈出,堪称大庆朝的文艺世家,偏偏对争权夺利没特别大的兴趣。当然,也没有特别高的天分罢了。   郭凝也道:“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如今女儿别无他求,更不需什么大富大贵,惟愿大家都平安顺顺就好。”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早年他们一家子也曾沉迷钱权富贵,拼了命的都想叫家族声望更上一层楼,可如今却反倒落得家破人亡……   什么富贵荣辱,什么功名利禄,那都是虚的,便如水中月镜中花,仰头看上的过眼云烟,当时可能霎那芳华璀璨无比,可等那流星般短暂的片刻过去之后,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悔恨、遗憾和悲凉了。   郭先生百感交集道:“老夫虽然不会教儿子,索性倒是没有眼瞎心瞎,你这个半子又何止比我那整个的强上十倍!”   这就是说他的儿子郭冰了。   这个话题不免有些敏感,而贺衍的位置又着实有些尴尬:对郭家以外的人来说,他跟郭家是一家人;可对郭家人来说,他也始终只是一个外姓人……故而此时不便出声。   郭凝也有些不自在,“冰弟……”   不等他说完,郭先生就冷哼出声,“那孽畜可是得偿所愿了吗?”   郭凝摇头,“父亲明知会结果如何?又何必说这些气话,平白坏了自己的身子。”   合天底下不管阴阳正邪,对于叛徒的态度都好不到哪去:既然你今天能背叛他,焉知明日不会背叛我?更何况这个人背叛的还是生他养他的亲爹!   郭冰当时自作聪明的闹了大义灭亲这一出,本以为会为自己铺就通往荣华富贵的青云之路,谁知圣人竟一点都不待见自己,先是当堂准了郭先生将家产全数上交国库的折子,狠狠打了自己的脸;而郭先生辞官之后,之前还对他百依百顺无有不应的老师也好像骤然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对他冷冰冰的起来。   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郭冰非但没能如愿迎来期盼中的升官加爵,反而还被明升暗降,调到一个有名无实的位置上去了!这官职放到地方上可能够吓唬人的,但在京里?人家不落井下石就够厚道的了。   闹到如今这个地步,饶是有许多郭先生的政敌在背后说起来,也都替他不值。   这郭先生瞧着也挺精明的,养的两个女儿也都出类拔萃的,怎么轮到这个儿子?忽然就失常了!   单凭那个出身,那样的天分,那数不清的捷径和靠山吧,哪怕你是头猪呢,都能给你扶到树上坐稳了!可他倒好,生生把自己一手好牌给打烂了!   为什么人都这么爱惜自己的名声?因为从白变黑,从好变坏真的太容易了,可再想从黑变回来,那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郭冰拥有太高的起点,却没有相应的承担风险的心理素质,太急于冒进,以至于自己暗搓搓的使了个昏招,不仅害了亲爹、亲娘,其实背地里也把自己的前程毁了。   有了这样不孝的人生污点之后,圣人也好,同僚也罢,都不可能再委托他做能出好名声的活儿,一来信不过,二来也怕他把这活儿给带坏了。   在生生掐断了自己的正常晋升之路之后,郭冰只剩下佞臣、奸臣这一条路可走!   也就是说,他坑亲爹的这一把确实给自己消除了来自政敌的潜在的威胁,短时间内没有生命危险;可同样的,他也失去了几乎所有人的信心。   人老成精,这些事情,郭先生不用问就能猜出发展到哪个阶段了,心里头真跟翻了酱料铺子似的,又酸又涩又苦又辣又咸!   解恨吗?那是真解恨!   心疼吗?也一点都不掺假。他心疼自己的发妻,也心疼自己这么多年无私的付出和心血……   一家人说了一会儿话,气氛略有些沉闷,两个孩子就有点坐不到住了。虽然形态还依旧完美,可眼珠已经止不住的转了一圈又一圈,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十分好奇。   正好接下来的事情也不方便叫两个孩子听,郭先生想了一回,就直接叫跟着女儿的婆子将他们送出去。   “正好蓝家本家的嫡长子蓝辙也在此处,你们年纪相仿,一处玩耍去吧!”   两个孩子巴不得一声,乖乖行礼下去,郭凝和贺衍却很有几分吃惊的问:“可是那三元及第蓝源蓝大人的公子?”   若果然是他家的公子,又为何要住在这城郊客栈?   郭先生就道:“你们也不必多问,只知道这是蓝源自己的意思就罢了。”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都垂首称是,果然不再多言。   三人又细细谈了一回朝堂局势,郭先生到底是在政坛打了几十年滚儿,还完好无损的老将,他的话虽然不多,可往往三言两语直指要害,四两拨千斤,轻飘飘的就将困扰贺衍多时的问题给解了。   贺衍接二连三的有了拨云见雾般的感觉,又道谢不已。   贺家人不大擅长这方面,今日不过听郭先生说了片刻,他就有了古人口中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当真受益匪浅。   听他们说了半天,茶都吃了两三盏,郭凝才言辞恳切道:“父亲,今日我们过来是想接您过去与我们同住的。父亲,跟我们走吧!” 第103章   “父亲, 跟我们走吧!”   郭凝说这话也是发自真心。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 父亲一下子就但变了个人似的, 也不说笑了,每日只是怔怔的出神。如今他年纪越发的大了,叫这些小辈们如何放得下?   贺衍也劝道:“正是呢, 岳父大人, 如今我要去上任的地方虽不算多么富庶繁华, 可也山清水秀民风纯朴,咱们一家人就在那里安静度日岂不好么?”   郭先生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就挺好,不去。”   顿了顿又道:“既然来了,去里屋给你母亲上柱香, 明儿一早就走吧。”   如今形势尚未明朗, 孩子们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郭凝和贺衍对视一眼,知道一时半刻是劝不回来了, 也只好暂且按下不提,便去里屋上香。   那就见里头一张整洁的黑漆大案,被人擦得一尘不染, 上头放着一个牌位和一只灰色的瓷坛,左右两边各摆放着些糕饼点心之类。   这会儿的人们只讲究入土为安, 可郭先生却直接将亡妻火化了, 堪称离经叛道!   从屋里重新回到大厅, 郭凝数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劝道:“父亲不如将母亲迁回祖坟……”   话音未落, 就听郭先生凉凉道:“迁回祖坟,又有什么好?人死如灯灭,不过给外人看罢了,只要有那份心意,在哪里不行呢?只她孤零零人在下面,她可怕黑了,万一遇到打雷更是睡不好,还得我陪着。待到日后我死了,我也这么着,也不必一定回祖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挖个坑,把我们俩倒在一块也就是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眼见着是主意已定,任谁也说不动了,郭凝不禁泪如雨下。   她这一哭,直接把郭先生一颗心都哭软了,当下叹了口气,招招手叫她过去。郭凝便像小时候一样伏在他的心膝头,啜泣不已,“父亲,不如你就跟我们去那边生活吧,我实在想你了!”   不管女儿多大,在父亲面前就永远是那个需要人呵护的宝贝。   郭先生也不禁老泪纵横,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脑袋,翻来覆去的说:“糊涂,你们糊涂呀!就不该过来!”   他这一派如今正是式微的时候,躲着都来不及呢,这一家子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过来看他,唉!   “女儿不在乎,文泽也不在乎!”   郭先生第无数次叹了口气,可是他在乎呀!   郭先生一晚上没睡,站在窗前想了一夜,终于在次日凌晨提笔,就着快烧完的残烛写了一封信,托人拿不停蹄的送到京城,分别交给褚清怀和另一个人。   瘦死骆驼比马大,如今他虽然退出朝堂,可余威犹在,人脉也没断,以前是他不想争了,可现在想想,哪怕就是为了女儿和外孙子孙女呢,他也该最后豁出去这把老脸争一回!   他也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除了几个心腹,单凭以前的恩惠并不足以叫所有的人掏心挖肺,但他有法子!   褚清怀此人,他还是知道的,算是新一派里的后起之秀,本事是不缺的,可唯独缺人脉。   而自己这边,基本上都已垂垂老矣,他一走,后生力量薄弱,尚未站稳,只剩些积年的老狐狸,到底耐不住时光磋磨,心有余力不足,很是面临着青黄不接的窘态。如果不拉外援,想重复昔日荣光怎么也得十年之后。   他等不了,他的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也等不了。   如此一来,由自己在中间牵线搭桥并作保……哪怕就是冲着这个呢,至少还能再保郭家二十年不倒!等到那个时候,他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也就站稳脚跟了吧?   郭先生本来是想叫女儿一家,次日一早吃了饭就走的,谁知当夜又下起大雪,第二天莫说赶路了,站在外面都看不清一丈之外的东西!   于是除了他之外,众人俱都欢喜起来。   “可见是天意了,”展鸰笑道,又亲自给大家舀了金灿灿热腾腾的小米粥,分发小笼包和油条,“正是拜年的时候,元宵节还没过呢,哪里能赶路!”   虽然没有什么燕翅鲍肚的贵重食材,可这小笼包汤汁浓郁滋味鲜美,既可以跟油条搭配小米粥,也可以来一碗香醇的五谷豆浆,再配上五花八门的十几种小菜和卤味,也十分美滋滋。   两个小朋友昨晚睡得很好,早起胃口也好得很,正大口大口吃包子,十分香甜。   郭凝冲她感激一笑,“父亲平日多仗你们照顾了,大恩不言谢。”   “谈什么谢不谢的,郭先生在这里可叫我们受益匪浅呢!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客栈有郭先生和纪大夫这样的能人,可不正如得了两座宝山?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呢。”顺道也把纪大夫拉上,郭先生就不那么显眼了。   郭凝和贺衍就笑,又道:“昨日匆匆见面,还未来得及好生打招呼,也不知在座的是哪些英雄?”   席桐就替他们介绍了。   郭凝到底是个正常发展的官家小姐,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将一应感慨都藏在心里。倒是贺衍不加掩饰,十分骇然的拱了拱手,“失敬失敬,原来是秦大侠和肖大侠。”   如今他虽然遭到贬谪,好歹也是七品县令的官身,肖鑫和秦勇一介白身,哪里敢受礼?慌忙起身避让,又大大的还礼,连称不敢。   忽然又听贺茗十分向往的问道:“你们当真会飞檐走壁吗?”   肖鑫刚要说小公子你话本看多了,却听贺衍斩钉截铁的道:“那是自然!”   贺茗就双眼亮闪闪的哇了一声,看向他们的眼神中凭空多了几分崇敬。   肖鑫和秦勇:“……”   不,我们不是,我们没有,你胡说!   习武之人最多就是会些功夫,跳的高些,看得远些,再会一点儿稀奇古怪的东西罢了,真没有画本中写的那么悬乎!   还飞呢,你们去问清霄观的道士比较靠谱,感觉都要成仙了。   哎,也不对,如今的观里的道士好像也有些不务正业,已经放出话去再不练丹,只专心做酒了……   展鹤难得遇见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见识谈吐也差不多的小朋友,昨天下午加半个晚上三个小孩就已经混熟了,此刻他作为小小东道主也很周到,不住低声跟两个小伙伴解释桌上稀奇古怪的菜肴。   过了会儿,展鹤又偷偷拉了下展鸰的衣服,凑过去神秘兮兮的道:“姐姐,蓉蓉妹妹还想吃昨儿的鸡蛋糕,要蓝莓果酱的。”   这么点大的事竟也值当的他这样神秘兮兮,展鸰失笑,不过也很是配合的以同样的音量和动作反问道:“又不是什么坏事,但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叫他们直接告诉我就是了。”   那对兄妹都长得十分可爱,又懂事,张口闭口哥哥姐姐叫不停,展鸰很是喜欢。   展鹤抿嘴儿笑,“叔叔婶婶不许他们在外面随意跟人要东西吃,不好意思说哩!”   展鸰就笑了,“好。”   大户人家礼仪周全,管的也严,如今他们是在这里做客,自然不好主动开口跟主人要东要西的。   可大人忍得住,小孩子正是嘴馋和好奇的时候,肚子饿的也快,虽然有点害羞,到底还是主动开口了。   展鸰就觉得这群小朋友的小动作十分可爱,当下起身去厨房端了一盘鸡蛋糕来。   这些鸡蛋糕又与昨儿的有所不同,都用小花的模具刻出来五瓣花朵的形状,有抹了蓝莓果酱的,也有涂了山楂果酱的,红的紫的黄的凑在一起,十分好看。   两个新来的小朋友就看呆了,忍不住低呼出声,“哇!”   展鸰笑道:“慢慢吃,每顿饭后都能吃一块,不过千万记得要及时漱口,不然牙齿该痛了。”   两个小朋友就乖乖点头,“谢谢姐姐。”   展鸰心里软和的一踏糊涂,要不是人家爹妈在身边,真是恨不得上手捏捏软呼呼的腮帮子。   长的好看又懂事的小朋友,真是可爱呀!   席桐就在下面偷偷拉着她的手,小声道:“不用羡慕了,以后咱们自个儿生。”   展鸰笑着拍了他一把,“去你的。”   鸡蛋糕不光几个小朋友有,其他大人也有,郭凝夫妇就有些惊讶,“这是什么点心,我们之前就从未见过。”   “鸡蛋糕,”展鸰道,“口感比较松软淳厚,老人孩子多吃几口也不怕。”   纪大夫往自己嘴里挖了一口蛋糕,乐呵呵笑道:“凝丫头,你多在这里住些日子就知道了,这丫头稀奇古怪的主意多着呢!保准都是你们没见过的。”   纪大夫此人年轻时曾为了采集草药走遍大半个大庆朝,端的是见多识广,如今他都这么说了,郭凝和贺衍越发惊讶,实在想象不出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客栈,为何又会这般与众不同。   稍后吃过了饭,众人又在后面的长廊里活动消食,打拳的打拳,说笑的说笑,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郭凝和贺衍何曾见过此等场面?一个两个都看呆了。   正愣神间,却听到一阵齐刷刷的惊呼,原来是秦勇耐不住两个小朋友的央求,一个纵身就上了屋顶!   贺茗和贺蓉兄妹都欢喜的疯了,拼命扇着肉呼呼的小巴掌,十分失态的对父亲母亲喊道:“看呀看呀,大哥哥真的会飞呀!”   肖鑫失笑,得,这下更解释不清了。   外头还下雪呢,秦勇也不敢久呆,不多时就又翻了下来,又给几个小孩看他身上刚落的雪花。   此刻雪花尚未化,凑近了还能清晰的看到它们浑然天成的精巧结构,又是引得惊呼连连。   逗弄完了小朋友之后,肖鑫和秦勇又去例行打拳过招,贺茗早已去了拘束,也兴冲冲地站在旁边跟着学,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   展鹤看看人家的长胳膊长腿,十分羡慕:“哥哥好厉害哦。”   席桐笑道:“你还小呢,等开春了就带你去学骑马。”   才刚饭桌上他们都问了,贺茗足足比这小家伙大了一岁半,身子骨又天生健壮,自然长的高些。   当儿子的好奇就罢了,偏生贺衍竟然按捺不住下了场,奈何到底是书生,骑射等君子六艺不过是混过去的,笨手笨脚的模仿了几下之后……成功的闪了胳膊,还差点重心不稳把自己整个人甩出去。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一窝蜂的过去问,谁知他自己却哈哈大笑,踉踉跄跄站稳了,一点都不觉得丢脸,还照葫芦画瓢的学着跟大家拱手抱拳,“大侠们真是不易呀!”   众人不禁莞尔。   郭凝又有些习以为常的不好意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看见什么都想过去试一试,叫大家见笑了。”   听了这话,展鸰才忽然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分明是头一回见面,可去看这个人这么顺眼了。   他像极了褚锦,身上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孩子气的天真,对一切未知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并丝毫不顾及什么身份体面,并不介意亲自尝试。 第104章   今儿是大年初一, 是正经拜年的日子, 虽然外头风雪交加, 一家客栈又地处偏僻,展鸰一度怀疑说不定不会有人上门,谁知潘家酒楼就来人了。   “过年好啊。”老潘掌柜穿了身绛色棉袍, 瞧着越发精神了。   展鸰和席桐忙亲自迎上前, “过年好啊, 呦,这是大公子吧?”   今儿除了常来的小掌柜潘圆之外, 还有一位面生的中年男子,瞧着跟他们两个也有几分相似,又举止亲昵, 想必就是那位常年在外张罗,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公子潘方了。   潘掌柜笑呵呵点头,又叫潘方上前见礼。因他明显比展鸰他们大出去不知多少, 两人也不好大咧咧受礼,都侧开半身,又回了礼。   虽然是亲兄弟, 可潘方的性子跟腼腆的潘圆甚是不同,颇为豪爽外向, 果然是在外操持惯了的。   众人让进去坐下吃茶, 潘掌柜见后头隐约传来好几个孩子的笑声, 知道这是有亲戚在呐,便也笑道:“今儿还得走好几处, 只在这里歇歇脚,讨杯茶吃,等会儿就得走了。”   展鸰就笑,“我们还没来得及去给您拜年呢,倒是叫您先跑这一趟,真怪难为情的。”   按理说,都是小辈先去给长辈拜年的。她跟潘掌柜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毕竟辈分小,而且认识这么久以来,人家都挺照顾自己的,比不少正亲戚都不差什么,所以本也打算出门,谁成想就给人抢了先。   褚清怀还在京城等着圣人召见呢,如今算来算去,她需要亲自登门的地儿,除了清宵观之外,竟没有旁的了!   潘方笑道:“掌柜的客气了,都是拜年,难不成您去了我们那儿,我们就不给您道贺不成?都是一样的。我爹如今精神着呢,在家坐不住,必要出来走走。瞧,现下不是巴巴儿跑来这儿要茶吃了么?”   众人就都笑了。   大清早的,估计他们后头还得走不知多少地方,展鸰也没给他们正经茶,怕吃多了伤胃,且也耽搁晚上睡觉,端的还是酸酸甜甜的蜂蜜柚子茶,清热润肺。   时下糖稀罕,男人们也爱甜,倒不觉得不妥,都欢欢喜喜的吃了。   众人又说了一回话,这便起身告辞。   展鸰和席桐送他们出去了,再重新回后院时,那儿已经闹开了。   纪大夫怂恿秦勇他们跟郭先生要红包,秦勇却不好意思,只说昨儿已经给了的,可纪大夫却振振有词道:“昨儿那是去年的,今儿才是正日子呐!昨儿给那是他自己乐意,初一不给红包,像话吗?”   众人哄笑出声,郭先生狠狠瞅了他几眼,慢吞吞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摞红包,“听听他这张破嘴,跟我赖账似的,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给了么?”   纪大夫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又把已经面红耳赤的秦勇往前推,“傻小子,快去拿着,他可有钱!”   秦勇平时就尤其敬重郭先生,哪儿会来这个?当下忙手忙脚乱的往后缩,脑袋甩的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使不得!”   纪大夫才要说话,那头郭先生已经把自家人的发完了,又冲他招招手,连着肖鑫一块儿,“你们也算小辈,虽没得血亲,可如今竟能聚在一处,也是缘分,来来来。”   秦勇和肖鑫对视一眼,挠挠头,到底是上前,乖乖接了,又道谢。   这时,纪大夫也笑呵呵的道:“来,过来这边,我也有呢。”   不同于刚才接郭先生红包的合不拢嘴,两条大汉一下子就僵硬了,干巴巴的道:“这,已经有了,不,不必了吧?”   这笑的也忒吓人了!他们非常有理由怀疑,这要是接了红包,保不齐回头就给拖过去数骨头了!   纪大夫刷的拉下那胖脸来,将手里那装着五两银票的红包甩的啪啪响,“怎么的,瞧不上是么?要他的,不要我的?好么,得了,以后也不必”   话音未落,俩人就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几乎是用抢的将红包抓了过来,又语无伦次的道谢。   纪大夫还不大乐意,又给一群人围着哄了半日,这才渐渐回转过来,不过还是趁机提要求,“今儿我受委屈了,得额外吃一盘酥皮枣泥糕才能好!”   “成!不过只有这一回啊,没旁的了。”展鸰给他闹得没法子。多大年纪了,大过年的,巴巴儿瞅着你就为了一盘枣泥糕……   见她真答应了,纪大夫登时欢喜的跟个孩子似的,美滋滋点头,“一回就一回!”   挺好,平时一个都不多给呢!   大家说笑一回,又围着赏了一回怒放的水仙花,贺茗还带着妹妹去外头折了几枝梅花送给郭先生。老头儿欢喜极了,轻轻摸着他们的小脸儿道谢。   到底是天然血亲,这才不到一日功夫,祖孙三人就迅速熟络起来,亲密的很了。   老人皱起的皮肤上满是斑痕,同小孩子圆润光洁又饱满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郭先生不由得心生感慨:他,确实老了,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天?   纪大夫看出好友心思,就道:“舍不得就跟着去呗。”   郭先生想也不想的摇头,望着孩子们欢笑的背影轻声道:“人老了,难免讨人嫌。再说,孩子们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乐得自在……”   如今形势未定,还是莫要走的太近的好。、   纪大夫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展鸰悄悄站在角落里冲自己招手,当下收了声,若无其事的走过去,隐隐有几分兴奋地问道:“要做什么?”   大过年的,闲着多无趣呀,还得搞点事情。这丫头鬼主意多,没准儿……   展鸰失笑,心道您这么激动干嘛?   两人悄无声息的摸去隔壁房间,展鸰这才开口问道:“您是不是见过郭先生的夫人和次女?”   “是呀,”纪大夫点点头,“年轻时候我时常去他家蹭饭呐,熟着呢。”   展鸰:“……啊,蹭饭啊。”   她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把蹭饭这种事儿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纪大夫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啥,他是光棍儿么,多正常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纪大夫好奇道。   “这不是平时受郭先生照顾颇多,”展鸰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什么好送的,正好见他家人来了,就琢磨着画个全家福。”   纪大夫就明白了,先赞叹她有心,不过马上就酸溜溜哼哼:“也没瞧见对我这么上心啊。”   都是一起来的,他平时还一直给这丫头调理身子呐!   展鸰哭笑不得,“这不是还给您许了枣泥糕嘛!”   再说,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全家福可画啊!   谁知纪大夫听了这话越发有意见,“啊,是啊,人家是先生么,我也就值一盘枣泥糕了……”   展鸰都给这老头儿气笑了,合着眼见着自己有求于他,这是趁机提要求啊。   “成,您说,还要什么?”   “起码得三盘!”纪大夫心里也不知想过多少回了,当下略带些激动的道,“还有那肥瘦五花腊肉做的牛头三合饼,也得有!对了,以往这些都有些吃腻了,你得单给我,记住了,单给我,旁人都没有的,单给我做一份新式样的!”   馋死他们!   展鸰一阵无语,心道您能再有出息点儿吗?   “成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展鸰道,“不过咱先说好了啊,可不许一口气吃完。”   “那是自然!”她正担心呢,谁知人家纪大夫想的可周全,“三盘酥皮枣泥糕,三盘牛头三合饼,还有一份新式点心,我今儿只要一盘枣泥糕,新式点心给你三天时间,剩下的且先存着!”   展鸰:“……”   您还真会划算!   好一通讨价还价之后,两人总算进入正题,纪大夫还不忘皱眉,“虽说是全家福,也不必都画上,大好的日子,没得叫人不痛快。”   这就是不想叫郭先生看见郭冰了。   展鸰点头,“我晓得。”   她一个外人听见郭冰的所作所为都快气炸肺了,更何况郭先生这个直接受害人,那得多糟心啊。自己若真巴巴儿画了郭冰在上面,这就不是送礼,该送终了!   郭夫人倒罢了,头两年纪大夫还见过,他记性不算坏,印象倒也还深刻。倒是那位早夭的二小姐,因年岁久远,纪大夫想的头发都掉了一把……   “您不必着急,”展鸰安慰道,“如今只要有个五六分像就成,回头我再问郭先生就是了。”   现下她不过是想给个惊喜,像不像其实反而在其次了。   纪大夫点点头,可还是一点儿不敢放松。既然都决定要干了,自然要做到最好。他一盘枣泥糕的订金都收了,哪儿能不尽力!   ——、   难得头一回有这么多人凑在一起过节,展鸰心里也高兴,中午饭定的烤鸭、烤鱼、莲藕排骨汤、醋溜豆芽、红糖糍粑等等,都是平时的家常菜,看着就亲切。   大家都去厨房帮忙,贺衍和郭凝一家四口也不好意思闲着,都挤进来凑热闹,结果摔了两个盘子三个碗,吓得众人一窝蜂给他们撵出来了。   开什么玩笑,再这么帮下去一家客栈没准儿都得倒闭了。   那些菜都是做惯了的,又有这么多人打下手,倒不算什么,只是展鸰琢磨着想搞点新意。可巧刘家还送了好些上等羊奶酪,十分香醇,要不,就烤个匹萨试试?   烤箱是现成的,匹萨的馅料搭配也十分灵活,只是现在菜蔬品种不像后世那样应有尽有,也只能尽力调节。   腊肉切片,嫩牛肉切丁,再来点胡椒粉,狠狠地撒点儿奶酪在上面……   奶酪配肉的热量太高了,吃多了不好,展鸰就把蓝莓干、红莓干、杏干等果干拿出来,再来一个水果的清口。   贺衍和郭凝一家人对着满桌没见过的菜就够稀罕的了,饶是有礼仪拘束着也有些吃撑,如今再看她端上来两个奇奇怪怪的大圆饼,就更惊讶了。   “这,这馅儿没包住啊……”   话一出口,郭凝就后悔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心道才来了一天,这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事情就见得太多,如今眼前这个保不齐也是其中之一,自己这么说出口,岂不是显得忒少见多怪了?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是自己多虑了,因为其他人的反应也没什么两样。   纪大夫吸了吸鼻子,倒是挺香,可还是觉得不大能接受,“展丫头啊,是咱家面不够了么?”   不该啊!   展鸰就笑,“这是早年听一个外邦人说过的,今儿才想起来,就做了尝尝,也不知大家能不能吃得惯。”   众人一听是外邦人,头一个反应就是你这姑娘交际够广的啊,不过再看这什么萨的,也就释然了:   外邦人,那就是蛮夷嘛!包馅儿这么复杂的事儿连郭先生都干不好的,快别难为那些蛮夷了! 第105章   匹萨果然有吃的惯的, 也有吃不惯的, 不过都觉得特别稀罕, 贺衍更是追着问那蛮夷的事儿:   “早年我在京城的时候,也曾见过几个外邦人,长相与我大庆百姓极为不同。他们大多黄头发蓝眼睛, 倒也有旁的颜色, 只是不如这个多……”   席桐点头, “不错,贺大人果然见多识广。”   贺衍笑着摇头, “好些人都见过了,也不光我一个。说起见多识广,我倒觉得你们两位才是深藏不露。”   明面上只是一家小小客栈的掌柜, 可这不管说话做事还是眼界见识, 又哪里是寻常商人模样?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民间啊民间,还真是卧虎藏龙。   再谦虚就有装逼的嫌疑了, 席桐也不好再说,只是顺势岔开话题。   吃过饭自然要来些甜点的,展鸰又端了晶莹剔透的果冻上来, 最高兴的就是几个小朋友了。   郭凝就觉得有些麻木了,她忽然就有点儿明白, 为何本该郁郁寡欢的父亲孤身一人来到此地, 非但没有消瘦, 反而还胖了一圈……   换了谁也架不住这么一天多少顿变着花样的吃啊!   三个小孩儿玩了半天也累了,这会儿正好坐下来吃点心, 展鹤还凑过来跟展鸰和席桐道:“贺家哥哥读过那么多书!许多我都没读过……”   谁知那头贺茗也跟父亲道:“蓝家弟弟懂得那样广!好些事儿我都不知道……”   贺衍就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也是一样,别看人家年纪小,未必就不及你。”   相信蓝大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将长子留在此处,既然做此决定,必然是有缘故的。而自家岳丈大人自然不懂得什么“深海巨怪”“急救包扎”的,那么这些是谁告诉他的?答案不言而喻。   贺茗也跟着笑,又替吃的腮帮子上也是的妹妹擦脸,“他有好些好玩儿的东西,才刚还带我们去玩木马来着,十分有趣。父亲,来日等我们安顿下,能请弟弟他们去家中做客么?”   贺衍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他要上任的地方有点儿远啊……   贺蓉咽下去嘴里的果冻,眼巴巴的看着贺衍,“父亲,我也想要小木马。”   那小木马多好玩啊!   贺衍满口答应,把小姑娘给美坏了,又甩着小短腿儿低头吃果冻去了。   之前贺衍就看见客栈外头有摆着卖的小木马了,也不算贵,买一个自然不算什么。只是他就觉得,以这家人的热情劲儿来看,自己说买……人家未必肯要钱!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稍后略跟席桐一提,席桐果然道:“不过玩具罢了,提什么钱不钱的,权当送孩子的。”   回头他自掏腰包补上孙木匠那块利润也就是了,却是万万不好跟人家要钱的。   早有预料的贺衍也不意外,只是马上说出自己的应对方案,“无功不受禄,白拿实在受之有愧,我瞧着外头的招牌……不如我替你们重写一块如何?”   那招牌也不知谁写的,真叫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好歹勉强能叫字罢了!结构框架、起承转合,简直没一处能看的。   席桐笑道:“倒是我们占便宜了。”   他也听说了,眼前这位乃是如今大庆朝上数的大书法家,作品字少的论尺幅,字多的论个数,一张字轻轻松松破百两!如今却主动要求用作品换小木马,他们忒赚便宜了好么?   贺衍哈哈大笑,“不过几个字罢了,我哪天不在家里写个十张八张的?”   不过写完就烧了。   众人见席桐拿了文房四宝过来,贺衍又开始净手,就知道他要写字,便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前来围观。   就见贺衍蘸饱了墨,略一沉吟,当下提笔落纸,一气呵成,“一家客栈”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端的酣畅淋漓。   一群人都鼓掌叫好,展鸰和席桐更是喜上眉梢,当下吹干墨迹,叫了孙木匠来,“您老人家受个累,尽快将这个刻成匾额做出来。”   名家真迹,这可真是如假包换的名家真迹啊!若是贺衍兴致上来,也在他们店里“乱写乱画”就好了……   晚上展鸰将画好的全家福拿出来,郭先生一下子就老泪纵横了。郭凝他们本想来劝,谁知一开口也撑不住,父女二人只恨不得抱头痛哭。   “如今我老了老了,身边却只剩下这一个……”郭先生平时何其冷静,这会儿也都抛开了,模糊着一双老眼泣道。他一手搂着长女,又颤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摸亡妻的面容,却又不敢碰上去,只这么瞧着就够叫人心酸的了。   父女二人悲痛不能自已,贺衍抹了抹眼角,冲展鸰一揖到地,“多谢!”   画上四个人,中间的中年男人赫然就是年轻一些的郭先生,他旁边那位眉眼含笑的贵妇人自然就是郭夫人,二人瞧着很是登对。而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巧笑嫣然的年轻女孩儿,其中一个明显是郭凝,至于另一个,说不得就是早夭的次女。   单看画上一家人何等幸福,可如今,却也只剩下右半边了。   郭凝抹了抹泪,招手叫一双儿女过去,指着上头的人,一边落泪一边介绍道:“来,这是你们的外祖母,这,是你们的小姨。”   贺蓉还小,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只是仰头问道:“就是回天上去的外祖母和小姨吗?”   郭凝泪如雨下,点头,“不错,就是她们。”   贺蓉忽然笑了,“外祖母和小姨真好看。”   郭凝终于忍不住,搂着女儿放声大哭起来。   郭家父女二人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回,好似把心里忍了这么多年的痛苦都一并发泄出来,虽然眼睛肿了、嗓子哑了,可瞧着精神头却更好了。   原来一味逃避反而无法释怀,倒不如坦然接受来的轻快。   世有悲欢离合,人有生老病死,不外如是。   下午清宵观的张宋王三位道长坐着牛车来拜年。因如今有了稳定的收入,他们不仅将道观修整一新,而且生活也得到了极大改善,逢年过节也有底气走动了。   “也没什么值钱的,不过自己观里种的菜蔬,还有自己做的柿饼,倒是甘甜可口,吃着玩儿吧。”   若放在以前,这些都是观中道士们关键时候救命的口粮,说不得出去卖了换粮食,又哪里舍得送人?到底是财大气粗了,就是舒坦。   展鸰和席桐也不推辞,都笑着收下,又回了些估摸着道士们需要的东西。   正说笑呢,就见大宝从外头气喘吁吁的进来,“掌柜的,二掌柜的,黄泉州的张同知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问您二位是否得空。”   张同知?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疑惑。   他们可不算熟人,也就是那回城内一家客栈分店举办评诗会的时候,张同知和褚清怀来过一回,算是打了个照面,但并无深交,人家更不可能大年初一巴巴儿跑来给他们拜年。   若是褚清怀京城来信儿了?倒也不大像。褚锦还在这儿呢,若有什么消息,也该是她第一个知道才对。   不过既然人都到了门口,总不能这么晾着,是好是歹都得亲自出去瞧瞧。   三位道长听说本地同知大人来了,也不敢久留,顺势起身告辞,又叫他们得空过去做客,带着一捆好几大盒酥皮饼、三合饼、果冻、风干鸡鸭、腊肉,另有一样据说是才研究出来的水果匹萨的,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真香啊!   三位道长闻着浓郁的香气,一致认为如今他们有了银子,越发该多多的走动才是……   展鸰和席桐应了,略一收拾仪表,这便去前厅会客。   来的果然是张同知,可与之前的意气风发不同,今日的他却俨然满脸菜色,簇新的衣裳也挡不住一副大祸临头的紧张样子。   都已经上门求人了,张同知也不敢摆谱,见四下无人,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原委说清了,便是展鸰和席桐听后也吓了一跳,“竟有这等事!”   要说大庆朝富有万里疆土,南北东西各有不同,可却有一样是都有的:科举!   每年二月份各地便会举行县府院三试,中者为秀才,这便是踏上仕途的第一步。虽然因为门槛低,与试者难免鱼龙混杂,更有许多啼笑皆非之人,不过到底是入门头一试,连同圣人在内的上下官员也都十分重视。   今儿是正月初一,今年的县试定在二月初八,满打满算也没几天了,各地应考的书生名单也都报上来。今年褚清怀进京述职,县试便由本地头一号文官张同知带人主持,谁知这一看就坏事了。   须知即便是县试,也不是谁都能考的,头一个便要有人作保。大庆朝讲究五人联保:同参加考试的考生相互作保、两名邻居作保、所在地的村长或是镇长作保,最后一人,便是已经有秀才以上功名者作保。为的就是保证考生的才学、人品没有问题。   “……其他人倒罢了,唯独最后一个有功名者,一般作保时都会多少不等的收些银子,这是多少年来不成文的规矩,算是朝廷知道他们生活艰辛,变着法儿的加些收入度日。”张同知知道他们不是正经读书人,恐怕有些内里的规矩不知道,便解释道,“因每年每人最多替五人作保,倒也不怕惹人嫉妒眼红。”   展鸰和席桐点头,“倒也应该。”   本来科举就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十年寒窗也未必得中,每个读书人基本上都是真金白银实打实堆出来的。若是家境好的倒也罢了,可对家境本就一般的人来说,负担真的太重了。   中了秀才其实也只是听着好听,除了廪生之外,余者没有一点儿收入,故而依旧有大批秀才穷的要喝西北风。他们又不好外出劳作,如今有了每年一回的固定收入,倒也能解燃眉之急。   而且只要考中秀才就不愁没人找你作保,也算是鼓励读书人奋进:早点儿考上,早点儿回本不是吗?   “有余力的愿意多给除外,实在给不起的也适当减少,如今黄泉州的规矩大约是每人一两,”张同知道,“五个人就是五两,听着不多,可若是省吃俭用,也够一个书生用几个月了。”   席桐嗯了声,问道:“只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与今日大人过来有何相干。”   张同知咬了咬牙,道:“事情就出在这上头!”   一直以来,每人最多替五人作保的事儿并没有什么强有力的约束和凭证,全靠个人自觉,而只有到了上报统计这日才能知道替你做保的那人一共保了几人,余者还有谁。   这会儿的读书人对待科举的态度堪称神圣,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偏偏在今年出了事!   前几日看,负责统计的人慌慌张张告诉张同知,有个姓蔺的秀才,竟然暗中替足足将近六十人作保!张同知大怒,即刻签了公文,派人前去捉拿,谁知那人早跑了!   “六十人,足足六十人啊!”张同知捶胸顿足道,“事情根本瞒不住,当场就有几个书生厥过去,醒来之后还有人要跳河,好歹救得及时,只是也病倒了……”   不少书生的家境并不富裕,那一两的保银还是全家人东拼西凑弄来的,如今银子飞了不说,保人也跑了,打击不可谓不大。   展鸰和席桐也都面色凝重。   还有一月就考试了,却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便后头那蔺秀才捉的到,也不知会有多少书生因怒急攻心而错过考试……   张同知早已心灰意冷,知道自己这顶还没戴热乎的乌纱算是保不住了。   可怜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爬了半辈子才到了如今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竟就大祸临头了!   朝廷重视科举不是一天两天,丝毫不容作假,如今顶头上司在京中述职,他自然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我已签发缉捕文书,请周边府城协同捉捕,只是这画像……”   大庆朝也有户籍制度,可概括的十分笼统,就好比这个蔺秀才就是:年三十又二,身长五尺,面黄微须。然后就没了。   指望这个,鬼都捉不到!   张同知也知道现在通用的画像不好使,没有个一年半载根本捉不到。倒是也有工笔画像十分酷似,可头一个要求得照着真人一笔笔细细画来,快的也得好几天,慢的几个月的都有。如今且不说他等不起,便是等得起,却去哪儿找蔺秀才?换句话说,若是找得到蔺秀才,还画的什么通缉像!   走投无路之际,张同知忽然想起褚清怀曾在无意中跟他提过一家客栈两个掌柜的颇有一手神奇的画技,能不见真人就描绘的栩栩如生,堪称通缉犯们的天敌…… 第106章   其实似此等案情, 张同知本不该对外透露太多, 可他如今的处境十分窘迫且危急:   唯一能替他主持公道的诸清怀不在, 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下头许多官员依旧若有似无的将他排挤,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调派人手时明显感觉到了阻力,远不似褚清怀在时那般流畅。武官暂且不提, 尚在相互试探中的文官都恨不得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赶紧落马, 好给自己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一句话, 眼下张同知便是个光杆儿司令,没有半个心腹可用!   唯一一点能肯定的是, 褚清怀不会害自己,倒不是对方的磅礴的人格魅力短短几个月就彻底征服了张同知,而是褚清怀正是如今张同知的那个一人一下, 且又升迁在望, 根本没必要再费心思弄倒一介小小同知。   爱屋及乌,既然是褚清怀推崇的人, 近乎走投无路的张同知便不由自主的将希望挪了些过来。   展鸰和席桐也没辜负他的期待,爽快答应。   六十名受害者不是全倒了,也有几个的意志依旧比较清醒, 大概是本就觉得自己考中无望,多一次少一次机会没什么差。如今也不过是被骗了一两银子, 略丢些脸面罢了, 倒还撑得住, 今儿就跟了来,势要替自己洗刷干净此番屈辱。   张同知忙叫同来的四人进来, “尔等且将那蔺秀才的形容样貌细细讲了!”   “还有,他生活中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习惯么?”展鸰麻利的翻开画纸,“衣食住行,说话做事,什么都可以。他这个人的性格如何?”   几人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同画像有关吗?”   “自然有,”席桐淡然道,“听过相由心生这句话么?一个人的样子的形成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先天和后天,先天就不必解释了,后天么,既包括各种痕迹、伤疤,也包括因为个人经历和性格造成的细微心态区别,比如说眼神,比如说眉梢眼角的细微角度。”   他平时话不多,今天能说这么些着实不易,张同知等人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四个书生就开始按顺序描述起来:   “蔺秀才说他今年三十五岁,妻子难产的时候死了,一尸两命……大约是因为这个,那人瞧着有些闷,偶尔还有些阴沉的样子,只是为人却很不错,也十分仗义,不然我也不会找他做保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书生却已然大声反驳道:“你记错了吧?他分明二十九,之前订过亲的,可那姑娘却病死了,他是个痴情的,也没再娶。他为人十分豪爽,颇有才气,虽不大参加什么文会的,可颇多人赏识!”   才刚说完,另外两个书生也坐不住了,又先后提供了两套截然不同的说辞,可归根结底都一条主线:   蔺秀才原本应该有位心上人的,可因某种原因未能在一起;他颇有些寡言少语,只是为人很不错,亦颇有才气。   展鸰听得叹为观止,“听说读书人中颇多文会,即便他不去,你们四个也都相互认识吧?既然都认识同一个人,竟然没穿帮?”   四人面面相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听第一个开口的那位书生赧然道:“到底是人家的伤心事,我岂能辜负了这份信任?又哪里会再向外讲?”   其他三人也纷纷点头称是,觉得君子立于天地间,头一个要做到的便是守信。   张同知就长长的叹了口气,跟窗外呼啸的西北风似的猛烈。   这些未经世事的傻书生显然是给人利用了!   自古以来,向对方自爆伤心事便被视为交心的最强有力表现之一,蔺秀才此举无疑感动了许多人,瞬间拉近距离。再加上他一直以来的仗义,但凡相处过的,又有几人会怀疑他的动机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呀,你们倒是尊重他人,可人家根本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懒得给啊!展鸰和席桐都摇摇头,又时不时低头交换下意见,将画像进行细微的调整。   这次的案件非同一般,他们首次双线开工,以保证更高的精确度。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综合了四位不同受害人描述的模拟画像终于完成:   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文人,瘦长脸,细眉眼,瞧着很有点儿温和无害的样子,只是眼神太过漠然,竟有些阴骘,生生破坏了整张脸的协调。   “竟是此人吗?”张同知十分诧异道。   他本以为做出此等恶行之人必然生的阴险狡诈、獐头鼠目,令人望之生厌,谁知竟然会如此……普通?   对,就是普通,如果只看五官的话,他简直跟走在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分别,可能是早上在茶馆喝茶的张三,也可能是中午在饭馆吃肉的李四……   可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却足足戏耍了六十名考生,将整个衙门上下近百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就是他了!”四个书生异口同声道,“当初我就觉得这个人分明长得很好,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叫人下意识想避开,如今看来,竟是眼神!”   “亏我这般信任他,而请他去家中吃饭,恨不得将他做异姓兄弟……”   “不错,这眼神哪里像个正经的读书人!”   正经不正经的,如今都已不重要了,张同知捏了捏眉心,叫随从将这两幅画小心收起,立刻送到城中官方合作的刻板木匠那里去,“天亮之前,我一定要见到黄泉州并周边村镇大街小巷贴满通缉告示!”   若说来之前张同知还心存侥幸,觉得是不是那蔺秀才家中突然遇到什么难事,这才一时糊涂走了岔路。可如今看来,这几名书生中认识蔺秀才最早的都有八、九个月了,显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骗局。   只是……蔺秀才花了这么多心思,用了这么长时间,竟就只为了区区六十两银子么?   被骗的六十人中也有几人甚至十几人家境颇为富裕,既然他们的交情已经到了可以作保的地步,开口借上几十两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临走狠狠捞上一笔岂不更好?为何他却只要一两?   “报复,”席桐道,“张大人不如派人去其他州府问问,过去几年中可还有类似的案件发生,再拿着画像问问,此人是否还去过别的地方。此人计划缜密,行动干脆利落,并不像初犯。”   六十两说少不少,说多也实在不算多,即便一个人节衣缩食才能花几个月?虽说大庆朝有不少秀才,可这点儿功名也不是好得的,谁会为了区区六十两银子搭上自己的前程呢?   除了报复之外,再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够解释这样疯狂又决绝的大范围欺诈事件了。   张同知心头陡然一跳,忽然生出一点儿希望来:   若是蔺秀才果然是个惯犯,那么……他岂不是不必负主要责任了?!   大庆朝律法明文规定,若有罪犯流窜时,首次案犯且未告破的在任官员判主责!   其实也很好理解,若是当地父母官反应及时,断案神速,那罪犯当时就会被抓获,又怎么有机会再去危害四方?且犯案越多,积累的经验就越丰富,对后头所在地的官员压力就更大,自然是不公平的。   想到这里,张同知原本满是阴霾的心中忽然就漏出来一点耀眼的光亮,有希望了!   他忽的站起身来,对着展鸰和席桐做了个揖,“本官替这些受骗的学子在此谢过了!”   “谢不谢的没什么要紧,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展鸰摆手道,“只是张大人,我们有个小小的请求,还请千万应允。”   张同知毫不犹豫的点头,“但说无妨。”   展鸰道:“不管此人最后是否捉到、何时捉到,还请大人多多刊印些画像,尽快张贴出去,尤其是各地的官府衙门和文人经常出入的场所,最好都留档记录。”   这时候没有电子通讯和发达的立体交通网络,抓起犯人来也难免慢。尤其是这种提前跑了的,一个犯人一抓好几年也是有的。而县试一年一次,更要命的是大庆朝为了鼓励读书科举,特许举人以下考生都可就近考试,不必一定返回原籍,所以导致异地考试的人不在少数,若不提前预警,保不齐接下来还会有几十、上百人受害!   张同知闻弦知意,“好。”   “对了,”展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才刚我突然有感而发,不怕说句您恼的话,其实这每人定额作保的事儿,跟饭馆儿里头卖菜也颇有相通之处。您想啊,都是有数的,又讲究个先来后到,可客人们彼此间并不知道啊,故而但凡是定量的菜,跑堂下单之前都会先去后厨问一回,还剩几道。若是有,就赶紧订上;若是没了,也好赶紧再叫别的菜。若是官府领头,开个大公布栏,将这作保名录随时上报更新,而非都攒到最后,岂不更清楚明白?而且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情况,大家也有转圜的余地。”   说到底,就是一个信息实时更新反馈的问题。现代社会通过高科技手段建立了庞大的数据库,能随时同步更新各地信息,最后剩几个名额大家都看得见,抢得到就是抢上了,抢不到那就是没了,几乎不会出现名额重叠。   可如今的大庆朝不是啊!   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谁找谁做保了,谁手里头作保名额还剩几个,除了头一波,后头的基本上都要问好几个人才能找到。耽搁时间不说,也影响心情。   可若是衙门里也弄个公告栏,将有资格替人作保的人名儿都写上,已经保了几个人,还能替几个人作保也写上,一目了然,既能替考生指路,又从根源上遏制了骗保的事情发生,多好啊!   张同知一听,眼睛都亮了!   是啊,多好的办法,之前他们怎么都没想到?   以前是觉得读书人终日读圣人言,当修正自身,哪里会去做这些恶事?所以压根儿没想着防备!可如今看来,人心隔肚皮,世风日下啊,甭管嘴上将圣人言再如何的倒背如流,可没准儿一颗心都是黑的。   唉,以后也该防范起来喽!   只是这么想着,张同知忽然就觉得有些悲凉,法子是个好法子,可不也恰从侧面证明了如今读书人的心已经不纯粹了么?   防备的前提,恰恰就是信任的丢失。   ——   公门中人来一家客栈这种事情,对纪大夫这些老住户而言早已司空见惯,算不得什么新闻。倒是贺衍和郭凝夫妇不免有些惊讶,等张同知走后,就十分谨慎的问道:“两位掌柜的莫非还在衙门内兼职?”   展鸰就笑,“什么兼职,不过会些个雕虫小技,略尽点绵薄之力罢了。”   她想谦虚,其他人却不让,就听郭先生道:“才刚她画的那全家福你们也见到了,觉得如何?”   “神乎其神!”夫妻二人齐声道。   郭先生微笑点头,又问:“那,比起如今的通缉画像如何?”   “云泥之别!”两人又默契十足的道。   说完之后,夫妻二人忽然福至心灵,难以置信的问:“难不成,两位是帮着缉拿逃犯?可那样精细的画,得费多少功夫?”   寻常工笔画动辄以天计数,这种新式画派那样栩栩如生,肯定也是要慢工出细活的,难道不怕贻误时机么?   展鸰笑着对席桐道:“你跟他们说罢,我得去瞧瞧我的牛肉煮的怎么样了,等着做肉松呢!”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进了厨房,剩下一个席桐孤独的承受贺衍等人热切的求知眼神。   每天都是煎炒烹炸的,日子久了难免絮烦,前番烤了匹萨之后,展鸰忽然就解锁了遗忘已久的西洋零食点心板块,一早就处理了大一块牛肉,又下各种作料入锅煮了,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吧?   李慧和高氏的年假还没结束,厨房里只有小翠儿和另一个小丫头看着火,见展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掌柜的,水熬的差不多了,您看看还用再加吗?”   “加的时候都是有数的,如今也不必再添了,不然味道一冲就不匀和,做成肉松也不好吃。”展鸰摇摇头,揭开锅盖看了看,又闭着眼睛在汹涌翻滚的白色香雾里头吸了口气,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就是这个味儿!”   一边收汁儿一边将牛肉碾碎,倒出来之后重新热一点油再炒,最后得到的就是蓬松柔软的肉松。   回头可以做肉松面包、肉松蛋糕,或者干脆在安静粘稠的粥水表面撒一把肉松。记住,动作一定要豪爽要潇洒,喝的时候,一口下去既要有粥又要有肉松,咸咸的香香的,开胃健脾又暖肺,荤素搭配十分合理。   蛋糕好说,只是这个面包……揉过面包胚的人都知道!那滋味简直算爽,彪形大汉都能给你揉崩溃了!   展鸰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近似于高筋粉的面粉,原本是做一种特殊的面条的,如今做面包倒也挺好。又因为尚未有那么多次的品种改良,现在的粮食远比后世的要粗糙些。将那种玩意儿生揉几个小时,一直揉出手套膜……展鸰非常冷静地表示了拒绝。   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她忽然探出脑袋去,对铁柱、大树、大宝等人招招手,笑眯眯的道:“来,我这里有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们……”   一排彪形大汉忽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娘咧,这说辞听着咋这么耳熟?!   爷咧,这胳膊咋忽然酸痛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柱猛地瞪大了眼睛,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他终于想起来什么时候听过了:掌柜的叫他们打发蛋白的时候! 第107章   当老板最大的好处就是说一不二, 饶是一群壮汉面露惊恐之色, 照样没能逃过展鸰的“毒手”:统统被留下来揉面, 毫无反抗之力,简直令人发指!   他们面目狰狞的揉面的时候,展鸰还在旁边十分善解人意的道:“大家都辛苦了, 做的不错, 这个月月钱翻倍。”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照样能让人揉面包!   关键时候, 什么心灵鸡汤都不管用,还是得白花花的银子才最能调动员工积极性!丰厚的年终奖砸出去,不怕砸不出奉献精神……   于是刚还满脸痛不欲生的汉子们瞬间雀跃起来, 都笑的合不拢嘴, “谢谢掌柜的!”   掌柜的这人真是没话说,平时就够大方了, 逢年过节大家都有福利不说,如今还能多得一个月的月钱,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美差。   好些员工来之前都面黄肌瘦的, 往往一个月下来就迅速鼓胖起来,脸上也有油水了, 过得别提多滋润。   如今来一家客栈应聘做活俨然已经成了十里八乡最好的去处, 哪怕没有公开招聘, 每天还是会有人跑来问要不要人,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有什么事儿您尽管指使, 兄弟们绝无二话!”   大宝就是个憨货,当即将胸膛拍的啪啪响,大声表白道。   “真的啊?”展鸰有些惊讶的问。   见她似乎不大相信的样子,大宝急了,“那是自然,掌柜的仗义仁厚,待兄弟们没话说,咱们自然也要好好干!”   脑子稍微活泛点儿的铁柱和大树都已经觉察出不对来了。   也都跟着这么久了,自家掌柜的什么人他们能不知道吗?办事儿那是没的说,一句话:仗义!而且做得多说的少,平日甚少耍嘴皮子,可今儿这一反常态的表示怀疑,明显不对劲啊。   大树就偷偷碰了大宝一下,压低声音道:“不做声没人当你是哑巴!只要你正经干了,掌柜的自然看得见你的衷心。”   大宝才要说话,却见那头自家掌柜的已经笑眯眯的端出来两个盆,一个里头是几颗圆溜溜的鸡蛋,一个里头则是淡黄色的浓稠液体,“你如此积极,不叫你做点事儿我都过意不去,既如此,这些蛋白和奶油你帮我打发了吧!”   大宝:“……”   大树&铁柱:“……该!”   叫你嘴快!   再过两日贺衍一家子就该启程了,展鸰挺喜欢这家人,就想趁他们没走多做点儿好吃的招待。   晚饭做了鸡蛋、木耳和香干这素三鲜的大发面包子,一个个白嫩嫩鼓胖胖,蓬松柔软,吃的时候略蘸一点香醋,滋味儿更鲜了。   还有一种今年展鸰刚发现的瓜,有点儿像倭瓜,又有点儿像番瓜,青灰色的厚皮,歪七扭八长得丑丑的,可打开里头却是金灿灿的瓤。这瓜的皮特别厚,种子特别多,脑袋大小的一个下来也不过能得一碗瓤,但味道特别醇厚,本地百姓经常用它做粥。   展鸰花几十文买了一大筐,将里头的肉挖出来打碎和面,略加一点糖,蒸了一大锅金灿灿的发糕,既可以当主食,又可以当点心。   过年期间大家难免多吃些大鱼大肉的,如今正有些腻味,用这个调节正好。   还有排骨焖豆角,都炖的烂烂的,那鲜美的排骨都炖的骨肉分离,不用使劲就脱了节,豆角吸收了排骨多余的油脂,滋味儿一点也不比肉差。   席桐最喜欢的就是那道红烧狮子头。将肥瘦相间的精肉混着葱姜剁成泥,中间加一点藕丁解腻,先过油,再加高汤小火炖熟,然后大火收汁儿,鲜香适口。哪怕只有这一道菜呢,用筷子夹半个狮子头下来,随便掰开个大饽饽,将狮子头搁在中间拍扁了,一口下去,香!   还在过年,大家对肉食的向往可能不是那么强烈,上头这两道菜的分量远比平时小,倒是那用热水焯过的老菠菜、嫩豆芽和切成细丝的白菜心混着胡瓜丝,浇上足足的蒜醋汁儿做的凉拌菜最受欢迎。展鸰特意准备了一大盆呢,结果愣是一点儿不剩!   郭凝往后厨房一瞧就给镇住了,她前头活了这么些年,哪儿见过这个阵势?感情这儿做饭都是用盆的?   这,这吃的完吗?   结果,大家用实际行动给出答案:嗝!   饭后,郭凝一边吃茶消食,一边十分忧愁的摸着自己已经连续几天下不去的小腹,心道这么着不行啊……   过节期间大家普遍睡得比较晚,且冬日酷寒,又容易饿,到了晚上,展鸰又带着一阵香气进来了!   虽然已经反复告诫过自己了,可看着对方那温柔的笑脸,郭凝又鬼使神差的站起来,用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期待语气问:“这又是什么呀?”   展鸰示意小翠儿将几个大托盘放下,“下午炒了点肉松,试着烤了一炉肉松面包,还放了腊肉呢。这个是奶油鸡蛋糕,奶油只略抹了一点儿调味,左边的夹的蓝莓果酱,右边的是山楂果酱,都十分清爽。”   大宝打发了蛋白之后就恨不得跪下来痛哭流涕的求饶,展鸰是个善良的老板,所以……只让他打发了一点儿奶油!   鸡蛋糕这几天她是见识过了,香甜松软好吃得很,这面包又是何物?   郭凝一家四口忍不住上前细细端详,就见那一个个椭圆形的暗黄色面食中间夹着一块暗红色略带透明的腊肉薄片,上头还洒了好些松散的……肉,肉什么来着?   纪大夫和郭先生早就习惯了这种吃不到头的生活,二话不说拿起来就咬了一口,眼睛一亮,速度更快了。   嘿,这个是咸口的,真不错啊!   别看着这么大,其实都是发好了的,捏扁了也没多少,倒是不怕撑着了。   贺蓉有点儿矮,看不大着,就垫着脚尖,两条短胳膊扒着桌子使劲瞅,圆滚滚的脸上满是忧愁。   贺茗小声问妹妹,“你想吃哪个?哥哥帮你拿。”   “不知道,”贺蓉吞了吞口水,十分挣扎,脑袋上两条珍珠发链一晃一晃的,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彩,“哪个都想吃……”   好香呀,可是吃不下!   想到这里,她不禁转过头去,无比羡慕的看着毫无压力左右开弓的秦勇和肖鑫。   唉,大人真好呀。   贺茗并不知道妹妹心中的遗憾,想了想,又拉上同一孩子阵营的展鹤,“不如我们三人分食。”   其实他也有点儿撑,可不吃也忒亏了吧?   一个人吃不完一份,可他们三个人就没问题了,如此一来,既不必剩下浪费了,又可以同时尝遍所有味道,岂不美哉?   席桐也跟展鸰分一块蓝莓果酱蛋糕,两人旁若无人的你一口我一口,时不时低声说笑,凑得极近,又拉拉小手什么的。看的郭凝和贺衍有些面红耳热,不好意思看,却又忍不住偷偷的看,偶尔还飞快的瞧对方一眼,也有那么点儿跃跃欲试。   夫妻么,自然是要亲密无间的,可他们这些人家出来的大多讲究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公开拉个手都算出格了,哪里见过这个?   然到底是年轻夫妻,又不是那等呆板的,心中难免有所触动,过了会儿后也是越挨越近,又趁人没注意悄悄地在桌子底下飞快的拉下手,然后又飞快的松开。面上虽然没事儿人似的,可时不时对视一眼,也觉得浓情蜜意,耳朵尖儿跟烧起来似的火辣。虽只是稍纵即逝,可更因稀罕而倍加珍惜,便如初尝禁果似的,甜蜜满足中又透着点儿食髓知味……   又过了两天,郭凝终于下定决心提出告辞,结果丈夫和孩子都有点不大乐意。   贺衍搔搔鼻子,一本正经道:“岳父大人孤身在此,难免失落,左右四月中旬到即可,我们可以多陪你留下住几天。”   这几日他跟肖鑫和秦勇混熟了,连带着一个儿子,听那些江湖事迹正入迷呢,哪里舍得走!   一个炕头上睡的夫妻,谁不知道谁?郭凝微微眯起那双酷似郭先生的眼睛,似笑非笑,“就是父亲撵我走呢!”   贺衍难免有些尴尬,又拖出儿子来,“他也不想走呢!难得出来逛逛。”   猝不及防被拉过来顶包的贺茗一脸茫然和震惊,父亲,这不是君子所为!   事关能否与大侠们亲密交流,谁还在乎君子不君子的?贺衍视而不见,揣着明白装糊涂,循循善诱道:“前儿你不同父亲说,与蓝家弟弟玩的极好,想多住些日子么?”   哦,这倒是。   他家只他一个男孩儿,而且平时交好的人家要么是女儿,要么男孩子的年龄差距太大,玩伴不多,难得碰见蓝家弟弟这么一个年纪相当,学识和思维又敏捷且聊得来的伙伴,自然不舍得分离。贺茗点点头,仰头对郭凝道:“母亲,蓝家弟弟可有意思,咱们多待些日子吧!”   说完,小少年想了想,干脆效仿父亲,又将妹妹喊了进来,“蓉蓉,你今儿就多吃些吧。”   贺蓉啊了声,不明就里,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为什么呀?”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里还捏着个装有糖瓜和牛奶糖的小荷包,是进门前展鸰刚给的。   贺茗偷眼看了下郭凝,接收到父亲充满鼓励和暗示的目光之后,大声道:“因为母亲说咱们明儿就走啦。”   咔嚓,一道雷又狠又准的击到小姑娘脑袋上,将她整个人都打懵了。   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裂开嘴巴,呜呜的哭了起来。   “展姨说明儿要给蓉蓉做枣泥蛋黄酥和芝麻板糖……”   走了,不就吃不到了么?! 第108章   饶是不舍, 分别的日子也还是如约而至。   大年初六一大早, 贺蓉小姑娘哭成了泪人, 哽咽着被郭凝亲自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呜呜,母亲,蓉蓉不想走!”   “等你长大了, 不想的事儿且多着呢!”这家里很有些严母慈父的意思, 贺衍自己还有点儿童心未泯, 时常忘形,故而许多时候都是郭凝自己板起脸来教训两个孩子。   贺蓉一听, 吓得哭都忘了,稍后看见贺衍进来,哇的一声, 眼泪再次糊满脸, 一边哭一边冲他伸胳膊要抱,“爹爹, 蓉蓉不要长大了!”   长大好可怕!   里头闹腾,外头倒是安静得很,贺茗和展鹤两个小朋友手拉手坐在一边, 执手相看泪眼,时不时响亮的抽噎一声。   贺茗吸吸鼻子, 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绸布包着的小砚台, “弟弟, 这是当年父亲给我的第一块砚台,我十分喜爱, 如今将它转赠给你吧。”   展鹤接了,也递过去一个小荷包,“哥哥,这是秦哥哥给我的骨哨,本是一对儿,今儿我把其中一个给了你,你留着玩吧。”   两个小少年都是满脸稚气,十分郑重的交换着迄今为止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场面一度十分感人。   后头郭先生等人看的一阵唏嘘,“孩子真好啊。”   赤子心性,都是最纯真的时候,一点儿不掺杂其他的。   这种感情太有感染力,导致展鸰和席桐也都有些不是滋味,埋头替他们收拾行李。   昨儿晚上估计都没睡好,今天一个个都两眼通红满是血丝,话也少了。   正好天冷,许多平时不敢带的东西也无妨了。酒精自然是要带着的,保不齐什么时候能救命的。还有泡菜、卤味、烤鸭,万一驿站里的东西吃不惯,好歹能应付一二。   各色酥皮点心、肉松面包、糖瓜、芝麻板糖,又有如今格外珍贵的花生酥,展鸰都包了一大包,光是这些都能塞小半个车厢了。   因客栈众人帮唐氏处理了惹事的前夫,她便对客栈大小事宜格外尽心,初四一大早就回来了,展鸰赶紧拉着她和小翠儿等人加班加点的做了四套羽绒服和羽绒被出来。   羽绒本是现成的,如今这些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精细的针线,缝结实了就成,所以很快。   到底是官宦人家,不好像他们似的朴素,而绣花又来不及,展鸰就在原本的防风面料外头又额外加了一层自带花样的厚提花织锦缎的面儿,华贵非凡,出门交际也不怕了。   郭凝一家原不曾想到还有这个,俱都惊喜交加,连连道谢。   贺衍快人快语道:“在这里住了几日,着实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往年哪个冬天不得盖几层被?茗儿、蓉蓉他们年纪小,时常被压得哭,如今竟只要一床薄被就行了,又轻又软,我们还不好意思开口问呢,你们竟都给备好了,实在惭愧。”   “这又吃又住又拿的,倒叫我们面上做烧。”几天下来,郭凝也有些放开了,不似刚来时那样拘束。   两个孩子身娇体弱的,每到冬天便十分难熬,更愁出门。光是那些皮袄、棉袍吧,一身下来怎么不得几斤?累都累的够呛。如今有了这羽绒服,实在是受用的很了。   见气氛过于郑重,褚锦就笑道:“我姐姐最是个好送人东西的,如今我这吃的玩的穿的,哪样不是她?依我说,你们竟不必客气,回头等安顿下,只挑了当地有趣的玩意儿送些过来也就齐全了。”   众人就都笑,郭凝和贺衍果然点头称是。   是呀,送金银太俗,也辱没了他们的人品,还是送点儿稀罕又实用的玩意儿吧。   展鸰笑着推了褚锦一把,“你竟是坏我的名声呐!”又对郭凝笑着嘱咐道,“她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回头到了,就时常来个信儿,郭先生知道了也好放心。”   那头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实则暗中竖起耳朵偷听的郭先生冷不丁来了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也不必你们来信,我更清净!”   说完,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在乎,郭先生又气鼓鼓的哼了声,倒背着两只手往远处去了。   走吧,他才不在意呢!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齐齐憋笑,又纷纷交换眼神:这老头儿,就是嘴硬吧,这两日跟孙子孙女玩儿疯了的是谁?   大家虽然不知道他背地里给京里去了信,早已想开了,可也能觉察出他的态度变化,自然知道如今说的不过口是心非罢了。   展鸰继续道:“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再打发人送些替换的给你们,也不用洗的太勤快,不然该不暖和了,只需时常晾晒通风即可……还有这酒精,发烧了就用退烧的那个擦洗全身,若是割破皮肉,就用医用的那个擦拭,尤其是天热的时候,可以防止化脓感染……”   事关家人身体健康,郭凝都一一记下。   待吃过早饭,郭先生也顾不上装了,叹了口气,摆摆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趁早走吧,不然天黑赶不到驿站就不美了。”   都这会儿了,他担心的还是孩子受委屈。   一番话说的郭凝泪眼婆娑,又跪下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父亲,我们先去了,来日再来探望您老人家,您多保重。”   郭先生胡乱嗯了几声,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摆手叫他们走,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一众人都泪洒当场,几个小朋友更是放声大哭,哭的此起彼伏,上气不接下气。   “弟弟,你,你以后要来我家做客呀!”   贺衍平日小大人似的稳重,这会儿却鼻涕眼泪糊满脸,哭的嗓子都哑了。   装在大羽绒服里的展鹤跟个球儿似的上前追了几步,也哭着喊道:“哥哥,你也要常回来玩呀!”   相较之下,贺蓉哭的内容就复杂的多了,小姑娘一时望向爷爷,“爷爷,呜呜!蓉蓉要爷爷!”   一时又看向展鹤,“哥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然后又看向展鸰,简直泪如雨下,“姨姨,肉肉,酥糖……嗝!”   郭凝一家子走后,一家客栈瞬间冷清下来,大家都连续几天提不起干劲。   又过了几天,展鹤突然满怀期待的问道:“姐姐,可以给贺哥哥送信吗?”   “嗯?”小孩子之间的友情总是来得又快又浓烈,展鸰笑着点头,“可以啊,不过得等他们安顿下之后,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具体住在哪里呢。”   虽然知道贺衍是去赴任,但展鸰和席桐都没问具体是哪个地方,如今也只好等着人家来信啦。   得了肯定答复的展鹤却欢喜起来,开开心心的回房间里写日记。   他跟贺哥哥约好啦,要把每天有趣的事情都记下来,就跟大家还在一起玩一样。   小朋友小心的抽出一沓信纸,抓着毛笔想了会儿,这才认认真真的落笔写道:“正月十一,晴,今儿早上姐姐做了紫菜包饭,味道有些怪怪的,不过依旧很好吃……姐姐已经在着手做元宵,我最喜欢吃花生和芝麻馅儿的,又香又甜,哥哥你跟蓉蓉喜欢吃什么样儿的?你们那边怎么过元宵节啊?”   等过了十五,众人吃完了元宵,肖鑫和秦勇也开口告辞:“已经叨扰了几个月,实在无颜再留,如今天气已然渐渐转暖,这便去了!”   展鸰和席桐不免有些不舍,“不再多住些日子了么?”   秦勇灿然一笑,露出两个已经比来时深刻许多的酒窝,“不了,诸位也不必相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只要大家都好好的,还愁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么?”   再待下去,只怕他们都飞不起来了!   席桐点点头,“倒也罢了,若是无事,只管家来走走。今年冬天也来吧。”   肖鑫笑了笑,却不胡乱应承,“大丈夫一诺千金,若此时我夸下海口,到时失约反倒不美了。这半年我与秦兄都养的痴肥了些,都想着多往外走走,也见识见识你们口中那小山一般大的巨鱼,红头发蓝眼睛的蛮夷,若是走得太远,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虽有些不舍,郭先生还是点点头,“年轻人多长些见识是好的,且放手去做吧。”   肖鑫和秦勇都抱拳称是,“多谢郭先生,纪大夫,后日一早我们便走了,两位也多保重!”   纪大夫道:“也罢,我去收拾些丸药你们带着,出门在外的,也别仗着自己年轻底子好就胡来,再跟有些人似的,哼!”   说到最后,老头儿一双眼刀子就狠狠往展鸰和席桐身上剜了几下。两人都有点儿心虚,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又对肖鑫他们道:“羽绒服羽绒被和睡袋什么的都带着,使劲压缩下也占不了多大地方。酒精带着,还有肉干什么的,多取些盘缠,出门在外也别太委屈了自己。”   肖鑫和秦勇在外漂泊多年,再苦再累再凶险的时候也是有的,多少次命悬一线,可不都是自己咬牙硬挨过来的么?如今听了这话心中亦是热乎乎的,当即应下。   郭先生凝神想了片刻,忽道:“临别在即,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说起来,你二人是否尚且无字?”   按照规矩,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便算成人了,不便直呼其名,一般都会由长辈或是德高望重者帮忙起一表字,以示郑重。   不过规矩是规矩,能得了表字的毕竟是少数人,绝大多数底层劳动人民别说表字了,连名儿都没有的多得是呢!   肖鑫和秦勇对视一眼,都摇头,“没有。”   “既如此,老夫便赠你二人表字,如何?”郭先生素喜他二人为人,平日也没少了指点,这会儿也觉得他们实在该有个字号的,不然当真可惜了满身的英雄气概。   那两人一听,登时喜上眉梢,忙不迭行了大礼,“如此甚好!有劳先生!”   他们都没怎么读过书,家里人能给起这个名字就不容易,又哪儿来的余力起什么表字!   这郭先生乃是当过大官的正经读书人,他老人家肯为自己取字,那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哪儿有什么不好的!   郭先生满意的点点头,略一沉吟,便道:“勇者,心也,气也,信也,为友人所托千里独行,一诺千金,发而扬之。鑫者,三金合之,天下之至刚至猛,可一味勇武也非好事,须得谨慎行之……”   他看向肖鑫,“谨行,”又看向秦勇,“扬之。”   表字一般跳不出两个规则,要么是跟名同意,要么是相反或是规劝的话,郭先生取这两个字,前者是见肖鑫行为过于乖张,兴头上来了不知收敛,怕来日在这上头吃亏,故而借机规劝;而秦勇年纪轻轻却重诚守诺,不过有点儿太过真挚且死心眼儿,郭先生就希望他能在继续发扬优良品行的同时,让自己的个性稍微张扬一点。   两个人都算是心思灵活的,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当下郑重拜谢。   等他们说完了,展鸰才凑上去问道:“先生,您来了这么久了,还没替我跟席桐起个呢!”   虽说这俩人是分别在即,可这事儿好歹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没道理人家都美滋滋到手了,他们连个影儿都没瞧见呀。   谁知郭先生就哼了声,没好气道:“且等着吧!”   这两个小子分明这样年轻,说话做事却老爱老气横秋的,又……又不许他吃酒!   等着,就等着!   先送走了郭凝一家子,又送走了肖鑫和秦勇两个人,原本热闹非凡的客栈瞬间冷清的狠了。大人尚且有些失落,更何况孩子?展鹤连着好几天都接受不了现实,经常在无意中喊出诸如“秦哥哥你叫我吹哨子”之类的话,回过神来越发黯然神伤,被展鸰劝了许久才回转过来。   好在到了二月份,终于有了头一个好消息:张同知调查的蔺秀才的事儿初步有了结果!   那蔺秀才果然不是初犯!   他本就不是沂源府人,早年是在外地中的秀才,又去不少地方游学,这才辗转到了黄泉州。   既然不是在黄泉州初犯,那么张同知就不必承担主要责任,只要后期操作的好,乌纱帽就算保住了!   “听说当年他与一家油铺的小姐相恋,二人私定终身,非卿不娶、非他不嫁,奈何那小姐的父亲一心用女儿攀龙附凤,意欲将她许配给本地另一个读书人。那读书人的书读的未必多么好,只是乃家中长子,名下许多产业……因蔺秀才和那小姐意志坚定,他便上门求亲,被羞辱一番也不改初衷。那姑娘的父亲也怕给人说嘴,与他约定只要能考中秀才功名便应了这门亲事。”   展鸰和席桐点头。早在听几名受害人说起蔺秀才五花八门却始终差不多一个主题的身世后,他们就猜到那人必定有过一段结局十分惨烈的恋情,如今听了这个也不过是意料之内罢了。   只是又不免好奇,“如今他早已是秀才,那为何亲事没成?”   没道理啊!   张同知也长长的叹了口气,十二分的唏嘘,“那女子的父亲着实糊涂,一心想要借助另一人的家业扶持自家,生怕蔺秀才正中了,竟暗中联合人做戏去骗他,说替他作保。结果蔺秀才一直到了进考场那日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拿在手中的担保文书竟是假的!没有人担保,他自然是考不成试的,更何况功名?心上人的父亲以此为由应了另一门亲事。”   展鸰和席桐大惊,“这也忒无耻!”   就算是竞争,你也好歹弄个公平竞争啊,这么干不成啊!愿赌服输,这人也忒不要脸了。   “这还不算什么,”张同知叹道,“若他不无耻,也不会有后头的事了。蔺秀才又羞又气,当下就病倒了,而等他好了之后再去,却被人打了出来……原来那女子竟万分痴心,眼见着嫁情郎无望之后,也不愿草草一生,竟于被送上花轿的前一夜一根绳子吊死了!”   原来竟是这样!   展鸰和席桐心下极为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再看蔺秀才如今的所作所为,便什么都明白了。   良久,席桐叹道:“他终于是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一类人。”   想必,蔺秀才也曾对欺骗自己的人深恶痛绝,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可渐渐地,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模糊了他的神志,终于叫他从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也开始用同样的方法叫别人饱尝痛苦和绝望……   可怜吗?确实可怜。   可恨吗?的确可恨!   分明该是冤有头债有主的,可蔺秀才却不分青红皂白,牵连无数无辜之人!   展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他没报复那女子的父亲吗?”   “哪里没!”张同知感慨万千道,“得知心上人死后,蔺秀才几乎没疯了,天天去她家门口哭泣,大半年里几乎什么都没干。次年那姑娘生辰时,又神叨叨的请人扎了纸做的花轿、新娘,青天白日的在那姑娘家门口举行冥婚!”   展鸰和席桐大惊,这也是挺绝的!   这是打击过度疯狂了。   “那姑娘的爹娘又羞又气,也病倒了,又要告官。只是当地县令本就颇为欣赏蔺秀才的才华,前番还重重责罚了那个欺骗蔺秀才的人。若非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那姑娘的爹做的,这会儿只怕那胖子都家破人亡了,还谈什么借助他人东山再起?且而且也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故而只是警告一番,来年又亲自替他作保,果然中了秀才。当时好些知道他跟那姑娘的事儿的百姓还感慨,可惜了一对佳偶!   说来也是可惜,其实蔺秀才本是中了举人的,结果放榜当日那姑娘的爹实在忍无可忍,与他当街厮打,结果反而被打伤……事情闹得太大,当地官员虽可怜蔺秀才,到底不好再坐视不理,便将他的举人从名录上划去。按理说,虽然此次作废了,可官府并没限制他日后再考,按照蔺秀才的才华,再中也非难事,那打那之后,他就好像彻底绝了念头,再也没下过考场……”   “哀莫大于心死,”展鸰感慨道,“或许他发奋读书便是为了那姑娘,如今人都没了,便是他权倾一时,又给谁看呢?”   心如死灰,说的就是蔺秀才吧?   只是世上有许多伤心人,大家被伤心后做出的反应各有不同,有的选择自我治疗,有的选择适当发泄,有的选择伤害自己,而有的,却选择变本加厉伤害别人。蔺秀才无疑就是最后一种。   饶是有所预料,展鸰和席桐也没想到事实真相竟然这般残酷,一时都沉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同知起身告辞,展鸰忙喊住他,“那蔺秀才,会是个什么结果?”   “如今还没捉到,可饶是这么着,眼前这些罪行也够判他仗四十,流放八百里了!”他自己疯了固然可怜,那姑娘也是可悲可叹,但蔺秀才闹得这么一出,可以说毁了多少家庭的美好未来,单纯从这方面看都有点儿轻了。   见他们问起蔺秀才,张同知还吓了一跳,忙压低声音道:“你们可别想不开啊,他这事儿是犯了众怒,谁也不可能包庇的。”   展鸰和席桐哭笑不得,“我们包庇他干嘛啊!”   可怜归可怜,世上本就有许多人被这个世界伤害过,可绝大部分的人依旧心地善良,并没这么极端的要去报复社会。   错了就是错了,哪怕你有天大的理由,哪怕可以被理解,但既然做错了,就得勇敢的承担责任。   你无辜,那些被骗的书生又何其无辜?若原谅了蔺秀才,谁又来给这些受害人机会?   蔺秀才的抓捕还在继续,而经此一役,张同知对展鸰和席桐也有点儿信任了。   转眼到了三月,两人正准备下个月带展鹤去蓝家做客的事儿呢,忽然外头来了一队人马,大声唱道:“圣人有旨!”   众人一惊,回神后早已扑倒在地,耳畔只有来人回荡的宣旨声。   原来是之前褚清怀进上去的酒精已经实验完毕,圣人和太后对这个结果都十分满意,不仅口头表扬,还给了极其丰厚的赏赐,更难得的是,圣人还亲自手书几个大字!   忠、仁、义! 第109章   医用酒精的效用结结实实震撼了整个朝廷, 若果然顺利推广, 不知能救多少性命, 当真是要流芳百世的。圣人只要一想到不久的将来那史书上的描述和后人的敬仰,就高兴得很。   前头的先人们太能干,实在没能给他留下太多发挥的余地, 想攒点儿拿得出手的政绩都不容易, 如今有了这个, 岂不是天赐的良机?   于是不仅圣人龙颜大悦,就连后宫的太后、皇后等主子娘娘们也都分外欢喜。她们都是信佛的, 素日无事都要吃斋念佛,如今若果然能推广开酒精,岂不是最积德行善的大事?故而不光圣人大肆嘉奖, 她们也都各自表了心意, 赏了许多东西。   褚清怀举荐有功,且是他治下的, 自然算一份政绩;而原创者展鸰和席桐更是没的说,唯独一个清宵观,倒是有些难办。   若果然论功行赏, 清宵观合该是跟展鸰和席桐两人一并位居头功的,只是如今天下大多推崇佛教, 这冷不丁冒出个道教的大功劳……不赏吧, 说不过去;可若赏吧, 又隐约有点儿不是味儿。   圣人在这事儿上犯了难,前后召集大臣商议数回, 到底是疙疙瘩瘩,私下又不免觉得褚清怀此人实在是个公私分明的清官,办事儿利索不掺杂私心,可有时候未免也太过迂腐。就好比这回的事情,反正酒精是那两个百姓做出来的,你折子上只写他们二人的名字不就完了么?做什么还要把清宵观扯进来?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了,想绕也绕不开……   到底是要脸面的人,圣人没好意思公开打自己“公正严明”的脸,也顺口表扬了清宵观几句,又赐了黄金千两,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至于展鸰和席桐,他不仅大方的赐了御笔亲书的“忠、仁、义”匾额一块,另有黄金千两,白银两千,因听说展鸰和席桐是江湖人,又赐了禁军中通用的宝刀两柄,神弓、劲弩各两副。左右如今也不大打仗,每年做出来的兵器都用不完,白堆着霉坏了,倒不如赏出去,又体面又物尽其用。   至于后宫女眷们,少不得是些绫罗绸缎、古器玩意儿的。   说来,褚清怀也是蔫儿坏,既存心与展鸰和席桐交好,便略使了点儿心眼儿:   事先递上去的折子里,他只写了两个名字,并未提是男是女,而恰恰展鸰的名字又十分中性,又跟酒沾边,所以所有人都本能的将他们当成两个江湖汉子。   然后圣人封赏的当日,褚清怀先领了自己的赏赐和旨意之后,这才笑着道:“都说好事成双,前儿微臣才得到消息,那二人已于年前成亲,可惜微臣不在,不然也该去吃杯喜酒沾沾喜气的。”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继而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圣人头一个诧异道:“成亲?!”   两个男人成的什么亲!   褚清怀这才一副“哎呀,微臣忘了”的表情,诚惶诚恐道:“微臣有罪,光急着同圣人报喜了,竟忘了提前分辨,这展鸰,乃是一位女子,与那席桐是一对恋人。微臣有罪,还望圣人责罚。”   话音刚落,朝上的议论声就又大了一倍,圣人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十分和气的叫他起来,“此等微末小事,爱卿不必在意。”   他看重的只是自己的政绩,哪儿在乎弄出来这个的人是男是女?莫说是名小小女子,哪怕是个太监呢,又有什么要紧?   褚清怀就又谢了恩,顺嘴拍了一记马屁。   他自然知道圣人不会在意这些,可对于展鸰和席桐而言,这事儿先说和后说,差的实在太大了。   世人向来轻视女子,若他从一开始就点明两人性别,即便展鸰是首功,事后论功行赏时也必然会被大大的忽视;可这会儿都尘埃落定了再说,那就大大的不同了。一来,圣人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赏赐和夸赞自然不好收回;二来,众人必然会震惊于一个女子竟也有这般本事,不管是他黄泉州,还是酒精,亦或是展鸰本身,会被舆论进一步推到更高的位置。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一家客栈,都是好事。   多个朋友多条路,指不定日后自己还有用到人家的时候,而且难得女儿与她交好,权当卖个人情吧。希望她看在今日的份儿上,日后能多照顾锦儿些个……   圣人果然越发欢喜起来,褚清怀又趁机道:“正因圣人治理天下有方,这才能叫百姓安居乐业,又得人杰地灵。不然她一介小小女子,如何来的这般奇巧心思和本事?”   众朝臣不甘示弱,都纷纷跟着奉承,圣人更加开怀,也觉得这女子不错。   “果然是双喜临门,他二人乃是大庆朝的功臣,如此,便再加赏一对如意,一对玉璧,两斛珍珠,取珠联璧合之意……”   这些东西又跟单纯论功行赏不同,乃是完全的私人性质,这就算是入了圣人的眼。   不少朝臣都嫉妒的眼珠子都绿了,又暗骂褚清怀奸诈,他们兢兢业业一辈子,有几人儿女成亲时能得到过圣人的祝福和赏赐的?此等荣宠,何止是祖坟冒青烟,只怕祖坟烧焦了也未必换的来!那对夫妻还不对他死心塌地啊?   消息传到后宫,正等信儿的太后和皇后等,以及几位过来听新鲜的公主们也都镇住了。   “竟,竟是位巾帼?”   消息是小太监一段一段传回来的,一开始皇后听说展鸰是个年轻女子时心头就是一咯噔,生怕她身怀奇功被招进宫。外有褚清怀一党扶持,又有功在身,且想必那女子本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岂不是自己的劲敌?   结果还没想出对策呢,后头小太监又气喘吁吁的进来,说了她成亲的事儿。   众位娘娘齐齐松了口气,再说笑夸赞时就真诚多了。   成亲好啊!哪怕她是个天仙呢,已经嫁人了就没有威胁了!当今颇好脸面,如何做得出夺人妻子的事儿?   皇后带头笑道:“难得亲身经历了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本宫是十分敬佩的,说不得要跟在圣人和母后后头,也再多添些赏赐……”   她都表了态,其他的娘娘们也不好沉默,都或真心或假意的出了点儿,连带着几个公主也都跟着凑趣,或是两匹缎子,或是几样宫中首饰的,不一而足。   所以这会儿展鸰和席桐收到的赏赐就十分壮观,光是后宫女眷们指名给展鸰的,就足足装了六辆马车,还有赏给他们俩的,直接就将一座空院落塞满了。   将使者送走之后,褚锦带头上前贺喜,“恭喜姐姐姐夫,如今你们也算是京城的名人了!”   “什么名人,想必褚大人暗中出了不少力呢!”展鸰笑道。   才刚使者就模模糊糊的提了一嘴,再一看这明显优厚的过分的赏赐和构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也是姐姐你该得的!”褚锦浑不在意道,说着,又去问席桐,“姐夫你说是吧?”   自打俩人成亲之后,褚锦就改了称呼,不再喊他席大哥,直接叫姐夫了。   这两声姐夫直叫席桐通体舒泰,浑身三万六七个毛孔都张开了,当下一本正经的点头,“不错,你姐姐最是个有本事的,都是她该得的。”   见他们一唱一和,展鸰也是无可奈何,又看着那足足摆了两间屋子的绫罗绸缎,只觉得眼睛都要被闪瞎了。给自己的六车赏赐里头,光是布料就能有五车!   “大家还真是喜欢送布啊,”她由衷感慨道,“早前你从江南弄了那些来我就觉得够精致,谁知今儿竟也有福气看见更加奢华的,真不愧是皇家出品,这一匹匹的,简直就是艺术品,哪里舍得裁开来穿!”   这么多,都够她和席桐穿一辈子了吧?   而且像这种等级的料子也不敢随便送人……   “如今我也跟着姐姐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呢!”褚锦看的眼睛都花了,啧啧称奇道,“这里头一多半儿我都没见过呢!”   她平日虽然能直接从江南织造那边拿货,可大多也不过是官用。而褚清怀不是京官儿,等闲得不到宫中赏赐,除非是宫用的料子被筛下来的多余的,等闲官宦人家哪里摸得着?故而这里头她满打满算也不过见过一二成罢了。   展鸰笑道:“前头你帮了我们,正好这回我们也能借花献佛回报一二。你只管挑,看中了就拿走,只当是我们给你添的嫁妆了!”   褚锦俏脸绯红,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倒也没推辞。这样好的东西,等闲都是见不到的,若这会儿矫情,日后少不得要后悔。再说,她跟展鸰本也不必这样外道。   只她也没多要,只是象征性的挑了两匹大红蟒缎、两匹牡丹缠枝妆花缎,已经心满意足,又小声道:“父亲被升了沂源知府,六月上任,夏白也因剿匪有功,被提到了五品,日后我与人会客也就能穿蟒缎了。”   其实若单纯是夏白剿匪的事儿,功劳实在有限,赏赐就罢了,最多从六品提到从五品。只是赶巧了,褚清怀又特意在折子里将他给将士们用酒精救命,降低伤亡的事儿一并说了,圣人大喜之下自然不计较小节,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区区五品武将,顺手一并晋封。   展鸰和席桐得的这些全是宫中破格赏赐的,爱怎么穿就怎么穿,谁也说不着什么。可她就不同了,既然是友人相赠,就不得破格。而蟒缎五品以下不得穿用,如今夏白成了正五品,成亲之后她就是正经的诰命夫人,都可以穿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替他们高兴,“只是如今沂源府的知府任期还不满吧?那你父亲?”   难不成是直接给撵下去?   褚锦心思剔透,自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就笑道:“原先的赵知府已经在任上待了五年,连着三年考核都是优,早该动一动了。如今正好借着父亲这个机会,被调往江南那边做知府去了。虽然是平调,可江南富庶,也算暗地升迁,想必也是欢喜的。”   “那就好。”展鸰彻底放下心来。   升官必然是好事,可若是以踢掉别人为前提,可就不算什么十全十美,少不得要结仇呢。如今因着褚清怀的关系,那位赵知府也能提前改任肥差,心情自然坏不到哪儿去。   接二连三的喜事总算彻底冲淡了年后一茬接一茬的分离。展鸰是真心为褚锦一家高兴,就又用心为她挑了两匹可以裁剪做家常衣裳的榴开百子大红提花绸子,两匹万字不到头吉祥话的宝蓝色锦,还有几匹月白、竹青、粉绿、鹅黄等薄料子做贴身和春夏之用,“前头两样你们做见客的衣裳和礼服也就罢了,我摸着这些都十分细腻柔嫩,不做家常衣裳可惜了!”   褚锦推辞一回,到底推辞不过,只好受了。   展鸰又叫了唐氏来做衣裳,后者早在圣旨来的那一刻就吓软了,这会儿哆哆嗦嗦进来,只觉得整座院子都被那些珠宝玉器和绫罗绸缎映的光辉璀璨,睁不开眼,“掌柜的,这样好的料子,我,我实在是怕糟蹋了!”   也不知她烧了什么高香,这辈子竟也能见到皇宫出来的宝贝,只唬的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动?   寻常料子就罢了,她驾轻就熟;而之前江南来的料子就已经在挑战极限,正经大衣裳都是江南的裁缝和绣娘经手,她不过打下手,或是做点儿简单的被褥、靠垫荷包的。本以为那就顶了天到了头,谁知他们家掌柜的这么大本事,如今竟连宫里头的主子娘娘们用的都弄了来!   可吓煞人了!   展鸰就笑,“倒也不难为你,你只挑着给我们做几套贴身穿的,其余的我另找人。”   唐氏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应了。   倒不是展鸰不信任,实在是不同的料子对裁缝的要求也不一样。这些料子跟以前唐氏接触过的犹如云泥之别,说白了,她根本就不懂如何处理才能发挥其最大优势,一个不小心就白瞎了。   好在之前褚锦考虑的周全,眼见着一家客栈生意越做越大,他们日常穿戴也越来越讲究,区区一个唐氏俨然已经满足不了日常所需,就直接做主将成婚前从江南请来的一位绣娘、一位裁缝留下了。如今唐氏偶尔替他们做做家常衣裳,其余的时间就忙活一家客栈其他人的穿戴,分工协作倒也自在。   众人说笑一回,又有铁柱和二狗子笑着跑进来,“掌柜的,我们已经将那御笔亲书的金匾挂好了,您快出去瞧瞧,当真威风极了!”   展鸰和席桐也是头一回接触这个,不免好奇,果然拉着褚锦出去看了一回。   就见客栈原址大堂入口处金匾高悬,四边都包着金箔,刻着精美的花纹,上书“忠仁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端的气势磅礴。   众人欣赏一回,展鸰就拉着席桐小声吐槽,“说老实话,我真觉得这皇帝的书法不如贺衍……”   席桐忍笑,故意板起脸来,“大胆!”   说完,两个人都吃吃的笑起来。   贺衍临走前替他们将一家客栈需要挂匾的地方都重写了一遍,那才是真的铁画银钩!   当时他们还吃惊不小,没想到贺衍此人瞧着笑呵呵软绵绵的,一笔好字竟力透纸背,锋利大气的很,有点儿藏不住的霸气。   怪道他能跟肖鑫和秦勇那两个血性的江湖男儿聊得来,想必内心深处也藏着一股直来直往的侠气吧。   褚锦笑道:“这可真是威风八面了,日后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本地官员也不敢轻举妄动,再也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过来找茬,姐姐姐夫,你们便只管高枕无忧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褚锦只是满心欢喜,展鸰和席桐听后却隐隐觉得不妥。   两人下意识看向官场上退下来的老狐狸,就见郭先生也眉头微蹙,显然心事重重。   到底是,招摇太过。   他们因着酒精一事,本就被推到风口浪尖,若再这么大咧咧的炫耀,难免遭人眼红嫉妒,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惹出祸事来。   铁柱和二狗子正兴奋地嗷嗷叫,喊着什么祖宗保佑,如今果然是光宗耀祖了,就听自家二掌柜的平静道:“将匾摘了,搁到后头供起来,日后那里便是祠堂。”   “啊?!”   众人都惊呼出声,却见郭先生眼底已然沁出几分笑意,捻着胡须微微点头。   这两个孩子,果然是可造之材,倒是省了自己稍后点拨了。   纪大夫摇头失笑,小狐狸。   褚锦先还不明所以,可细细一想,也给吓出一身汗,忙拉着展鸰道:“对不住,姐姐,我实在是高兴糊涂了。”   才刚她说的那话实在不应该,但凡遇见旁人,得了这样的好事儿只怕早已欢喜的昏了,如今再被自己一吹捧,岂不越发失态?福祸相依,高兴过了头,再接下来可就不是什么好事。   “傻丫头,你又道的什么歉?”展鸰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儿,“若非你的提醒,我们还要糊涂着呢!”   展鸰又说笑一回,又赏了月钱,众人复又欢喜起来。   使者驾临这种事儿根本瞒不住,即便他们不张扬,要不了几天,外头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只怕也就都知道了。所以他们要做的,就是尽量低调!   因不便大肆庆祝,展鸰只在客栈里摆了宴,自家人尽情吃喝一回也就罢了。   几日后,一家客栈和清宵观得了圣人亲口夸赞和赏赐的事儿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沂源府内外,潘掌柜自不必说,就连张同知也亲自来贺了一回:难免又带了半车布……   他简直都要对顶头上司的眼光和行事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任谁看,这两人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江湖草莽罢了,他堂堂知州,褚家嫡派子孙,怎么就肯纡尊降贵的同这些人往来?   往来就罢了,竟还真能从这两人身上得了这天大的好处!!   难怪人家比自己年轻都是知州,啊,不,很快就是知府了。而反观自己,空耗岁月,眼下却连个同知都岌岌可危……   张同知狠狠感慨一回,又主动把蔺秀才案子的最新进展说给他们听,“前儿已经有人发现了蔺秀才的踪迹,他大约是听到了风声,知道事情败露,可竟不往外逃,反而是往老家去了,如此一来,岂不是瓮中捉鳖?”   抓人犯基本上都会满天撒网,而老家和向往的对方往往都是重点照顾对象。蔺秀才饱读诗书,听说也对律法、案卷颇多研究,岂不不知道这个道理?   展鸰也觉得哪里怪怪的,“是不是想着束手就擒前,再去心上人坟前拜祭一回?”   张同知点头,“本官也是这样想的,毕竟一旦下狱,再出来可就是数年之后了。”   话虽如此,可他们心里却都隐隐觉得有什么重要的线索漏掉了,那线索只在他们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又迅速消失,根本抓不住……   如今旨意已经下来了,医用酒精和烈性白酒的生意已经正式划归国有,还是沿用了之前展鸰他们的销售方法:每坛都编号,具体到销售个人,严格控制买卖,日后出事也有迹可循。   到底是直接拿了人家的劳动成果,圣人好歹还算有点良心,给留了点儿余地:   除了官府衙门和正规在册的药铺之外,还特许一家客栈经营,不过每月都有定额,饶是这么着,也真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这会儿的酒精和白酒就如同盐铁茶,堪称暴利!   展鸰和席桐也没想着独吞,又主动跟衙门那头合伙,还额外拉了清宵观那边。   其实他们颇有些替清宵观的道士们鸣不平的,到底是贡献了蒸馏器啊,竟然只得了一千两黄金的赏赐?   别怪他们贪得无厌,只是这个赏赐比起他们得的,简直不过十之一二!   好歹您老赐个匾啊!也就是多写两个字儿的事儿,又隆重又体面,统共能有多少成本?   为此,他们还特意跑了趟清宵观,生怕那群可爱的道长们因此事跟他们起了隔阂。   本来两人去的时候还有些惴惴的,路上都翻来覆去的斟酌了说辞,谁知还没进门的,几位熟悉的道长就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又连连道谢。   早前清瘦的王道长如今俨然是红光满面,胖了不知多少,“两位道友快请进!”   展鸰和席桐两个人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七手八脚的拖了进去,一路上两人四只耳朵里灌满了感激和溢美之词。   “到底是你们有见识,又果决,这招果然好使!”   “无量天尊,咱们清宵观终于时来运转,竟得了圣人夸赞了!”   “一千两,足足一前两!我做梦都没胆量梦见这么多银子!那可是黄金呀!”   “正是,正是!贫道的眼睛里头现在还有金光哩!”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对这种反应有点儿惊讶。   宋道长看出他们的诧异,笑道:“两位道友不必介意,我等本就是修行的人,青菜萝卜惯了,日日粗布麻鞋,那些个绫罗绸缎哪里用得上?”   早前他们都没敢指望还能得到圣人的亲口夸赞!   “托你们的福,如今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得了风声,连日来登门的居士见天翻番,香火旺了许多!”张道长亦是心满意足道。   假以时日,他们清宵观必然能够重现祖上荣光,成为这大庆朝一等一的圣地!   就听王道长又语重心长道:“两位道友莫要介怀,我等所求不过如此罢了!”   展鸰和席桐不由得十分震动,心道果然是修行的得道高人!这个思想觉悟就是不一般!   两人肃然起敬,心神俱震,忙收敛心神,也跟着行了一礼,“受教了。”   啊,他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都是大师啊,何其无私,何其出尘!他们简直将人家想的俗了!   罪过罪过!   然后就听王道长继续严肃道:“绫罗绸缎,珠宝玉器,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给了银子……”   一众大小道士纷纷点头,“正是!”   有了银子什么都好说,足足千两黄金,三五个清宵观都够整修的了!   展鸰&席桐:“……?”   等会儿,道长,你们是不是哪儿不对! 第110章   只要有了银子……   这话简直像魔咒一样绕梁不绝, 惊得展鸰和席桐呆了半天, 看着眼前大小道士们发自内心的愉悦, 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您就不想要个匾什么的?”展鸰的心情十分复杂,以至于话语中不自觉带上了极富目的性和煽动性的引导性字眼。   “哎,道友这话痴了, ”王道长十分严肃的道, “我等修道之人, 何必拘泥于外物?只要心意到了,有匾没匾都是一样的。”   众道士纷纷点头。   此时一阵山风吹过, 掀起了众人新做的道袍,顿时如同有十几只幽魂拔地而起,由里到外的透着那么点儿稍显扭曲的执着。   展鸰和席桐也在瞬间涤荡心灵, “道长说的是。”   王道长点点头, 带着他们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发自内心的感慨道:“最要紧的, 还是银子啊!”   众道士纷纷称是,“银子啊!”   展鸰&席桐:“……”   话题跳跃幅度太大,心好累啊!已经觉得有些跟不上了怎么办?   有个胖乎乎的道士大约是管厨房的, 瞧着特别积极,笑眯眯道:“师叔, 今儿晌午留两位道友吃饭么?”   “要的要的!”王道长忙点头, 又搓搓手, 不忘认真嘱咐道,“就用智真方丈送来的面粉和面!包素三鲜包子!”   众道士眼睛里就都流露出兴奋和期待的神采, 特别真挚且浓烈。   展鸰就觉得反正自打踏进清宵观的门槛儿,一切就不能用常理忖度,不然……一定秃头!   “智真方丈,是隔壁山头青龙寺的智真方丈么?”方圆几十里,上规模的寺庙好像就隔壁那么一座。   王道长很开心的解释道:“不错。”   席桐的表情也有点麻木了,不过还是难掩好奇的问道:“难道贵观还与青龙寺颇有往来么?”没听见都到了赠送面粉的地步了,交情肯定不一般呐。   “智真方丈是个得道高僧,”宋道长就主动答疑解惑道,“当然,青龙寺上下大小和尚在他的教导下也都很是不错。早年鄙观上下险些饿死,也是智真方丈前后多次送米送面,实在是功德无量。”   说着,还顺手拍了拍路边大树粗糙的树皮,“不然,这些树只怕就要死了。”若是被饥不择食的人剥掉树皮果腹,哪儿还有活路!   顿了顿,王道长又非常有经验的道:“青龙寺种的麦子特别好,磨出来的面粉格外香甜可口,只是所产不多,大都给那些和尚们自己吃了,每到逢年过节才赠我们一石、半石的。前儿他们得了消息,也来贺喜,便额外送了一石。当然,我们也没白要,回了酒精呢。”   最后说到自家独一无二的特产时,王道长的语气分外骄傲。   话音刚落,旁边一直沉默的张道长就见缝插针的补充道:“当然,不过若论种菜,还是我们清宵观的菜蔬更胜一筹,更好吃些。”   “不错不错。”   “那是自然。”   “是的,智真方丈都亲口承认过的。”   众道士纷纷点头,又不自觉挺起胸膛,脸上格外有光,好似在种菜方面强过隔壁的青龙寺俨然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重要性完全可以排的上天字号甲等。   身心俱疲的展鸰&席桐:“……”   说心里话,他们已经有点搞不大清楚这两家的相处模式了。一个道观一个佛寺,此消彼长,难道不该掐的你死我活么?可是你看看,如今这都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张道长就亲自推荐说青龙寺那边算日子准,这会儿又意外得知人家还救过他们全观上下的命!又你承认我家麦子好吃,我认可你家菜蔬可口的……   一点也不像正经修行的人好么?   王、张、宋三位道长相视一笑,俱都十分满足,又听那管厨房的胖道士满是向往的道:“如今咱们手头宽裕了,正好可以多买些种子。回头若有盈余,还能分些给前来参拜的居士们。”   众道士点头称是,展鸰就百般纠结的问道:“……之前不是说以后就不种菜了么?”   当日亲自放下豪言壮语的王道长也有点尴尬,挠了挠头,干咳一声,“外头买的到底不如自家种的好吃。”   胖道士也底气十足的道:“轮种菜,放眼黄泉州,谁比得上咱们清宵观!”   周围又是一片铿锵有力的附和之声,并争先恐后的表示若放弃种菜,反而去买人家的吃,那简直是本末倒置。   展鸰和席桐就没话说了。   你们是道士啊,攀比这个像话吗?还本末倒置,你们自己弄清楚什么是本,什么是末了吗,还本末倒置……   一群心情各异的人先去研究室看了会儿,深入讨论了一回,便去茶室歇息。   眼下已经三月中旬,颇有春意,被凛冬摧残了几个月的花草树木重新冒出新芽、长出嫩叶,在融融春日下肆意舒展着身躯。   道观虽然已经大肆整修,但只动了建筑,原有的植被除了实在没法儿看的地方,大体依旧保持原样,用王道长的话说就是:“万物皆有灵,草木虫鱼皆如是,能不破坏的还是别动了。”   故而这会儿清宵观里的花儿生长的也格外肆无忌惮,才刚他们走过的青石砖路中的缝隙里还顽强的钻出来好几株植物,纤细的枝茎上努力挑着几朵鲜红的花朵。那柔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莹亮的露珠,随风摇曳,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亮。   大家说了一会儿闲话,又提到日后的发展方向,王道长非常坚定的表示要继续将酒精产业做大做强,“难得圣人开恩,给了这么个恩典,除了衙门和正经药铺之外,也就咱们这边能卖了,自然是好好把握机会……”   多存点银子!   真的,彻彻底底的穷过之后,你就能刻骨铭心的感受到:   什么匾额,什么御笔亲书,什么夸赞都不管用,都是虚的,什么都不如银子好使!   展鸰和席桐深以为然。   他们的客栈开了也有一年多了,生意算是红火了,可饶是这么着,十几个月下来挣得竟然还没有两个月卖酒精和白酒挣得多!关键是两边正式采买人手实现量产化之后,管理也十分方便,根本不用多费心思。   这样好的机会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们得好好把握。   隐居归隐居,可不也摆脱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几样么?衣食住行哪样是天上掉的?即便是现代社会的退休也得有退休金呢,少了钱怎么行?   研究狂人宋道长就带点儿兴奋又带点儿羞涩的道:“前些日子我同师兄整理前人留下的东西,发现有两只八宝葫芦琉璃盏,十分难得,只可惜其中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被摔了一下,杯壁上出现了两道裂痕。”   此刻的琉璃制品还算珍惜,本朝并不擅长,大多是从西域外国流传进来,寻常大户人家也不易得。而清宵观竟能有足足两只,还算成双成对的,可见祖上着实曾烜赫一时。   “后来我们就琢磨,说如今大庆朝虽也有人制作此物,然大多颜色浑浊,不甚透亮,据说唯有西域那边一等一的能工巧匠才能偶然集合了天时地利人和,得上一两件真正剔透无暇的……可两位道友,且看这个。”   说着,宋道长就起身去墙角的小柜子里拿了个布包过来,小心翼翼的在桌上打开。   此刻日头正好,灿烂的阳光毫无阻碍的从大开的门窗中照进来,笔直的落在布包内的物件上,瞬间折射出璀璨又剔透的光,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展鸰和席桐都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彼此的眼中都有显而易见的震惊和诧异。   布包内装的是五粒大小不一的蓝色琉璃颗粒,大的约莫枣子大小,小的不过拇指肚一半大,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它们无一例外的清透无暇!宛如最深沉的蓝色海水,安静的躺在白色的布包里,大大方方的将阳光过滤成美丽的蓝色,洒落在四面墙上。   太美了!   别说穿越来这么久,哪怕就是现代社会,他们也很少能看见颜色这样浓郁,纯度这么高的玻璃!   这完全已经可以被叫做玻璃,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琉璃了。   其实如今琉璃的制作工艺已经渐趋稳定成熟,可渐渐的,人们已经不满足于目前阶段的成品,总有些人觉得琉璃内部的气泡和略显浑浊下沉的颜色不够通透。   还有人痴心妄想:若是能将琉璃提纯为像天然水晶那样晶莹剔透的模样就好了!   无数人为了这个目标前赴后继,可纷纷死在沙滩上。但是现在,他们看见了玻璃颗粒!   虽然这些玻璃颗粒只是无意中被炼出来的,想要实现稳定生产,并且是大件生产的目标依旧十分遥远,但通往成功的道路已经被打开!   回去的路上,展鸰和席桐的心情都出奇愉悦。   “张宋两位道长,还真是天生搞科研的料子。”展鸰笑着感慨道。   “是天赋,也有后天努力。”席桐对她的形容深以为然。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他们又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然后两人既惊且喜的发现,张宋两位道长关于化学的知识、经验和感悟正以惊人的速度累积,俨然是大半个成熟的化学家了。   而他们两个所占据的,也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世界所带来的一点便利,偶尔漏出几句现代总结和规律,令两位道长豁然开朗。   若说之前展鸰和席桐面对张宋两位道长是绝对优势,那么现在,双方俨然已经逐渐开始呈现出并驾齐驱的架势。想必再要不了多久,或许那两位天生的化学家苗子就会迎头赶上,将他们伴随穿越所带来的一点优势秒杀。   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展鸰和席桐感到沮丧和惶恐,相反的,他们非常高兴,也非常敬佩。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沉下心来,心无旁骛做研究的。   他们两个虽然掌握了超出这个时代的部分知识,但实在不是潜心做研究的料,如今倒是不怕瞎了。   “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看见真正意义上的透明玻璃出现啦!”展鸰想想就觉得挺美。   古代琉璃出现的很早,但跟现代社会普遍应用的无色透明玻璃其实并不是一回事儿,而且这时候的琉璃烧制起来程序十分繁琐,造价也高,还只是人们心中的奢侈品。若当真能弄出透明玻璃,必将极大的改变这个社会。   “等有了玻璃,我就先把咱们那儿的窗子都换成玻璃窗!”展鸰野心勃勃的说。   如今大家都还是用窗户纸糊门窗,夏天倒罢了,换上粗孔纱倒也没什么,可其他季节就惨了。保温效果差,浪费柴火不说,关着还特别闷,又阴沉,额外还得浪费灯油。   若是有大玻璃窗就不一样了,亮亮堂堂的,隔着窗子看雨赏雪的,听着雨滴一点点敲打在玻璃上,那得多美啊!   相较她,席桐就显得冷静而理智多了,“怕也没那么容易。”   且不说从琉璃到真正意义上的玻璃之间横亘的巨大难关吧,想要烧制出稳定的大型器,更甚至说能用来做窗户玻璃的平整又薄脆而纤巧的平面玻璃,更是迄今为止史无前例的巨大考验……   不怕说句丧气的,说不定等他们闭眼都等不到!   展鸰显然也早有准备,并不灰心,只是笑:“没事儿,好歹有希望了,总有一天能成!”   陆游老先生还能家祭无忘告乃翁呢,大不了以后晚辈们跟他们讲呗!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关于琉璃和玻璃的问题,都别跟我犟哈,我可是曾经想从外语专业跨专业考北大考古专业研究生的人呐,【当然,因为种种主客观原因,还被一个前辈坑了一把,顺便让我充分理解了什么叫做学历高未必人品好……反正最后差一点儿进面试,真是差一点儿,唏嘘……】对与它们的历史还是比较了解的……古代琉璃很早就有了,早了去了,而且真是先从国外传过来的。那时候的琉璃大都带颜色,普遍含有杂质,且昂贵!基本上都是装饰品和摆设之类的不实用的玩意儿,许多达官显贵陪葬品里就有琉璃珠,不过很多人直接叫玻璃珠,还有玻璃蝉啊玻璃蜻蜓什么的,花样不少。但这个玻璃跟现代社会的玻璃其实并不相同。真正意义上的现在社会普遍应用的这种透明玻璃,那是非常晚才出现的 第111章   从清宵观回来之后, 展鸰和席桐就开始最后一次检查行李, 准备三日后启程前往平陶府新明州, 正式兑现带展鹤重回蓝家的承诺。   “鹤儿,还有什么想带的吗?”展鸰拉着小孩儿的手问道。   这事儿从上月开始,她就跟展鹤正式说过好几次了, 如今小孩儿知道哥哥姐姐陪自己一起去, 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抗拒了。只是每次提及此事, 他仍是有些显而易见的紧张。   展鹤紧紧抱着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席桐给他的小木马,没做声。   展鸰也不勉强, 只是捏了捏他的小脸儿,温柔笑道:“再带几件衣服吧。等咱们到了也得四月底,新明州偏南, 想来也挺热了, 大家每天都要收拾的利利索索的。”   展鹤不言语,一只胳膊抱着小木马, 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跟只大壁虎似的亦步亦趋。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展鸰正在看礼单, 却听一直没动静的小孩儿忽然小声来了句,“有, 有空吗?”   “什么?”展鸰一时没听清, 本能的问了句。   “会有空吗?”展鹤仰起头, 两只红彤彤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蓄满泪水,却用力抿着嘴巴不掉下来, 哆哆嗦嗦的问,“父,父亲会有空吗?”   这是他来到一家客栈之后,第一次叫蓝源父亲,哪怕当初父子俩充分的时候也没松过口。   展鸰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他是你父亲,怎么会没空见自己的儿子?”   “可是以前他就是那个样子的!”小朋友好像突然被她的话刺激到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抽抽噎噎的道,“鹤儿想找他,可他总是没空!母亲也叫我不许去打扰!鹤儿等了好久好久,久到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他还是没有空!”   “鹤儿每天都用功读书,认真练字,可他都没有空来夸一夸!”   “鹤儿每天都去院子外面等他的……”   “那天,那天那个姨娘说有办法可以让鹤儿见到爹爹,然后……”   说到这里,展鹤忽然放声大哭,浑身打颤,显然不堪回首的记忆让他伤心又害怕到了极致。   他太渴望来自父亲的陪伴和肯定了,以至于那个女人笑盈盈的提出建议时,他虽然有发自本能的怀疑,可依旧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展鹤的年纪还太小,许多事情很快就忘记了,关于过去几年短暂人生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且支离破碎,可唯独这件事始终刻骨铭心!一度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从刚捡到小孩时的近乎自闭的状态,一直到现在的无忧无虑与常人无异,展鸰都记不清中间大家做了多少努力。她不是不想知道之前小朋友究竟遭遇了什么,可却始终怕再次揭开伤疤,让他受到二次伤害……谁能想到今天却在这种状况下被告知真相。   “别怕,姐姐在啊,姐姐在。”展鸰一下子就把小孩搂到怀里,心疼极了。   距离事发一直过去了一年多,时至今日,展鹤才真正尝试直面过去,勇敢的说出曾经的真相。   而直到现在,展鸰才忽然明白,其实小孩儿并非讨厌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是恐惧,深深的恐惧。   他害怕回去之后面临的还是那样的生活,害怕再次面对类似的噩梦般的经历……   他深深的渴望着来自父母的亲情,但却又发自内心的恐惧,担心对方再次重复过往!   若是回去了,父亲还是没空陪伴自己,没空同自己说话,没空做这个没空做那个,大家只如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一般,哥哥姐姐也不在身边,或许什么时候又会有旁人跳出来害自己!那,那还不如不回去!   渴望又恐惧,想靠近却又本能的要逃避,种种此类,简直要把这个小小的孩子折磨疯了。   “父亲一定是不喜欢鹤儿!”   “他从没抱过我!”   “哥哥姐姐和先生他们总是夸我的,可父亲一次都没有!”   “褚姐姐的爹爹不是那样的!她爹爹很好的!”   “我,我不想回去了!哇啊啊啊!”   小孩儿嚎啕大哭,哭声震天,惊得席桐、郭先生、纪大夫等人都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连滚带爬的冲过来,问明原委之后也是半晌无言,只好转着圈儿的哄孩子。   展鹤结结实实哭了半天,两只眼睛肿的烂桃儿似的,嗓子都哑了,最后干脆因为太累睡过去了。   几个大人围了一圈守着他,时不时还轻轻拍拍睡梦中不安扭动的小孩儿的脊背,轻声哼唱几句摇篮曲什么的。   郭先生趁机给他把了一回脉,叹了口气,“倒也不算坏事,他人虽小,可心思却重,性子又犟,若不趁早发泄出来,早晚憋出病来。”   众人听说,齐齐松了口气,却不免越发心疼。   本来若是没有中间那个女人横插一杠,或许展鹤,不,是蓝辄,也会像其他大家族里长出来的孩子那样慢慢成长,将对于父爱的渴望深深埋藏心底。然而世事无常,他因为渴望亲情而险些被杀,这种经历瞬间将他心中的所有不安悉数放大,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害怕的越加害怕,恐惧的更加恐惧,也难怪现在的展鹤对蓝源的态度这样复杂。   他本就是个倔强又敏感的孩子,如果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受到二次伤害,恐怕他真的无法打开跟蓝源的心结。   展鸰沉吟片刻,“这次去,我和席桐准备跟蓝大人他们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好歹是父子俩,不该这么下去。   大家就都点头。   展鸰帮展鹤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又问郭先生和纪大夫,“这一来一回的,说不得也得在那里待些时日,算来少说也得两三个月,您二位也去吧?”   官道倒是快的,可问题就在于:他们不能走官道啊!这就耽搁时间了。   两个老头儿对视一眼,都摇头,“我们就不去了。”   纪大夫道:“我们两个糟老头子,年纪大了,骨头脆,也实在禁不起颠簸,倒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你们回来。我给你们弄了些常备药带着,预备路上应付,蓝家也是有供奉的,倒也不必太担心。”   如今都三月多了,回来怎么这也得六月份甚至七月份,正是最热的时候!他本来就胖,北方住着就够呛了,得多想不开才掉头往南跑?   郭先生沉吟片刻,也道:“功课也不要紧,你们盯着我也放心,每日别忘了练字。我瞧着他的性子,都有点儿外柔内刚的意思,照着文泽的字帖练倒正合适……稍后我书信一封,你们带去给蓝大人也就是了。”   教书还讲究个因材施教呢,没道理养孩子也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既然你们家情况特殊,自然得特殊对待。   展鸰也知道,很多事儿估计郭先生说一句,远比她跟席桐说一万句来的管用,忙不迭的应了,又道谢。   郭先生摆摆手,“谢什么?本也是我的弟子,没得什么事儿都交给别人做了。”   展鹤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睡了一觉,再醒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席桐就提着他往空中抛了几回,吓的小孩儿哇哇乱叫,哪儿还顾得上害臊?登时就把心事抛开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笑的浑身是汗,席桐又拉着他去泡澡,小孩儿就十分羡慕的摸着他身上线条流畅的肌肉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哥哥一样硬邦邦的呀?”   席桐轻笑一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肚皮,小孩儿咯咯笑着躲,扑腾起好大一片水花。   “只要你勤加锻炼,长大了就行了。”席桐道。   就这会儿才不大到六岁呢,大腿不如自己的胳膊粗,洗澡水里还得放几只木头刻的小鸭子,去哪儿硬邦邦?   展鹤认真点头,又掰着指头数,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年才能长大啊?   看着小孩儿认真的模样,席桐笑了几声,拉过来给他擦背,漫不经心道:“你还小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必憋着。”   展鹤耳朵红彤彤的,很小声的嗯了声,又有点不确定地问:“可以吗?”   “可以,”席桐言简意赅的道,似乎是觉得说服力不够,又补充道,“哥哥小时候也是这样。”   “真的吗?”展鹤的眼睛刷的亮起来,本能的想扭过头去问,却被一把按住。   “闭眼,要冲头发了。”   “哦。”小孩儿乖乖闭眼,非常紧张的坐直了,紧接着就有一瓢热水从他脑袋上浇下来,将头上皂角的泡沫都冲干净了。洁白的泡沫被热水带到脸上,有些痒痒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席桐失笑,拿过大手巾替他擦了脸,又顺了顺头发,拍拍小孩儿的屁股,“好了。”   小屁股滑溜溜软嫩嫩,手感特别好。   展鹤嘿嘿直笑,捂着屁股扭了扭,小脸儿通红,不过还是舍不得走。   他偷偷问过肖叔叔和秦哥哥啦,他们小时候也曾经被爹爹一起带着洗澡哩!这叫男子汉们的秘密!也是成为男子汉的第一步!   鹤儿虽然没有爹爹在身边,可是……他最喜欢哥哥啦!   两人嬉笑片刻,展鹤无意中瞥见席桐两腿之间,满脸震惊,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觉得既惊奇且羡慕,“好大哦!”   哥哥什么都比自己大哦!   席桐挑了挑眉毛,伸手去扯小孩儿的腮帮子,“这个不用着急,好生锻炼,身子长大了,这个也就大了。”   展鹤老老实实点头,又忍不住问道:“哥哥,哥哥小时候也哭过吗?”   “不光哭过,还挨揍呢!”席桐一本正经的讲述着自己的黑历史。   “哇!”展鹤惊叹道,“好了不起哦!”   “那是,”席桐大大方方道,“哥哥那会儿调皮,总是跟同学们打闹,他们都打不过我,就会告状,老师知道了,没办法,就打我……”   他父亲是缉毒警察,身份保密,不要说同学们了,就连不少老师都不知道。青春期的男孩子本就躁动,无病呻吟闲到蛋疼,他又总是独来独往的,时间一长就给人盯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出谣言,说他是小三儿的孩子、罪犯的孩子什么的。   席桐话不多,可人够狠,直接上去就打。他打起架来不要命,对方人多也赢不了,打完了把人按在地上道歉。   那群孙子打不过,就背地里打小报告,知情的老师不好明说,不知情的老师干脆杀鸡儆猴……   “好过分!”小孩儿很气愤的捶了下水面,不过马上就被溅起来的水花呛得直咳嗽。   席桐摇头失笑,又道:“对么,是很过分,不过我不在乎,他们告一次,我就揍一次,次数多了,他们自然就不敢乱来了,见了我就绕道走。”   “哇!”展鹤挂着满脸水珠用力拍巴掌,“哥哥好厉害啊!”   席桐特别大方的嗯了声,又教育道:“所以,男子汉哭不丢人,流血流泪都不丢人,关键还看最后的结果。想要不给人欺负,你自己就得硬气起来,文的武的,本事都得学好。”   展鹤若有所思。   动身前往新明州的前一天,张同知又亲自来了趟,表情比较凝重。   “蔺秀才在老家那边被抓到了,判了斩立决。”   展鸰和席桐都大吃一惊,“他身上不是有功名吗?”   再说了,罪不至死啊。   张同知苦笑道:“他彻底疯了,也不知从哪儿买了一包砒霜,偷偷混到那死去的姑娘家里,将砒霜倒入井中,一口气毒死了全家上下主仆共计一十三人。”   两人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是屠人满门啊!   此案一出,震惊大半个大庆朝,周围几座府城都轰动了,好些人被吓得够呛,尤其是做过亏心事的,简直惶惶不可终日,连带着一众大小寺庙和庵、观的香火忽然旺的不得了。   张同知至今还记得刚接到信儿似的那种震惊。他端起茶盏吃了几口茶,略平复了心情,又道:“那六十两赃银他一文钱没花,都随手散给穷苦人家和乞丐了……衙役们是在那姑娘坟前抓到他的,那会儿他已经疯的厉害了,浑身是血又哭又笑,将割下来的人头摆着供奉……”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忍不住开始想象当时血肉模糊的场景,登时觉得胃中一阵翻滚,忍不住又吃了几口茶。   听说那日被派去抓捕的一众衙役好些都当场吓吐了的,回去之后也都噩梦连连,有几个还递了辞呈。   他的乌纱虽然保住了,可难免有点同情起蔺秀才老家的父母官来。   因当初蔺秀才被人陷害一事就没处理好,这就有过在先,如今更是一夜之间横出来十三条人命,那边的知县直接就被撸了,连同知州和知府也都被震怒之下的圣人一并传到京中问罪去了,一应事务暂有临危受命的钦差处理。这些人别说升迁,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圣人的怒火,只盼着别被贬谪到荒山野岭去了此残生就谢天谢地了!   饶是展鸰和席桐见多了现代高压社会下的形形色色的变态,蔺秀才所作所为也绝对够的上名列前茅的!   真要说起来,那姑娘的家人确实有错:嫌贫爱富,毁坏承诺,更坏人前程,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蔺秀才更狠,直接就报复社会,完了之后自知逃不掉了,干脆拉着大家一起下地狱!   这得是多绝望多狠辣多极端的人才干得出来的啊。   两人晚上又把这事儿跟郭先生他们说了,吓得两个老头儿直搓胳膊。   “展丫头你快住嘴吧!”纪大夫那老胖子吓得脸都白了,“朗朗乾坤的,说什么呢!讲鬼故事也比这个强啊。”   之所以觉得这个格外毛骨悚然,就是因为一个字:真!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真实的,换言之,就是自己身边发生的,越匪夷所思才越令人毛发竖立。   越真实越吓人。   展鸰一咧嘴,露出来里头满口惨白的牙,忽然想起来当时这老头儿坏心眼的挑夜里给大家将鬼故事时候的事儿了。   “我这不是给你们提个醒儿么!”   “你快算了吧!”纪大夫毫不犹豫的喊回来,“这都是万中无一的,咱们这边民风淳朴,基本上不会有这事儿!不会的!”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心满意足的哈哈大笑起来。   等笑完了,两人才没事儿人似的迎着两个老头儿的杀人目光,镇定自若的道:“明儿一早我们就启程了,带着大树和荷花。铁柱和二狗子他们都是有经验的,留下看家。如今圣人旨意都下来了,咱们不出去欺行霸市就够客气了,估计一般也不会有不长眼的过来招惹咱们。不过以防万一,我和席桐已经跟张同知打过招呼了,他每天都会派几名衙役往这边走两趟,若是你们真发现了什么情况,审时度势,别跟人硬抗,赶紧报官!”   褚清怀得到四月底才回来呢,中间有个空档,若不小心谨慎,到底不安心。   俩老头儿都郑重其事的应下。   老话说得好,滚蛋饺子接风面,如今他们要远行,正该吃滚蛋的饺子。   展鸰决定弄个饺子宴。   三鲜馅儿的,韭菜鸡蛋的,猪肉大葱的,萝卜牛肉的,辣豆腐馅儿的……林林总总,一共弄了十来种,光是调的馅儿盆子就刷拉拉摆了两大排,堪称壮观。   郭先生就哼哼,听着特别勉强,“全是饺子啊?”   其实他更喜欢吃面。   纪大夫也伸着胖脸进来凑热闹,“其实,前儿做的那什么叫匹萨的就挺好的,又香又甜,瞧着不正比这个简单省事么?”   那披萨都不用包起来!直接把馅儿堆到面皮上!   展鸰就无奈了,“这么多馅儿,都够开店了,就挑不出一个喜欢的来?”   说完又格外郑重警告满面红光的纪大夫,“尤其是您啊,本来就够胖了的,那些个甜的和奶制品一定少吃!匹萨好吃,你倒是挺会品尝啊,那么多的芝士奶酪的,能不香吗?真是的。”   其实郭先生和纪大夫原本也不难伺候,只要好吃,基本上给什么吃什么,真是特别好养活的老头儿!   只是如今两人都被养刁了,突然一听:一家客栈的主厨竟然要离开三四个月!这,这完全接受不来嘛!   不成,打击忒大了!   要不是实在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了大热天路上的奔波之苦,他们都想坚定不移的跟着去了!   唉,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展鸰一边麻利的包饺子,一边毫不留情的道:“崩挣扎了,都吃这个,若还想别的,等回来看你们表现吧!”   大约是俩老头儿脸上的沮丧太过直接,展鸰到底是心软了,“煎饺可以有……”   听得纪大夫有点犀利失衡。   凭什么呀,他不想光吃水饺,你就能给他做煎饺,而我只不过要一张匹萨,你就推三阻四的!太不像话!   展鸰看出他眼中明晃晃的渴望,可是偏不给。不仅不给,还光明正大的提点郭先生道:“我们不在期间,劳烦先生您看着点儿,别叫他吃太油腻的东西,奶制品也少吃。”   有钱难买老来瘦!   纪先生本来年纪就大了,又懒怠不爱动弹,偏偏又爱吃甜的、咸的,真是叫人头疼。   郭先生点点头,心满意足的斜了纪大夫一眼,意思是你瞧见了么?   就在纪大夫不断高涨的悲愤之中,展鸰又话锋一转,对他说道:“郭先生有事儿没事儿就爱喝两口,接下来几个月我们都不在家,劳烦纪大夫您帮忙看着,千万别酒后误事。”   这回换纪大夫一下子眉开眼笑了。   来啊,相互伤害啊!   为防止两人相互交换、坚守自盗,展鸰还特别宣布,其实已经暗中安排了眼线监督,万一几个月后回家发现情况不对,俩人一个也跑不了!   连哄带骗软硬兼施的搞定了两个老头儿后,展鸰就全神贯注的包饺子。   虽然要包的挺多,可因为有李慧等人帮忙,而且展鸰的速度真的飞起:几根灵巧的手指在手掌间跃动,穿花蝴蝶一般灵巧,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有一只拥有美丽褶皱的水饺出生!   最普通的两边形,小肚皮滚滚的元包饺子,元气大增的树叶型饺子,还有两片叠在一起的向日葵,不一而足。   当然,还有煎饺!   水煮饺子皮儿肉嫩多汁,她很喜欢;煎饺香脆可口,她也很喜欢。   皮儿揉的极其劲道,擀出来的皮儿虽然薄,可很有弹性,根本不必担心会破。而且不光能看清里头的内容,还可以知道好吃不好吃。因为议论的实在太多啦!   三鲜的满口都是鲜香,还有什么肉的,一只肉馅的里头满满的都是滚烫的肉汁,咬破了就得赶紧先吸一口,不然若浪费了一丁点儿,都恨不得能多吃点东西找补…… 第112章   其实三月份出行还是很舒服的, 不冷不热, 风景也好。唯一可惜的就是民道不大好走, 绕路不说,不少地方也有些崎岖,远不似官道平整开阔。   这会儿长途坐车并不是一件特别令人愉快的事, 既没有弹簧, 也没有先进的减震设备, 要不了多久就给颠的七荤八素。正好天气不错,展鸰和席桐就轮流带着展鹤骑马。   除了自身座驾之外, 这次出门他们共带了两辆马车五头骡子,一辆坐人一辆装行李和礼物,每辆车用两头骡子拉, 额外一头以备不时之需。刺客和冰淇淋也头一次跟着新主人跑长途, 都兴奋地不得了,非常想要撒开蹄子跑一跑。   两个主人也憋得够呛, 正好都下来了,马车里除了车夫只剩一个荷花,遇到状况不错的路段, 众人便都撒欢儿的跑。寻常人家或许一天只能走三五十里,他们恨不得一口气窜出去上百里。   大树是头一回跟着出远门, 当下难掩兴奋道:“两位掌柜的这样尽兴, 怪道郭先生和纪大夫都不跟着呢。”   这样疯狂的速度, 老爷子还不给颠散了架啊。   道路两旁绿树成荫,蜂蝶成群, 带着暖意的南风扑面而来,直吹得人心都舒坦了。   展鹤坐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得很,一颗小脑袋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稀罕。   从一株大柳树下路过时,大树顺手摘了片柳叶,放在唇边竟吹出一支小曲儿来,众人都叫好。   展鹤啪啪跟着拍了几下手,也像模像样的抓起秦勇送的骨哨吹奏起来,声音忽高忽低诡异莫测,吓得刺客和冰淇淋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众人听得十分辛苦,偏又不好打击小孩儿的积极性,都非常痛苦的鼓掌,希望他见好就收……   不同于官道的规整和繁华,民道显然冷清许多,甚至不少路段可以用凄凉形容:杂草丛生,坑坑洼洼,放眼望去漫无人烟,显然平时不太经常有人经过。   说句不大好听的,这种地方一旦发生命案,成为无头悬案的可能性真的相当高。   越往南走温度越高,一行人还遇到了两场雨。   这时候的小雨并不伤人,细雨微朦还十分诗情画意,可后来雨越下越大,积满雨水的地面变的湿滑泥泞。骑马倒也罢了,难就难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等马车第三次打滑之后,大树就出声道:“两位掌柜的,不能再走了,只怕前头路面泡的更加软烂,咱们车上还有东西,陷下去就不好办了。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距离前头的村落还有几十里,再走下去耽搁在路上可不是好耍的。”   阴雨天黑的早,他们又人生地不熟的,别到时候黑灯瞎火进退两难,还不如趁如今尚有几分光亮安置下。   席桐四下看了看,又打马出去略转了转,回来指着前头对展鸰道:“我瞧着前头那里一片粗砂地倒是平坦,四面没有遮挡,利于观察。几十步外低下去就是小河,瞧两边植被的模样,怕是几年之内都没涨上来过,咱们便去那里扎营。”   南方下雨不定时,且多连绵雨,恐怕要在这儿过夜了。   展鸰点点头,“就去那里。”   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展鹤,“咱们要露营啦,怕不怕?”   展鹤摇摇头,笑嘻嘻道:“哥哥姐姐都在,鹤儿不怕!”   肖叔叔和秦哥哥都说啦,他们在外就时常露宿,十分有趣!是男子汉就勇敢的露营吧!   “真棒。”展鸰及时夸奖了下,抬手叫大树跟上。   众人都穿着防水的蓑衣,到了地方之后先下来搭了个简单的牲口棚,叫几头牲口先歇下,然后才着手搭建人用的帐篷。   这年头出门在外的,牲畜简直比人还要金贵一些。   大树就笑,“刘老爷家给的这些毛毡布果然好用,又轻便又细密,也不似寻常粗苯。”   “他家多少年就是做这个的,”展鸰笑道,“刘家商号的名头不是白给的,只怕北方州府的商人外出,泰半都是用他家的东西!”   河滩上全是大块的石子,存不住水,略铺几层毡子也就成了。篝火用的木柴是他们边走边捡的干柴,为的就是应付这种阴雨天。除此之外,他们还带了固体酒精,以备不时之需。这玩意儿不怕淋雨,倒是省了额外小心保护的力气,用的时候抓过来随手一擦就行。   南方多蛇虫,展鸰就将纪大夫给的药丸搁在四角,牲口棚里也放了几颗,这样便稳妥了。   荷花将锅碗瓢盆搬下来,问道:“掌柜的,今儿晚上咱们吃啥?”   展鸰想了下,“将猪油和油渣拿来,烩火烧吧。还有菜干儿,也一块撒上。”   如今还不算太热,提前熬制好的猪油倒还能隔些日子,不过也不好久放,得紧赶着吃。   荷花应着去了,回来的时候还抱了一布包脆生生的野菜,“今儿早上去打水的时候顺道儿摘的,不多,掌柜的您看能做么?”   正是春日,野菜长得又多又快,只要细心,倒也不大愁没得吃。如今这些人跟着展鸰做事,对这些吃的越发上心了。   展鸰笑着接过来,就着火光看了一回,点头夸奖道:“不错,虽然种类不一,都能吃,拿开水焯一下正鲜嫩。你去剥些蒜来,等会儿浇些香醋凉拌!”   赶路本就容易上火,可不能再委屈了肠胃。   见自己没白费功夫,荷花也高兴,欢欢喜喜的去剥蒜。   展鸰将那锅子烧热了,挖了一大勺雪白的猪油和油渣放下去,猪油很快融化成一汪淡黄色的油,里头微微翻滚着金黄色的油渣。浓郁的香气伴着夜风飘出去老远,随着朦胧的雨帘一起笼罩了天地。   虽是春日,雨夜却也颇有几分凉意。展鸰足足的放了姜丝,又切了葱花爆香,这才将掰开的硬面火烧块儿放进去翻炒,待每一块都均匀的沾了油花,这才加水,伴着吱啦声再丢进去一大把菜干。   席桐在水壶里丢了提前准备好的姜枣茶包,待茶水翻滚,便倒了一杯,狠狠吹了几回才递过来,“微微有些烫,趁热喝了驱寒。”   展鸰接了,捧在手里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看着外头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夜空叹道:“所以说,我才不愿意在这个时代跑长途……”   现代社会高铁两个小时就能跑完的路程,他们得老老实实走一个月!太遭罪了!   席桐欠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顺手将展鹤提走,“凉菜交给荷花拌就好,你先休息一下。”   展鸰笑了笑,果然去旁边坐下了。   天色已晚,雨还在下,不远处的河边蛙声合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成一片,空气中满是水汽和泥土芬芳,呼吸间直将体内的浊气都排净了。   展鹤乖乖去席桐身边坐下,双手撑着下巴看天,胖嘟嘟的脸上有点儿失望,“唉,没有星星啊。”   “下雨呢,星星都回家了。”席桐也给他塞了一杯茶。   “是呀,”展鹤又立刻高兴起来,笑呵呵道,“下雨了,我也要跟着哥哥姐姐躲雨,星星们肯定也要家去了。”   席桐揉了揉他的脑袋,挑了挑眉,“哥哥骗你的。”   展鹤瞬间垮了脸。   后头剥蒜的荷花噗嗤一笑,“二掌柜总爱逗大爷呢。”   大树又趁机去外头捡了些不那么潮湿的木头,整齐的围着篝火摞了一圈烤干,预备明后日再用,闻言笑道:“感情好呢。”   展鹤对席桐时不时一本正经逗自己的事儿都习惯了,沮丧了一会儿就又好奇宝宝似的问道:“那星星不是家去了,去哪儿了?”   那么多哩,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荷花和大树闻言一顿,是呀,不是家去了又是去了哪儿?   两人本能的看向席桐和展鸰,非常熟练地等待自家两位掌柜的答疑解惑。   展鸰笑着摆摆手,指了指席桐,“今儿你们二掌柜的专场,有什么只管问他去。”   、   席桐扭头看了她一眼,笑容温柔,再开口语气便格外和软,“被云彩挡住了。”   展鹤追问道:“那为什么云彩要挡住星星?平时为什么不挡着?不挡着的时候云彩在哪儿?”   他问到这儿,大树和荷花才后知后觉的跟着疑惑起来:是呀,平时不挡着的时候云彩去哪儿了?天上有时候多,有时候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席桐轻笑一声,捏了捏他的小脸儿,心里却微微有些触动。这人和人真的是不同的。像大树和荷花他们,听到这里都只是哦了一声,点头而已,却并不会想着继续刨根问底,但这小东西但凡遇到点事儿就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求知欲更胜褚锦。   “这得从下雨说起,”席桐淡淡道,顺手捡起旁边的树枝画了简单的海陆空循环图,“下雨是很奇妙的自然现象之一,雨就是水,它从水蒸发而来……”   “什么是蒸发?”展鹤一双大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大树和荷花也跟着眨眼,是呀,什么是蒸发?   “蒸发就是……”席桐三言两语解释了,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水无时无刻不在蒸发,这就是咱们平时说的水干了。不过这时的水珠都太小了,小到你根本看不见。天上是很冷的……”   “天上为什么会冷?”展鹤又不失时机的问道,“住在上面的神仙不会冷吗?”   “这个么,就要从空气说起了。”席桐认真道。   “空气就是以前姐姐跟我说过的,”说到这里,小孩儿还努力整合了语言,“嗯,就是这看不见摸不着,可无处不在的气体?”   “不错,记得很清楚。”席桐赞赏的对小孩儿点点头,再看旁边的大树和荷花,早已听得两眼发懵,显然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又说了会儿,大树和荷花已然放弃,专心捣蒜和整理柴火。   等展鹤问道雨和雪有何关联的时候,众人忽然听到雨幕中传来一声咔嚓,紧接着便是着急的喊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展鹤跟着抖了下,本能的往席桐腿上靠了靠,“哥哥。”   席桐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转身对展鸰道:“我去瞧瞧,你们小心。”   大树主动请缨道:“二掌柜,还是我去吧!”   哪儿有他这个伙计闲着,反而叫掌柜的冒雨跑一趟的道理呢?   “我去,”席桐摇头,飞快的抓了蓑衣披上,“来人敌友未明,且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你在这里和大掌柜看着,我去去就回。”   探察敌情这事儿也不是谁都做得好的,不然为什么还要单独培养侦察兵?   席桐撂下话就瞬间潜入雨幕中消失了踪迹。   他的动作本就极轻,这会儿又下着雨,哗哗的雨声更为他添了一层屏障,犹如一道幽魂不见了踪影。   展鸰将小孩儿护在怀中,又对大树和荷花道:“平时跟你们说的都记着吧?等会儿若有不对,你们马上去才刚扎营时我给你们指过的树丛藏起来,雨夜湿滑,等闲人不会四处走动翻找的。”   她向来都喜欢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不是吗?   席桐很快去而复返,展鸰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警报解除了,“什么事儿?”   “我还得再回去趟,”席桐去车上拿了条绳索,还有之前他们高价找铁匠弄的粗钢筋,“有辆牛车陷在下午咱们走过的地方了,车轴断了几根,偏赶车的是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少年,我去帮他们弄正了。”   这回大树也跟着去了,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席桐和大树果然带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回来。   老的瞧着五六十岁,小的不过十几岁的模样,都穿着旧旧的蓝衣裳,身上披着简单粗糙的蓑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两人一路上都在说着感谢的话,见他们衣裳精美华贵,再看这帐篷也颇为考究,还有些不大敢进,“恩人,俺们的身上全是泥水,莫要脏了……”   “老人家,不妨事,”展鸰笑道,“我们的鞋袜也脏了,这个不怕脏的,回头用水冲刷一回,放到车顶晾干了就好了。”   两人这才进来,只还是小心翼翼的,在角落里缩着蹲下了。   荷花给他们倒了姜枣茶,“我们掌柜的说,夜里淋了雨,且吃杯茶驱寒,免得着了风寒。”   那少年先看了看老人的脸色,这才起身接了,却不大敢看荷花和展鸰的脸,露出来的两只耳朵已经臊红了。   现在他的视野中只有展鸰那绣着繁复海水纹的淡蓝色裤裙衣角,只将他看的痴了。   这可真好看呀,那料子在火光下莹莹发亮,瞧着滑不丢手的,比之前在城里看见了想买给红桃的更好看十倍,不,是百倍!   荷花抿嘴儿一笑,也不说话,又得了展鸰的吩咐,重新找了两个硬面火烧出来,切成更小的碎块丢入锅中熬煮,顺便也多加了些盐巴和干菜。才刚头茬儿的火烧已经煮的差不多了,若不弄的细小些,到时候后放的该夹生了。   席桐请湿透了的两人脱下外衣来烘烤,又问他们的来历。   “小老儿姓王,恩人唤俺王老汉便是,”王老汉赔笑道,又指着少年道,“这是俺的小孙子,叫二驴。”   二驴……展鸰他们瞬间联想起了还在一家客栈的账房二狗子先生。   “老人家,这样的天儿怎的还在外头?”闲着也是闲着,展鸰也想顺便打听些风土人情的,就问道。   王老汉憨憨一笑,“连日阴雨,城里人更不爱出门,柴火用的也多了,卖的却少了,一斤到能比平时多卖三、四文哩!少不得要更加勤勉些。”   席桐就问:“才刚看恁那一车,少说得有一二百斤吧?不容易啊。”   “差不多一百六十斤哩!”见他们和气,那少年也渐渐放松下来,便抢着回答道,“要花足足半日呢,若是顺畅,俺们一日能装两车!”   王老汉就笑的十分满足。   然而展鸰等人却都觉得一阵心酸。   就照一斤多卖四文吧,这一车也不过六百多文!如今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两百文,也就是说,他们冒着这样的艰难和危险,两个人一天忙活下来也不过多一两来银子。   通过接下来的聊天,展鸰知道他们就住在三十里外的桃花村,家中几个女儿女婿都在城里做工,等闲不得回来,几个大些的孙子便侍弄薄田,而王老汉便同小孙子贩卖柴火。一家人都十分勤劳,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可惜今儿贪心了些,忙活的晚了。”王老汉叹了口气,“偏雨又下大了,又坏了车轴……”   话音刚落,二驴腹中便打鼓似的叫了起来,吓得小伙子连忙捂住肚子,又怯怯的看着他们,生怕被撵出去。   王老汉也有些臊得慌,奈何爷孙俩没想到今儿会被困在外头,晌午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展鸰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们还想同你们打听些事哩,若不嫌弃,就一道来吃个便饭吧。”   她一路走来也顺便画地图,只是不大知道附近的情况,便只是基础的交通图。如今难得而碰上本地人,正好问仔细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王老汉推辞几回,到底盛情难却,只好别别扭扭的坐下来。   荷花跟大树麻利的给大家舀了烩火烧,盛了凉拌菜,又惊得王老汉够呛。   “这,这是精细面吧?使不得使不得,哪里好这样祸害恩人的粮食!”   寻常农户家一天能吃一顿干的就不错了,就这么着,还是粗粮细粮掺着吃,这样雪白喷香的精细面,那是逢年过节才肯略尝个味儿的!   他本想着,这都到了夜里,要睡觉了,准是拿野菜汤糊弄一下算完,谁成想,人家竟然结结实实端出来满满一大碗的干粮!   亲娘来,这上头迎着光漂起来的亮闪闪的,莫不是油花吧?用了精细粮不算,竟然还舍得放肉!   这,他们就是过年也不敢这么吃啊!   谁家里要困觉了还敢这样敞开肚皮造?这就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样子么!   展鸰就笑:“您要粗粮,我们也没有啊,且讲究些吧!弄的多了,您两位若是不吃,可就剩下了。天气又闷又潮,一准儿过不了夜,那可得倒了。”   “不能啊,千万不能,祸害这样好的粮食,该遭天谴啊!”王老汉一听这话,登时针扎了似的窜起来,急的脖子都涨红了。   这,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城里人,咋这么不过日子么!   没奈何,爷孙俩只好端起碗来吃,这一口下去细腻绵软又喷香,一不小心咬到汤里浮动的油渣,真是香的天灵盖都要压不住了!   两人唏哩呼噜扒了大半碗,吃的舔嘴抹舌,头都顾不上抬。   那盆野菜他们倒是熟悉,可一尝,也是呆了:   就这么点儿遍地都是的野菜,竟然也放香油和香醋?这家人不过日子了啊!   他们红桃村,更或者是整个红桃镇,谁家里不吃野菜?可谁家里又不是只用水焯过后略撒一点盐巴就上桌?这个可好,即刻野菜罢了,竟然也值当的搭上这么些个香醋和香油?那得多少钱啊!比上街买半只肥鸡都贵了吧?   爷孙俩吃的有些绝望和崩溃,觉得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老人们口中那些山中精怪了?   是了,一准儿是了,瞧瞧,人家穿的这样好,又都长得这样俊,必然是精怪神仙了!   于是等后头展鸰问起附近的情形,王老汉爷孙回答的格外尽心尽力,哪怕就是记不大清的事儿,这会儿也想破脑壳,瞬间充实了她的地图。   又说起谋生的事,王老汉就叹道:“寻常人家人口多,只种地如何能活?但凡能动弹的,都想个法儿糊弄几文钱过活罢了。”   顿了顿又道:“桃花镇一带夏日多雨,便是上山打柴赚的比平日多些,可也是常有磕绊。上个月,村东头的二葫芦就不小心摔了一跤,结果给随身带的镰刀切断了胳膊,如今还没缓过来呢!”   他们今儿也就是遇上好心人帮忙了,若是没有,也不过在雨夜折腾,说不定车子便会倾翻,运气好点儿一天的活儿白干了,车子毁了,牲口也伤了;若是运气差些,伤了人也是有的!   众人都吓了一跳,展鹤更是在展鸰怀里打了个哆嗦。   他是知州之子,哪怕父母忙于公务和应酬,但他的生活一向极为优渥。最难过的反而是刚被展鸰带着死里逃生那两个月。饶是这么着,也没有一天冻着饿着,吃穿住用无一不精,哪里想象得出竟会有人为了几文钱一斤的柴火险些送命?   一斤柴,几文钱,一条命,展鹤从来都不觉得这三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甚至一度会被画上等号!   几文钱一条命!   人命,何其之贱!   王老汉就苦笑,“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俺们也不愿意这么奔命。”   他都快六十的人了,最小的孙子都要娶媳妇,但凡阴雨连绵便腰酸背痛,哪怕有一点儿法子,一条别的出路,他也不愿意带着孙儿拿命来换……   稍后众人都睡了,展鸰先值夜,就发现展鹤也大睁双眼毫无睡意。   “还不睡?”展鸰以为他是害怕。   小孩儿忽然问道:“姐姐,为什么人跟人不一样?”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展鸰叹了口气,“与很多因素有关,出身、天分、运气,等等。具体的,还得你长大了之后慢慢琢磨。”   展鹤似懂非懂的嗯了声,也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鹤儿好像有些明白了。”   顿了顿,又有些疑惑的道:“可为什么有古人云,读书人不该贪图富贵?可是姐姐,我希望大家都有肉肉吃。”   他并不觉得银子是坏东西,有银子,大家就能吃饱穿暖,桃花村的这些百姓也不必为了几文钱就豁出命去……   他不太懂。   展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想的很对。听过一句话么,尽信书不如无书。”   “知道,是《孟子》里头的话。”展鹤乖乖点头。   “对,”展鸰意味深长道,“书是好东西,可书也是人写的,是人就会有弱点,也会有好恶,所以他们写的东西,难免也带了自己的观点。而这些观点,未必全是对的,你读书并非为了死记硬背,而是要学会分辨。”   “就像钱么?”展鹤反问道。   “对,就像钱。”展鸰笑道,“而且钱,大约也是世上最复杂,最叫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为什么?”   “这个么,”展鸰笑笑,眼神有些幽深,“其实钱本无罪,还是人造出来的呢,只是有些人被金钱所能带来的巨大便利迷住了眼,失了本心,犯了错,回不了头,却还想逃避,干脆就把错都怪到钱身上啦……”   “这是不对的!”小孩儿气呼呼道,“姐姐跟我说过的,若鹤儿不小心碰到桌椅痛了,也不该怪桌椅,而是要怪自己。因为桌椅什么都没做呀!”   展鸰一直都知道这是个很有天分,很有悟性的小孩儿,可今儿带他初步见识了底层百姓生活之后,这小孩儿所展现出来的却又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鹤儿真棒,”她有种赞叹道,“所以有些人呐,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展鹤嗯了声,似乎还有好多话想问,可困意袭来,眼皮止不住往下掉,耳畔也迷迷糊糊响起好听的声音,“好孩子,睡吧,姐姐在呢。”   熟悉的味道包裹着他,展鹤觉得安心极了,很快便伴着哗啦啦的雨声陷入沉睡。 第113章   正好王老汉两个儿子都跟媳妇家来送月钱, 听说爷孙俩一夜未归都担心的很, 次日天才刚蒙蒙亮, 家里人就举着火把寻来了。   等在帐篷里看见了完好无损的王老汉和二驴后,众人都松了口气,又忙不迭的跟展鸰他们道谢。   “举手之劳而已, 且正好我们也想打听些事儿哩。”展鸰道。   众人见他们一行人气质出众衣裳华贵, 一架帐篷都十分讲究, 简直比寻常百姓住的屋子都好上几分,都唬的了不得, 不大敢跟他们对视。   本来一家人是打算找到人就赶紧回去的,谁知王老汉有些崴了脚,且车又坏了, 他们也只好小心的将柴火分开几捆, 用油布包好了,以人力一趟趟往回背。一车不到两百斤柴, 几个人两趟也就弄完了。只是这个车,却还得请了木匠来走一趟,不免耽搁时间。   趁着这些人忙活的当儿, 展鸰问了地形,又问些风土人情。   王老汉的长子王大山在一家粮店帮工, 略见识了点世面, 倒不似那爷孙俩那般畏缩, 知道的也多,“说来好笑, 本地虽是桃花镇下的桃花村,却哪里还有桃花?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罢了。听说早年颇有一些,开的轰轰烈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渐渐地死绝了……家中只十来亩薄田,这也倒罢了,偏本地庄稼长得都不大好,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我同二弟一家都在城中做活,隔几个月家来瞧瞧,若是逢年过节忙得狠了,大半年不来家也是有的。”   庄稼长得不好什么的,展鸰和席桐早就注意到了,这桃花镇一带的土壤明显泛红,沿途的庄稼都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倒是某些特定的植株异常繁茂,大约就是后世说的酸性土壤吧。至于那消失了的桃花,很可能也是因为土壤酸性过大,这才绝了踪迹。   可惜术业有专攻,她跟席桐对于种植一类的事只知道些皮毛,纵使知道缘由也讲不出解决的办法……   这个中年人长得跟王老汉活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鼻子略有些趴,嘴唇很厚,倒也十分本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三番几次的说着要报答。   “多亏贵人大发慈悲,救了我爹和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这雨瞧着还能下一阵,恩人倒不如先去家里坐坐,也好避避雨。”末了还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家里虽穷,干净的屋子倒还有几间,总好过在外头风吹雨淋的罢!恩人不知道,且不说路上泥泞难行,再往前四十来里就是桃花河,瞧着这雨下的劲头,只怕河水漫堤,桥都要没过去,恩人便是到了跟前也无路可走哩!这一路上也没个客栈,到那时可如何是好?”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这事儿他们还真不知道!   “没有别的路了吗?”   “倒是也有,”王大山老实点头,又指着反方向道,“只是要退回去二十里六、七里,绕个大圈,可现下雨水多,只怕也成了烂泥了。”   得了,左右是进退维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展鸰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所以说,想致富先修路啊!   瞧瞧,这才多大的雨?车哪里还走的了!什么事儿办得成啊?   得亏着他们早有准备,天气晴好的时候快马疾驰,如今略耽搁个十天半月的倒也没什么。只是夏日多雨,等来日天放晴,他们还要加紧赶路才好。   席桐沉吟片刻,冲王大山抱拳,“叨扰了。”   才刚他已经出去探过了,别说走马车,就是人踩在地上都要被泥水吸住,费好大的力气才拔出脚来。眼下地上又积了这么多水,什么坑坑洼洼都瞧不见了,一个不小心半道上坏了马车就完了。   王老汉一家正愁欠了人情无法偿还,此刻见他们肯上门,登时欢喜万分,忙道:“好说好说!”   众人便又开始收拾帐篷。   展鸰替展鹤穿好了蓑衣,就见小孩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这群陌生人,有些雀跃的问道:“姐姐,咱们要去做客么?”   “是呀,”展鸰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高兴么?”   展鹤重重点了点头,十分期待的样子。   他还没去谁家做过客哩!   王大山几个也帮着收拾,又憨憨一笑,“小少爷生的真好,好似王母娘娘座下仙童哩!”   “就你能说!”崴了脚的王老汉趴在次子背上,虎着脸训道,“你这模样怎好去小少爷跟前凑,莫要吓着了!”   那娃娃昨儿他就瞧见了,生的玉雪可爱,正如元宵节吃的汤圆,他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偏这夯货没脸没皮的。   “无妨,”展鸰笑着劝道,“别看他这样,胆子大的很哩,一路上都跟我们骑马呢。”   众人就都没口子的夸赞起来,羞的展鹤耳尖儿都红了,不过还不忘说谢谢。   王老汉一家见了,越发稀奇的不得了,心道这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还真是不同。若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遇见个生人只怕都要吓哭了呢,哪里像这位小少爷,不闪不避,还大大方方的跟他们对视哩!   啧啧。   才一天时间,地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根本瞧不清泥水下头是坑还是坡,若不是有王老汉一家熟悉地形的人带着,展鸰他们的马车还真就要陷下去了呢!   等下了大道,因百姓常走,路面就明显结实很多,而且许多地方干脆就有人铺了大块的石头喝碎砖,虽有些颠簸,倒是不怕有什么闪失了。   才刚去而复返的年轻人已经提前同家中娘们儿们打了招呼,等展鸰他们到时,早已有人将最大最宽敞的那间屋子打扫出来,又生了炉子烘烤——桃花镇一带是不盘炕的。   展鸰先叫大树和桃花他们去安置了行李车马,她跟席桐带着展鹤换下满是泥水的衣裳鞋袜,重新收拾齐整了才去拜会主人。   三人一进门,就见里头刷拉拉站起来一大片人,粗粗看去少说十来个,都直勾勾的盯着他们瞧。   展鹤惊得眼睛溜圆,忍不住往席桐怀里缩了缩,小声问道:“哥哥,他们家这么多人吗?”   他虽出身蓝家嫡长子一脉,可是一岁多时就同蓝源夫妇搬出本家居住,早已忘了原先在本家时四世同堂那浩浩荡荡的情景,所以这会儿乍一看小小一间屋子里挤着这么多人,不由得有些惊讶。   尤其这屋子本就不大,偏下雨阴天还不得舍得点灯,只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随着气流微微摇曳,越发压抑昏暗了。   “都坐下,”王老汉出声主持大局道,“莫要把恩人吓着了!”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神色各异的重新坐回去,只还是忍不住偷偷盯着客人瞧。   席桐就道:“老人家,不过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您实在不必恩人恩人的叫,在下免贵姓席,这是我夫人,姓展,带着弟弟走亲戚去的。如今我们主仆一行人来了您家,反倒是给您添麻烦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擅长交际,相反的,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目标的信任和好感。   “不麻烦不麻烦!”王老汉带头一说,那一大家子人都跟着吆喝起来。   “瞧您这话说的,有什么好麻烦的?出门在外,谁还没个不便利的时候?”   “是哩,您还救了俺们家的人呢,这样大的恩情也不知如何报答……”   “到底是屋子小了些,没得委屈了老爷夫人和小少爷,且快往里头坐下,也烘烘衣裳。”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又七手八脚的将他们让了进去,不由分说的按下,又不知是谁端了个黑乎乎的粗陶茶壶出来,小心的倒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水。   展鸰一抬头,见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头乌压压的头发都用一根红头绳绑着,小脸儿颇有几分清秀。   那小姑娘不妨跟她对了眼,脸刷的就红透了,一双手捏着茶壶柄扭了几下,蚊子哼哼似的道:“碗都是开水烫过的,新的哩,没人用过,不脏……”   “多谢。”展鸰笑着跟她道谢,见在座几位大人身后还参差不齐的伸出来几颗好奇的小脑袋,便叫荷花去拿个了纸包过来,“跟弟弟妹妹们吃着玩儿吧。”   因旅途漫漫,展鸰也怕无聊,出门前就带了好些零嘴儿。如今天气渐热,一应糖果都是不敢带的,怕化了,她带的是桑葚干儿、杏干、梨条、桃条、枣干儿、红薯干、山楂干、蜜汁南瓜片等用烤炉烘制而成的蔬菜果干,既好吃又方便携带保存,而且还可以随时补充维生素。   这些蔬菜瓜果应季时都稀烂贱,几十个大钱挑好的给装一大筐,她就趁便宜时大量采购,然后用烤箱大批做成果干。虽然做的时候繁琐无比,可若好生保存,能吃到来年新果上市呢!遇上这种长途旅行,就更便宜了。   那小姑娘不敢要,王老汉等也不肯收。   虽没打开看,可听着意思大约是零嘴儿,这哪里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吃得起的!镇上随便一样就要十几文钱一斤哩,粗布都能扯几尺,都快够一家人一日的开销了!   展鸰索性强塞到小姑娘怀里,“我们哪里好意思白住!”   双方推让了几回,到底是叫那小姑娘收下了。   正是嘴馋的时候,一群孩子哪里忍耐得住?登时骚动起来,也顾不上看客人了,一窝蜂的跑去里间,破旧的木门都挡不住一阵阵的欢呼。   展鸰和席桐表现的这样随和,本就感激的王老汉一家更是欢喜无限,后头问什么都不藏着掖着,不过小半个时辰,小到自家,大到整个桃花镇的底细都快秃噜的差不多了……   乡间百姓淳朴,尤其是席桐就曾经历过投宿却累的主人杀鸡宰羊的事情,当下说明三餐自理。王老汉和小孙子是吃过人家的饭的,更有今儿去寻人的几位略见识了他们的富贵,只当他们吃不惯乡间粗茶淡饭,还有些惭愧。   草草吃过晚饭,展鸰他们便回屋休息,主人家还特意多送了一盏油灯过来,于是这间屋子里便破天荒的有了足足两盏油灯!简直令人感动。   展鸰和席桐盯着桌上那两颗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火光看了半日,有些无语。   这,这完全不管用啊!   离开三步远就有些不见五指的架势,可靠的太近了又立刻给你呛得满脸黑灰,一不小心头发都能烧焦了!还省了烫头的钱呢。   那头展鹤可怜巴巴的小声道:“没法儿写字了。”   郭先生给他布置了功课呢,虽说减轻了,叫多看多感悟,可每日也要读两页书,写两张字。奈何这光线忒弱,他都快把脸贴上去了……   席桐摇摇头,去马车里翻了几支蜡烛出来点上,又吹灭油灯,“给人家省点油吧。”   才刚他都看见了,除了他们这间屋子都黑漆漆一片,要么都睡了,要么是摸黑说话、做活,他们若真要点一夜油灯,指不定就一口气烧了人家半年的……   “做客不大好玩,”小孩儿又有些失望的道,为啥这里啥都没有呀?分明有好多人的,也没人过来跟他说话,“今儿我分明瞧见有个小哥哥想过来同我玩的,可他爹爹又将他拉回去了,他们不喜欢鹤儿么?”   “不是不喜欢,”展鸰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会儿就跟小朋友解释社会等级是不是太残酷了些?迟疑了下才道,“他们不像鹤儿,平时不大出门,有些害羞哩。”   不是害羞,也不是不喜欢,而是孩子的父亲却知晓高低贵贱、人情冷暖,生怕孩子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贵客……   展鹤不疑有他,又想起来当初自己刚到一家客栈时的情景,这才专心描字帖、练大字。   展鸰无声叹了口气,唉。   人啊,总要成长,成长固然美好,可同样伴随着赤裸裸的现实和残酷……   席桐从后面抱着她,两人很自然的交换了一个亲吻,“不经风雨不见彩虹,温室的花朵永远都长不成参天大树。”   “你又知道了,”展鸰重心后移,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难得我有一回伤春悲秋,你倒好,三言两语坏了氛围。”   说完,她自己先就笑了。   席桐也轻笑出声,只是抱着她,却再也不说旁的。   哪里是伤春悲秋!这一路上,他早就发现展鸰有心事了,只是不戳破罢了。   他们这一回去蓝家,来时痛快,可回去……就未必了。   罢罢罢,计划不如变化快,如今一切尚未明朗,多想也无用,还是见招拆招。   展鸰和席桐两个人暂且将心事抛开,坐好之后头挨着头画地图,时不时还小声讨论几句、修改一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图弄好了,两人看了一回,就见上头从原来的黄泉州一直朝南延伸过来,足足是原先的好几倍大了。另有一本对应的小册子,上头记载着当地的人文风貌和地理特征等,十分详尽。   展鸰颇有成就感的点点头,“不错!”   席桐就笑,“等过几年咱们多跑几个地方,说不定日后还能弄的展侠客游记什么的。”   说完,两个人顿时笑作一团。   “什么游记啊?”练完了字的展鹤好奇的探过头来瞧,又惊喜的指着上头黄泉州某处道,“这是褚姐姐家!”   然后胖乎乎的小手顺着往北一挪,兴奋道:“这是咱们家!”   他指的,正是黄泉州外的一家客栈。   席桐夸奖道:“不错,认得很扎实。”   展鹤就美滋滋的,又眼睛亮闪闪的看向展鸰,意思是姐姐你咋不夸鹤儿?   展鸰噗嗤一笑,干脆过去往他软乎乎的小脸儿上亲了一口,“鹤儿真棒!”   小孩儿刷的红了脸儿,既开心又有点儿努力克制的兴奋,“鹤儿是男子汉啦,姐姐不可以再这么亲的,嗯,男女授受不亲!”   展鸰和席桐就都笑,前者也老老实实点头,“好,姐姐错啦,鹤儿是男子汉了,那以后姐姐不亲啦。”   听到以后都不亲了,展鹤还有点小失落,可转念一想,秦哥哥不是说过么,男子汉大丈夫,有得有失……不过,他对了对手指,小小声道:“那,那姐姐以后还,还能抱抱鹤儿的么……”   展鸰故作惊讶,“哎呦,男子汉也能给抱的么?”   “可以的!”展鹤生怕她真的疏远自己了,忽然就有点委屈和后悔了,“姐姐么,姐姐还是可以抱抱弟弟的么……那,那肖叔叔回来的时候,秦哥哥和哥哥不也跟他抱来抱去的么!”   抱来抱去……   席桐就觉得自己眼皮子狠狠抽了几下,分明挺正常的兄弟重逢,怎么从这小东西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儿不大对味儿呢?   “我们鹤儿真是可爱死了!”展鸰忍不住搂着小朋友狠狠揉了几把,开心得不得了。   姐弟俩闹了半天,又检查了功课,好容易重新坐好了,就听那头席桐忽然干咳了几声。   展鸰一抬头,就见那人冲自己挑眉,又凑过脸来,“要亲要抱,悉听尊便。”   展鸰一怔,旋即捧腹大笑,笑完之后果然大大方方的把人拉过来用力抱了抱。   嗨,都成亲的人了,还跟个孩子吃什么醋呀!   ——   这场雨滴滴答答下了两天才完,一直到第四天才将路上积水晒干了。   大树出去查看了一回,兴冲冲回来禀告:“都干了,小的上去使劲踩了几回,已是梆硬。”   席桐略一沉吟,“你带荷花去收拾行李,我同你们掌柜的与他们道个别,就在路上轮流吃早饭。”   照王大山的话说,距离前头的桃花桥有四十里上下,若这会儿就上路,保准天黑之前就能到达下一个镇子,正好在那里找一家正经客栈休整,不然耽搁在路上就不美了。   大树麻溜儿的去了,展鸰和席桐就去道别。   王老汉一家再三挽留,又装了好些干粮,要叫他们带上。   展鸰和席桐推辞不过,只好挑了些新鲜菜蔬,“实不相瞒,我们这此出来是带足了干粮的,再拿着反而是个累赘。倒是天热,菜蔬存储不便,如今正想几口鲜菜呢!”   这几天他们打听的清清楚楚,王家人辛苦侍弄的十来亩地,扣了赋税之后剩下的顶了天只够一大家子人吃三个季度,他们哪里好再要?倒是眼下正是菜蔬丰收的季节,并不大值钱,却恰恰是他们需要的。   王家人一听,果然欢喜,立即给收拾了一大筐。   几天相处下来,展鸰知道这是极憨厚老实又知恩图报的一家人,如今又拿了人家的鲜菜,便有心帮衬一把,“不知诸位听过沂源府黄泉州的一家客栈不曾?”   话音刚落,旁人倒罢了,在城中做活的王大山和王小河兄弟两个登时齐声道:“自然听过!”   见王老汉他们面露疑惑之色,王大山忙解释道:“这两月都传遍啦,圣人亲自下的旨意,说一家客栈的两个掌柜的做了酒精出来,能救活人命的!十分功德无量,又赐了匾,又赏了许多东西!如今咱们桃花镇也已有几家药铺去那边进了酒精来卖呢。”   王小河也接道:“可不是么!听说已经救了不少人了,月初还有个屠户不小心砍断了自己的手,若在往年,这样闷热潮湿的天儿,早高烧不治了,谁知用了酒精,杀猪似的叫唤了几天,竟渐渐的好了!听说还特意在家里给那两个掌柜的立了生祠哩!”   古代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若非圣旨传遍各州府,各州府又张贴告示宣传,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还真未必会知道!   众人正唏嘘感慨,却见那位年轻漂亮的展掌柜笑眯眯的来了句,“重新介绍一下,我丈夫席桐,在下展鸰,年前在沂源府黄泉州外开了一家客栈,名唤一家客栈……”   展鸰等人的车队都走了大半日了,王老汉一家还对着桌上那封书信发呆。   屋子里静的吓人,良久,才听王小河狠狠吞了口唾沫,一咬牙,瓮声瓮气道:“爹,俺想去试试!”   王老汉一惊,“你,你不想当那染布坊的学徒啦?”   “爹,恁不知道,那刘师傅忒不是个东西!”王小河忍了这么久,到底是忍不下去,借此机会一吐为快,“拜师的事儿俺提了多少回,这都大半年了,他还死咬着不松口。这也倒罢了,还没正经师徒名分哩,他却摆起师父的款儿来了,今儿要酒,明儿要肉,偏俺又不好回绝。俺一个月统共才得一贯半钱,竟是有三、四成进了他的肚皮!便是拿银子往水里丢,好歹也有个响动啊!”   手艺人尊贵,拜师学艺很大程度上看运气,若是碰上个厚道的师父倒也罢了,不白遭罪;可若是碰见个不靠谱的,只怕到时候虚耗青春,人财两空!   显而易见,这位刘师傅分明不是什么厚道人!   王老汉和老伴儿一听,也就不做声了,面上难免黯然。   若是正经师徒,当徒弟的伺候师父也就罢了,可不带这么糟践人的!   王大山也动了心,“爹,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啊!俺都听往来黄泉州的客人们说了,听说如今那一家客栈又开了什么做酒精和白酒的作坊,越发需要人手了。偏他们考核十分严格,只取十之一二。可一旦考中了,好日子就来了!不光好吃好住好穿,每月根据工种不同还有几百文到一两贯不等的工钱可拿,逢年过节又有额外补贴。对了,听说还有什么自己的学堂,去了的人不多几日就都文绉绉的起来……”   经过褚清怀的努力,一家客栈俨然已经成了大庆朝的一段传奇:试问,能有几家商户得了圣人和后宫一众主子娘娘们的赞许和奖赏的?   一传十,十传百,别说一家客栈本就有许多领先于当下的先进之处,如今传到这桃花镇,便是不完美的地方也都给人自动美化,成了许多百姓心之向往之所……   王老汉正沉思,就听王老娘颤巍巍道:“甚,竟要去那么远么?岂不是一年半载都不得见?”   “胡说甚,”一直沉默的王老汉却忽然出声呵斥了句,“树挪死,人挪活,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别说从桃花村到黄泉州不过半月多路程,若照你这么说,那些跟着掌柜的外出跑货的伙计一连几年家不来,还不用过啦!”   一番话说的王老娘和几个女人都没了言语。   见自家老爹都有些偏向,王小河越发要趁热打铁,“爹,左右俺们也要出去做活,一年也不见得家来几回,累死累活也攒不下几个钱!如今人家掌柜的给了荐信,岂不是天大的机缘?俺们哥俩先去瞧瞧,若是好,回头叫几个小的也去,且不说能攒下钱,说不得就连上学堂的银子也省了哩!”   不得不说,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那在百姓口中讨论的热火朝天的一家客栈都充满了诱惑力。   他娘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左右自家规规矩矩穷了一辈子了,如今孙子都十来岁了,倒不如放手一搏!   王老汉狠狠吐了口唾沫,“也罢,去吧!”   若果然好,干脆就把这十来亩地租给人家种,叫几个孙子也去!旁的不说,能识几个字、见见世面、长长本事也好啊!   ——   暂且不提王家抓住了天降机缘,做出了足以改变自己家人生轨迹的决定,转眼二十天过去,展鸰和席桐一行人一路疾驰,这日,终于到了新明州!   几人也不急着登门拜访,先找上等客栈好生休息一夜,吃饱睡足泡了澡,养的容光焕发,又重新换过了簇新的体面衣裳,这才着人打听了知州家眷住宅,十分从容的奔着去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新明州与黄泉州极为不同,不光口音大异,连地理风貌也是大大的不同:   黄泉州是典型的北方城镇,道路、建筑正南正北,整体便如用墨盒拉出来的四方大小格子,十分齐整。而新明州水系众多,城内光是水路就有三条,十二座城门之中足有六座是水门,城中大小河流众多,高低桥梁遍布,连带着房屋建筑也是依照水流走势蜿蜒而建。   所以在客栈问路时,那伙计也只说前后左右,并不提东西南北。   今儿是四月十四,恰是春意正浓,花开遍地,两侧绿柳如茵,随风摇摆,空气中满是带着花香草脆的水汽,走在路上很是舒服。   展鸰和席桐他们也都入乡随俗,换上了轻薄的纱衫,走起来飘飘荡荡,好似云彩一般。   席桐在后头看的心满意足,“我太太真好看。”   展鹤这小马屁精也跟着道:“姐姐好看的!”   展鸰失笑,谦虚道:“还是料子好,到底是皇家用的,咱们自己从下头买的可没这样细密飘逸又不闷人。”   如今他们身上穿的,便是宫里头赏出来的云雾纱,极其轻薄柔和,如云似雾。上头分明绣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山水花鸟的花样,可因丝线细如牛毛,竟一点儿不觉得沉重累赘,走起来依旧如云雾缭绕,既飘逸又潇洒。   在夸老婆的道路上,席桐一向走的坚定无比,当即一本正经的摇头,坚持自己的意见,“关键还得看什么人穿。”   展鹤跟着点头,“什么人穿……”   三人说说笑笑,又顺便欣赏些稀罕景儿,后头大树和荷花带着均匀分开的两车礼物,转了几个弯儿就到了知州私宅。   他们一早就递了拜帖,这会儿门房才去通报,就有早等在耳房的蓝管家亲自小跑着迎了出来。   “席少侠,展掌柜,您二位总算是来了,老爷夫人真是望眼欲穿呐!”蓝管家忙见了礼,看向展鹤时越发激动地老泪纵横,“数月不见,大爷又长高了好些,瞧着人更精神强健了。”   展鹤冲他颔首示意,“蓝管家好。”   “好好好,”蓝管家飞快的抹了抹眼角,满脸堆笑的请他们进去,“老爷夫人带着二爷迎出来了,这会儿只怕都要到二门啦!”   知州是五品,若在京城实在排不上号,宅子也只许用三进。可到了地方便是一方父母,代表朝廷的威严和脸面,总有些特权作为外放官的小福利,就比如说宅子,他们在这里就可以住四进、列门兽,知府甚至可以住到五进,这可是三品京官儿才会有的待遇!   这宅子是典型的南方私家园林景致,建筑皆十分精巧灵动,灰墙白瓦小桥流水,随处可见生机勃勃的花木,入目之处皆是生机。、   蓝管家带着他们穿廊过院,走了约莫一刻钟,这才久违的听到蓝夫人有些失态的喊声:“辄儿!”   展鸰和席桐抬头一看,嗯?   蓝源身旁那对中年夫妇,以及……他们身边那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儿,是谁? 第114章   那对中年夫妇看着要比蓝源夫妻二人年长几岁, 尤其是那男人, 眉眼跟蓝源颇有几分相似, 大约是有血缘关系的。   果然,就听蓝管家介绍道:“那位是老爷嫡亲的哥哥和嫂嫂,尊名一个瀚字, 号静海先生。”   蓝瀚, 懒汉……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 都有点想笑。   那边连蓝源这个浸染官场多年的人都颇为动容,更别提蓝夫人。骤然见了久别重逢的儿子, 她情绪不免十分激动,本能的往前冲了两步,伸出双臂想要抱一抱儿子, 可又怕吓住了他, 便生生刹住,两行清泪从面上滚滚而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 展鸰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去见过你爹娘。”   展鹤仰头看了看她,再看看席桐, 按照原先说好的, 乖乖上前行了跪拜大礼:“辄儿见过父亲母亲。”   听了这话, 蓝源忍了许久的泪水也潸然而下,蓝夫人更是泣不成声, 终于过来将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在这之前,他们设想过许多种可能的情景,但唯独这一种是最不敢奢望的……   展鹤有些无措的望向展鸰和席桐,很想落荒而逃,可看到哥哥姐姐鼓励的眼神,又忍住了。   其实……他好像并不大讨厌这种被抱着的感觉。   眼见弟弟一家顾不上旁的,蓝瀚便施施然上前一步,笑道:“这就是一家客栈的两位掌柜了吧?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日盼夜盼,总算把你们盼来了。”   他有些敷衍的拱了拱手,说的热络,可笑容并不直达眼底。   说老实话,他也算是个翩翩美中年,身量适度,气质出众,穿戴考究,奈何态度和表情太糟蹋第一印象。   饶是嫡亲兄长,也不过是客人罢了,只他分明是做客,却故意要摆出一副主人翁的姿态,热情之下终难掩饰一股高高在上。不对,或许人家压根儿就没想着掩饰。   有他这么一对比,展鸰和席桐当真觉得有些冤枉蓝源了。相较之下,最初那两口子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都多久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打官腔的人了?   展鸰和席桐飞快而又隐晦的交换了下眼神,厌恶之余却又难得起来一点兴致。说老实话,自打穿越以来,他们的日子整体都太过平和,狂妄一点说:就是周围一个能打的也没有。这样的日子过得虽然舒坦,可是时间久了难免有些乏味,眼前这人恰恰自己送上门来!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若你做了初一,就别怕别人做十五。   席桐非常熟练的摆出那副曾经被上到教官下到战友称之为欠揍的淡漠脸,也不怎么真诚的拱了拱手,“客气客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蓝瀚摆着据傲的姿态等了半天,谁知对方竟就这么坦坦荡荡的没了下文,顿时呆在原地,脸上的笑容都要垮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是真正痴呆呢,还是故意给自己难堪?竟真的将这些奉承的套话全盘接下,还一点都不带谦虚的!   懂不懂什么叫场面话?懂不懂什么叫虚与委蛇?   可这些话偏偏又是他自己说出口的,接不接是人家的事儿,他总不能当众打自己的脸……   于是展鸰和席桐就见蓝瀚的脸明显扭曲了一下,十分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好说。”   看着兄长的失态,蓝源夫妇忽然有了一点微妙的……爽快?!同时脑海中不约而同的回想起当初自己被这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怼到无话可说的窘境。   大概人天性骨子里都有那么一丢丢坏吧:自己倒霉不要紧,可是亲眼见别人比自己更倒霉之后,这种本来的不快就会化作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此时此刻,蓝源夫妇差不多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到底不是自己娘家人,蓝夫人本就对蓝瀚父子的到来有点不大高兴:我儿子还活的好好的呢,你却迫不及待拖家带口住进来,又一个劲儿的把你儿子往我相公眼前推是什么意思!   如今这人又一副主人翁的姿态,很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偏偏她是弟媳,又不好说什么,故而见席桐一个照面就叫他下不来台,心中十分愉悦。   我们夫妻还没说话呢,你却摆什么谱?旁的不说,我的儿子还在人家这里,我们对他们客气都尚且来不及,好容易日思夜想的盼来了,你竟然想给人家下马威,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蓝源瞧了儿子面色,见他双目有神面色红润,显然被养的很好,当下就放了心。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热茶已备下了,还请进来坐。”   众人便又你推我让的进了正厅。   分宾主落座之后,展鸰又叫大树和荷花进了礼物,云淡风轻道:“我们寒门小户的,也实在没什么好拿出手的,倒是前儿有位朋友送的几块毯子不错,甚有异域风情,或挂或铺都是好的。另承蒙隆恩,也得了点儿赏赐,不敢独享,少不得借花献佛。”   他们俩如今虽然日进斗金,可毕竟时日尚浅,这点家底放在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人跟前儿还真不算什么,故而两人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充胖子,只是挑了些稀罕玩意儿:酒精,刘家送的精美羊毛毯,以及宫里赏赐的十来匹绫罗绸缎。   除了刘家的羊毛毯之外,剩下两样着实是稀罕物,饶是以蓝家丰厚的财力和广阔的人脉,想来也不是什么容易得的。   果不其然,这几样东西一上来,蓝瀚夫妇二人的脸上就有些尴尬,话也少了。   他们倒是想挑刺儿,可这酒精是圣人亲口下旨明令推广的,一坛难求。布料也是显而易见的上用货色,一般达官显贵家都未必样样都有,若真要去挑这个……他们活的不耐烦了吗?   蓝夫人见他们虽然养着自己的儿子,可非但没挑唆亲子关系,反而教的这样好,感激都来不及,如今见了这些,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满意,一手拉着展鹤,一手细细的将那些看了又看,夸了又夸。   “如今这酒精可是天下独一份儿,我们在这边也听见了,只是奇货可居,若非你们头前儿给的那些,我同老爷只怕也好奇着呢!”蓝夫人搂着儿子笑的十分满足,又细细的看了那些料子,转头对蓝源道,“这料子甚好,等会儿我就吩咐人先给老爷裁一身。”   说着又摸摸展鹤的小脸儿,柔声道:“也给咱们辄儿做些。”   又对展鸰笑道:“听闻你们得了圣人和太后等主子娘娘的嘉奖,我们也替你们高兴,本想亲自去贺,奈何实在走不大开,如今好容易来了,且多住些日子,再有二十来天就是端午节了,这里可是有赛龙舟呢,倒比咱们北边热闹些。只这里不比北边清爽,夏日十分湿热难熬,倒是辛苦你们千里迢迢的过来……”   在这之前,蓝夫人都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拉着长子说笑,只觉得了无遗憾,再看向展鸰和席桐时,态度又哪里是一个热络形容得尽的。   展鸰就道:“我们行走江湖惯了,倒也不大觉得。”   蓝源也满脸慈爱的看着长子笑道:“才几个月不见,辄儿瞧着倒是结实了不少,赶了一个月路竟也没多少疲态,可见你们费心了。”   虽然蓝管家每次回来都事无巨细的说,还有展鸰那些惟妙惟肖的画像,但到底不如亲眼见了真人来的踏实,心中的触动也越发大了。   席桐略朝他端茶示意,既没急着领功,也没假谦虚。   见他们详谈甚欢,蓝瀚的妻子徐夫人就坐不住了,见缝插针道:“听说展夫人是做客栈营生的?想来每日起早贪黑,辛苦得很吧?”   一听这个,蓝夫人面上的笑容就淡了些,看过去的眼神有些不悦。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展鸰却不以为意,来了个四两拨千斤,淡淡一笑后故作惊讶的看着徐夫人,“夫人说笑了,便是我再能干,难不成还能生出三头六臂来么?自然是雇人,断然没有事事亲力亲为的道理。如今圣人下旨,咱们这些做百姓的少不得全力以赴,便是不为生民计,至少得对得起天地良心,只是这么一来,越发忙碌。又是酒坊,又是客栈,又是饭馆儿的,上下几百号人,只我们夫妻二人,咦,瞧我这记性,”她冲蓝源夫妇一笑,似乎是自嘲似的道,“合该打嘴了,倒果然是徐夫人说的,却不是起早贪黑是什么?也不大轻快呢。”   都是起早贪黑的辛苦,可她口中的辛苦跟徐夫人影射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高下立判。   蓝源生来最怕女人间这些不见真刀真枪,却越发残酷的血腥,兼之是自家嫂子自讨没趣,就笑了笑,也不说话。   倒是蓝夫人,如今看展鸰真是顺眼极了!当下笑着附和道:“可不是么!该打。不过还是那句话,能者多劳,你们夫妇二人如此能为,也怪不得要扛担子了。”   说着,又低头捏了捏展鹤的小手,“辄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天大地大,哥哥姐姐最大,展鹤最爱听这样的话,当下也觉得跟蓝夫人亲近许多,笑眯眯点头,“是,大家都说哥哥姐姐最厉害了。”   徐夫人面上笑容一僵,看展鹤的眼神越发带了三分不喜。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奶娃子!给些个商户带了带,越发没个分寸了。真以为得了圣人的嘉奖就了不起了么?   得亏着这话她没说出来,不然展鸰和席桐这两个臭不要脸的一准儿点头:   那肯定是相当了不起啊!   正巧奶娘进来回话,说二少爷醒了,问要不要抱过来。   如今蓝源夫妇已然大改作风,只要不是实在脱不开身,每日必定要有几个时辰亲自陪着儿子的。   蓝夫人当即对展鸰笑道:“可见也是与你们有缘,那小子十分爱睡,本以为没有一个时辰再也醒不来的。”   又对展鹤道:“弟弟来了,可要见见么?”   弟弟?展鹤眼睛一亮,难免有点期待。   从小到大,好像周围的人都比自己大,不管谁开口都喊自己弟弟,如今自己也有弟弟了!   不多时,就见奶娘抱着个淡蓝色的襁褓进来,里头一个白嫩嫩的婴儿正撑着脑袋左顾右盼,看清蓝源夫妇后便咿咿呀呀的伸出胳膊要抱。   蓝夫人熟练地接过去,又特意放低了,叫展鹤看,“辄儿快看,这是你弟弟,蓝輈,輈儿,这是哥哥。”   展鹤一抬头,那小婴儿一扭头,兄弟俩就来了人生中第一次对视。   展鹤瞪圆了眼睛:“哇。”   蓝輈也鼓起腮帮子,“啊!”   几个大人就都笑了。   展鸰诚心诚意的夸赞道:“这孩子生的真好,瞧着也是个壮实的。”   没什么比夸赞孩子健康更能叫父母高兴得了,蓝源夫妇果然十分欢喜,又道谢。   席桐就悄悄在桌子底下拉展鸰的手,低声道:“放心,日后咱们的孩子必然更好。”   展鸰失笑,反手拧了他一把。   这人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说这个……   不过他们两个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想倒还真有几分期待。   展鹤十分稀罕的看了小婴儿一会儿,见他冲自己咧嘴大笑,也觉得心头痒痒的,好似给小猫爪子挠了一下,十分欢喜的对展鸰和席桐道:“弟弟喜欢我!”   展鸰就笑:“你们一母同胞,骨肉至亲,自然是喜欢的。”   展鹤越加欢喜,也小心翼翼的拉着蓝輈玩耍。   小婴儿的肌肤尤其软嫩,滑溜溜的有弹性,如同一块上好琼脂,展鹤又惊又叹,都不敢用力了,生怕捏坏了他。   谁知这小娃娃竟颇有力气,捏着他的手指就硬往嘴里塞,又用那两颗米粒似的小白牙摩擦,次数多了,细皮嫩肉的展鹤竟也觉得有些痛。   “哎呀,”他急的了不得,想抽手却又不大敢,略一动弹那小娃娃就哇哇叫着瘪嘴要哭,“啊,你不要哭啊!”   也没人告诉他弟弟这么爱哭呀!   一群大人看的忍俊不禁。   或许是经历,或许是天性,展鹤颇有点早熟,平时太过懂事,展鸰和席桐何曾见过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都觉得有趣,故而只是看热闹,一点儿上前解救的心思也没有。   最后还是蓝夫人笑着上前,熟练地用一只布老虎将长子的手替换出来,又亲自替他擦拭手上口水,“吓坏了吧?”   展鹤还有点不好意思,脸红红,“没,没有。”   弟弟真可怜,连牙齿都没有,如此说来,姐姐做的那些好东西,他岂不是都吃不到了?   唉,这样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趣儿!   蓝輈如今已经七个月了,前些日子刚学会了坐,蓝夫人便叫乳娘拿了小床过来,让蓝輈自己在里头坐了,众人围着他玩耍逗趣。   到底是兄弟连心,不过短短一个来时辰,下人进来询问午饭摆在哪里时,展鹤兄弟两个已经十分亲近,凑在一处咯咯大笑。   午饭过后,几个小的也都乏了,那头蓝夫人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住所,众人各自去安歇。   除了蓝源夫妇住的正堂之外,额外还有四个分别被命名为竹兰梅菊的小院子,平时空着,偶尔供亲朋好友来住。蓝源平生最爱竹,竹院便被他拿来做书房和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梅院如今住着蓝瀚一家三口,蓝源便将兰院拨给展鸰和席桐住,展鹤则是住在蓝源夫妇紧挨着的一间正房里。   梅兰竹菊四个院子也恰如其名,收拾的十分有情调,里面分别种着许多对应院名的植物,按照季节轮回,长得郁郁葱葱,次第盛放,美不胜收。   展鸰和席桐不太清楚兰花具体应该什么时候开,反正他们进去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有几十盆兰花开得如火如荼。   院子角落还有一方小小的水池,里面有几颗莲花袅袅婷婷,微风拂过,浮在水面的茎叶便轻轻摇动,恰似少女的娇羞和袅娜。偶尔还有许多蝴蝶和蜻蜓飞过,一派生机勃勃,叫人看了便心旷神怡。   蓝輈到底还是小孩子,天儿又热,晌午又玩的狠了,这会儿睡得难免沉些,展鹤去瞧了好几回都没醒,便巴巴儿跑来找展鸰和席桐。   “怎么不去陪你母亲?”展鸰问道。   “有几个夫人来说话,我问了好就出来了。”展鹤道,这一家三口又凑在一处写字、画地图。   “怎么不去找你堂兄玩?”席桐忽然问了句。他总觉得那个孩子过来的动机不纯。或者更严格来说,应该是那一家人来的动机都不纯。   展鹤写大字的动作顿了顿,大眼睛忽闪几下,很有些沮丧的道:“我觉得堂兄不大喜欢我。”   以前他们应该是见过的,可到底年纪小,而且也一年半多不见了,记忆早已淡了,只是隐约还有个模糊的影子,谈不上什么感情。   展鹤本来与弟弟相处甚欢之后大受鼓舞,也挺想拉着堂兄一处玩耍的,奈何话都没说几句,他就敏锐的觉察到对方看向自己时,眼底飞速闪过的冷漠和敌意。   或许没有明确的说出来,但他非常肯定这个哥哥并不喜欢自己。   只是他有些不大明白,这份莫名其妙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不喜欢咱们就不跟他玩,”席桐平静道,“你不是有自己的亲弟弟了么?”   什么哥哥弟弟的,又不是稀罕物,处得来就处,处不来也没必要巴巴的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图什么呢?   “可輈儿还不会说话!”一说到这个,展鹤就有点着急,“他只会啊啊啊,好累哦……”   两个人凑在一块玩的时候倒没什么,可一旦想要说说话,真是让人头疼!那连牙齿都没有几颗的小弟弟,只是唔哩哇啦一通乱叫,口水嘀嗒,浑身都憋红了,也表达不明白意思。   唉,还是哥哥姐姐更好,至少大家交流无障碍!   展鸰和席桐都给他逗笑了,隐隐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谁都是这么小的时候长起来的,你是哥哥呢,总得耐心等几年。”   “啊?”展鹤一听,更沮丧了,“还要几年啊!”   他以为几天、几个月就行了呢。小孩子为什么说话这么慢?就不能刚出生就会说话吗?   “对啊,”展鸰忍笑,“谁叫你生的早呢?当哥哥的,可不就得等着吗?”   “唉,”展鹤闻言忽然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唏嘘道,“当哥哥,真不容易呀。”   突然觉得哥哥姐姐好辛苦呀!   两个大人就都笑翻了。   下午蓝夫人又派人给他们送了本地特色点心,什么藕粉糖糕,菱角酥、荷花酥的,都十分小巧精致,颜色也粉嫩可爱,叫人爱不释手。   展鸰尝了几口,点头道:“果然十分清甜,比起北方典型的粗犷豪爽更多几分细腻悠长,我竟不敢献丑了。”   席桐不以为意,“各有所长罢了,你又何苦妄自菲薄?我偏爱吃你做的,旁人谁的手艺都不好。”   展鸰听得心满意足,“这边的饭食大多偏甜,这几天才来还行,只怕过两天咱们就要腻味了。也多亏蓝夫人想的周到,这院子的耳房里竟专门收拾了一间小厨房出来,回头咱们自己点了银子,叫荷花出去采买食材,想吃什么咱们自己做,也不必兴师动众的求爷爷告奶奶去。”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自己做来,席桐就有点忍不住了。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虽然准备充分,而且尽量调节了,但到底是旅途中,比不得家里自在。说起来,他都好多天没有正经品尝媳妇儿的手艺了。   想到这里,席先生就蹭过去,挨着自家媳妇坐下,久违的哼哼着撒娇,“现在就想吃。”   展鸰失笑,摸狗头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太好吧?”   这才来第一天呢!   “没事,咱们偷偷的。”席桐正色道。   展鸰给他弄得没脾气。   没办法,这个男人长的好看,又体贴温柔,还会说甜言蜜语,自己怎么抵挡的了?   好在路上的粮食还剩不少,其中就有一小袋面粉,展鸰就叫荷花送了进来,夫妻两人偷偷去厨房里和面,又做了卤子,大半夜做贼似的稀里呼噜扒了一大碗麻辣鲜香的牛肉拉面……   ——   绝大部分人都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足,奈何就是有人等不及要搞事。   “别怪兄长话多,弟妹这次的安排实在有些不妥,”蓝瀚苦口婆心道,“梅兰竹菊乃四君子,兰花更是清雅,她却将兰院安排给那对商人夫妇居住,传出去可叫人怎么说?”   “怎么说?”蓝源埋头书写,闻言头也不抬的道。   他这样原话奉还,倒叫蓝瀚噎了一噎,旋即抬高声调道:“二院还有不少客房,可十分清雅,倒不如叫他们”   “兄长,”蓝源忽然不轻不重的念了句,从毛笔上方抬眼瞧了他一下,复又垂下头去,不急不缓道,“兄长的心思,我并非不知,只如今辄儿完好无损,此等心思还是按下为好,于你于我,皆是好事。”   蓝瀚的眉心一跳,有种心事被戳中的尴尬,不过还是嘴硬道:“瞧你这话说的,你我兄弟,骨肉至亲,能有什么心事?我同你讲,你可莫要叫外人挑拨了!”   顿了顿,又不死心道:“不过一介商贾,便是机缘巧合下救了辄儿,多多的给他些银钱就是了,咱们蓝家难道缺么?何苦弄这些瓜葛!你且等着,天下无商不奸,如今他们这般亲热,日后必有所图!”   “兄长慎言,”蓝源终于放下手中纸笔,正色道,“圣人早年便鼓励经商,如今又下了圣旨嘉奖,这便是态度。即便他们是商人又如何?仗义每多屠狗辈,若非他们仗义出手,我夫妻二人又哪里会与辄儿有今日之喜!此等大恩,哪里是钱财富贵所能衡量的!兄长说这话,眼见着是要将我蓝家人都看做忘恩负义之辈么?”   见蓝瀚还是不服,蓝源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莫欺少年穷,细数我蓝家往上几代,不也是泥腿子么?那二人如今羽翼渐丰,交际又广,见识更远,难保来日不是下一个陶朱公!兄长又何苦这般……”   蓝瀚瞪圆了眼睛,看向他的眼神简直好像在看个陌生人。   这还是他那个张口礼仪,闭口体统的弟弟么?   蓝源没觉察到他态度的变化,又重新找了张信纸,继续奋笔疾书,抽空道:“兄长之事,我已手书一封送往京城,托人打点,只是到底能不能成,如今还不好说,你且收敛些吧。至于轲儿,他本就是我的侄儿,即便没有旁的缘故,难不成我会不提携他么?只是兄长,且听小弟一句劝,凡事过犹不及……”   蓝瀚哪里听得下去,只听到“托人打点”几个字,一颗心就登时活泛起来,当即喜上眉梢道:“如此甚好,有劳有劳!”   说来此事也是有些难以启齿。   你当是什么事?   蓝瀚虽是蓝源的兄长,可不管是才学还是为人处世,都差了一截。如今一把年纪了,只是不肯下放吃苦,死赖在京城,又没有多么出类拔萃的才干,故而还是个编书的闲职。听着是清贵了,可到底没有实权,久而久之就有些不满足。   利,他与生俱来;名,他已经有了;权,如今他想要权力!   蓝家本家是知道这个人有几斤几两的,倒也没报太高的期望,原本想着,他若能一辈子混个清贵倒也罢了。   谁知,蓝瀚也是个有野心的,这些年总是想方设法往上爬,奈何屡败屡战……   年前他跟着人家瞎折腾,又接二连三的上折子,圣人都懒得看了,好歹没当众呵斥就算了。怎料树欲静风不止,蓝瀚到底不死心,几十封折子都石沉大海之后又从史书中得了个启发,隧在一次例行朝堂大混战中语出惊人,愤然要求辞官!   当时满朝文武就惊得鸦雀无声,心道这人是不是吃错了药。   以辞官相逼这种事儿并不罕见,可历来这种事情都是两类人的专属把戏:言官,高官!   言官那是他们职责所在,高官么,那是因为人家有资本,身上担着万千干系,圣人自然不敢,也不舍得叫他们辞官回乡种田。   可你一个修书的,玩笔杆子也就罢了,又来瞎凑什么热闹?   且不说同朝为官的其他蓝家人又羞又气,圣人都给气乐了,赶在蓝家人出列之前,爽快的应了!   应了!   圣人非常干脆利落的叫人拟旨,当场就将包括蓝瀚在内的五个小官儿给撸了!   你们不是想辞官么?行啊,朕准了,先回家待着吧!   于是蓝瀚如愿以偿的更加出名,然后……被灰溜溜的从京城撵出来了。 第115章   蓝瀚回房之后, 徐夫人就迫不及待的凑上来问情况, “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你一日问几遍,烦不烦?”刚被弟弟软硬兼施的训诫一番,蓝瀚本就有些不得劲, 结果妻子又这样急三火四, 登时就恼了。   徐夫人却不怕他, 登时将两只眼睛一瞪,冷笑道:“呦, 长本事了你,你那个好弟弟给你吃了排头,如今却敢挺直腰杆拿着老婆撒气?”   自家一亩三分地儿上的这点破事儿, 谁不知道谁啊?   “夫人, 我的好夫人,我哪里敢啊!”对这个发妻, 蓝瀚还真不敢,也不舍得。   虽然早年蓝瀚还会埋怨父母,为何要给自己找个没落世家的女儿, 可架不住徐夫人长得美丽又泼辣,这些年十分护着自家相公, 时间久了, 两人倒也处出来真感情。   说起这桩亲事, 当年老蓝大人也真是费尽心思。他早就知道这个儿子的斤两,若是单纯的读书作诗写文章, 那没问题,蓝瀚博闻强识,甚至一度有过目不忘之能,也算才学出众。只是这为官做宰……莫说为官做宰,他甚至就连为人处世都不大通,端的是心有余力不足,纸上谈兵!   家世如日中天的豪门贵女哪里瞧得上他?便是瞧得上,人家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可他们蓝家也算世家大族,蓝瀚再不济也是嫡次子,若果然娶个小门小户的,又未免叫人笑话,且也未必能适应得了婚后迎来送往的生活。   老两口愁了好几年,选来选去,好不容易才挑中了徐夫人这个出身好,如今却有些没落了的。一来她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基本礼仪规矩都是不差的,拉出去不丢人;二来么,徐夫人娘家式微,她虽有些泼辣,可也没有外力可以依仗,谅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本来老蓝大人只想叫这个儿子老老实实做个纯粹的文臣。蓝家不缺你吃穿,也不求你施展什么宏图抱负,你就老老实实编书、写文章不好么?做个流芳百世的文人骚客也不枉风流一世,多好!   奈何蓝瀚心性浮躁,眼睁睁看着那些科举名次不如自己的同僚都一个个升上去了,唯独自己依旧原地踏步,哪里忍得住?家人劝诫多次都听不进去……   蓝瀚熟练地哄了自家夫人一顿,徐夫人也见好就收,主动帮他端茶倒水揉肩,“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这不都是为了轲儿么!”   说到这里,她的心情不免又有些复杂:那小崽子的命还真大!   之前骤然听闻侄儿出事时,徐夫人也着实伤心了一阵子,毕竟蓝辄长得好看又乖巧,饶是她也说不出什么不是。可她很快就敏锐地意识到:他们一家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弟弟夫妻两个年纪也不小了,前头几年只有几个庶女,如今好容易养了个嫡子,又横遭厄运,眼见着没了指望,这偌大的家业以后可传给谁去?   蓝源没有了儿子,可他们还有啊!   打虎亲兄弟,蓝源和蓝瀚是一母同胞,骨肉至亲,他们的儿子也本该亲近!如今儿子没了,长兄那边……算了,提起那个大哥来他们都挺怕的,所以就近扶持轲儿自然是第一选择。   而蓝源也是个狠人,知晓利害得失,悲痛之余也迅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开始亲近这个平时不怎么特别待见的侄儿。   蓝瀚夫妇都快高兴死了!   谁知高兴了才几天啊,忽然听到消息,说孩子找到了……   听妻子说起儿子,蓝瀚脸上也柔和许多,“二弟已在替我活动。”   只要他这个做老子的起来了,还怕儿子没有好前程么?   然而……徐夫人听了想打人。   这么些年下来,她也算看明白了,这个男人顾家可以,风花雪月可以,但奔前程的事儿?真的指望不上!   你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亲弟弟都正五品了,不怕说句不中听的,若真有本事,早该凤翔九天了,还至于被圣人当朝打脸撵出京城?想想吧,连蓝家的面子都顾不上了,那圣人得多瞧不上你啊!   难得明着跟二弟张一回嘴,多好的机会啊,就不能留给你儿子吗?   “轲儿都十岁了!”徐夫人强压怒火,苦口婆心道,“京城那些世家子八、九岁进太学的多着呢,你还要拖下去吗?”   等你发达?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太学被称为小朝廷,如今朝堂之上屹立不倒的肱骨大臣十之七八是太学出身,所以有“想入朝廷,先进太学”一说。而里头的学子除了少数学生是各地县、州、府学考进去的之外,基本上都是各大世家、贵族受荫蔽的后代,光是这份人脉就令人眼红。   蓝瀚和徐夫人育有三女一子,唯一的儿子蓝轲大约是受制于父母,天资有限,考入太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就只剩下隐蔽这一条路。   但荫蔽也是讲资格的:五品官员有一个名额,三品以上可荫蔽两人。之前蓝瀚就不够格,如今被免职,更是遥不可及,徐夫人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长兄那边他们自然不敢打主意,而刚好够五品的蓝源……他儿子丢了!岂不是天大的机缘?   谁知老天惯会开玩笑,不等蓝瀚拉下脸来求,传言中死定了的蓝辄竟然被找着了!   徐夫人一颗心登时就掉到了冰窟窿里。   蓝瀚一听,神色微微一变,到底是张不开嘴,“这个,够呛。”   如今人家自己都有两个亲儿子了,一个名额都不够分的,哪儿还能有余力给侄子?   徐夫人到底不死心,“辄儿天资那样聪颖,輈儿肯定也不差,将来必然能考入太学。既如此,何不将那名额先给了咱们使?日后轲儿起来,也是个臂膀不是?”   她甚至都做好了觉悟,只要能给儿子弄到这个名额,叫她怎么着都成!哪怕,哪怕说她儿子蠢笨呢!   嘴上吃点亏算得了什么?讨到真实惠才是正经!   谁知蓝瀚却不愿意了,“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   徐夫人简直给他气死。   我这么说还能因为谁?若你这个当爹的争气,我又何苦这般钻营!当我瞧不见弟妹的冷脸么?   “倒成了我的不是!”徐夫人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索性抹起眼泪来,“这么些年,你自己说说都干了点儿什么!我娘家也不必你帮衬,我也没求过你什么,如今也只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轲儿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疼他比你更甚!这么说他我难道不难受?可有什么法子!”   如此大事关乎一生,哪里是争强斗勇的时候,若果然能遂意,便是略低头又算得了什么!   但凡有一点儿法子,哪个当娘的愿意叫亲生骨肉受委屈!   这不是,这不是没法子么!   且不说蓝瀚夫妇如何闹腾,蓝轲心里却也不大痛快。   他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都是有大本事的,平日里一众堂、表兄弟姐妹凑在一起时都是满腔濡慕和憧憬。不过对蓝轲而言,他对那俩人却是畏惧大过向往。   伯伯是封疆大吏,天高地远,他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可那种压迫感却始终萦绕不去。叔叔瞧着倒是温和,但实则严厉极了,爹爹都怕他呢,更别提自己。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蓝轲每次见小叔,都觉得十分羡慕:   好威风呀,若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   所以在经历了叔叔的突然亲近后又被疏远的蓝轲就很接受不了眼下这种巨大的落差。   既然您瞧不上我,当初又何苦叫我上前!   十岁的少年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终日想着叔叔婶子前后相去甚远的态度转变,还有本家、分家众人或明或暗的讽刺和幸灾乐祸,他就觉得天昏地暗,连看见两个奴才说笑都觉得是在嘲笑自己。   为什么?   凭什么呀?   蓝轲跑到小池塘边,看着里头游来游去的大肥鱼,还有水面上婷婷袅袅立着的荷花花苞,忽然一阵烦躁。   “这不是轲少爷么?大热天的站在日头下做什么?”   正想着,蓝轲就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抬头一瞧,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就见那对商户带着他的堂弟迎面走来,有说有笑,后头的小丫头手里还捧着个包裹了好几层的笨重木头匣子。   讨厌,真讨厌!   蓝轲用力抿了抿嘴唇,没做声。   只要没真惹着,展鹤这孩子其实不大记仇,当下乐颠颠的上前道:“姐姐做了雪糕呢,我们要去看母亲和弟弟,你也要同去么?我们一起吃吧。”   她是谁姐姐!雪糕?那什么玩意儿?蓝轲有些茫然,不过旋即就不屑道:“我才不稀罕!”   必然是乡间野物,想也没什么稀奇的。   展鹤还有些可惜,又不死心的追问了句,“真的很好吃的,你真不来么?”   这么好吃的东西当然要跟大家一起分享啊,哥哥竟然不喜欢!太不可思议了。   蓝轲现在瞧见这个堂弟就心烦,哪里愿意多说一句,当即正色道:“大好的光阴,我自然是要读书去的!”   说罢,又狠狠剜了展鸰和席桐一眼,拂袖而去。   展鸰和席桐不怒反笑,呵呵,人不大,架子不小。   她本不愿搭理蓝瀚一家,不过大人总不好跟个孩子一般见识,今儿既然碰上了,少不得招呼两声。谁知反倒像是自己巴巴儿上赶着求亲近似的,好没意思。   三人并不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席桐带大树出门办事,展鸰和展鹤直奔蓝夫人所在。   蓝夫人刚陪几个官太太说完话,难得休息,就带着小儿子玩耍,这会儿见长子也来了,当真心花怒放,又招呼展鸰。   “今儿越发热了,展夫人可还好么?若有什么事,打发小丫头传个话就是了,何苦亲自跑一趟。对了,今儿早上采买上的人送了几篓荔枝进来,我尝着味儿还好,就给你们送了些去,如何?”   “倒是托您的福了,北边可吃不着那么新鲜的!”荔枝本就是展鸰和席桐比较爱吃的水果之一,奈何黄泉州地处北地,他们又干不出一骑红尘妃子笑的事儿,也只能通过记忆解解馋。没成想如今到了新明州地界,竟能吃到比较新鲜的荔枝,当真是意外之喜。   那些荔枝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皮儿也略厚,不过这反倒保护了果肉,今儿早上那一篓子送过来的时候,枝叶都还没干枯呢。剥开来果肉莹润,口感清香,估计摘下来不超过三天。   展鸰示意荷花上前放了箱子,自己亲自打开,“我是个劳碌命,闲不住,这点儿热气倒还不算什么。瞧着今儿实在热的厉害,就做了点雪糕同夫人分享。”   新明州可比黄泉州热多了,而且是那种让人感觉密不透风的闷热,非常难受。展鸰有点儿受不了这个,昨儿就没忍住做了雪糕,跟席桐两人关起门来,一人抱着吃了一大碗,撑得直打嗝,痛快的大叫舒坦。   自己先过完了瘾,确定手艺没退步,展鸰这才重新做了新的给蓝夫人送来。   “雪糕?”蓝夫人跟着念了遍,却想不出是个甚。只是这名字一听就觉得清爽,当即打起精神来看。   就见展鸰开了木箱,再将里头一层棉花套子打开,露出来另一个更小的木箱,再打开,便见空中一股白色的冰气隐约升腾。   展鸰用勺子挖了些在事先准备的浅口小碗里,又浇了些果酱,“昨儿我跟人上街,看见有新鲜水灵的大樱桃和桑葚卖,就买了些进来。一时贪多,吃不大完,别放坏了可惜了,正好做成果酱,配着雪糕吃十分可口,清热消暑,夫人也尝尝。”   荔枝的到来显然极大地启发了他们,这几天展鸰和席桐但凡没事儿就要上街,基本上将本地能见到的水果都尝了个遍,蔬菜也买了不少,小厨房就没熄过火!   别的不说,在蔬菜水果这方面,南方真的有点儿得天独厚的意思,蔬菜水果的品种真的特别丰富!   草莓、枇杷、桑葚、桃子,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好些品种北方还没成熟呢,这边的人都已经吃过好几茬了!   蓝夫人很给面子的笑道:“我知道你见识广,主意多,做的东西也可口,只是如今天儿热了,虽有小厨房,可也别太累着。”   本来设小厨房只是为了不时之需,又怕展鸰一时技痒无处发挥,本意可不是叫贵客亲自解决一日三餐,不然若是传出去,他们蓝家成什么了!   展鹤不耐烦听她们说这些假大空的话,就道:“雪糕该化了!”   完了之后又巴巴儿地瞅着展鸰问道:“姐姐,我能给弟弟吃一口么?”   话音未落,展鸰和蓝夫人异口同声道:“万万不可!”   展鹤就叹了口气,类似的话他这几天都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弟弟怎么什么都不能吃啊。   唉,弟弟好可怜啊。   蓝夫人本也有些怕热,这会儿见了浇了浓浓的红色草莓果酱、紫色桑葚果酱的雪糕不断散发出酸甜可口的香气,也十分意动。   她是见识过展鸰手艺的,故而并不迟疑,当下挖了一勺放入口中,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呀,这,这是什么口感?   冰凉沁爽,柔滑细腻,甜而不腻!一口下去,满身的燥热和暑气都好像被驱散了!   可惜就是太少了点儿!   蓝夫人努力维持着贵妇形象,可手下还是不由自主的加快了速度,完了之后意犹未尽的擦了擦唇角,玩笑道:“可见你是个小气的,过了这么些日子再请我吃东西,竟只这么点儿。”   展鸰就喊冤,“夫人刚生产完不久,只怕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元气,这样外热内冷哪里受得了?尝个意思也就是了。”   说完,她自己就又吃了一大口。   蓝夫人十分艳羡的看着对方手中那几乎两倍于自己的分量,忽然平生第一次羡慕这些江湖儿女了。   强健的身体是何等重要啊!如今连个雪糕都吃不尽兴!   这边美滋滋吃雪糕,那头徐夫人却上了火。   “不是叫你去找弟弟玩么?”她勉强耐着性子问儿子道,“怎么又回来了?”   蓝轲听得耳朵都快磨穿了,当下不耐烦道:“我不喜欢他!”   “怎么会?”徐夫人只当是小孩子长久不见,生疏了,“之前你们俩玩儿的可好了。快去吧,对了,别忘了带着娘给你准备的东西,记住,要对弟弟好一些,亲手交给他,好好陪他玩啊,千万别惹他不高兴!”   蓝轲也是被人娇惯着长大的,可每每到了叔叔家中便觉得浑身不得劲,好似平白无故低人一等似的。现下又见一项疼爱自己的母亲竟明晃晃的叫自己讨好堂弟,登时恼羞成怒,啪的一下将徐夫人递过来的锦盒拍翻在地,大喊道:“我才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也是蓝家的孩子,我才是哥哥,凭什么叫我陪他玩!”   “混账!”承受多方压力的徐夫人终于崩溃了,额角青筋暴起,破天荒朝儿子喊了高声,“你懂什么!叫你去你就去!”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我是你亲娘,难不成还能害你不成?   “我不去!”蓝轲大吼一声,掉头跑了出去。   凭什么,凭什么!   我才是哥哥,我父亲也是哥哥,凭什么反而要讨好他们?   蓝轲没头没脑的跑了出去,一不小心竟然就跟人撞了个正着,双方都哎呦一声,同时踉跄了几步。只是蓝轲晃了几晃就摔倒了,对方却被人扶住,站稳了。   蓝轲仰头一看,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际。   他一骨碌爬起来,带着哭腔朝展鹤喊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被人劈头盖脸吼了这么一句,展鹤当场就呆住了,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小嘴巴也张开了。   然而蓝轲反而自己委屈起来,抬手就用力推了他一把,“你分明已经走了的,大家都说你已经死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如今竟然与这些商贾混在一处,真是自甘堕落,丢了咱家的脸!”   展鹤都给他骂懵了,眼见着他的手指都快戳到自己脸上,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仰起头一看,眼眶顿时就红了,心中的委屈铺天盖地,“姐姐。”   慢一步跟过来的展鸰拉着他的小手,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抬头就甩了蓝轲一个眼刀子。   虽说长幼有别,她这么一个大人,实在不该跟一个孩子计较,可就是这样天真的熊孩子才是最恶毒的魔鬼,往往能从他们口中吐出十连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子都比不过的恶言恶语。   她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手上沾满血,眼里放出来的自然也就是刀子,一下子就叫那个孩子,吓得打了个哆嗦,脸刷的白了。   不过到底是蓝家出来的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示弱的,蓝轲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复又上前骂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商女,装什么假清高,分明就是贪图我蓝家富贵!”   前头骂自己就完了,可听他骂的这几句,擎着两包眼泪的展鹤一下子就怒了,脑袋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都好像在一瞬间涌到脸上,热辣辣的要炸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猛地上前一步,大声喊道:“不许你说我姐姐!”   蓝轲一直都觉得自己这个堂弟是只小绵羊,一点也不像蓝家人。每到逢年过节回家聚会时,他总是软绵绵的笑,被人推一下、抢个东西,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也都不当回事,就算委屈也委屈不了多会儿,只要再随意说句好话,他就又颠颠的同大家玩去了。谁知如今自己不过说个外人,他竟然就要同自己恼了!   蓝轲一时无法接受堂弟身上前后天差地别的巨大变化,当时怔在原地。   而展鹤却已然恼了,觉得这个哥哥实在是太坏了,“我姐姐是天下最好的姐姐,我哥哥也是天下最好的哥哥,你才不是我哥哥,我讨厌你!”   小东西一边喊一边哭,又一边努力的回忆着平时郭先生和纪大夫打嘴仗时候的气势,干脆伸出手去,也推了他一把,大声道:“这里是我家,我不许你欺负人!”   他足足比蓝轲小了四岁,又矮了一个半脑袋,瞧着很有点弱不禁风的模样。可天晓得这一两年在客栈每天都要跟着哥哥姐姐打拳,跑步,饭都吃的多了好几倍,睡得又好,身体练得很结实了,力气也不容小觑。兼之那蓝轲尚在震惊之中,半点防备也无,被一推之下就猛地打了两个趔趄,重心不稳,倒退几步之后咕咚一下子栽倒在后面的花圃里。 第116章   众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旁边的丫头小厮原本以为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日常玩闹, 可如今两个少爷都动了手, 登时慌了神,偏偏又不敢上来劝,只好争先恐后的跑去通知老爷夫人。   现场不知安静了多久, 等蓝轲自己迷迷糊糊的在花圃里坐起来, 就见身上手上全都是湿乎乎的泥巴, 脸上还沾着几片零落的花瓣,发髻也散开了, 瞧着十分狼狈可怜的模样。   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的,直到现在还有点不太能接受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为蓝家的嫡系,蓝轲自打出生之日起便受尽宠爱, 何曾有过这般落魄的模样?便委屈的不行。再看看掌心也已经磨破了皮, 又觉得火辣辣的疼,当即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爹爹, 他打我!叔叔叔叔!”   这小子倒也不算笨,关键时候还本能的知道趋利避害。他明白蓝夫人并不大喜欢自己,所以也只是喊两个男人的名字, 而丝毫未提蓝夫人。   展鹤将本就睁大的眼睛又瞪得圆溜了几分,心道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打不过就喊人!   同时他心里也忽然有点七上八下的, 爹爹和伯伯, 会不会嫌弃自己呀?   “没事, 姐姐在呐,别怕, 实话实说就好,大不了咱们就家去。”展鸰蹲下来,掏出手帕给小孩擦擦脸,若无其事道。   展鹤得了鼓励和安慰,一颗心都跟着平静下来,重新有了勇气,等两家四个大人呼啦啦赶过来后,便有条不紊的道:“才刚我同哥哥不小心撞到了,可是哥哥却对我恶语相向,又骂我姐姐。我同他说理,他却变本加厉,一而再再而三的辱骂,我气不过,就伸手推了他一下,他自己没站稳,摔到花圃里跌倒了。”   才不过六岁的小小少年,可已经很有点处变不惊的架势,条理清晰地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话音刚落,蓝轲却已经大声哭喊道:“他胡说,他骗人,分明是他用力将我推倒的!”   然而几个大人看看他,再看看小鸡仔似的展鹤,齐齐沉默。   你的年纪几乎是人家的两倍,又比人家整个大出一大圈去,那小孩子就是使劲才能有多大力气,怎么可能将你推倒?   就连蓝瀚这个亲爹这会儿也没脸说话,觉得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儿子恶人先告状?结果这回却踢到了铁板上。   徐夫人急得不行,生怕蓝源夫妇就此恶了自家,不仅儿子的事情没了指望,就连丈夫官复原职的事也没有下文,忙上前赔笑打圆场,“小孩子打闹罢了。”   眼见儿子眼眶红红,脸上依稀还有泪痕,蓝夫人心疼的不得了,怎肯轻易罢休?就冷声道:“嫂子说这话就不对了,十岁也不小了,过两年都能下场了,哪里还能算是孩子呢?今儿在咱们自己家里闹起来,不知轻重不晓分寸倒也就罢了,可若一味放纵,回头再在外面得罪了真正的贵人,那可真叫人下不来台呀。”   一番话说的徐夫人面红耳赤,本能的想要辩驳,却无从说起。   在他们这些家里哪有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呢?十岁,好些时候都能定亲了,真的不小了。   年纪大,身体强壮的大孩子一味哭闹;年纪小,身形瘦小的孩子却用力抿着嘴一派沉静,这样强烈又明显的对比,在场的人都不禁心绪翻滚。   都说见微知著,其实对他们这些人而言,事实的真相反倒不那么重要,更要紧反而是这里头透出来的各种信息,真的太耐人寻味了。   大家族的孩子与生俱来就拥有了许多寻常人家可能穷及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可相应的,他们也肩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压力和责任,在很多时候,真相不要紧,过程也无所谓,可是你的态度和处置方式至关重要!   三岁看到大,这两个孩子都不止三岁了,此时此刻的言行举止差不多就已经能够窥见日后为人处事的雏形。   蓝源隐晦的瞥了蓝轲一眼,心中暗自摇头。   那孩子的天分,到底是差了些。   不过眼下在自家地盘上,他倒不好偏心太过,等下微微皱眉,不理会自家兄长和嫂嫂哀求的面容,直直的看向蓝轲,“轲儿,叔叔问你,你且据实回答,不得有一字半句的虚言!”   虽然蓝源从不动辄打骂,但蓝轲真的挺怕他的,当下打了个哆嗦,先就有些怯了,“是。”   说着,就忍不住将求救的视线投向自家父亲。   蓝瀚生怕自己儿子吃亏,也顾不上许多,忙满脸堆笑的对弟弟道:“你瞧,不过一点小误会罢了,莫”   话音未落,蓝源就刷的一下子看过来,正色道:“兄长此言差矣,常言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此番虽然好似只是两个孩子拌嘴,但若不彻查到底,有理的难免冤枉,无理的越发嚣张,长此以往那还了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我身为蓝家子孙,更该严于律己,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又岂能蒙混过关,敷衍了事!”   蓝瀚虽然是兄长,可面对这个各方面都压自己一头的弟弟,也真的是没话说,尤其最怕他这样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教,简直犹如爷爷在世,直叫他恨不得头皮都炸开了,哪里还敢辩驳?只好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努力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你说的有理,我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不过怕吓着孩子罢了……”   蓝源这个人原则性十分强,一点不打算给自家兄长面子,当即道:“既然做得出,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如今我不过问明实情,又哪来吓得着吓不着之说?”   蓝瀚给他说的哑口无言,又被他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也有点恼羞成怒,当即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徐夫人是知道自己儿子脾气的,而且刚才那小子又怒气冲冲的跑了,必然是有火没处撒,这才打算挑个软柿子捏。谁知道以前的软柿子如今却成了铁板,还会反咬一口了……   她心中着实火烧火燎,眼见丈夫偃旗息鼓就凉了半截,眼泪都要下来了。   她真是恨,真是怨啊!   同样都是丈夫,同样都是父亲,怎么人家的就能为妻儿遮风挡雨,生的孩子也聪明伶俐,偏偏自己就样样不如人!   堵住兄长的嘴之后,蓝源再次将矛头对准侄儿,“你可曾对展夫人语出不逊?可曾对弟弟恶语相向?”   眼见着父亲都蔫儿了,蓝轲整个人都快吓软了,可还是不肯轻易认输,当即哭喊道:“叔叔忒也偏心!她不过一介商贾,士农工商居于最末流,本就同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和婶婶竟然还将他们当作上宾!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说来说去,他就是不肯认错。   见此情景,蓝源心中越发不喜,一点也不放松地追问道:“没听见我的问话吗?你曾做过?”   蓝轲整个人都快被巨大的压力弄得崩溃了,“我是说过又怎么样!我乃蓝家嫡系子孙,她出身贫贱,这几日却与我们同室而坐,同桌而食!叔叔偏心太过,辙儿对兄长动手,难道就应该吗?”   “这个你不必操心!他虽说不该对兄长动手,可也是事出有因,如今我知道了,自然赏罚分明!”蓝源冷声喝道,“来人,将他带回房中闭门思过!”   蓝轲又哭又叫,闹得不像话,哪里还像个世家子?   徐夫人都快心疼死了,也跟着掉泪,刚要出声哀求,就听蓝夫人冷冷道:“嫂子,玉不琢不成器,轲儿这个性子也实在该好好约束约束了,一味溺爱岂是长久之法?”   徐夫人张了张嘴,看看人家的儿子,再看看自己的,忽然就有点不确定了。   蓝源又对展鹤道:“你可知错吗?”   展鹤抿了抿嘴,倔强道:“对人动手是我不该,可我并不以为自己有错!姐姐对我有救命养育之恩,如今她受辱,我焉能坐视不理?”   小小年纪,难得他恩怨分明又立场坚定,还能顶住压力不改初衷,蓝源差点忍不住点头称赞,到底还是忍住了,虎着脸道:“你也回去,好生写二十张大字,不写完不准吃饭,也不准出来!”   蓝夫人心疼儿子,“老爷!”   眼见着就快吃午饭了,这二十张大字一日还未必写的完呢,岂不是叫孩子饿上几顿?   蓝源却并不改口,又对蓝瀚道:“兄长且随我到书房来!”   说罢,拂袖而去。   蓝夫人看看儿子,再看看失魂落魄望着儿子被带走方向的徐夫人,也是百感交集。   她叹了口气,对展鹤道:“听话,回头母亲去劝劝你父亲。”   展鹤摇头,认真道:“鹤儿有错在先,受罚也是应当,大丈夫一诺千金,母亲不必去了。”   蓝夫人听了这话,又是高兴又是伤感。高兴的是儿子小小年纪就这般明白事理,又能吃苦,来日必然前途无限;伤心的却是,哪怕时至今日,已然认祖归宗,他还会在私底下最放松的时候自称鹤儿……   展鸰轻轻抱了小孩一下,在他耳边小声道:“别怕,等会儿姐姐偷偷送的好吃的给你。”   蓝大人只说叫他关禁闭写字,可没说不准人去探望啊!   展鹤心中一下子雀跃起来,被罚的那点小沮丧一瞬间消失无踪,眼睛亮闪闪的,小声回道:“想吃烤鸭。”   鹤儿好难过的,必须得亲亲抱抱吃烤鸭才能好起来!   展鸰噗嗤一笑,“好,姐姐尽量。”   大户人家平时也会吃点烤羊什么的,厨房应该是五脏俱全吧?   书房里。   “兄长,你失态了!瞧瞧轲儿,张口商贾,闭口商贾,即便是,那也是圣人亲口褒奖过的商贾!又岂是你我能够轻易诋毁的!”蓝源是真生气了。   其实他并不怎么怪自己的侄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对于实际上的厉害关系不清楚也有情可原。但他今日既然能说出这番话,就必然不是一时感慨,这般针对性的态度是受谁的影响?答案不言而喻。   蓝瀚一张脸涨得通红,愤然道:“你变了!”   当初对士农工商之道最为推崇的不就是这个二弟吗?如今竟然调转回来对付自己!   “是我变了,却也是兄长顽固不化,冥顽不灵!”蓝源痛心疾首道,“上到朝堂局势,下到百姓生计,哪一样不是瞬息万变?如今人才辈出,风云际会,兄长却一味固步自封,用那老一套的不变应万变,难不成还没吃够亏吗?”   当初自己是何种态度,如今却又怎么样了呢?这是吃一堑才长一智!跟自家兄长怎么就说不通呢?   “商贾又如何?且不说豪商巨贾能影响一方局势,他们却是有实实在在的功绩的,老百姓感念他们的恩情,圣人金口玉言大加赞赏,如今他们是有功之身,日后少不得万古流芳!太后赏赐,圣人御笔亲书,买卖特许经营,一桩桩一件件,便是等闲皇亲国戚没有此等体面,兄长却如此轻视,却将圣人置之于地?若给有心人听到,还不定怎么编排呢!你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明哲保身尚且不够,怎么竟又要逆流而上!”   蓝瀚刷的白了脸。 第117章   听展鸰说要给展鹤做烤鸭, 蓝夫人亲自叫了厨房管事来, “这位是展夫人, 我同老爷请来的贵客,你们且听她的吩咐。”   厨房管事恭敬的应了,同时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且不说与自家老爷夫人往来的都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贵人们, 这位展夫人瞧着也颇体面, 怎么还要下厨房呢?   不过转念又一想, 贵人们的心思哪里是他们这些下人猜得到的,没准儿是突发奇想闹着玩呢……   展鸰也不同蓝夫人客气, 当下问管事道:“贵府厨房里可有烤炉?”   、   “有的,”管事的利索答道,“只是许久没用了, 若夫人要使, 小的这就吩咐人打扫出来。”   烤炉大多还是冬半年用的,这会儿天气这样热, 吃冰都来不及,哪里会烤东西?长久未用,难免落了点灰。   一听有烤炉, 展鸰就放了大半的心,笑道:“也好, 劳烦你在前头带路, 我也一道去瞧瞧。”   管事忙道:“哪里敢道劳烦, 夫人这边请。”   因儿子的一句话,竟要人家大热天的下厨房, 蓝夫人也十分过意不去,当下一咬牙,“我也去瞧瞧。”   管事的一听,两只腿都软了。厨房哪里是什么好地方,每日洗韭剥蒜剖鱼杀鸡的,又有油烟,光是那个味儿就够受的,两位夫人到底是哪儿来的兴致?无奈之下,他赶紧随手抓了个小丫头跑回厨房传话,且先叫大家打扫一下,别叫两位夫人看见腌臜东西污了眼睛。   夏天的后厨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哪怕现在不是饭点,可还有厨娘备着点心汤水的,炉子里也是不停火,刚到门口就觉一股热浪扑来,蓝夫人脸上刷的冒出来一层汗。   “真是难为你了。”她抓着展鸰的手,由衷感慨道。   本就是自己和老爷几次三番才请上门的贵客,如今却叫人家下厨房,这可真是没脸了。   “也没什么,”展鸰道,“左右我闲着没事做,就是在家也是一样的。”   蓝夫人没言语,越发觉得人家厚道。   能闲着,谁还愿意忙活?尤其这大热天的,躺着吃冰、吹凉、看书下棋,再不济叫了戏班子听戏,干什么不成呢?   大家子的后厨食材和配料都是齐全的,展鸰看了一大圈,十分满意。她亲自去挑了几只肥嫩的鸭子提前腌制,想了下,又取了些面粉和面。   蓝夫人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四周还有好些丫头婆子随行伺候,浩浩荡荡颇有些壮观,登时将老大个厨房挤得满满当当。   “这是要做小饼么?”蓝夫人眼前一亮,自觉知道了些什么,忙问道。   “不是,”展鸰一边麻利的加水一边解释,“虽说都是烤炉,可做法、材质、厚薄等等因素必然是有差异的,最终结果就是实际温度也不一样,我得先烤点东西摸摸门路。”   不光蓝夫人,就是围观众人也都恍然大悟。这也太讲究了,厉害。   展鸰捏了好些最简单的小圆面饼,拿了个大烤盘,在烤炉里分不同位置放了一大圈。她都想好了,若是烤炉的温度偏低,烤出来的面饼会相对柔软蓬松,可以拿来做肉夹馍;若是温度偏高,面饼必然干燥结实,那就做杠子头烩火烧!左右怎么着也浪费不了就是了。   蓝夫人到底身体娇弱,稍后烤炉里的火点起来就不大行了,那汗水跟下雨似的。展鸰趁机劝她回去,蓝夫人也知道不是逞强的时候,满是歉意的走了,临行前还不忘再次敲打众人。   原本厨房众人都以为这位展夫人是一时心血来潮过来玩的,都做好了收拾烂摊子的准备,甚至管事儿的还额外叫人备了水,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赶紧先灭火……谁知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单展鸰和面那几下,众人就都忍不住要喝彩:干脆利落,得了,是行家!   早就听说富贵人家颇有些稀罕的癖好,什么斗鸡、养蝈蝈的,还有的专门折磨人,这么一想,做饭倒也不错。   这烤炉果然跟一家客栈里展鸰用惯了的那个温度不一样,升温快、保温好,那些白馍外头一层已然变成暗黄色,整个儿都烤的梆硬。若不试这一回,那几只鸭子估计直接就成鸭干儿了!   厨房管事儿一看那些石头蛋儿似的白馍,直接就笑了,“展夫人,小的这就叫人将这些收拾了。”   “别啊,”展鸰忙阻止道,“晚上就吃这个了。”   厨房管事面上笑容一僵,“吃,吃这个?”   您不是要把老爷夫人噎死吧?这玩意儿一般人啃得动?   展鸰笑着点头,“好吃呢。”   这个虽然硬,但因为天气热,面饼前期发的挺好的,正好可以烩火烧,多煮一会儿入味,而且也不怕成面糊,劲道的很呐。当然了,就是下锅前切的时候费劲。   管事见她如此坚持,也就不做声了,可还是暗地觉得……您牙口可真够好的。   反正他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到底能怎么吃!   过了会儿,展鸰将腌制好的烤鸭入炉,小心的调整着柴火用量,一点儿不敢懈怠,连晌午饭都是胡乱吃的。   倒不是怕耽搁了吃,她更怕浪费食材,那可就忒坏良心了。   稍后席桐也过来了,亲自给她扇扇子,“你靠后些,别烤坏了。”   顿了顿又道:“早知道就带着你徒弟他们来了。”   如今李慧已经十分得用,若她跟着,展鸰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偶尔出手就行了,哪里还要这样事事亲力亲为?   展鸰就笑了,“听你说的什么话?哪儿有上人家家里做客,反而还带着厨子的!”   这不是打主人家脸呢么!   “你出去一趟,可有收获?”现在他们坐的地方摆着几个大瓷盆,里头狠狠堆了些冰山,倒也不怎么热了。   有钱真好啊!   席桐想了想,“这里瓜果蔬菜很是丰盛,颇有几样咱们那儿没有的品种,回头我带你出去瞧瞧,看走的时候要不要弄点儿苗。就是如今天热,不大好把握,恐怕成活率不高。对了,这一带还有淡水珍珠养殖呢!”   展鸰也惊了,“这么先进?”   席桐笑笑,“我刚开始听说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么个表情。这一带河多湖多,鱼虾也不少,听说早前就有人尝试了,只是到了这几年才略略稳定。价格自然不如现代便宜,差不多是天然海珍珠的六成吧。”   如今人工珍珠养殖还算是起步阶段,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估计成本还没收回来呢,价格自然高些。   “端午前后还有赛龙舟的,咱们也去瞧瞧。”活了这么些年,席桐还从未这样悠闲过,更没有看赛龙舟的机会,如今碰上了,少不得凑热闹。   “今儿蓝夫人也说了,”展鸰笑,“邀请咱们去呢。说是到了那日,蓝大人要亲自为本地一艘百年龙头舟点睛,点睛之后才算是正式开始……”   展鸰下厨房就够吓人了的,这回又来了个席桐,厨房管事的都快吓死了。   君子远庖厨,满天下除了那些酒楼的专业厨子,哪儿还有男人往这块地儿钻的!   他有心想劝,却又不好开口,而且瞧着那位展夫人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罢了,贵人就这么个爱好,他们做下人的能怎么样?少不得搬了椅子来,再端茶倒水好生伺候罢了。   到了傍晚,烤鸭浓郁别致的香气十分霸道的占据了整个院子,并不甘寂寞的飘到前面,正在书房同人议事的蓝源都有些坐不住了,只觉得好像忽然就饿了。   真要命啊!   同在书房的几位同僚面面相觑,有个胆子大的就笑道:“大人家中何时来了手艺这样出众的厨子?”   蓝源微微一笑,“两位好友前来做客,其中一位颇好厨艺。”   众人都有些惊讶,旋即道歉,“下官失言。”   厨子可不算什么体面的职业,他们才刚说的话可不就是拿人家比作厨子么?若是遇到心眼儿小的,足够记一辈子仇了!   “不知者不怪。”蓝源摆摆手,“他二人都是宽和君子,此事莫要再提。”   下头众人都应了,都开始拼命琢磨:这都邀请到家里过端午了,必然是挚交,可也没听说哪位与蓝大人交好的官员、大儒近期来新明州啊……不过得赶紧家去叫人修改礼单了,总不能人家都到了跟前了,他们听说了还没点表示。   礼多人不怪嘛!   端午节是大事,一串儿的防暑、治安等问题也都得跟着筹备,晚上蓝源也没顾得上跟家里人一道吃饭,只是今儿饭桌上却多了两道对其他人而言十分陌生的菜:   烤鸭套碟、烩火烧。   来送饭的人没多嘴,蓝源也没刻意解释,不过有了前头的话,那些陪同官员也就知道这必然是那位贵客的手艺,当下决定等会儿往死里吃,哪怕难吃也得吃的如痴如醉。   谁成想,一口下去,这些人就都知道自己多心多余了。   哪儿用得着他们奉承啊,本来就够好吃的了!   烤鸭连皮带肉,皮金黄酥脆,肉细致鲜嫩,还有肉汁儿呐!略蘸一蘸酱,拿那小饼裹了胡瓜丝、葱丝,一口下去咯吱咯吱,肥而不腻,别提多美了。   还有叫什么烩火烧的,分明没有馅儿,可鲜美极了。面团是煮透了的,竟一点儿不塌糊,十分劲道又弹牙……   几个人都没做声,老老实实吃的满头大汗,痛快的不得了。   可惜啊,可惜!众人都在心中叹道,若果然是厨子,他们倒还能厚着脸皮借来使唤几日,可惜人家是贵客啊!   可惜,太可惜了! 第118章   展鸰和席桐将片好的烤鸭和烩火烧端去给展鹤时, 发现蓝夫人早到了。   “要等鸭子的!”小孩儿坚定地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随时随地展示着自己铁打烤鸭粉的身份。   “马上就来了, 你先喝口粥嘛。”蓝夫人劝道。   “不可以,”小孩儿坚持的很,“第一口不吃鸭子的话, 鸭子会伤心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 “姐姐也会伤心的。”   展鸰:“……”不,我不会的谢谢。   席桐噗嗤一笑, 斜眼看她,“你跟鸭子都伤心。”   展鸰气的打他,这不是把自己跟鸭子摆在一起了么, “晚上你就抱着烤鸭睡吧!”   席先生:“……对不起, 我错了。”   两人笑闹着进去时,发现被变相关禁闭的蓝少爷小日子过得正经不错:   屋里照样摆着冰, 正中的八仙桌上密密麻麻摆了足有十多个盘子,里头山珍海味菜蔬果品一应俱全,都够摆个小宴了。好在样数虽多, 都是小份,差不多三五口就没的那种, 也不怕撑坏了。   见他们进来, 蓝夫人就松了口气, 笑道:“你们可算是来了。”   “嗯,姐姐跟鸭子都来了, ”展鸰故意去逗小孩儿,“鹤儿看我们生气吗?”   众人就都笑。   展鹤自知失言,就踩着小碎步过来哼哼着撒娇,“想姐姐了。”   哎呦,展鸰那颗心啊,登时就化成一汪水,“姐姐也想鹤儿了。”   这都大半天没见了,可想死了。   蓝夫人在旁边看的眼热,这么些天了,这孩子从没跟自己那样亲近过,太羡慕了。   因蓝夫人也在,席桐不便久留,送下展鸰又跟小孩儿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两个大人守着展鹤吃饭,倒也不费心,席桐一个眼神过去,小孩儿就乖乖喝了口粥,然后才开开心心的自己卷烤鸭吃。   蓝夫人的贴身大丫头就笑着夸奖道:“大爷真不得了,书读得好,功夫也练得,难得筷子也使的这样溜,前儿咱们去宫家赴宴,那宫少爷都七八岁了吧?吃饭还得乳母追在后头喂呢。”   蓝夫人就随口道:“你也是放肆了,哪里能随便议论人家的主子?当心吃板子。”   话虽如此,可蓝夫人心中也是得意的,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粥是南瓜粥,洁白的米粒中间点缀着金黄的南瓜沫,略加一点白糖,香喷喷甜滋滋,还可以滋养身体,确实不错。   如今蓝家虽然依旧讲究,可作风着实改变了许多,头一个就体现在吃上,虽然样数还是不少,但瞧着简单简洁了,粗粮和蔬菜的数量也大大增加。   就好比今天的饭桌上,纯肉菜只有两个,一个烤鸭一个鱼,其余的全是菜蔬,而且也都很清爽,没有以往那种过分雕琢的痕迹,基本上都是原汁原味,或是略有点缀。   展鹤吃的很开心,一份清炒莴笋丝倒给他吃了小半盘,一个丝瓜炒蛋,也进了不少,小肚皮都鼓起来了。   再没什么能比看着孩子大口吃饭更叫人高兴的了。   正吃着,就听院子外头守门的丫头微微抬高了声音,有点儿冷淡的问道:“徐夫人,您来这里做什么?”   自打蓝轲跟自家少爷大爷正式闹开了之后,蓝家上下的下人们也对蓝瀚一家子没个好气,虽然该有的礼节照样不少,但那种冷淡直接就透在了脸上。   徐夫人讪笑一声,指了指后头丫头手里捧着的食盒,“这不是吃晚饭了么,我给拿些点心来。”   守门的丫头直接道:“劳烦费心了,大爷晚上一概不用点心。”   谁知道您这点心里头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他们也不稀罕。   徐夫人越发尴尬,脸上火辣辣烧起来。她家虽败落了,可到底底子还在,长了这么大,何曾被个丫头甩过冷脸?这种巨大的落差和耻辱叫她脑袋都要炸开了。   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她不敢甩手就走。   下人的态度都是看主子的意思透出来的,蓝家的下人对他们一家子冷淡,就是蓝源夫妇在表示不满了。   自家男人无用,儿子不争气,她一个女人家,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   但凡,但凡有一个体谅她的,也不至于叫她落到这般田地……   才刚她已经去过蓝夫人的院子了,可下人说出去了,她左思右想,觉得这会儿蓝夫人肯定是来看儿子来了,她就想来顺势道个歉,谁知如今竟连门都进不去。   屋里展鸰和蓝夫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唏嘘。   “她也不容易。”蓝夫人叹道,“其实我本不是针对她。”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官太太自然也有交际,不过大多情况还是看男人们的本事。男人升官发财,夫人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不必自己主动出去,多的是人跟你搞交际。可若是男人不争气,前程无望,女人少不得跟着受委屈。   蓝瀚自己没什么大本事,若老老实实走蓝老爷子给定好的路,虽不能流芳百世,可也没人会轻视了。偏他生了一颗不安分的心,折腾来折腾去,直接叫圣人给从京城撵出来,连带着整个蓝家都替他臊得慌。   徐夫人娘家本就不成了,如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夫君和儿子身上,谁知一个两个都不争气不说,还专门惹祸,她一个女人家家的,既捞不着享福,却还要四处填窟窿、收拾残局,想来也是辛酸。   蓝夫人知道徐夫人看上的是他们家荫庇的名额,说实在的,打从一开始,她跟蓝源就没打算叫儿子们用那个名额。因为荫庇确实省事儿,可但凡有才学的,谁不以它为耻?荫庇两个词,说白了不就是你自己没本事,只能靠祖宗留下的一点脸面混日子么?先就没脸了。   若蓝瀚一家坦诚一些,正直一些,别耍这么些有的没的小心眼儿,他们夫妻两个不介意给出这名额。   可如今看来……   蓝轲也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没有那等出色的天分,却空有一颗敏感脆弱的心,如今这点儿压力都受不了,即便来日蒙荫庇进了太学,瞧不起你的人多着呢!那还得了?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蓝夫人感慨道,“有时候我同老爷说起来,正经佩服你呢!”   “我不过一介商户,您说这话可是打我脸呢。”展鸰笑笑,没当真。   哪知蓝夫人却正色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又给她数,“如今这世道,女人们想自己做出点事来太不容易了,何况还是这样公开下旨得了表彰的。除了前朝有位甘夫人随甘将军守城,结果城破,甘将军战死,她以女儿身率军迎敌,虽身陨,可到底坚持到援军到来,这才不易于叫敌军挥师南下……圣人亲封其为护国将军,以国礼葬之。到了当今,你还是头一份儿凭自己的真本事得了嘉奖的。难得还是有名有姓的,便是护国将军,史书上记载的也不过是冠以夫姓的甘夫人三字罢了。”   直到此时此刻,展鸰才意识到这份荣誉的重要性,整个人都有片刻呆滞。   过了会儿,她才叹了口气,“倒是辛苦褚大人了。”   蓝夫人也笑,“到底是褚大人,不然谁能想出这个法子?”   当时听到旨意的时候,蓝源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只说不愧是褚狐狸。他这也是为女儿铺路呢。   若没有褚清怀的神来一笔,一家客栈不过寻常功劳罢了,更兼展鸰,只怕就要被人刻意忽视了。可这么一闹,谁不重视?便是民间,如今都有好些说书人编了故事呢!只恨不得将展鸰形容成一位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女英雄,自古以来就是稀罕物,而物以稀为贵。   褚清怀就那么一个女儿,偏生又与展鸰交好,两人直如异姓姐妹。如今展鸰凭白受了褚清怀这样大的人情,依照她的性子,必然不肯白要的。那么来日褚清怀百年之后,若褚锦夫妻遇到点儿什么事儿,一家客栈那边可能坐视不理么?   便是商户又如何?正如蓝源所言,早在他们得了圣人嘉奖的那一刻,便已经不是寻常商户了,圣意、民心和泼天富贵,同时拥有这三样的力量,谁敢轻视?   蓝夫人满脸慈爱的看着在屋子里活动手脚消食的长子,忽然对展鸰道:“我跟老爷商议过了,准备在族学里挑挑,听说颇有家境贫寒却聪明伶俐的孩子。”   展鸰闻弦知意,却不大想听蓝家的私密事,“这些事我却是不懂的。”   太学太难进了,即便蒙荫庇进去也不是好混的,但凡能顺利结业的,想来都是人中龙凤。与其把名额给了注定没什么大出息的蓝轲,还不如转而扶持另一个有潜力的。   蓝夫人就笑了,眼睛里瞧的明明白白的,“夫人不必如此忌讳,早在辄儿留在一家客栈那一日起,咱们两家就在一条船上,如今您才想着避讳,是不是太晚了些?”   展鸰一下子就怔住了。   这个,还真是!   不管他们的本意如何,可打从展鹤留下来的那天起,在外人看来,他们两家早已是一个阵营的。褚家本与蓝家几代交情,而此番展鸰和席桐的功劳又是褚清怀明堂正道给活动来的……   一句话,三家早就锁死,你早就上了贼船了,现在还担心个什么?   一瞬间,展鸰脑袋里就经历了一场大风暴,回去见到席桐的时候还有点晕乎呢。   “怎么了?”席桐关切的问道,“是不是中暑了?”   “我还没那么娇气,”展鸰有些蔫哒哒的,托着下巴去桌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说了,“我的政治敏感度还是差了点儿,合着一直以来,人家都稳坐钓鱼台,我还在这儿自以为遗世独立呢!”   席桐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其实这事儿他也是前段时间圣人嘉奖下来之后,传旨的太监暗示那会儿,他才电光火石间想明白的。可事到如今,想下车都没门了!   他搔了搔鼻子,纠结半天,好歹丢出一句话,“咱们原本都是冲前线的,这种勾心斗角的事儿本就不擅长。万幸的是这几家都还不坏。”   不然他们这算什么,为虎作伥吗?   展鸰斜眼瞅他,阴测测的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席桐犹豫了下,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一点点。”   他想说来着,可是又怕刺激到媳妇儿,左右已经没了退路,干脆闷头走到黑吧。   展鸰痛苦的保住脑袋,无声哀嚎。   要了命了!   她早该想到的,不管是褚清怀还是蓝源,好歹人家都是人精堆儿里生出来的,又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还风生水起,那就好比养蛊小分队赢出来的,就他们两口子这点儿道行,那都不够看的!   所以她该庆幸吗?庆幸这几个人虽有点小心思,可还不是坏透气的奸臣,不然这会儿指不定给人当了多少回枪使了! 第119章   出乎意料的是, 蓝瀚一家竟然赶在端午节之前走了, 而且谁也没去送。   一觉醒来发现人没了的展鸰和席桐觉得中间肯定又发生了什么事, 以至于叫蓝源夫妇直接连面子情也懒得做了。要知道,这可是个讲究礼仪的时代,尤其是亲兄弟拖家带口的来了, 走的时候不送出去三十里那都不好意思回来。   蓝夫人这几年大约也是憋狠了, 好容易来了展鸰这么个跟自己立场、看法都相同, 并且明显嘴严的已婚女性,当天就忍不住跟她说了。   “不可能什么好事儿都是他的, 老爷叫他自己选,要么官复原职,要么就拿了太学的荫庇名额。”说起这事儿的时候, 桌山上点的沁水冰香从香炉空隙中飘飘荡荡的漏出来, 蓝夫人眼底就涌出一点鄙夷。   展鸰瞬间懂了,“他要了前者。”   “嗯, ”蓝夫人挑了一盏茶吃,涂的鲜红的指甲轻巧的捏着杯盖,在橙黄色的茶水面上轻轻刮了几下, 蒸腾的雾气瞬间氤氲了她的脸,语气说不出的复杂, “二嫂气坏了, 昨儿夜里两人闹得厉害, 今儿房里都找不出一件完整的瓷器来。”   她忽然就替徐夫人不值。   展鸰怔了怔,跟着叹了口气。   蓝瀚这个人, 真是……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么些年下来,他未必看不透自己的斤两,可都到了这会儿了,竟还不撞南墙不回头。   蓝轲天分有限,依靠自己的能力考入太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一旦入不了太学……蓝瀚这么一选,可几乎是断了儿子的前程。   权力的味道,当真可以让人迷了心智。   两人沉默片刻,展鸰突然问道:“徐夫人,就没想过和离?”   这两年倒也有不少女子主动要求和离的,虽然少,但确实有。   蓝夫人嗤笑一声,挑眉看她,“她哪里舍得。”   简简单单五个字,道尽了徐夫人的处境。   徐家已然没落,纵使蓝瀚再不好,这门亲事也是徐夫人高攀,若她此时和离,失去了蓝二夫人这个身份,瞬间就会被从一流交际圈子中剔除!世人惯会捧高踩低,若徐夫人只是徐氏,今日之苦来日便会十倍百倍!   娘家已经不能依靠,若是再同儿子疏远了,她后半生可指望谁去?   再说,只怕她跟蓝瀚也还抱着点儿微弱的希望:哪怕蓝源此刻说的绝情,可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倘若日后轲儿果然走投无路,他们这做叔叔的难不成真会坐视不理?   展鸰就不说话了。   最怕的就是这样,自己立不起来,既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又没有坚强的内心,所以纵使家庭内实际感情早已破裂,可这些可怜又可悲的女人还是不得不坚持……   说起这事儿,展鸰就越发佩服起自家客栈里的唐氏了。   唐氏可谓一无所有,甚至是一贫如洗,家中更是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可人家够坚定!   见展鸰表情有些复杂,蓝夫人就笑道:“你竟不必忧心这个,我瞧着席掌柜的便是天下一等一有担当的好男儿。”   试问还有哪个男人会跟着自家媳妇儿上厅堂入厨房的?   听管家说,这几日席掌柜见天出去逛,身怀巨富却从来不去烟花风流之所,每每回来都不空着手,有时是几支簪钗,有时是一对镯子、一副耳坠,又或是几匹布,两匣子珍珠,新出的胭脂水粉等,全是些女人家用的小玩意儿。还有一日大概是实在找不到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了,他竟干脆折了几枝开的如火如荼的花,就这么一路擎着走回来,插瓶后又选了两朵好看的,替妻子簪于鬓边……   外头多少说笑,女人们心里就多少酸涩,谁不梦想着有这么个体贴细致的郎君?夫妻一体,本该是最亲密的,若果然能如此,谁稀罕什么举案齐眉?   展鸰笑了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新簪子。这是昨儿席桐才买回来的,是用一兜儿白珍珠做了蝴蝶的形状,触须和翅膀连接处乃是金丝捻成一股,顶端坠了略小一点的粉色珍珠,人略一走动,那蝴蝶便像要飞起来似的。   “那是,不然我也就不跟他成亲了。”   蓝夫人:“……”   这天可能聊不下去了!   室内一片诡异的沉默,蓝夫人不着痕迹的调整了下呼吸,重新笑道:“眼看就是端午节了,可有什么想吃的么?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可得叫我们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   展鸰就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倒是有特别想做的。”   自打那日去做了烤鸭后,展鸰再自己动手做吃的就光明正大的多了,不过并不是天天去大厨房,毕竟忒有点儿反客为主的意思了,就是在自己院子的小厨房里折腾,还经常分给蓝源夫妇,导致后者时常有种还在一家客栈接受投喂的错觉。   天气渐热,本该苦夏消瘦的,可这才几天的,蓝夫人照镜子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双下巴有点儿明显了!   人到中年本就容易发福,本朝又极其推崇纤瘦袅娜的弱不禁风之态,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调整到这般,如今眼瞅着竟要毁于一旦了!   蓝夫人不免十分担忧,私底下跟蓝源说起来的时候,蓝源却笑呵呵的道:“你我老夫老妻了,还在意这个么?大夫都说你产后虚弱,须得好生保养。”   蓝夫人瞅了眼他日益丰满的肚皮,继续愁,可等着第二日展鸰带来的那个丫头,叫荷花的,笑眯眯送来一大盆鲜香滚辣的什么水煮肉片来时,她又忍不住吃的汗流浃背……   原本白色的肉片都被红彤彤的汤汁染成淡粉,夹一片按在米饭里,晶莹的米粒也被笼了一层红纱。因里头加了好些辣椒、花椒,几口下去嘴里就火辣辣的起来,可蓝夫人觉得自己就跟想不开似的,越吃越爱吃!   这几日她的两个大丫头就差把展鸰供起来了,老远见了就亲热的了不得,张口“展夫人”,闭口“展夫人”,当真是有求必应。自打展夫人来了之后,家里三位主子的胃口都好了许多,如今气色好了,肉也涨了呢!   对了,因后院时常往前头送小灶,听说这几日连老爷的幕僚们来的都勤了,而且都有意无意的专挑饭点前来……   晚间蓝源夫妻两个说话,听自家夫人说展夫人又要包粽子之后,蓝源口腔内就开始条件反射似的分泌唾液。   夫妻两人在灯下对视一眼,忽然觉得等送走了那对夫妻……他们将面临十分艰巨的任务:   听说年前后钦差大人要来巡查,所以他们必须得把这几天长出来的肉减下去!不然一个两个吃的肥头大耳的,哪儿像鞠躬尽瘁的模样!   这位展夫人好似天生就带着一股神奇的魔力:一路走来,一路催肥!   端午节么,就要做粽子,不过如今基础款的粽子已经不能满足展鸰不断进取的心了:她要做龙舟粽子。   新明州是有龙舟大赛的,她跟席桐两个人煞有其事的还拿着新出的赛帖研究了两天,光明正大的拿了五十两银子押注。蓝夫人得知后半晌无言。   新明州本地有一特产红杏,外形如杏,色艳红,然极酸,空口难以吞咽,却极其适合做蜜饯果子,又有人酿造红杏果酒,酸甜可口,回味悠长。   展鸰打发荷花出去买了一篓子回来,被酸的眼斜口歪后发现肉厚核小,十分适合熬制果酱和做果干,就开始大肆收购,预备一部分做成果酱配冰淇淋,又跟做成蜜饯的一起包粽子,另一部分剖开烘干做成果肉,日后当零嘴儿,也算是土特产了。   龙舟粽子听着繁琐,其实并不算难,最难的部分也就是如何保持粽叶维持在龙舟形状不变。   头几茬儿展鸰总是失败,煮出来的粽子歪七扭八十分难看,造型很有点儿毕加索的意思,问了大树和荷花,都说比起龙舟,更像郭先生养的那只王八……   端午前后极其闷热,寻常馅料的粽子吃了难免腻味,倒是各色果酱馅儿的,十分清爽可口。   原本蓝夫人还笑,“往年倒是也吃过豆沙和蜜枣馅儿的,只是这果酱的,听着有些怪里怪气。”   虽是这么说着,可她手上却没半点迟疑,十分信任的叫丫头剥了一个,吃的美滋滋。   嗨,正好天热,憋闷的很,以至于从早起就胃口不佳,这红杏馅儿酸酸甜甜,吃后口喉舌生津,登时胃口就开了。   心满意足的吃了一个之后,蓝夫人一边谴责着自己日渐衰败的自控力,一边难掩好奇的问道:“分明是热乎的,怎的吃到口中还有些凉丝丝的?”   “天热么,我加了点薄荷汁儿。”展鸰道。   “可不是!”蓝夫人拍手称妙,“我就说这味儿好生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竟没想起来。”   展鸰又从冰块壶里抽出一只陶瓶,打开塞子,从里头倒出来两盏莹绿色的红杏酒,又略夹了一块冰块丢进去,笑着推给蓝夫人,“越发热了,且吃几口酒解暑。”   说也有趣,分明叫红杏,果皮也是红艳艳招人喜爱,偏偏果汁却是绿色的,莹润如玉。   蓝夫人瞬间将那点对小赘肉的烦恼瞥到脑后,从善如流的接过,轻啜一口,眉眼都舒展开了,“薄荷!”   “这里头的冰块是薄荷水儿冻起来的,”展鸰笑道,“舒坦吧?”   蓝夫人身子骨恢复的差不多了,蓝源却每日大惊小怪,又不许她贪凉,搞得这几日蓝夫人每每抱怨自己都快中暑了。   正好红杏酒度数极低,外面的人基本上都拿这个当果子水喝,展鸰就给她将红杏酒略在冰块里镇了会儿去暑气,又夹了一块大拇指大小的薄荷冰块放进去,简直给她美坏了。   蓝夫人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清爽不少。她也被展鸰身上的豪爽气息感染,左右没得外人,索性替掉鞋履,斜靠在竹夫人身上,活像一只被抽了骨头的慵懒猫儿。   展鸰失笑,心道自己这趟别的功绩没有,倒是把好好一个贵妇人给带歪了……   傍晚就下雨了。   天色微暗,针尖似的牛毛细雨沙沙落在院中葱翠的花木上,将它们洗的更翠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叫人忍不住想多喘几口气。   席桐带着满身湿气回来,先去重新梳洗了,再出来,就见靠窗的小桌边,自家夫人正端着一碗小馄饨冲自己招手。灯火摇曳,橙色的光晕温柔的铺满整个房间,一切都跟着柔和了。   “姜丝虾肉小馄饨,”展鸰笑眯眯的托着下巴看他吃,“够不够?”   席桐抽空抓过她的手来亲了口,笑道:“秀色可餐。”   展鸰啐了一口,“有油!”说着,却又调皮的伸出手指在席桐眼前虚虚的蹭,不住拨弄他长长的睫毛,“出浴美男!我相公真好看!”   席桐失笑,低头往碗里吹了吹,舀起一只小巧的馄饨送到她唇边,“夫人辛苦了。”   展鸰本不饿的,可看他吃的香甜,也就顺势张开口,用牙齿前段含进去。   她的馄饨皮弄的又薄又韧,煮熟之后可以清晰的看见里面淡红色的虾肉。小巧的边缘在洒了蛋丝的汤汁中起起伏伏,好似一扇扇蝶翼。   “鲜!”   哎,我手艺真好!   馄饨吃完了,席桐自己收拾碗筷,起身时又顺势往她唇上啄了口,眼睛里亮闪闪的,好似洒了碎银,“你更鲜。”   展鸰捧着脸哼哼,这人越来越会说情话了。   吃了宵夜,两人又搬了大躺椅在廊下,一边欣赏烛光下若隐若现的夜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   “我这几日将新明州卖得比较好的几家红杏酒都尝了,又去作坊走访调查,觉得王家酒不错,预备带些回去,估计黄泉州那边应该也不愁销路。”   如今物流不发达,尤其是这些易碎的东西,除非有什么名人帮忙宣传推动,流通范围基本上就是本地州府,故而黄泉州还真没有红杏酒卖。   “这主意不错,”展鸰翻了下身,单手垫在腮下面,侧着身体冲席桐笑,“我尝着也不错,估计女性缘儿差不了,又因这酒液莹润可爱,估计文人雅士的路子也走得通。”   如今他们冰火两重天的名声确实如日中天,可消费群体基本上都局限在男人,尤其是猛男这上头,女人们几乎不敢沾边儿。偶尔文人聚会倒是也会有它的身影,奈何那些羸弱的书生们心有余力不足,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小瓶,一二十号人聚会一天下来都未必喝的完……   若是一家客栈能顺利引进红杏酒,想来便可大力填补这块消费市场的空白。   对了,难得那酒的颜色那样漂亮,口感也不错,她完全可以尝试着做鸡尾酒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鸡尾酒的必备要素之一就是透明玻璃杯,如今叫透明玻璃的那个成功孩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失败母亲的肚子里呢,而琉璃盏又太贵……   “端午过后,咱们就走吧。”席桐捻着她一缕长发把玩,只觉入手沁凉如玉,叫人爱不释手。   展鸰垂眸沉默片刻,点点头,“好。”   席桐看出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欠身在她额头一吻,“莫要多想。”   他知道她是担心鹤儿留下不走了。可这种事的主动权本就不在他们,若是缘分到头了,想来也是天意。   展鸰嗯了声,声音有些闷闷的,“如今蓝源夫妇已经改了好些,实在不容易,其实单纯从对未来发展的角度来说,或许鹤儿留下才是最好的。”   席桐摇头,“也未必。”   蓝源确实是个成了精的狐狸,可郭先生却是老狐狸,多少年的经验教训都在他肚子里装着呢,展鹤未必就赢不得蓝辄!   展鸰还要再说话,外头就有人敲了院门。   大树打着伞去瞧了,稍后带人进来回禀道:“老爷,夫人,东边贺家派人送了节礼过来,蓝大人和夫人想起来咱家同贺大人有旧,问要不要一同过去瞧瞧?”   “贺家?”展鸰一骨碌坐起来,整理好衣服后从屏风后面绕过来,“是贺衍贺大人家里么?”   、   “正是呢!”来传话的小厮在廊下垂着手,也不赶紧来打扰,只是十分恭敬的隔着窗子回禀道,“便是郭大人的女婿,贺衍贺大人,如今正在南边平饶县城做县令,半个时辰前送礼的人刚进门。”   展鸰扭头看席桐,“平饶县距离这儿近吗?”   席桐已经主动去取了两把竹伞来,闻言略想了下,点头,“比起黄泉州到这儿,确实是近的,走民道差不多只要二十天吧。”   确实近,近了将近一半呢!展鸰接了伞,就想翻白眼。   这该死的交通。   入夜了,雨却越下越大,哗啦啦的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来一朵朵细小的水花,偶尔略低一点的小水洼里还会形成几个小泡泡。前头小厮打着灯笼带路,两人干脆就在后面手拉手。   空气被冲刷的很干净,呼吸间满是泥土和花香,偶尔有虫子高低鸣叫,让人有种在约会的错觉。   替贺家送东西的是很有脸面的仆人了,这会儿正在下头斜欠着身子坐着吃茶,偶尔根据蓝源夫妇的问话回答几句,见展鸰和席桐夫妻两个相携而来,那人先是一怔,继而狂喜,忙起身行礼。   “原来展大爷和夫人也在此处,想来家里去一家客栈送礼的要空走一趟了。”   展鸰和席桐都认得他,也是当初跟着贺衍和郭凝在一家客栈做客的老仆人之一,估计是信得过的,不然不会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而且还来蓝家送礼。   “还未恭喜席大爷、展夫人,”那人笑道,“老爷和夫人路上就听说圣人亲自下旨褒奖的事儿了,也是欢喜的了不得,连着好几天都直道可惜不能亲自道贺。”   “也是机缘巧合罢了,”两人谦虚一回,分别落了座,又问,“你们老爷夫人什么时候到的?身体可还好么?少爷和姑娘也都还好?”   那人满脸堆笑,“上月底就到了,还时常说起两位,只道有空必然要再去瞧瞧的。少爷和姑娘也都十分想念蓝少爷,这次去送礼的人也带了不少书信呐。”   可惜没想到人在这里,倒是走岔了。   展鸰就下意识的想,等稍后家去一看,会不会又多了半仓库的布……好在走之前她跟席桐都安排好了,基本上把认识的人家都列了出来,不管谁送礼,铁柱和二狗子只要按照他们事先排好的流程招待就成。   蓝夫人就笑,“我估摸着你们就有话要说。对了,若有什么书信要捎带的,也一并叫他带回去便宜。”   正坐在展鸰身边玩耍的展鹤就道:“我想给叔叔婶婶还有哥哥、妹妹写信,也能带么?”   他这几日又会背几篇书了,还做了两首绝句呢,正好写给哥哥瞧瞧。   众人就都笑,蓝源点头,“自然是能的。”   蓝夫人就十分和气的对来人道:“你也听见了,这要带的东西有些多,少不得留你做住几日再家去。”   那人忙称是,又有些不大好意思的道:“原本预计该是昨儿下午就到的,奈何有几日阴雨连绵,不大好走,今儿也差点儿被关在城门外,好歹算是紧赶慢赶的挤进来了。”   蓝夫人又问起郭凝近况,那人就道:“平饶县并不算多么富裕,好在风景如画,四季如春,且民风淳朴……”   众人听了,都略略放心。   因贺家来人送礼的缘故,次日展鸰与蓝夫人说话时就难免聊到郭先生,蓝夫人就问起郭先生的近况。   展鸰道:“当时着实消沉了一阵子,不过估计也是放不下后人,瞧着倒是比以往看开了不少。”   蓝夫人就唏嘘,“他老人家也是令人扼腕。”   好容易养了一个儿子,偏还是那样的白眼狼,老了老了,却闹得好好一个家支离破碎,谁说起来不道一句可惜?   哀莫大于心死,人活着就怕心如死灰,郭凝也是对症下药:郭老先生之前退隐,一来是因为发妻去世的打击,二来是觉得养出那么个儿子来,上愧对朝廷,下愧对列祖列宗,所以有点儿自我封闭的意思。可如今他见了女儿、女婿,还有活泼可爱的孙子孙女,自然就狠不下心来了。   哪怕他肯放弃自己这辈子,难道就能不为女儿一家子考虑了?   人一旦有了牵挂,自然就有了活气儿。   因气候湿热,许多东西不便携带,且这次展鸰和席桐都是客居的身份,倒不好送什么,只是写了两封信给郭凝和贺衍。展鸰又顺便回忆了下临走时郭先生的模样画了两张画,只盼能略缓解下思念之情。 第120章   端午节乃是新明州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之一, 每到这日, 人人都要穿新衣, 户户都要挂艾草,饮雄黄,佩戴五毒荷包以及赛龙舟。   城内当日还会在临江一带举办大型宴会, 戏剧、杂耍、赛龙舟, 晚上还有放烟火, 能想到的玩乐应有尽有,热闹极了。   本地官员及其家眷是主角, 不过这不仅是为了与民同乐,更多的还是鼓舞士气,故而其他行业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会接到请帖, 才子、乡绅、名医、巨贾、神棍, 济济一堂,实在是稳固地位、进一步扬名天下的好机会。故而能否参加当日的宴会, 就成了许多人争抢的目标和炫耀的资本。   蓝源作为新明州的父母官,是要带着夫人负责主持一系列的活动的,端午头三天, 蓝夫人终于狠下心饿了几日,端午当日总算将提前做好的衣裳套了进去……   展鸰和席桐接到帖子的时候还有些意外, 说实话, 像这类注定少不了交际的场合, 两人有点儿不大想去,“都是贵人, 我们两个平头百姓的,还是不了吧。”   “哪儿有受了圣人嘉奖的平头百姓?”蓝夫人笑道,“你们呀,可是许多人眼中的红人儿!前儿老爷说,圣人有意在京城专门建造一座酒精作坊,只供皇亲国戚专用,这消息一传开,酒精越发抢手了,外头多少人都抢不上呢!”   酒精的生产并不算简单,技术和设备缺一不可,如今也才算刚起步罢了。褚清怀手底下头一批培养的匠人也只是供给京城作坊,下头州府根本顾不上,大多还是巴巴儿的排队等着从黄泉州大本营拿,听说订单都排到明年去了!   饶是这么着,还有多少人拼了命的往黄泉州挤!如今褚清怀可算是正经扬眉吐气。   “也不光当官的,还有好些能人异士,说不得你们能碰见对脾气的。”见他们不说话,蓝夫人又道:“宴会那一带可是视野最开阔的,正对戏台不说,又有各色杂耍,看赛龙舟也最方便,你们难得出来一趟,不玩尽兴岂不可惜?”   这倒也是。   展鸰和席桐就拱了拱手,“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端午节是没什么稀罕的,难得他们这回竟真的以纯游客的身份被人邀请,倒是有点儿新奇。   展鹤听说他们也去,高兴地不得了,又道:“之前走的时候郭先生就说了,叫我好生写一篇游记呢!”   去一家客栈之前,他还太小,家里人基本上也不大带他外头赴宴,不过亲戚们略走动一回罢了。如今正经出门,也难掩兴奋。   展鸰笑道:“我给你做点儿点心糖果的,到时候你跟小伙伴们分着吃。”   端午当日,大家都起了大早,穿戴一新后启程前往城西月牙河。   展鸰穿了一件灯笼袖云纱上衣,下头是同色的长裙,不过里头衬了一条颜色深一点的鸭蛋青丝裙,瞧着十分鲜亮。那云纱还是跟手腕上的玉镯一道从皇后那里赏出来的,十分轻柔细腻,中间经线每隔一段就掺进去一根银丝,日光下行走间闪闪发亮,好似揉碎了散开的银子,低调中透着奢华。   为了配她的衣裙,席桐也叫裁缝做了一套淡青色的长袍,外头同样罩着云纱罩衣。那罩衣极宽松,他身量又高,宽肩窄腰长腿,撑得起来,行走间如同一团云雾,缥缈似仙。   荷花帮展鸰戴了珍珠蝴蝶攒金丝的簪子,又收拾了随身携带的小箱子和零食包,笑道:“今儿掌柜的和姑爷瞧着就跟神仙下凡似的,真是俊!”   她和小翠儿、红杏等人都是直接跟展鸰签的卖身契,算是她这一头的人,如今这几个伺候日常起居的便直接称呼席桐姑爷。   “是好看,”席桐打量下媳妇儿,就觉得心里头柔柔的暖暖的,又顺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干脆利落的伸出手,“走吧。”   展鸰抿嘴儿一笑,顺势伸出自己的手,低声调笑道:“听说今儿人多得很呐,我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得抓紧了。”   端午庆典一连三天,今儿是头一日,故而格外热闹,大街上摩肩接踵,若非是跟着知州家的车驾一并出门,有衙役在两旁开道,这一家客栈的马车简直要走不动了。   席桐略挑开车帘瞧了一回,转过头来捏了捏展鸰的手,笑道:“果然得抓紧了。”   新明州的民风大约要比北地更开放一些,才刚他瞧着,好些青年男女都挨挨挤挤的说笑,也有不少小夫妻模样的人正大光明的拉着手,一点儿都不避讳。   这样的气氛,席桐很喜欢。   大树和荷花都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造化,欢喜的一晚上没睡着,这会儿生怕给主子丢了人,强忍着没东张西望。   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到了宴会场所,展鸰和席桐跟着蓝源夫妇进去,瞬间吸引不少目光。   蓝夫人又亲切的拉着展鸰的手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被一众官夫人们包围了,后头两人赶紧往河边去了。   这会儿太阳还没正式升起来,等会儿先要进行赛龙舟。   不远处河边停着十来艘扎红结绿的细长龙舟,岸上已经有许多精壮的水手在活动手脚。因天气湿热,好些人干脆就打着赤膊,将上半身脱得赤条条的,精瘦的腰间系着不同颜色的腰带,远远望去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饶是民风开放,平日城内也不可能有这么一群干练的汉子打赤膊,他们好些人身上都涂了油彩,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珠,日光映照下亮闪闪的,配合着一身日头影儿里晒出来的小麦肌肤,引得两岸好些大姑娘小媳妇都一个劲儿的瞅。若是有胆子大的,还会将身上的荷包或是簪子什么的系在手帕上,用力丢出去。   其实诸如赛龙舟、赶庙会、唱大戏等民间活动,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增进青年男女的交往,差不多算是一定程度上的相亲会,就好比此刻,参加龙舟大赛的儿郎们大多尚未婚配,好些待嫁闺中的姑娘便与父母一并站在岸边观看,若是有中意的,便大胆的丢个信物下去,回头再看看表现:没个好体格可不算好小伙子!若是两边都对了眼,事后再略处一处,就可以托媒人上门说亲了。   因这一年几次大型活动,能促成好些亲事哩!故而好多人都爱来凑热闹。有时候本地活动不多,还有附近的百姓专门跑来解决婚姻大事哩!   来大庆朝这么久了,展鸰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不穿衣裳的壮男,简直蔚为壮观,一时大呼痛快,实在是大饱眼福。   她正美滋滋瞧着,借着地理位置优势指点江山,一时说那个背肌练的不好,一时遗憾那个二头肌过于发达,一时又唏嘘那人上肢和下肢差距太大,整体不够和谐,却发现荷花正扭曲着一张脸,杀鸡狠命的朝自己使眼色。   “额?”展鸰一怔,忽然觉得右手边凉嗖嗖的,扭头一看,正对上席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看的挺高兴?”   荷花和大树见势不妙,赶紧退出去好几步。展鸰飞快的眨眨眼,本能的吞了吞口水,摇头,斩钉截铁的道:“没有!”   “隔着裤子,你也能瞧见人家的下肢?”席桐往那个方向扫了眼,轻飘飘的道。   反了天了!青天白日的,盯着旁的男人看个不住!   展鸰赶紧捏住他的手,又趁大家都忙于观赏男色,极其迅捷的摸了摸自家男人圆润挺翘有弹性的屁股,“看不见,那绝对看不见,都是我瞎胡说的!你的背肌天下第一,腹肌无人能出其右,二头肌三头肌线条流畅完美无瑕,上肢下肢修长有力……”   她拿,对了,拿纪大夫与日俱增的小肥膘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拍过这么多马屁!   席桐都给她气笑了,又爱又恨的抓着她的手亲了下,“你就是仗着我宠你,对不对?”   展鸰带点儿讨好的看着他,哼哼唧唧捏着嗓子道:“哎呀,好哥哥~”   席桐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只觉得怎么就这么牙碜!   “行了,你可饶了我吧!”他忽然就后悔当初这么逗她了,真是自作自受。   两人闹了一回,又都噗嗤笑了。   忽见几个打扮的利利索索的小姑娘挎着大篮子走过来,笑容甜美的道:“老爷、夫人,买花儿么?”   两人低头一看,见那篮子里的花竟非真花,而是用上等绢帛扎成的假花,只因工艺巧夺天工,竟很能以假乱真。除了绢花之外,旁边还放着几朵光辉璀璨的金箔、银箔的花,花瓣薄如蝉翼,随风抖动,光是这么看着就像极了艺术品。   见两个主子都面露疑惑,荷花忙上前问道:“这花儿是怎么个意思?”   小姑娘娇俏一笑,露出来两颗小虎牙,脆生生道:“贵客是外地来的吧?这是咱们新明州的玩法,算是讨个彩头罢了。一朵绢帛花是五钱银子,金箔和银箔花儿都是一两之数,等会儿龙舟赛完,还会倒着从终点回来,正从围栏下头经过呢。若是贵客觉得哪家的水手划得好,便可以花儿打赏。若是不想赏给水手也不怕,吃过午饭后还有高僧开坛说法,这花儿献给佛祖,也算是一点儿心意。”   众人恍然大悟,感情是这么回事,倒是挺会玩儿的。   展鸰拈起一朵花笑了笑,忽然问道:“听说这城外也有道观,得道的道长不来开坛么?”   真要说起来,他们跟道士们的关系可比跟和尚的亲近多了。   那小姑娘咯咯一笑,好似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儿似的,“夫人说笑了,道士哪里会开坛呢?”   饶是清宵观的道长们努力过了,可纵观如今天下,依旧是佛教天下。   展鸰心中不免微微遗憾。时也,命也。   像小姑娘卖的这些花都是官府同意的,这会儿会场就有十来个姑娘、小子跟她一样挎着篮子买卖,基本上那些不差钱儿的老爷夫人、小姐少爷的都买了几支,嘻嘻哈哈拿在手中把玩。   席桐示意大树掏银子,直接接了那篮子,“不必找了,这些我们都要了,难得遇见这样精巧的假花,跟真的似的,便是不扔出去,留着自己看也是好的。”   这事儿差不多就跟某些高档会所的最低消费似的,既然来的,总不可能一滴血不放。再说,如今他们也不差钱,统共这一篮子也不过二十来支,除了金箔银箔五支外,下剩的都是绢花,一共也才多少?就算买个艺术品作纪念也挺好。   那小姑娘见是一张三十两的银票和一块将近五两的碎银,只有多的没有少的,登时心花怒放,忙不迭的磕头道谢,又黄鹂鸟似的说了好些吉祥话,这才飞也似的出去了。   展鸰笑着摆弄他手里的花篮,也觉得甚是好看,又道:“席老爷倒是大方,端的挥金如土。”   “咱们这算什么?”席桐失笑,又朝左右努了努嘴儿,“多得是拿银子听响儿的,咱们且不算出挑呢。”   光是下头的龙舟就有二三十条,水手过百,兴致上来多少花都不够扔的,故而在场不乏像他们这样直接包一篮子的,更有的只要金箔银箔的,绢花一概不要,直在身侧小桌上堆成一座小山,那些花瓣在微风吹拂下发出细微清脆的灵动响声,满满的都是诱人气息,十分财大气粗。   说也好笑,世人都说铜臭、铜臭,可这金银薄片随风抖动,竟这般清脆灵动,好似天上梵音,又何曾有一点臭气和俗气了?   因那金银箔的花朵做的十分精致,好些人买了纯粹为了玩儿,这会儿比赛尚未开始,便都笑呵呵的戴在自己头上。   展鸰和席桐瞧的有趣,干脆将那两朵金花分别给对方簪上,也不打算扔了。   都是钱呐!   时下男子也爱打扮风流,不乏戴花者,席桐又生的好看,因此非但不奇怪,反而越发俊逸,引得旁边几个年轻女郎纷纷红了脸儿,偷偷的看了又看。   稍后,蓝源亲自去敲鼓,又捉了手臂那么粗细的大毛笔给老龙头点睛,几个积年的老水手亲自将龙头抬到高台之上,又挂了红绸,继而联手抬起锤子,狠狠击锣,这才算是开始了!   就见才刚还安安静静的月牙河忽然像是引爆了炸药似的,骤然被欢呼和尖叫声充满了,连空气都变得炽热。几十条龙舟如离弦之箭,从起点呼啸而出,飞鱼一般在水面上驰骋!   每条船上都有鼓手,激烈的鼓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水手们齐声喊着号子奋力向前,船舷两侧银灿灿的水花溅起来老高,又洒到身上,将他们黝黑的肌肉涂抹的更亮了。   展鸰就觉得姑娘们的欢呼和叫好早已超过了男人们,她身边好些原本矜持着的贵族小姐这会儿也都顾不得许多,纷纷挤到前头,一个两个垫着脚红着脸,拼命挥舞着手中的扇子、手帕。她们都脸蛋通红,呼吸急促,香风随着体温升高进一步浓烈,瞧着一个不小心就要因为过度激动而厥过去。   展鸰觉得自己特别忙!   她一方面要给这些壮男们加油喝彩,争取做到雨露均沾,另一方面还要祈祷自家押注的龙舟获胜……   五十两,足足五十两呐!听说赔率最高的一艘都到了一比十二,可惜不是他们压的,不然可不就发了?   席桐难得见她这么开心,索性也不管了,只是小心的用自己的胳膊和身体圈了个圈儿,生怕附近的人挤到媳妇儿。   “啊啊啊啊啊!赢了,赢了!”龙舟冲破终点线的那一刻,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喊,可天晓得他们根本没几个能看清。   不多时,有一艘专门报信儿的轻舟飞快沿着河岸驶来,上头一个汉子大声报着排名,一遍又一遍。   展鸰和席桐眨眨眼,迅速低头去看自己下注的船号,八号,第几名来着?咋听了半天也没叫到?   旁边大树挠挠头,小声道:“老爷,夫人,您当初不都说了么,众,众什么来着?哦,重在参与!”   展鸰重重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飘了,五十两啊,就给他们两个赌场新手弄没了?就算都换成金箔花儿还能听个响儿呢!   席桐也觉得挺不可思议,他们一共买了四艘船,二十两压八号是头名,结果……四艘船里头成绩最好的才是第五名!   这什么鬼运气!   “罢了,以后咱们就杜绝赌博和猜字谜吧!”   后头那些龙舟又沿着原路返回,每条船上都多了一大圈网兜,专门等着等会儿接花儿的。头名的龙舟上已经多了一朵大红花,其余的水手们也都披了红绸子,显得兴高采烈。   两岸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众人纷纷将手中的花儿往下头扔去,伴随着欢呼声和说笑声,无数五颜六色的花朵下起了暴雨,场面一度热闹非常。   这一闹就是大半个时辰,太阳都升了老高,众人这才意犹未尽的重新落座。好些姑娘小姐们帕子上全是带着脂粉香气的斑驳汗渍,娇嫩的面上红扑扑的,透出肌肤原本的健康神采,她们钗儿乱了、发髻散了、妆也花了,都趁这会儿借着更衣的由头去后面重新装扮。   对面的戏台已经响起来,展鸰和席桐听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像后世那吴侬软语,只是没有那么软,略带一点硬气,然而曲调婉转悠扬,后头各色乐器和小鼓配合的天衣无缝,好似打到人心里去了似的,十分动人。   又有小伙计串场子卖些点心酒水,声音清脆,跟唱曲儿似的抑扬顿挫,十分动听。席桐叫了些,其中有叫荷叶酥和桂花团的,造型优美,都是咸甜口的,一点不腻人,展鸰十分喜欢,闷头吃了半盘子……   不过最受大家欢迎的大约还是后头合乎节令的艾窝窝和煎堆,前者是艾草糕里头夹着甜豆沙,外头的艾草用本身的天然清苦冲淡了内里豆沙的甜腻,多吃两个也不会腻。煎堆就是人们常说的麻团,一个个金黄的小球儿外头均匀的包了一层芝麻,里头是糯米馅儿裹着豆沙或是枣泥,精致可爱。   原本麻团都是老大个儿一颗,只今儿在场的多有娇贵的夫人小姐们,抱着一颗拳头大的点心肯自然不雅。厨子便做了小个的,又在每盘里配了精致的小竹刀,轻轻巧巧按下去,一块麻团就切下来,然后以精致的绣帕遮掩,姿势优雅地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再从冰盆边举起轻巧的蛋壳杯,将里头浅浅一汪淡碧色的红杏酒轻啜一口,一丝沁凉便顺着喉管滑落腹中,酸甜好滋味。   展鸰是海量,这红杏酒对她而言跟糖水没什么分别,她与席桐频频碰杯对饮,耳边回荡的是颇具地方风味的小调,眼前看的是一张张明艳鲜活神采飞扬的美人面,眼福口福一起饱,当真欢快极了。   一直到了这会儿,宴会里的人才算是有心思联络感情,一时酒香四溢,说笑四起,也不知里头透着几分真情,又掺杂着几分假意。   因之前就有不少人看见他们两个是跟蓝源夫妇一并进来的,可却从未见过,又未听蓝家人主动介绍,一时间莫不清楚深浅,只是暗中观望并猜测。   “听说蓝家二郎与妻子来了,莫不是他们?”   “不能,年纪差的忒多,那二人瞧着比蓝大人可年轻太多,又怎么会是他们的兄嫂?”   “这倒也是……”   “那是何人?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月前我倒是有幸去府中拜会过,听说几座客院里早有了贵客,对了!听说早年跟着师父在外游学的大少爷也回来了!”   “游学?蓝大人家的长公子么?如今才几岁,怎的就能游学了?休要胡言!”   “哪里是我胡言乱语,你等有所不知,那蓝家长公子天资聪颖远胜其父,听说之前就有得道高僧说了,慧极必伤,故而蓝大人才想了这个法儿骗过神明……”   “唔,倒是有理,你我这等商户不也都知道什么贱名好养活么,想来也是一般道理。”   四周嗡嗡的议论声断断续续,虽只有只言片语,可展鸰和席桐还是通过这些零散的信息慢慢拼凑了蓝源夫妇背后做的工作和努力:   因自己的失误而差点儿把自己的嫡长子害死什么的,这种黑历史自然不能对外说,不然丢人事小,失去圣人的信任事大。可蓝辄寄养在外又是不争的事实,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与其用一个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及到最后漏洞百出,倒不如现在就想好对策。   时下富贵人家孩子生养尤其艰难,多有寄养在外、寻找替身、做女孩儿打扮等诸多稀奇古怪的法子,相较之下,蓝家嫡长子这种提前送出去跟着师父历练的,实在算不得什么出格。   而且现在郭先生本就在一家客栈,便是后面有人试图查证也瞧不出破绽。   展鸰和席桐听后相视而笑,这个法子倒是不错,既省了一次又一次的解释,而且也不至于给他们任何人造成困扰。   估计这风声也是蓝源夫妇有意放出来的,不然依照他们的权势和手腕,只要不想叫外头的人知道,他们便一点脉络都摸不着!   大约是在蓝夫人身边腻烦了,展鹤亲自捧着一小盘粽子过来,“姐姐,哥哥,吃粽子吧!”   这些粽子俱都做得十分小巧,一个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小小一串提在手里煞是可爱。与其说是粽子,倒不如说是挂件更像一些。   展鸰笑着道了谢,那头席桐就剥好了两个,大家都分着吃了,然后齐齐皱脸。   这粽子据说是新明州头一号酒楼入云楼的大厨做的,也不知里头加了什么特殊的东西,食材本身的味道反而被一股奇特的香气压过去,有点儿像桂花香,又有点儿像荷花香。似这等风雅,许多夫人和小姐都甚是喜欢,可吃惯了原汁原味的展鸰等人却不免觉得有些画蛇添足,略尝了几口就罢了。   展鹤吃的直摇头,皱着小脸儿将那个盘子一推三尺远,道:“不好吃不好吃,不吃了!”   见桌上两只酒杯,小孩儿就眼巴巴的看向席桐,“哥哥,嘴里有味儿!”   席桐高高扬起眉毛,“你才几岁,就想着用酒漱口了?”   见自己的小算盘被识破,展鹤也不退缩,只是又靠近了些,双眼亮闪闪的哀求道:“好哥哥,一口,我就尝一口!”   肖叔叔和秦哥哥说啦,男子汉都要大口吃酒!   席桐还要说话,那边展鸰就笑道:“罢了,这个也不是冰火两重天,果子水儿似的,他好奇,你就给他尝一口。咱们都在这里盯着,能出什么事儿?”   席桐摇头,“你就惯着他吧。”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又叫人拿了个新杯子来,从里头倒了约莫一颗樱桃大小的分量出来。   展鹤欢欢喜喜的接了,结果吃了一口就皱眉,“辣!”   两个大人齐齐大笑,展鹤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他们这般亲密,本就关注这边的宴会客人们越发捉摸不透,背地里议论的更起劲了……   宴会馆其实就是临水而建的长廊,不必受太阳直射之苦,且微风徐来带着水气,十分凉爽。隐隐约约间,展鸰就听见好像有人在说:“……这红杏酒倒也罢了,年年都吃,如今也该絮烦了。倒是我月前才从沂源府的黄泉州回来,那里出的冰火两重天实在是好得很!”   “那是自然,听说知州大人甚是喜爱……”   “可是那做了酒精的一家客栈?说起酒精,当真是大造化,我前儿就打发家丁去了,得亏着赶早,月初好歹买了两坛子回来,如今就在家中放着,这心里头可算安稳许多!”   “你这老货竟也不叫我!我上月才去,小厮传回信来,只说已经排到中秋了!”   “中秋也值得叫唤?依我说,你且知足吧!我这两个月在外贩货,不得在家,那婆娘只知玩乐,并不理事,这倒好,等我家来,这都排到明年清明去了!”   众人俱都哄堂大笑,只是也有真笑的,也有觉得同命相连苦笑的。   甭管他们再如何腰缠万贯,可命只有一条!这酒精可是圣人金口玉言,是救命的好东西,如今已是流传着一句话“一坛酒,一条命”!可见其珍贵!故而众人都蜂拥而至,只是有价无市罢了。   那些人正说笑间,却忽听一道略显骄傲的嗓音高声道:“听说那一家客栈的贤伉俪也在此间?”   这声音既高且尖,一下子就盖过了所有低低议论,宴会馆瞬间安静下来。 第121章   那尖细的声音本就穿透力极强, 偏又挑了众人说话间隙喊出来, 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宴会长廊内顿时一片哑然。   展鸰和席桐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都有种荒谬的终于来了的感觉。   人多是非多,更何况如今他们也算风头正劲, 偏又只是商户, 少不得有人过来挑刺儿找麻烦。两个人都不是喜欢忍耐的性子, 之前说不愿意来也是怕……叫别人面子上下不来,使蓝源夫妇难做。奈何蓝夫人隐晦的表示无妨, 数次相邀,他们少不得过来凑个热闹。   夫妻二人齐齐转身,身上的纱衣便好似抖开了一蓬烟雾, 飘然翻起又轻轻落下, 如云似雾,当下就有识货的人低呼出声, “啊,那是云纱!”   “什么?竟是云纱?他们怎么敢穿!”   “有什么不敢的,圣人赏的, 不穿才是大不敬哩!”   “咦,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这茬……”   “啧啧, 当真好福气, 好本事!今儿我也算是开眼了。”   才刚说话的女子不过三十出头, 容颜美丽,只是眼尾上挑, 嘴唇极薄,隐约透出几分刁钻和不善。   她今儿也是盛装出席,上着正红缕金丝蝶恋花对襟短襦,外搭宝蓝佛纹半臂,下头穿着一条孔雀蓝撒金花曳地长裙,拖着同色披帛,头上前前后后怕不是簪了七八支簪子、发钗和步摇,耳坠下头还滴流晃着一对红宝石。那一双手上也不清闲,什么猫眼、翡翠、珍珠宝石的戒指三、四个,腕子上叮叮当当几只镯子相互碰撞,端的珠光宝气。   如今各色宝石中以红宝石为尊,她这对红宝石殷红如血,清润剔透,没有半分杂质,眼见的是千金不换的好宝贝,饶是蓝夫人带的羊脂双环阴刻白玉滴也无法与之相较,更别提旁人。   那女子显然也对自己的打扮十分得意与自信,下巴高扬,每每动作幅度都大的夸张,肆意向四周展示身上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模样像极了奋力开屏的孔雀。只可惜开屏的往往是公孔雀……   三个人六只眼睛交汇的瞬间,那女子先熟练地将展鸰和席桐通身的打扮扫了一遍,满满的审视。谁知等她的视线从展鸰耳垂上那两颗平平无奇的珍珠挪到他们身上的云纱,以及展鸰腕子上若隐若现透出来的玉镯时,笑容顷刻间便僵住了。等再听了旁边人的窃窃私语,脸色越发不好看。   那酒精当真那般神奇么?   圣人竟真的赏赐了云纱?不对,应该是皇后娘娘,圣人心系天下,日理万机,如何想的这样仔细。可皇后不总教导大家要节俭么,怎么竟舍得将这等珍贵的料子赏赐给一介商贾?   她这一身料子本是难得的上用,乃是江南织造那头为防意外额外留出来的,后来上用的都够了之后,这些多的便通过各种途径流出,最后辗转到了几大家族手中。她本是极其得意的,可如今却在这云纱面前一败涂地。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上用是难得不假,可那云纱乃是上用中的佳品,轻柔细腻不似凡品,听说每每收拾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出气,不然便都飘飘荡荡的起来了,远远望去一片云蒸霞蔚,故曰云纱。   云纱织造艰难难以想象,每年所出也不过百匹罢了,宫内各位主子们一分,下剩的还不够匀给外头的王公贵族呢!寻常官宦人家只是听个动静,或是偶尔有幸得一尺半尺的做个手帕子罢了。就这么着,还都恨不得供起来呢!   他们,这低贱的商户,竟,竟敢用来做衣裳?!何等暴殄天物!   这是故意来炫耀的么?!   展鸰和席桐忽然就觉得对方身上好似莫名其妙的多了许多敌意,周围其他客人们的目光也都灼热许多,奈何蓝夫人只是笑的含蓄,一点儿没有出声解释的意思,他们也只好暂时按下疑惑。   “不过端午宴罢了,”那女子额角青筋微微蹦了蹦,阴阳怪气道,“好大手笔!果然是财大气粗。咱们这些穷做官儿的,自然是没这个本事了。”   此言一出,现场越发静的吓人。   展鸰和席桐齐齐一挑眉,平静的表情中生生带出来几分讥讽和杀气。见了的人都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脑后好似凉飕飕的起来。   嘶,哪儿来的阴风?   “这位是郭夫人,”蓝夫人忽然出声笑道,“再过月余,便是知府夫人了。难得她与郭大人要去赴任,途经此地,少不得留下一同过节。”   她这话说的轻巧,同时却又在无形中透露了许多信息:   头一个,这位郭夫人还不是正经的知府夫人,所以并不存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担忧。   次一个,他们是不请自来!不速之客!   都道客随主便,你一个外来的客人却公然对主人请来的贵客语出不逊且存心刁难,这不是讨打么?   郭夫人身边一个留着三缕山羊胡的中年文官已然双颊泛红,两眼迷离,案边还歪着一只空了的酒瓶,显然是吃醉了,不然只怕头一个就要跳起来阻止自家夫人犯蠢了。   可惜,他现在醉了。   展鸰自然不愿意叫自家男人公然跟个女子斗嘴,更何况,这些日子她也憋得慌,当下嗤笑一声,故意慢吞吞的在郭夫人身上溜了几遍,这才不紧不慢道:“不过圣人给的一点体面罢了,又哪里是能用银钱衡量的?这话私下说笑也就罢了,外头实在不敢说的。再者,郭夫人也实在是谦虚得狠了,若说财大气粗,我看在座的当推夫人做个魁首。恕我眼拙,瞧不大出这些宝贝的细致来历,不过只怕都是上用的吧?”   话音刚落,蓝夫人身边就有一位官太太捂嘴笑道:“展夫人客气了,谁不知道郭夫人娘家祖辈乃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巨贾,家里的银子啊,只怕拿去填了外头的月牙河还有剩呢!这点料子又算的了什么!”   才刚讥讽了人家是商户,谁知转眼就被旁人拆台,拆穿了祖宗来历,郭夫人的脸上一下子就变得很精彩,脸都白了。   不等她出言辩驳,另一位夫人又皮笑肉不笑道:“话不要这样讲,一码归一码,早年如何发家又有什么好拿来说嘴的?那些个苦日子,谁耐烦记得?且只看眼下吧!咱们郭夫人可是正经官门之后,莫要弄混了!”   不说这话还好,刚一说,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和低低的哄笑。   郭夫人胸膛剧烈起伏,也顾不上许多,当下拉了脸问道:“这话说得好没趣,有什么何不明堂正道的摆出来?”   方才说话的那位夫人眨了眨眼,却刷的扭过头去跟别人说话了,眼见着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往上数几代出去,谁家里不是泥腿子怎的?议论这个有什么趣儿!再说了,商人同商人又不一样了。那夫妻二人可是得了圣人御赐金匾的!尤其是那位展夫人,自己掰着指头数数吧,连名带姓上过圣旨的女子,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若在平时,你爱耍威风尽管耍去,自己作死也别拖累我们。可今儿偏偏跑到新明州来闹腾砸场子,算怎么回事儿?打量我们是好欺负么?   那一家客栈的两位掌柜的即便再不好,也是我们新明州的客人,知州大人家的做座上宾,若就这么老老实实给你们欺负了去,新明州的脸面往哪里搁?日后是不是谁都能跳上来踩几脚?   郭夫人气的险些厥过去。   这些人,简直放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什么不耐烦记苦日子,这不就是指桑骂槐么,骂她数典忘祖!   还“拿银子填河”,打量她不知道这些混账都在背地里说她郭家挥霍无度么?那些银子都是他们正经挣来的,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圣人都管不着!   展鸰一下子就乐了,没成想这对手还是个青铜?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竟还有人主动帮忙?   郭夫人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眼角的余光撇过展鹤时,却又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扶了扶头上金镶玉的喜鹊登枝发簪,“听说大少爷寄养在一家客栈?啧啧,真是可怜见的,好孩子,快到姨这儿来。”   这回,蓝夫人直接黑了脸!   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寄养”二字实在太过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蓝家连个孩子都养不起了呢!   展鸰噗嗤一笑,抬手摸了摸展鹤微微鼓起的小脸儿,斜眼瞧着她道:“夫人想是吃醉了,说话也有些词不达意起来。想来诸位都听过郭老先生的大名,蓝少爷便是拜在他门下。如今郭老先生已是退隐之身,四处游山玩水,并不理外事。可巧年前见一家客栈周围风景如画,又民风淳朴,难得十分顺心,便留下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做徒弟的,自然是要跟着师父走的,难不成要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若真那样,只怕也做不得学问,写不得文章了。”   直到这会儿,她一口一个郭夫人、郭老先生的叫着,才终于意识到从刚才起就觉得哪儿怪怪的:这位挑刺儿的夫人也姓郭!   这两边,难不成还有点儿什么亲戚关系么?   众人都被展鸰玩笑似的话逗乐了,连带着蓝源夫妇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正是这话,”蓝夫人笑着对左右道,“我们又哪里舍得?只难得入了郭老先生的眼,这实在是我们的福气了。莫说带着在外头体察民生,便是真带着去下了地,我们也没二话的。”   众人都笑了,纷纷道:“夫人说笑了,哪里就至于下地。”   俨然成了众矢之的的郭夫人气个倒仰,脸都憋红了,不等想出新一轮对策,蓝夫人却已然不打算以静制动,转而主动出击了。   “辄儿,”她冲展鹤招招手,满脸慈爱道,“昨儿母亲听你新作的两首诗不错,今日在座的多有你父亲的至交好友,诸位叔伯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依我看,暂且不必劳烦郭老先生大驾,先在这里念了出来,叫叔伯们帮你评点一番吧。”   许多方才一直没出声的男人们终于找到合适的插嘴的机会,忙争先恐后的拍着胸脯道:“正是,郭老先生的高足,我们说不得要见识一回的!”   “哪里就要事事劳烦老先生大驾?咱们虽比不得蓝大人三元及第的才学,好歹也略有点墨水……”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回,到底是读书长大,满肚子典故,夸了半天,竟没有一句重样的!展鸰和席桐这两个马屁门外汉简直要佩服死了。   蓝源不免十分谦虚,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可到底没阻止,反而对长子微微颔首示意,“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展鹤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展鸰和席桐,见他们也是满脸鼓励的对自己微笑,这才觉得彻底踏实了,张口就来。   蓝源也对旁人到自家地盘砸场子这种事深恶痛绝,当下又叫人摆了文房四宝,叫儿子誊写下来,众人难免又要挖空心思的称赞一回知州公子的书法……   单独拍其中一人或是两人的马匹未免太过显眼,这个事儿少不得也得雨露均沾,做的不留痕迹浑然天成才好,因此不多时,就有好些人又开始奉承展鸰和席桐,道他们如何如何功德无量,又勉励一番,希望他们不辜负圣人的希望和嘱托,再接再厉云云。   那些官老爷和官太太终究有点阶级包袱,说好话也是点到即止,然后就专心致志的奉承蓝源一家去了,倒是一直围观的诸多其他圈子的人,纷纷过来套近乎。   仰慕郭先生才学名望的书生,渴望跟他女婿学习书法的书痴,好酒的酒徒,平生只恨赚不够的商人……   展鸰和席桐解释再三,众人这才勉强信了他们确实没法儿给私底下开小灶另外接医用酒精的单子,不免有些怏怏。   如今医用酒精一应都听从官府调派,哪里是他们做得了主的?若是略送个一瓶两瓶的倒也罢了,可这些人张口便是上百之数,肯定不是自用,要么是想囤货,日后哄抬物价;要么就是想要转手倒卖,扰乱正常秩序,牟取暴利或是人情。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是展鸰和席桐愿意看到的,所以眼见着人乌压压来,又呼啦啦散,两人倒也不觉得遗憾。   那头对展鹤的夸奖已经渐趋白热化,蓝源趁机提出叫今日到场的其他孩子们也都聚到一起,便以端午和龙舟为题,诗词歌赋各随己便,一个时辰后交卷即可。   那里头,赫然就有郭夫人家的公子!   展鹤自然是不怕的,类似的考试郭先生都给他来过多少回了,故而略一思索便一挥而就。虽然难免有些稚嫩,可因他深入民间,又额外得了展鸰和席桐教授的许多当今不可能系统总结的知识,写的文章竟颇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又是难得朴素踏实。   宫同知就唏嘘道:“令郎当真令人震惊,下官都不知该怎么夸好了!”   瞧瞧,才六岁多的孩子,竟也知道体察民生民情了!由小小一次端午节,便延伸到了百姓生活,其中更有诸如“米价渐长,初始六文,今乃至八文,更有越十文者多矣!”   不说他们,就连蓝源这个当爹的都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说来惭愧,他这个父母官都未必对本地粮食价格这般清楚呢,这孩子竟就注意到这些细节了?   他一时感慨万千,柔声唤了长子上前,“先生平日叫你诗书文章,如何想到要写这个了?”   别是提前考虑好了,做的小抄吧?   展鹤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生人,倒也不怕被围观,当下落落大方道:“先生说了,文章好写,可若想写得好,还得多听多看。姐姐和哥哥平时也说过,做官不光是做朝廷的官,更要紧的还是做百姓的官哩!我以后想做个好官,想叫百姓家家户户都吃饱穿暖,日日有新衣,顿顿有肥肉!”   没有开疆辟土,没有位极人臣,什么轰轰烈烈的伟大志向也没有。他只是想让所有人有饭吃,有衣穿,这无疑是最质朴的愿望,却也是最实际也最难实现的,尤为打动人心。   小小孩童,面上稚气犹存,可他这一番话说的是这样认真,这样有分量,便犹如一柄利剑,笔直的插入众人心中。叫他们在备受震撼的同时,又不约而同的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理想来着?   他们初入官场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愿来着?   蓝源怔怔的出了会儿神,这才好像头回见似的,深深地看了长子几眼,又抬手摸摸他的脑袋,解了自己身上的玉佩,亲自给他系上,“这还是父亲会试之前,老师赠与的,如今我将它转赠与你,望吾儿初心不改,愿念成真!”   这是他的儿子,如今也长得这样好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简简单单的一次端午考教,不过蓝源兴之所至罢了,结果是有几个孩子受了嘉奖,也有几个孩子……当场哭了。   郭夫人那个十一岁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都十一岁了,听说明年就要试着下场,写的文章倒是花团锦簇,辞藻华丽、行文优美。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可今儿偏偏有展鹤专美于前,其立意之深、视野之广皆非凡品,一下子就将其他人衬托的格局小了。   说的直白点:小朋友写的东西都跟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   故而众人一致推举展鹤的文章为甲等,其余的皆和稀泥评了乙等。   都还是些孩子,不管是见识还是眼界都相当有限,能玩出什么花儿?左不过是文章修饰和典故用的熟练与否罢了,都差不多!   那位郭小公子恰随其母,十分自负,听说自己只得乙等后便不服气,蓝源也不同他客气,面无表情的叫人将自己儿子的卷子张贴了,供人端详评判,郭小公子看过之后便如漏了气的皮球,蔫儿了。   他虽自负,却不是痴傻,好歹还是分得清的。那蓝公子的文章固然没有自己的工整,辞藻也不是多么华丽,典故用的也不算多,可没一个字是多余的!   他认输!   这倒罢了,难为郭夫人依旧不死心,叫人去抄了回来后细细琢磨,越琢磨脸越黑,最后也不知她跟儿子说了什么,郭小公子直接就泪洒当场,继而拂袖而去。   说,说不过人家;比,比不过人家,郭夫人连番惨败,终究脸皮厚度有限,实在坐不下去,敷衍几句就回了驿馆。   端午当日,蓝源之长子蓝辄、黄泉州一家客栈,名扬新明州!端的势不可挡!   官商有别,再者,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待,跑出去窝在客栈里算怎么回事儿?因此早前颇有些人质疑蓝源将儿子放在外头的做法,结果今儿这一出,哪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放的好!家里不是正经待的,就得出去住!出去了才有出息!   瞧瞧人家的儿子,这才几岁,就他娘的知道关心国计民生了,长大了还了得?   都是儿子,怎么人家的就长进,你们整天动辄哭闹不说,还今儿要银子买这个,明儿要银子买那个的,终日攀比个没完。书读的不见其多好,文章也是流于表面,可惹祸生事的本事一个赛一个强,简直叫人多少气都不够生的。   莫非……得送出去才能成才?   可,可且不说那一家客栈不是正经寄养所,郭老先生名扬天下,眼界高的很,严格起来六亲不认,哪里是谁想拜师就拜得了的!   唉,这可愁死爹了!   不过说也奇怪,那郭老先生同一家客栈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就稀里糊涂的住下了?即便退隐了,难不成真就那么不挑?   小孩儿今儿可真是大杀四方,势不可挡,展鸰和席桐也是高兴,决定好好奖励一番。他们搜集齐了食材之后晚上回来还亲自下厨,烤了大庆朝第一个庆祝蛋糕。   新明州水草丰美,奶牛也壮实,牛奶更加香醇。前两日下雨,席桐光着脑袋就从外头回来了,当晚鼻子就有些堵塞。展鸰担心他感冒,半夜爬起来给煮了一碗姜撞奶,热辣辣的哄着他喝下。展大爷不喜欢吃姜,嫌有味儿,可因这里的牛奶实在很好,滋味醇厚扎实,竟将姜里的辛辣去了几分,席桐略哼哼几声就乖乖吃光。   第二天,展夫人又亲自去厨房做了两份红豆双皮奶,两人对着香菇鸡蛋木耳的三鲜小笼包来了个乱搭,对着雨后园景美美吃了一顿。   牛奶厚重,尤其容易结皮,展鸰当时还笑,说做了这么多年双皮奶,竟从没遇到这么听话的牛奶!   难得遇上好东西,她都划算好了,这几天先多多的做些黄油啊奶酪什么的,尽可能保存起来带走,不然真是可惜了。   听说水牛奶别有一番风味,不过展鸰来不及验证,怕闹不好翻车,今儿还是用的寻常牛奶。   蛋糕上头抹一层打发的新鲜奶油,中间夹了红杏果酱,收拾停顿之后,她还尝试着写了几个字,可惜天气炎热,动物奶油又容易坍塌,不多会儿就糊的看不清,更别提做造型,也只好做罢。   这蛋糕可谓真材实料,不用凑近了都能闻到扑鼻的香气。只是时下白色不大吉利,展鸰和席桐看了一回,干脆又在外头薄薄的抹了一层果酱,于是最后整个蛋糕都成了美丽的……粉红色。   嗨,男孩子跟粉红色也挺配的嘛!   蓝源夫妇还笑,“早前儿在你们那儿吃了蛋糕便念念不忘,不曾想如今还能吃第二回 ,倒是托了辄儿的福!这模样倒是喜庆。”   顿了顿又道:“辄儿能有今日,多亏两位费心了!”   真的,他们都不敢想!   若说都是郭先生的功劳,那他们是头一个不肯认的。郭先生满腹才华不假,可会的也就是那些东西,而且因他出身世家,对才华学识看的比什么都重,也未必会在孩子这么小的时候就叫他留心如此琐碎的小事。那么儿子这点成就是哪里来的?答案不言而喻。   展鸰摆摆手,又往外头斜了一眼,示意他们饭后再说旁的,然后便笑着叫展鹤吹蜡烛。   那位郭夫人到底是谁?她同他们认识的那位郭先生究竟有没有关系?今儿他们闹成这样究竟为何?以后还会不会有后顾之忧?满满的问题都在他们脑子里堆着呢!   今儿闹的这一出可不是偶然两个字能解释清楚的那样简单,等会儿她跟席桐还有的是问题要跟这对儿夫妻对峙呢,可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混过去!   “我们老家那儿有个传统哩,吃蛋糕的时候吹蜡烛许愿就能成真的。”   “真的吗?”展鹤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小孩子嘛,对这些听上去十分美好的神话传说之类的都有种本能的向往。   “嗯。”席桐点头,“不过也得努力,不然仙人若是瞧见你好吃懒做,就要将愿望收回去的。”   许愿也好,算卦也罢,说白了都只是一种精神寄托,可以让人进一步产生斗志的。可若是以为许愿之后就能高枕无忧,那可就本末倒置啦。   “鹤儿肯吃苦的!”展鹤忙道,又老老实实的按照他们说的闭眼许愿。   四个大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然后下一刻,就听小小少年清脆稚嫩的声音回荡起来:   “希望大家永远都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我之所求,仅此而已! 第122章   一次端午宴, 让展鸰和席桐彻底从幕后走向台前, 解决了外界对于展鹤的传闻之余, 也向外人展示了这几方之间亲密的联系。   只是两个人对此没有什么心理准备,难免有点不大自在。   蓝源夫妇先跟他们致歉,又真心实意的说:“两位只想安生度日, 这本没什么, 不过人无伤虎意, 虎有害人心,这世上的事也并非怎么想就怎么来的。如今你们已然入世, 就少不了做些俗事。”   “并非一味躲闪就能安稳度日的,”蓝源意味深长道,“只有当你们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后, 才有资格谈这些。”   这世上, 谁活的都不容易,想遂心顺意, 本就要付出代价。你不想斗?怎么可能!   一家客栈之所以迄今为止都安稳无事,无非两个原因:   于私,他们一个个虽然不主动惹事, 可武艺超群,谁都知道不好惹;   于公, 谁都知道本地知州大人护着, 如今更得了圣人青眼, 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展鸰和席桐本能的想要反驳,可潜意识里又知道对方说的对。就好比之前跟他们开在同一条道上的那家黑店, 一家客栈本来是正当经营合理竞争,可是对方却因为利益受损而过来找茬,若非他们两个够狠够能打,只怕这会儿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再就是后来他们联合清宵观推出的酒精和高度白酒,一桩桩一件件,都无一例外的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和名望,短时间内就聚拢了无数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太多东西。如果不是他们过早的就展示出了出众的武力,外加褚清怀等人明里暗里的撑腰和保驾护航,便如孩童怀抱黄金招摇过市,别说这会儿得了圣恩可以分一杯羹,只怕能不能保住命还两说呢。   今天这件事也有褚清怀的意思在里面。他本想着待自己成了知府之后,在沂源府的地界上顺理成章的将二人推出,奈何圣人留他说话,且又要准备上任,又要各种帮忙收尾铺垫,拖的太久了,最早也是中秋。而下面好些人早已按耐不住,如果不敲打一番,只怕就要出事了,只好退而求其次,托蓝家夫妇出手。   一家客栈做了这么多事,又阴差阳错跟几家连在一起,早就入了有心人的眼,不是想躲就躲得了的。越是神秘的事物越引人遐想,使人冒险。也恰恰因为这样,他们才更需要来一点适当的曝光,给外人看一点他们想看的,那些人自然就不会铤而走险了。   展鸰和席桐沉思良久,心中十分感慨,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背后,旁人已经做了这么多。   两人齐齐起身道谢,“受教了。”   揣度人心和耍心眼这一类事情,他们两个确实不擅长。所幸遇见的人都不坏,不然……   见他们确实是诚心诚意道谢,蓝源夫妇也跟着松了口气,忽然又有点遗憾:   孺子可教,可惜人家不乐意当干亲,唉!   解决了最大的问题之后,厅内气氛陡然一松,四人又吃茶,略说些闲话,展鸰又问起那位郭夫人的来历。   蓝夫人就道:“她与郭先生,确实是亲戚,不过本就是郭家旁系,如今早已经出了五服,与陌生人也没什么分别。早点郭家闹分家,本家官做的并不算大,颇有点清贫。而郭夫人的祖上经商,着实攒了不少家财,后来就给儿子捐了个小官,然后一代代传下来,倒也算一户名门望族。只是如今有些后继无力,就想着重新捡起跟本家这边的联系……郭先生名扬天下,想当他入室弟子的人不知凡几,只是他老人家的眼光颇高,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收徒了。这也罢了,可如今却突然传出来收了一个几岁的奶娃娃为徒,曾被他拒绝过的人心中难免不是滋味,也都巴巴的想等着瞧瞧这个姓蓝的小奶娃,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展鸰和席桐瞬间就明白了。   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那郭夫人也是有儿子的,或者说,郭家旁支自然也有许多后人,本就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谁成想郭先生那倔老头儿谁的脸面也不给,坚持公事公办,于是……郭家旁支无人能入他的眼。   若是大家都选不上也就罢了,可偏偏郭先生转头就收了蓝辄这么个才刚启蒙的外人,他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尤其如今郭先生又住在一家客栈,外界传闻十分乐不思蜀,郭家旁支就更气了:   若说您老是嫌弃我们的出身,可那一家客栈岂不是正经商户?谁又比谁高贵些!瞧得上他们,瞧不上自家亲戚,打谁的脸呢?   展鸰心想,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分明是郭先生自己的选择,可郭家旁系不好正面责怪郭先生,只好将气撒在他们身上。   可不就是应了方才蓝夫人他们说的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说完了这些之后,席桐就提出要辞行。   “已经叨扰数日,且也俗事缠身,且容日后再聚。”   蓝源夫妇就面露难色,蓝夫人带了几分恳求的道:“再有十日便是老爷的生日,我们想着,能不能留到过完生日?”   这?展鸰和席桐愣了下,没想到这么巧。   这事儿不必问过展鹤,于公于私,小孩儿都该留下来为父亲过生日。   因为他已经作为蓝家的长公子,正式在社交场合中亮相露面看,代表的就是蓝家的规矩和体统,如果分明没什么要紧的事,却偏要在这个当儿走了,不在父亲跟前尽孝,在这个时代是很大的一桩罪过。一旦传出去,大家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第123章   展鹤是肯定要留下的, 但展鸰和席桐两个确实不方便再待了。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最残酷的问题:   展鹤单独留下之后, 还能走吗?   这会儿展鸰和席桐都在眼前, 小孩儿肯定是更倾向于跟着他们回一家客栈的,但问题是,再过十来天, 他真正重新过回只有父母兄弟的家庭生活之后, 一家客栈在他心中还能剩多少分量?   两家已经开诚布公到今天的地步, 蓝源夫妇自然不会背地里耍心机,可……假如是小孩儿自己想留下呢?   说到底, 人家才是正经的骨肉至亲,天生一份血脉亲近,孩子本就对生父生母有生理和心理上的向往, 如今误会已解, 为什么不留下?   展鸰不敢赌,也不敢想, 更不愿叫小孩儿为难。   她让大树留下,十日之后不管小孩是走是留,都捎个信儿家去。   听说他们要走, 展鹤还挺着急,“姐姐, 你不等鹤儿了吗?”   展鸰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儿, 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姐姐也想啊,只是你知道的, 一家客栈还有好多人呐,这回我们出来的够久了,所以姐姐跟哥哥必须回去啦。”   “那,”小孩儿急了,看看他们,又扭头看看蓝源夫妇所在的方向,十分摇摆不定,“那鹤儿,鹤儿也走。”说完,他又软趴趴的央求道,“姐姐,不能再多留几日吗?弟弟可好玩了,姐姐不喜欢吗?”   蓝輈是个很乖很爱笑的宝宝,长得又好,很少有人不喜欢。有时候展鸰和席桐看他,就跟看见了小时候的展鹤似的。   “姐姐最喜欢鹤儿啦,”展鸰笑笑,伸手抱了抱他,“没关系,你留下吧,大树陪着你,好不好?”   展鹤微微皱了小脸儿,显然对这个决定不是特别喜欢,“可我更喜欢姐姐和哥哥呀。”   他又眼巴巴的看着正冲自己低头微笑的席桐,小声问道:“哥哥,真的要走吗?”   席桐弯腰,轻轻往他额头上弹了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是男子汉,这点分别算什么?”   他跟展鸰,几乎都已经做好了此番分离即是永别的准备。   两边亲亲密密的说了好些贴心话,展鸰有太多的事情想嘱咐,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小孩儿是留在自己家里,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只好又都咽了回去。   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之后,展鸰和席桐像往常一样送他到门口。展鹤也像往常一样往前走,可走了几步,却又巴巴儿追回来,在他们身后大声喊道:“哥哥姐姐等我呀!”   展鸰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两人次日一大早就走了。蓝源也知道他们的心思,什么都没说,只是破例为他们开了一张可走官道的帖子,“天气越发热了,又多雨,走官道轻省些。”   回去的路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十几日后,展鸰和席桐就重新站在了一家客栈的门口。   见他们这么早回来,众人都十分欢喜,只是……怎么少了人?   众人面面相觑,见两个掌柜的似乎面色不大好,也都很识趣的没问,只是重新换上欢天喜地的模样,忙前跑后的帮忙张罗,又有二狗子等人过来说这两个月的事儿:   “清宵观的两位道长来过一回,送了自己包的粽子还有一些驱蚊虫的丸子……这两个月的分红也都到了,还是照您说的存在原先的钱庄里。褚大人月底已经去上任了,听说六月就是正经的知府老爷了哩!褚小姐和夏大人来过两回,因您两位不在,也没多坐,只是留了两封信,都在这里了。他们还说请你们得闲儿了,务必过去玩耍……”   展鸰和席桐都看了信,褚清怀那边倒是一切顺利,并没什么变故:褚清怀官场得意,终于成了正四品知府,夏白出任正五品司马,统管沂源府一切兵马军务,还说跟着他干。   两人唏嘘一回,这才找了郭先生和纪大夫,将展鹤那边的事情说了,又讲了自己的猜测。   “我们想问问您二位的意思,本就是为了鹤儿才过来的,若是来日他留在蓝家……”说这话的时候,展鸰心里也挺难受,真心实意相处这么久了,她几乎将郭先生和纪大夫当成自家长辈,一想到如今可能分离在即,就觉胸口堵得慌。   可没法子啊,该面对的事儿还得面对。人家本就是蓝源请来的大佛,两边合该没干系的,若是来日正主都不在了,她自然没理由强留。   屋里有点过分安静。   “来日鹤儿回来,却去哪里找师父?”郭先生终于问道。   展鸰一怔,“我觉得”   “你倒是会觉得。”郭先生话里有话,摇摇头,“白当了个姐姐。”   他的小徒弟他还是清楚的,也算是旁观者清吧。   “有日子没吃卤煮了。”郭先生忽然又风马牛不相及的来了这么一句。   “啊?”展鸰抬头,有点儿莫不着调。这话题跳跃也忒大了。   “早前儿谁说紧着我们吃喝的?怎么,”纪大夫抄着两只袖子,理直气壮道,“现在嫌我们两个老头子吃得多了?才刚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乎的,就想撵人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门儿都没得!”   “啊!”展鸰一下子就明白了,胸腔中忽然涌动着感动和酸涩,她拼命忍着才没哭出来,“成,还想吃什么?”   纪大夫当下毫不客气的报了一大串儿菜名,然后看着展鸰比进来时不知轻快多少的背影,突然眨巴着眼睛道:“若是我跟旁人似的早早成了亲,如今孙女儿也该这么大了。”   以前觉得家庭子女是牵绊,如今看来,这世上倒也不乏重情重义之辈,若果然能有这样好的孩子,倒也不枉了。   郭先生瞅了他一眼,“德行吧!”   如今越发倚老卖老起来。   虽然两位掌柜的没明着说,可一家客栈的老员工都觉得展大爷可能是回不来了,正觉得可惜呢,就见自家掌柜的满面春风的进来了。   “师父!”李慧忙带人迎上去,笑道,“您这一走几十天,大家可都想死了,想吃点儿什么?”   “我自己来,”展鸰麻利的挽着袖子,又围了围裙,“唉,天生劳碌命,进了厨房才觉得自在了。”   众人就都笑,高氏大着胆子道:“那是掌柜的您厚道也实在。”   厨房里又是油又是烟的,但凡能闲着,谁爱往里头钻?也就是他们掌柜的喜欢亲力亲为罢了。   老卤汤还在,李慧照看的十分尽心,滋味儿比展鸰走时更加醇厚几分。   她舀了一盆出来,往汤里丢了几个火烧,又捞了好些大肠小肠猪肝猪肺什么的,顺便略切一些五花肉和豆干。那五花肉也是煮透了的,大油早就撇干净,剩下的肉质细腻紧致,肥而不腻,多吃些也没事。   满满一大碗卤煮,汤汁呈现出诱人的深褐色,满是荤腥,可却不见一点油花,当真可爱极了。   大家的口味展鸰都烂熟于心,根本不必过多思索,一双手在十多个调味罐子中间穿花似的过了一回,料就都加好了。   正好还有做豆腐脑剩下的嫩豆花,展鸰又叫李慧剥了两颗皮蛋切丁,足足的浇了姜醋汁儿,拌了个皮蛋豆腐。   夏天菜蔬丰盛,外头菜园子的菜拼了命的长,特别喜人。展鸰顺手去摘了两个紫红油亮的大茄子,刮皮切块,加了花椒和蒜蓉弄了个家常红烧茄子。   李慧久违的见了师父,当真是欢喜的不得了,跟着忙前忙后的,又道:“师父,煮了排骨哩,要不要来点?”   展鸰略一琢磨,笑道:“也罢了,你且给我做个椒盐排骨,我也瞧瞧这些日子你退步了没。”   李慧重重点头,搓着手道:“师父,且瞧好吧!”   师父不在这些日子,她越发刻苦,每日早晚还是不厌其烦的练着颠勺,家里男人都说她膀子都粗壮了呢!   师徒俩同时霸占着两个灶台,李慧做排骨,展鸰就指挥着高氏将煮熟的土豆碾成泥,然后起锅烧了鱼香土豆。   连同席桐在内,一多半的人都爱甜口,自从展鸰做了鱼香肉丝之后,鱼香茄子、鱼香豆腐等一系列都跟着上了菜单,今儿就做个鱼香土豆泥。   不多时,李慧的椒盐排骨也做好了,展鸰细细看了一回,又尝了,满意的点点头,“果然长进了,日后我也更放心了。”   得了师父肯定的李慧乐得合不拢嘴,脸都涨红了,忙道:“都是师父教得好!”   展鸰失笑,“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好就是好,说明你有悟性,也肯吃苦,我很高兴。”   李慧的脖子都跟着红透了,眼见着好似随时都能兴奋地厥过去。   席桐进来帮忙端了饭菜,两个大托盘一手一个,他走的极稳,里头汤汤水水一点儿没撒出来,看的铁柱等人眼热不已。‘   瞧瞧,这就是他们二掌柜的,这下盘稳当的!   “你们不在,我跟老郭吃饭都不香了!”纪大夫狠狠扒了一口鱼香土豆,舒服的眼睛都眯起来,不过嘴里还是非常肯定的道,“瞧瞧,都瘦了!”   展鸰默默地看了看他圆润的下巴线条,非常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郭先生挺鄙夷的瞅了他一眼,脸呢?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天儿也有些阴霾,四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吃饭,郭先生又问他们在新明州的经历,展鸰和席桐你一言我一语将端午宴上的事儿说了。   郭先生点点头,面不改色道:“乱鸦聒噪,不必在意。”   他是直接将旁系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当成聒噪的乌鸦了,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展鸰和席桐都点头,想了想,又道:“我们想着,过些日子往东走走,正好顺道去给褚大人道贺,也去海边瞧瞧。”   眼见着就快中秋了,那些个螃蟹贝壳虾爬子的得多肥啊!去年他们就没吃成,今年实在不能耽搁了!   纪大夫的小眼睛就眯了起来,“如今越发成了没笼头的马了。”   听听,这才家来几个时辰呐,就又坐不住了!这是生生要把他们这两个老货饿死在家里啊!   席桐就笑,“这不跟您说呢么,我们的意思是,问问您两位愿不愿意去?权当散心了。”   “郭老头儿怎么着我不管,反正我是要去的!”一听这个,纪大夫的眉眼登时就舒展了,当即斩钉截铁道。   郭先生不乐意了,于是很干脆利落的抢走了最后一口鱼香土豆,心满意足的砸吧着嘴道:“那就走吧!”   什么徒弟不徒弟的,那不是还有亲爹看着么?   也不知是得了信儿还是巧合,下午赵老三就过来了,还带着一大筐小龙虾和螺蛳。   “都是些野趣,不值什么,掌柜的吃着耍吧。”赵老三笑的憨厚,“咱们这里不多,从外头弄来的,都用清水细细养着,活着呐。”   确实活着,他们就这么坐着,都能听见前头龙虾篓子里相互打架和扒拉竹筐的声音呢。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麻辣小龙虾、红油螺蛳等等……   这玩意儿那就是夏日必备啊!   展鸰这会儿再看赵老三,就觉得哪儿哪儿都顺眼。   两人道了谢,又说起要往东去的事儿,“我们想着请你当个向导,将那风景优美、物产丰富的地方选两处出来,也顺便住些日子。”   他们到底人生地不熟,给人坑了事小,就怕找不对地方,白吹了海风却没得吃。   打了这么久教导,赵老三自然知道重点放在后头的“物产丰富”上,当下张口就来,“这个是不怕的!有那三关渔村,多产大螃蟹和贝壳,秋日里顶盖肥!母的满黄,公的全是肉,指甲尖儿里都是!丢到锅里煮了,略撒些盐巴便十分鲜美了。还有好些说不出名儿的鱼,刺少肉厚,自带咸香,也没有河鱼那股子土腥气,美得很!”   说到这里,他也有点馋,吞了吞口水继续眉飞色舞道:“因运输不便,当地这些玩意儿都稀烂贱,略给几十个钱便有大一筐,还能给做呢!当然,掌柜的您手艺出众,自然是用不着这个的……”   展鸰和席桐听得口水泛滥,哪里还能想到旁的?恨不得眼珠子都绿了。   两边当场定下章程,暂定七月初二就走,一路不紧不慢走走停停,约莫八月十五之前就能到了。   赵老三知道他们为人厚道出手大方,且难得武艺也好,同他们搭伙走自然是舒坦的,又额外多一份钱,也是欢喜。   三个人正说着,外头铁柱就进来报说,“福园州的张远张大人和赵戈赵大爷来了。”   赵老三一听,忙起身告辞,展鸰和席桐也随他去了,只是不免有些疑惑。那俩人可是有日子没来了。   “可说是什么事了么?”   铁柱就道:“其实三天前就来过一回,只说有正事,也没说详细,只道几日后再来。”   外头雨势如瓢泼,两个人还巴巴儿过来,这就是有大事了。   两人也不拖拉,当即去了前厅。   许久不见的张远和赵戈果然都在那里,大约是有心事,也顾不上吃茶,只是频频往后看,连交流都少了。   赵戈倒罢了,只是张远再来,难免有点尴尬。   好在其余三个人都没事儿人似的,大家都是性格直率的江湖儿女,最初的别扭过后也就没什么了。至少表面看起来是没什么了。   正事要紧,张远也顾不上泛酸,当下三下五除二将事情原委说了。   原来福园州月前发现了两具已经白骨化的尸首,知州陈淼陈大人判定与一桩十数年未告破的悬案有关,便命下头的仵作等人全力复原,只是结果并不好。   那些人废寝忘食大半个月,倒是也画出来两张人脸,也可不知是差的太远还是时间过去太久,知情人都分散了,无数衙役走访十多天,竟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眼见着老对手升官发财得圣心,陈淼面上不说,心里也是着急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打发手下过来一家客栈问问。他们既然会画人像,说不定也对骨头有所涉猎,两边交流一下,或许会有额外的发现也说不定。   “实不相瞒,”赵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前段时间又出了人命案,瞧着手法跟以前的几起案子如出一辙,虽然封锁了消息,可还是有不少百姓知道了,如今人心惶惶,再这么下去可不得了。”   陈淼这几日头发都愁掉了好些。   若只是前头官员留下的悬案也就罢了,破了是锦上添花,不破也没什么要紧的。可偏偏那凶手又出来杀人,这可就是他任期之内发生的大案,非破不可!一时压力剧增。   席桐不说话,展鸰想了会儿,实话实说:“我们两个对痕迹追踪倒是有些心得,只是这个破案,只怕有心无力。论及人像复原,这事儿我不如席桐。”   “你如今也是青出于蓝,怕什么?”席桐忽然道,又对张远抱了抱拳,“若是不介意,我夫妻二人就同你们走一遭,相互之间有商有量,或许能有什么新发现也未可知。”   赵戈下意识看向张远,就见这位兄长果然出了神,忙干咳一声提醒。   张远猛地回神,略一思索,“有劳了!”   主意已定,展鸰和席桐就去后头收拾行囊,前厅又剩下张远和赵戈。   外头雨还在哗啦啦的下着,张远看着远处模糊一片的雨幕,又不由自主的出了神。   好像那日,他就是在外头的大柳树下,平生头一次跟一个姑娘剖白心迹,奈何……   “大哥喝茶,”正想着,赵戈就横过来一盏冒着热气的姜枣茶,张远才要去接,却听赵戈在他耳边轻声道,“物是人非,大哥何必执着?”   张远看了他一眼,默默接了茶。   赵戈坐回去,又轻飘飘的丢出来一句,“其实我倒觉得,你二人这样倒好。”   张远端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过了会儿,有些沮丧的嗯了声,“是么?”   赵戈毫不迟疑的点头,一点儿不含糊,“人一辈子能遇见很多人,可未必都能成,这就是有缘无分吧。”   缘分这种东西,实在是天定的,打从他头一回见到席桐,就觉得那人跟展姑娘实在是天生一对,分开看好似缺了点儿什么,可一旦站在一处,就瞬间齐活儿。   至于自家兄长,公里公道的说,他真不觉得同展姑娘是一路人,注定了走不到一处。   张远默默地盯着氤氲的茶水面看了许久,没做声。   如今他已娶,她已嫁,或许这些心思,早就该收起来了。 第124章   因可能要摸骨头, 展鸰和席桐走的时候还在包里揣了几瓶医用酒精。   出门的时候碰见郭先生, 两人简单跟他交代了下, 只说若是晚上回不来也不必等了。   雨下的越发大了,那雨水都汇成河从斗笠前头淌下来,四人骑在马上, 几乎只能看见眼前一片雨幕, 根本分辨不清道路, 差不多就全靠张远和赵戈骑来的两匹马识途。   刺客和冰淇淋却跑得欢,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泥坑, 脏水飞起来老高也不在意。若不是主人时刻压住速度,只怕早就将张远和赵戈胯下马儿甩开了。   四人埋头赶路,约莫到了三分之二处, 迎面又来了一骑, 两拨人堪堪擦肩而过的瞬间,来人忽然勒住缰绳, 大喊道:“张总捕头,我是小刀!”   张远和赵戈一听,知道是自己人, 也忙喝住马儿,“什么事?”   小刀浑身都湿透了, 雨水不住得顺着下巴流, 他抹了一把脸, 先瞧了展鸰和席桐一眼,似有些迟疑。   这无疑是个十分谨慎的年轻人, 他嘴唇很薄,上下略带一点胡茬,瘦削的脸上两点黑亮的眸子,仿佛在这混沌的雨天里都能放出光来。   “无妨,”张远催促道,“你急急赶来,可是有什么变故?”   听他这么说,小刀也不再遮掩,当即面色凝重道:“头儿,才刚兄弟们在城东十里巷裁缝铺后头发现了新尸首,是个孩子,约莫八九岁,如今已悄悄带回衙门了。”   孩子?!众人心下都是一沉,赵戈捏起拳头冲空中狠狠挥了一下,“那杂碎!”   张远咬了咬牙,一抖缰绳,“走!”   众人都憋着一股气,当即往福园州飞驰而去。   稍后小刀提前朝城门守卫出示了腰牌,一行五人压根儿没下马,径直从侧门进城,然后一路奔往府衙,直取后头的停尸房。仵作正在验尸,见张远过来,便将得出的结论说了,“还是跟以前一样,死后被人吊起来的。身上共有大小伤口七十三处,有十多处是以利刃化开之后又用热物烫住,然后重新撕开的……血差不多流干了,脖子上还有掐过的掌痕。”   他说一句,众人的表情就凝重一分,整个停尸房的空气都好似凝为实质,压抑的人喘不过气。   外头忽然猛地亮了一下,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余音未消,更大的雨便以瓢泼之势落了下来,直打的外头的松树东倒西歪。   张远牙关紧咬的冲了出去,狠狠一拳捣在墙上,血瞬间就下来了。赵戈跟在后头,张了张嘴,“头儿。”   张远深吸了一口气,“咱们要快!再快一些!”   若是他们能够及时将那人抓捕归案,这孩子或许……   展鸰和席桐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穿越以来,他们不止一次参与过案子,可只有这次是直接参与的,这种身临其境的痛苦和压抑,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这都是活生生的性命,你的一个判断,很可能决定一个陌生人的生死!   席桐忽然转身问仵作,“若将此人捉捕归案,依律如何?”   仵作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下才道:“该当凌迟处死。”   席桐点点头,脸色冷得吓人,又问道:“之前挖出的骸骨在哪里?”   仵作这才想起来什么,满面狐疑的看着他们两个,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寒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两位乃是大人特派我等前去请来的高人,尔等日后该一力配合,不得有误,也不得走漏风声。”之前席桐虽来过府衙,可并没跟这些人接触过,故而众人都不识得。   仵作和在场其他几个衙役忙躬身领命,麻利的带着展鸰和席桐去了隔壁,里头赫然摆着两具年代久远的骸骨。   展鸰和席桐叫人多点了几盏灯,手里又举着蜡烛,围着转了好几圈,将各处细节都一点不漏的看过了。   因骸骨年代久远,两人看的分外用心,好几次几乎都趴了上去,看的众人直皱眉,喉咙里也有些痒痒的。   张远递过去两张画像,“这是之前复原的,你们瞧瞧,可是有什么要更改的。”   旁边有个做文士打扮的人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见张远一眼瞪过来,只得讪讪闭了嘴。   这种时候实在没必要推来推去,展鸰和席桐也不客气,径直接了画,又对着骨头细细比照一回,时不时小声交流几句,用手指在画纸上勾勒几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   过了约莫一刻钟,两人才打开随身携带的油布包,从里头拿出惯用的炭笔和白页本子来,头对头的在旁边的小桌上埋头画起来。   张远等人不敢打扰,到底是赵戈机灵些,垫着脚尖又从外面拿了几支蜡烛进来,直将室内弄的恍如白昼,展鸰头也不抬的说了声谢谢。   室内一时安静至极,好似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只剩下外头的哗哗雨声和他们两个炭笔划过纸面的细微摩擦声。   因关乎人命,展鸰和席桐都格外认真,这一画就是大半个时辰,两人这才略略放慢速度,开始进一步修正细节。   讨论完毕后,再用两个人就有些浪费了,展鸰仰头晃了晃脖子,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来到那两具骸骨前,抱着胳膊看了会儿,忽然问道:“这骨头排的不大对。”   说着,竟就掏出一块干净的布来抖开,垫着手将那两具支离破碎的骸骨中的部分骨头重新排列了下,又指着其中一人的头颅道:“应该把细节也写上,这样即便画像模样一时认不出来,可只要是熟人,想必都能知道身体细节吧?能有所获也未可知。”   早在她重新进行骨骼排列时,方才那文生就已涨红了脸,等到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当即提出质疑,“你说我骨头排错了,焉知错的不是你?还有这细节,上头我早已写明了。”   展鸰先用酒精擦了手消了毒,然后才拿起方才的画像,指着上面的一行字,用好似死水一般的语气念道:“身高六尺,男性,恕我直言,只怕真的要把地皮翻过来了。”   现在根本不是信息流通高度发达的后世,而且交通不便,出门做生意或是赶考,一去几年没音讯的人多着呢,中间又隔了这么多年,指不定报案报错了地方也是有的。而且绝大部分人可能从生到死都没丈量过身高,基本都是靠目测,误差很大。单单这么两个信息,实在不可能将搜索范围缩小多少。   听了她的话,那文生简直要跳起来,脸上好似能滴血似的喊道:“你一介民妇,竟也敢口出狂言!我,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见!你”   “别你啊我啊的了,有意思么?”展鸰知道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待见他们两口子,本来也不愿意在这个当儿跟人冲突,可偏偏就是这种关键时候,竟还有人拎不清轻重,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我们只是来帮忙,既不会觊觎你的岗位,也没有借此扬名天下的意思,”展鸰冷笑道,“实在对不住,如今我们夫妻二人早已天下闻名,也不稀罕你这点儿。”   要是大庆朝这会儿有热搜或是有报纸的话,他们这对夫妻档绝对是连续数日屠屏屠版的架势好么!谁稀罕跟你一个州城衙门里的小公务员抢风头?   她也不去看张远和赵戈复杂的表情,直接指着那具尸骨道:“这是个青年,左撇子,左肩曾受过伤,左上臂骨折过。另外,他的头部也曾受过重伤,差不多就在右眼眶斜上两寸左右,但是后来长好了。不,没有彻底长好,但是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   众人听得都呆了,张远脱口而出,“他难道不是被人打破头致死的么?”   “应该不是,”展鸰摇摇头,同时指着那颅骨上面的伤痕道,“上面有明显恢复的痕迹,可以看到这一圈有比较厚的骨膜,如果是致命伤,根本不会有这样一段恢复过程。”   赵戈的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又声音飘忽的问:“展姑娘,你又如何得知他是左撇子?”   “我不光知道他是个左撇子,还知道他可能从事某种常年书写的工作,”展鸰示意大家看那人左手手指,“这几处关节都有轻微的变形,显然是常年握笔才会有的特征。而且如果细看就不难发现,他的左臂骨骼,尤其是关节,明显比右臂粗壮一些,恐怕就是因为用得比较多的缘故。”   她说的时候,众人就都不约而同的抬起手,在空中做出握笔的姿势,果然笔杆可能会卡到的位置,恰恰就是她指的地方。   说完之后,展鸰又叹了口气,“时间隔得太久了,目前我也只能看出这些了。”   她跟席桐是上过相关的课程不假,可到底没有太多实践的机会,若是真换了常年奋斗在验尸第一线的人才来,一定还能发现更多细节。   “都记下来了么?”张远率先回神,问身后的另一个穿长衫的人。   那人早就听得呆了,手中的笔掉在身上,晕染出一大片墨迹都不知道,哪里还知道记?这会儿被张远喊了一嗓子,登时一个激灵,脸刷的就红了。   他手忙脚乱的捡起毛笔,眨了眨眼,很有点不好意思的道:“这个,这”   展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又将自己的推测说了遍,然后对张远和赵戈抱拳,“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不过应该跟事实相差不大。暂时能得出的结论,就这些了,也不知帮不帮得上忙。”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没在这些课业上多下点功夫。   “太帮得上了!”赵戈的性子到底活泛些,当下喜形于色道,“展姑娘,您真是神了!”   激动之下,他竟又喊起了以前的称呼,倒也没谁觉得不对劲。   虽然他们就是奉命请展鸰和席桐过来帮忙的,可谁也没想到只是这么短的时间,竟就有了这样突破性的进展,多出来的几条细节描述,简直将搜索范围缩小到了一个可喜的程度!   哪怕暂时捉不到罪犯,能知道死者的身份信息也好啊。   稍后,展鸰又看了另一具骸骨,奈何那人既没受过什么明显的外伤,也只是很常见的右撇子,也只好专注于画像了。   席桐还在进行画像的最后总结,众人都不敢打扰,唯独赵戈忍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展姑娘,恕我冒昧,您两位是打哪儿学了这么一手神仙本事的?尤其是这认骨……”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就有些复杂了,连带着张远等人也都齐刷刷看过来,满脸都写着好奇和不解。   大夫好歹还能通过望闻问切,可她就这么拿眼睛一瞄,竟然就知道了?也忒神了吧!   再说了,骨头这玩意儿,绝大多数人大约一辈子都见不到,她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展鸰知道这是个死者为大的时代,一旦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别说剖尸了,就是开馆再验那都是天大的事儿,难度系数之高远超后世器官捐献。在这种背景下,她要是胆敢说出曾经真的解剖过尸体,甚至摆弄过骨骼模型,那……估计她立马儿就能跟席桐一起作对亡命鸳鸯!   “具体情况恕我不能相告,不过确实没做过任何有违天理人伦的事情就是了。”   或许是她的表情和一贯为人太具有说服力,又或者是在场根本就没人想深究:谁也不愿意跟一个可能剖尸的人深究好吗?万一她决定将你作为下一个研究对象呢?连赵戈自己都有点后悔问这个烫嘴的问题,反正众人都一致点头,这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揭过去了。   稍后席桐画完了画像,张远等人凑上去一看,都有些惊骇。   其实若大略一看,五官跟原先的画像还是有些像的,但细微之处差别不小。就好像他在所有的地方都微调了一下,然后这画像给人的整体感觉就都不同了。   张远长长地吐了口气,立即打发小刀,“去瞧瞧大人回来了么?”   小刀领命去了,席桐问道:“陈大人不在衙门么?”   张远这会儿对他的感觉还是有点疙疙瘩瘩的,但一码归一码,此刻人家冒雨过来帮忙,他也拎得清。   “想必两位也知道福园州早年多有矿山,如今虽然大多填平,可也不乏土质松软的地方。这几日连绵大雨,又不得晴,前儿就有人说下头有几条路被淹了,河堤下水位也见涨,大人忧心的很,已经两日未归了。”   矿藏本是上天赐给的宝藏,可如何处置挖空宝藏之后的空壳,却着实令人头疼。   之前福园州就曾遇到过废矿山滑坡的事故,好悬没伤着人,而陈淼今年年底三年任期就满了,是走是留,是升是降都看这回考核的一锤子买卖了。若这最后一年再出点什么事,他简直都能往自己脑门儿上刻一个血淋淋的冤字!   不多时,小刀又跟只落汤鸡似的回来了,“还没回呢,只说前头也没信儿。”   张远思索片刻,果断道:“且先叫人刊刻了画像,也将那些人物特征刻上,尽快张贴出去。”   陈淼走之前就许他便宜行事,如今两边隔得远,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接的上头,且先干着吧!   万能的跑腿儿小刀也顾不上烘干衣裳,当下将那两张画像宝贝似的用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好了,揣在怀中出门去。   “张爷!”原先画像的那文士急了,忙不迭上前,还试图为自己最后挣一把,指着展鸰和席桐义愤填膺道,“他们两个说的这些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小的早年曾得过京师第一仵作几日指点,如何会错!”   几日指点就这么牛气,若是真给人带在身边教了几年,那可真得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张远这些日子着实跟火烧眉毛似的,嘴上都生憋出来几个大泡,此刻也实在懒得跟他弄这些没用的,当下只当没听到的,又对展鸰和席桐道:“天色已晚,风雨渐大,且大人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后必然想第一时间见你们的,万一有什么后续,若两头跑反而耽搁时间,不如且在府衙歇息几日。”   展鸰和席桐本就是做好了准备出来的,换洗衣裳都带了几套,当即应下。   天虽然几乎黑透了,可其实时间还早,大家都去换了干净衣裳,擦了头发,又喝了厨房里送来的姜汤,略缓了缓神,这才坐下来准备讨论案情。   这姜汤可真是原汁原味,差不多就是白水里扔了几头姜,硬煮出来的,一碰嘴唇就跟着了似的火辣辣的。且一粒糖都没加,更别提什么红枣枸杞的,大老远闻着那股浓烈的姜味儿……就差当场放倒两个人了。   展鸰和席桐这两个早就被养叼了嘴巴的直皱眉,看向那两碗姜汤的表情就跟看毒药差不多。   嗨,也不是,至少毒药还能给人来个痛快的……   “辛苦你们了,这里的姜汤远不如一家客栈的可口,”赵戈到底心细,亲自带人抱了几床新被子来,“这几日天潮,府衙后头也没什么新人过来,一时间竟找不出几床不潮的被子来,才刚我叫浑家临时生火烘了几床,都是才做的,还没盖过哩!你们莫要嫌弃。”   他这是将自家的新铺盖拿过来了。   席桐忙过去接了,展鸰也跟着道谢,“哪里就嫌弃了,在外头露宿荒野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倒是赚了你们的被子,叫我们好生过意不去。”   再说了,他们可还带了睡袋呢,防风布薄羽绒的,小小一条,正适合这种略带凉意的天气用。只是这会儿人家想得这么周道,他们倒是不好说出口了。   张远就有些不好意思,同样的事,赵戈想到了,自己却浑然不觉,真是粗心极了。   众人收拾屋子的当儿,展鸰就笑着问了赵戈的家人,之前他成亲的时候,他们两个还去吃了喜酒呐。   那小子挺得意的挠了挠头,“再过三个月,我也就当爹啦!”   展鸰和席桐一听,都跟着道喜,说到时候必然要送份大礼。这小子倒是挺能干,这才几个月啊,竟就要当爹了?   不过等会儿,三个月……差不多就是中秋啊,他们是不是在海边吃螃蟹?   嗯……且先备着礼物吧!   更改行程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反正无论如何,今年谁也甭想阻止他们去海边吃螃蟹蛤蜊虾爬子!   如今交通不便,保鲜手段有限,根据赵老三口述,每年都有无数海鲜被人弃之如敝履!作为土生土长24K纯种花家公民,他们必须得为节约和充分利用食材发挥自己的一份力量,绝不能允许这样暴殄天物的事情再次发生!   ——   四个人冒雨跑了半日,又来不及换衣裳,只略烤了烤就去停尸房做事,这会儿端的又饿又累,张远就请衙门里的厨娘下了几碗面过来。   “也不知你们有没有胃口,这面虽比不得你亲自做的,好在滋味醇厚,倒些粗热热的吃一碗,倒也不错。”   不多时,果然有人送了个大托盘进来,上头摆着四个粗陶大碗,里头放着些淡黄色的豆面条,汤汁里零星撒着点泡菜、豆干、青菜之流,香气扑鼻,瞧着也十分赏心悦目。   赵戈帮着端下来,搓了搓手笑道:“这里头的泡菜还是从你们一家客栈里买的呢!”   四人虽是吃饭,可因心理素质过硬,一边吃一边继续探讨案情。   展鸰和席桐这才得知,那陈年大案涉及十多条人命,每一回都是先把人折磨一番,弄死了,然后再找地方吊上去。   “之前我们还想着,他是不是想营造一种自尽的假象,可那些外伤也太过明显,想来便是个傻子都不肯信的,这是示威呢。”赵戈呼啦啦扒了一大口面条,死命抻着脖子咽下去,又连喝两口汤,这才觉得火烧火燎的胃里舒坦了些。   天可怜见,这几日他们顶风冒雨东奔西走,根本没法儿按时吃饭睡觉,屈指算来,他这两天里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吃了两顿还是几顿饭。便是今儿从家里拿被子,他都没顾上回去,还是打发手下去的。   展鸰和席桐都点头,觉得这是碰上古代版本的连环变态杀人狂了。   两个半吊子侦探努力回忆着一切可能会用到的信息,然后试探着询问道:“那些受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特征吗?”   张远和赵戈齐齐摇头,“真要说的话,倒也不算没有,都是男的,哦,对了,还都是青壮年男人!大约都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吧。”   青年杀手?   四个人吃了面,又简单交流几句,张远和赵戈也不好多打扰,这便告辞了。   展鸰和席桐起身相送,临别之际,席桐忽然想起来一个人,“我记得之前你们这里不是有位姓杨的大爷么?怎么这次不见?”   他说的是那个缠着要学画的,之前事多倒是没留心,今儿偶然来了福园州府衙才突然想起来,貌似那位杨老头儿已经许久没去一家客栈了。   “哦,你说他啊。”赵戈立即就有了印象。   其实不光他,基本上府衙里的人都知道杨老汉闹得这一出。一个富家翁甘愿分文不取的替衙门办事,本就足够叫人称颂的了。后来他又见识了席桐的本事,一下子就陷下去,死活要拜人为师,只是一直没能成功,可对方却也没拦着学画。好些人都觉得是两个怪人因缘际会,这事儿挺有趣,也因此而广为流传。   “他都病了好几个月了,炕都下不来,自然来不了了。”   “病了?”展鸰和席桐都有些意外,“这么严重吗?”   记得大约年后杨老汉去一家客栈的时候还满面红光,十分硬朗来着,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唉,瞧着不大好,”赵戈有些沮丧的摇摇头,也十分唏嘘,“大家都说老天爷不开眼,那么些恶人逍遥法外长命百岁的,可他这么个行善积德的大好人,竟落得这般结局。”   杨老汉今年也就才五十来岁,便是放在据说平均寿命六十五岁的大庆朝也不该啊!   说起这事儿,张远的情绪也有些低沉,“他人好,几个儿女、儿媳、女婿也都不错,这几个月帮着求医问药,便是认识的外人也没少帮忙,可瞧着还是没有起色。”   杨老汉平日为人和气又豪爽,不拘小节,不吝钱财,难得竟还十分谦虚和蔼,故而人缘很是厉害。   展鸰下意识看向席桐,就见他沉默良久才说了句话:“劳烦给我个地址。”   他不愿意收徒是一回事,可那杨老头儿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更有令许多年轻人汗颜的强大求知欲和实践精神,只是这一点就足够令人动容。好歹相识一场,虽无师徒名分,可有师徒之实,于公于私,他都该去瞧瞧。   赵戈立马儿给了地址,又道:“你们能去看他,他肯定高兴得很了。”   送走了张赵二人,展鸰就道:“咱们先去看看,再问问他的儿女,若实在没有起色,我想着,倒不如请纪大夫帮忙瞧瞧。好歹他是正经太医院出来的,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备不住就能有法子呢。”   席桐点了点头,“好。”   两人简单估算了下时间,干脆立刻出了衙门,先去一家客栈包了些糕饼点心等稀罕物,然后转头就去了杨老头家。 第125章   枯坐无趣, 展鸰和席桐跟衙门里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   风雨交加, 阴沉的很, 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和好似在虚空中浮动的灯笼,那烛火摇摇摆摆的,叫人心中无端烦躁起来。   说起来, 展鸰还未曾在福园州闲逛过, 倒是席桐曾盘桓数日, 了解颇多,一路走便一路指着四下轻声介绍。   福园州与黄泉州比邻而居, 气候相近、格局相当,只是产业构成明显不同。后者明显多柴米油盐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产业,多有山货和药材, 而这福园州却有许多打铁铺并各色卖金银器皿的店家, 想来是因本地多矿,得天独厚。   见街边一家糕饼铺子人来人往, 虽天气不佳却挡不住生意红火,想来滋味儿不差。两人凑近了瞧,见里头柜台里满满当当的摆着好些桃酥、椒盐饼, 浓香扑鼻,就顺手买了几封, 又嘱咐店家用红绳扎起来。   见他们面生, 店家还热情的掰开一块刚出炉的给他们尝, “老爷,夫人, 咱家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买卖,几代人都做这几样,端的货真价实,半点不糊弄人,您多尝些,买了保准不吃亏。”   席桐接了,往展鸰唇边送去,展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只觉蛋香浓郁,入口即化,难得一点儿渣滓都没有,当真好吃极了。   席桐把她剩下的吃了,也跟着点头,“等会儿回来也带些给衙门里的人,家去的时候也给郭先生他们带些。”   两个老头儿这几天吃的有些狠,又爱辣的发汗,结果有些上火,早起还嚷嚷牙疼,正好吃这个。或是直接吃,或是泡了奶膏子吃都好。   掌柜的一听他说衙门,态度越发恭顺,又要请他们再尝。   展鸰和席桐急着去看人,并未多留,付了钱就走了,剩下掌柜的在那里暗自嘀咕:瞧这两位的气派,必然不是等闲,可也没听说衙门里头来新人啊……难道是知州大人的亲戚?呦,那可真是贵人了。   两个人腿脚都快,席桐又认路,一路沿着地址就找过去了。   等他们到的时候,天色又黑了两分,抬头望去,只见路边好大一座门脸,两扇黑漆大门左右各列着一只石狮子,正中央门楣之上挂着一个铁画银钩的“杨”字。   早年看电视的时候,动辄满屏晃荡的就是什么府,其实这个“府”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它跟封建等级制度密切相关,非大官、贵族不可用。   若是在某地有身份地位的乡绅或是其他非同一般的人物,倒也能用一个“宅”字。这杨家在本地也算富户了,可到底是寻常商籍,终究没胆子多加一个字,可见其严苛。   展鸰本能的往四周看了看,就见街上静悄悄的,半个人影也无,那黑压压的门墙合着哗啦啦的雨声,说不出的阴森鬼魅。   席桐又核对了地址,这才上前敲门递帖子,不多时,杨老汉的小儿子杨武就亲自迎了出来,“不知贵客上门,有失远迎,实在对不住!”   他约莫三十来岁,穿一身宝蓝色府绸长袍,长得跟杨老汉有四五分相识,浓眉大眼,瞧着倒也颇憨厚。   展鸰和席桐忙道:“头几个月不在家,前几日刚回来,今儿机缘巧合来了福园州朋友那里做客,无意中听说此事,冒昧前来,倒是扰了你们清净。”   杨武连道不敢,又亲自将他们请了进去,一边走一边道:“生老病死,本非人力能及,父亲如今也看开了……今儿本有些难受,谁知才刚听管家来报,瞧着人倒是精神了。两位不知,父亲这些日子还时常念叨你们哩,只是遗憾不能再学画了。”   杨家真不愧是几代人攒下来的财富,一栋宅子外头瞧着倒是规规矩矩的,实则内有乾坤,假山长廊一样不缺,处处雕梁画栋,精致非凡,瞧着倒比褚家的院子还讲究几倍。   说起杨老汉的好学,杨武也有些无奈,“爹爹早年便是这个性子,他又是跟着祖父走南闯北贩药闯荡惯了的,胆子也大,杀猪宰羊打铁酿酒,见了什么都爱去掺和两脚,有坚持下来的,也有坚持不下来的,好几回将自己弄的狼狈。之前我们还劝来着,可后来见劝不住,也就由他去了。”   展鸰和席桐就笑,“难得老人家会自得其乐。”   人上了年纪之后难免体力消减、精神空虚,若能像这样自己寻个乐呵,非但自己的日子有滋有味,连带着子女也轻快呢。   杨武也跟着笑了一回。   说话间,众人便到了一个院子里,抬头就见里头栽种着好几株粗壮的合欢花树,一蓬蓬一簇簇开的如火如荼,饶是有大雨一刻不停的冲刷,空气中也浮动着浓郁的花香。这些合欢花开的极其茂盛,遮天蔽日,风吹之下便顶住雨水压力飘飘荡荡,在这阴天里,叫人心中无端发毛。   长廊下还摆着一溜儿彩绘瓷缸,里头开着好些睡莲,红的、白的,热烈无比。   然而一进屋,两人就差点被里头浓烈的药味儿熏出来,眼睛里也觉得火辣辣的。   屋里的女眷已提前退出去,只剩下杨老汉的长子杨文和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小厮,此刻都规规矩矩站在角落,一声不吭。   墙角两座青铜大树样烛台上密密麻麻插了几十只蜡烛,将室内映的恍如白昼,展鸰和席桐就见才几个月不见的杨老汉已然瘦的脱了形,两边脸颊深深凹陷,脸色蜡黄,唯独一双眼睛倒是亮的吓人。   见两人进来,杨老汉就拼命伸出手,挣扎着想坐起来,杨文杨武兄弟俩见状赶忙上前搀扶,又熟练地帮忙塞了两个靠枕在后面。   就这么点儿动作,杨老汉却累的呼哧带喘,良久才笑道:“大雨天的,倒是劳累你们了。咳咳,我,我本想悄没声的走,谁知又叫你们跑一趟。”   不久前还好好的一个人,这会儿却随时要撒手人寰,展鸰和席桐都有些不是滋味,忙出言安慰。   杨老汉抿了口长子递上来的参汤,似乎气息足了些,又对席桐笑道:“可惜啊可惜,不能再去学画啦!”   席桐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展鸰想了半天,也只好干巴巴的道:“这阵子天气不好,又湿又热,许多人都不大痛快,想来等熬过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杨老汉呵呵笑了几声,摆摆手,显然并不当真。   两边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杨老汉唏嘘半日,又要留他们吃饭,展鸰和席桐却觉得不好打扰,推说已经同朋友约好了,这便告辞。   他们本就是来帮忙判案的,倒是不好对外透露信息。   见他们执意如此,杨老汉又道了谢,便叫儿子替他送客。   展鸰这才想起来,道:“我那客栈里住着一位前太医,医术甚是高明,来了之后已经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不如请他过来瞧瞧。”   杨老汉还没说什么,杨武先就一揖到地的道谢,“若果然能成,那当真是感激不尽!”   他们之前确实也听说一家客栈里有位大夫,可谁也没大往心里去,更没敢往太医上面靠拢。毕竟,那可是太医啊!就算退出来了,多得是达官显贵家里争抢着聘做供奉,又怎么会跑到这城外荒野的小小客栈里?   这几个月里,他们已经将沂源府和左近州府的名医都请了个遍,依旧没什么大的起色,若果然能得了太医诊脉,便是不能起死回生,至少他们也能死心了。   展鸰和席桐赶在天黑透之前回了衙门,叫了热水泡了澡,又换了干爽的家常衣裳,果然写了一封信,预备明天一大早就托人捎到一家客栈纪大夫手里。   两人将问过杨武之后杨老汉的症状和他们看到的情形也都写上了,纪大夫是积年的老大夫了,这样一看,说不得就推断个八九不离十,要带什么也就有数了。   等待墨迹干透的当儿,展鸰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半趴在席桐身上道:“对了,我在他屋里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席桐虽然没闻到,可也知道展鸰的嗅觉远比自己来的敏锐,也跟着皱眉,“想来是吐血了,不太妙啊。”   药味儿都盖不过去,想必吐血量不小,很可能真的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不过那杨武也是,这么严重的症状竟然不说?这不坏事儿么!   展鸰摇摇头,想了下,“杨老汉也是个倔强要强的,说不定是他自己偷偷吐了血,又不想叫儿女担忧,所以直接没说。”   席桐嗯了声,这个可能性倒是不低。   忙活了一天,当真又困又累,难得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最适合睡觉,两人一夜无梦。   次日一大早,雨稍稍停了片刻,席桐赶紧托人将信送了出去,才刚回来,满脸憔悴的张远和赵戈就顶着两对黑眼圈回来了。   “睡得倒还好?”赵戈笑嘻嘻的问道。   席桐点头,又瞧了瞧他双眼之中的血丝,“昨儿没睡吗?”   “也不全是,”赵戈打了个哈欠,又转身接过厨房的人送过来的包子和小米粥,跟着进屋,“昨儿我们整理卷宗,找出许多疑点,也就眯了两个时辰,凌晨又亲自带人将画像张贴出去,才刚回来呢。”   说完,又是一个哈欠。   四人坐下吃饭,张远又道:“听说你们昨儿挺晚才回来,去杨家了么?”   展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确实不大好,我们准备请纪大夫去瞧瞧。”   “可不是么!”赵戈猛地一拍大腿,“倒是忘了他老人家!”   最近几个月,纪大夫每逢初五、十五就在一家客栈外头的空地上义诊,十里八乡早就传遍了。许多瞧不起病的穷苦人家都去那里看,照着纪大夫的方子去城里抓药,都是最便宜,疗效又好的,如今渐渐地也有些中等家境的人家往那边去了。赵戈为人仗义爽朗,多有三教九流的朋友,故而晓得。   衙门里的饭没什么花样,主要求管饱,早上不过雷打不动的包子和粥罢了。今儿早上的就是粉条豆腐包子,粥也是最简单的小米粥。那粥也并不很稠,约莫最后临出锅之前还狠狠加过水,因此很有点稀稀拉拉的。   饶是这么着,四个人也吃的不少……没法子,太饿了!哪儿还有挑食的精神头?   四人正交流昨儿仵作的结果,小刀忽然跑进来传话,“快,大人回来了,要见你们呐!”   于是四人又忙收拾了,脚下生风的去了会客厅。   这些日子陈淼也给折腾的够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眶凹陷,胡子拉碴,想来也是才回来,还没顾得上收拾。   四人行了礼,分别落座。   陈淼也顾不上跟他们做无谓的寒暄,直奔主题,问他们讨论的结果。   正好张远和赵戈还没来得及将昨夜案卷整合结果说出来,便在这里一并讲了。   “……根据早年的卷宗记载,当年是每三两个月便有一出,后来中间忽然停了五年,大家都以为凶手要么是死了,要么罢手了,可谁料到了第五年腊月三十,又出了一起……就目前的记载来看,再加上最近几天的两起,若果然是一人所为,至少已经有十三人遇害了。”   陈淼给自己灌了几杯提神醒脑的热茶汤,又甩了甩头,这才觉得略清醒了些,不过听了这话之后就道:“前后隔了十多年,便是凶手,难不成不是人?总该老的。上月死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壮汉子,莫说老人,便是正常人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呢。”   可就目前的证据来看,凶手应该是一个人。   他们说这些话,展鸰和席桐倒也不便插嘴,只是埋头看着整理好的结论。当他们看到死者信息时,却不约而同的想起曾经他们看过的某些案例总结:   五年前的受害者无一例外的都是青壮年,可五年之后的几起,手法依然未改,却目标却多为老弱妇孺,这是不是证明了陈淼方才说的话:凶手老了?   若这么想,那么是否可以大致将凶手的年龄或者说健康状况推断出来?   两人将这个猜测说了,众人又琢磨一回,大致推断了年龄。   有能力单独一人杀死青壮年男子的,必然也是个身强体健的壮年男人,那么当初他的年龄很可能在二十到五十岁之间,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六年,那人应当在三十六到六十六之间?   这个范围或许跟实际情况还有所偏差,但想来不会有太大出入。   赵戈挠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六十六岁?还能杀人?”   陈淼就道:“这几日我去监督河工,发现有不少农夫也在六十岁开外,他们因打小便做重体力活计,身体很好,如今也照样扛起几十斤重的沙袋呢!力气不比你们小,莫要小看了他们。”   不过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来了:最近发生的几起命案中,受害人一反当年凶手非青壮年男人不杀的作风,既有妇孺,又有青年,很有点儿不挑不拣的意思。   若是他老了,又如何杀得了壮年?可若是没老,又为何要去杀妇孺?   陈淼捏着眉心道:“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他性情大变,不分对象;要么,非一人所为……”   而即便非一人所为,两者手法极其接近,要么本就联系密切,要么便是那种最令人作呕的追随和模仿者。   展鸰又将那卷宗翻看几遍,忽然指着其中一条问道:“死者的血都流干了,可找到了流出去的血?”   张远和赵戈都摇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前那些旧案不是他们管的,具体什么情况如今也无从查起,只是近几年的,却着实没有痕迹。   一个人身上有很多血,冬天倒也罢了,可在夏天,绝不是那么好遮掩的,至少会发臭吧?   席桐就觉得有点生理性的厌恶,“瞧着倒不像是随意流走,莫非是给收集起来了?”   可千万别再牵扯到什么邪教。   陈淼也觉得有些头痛,尤其又牵扯到年底政绩考核,越发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想当初他跟褚清怀前后脚来这边上任,当时他还不止一次的奚落对方,说什么黄泉州的,一听就是个晦气的地方。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褚清怀倒是借着黄泉州的东风青云直上,可他白占了这什么福园州的好名头,反而几乎要被陷在这里头了。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讨论许久,又前后几回叫了仵作和当初发现尸体的衙役过来问话,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凶手能将人割数十刀而不死,必然是个对人体构造很有研究的人,甚至还有可能具备一定的医药知识,故而屠夫、牧场主、猎户、医者、仵作乃至守墓人,以及有机会与他们密切接触的人都是重点排查对象。   “先去查!”陈淼拍板道,“先尽快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即便凶手不止一人,想来只要抓住一角,也能顺藤摸瓜揪出第二个!尤其是近几年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的,或是突然老迈,或是突发疾病的,给我狠狠的查!”   张远和赵戈都领命去了,不多时就跟小刀各带一队衙役分头行动。   陈淼实在是忙的很,不光是命案的事,还有水患、迫在眉睫的院试,以及八月秋闱,一桩桩一件件,都将他压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尤其后面的秋闱,虽然不必他主持,可一旦得中就是举人,而举人数量多寡直接关系到他的政绩……   快刀斩乱麻的吩咐下去之后,陈淼又马不停蹄的赶往院试考场,做最后的审核和安排,展鸰和席桐反而无事可做,就去街上乱逛。   因接连出了命案,天又不晴,城中百姓很有点人心惶惶的意思,像他们这样下雨天还打着伞出来逛街的着实不多。   两人找了家酒楼吃午饭,大堂中十多张桌子,到了饭点也不过坐了四分之一,稀稀拉拉的,很有些可怜。   跑堂的生怕他们也走了,赶紧先送上热手巾,“客官且先擦擦手脸,去去凉气。”   两人都笑了,“你们倒是好心思,也罢,有什么新奇菜式么?”、   跑堂嘿嘿一笑,麻溜儿的报了几个,其中一个水晶肴肉,一道烤鸭,另有一个荔枝膏尤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水晶肴肉是觉得名字熟悉,烤鸭么……   “这烤鸭不是黄泉州一家客栈的特色菜么?”展鸰故作惊讶道,“怎么,你们店里也有?”   “那可不!”跑堂的信心十足的拍着胸脯道,“咱们掌柜的走遍三江四海五湖,什么新奇的吃食没见过?那烤鸭子吃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过给那一家客栈抢了先罢了!若咱们早一步,哪儿还会有他们一家客栈的买卖!客官,既然来了,就尝尝这烤鸭,又肥又嫩,好吃着呢!”   展鸰和席桐忍笑,看了对方一眼,都怀着诡异的心思点了头,“也罢,且来半只。”   跑堂的张了张嘴,又赔笑道:“客官,正是晌午,半只哪里够?便来一只如何?吃不了本店还能帮忙包裹呢!”   展鸰摇头,心道这烤鸭的滋味儿暂且不提,光是这个工作人员的服务意识就没培养到位啊。即便你想着推销东西做买卖,也得讲究个实际。他们就两个人,还准备点别的,你二话不说先堵上来一只鸭子,其他的饭菜还吃不吃了?而且很容易给人一种强买强卖的感觉,消费体验可以说非常差了。   两人都不是那么轻易被人牵着走的,反复重申只要半只,那跑堂的没法儿,只得应了,不过瞧着显然不如一开始热情。   展鸰也不在意,只是问荔枝膏是什么,“我倒是吃过梨膏、枇杷膏,这荔枝膏是不是也是鲜果熬的蜜膏子?”   那伙计就不冷不热的嗯了声,又问要不要。   展鸰和席桐要了一个水晶肴肉,半只烤鸭,两个时蔬,外加一壶荔枝膏儿冲的蜜水,又开始琢磨上午的事儿。   雨已经小多了,可还是牛毛似的飘着,好似给天地间挂了一层轻纱,风一吹就扭动起来。   不多时,烤鸭上来,展鸰捻起筷子戳了戳金黄油亮的鸭皮,又掀开里头的肉瞧了瞧,就摇了头,“烤老了,火也急,外头皮干焦,里面却还没怎么滋进味儿去。”   席桐就笑,“这可算是假李鬼碰上真李逵,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展鸰失笑,又看那水晶肴肉,不觉哑然:这不就是猪肉冻么!怪道当时点菜的时候就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只是一时半刻没想起来罢了。   另外两样时蔬,嗨,因如今爆炒的法子还是一家客栈开的先河呢,这些人不过跟风罢了,做的最好的还是炖煮烩煎等,似这类炒菜,还真是无人可与一家客栈比肩。   展鸰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不来了,还不如在衙门里胡乱对付,白花了冤枉钱。”   就这么几样菜,可就大半两银子呢!   席桐笑道:“话不好这么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是合理竞争,他们都学了咱们的了,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好歹得摸摸敌人底细不是?”   至于这个菜,确实够难吃的。   倒是那个荔枝膏不错。大约是如今科技还没发达到足够造假的程度,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福园州地处北地,新鲜荔枝是吃不到的,可仍旧有许多北方人知道荔枝的鲜美,于是这类鲜果膏便应运而生。   实在馋了就挖一大勺,用滚水冲一冲,里头还能看见果肉哩!果然又香又甜。   下午未时刚过,展鸰和席桐就在约定的一间叫清风茶馆的店子里等到了纪大夫。   纪大夫自己倒背着手进来,身后的大宝替他背着小药箱,又十分警惕的扫视着周围一切可疑的人,就差在脑门儿上刻一个忠心护卫的标签了。   展鸰和席桐都不太懂品茶,什么碧螺春、雨前龙井的,也喝不大出什么分别,只是听人说着茶馆不错,位置又显眼,所以就过来了。   纪大夫倒是喝的挺开心。这老胖子眯着眼睛品了几口,满意的点点头,“果然好茶!”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小两口饮牛似的灌下去一大杯,又给对方倒茶,“要不再叫一壶?我觉得晌午吃的水晶肴肉有点咸。”   于是就又叫了一壶。   纪大夫气的想打人。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他微微颤抖的指着展鸰和席桐道,“似你们此等喝法,简直牛嚼牡丹,糟蹋了好茶!”   展鸰眨了眨眼,“一盒枣泥酥皮饼!”   买你安静!   纪大夫立即补充道:“枣泥酥皮蛋黄饼!”   没蛋黄想都别想!   “不行,前儿郭先生还说,你越来越胖了!”展鸰一脸嫌弃,“夏天本该是最瘦的时候,你这会儿都瘦不下来,冬半年越发要上膘了!”   纪大夫又羞又气,老脸微红,将身前茶桌拍的啪啪响,指着一家客栈的方向低声喊道:“那老匹夫就是嫉妒我!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旁边的大宝一双眼睛忍不住在他身上扫了几圈,到底还是怯怯的道:“可是纪大夫,您这褂子是今年开春才做的,早前儿还空荡荡的,如今”   “你闭嘴!”纪大夫恼羞成怒的瞪了他一眼,大宝立刻打了个哆嗦,缩在一旁不敢说话了。   展鸰和席桐憋笑憋得差点厥过去,到底是听到纪大夫略有点羞耻的退让,“三个,不,两个!好歹给我解解馋……”   蛋黄点心什么的,他都快想死了,昨儿晚上做梦还流口水来着!   “成交!”   两边好一番讨价还价,这才一边喝茶,一边说正事。   “我已去杨家给那老头儿看过了,没救了,早年郁结在心,如今已是油尽灯枯,我给开了方子,顿顿吃着,顶了天也就能再多熬个三年两载的。”   展鸰和席桐的脸色就有些黯然。   席桐冲他拱了拱手,“辛苦您跑一趟。”   “这倒没什么,”纪大夫摆了摆手,心道若是不跑这趟,我还捞不着枣泥蛋黄酥吃呢!“只是你们说他吐血了,可我把过脉了,绝对没有吐血之症。倒是他胡乱吃了不少东西,体内阴阳交汇,又冷又热,折腾得不行。倒是奇怪了,我问,他们一家人却都矢口否认,只道不过是些寻常的人参鹿茸虎骨等滋补之物,哼,打量糊弄我呢!这样的病患我见得多了,左不过是怕挨骂,我也懒得管,头一副方子就是先帮他调整阴阳平衡。也只能这么着了。”   没吐血?   展鸰和席桐都是一愣,那么他房中那股血腥味哪儿来的? 第126章   人一旦某种职业做的时间太久太投入, 往往会形成职业病。原本展鸰和席桐并未多想, 可从纪大夫口中得知杨老汉并未吐血, 且他和家人自始至终都不承认吃过任何正常饮食之外的东西后,两人不由产生了一点很可怕的联想。   没有监控,没有信息联动……这么多年的悬案想找到真凶无疑大海捞针, 现在他们忽然有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合理的怀疑对象, 没道理置之不理。   席桐用力捏了捏眉心, 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吧!”   两人先找到了赵戈, 若无其事的问起来寻人的进度,赵戈一听就苦笑连连。   “过去这么多年了,且不说多少人去世了、搬走了, 辖下村镇也有不少变动, 冷不丁去找一个不知哪里的人,许还不是本地的, 一天下去了,连个水花都没得。”   最近大家都快忙疯了。他已经连着五天没正经休息过了,因这几日进度停滞, 主要是四处征集目击者,他们几个小头头好歹轮着休息半日。   “对了, 那杨老汉好端端一个富家翁, 怎么会在府衙做活?瞧着陈大人可不是那等叫人白做工的。”展鸰将买来的桃酥推给他, 满脸好奇的问道。   赵戈同他们熟了,也不推辞, 只是道了谢,就捻起一块桃酥咬了一大口,“嗨,他早在上任知州大人才过来那年就来了。听说他当时就已经差不多将家中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忽然没了事做,闲的难受。正好衙门里缺个正经画像的,他又学过几笔,便乐颠颠来了。陈大人厚道,也不兴那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前任大人留下来的老人,但凡没什么过错的,差不多都留下了。”   展鸰和席桐就笑了笑,又道:“他倒也稀奇,寻常富家翁不都爱养个花、钓个鱼的么,再不济,便去舍粥、放药、架桥修路的,念念经,修身养性,还真没听说谁巴巴儿跑衙门里给公家白做活的。”   说的赵戈也笑了。他吃了口茶顺气,也摸着下巴想了下,摇摇头,“给你们这么一说,倒是这么回事儿。不过人家不都说么,越是有钱的人脾气越怪,有个与众不同的爱好也未可知。他为人实在好得很,什么舍粥、放药、架桥修路,哪样没做过?逢年过节还会赶着车队给那些个寺庙和养济院送粮食哩!便是衙门里头谁家里有个坎儿的,但凡他听说了,也都悄没声的帮了。若有手头紧的,他头一个借出来,也从不催着还……”   展鸰和席桐听得入神,“他只画像么?那倒也轻快,衙门里事儿多,果然不寂寞。”   “你们不知,他实在是个热心肠的,”赵戈也说得起了兴,换了个姿势继续道,“每每衙门里哪里忙不过来了,他都会去帮忙,拦都拦不住。就好比那仵作房,许多人都忌讳,连平日里见了仵作都恨不得绕路走,杨老汉非但不避讳,反而闲时也时常过去搭把手……”   仵作?!那岂不是意味着,杨老汉可以直接接触第一手关于受害者的有关信息?   展鸰和席桐心头咯噔一下,心情越发沉重了。   “难道衙门里的公务不是机密么?”席桐追问道,“他竟也能插手?”   赵戈一怔,觉得有些说漏了嘴,忙私下看了,这才亡羊补牢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要事都是直接报给知州大人,谁也不敢插手帮忙,他想看也看不见。”   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下头的人看了也就看了呗!天下所有的衙门,哪里不是这样呢?   两人怕再继续问杨老汉会让赵戈起疑,就另起话题,“你们也够辛苦的,我瞧着陈大人甚是器重你同张捕头,可是原先就跟着他的?”   “嘿嘿,过奖过奖,”赵戈挠头笑道,“可不是么,如今武职的也只剩我们两个老人了。”   他们本就是陈淼从前跟着的旧部,自然比旁人更亲厚几分。   “小刀不是?”   “不是,”赵戈摇头,“他可是土生土长的福园州人士,祖孙三代!不过那小子甚是机灵勤勉,大人也颇看重他,来日若是升迁,少不得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哩。”   来日升迁……若不捉到凶手,别说升迁了,你家大人这知州的乌纱能不能保住还是个未知数呢!   才刚说完,外头忽然一个滚雷从天边炸开,轰隆隆碾压了大半个天际,直震得地皮发颤,惊得赵戈都忍不住缩了脖子。   “赵副头儿,该换班哩!”院子外头有人喊道。   “他娘的,”赵戈站起身来,很是暴躁,“老子不换班,它也不打雷!”   这几天他实在是被淋的绝望了,一身衣裳连同里头的内衣鞋袜就没个干的时候,姜汤喝的比水都勤也不大管用,每每早起出门好好地,晚上回来就感染风寒,然后灌上一大碗黑乎乎的驱寒药汁子,捂在被里出一身汗,早上又差不离生龙活虎,然后再淋一天,再吃药,再捂汗……   衙门里吃的是大锅饭,整体福利待遇也就那么回事儿,而中层乃至下层的公务人员收入并不高,自然也没有余力为自己购置更加高效却昂贵的汤药,大多数人只是这么硬抗。   这话倒是提醒了展鸰和席桐,两人就道:“倒是我们疏忽了,正好要替客栈采买一批药材,这样大宗便十分实惠,正打算拿出些来给兄弟们熬风寒药哩!晚上记得叫了大家去厨房里吃。”   其实一家客栈的一应采买都有二狗子操持,药材之类每月一回,这个月早就过了,若是要用药,只好现从福园州内药铺采买。他们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怕这些衙役们不肯受。   赵戈果然不疑有他,数次推辞不过后便笑着受了,又替众人道了谢,这便顶着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雨点子冲了出去,又骂了一嘴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脏话……   展鸰和席桐站在院门口目送他远去,稍后回房,心中越发百感交集。   杨老汉多年在衙门里无偿帮工,上下都对他十分信任,许多本不该对外的东西也都叫他看见了,如此一来,他岂不是对许多案情的进展实况了然于胸?尤其是仵作验尸,本是如今的大时代背景下提取证据的最重要的一环,可他偏偏能够大大方方的参与!想要销毁什么,或是故意误导,岂非轻而易举?   不好办啊。   展鸰跟席桐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不过如今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猜测,在没有更确切的证据之前,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两人想了一回,到底是先去外头药铺将专治夏日伤寒的药买了几十副,就连药铺里几个来瞧病的百姓,口中讨论的也是连日来的命案呢,表情俱都十分严肃。   夫妻二人暗中叹了口气,不再多耽搁,买了药就回来了。他们正好见换班回来的里头有熟人小刀,索性等厨房的药煎好了,席桐抱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陶罐,展鸰提着剩下的两封桃酥去了他们院子。   衙门后头有个大院子是专门给住在衙门或是临时换班的衙役们休息的,一个屋里两排炕,睡八个人,挨挨挤挤的。成了家的基本上都搬出去,好歹赁个房子,剩下的都是些小刀这样的光棍儿。   众人才刚胡乱泡了热水澡,俱都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端着碗不断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药汁子说笑,一个两个没有正形。听见有人敲门,有人大咧咧就敞着衣襟拉开门,“谁……”   现场有一瞬间的沉默,展鸰眨眨眼,就见那人忽然嗷了一嗓子,砰的关了门,“都都都都他娘的把衣裳穿好了!你你你,说你呢!裤子提上!”   娘咧,头一回有女人进他们的院子!可吓煞了!   听着里头兵荒马乱的,席桐一张脸黑的跟天上的乌云有一拼,展鸰笑的眼泪直流,又故意用胳膊肘碰碰他的腰,“多熟悉啊!怀念吧?”   席桐瞅了她一眼,十分无奈。   确实是怀念的,当初一群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训练完了都是一身臭汗,私底下不也都是这么光着膀子胡乱打闹么?可怀念归怀念,如今这事儿落到他媳妇儿头上,总觉得心里不自在。   哼!   那小子,连腹肌都没有六块,哪儿来的脸皮不穿上衣?   干脆利落的将人家打成性骚扰的席老爷显然忘了一个最关键的大前提:是他们夫妻两个主动跑到人家的单身宿舍来的……   瞧瞧,都跑到人家家门口了,还嫌弃人家没个正经待客的姿态,这人得多狠硬的心肠?   里头乱糟糟的闹了一通,到底还是小刀小跑着过来开了门。   大家都听才刚开门的同僚说了,正不好意思。   席桐抢先一步往门口一站,将手中陶罐举到两人身前,“正巧我们客栈前儿采买的药材,纪大夫进城给捎了些,我们夫妻两个没淋着,倒是诸位兄弟透透的,且先吃了吧。”   环视一周,嗯,很好,没有光膀子的,都包裹严实了!   众人见他们药都煎好了,无法推辞,又都是率性汉子,便都道了谢,又请他们进去。   “也没个正形,倒是叫两位见笑了。”   才刚开门的那个已然穿好了衣裳,红着一张脸,麻溜儿的将门窗都开了。几个单身汉的宿舍嘛,又连日阴雨,想也知道什么气味。他们一群男人平时习惯了不觉得,如今突然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可不能把人家熏着了。   屋子不大,两边是炕,中间两张四方木桌,尽头几个柜子,并无旁的家具,十分简单。   因展鸰和席桐算是名人,平时为人也仗义,但凡黄泉州和福园州的衙役们往来办差,中间停下歇脚时,都招待的十分尽心,并不因他们囊中羞涩而轻慢,故而大家都很是愿意同他们交往。   众人都吃了一碗药,又陪着说话。   虽然是八个人的屋子,但此刻轮值,故而只有四个在里头,倒也不显得多么拥挤。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席桐又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引到杨老汉身上去。因他人缘甚好,如今突发疾病,众人俱都十分唏嘘,平时私下也没少议论,故而并不觉得奇怪。   小刀就叹道:“倒是可惜了。”   其他两人也只说他们一家都是大善人,倒是角落那个一直没怎么吭声的人不大赞同的发了个鼻音,“我却瞧不上他那个大儿子,整日家阴测测的,见了人也没个好脸儿,活像谁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   话音未落,小刀等人就不言语了,虽没明着出言附和,可沉默却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显然那位长子并不怎么特别受欢迎。   展鸰和席桐飞快的交换了个眼神,又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一番,渐渐地杨文那沉默寡言的形象就清晰起来。   当时他们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亲爹命在旦夕么,谁还能面带微笑不成?只是如今看来,那杨文倒不是因为担忧父亲身体,而是一直都这么张死人脸。   都说笑迎八方客,既然是做买卖,讲究的就是笑脸迎人,你整日家揣着这么张晚娘脸,谁看了能高兴?   展鸰就奇道:“杨老爷子和那次子杨武瞧着都是和气的人,不曾想长子却是另一番模样。”   “可不是么,龙生九子各不同,”给他们开门的那人就颇有同感道,“因他是长子,头些年原本台面上的生意是交给他打理的,可他见天这样奔丧样子,谁瞧了欢喜?连许多老客都忍不下去,多少次同杨老爷子说,正好后头次子杨武长起来,便将两个人的活儿掉了个个儿。如今正是杨武迎来送往,杨文反而缩在后头。虽难免有些长幼不分,可好歹比得罪人的强吧!”   展鸰自己就是做买卖的,深知这个道理,当下就点头称是。   不管谁主谁次,终究都是自家人,肉烂了还在锅里。至于旁的,日后再说吧。   稍后,他们又问起杨老爷子的过往。因杨老汉也是本地一位头脸人物,外头的传奇故事也格外的多,倒不怕没的说。   “听说他家原本是兽医来着,后来祖上不知怎的出了个看病奇才,渐渐地连人的病也能瞧了。本想着一家就此改行,日后都当给人看病的大夫,好歹说出去体面些。谁知天不遂人愿,统共就出了那么一个,杨老爷子死活也学不来什么望闻问切的,只好跟着老子跑腿儿,跟着走南闯北的贩药,又随着贩卖牲畜,倒是慢慢攒了一份家业。”   贩药、学医,这都跟陈淼最后总结了叫人出去仔细搜索的嫌疑人特征对上了……   这倒是跟展鸰和席桐从杨武和赵戈那里听来的一致,只是后面许多细节却是他们不知道的。   才刚不待见杨文的那人也忍不住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与众人分享,“我家便是本地的,那杨家二郎还与我同岁哩!他小时候身子骨十分不好,三天两头的病病歪歪,每日吃的药怕不能有几斤?当时好些人都以为养不活……估计杨老汉也是怕,就对长子越加严格,听说那性子也是那会儿养出来的……不怕说句叫人戳脊梁骨的话,若换了我,我心中的必然也是气儿不顺的,分明是长子,可如今什么事反而都要退开一射之地!来日老爷子驾鹤西去,一旦分割起家业来,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他虽不待见杨文,可偶尔想起来,却也会替对方抱不平。   如今凡事都讲究个长幼尊卑,分家产这种事虽有律法撑着,可若是老人生前写了遗嘱,自然也是以老人的意愿为主。而且即便杨文争来家业又如何?他早已被按到幕后多年,便是给了他,他也是弄不来……   这样想想,倒还真是憋屈。   小刀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不管公侯王爵还是平头百姓,若是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除非长子实在不成器,往往都会将最要紧的传给长子,像是爵位,像是杨家的生意买卖,那可是会下金蛋的母鸡,自然得长子继承。剩下的那些田产土地和金银财宝,也是长子占大头。可若是有偏心小儿子的,说不得多分些,只要主要产业还是长子的,外人就都说不出什么来。   可杨家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二老偏心小儿子,金银财宝必然少不了他的,甚至就连产业,估计日后还得他掌大头!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还是打破了最主流的规矩,如今老爷子尚在,便是有矛盾约莫也都压着,可来日这根中流砥柱一旦崩塌,大小矛盾都会在瞬间浮上水面……   众人都这么想着,又琢磨着若是换了自己是杨文,估计白天夜里也都笑不出来。   大家又就着茶水吃桃酥,展鸰就不经意的问:“也不知杨武是个什么病症,又是用什么方子治好的,我们客栈的纪大夫最喜欢琢磨这些了。若是能得了,也好给他看去,日后说不得能积德行善呢。”   “这个还真不知道,”小刀摇头,“杨家为了这个儿子,也是花海了银子,本地大小名医都请遍了,到底是不中用,老爷子便带着他天南海北的走,一去好几年……最后大概是听了个什么偏方?也是机缘到了。”   好几年?偏方?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那凶手也是中间好几年没杀人……   随着了解的越多,杨老汉的嫌疑似乎也越来越大。若是一件两件的巧合也就罢了,可这么多?实在不能用简单的巧合二字解释了。   展鸰和席桐跟小刀等人聊了约莫一刻钟,见几个人疲态渐重,也不好多打扰,这便告辞了。   陈淼还在州学那边给一众学子们开类似于靠前动员大会之类的,约莫今天都回不来,夫妻两个满腹心事的去厨房里要了几个土豆和地瓜,自己回房间去拨弄着碳炉烤着吃。   太熬人了!   因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美食当前竟也频频走神,结果……全都烤糊了!   第二天一早,夫妻两个正被这个残酷的真相打击的体无完肤,忽然见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的张远回来,进门就喊:“找到了!”   原来是根据那两具骸骨复原的人像找到主人了!   “那二人都是外地的,一是矿工,一是账房。早年福园州还有不少矿产,本地百姓富裕之后就不愿再吃苦,只是甘心当个地主,故而多数矿工都是外头来讨生活的。这些人背井离乡,便是丢了也很难查证……另一个是原先城中一座大酒楼的账房,是个哑巴鳏夫,很早婆娘就难产死了的。他不会说话,性格又有些怪,平日独来独往,也没个熟人,又是外乡人,失踪后没个结果,又没人催着官府办案,故而拖到现在。”   这么久了,好歹有了点实质性的进展,至少他们查明了前任官员在任期间的死者身份,来日即便这案子破不了,想来圣人也会看在这个的份儿上,对陈淼从轻发落。   “多亏两位鼎力相助!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张远难得喜形于色的道。   展鸰和席桐也替他们高兴,又问是谁认出来的。   “那哑巴早前任账房的酒楼乃是福园州的老字号了,四年前才因掌柜的老迈而转手他人。里头的老人多是本地居民,才几年过去,倒也没走远,这回咱们拿着画像去问,又说了左撇子等特征,当下就有人想起来了!”   张远狠狠吐了口气,又笑道:“对了,他确实被人狠狠打破过头。有一日几个泼皮吃醉了酒在店中闹事,掀桌子砸碗,哑巴上前劝阻,不幸被椅子抡在脑门上,登时血流如注,大家都以为活不成了哩,幸亏当时杨老爷子就在那里头吃饭,赶紧叫人带去药铺,又一力垫付了药钱……”   又是杨老爷子!   展鸰和席桐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可能就是这个了,他们简直恨不得抓过杨老头儿的领子来拼命晃荡,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呢?   于是等次日陈淼回来,一碗麻汁鸡丝凉面还没吃完,就听外头的人通报说展鸰和席桐要见自己。   两人一进门就丢出来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大人,我们希望您能派人秘密调查一个嫌疑人。”   “谁?”陈淼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这一对杀神张口说了一个名字。   “杨老爷子杨庭!”   杨庭,福园州乃至周边村镇州府有名的大善人,纳税大户之一,著名慈善家,终于在这一天,被人列为持续将近二十年的系列连环杀人案的主要嫌疑人! 第127章   接下来的调查就没有展鸰和席桐什么事儿了, 有陈淼坐镇, 自然是交给他们这些专业人士去办。两人顺势辞行, 先去收拾行李,又顺便去外头买了许多糕饼果点,一部分分给衙门上下的人, 另一部分准备带回去给郭先生和纪大夫他们尝尝。   谁知两人正收拾行李呢, 却见张远去而复返, 急匆匆的冲了进来,“不知怎的, 杨武跑了!大人已发了海捕文书,请两位立即画了画像,刻好之后张贴通缉!”   “谁跑了?!”展鸰和席桐异口同声的问道。   不是杨老汉?   “杨武!”张远狠狠喘着气道, “才刚大人叫几个人扮成外地客商, 去杨家商号那头谈买卖,谁知那边却说大掌柜的外出进货去了……”   其实去之前, 他们也不明白为何自家大人忽然要查杨家,可杨武弄的这一出只叫陈淼心中原本只有四五分的猜测忽然暴涨至八九分!   若是心中坦荡,你跑什么?   且不说如今杨老汉性命垂危, 随手都有可能撒手人寰,有什么天大的买卖非得挑这个时候出去做?再一个, 本来你杨武素日只负责迎来送往, 台面上的活计, 似这等进货的体力营生一概都是杨文做,如今却一反常态, 必然有鬼。   展鸰和席桐麻利的铺纸作画,下笔如飞,脑海中却在进行一场大风暴:   怎么跑的是杨武?难道这些事都是杨武做的?也不对啊,十六年前他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听说身子骨一直差得很,几次三番差点活不下了,又怎么可能杀害那些身强体健远胜过他十倍不止的男人们?   可若此事与他无干,他又着急忙慌的跑什么?   “杨老汉呢?”席桐问道。   “病病歪歪的,还能去哪儿?”张远叹道,“不过如今杨家上下都被控制起来了……”   说起这事,他们这一群去“钓鱼”的人还都十分不可思议。不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吗?怎么忽然就跟连环杀人案扯上关系了?   因才近距离接触过杨武,展鸰和席桐对他的容貌十分熟悉,画起来也格外快。因考虑到此人逃亡之后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变装,两人还抽空又多画了许多形象:扮老的、戴眼罩的、大胡子的、贴痣的,五花八门,看的张远都直了眼。   他面色复杂的盯着展鸰递过来的最后一张,见上头赫然是……女装!   “这个?”   展鸰一边擦手,一边神态自然的道:“我们同杨武接触过几次,他身形瘦削,举止文雅,虽然眉眼深刻,但肌肤白皙且整体轮廓偏向柔和,对他而言,或许寻常逃犯们惯用的贴胡子什么的还不如直接扮个女装来的管用。”   毕竟这还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女装大佬的概念尚未深入人心,假如杨武豁出去这么干了,还真够陈淼他们喝一壶的。   这种提议对张远而言无疑太过陌生,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想要反驳吧,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拿着那一摞画像走了,心情极其复杂。   来福园州府衙时是个阴雨天,回去的时候也飘着蒙蒙细雨,天并不十分阴沉,衬着路边的红花绿柳,倒是有几分诗情画意,只是展鸰和席桐都没什么心情欣赏。   前几日忙的时候顾不上想别的,可现在忽然空下来,展鸰的心就不受控制的飞到新明州。   他们回来五天了,即便脚程快,若是小孩儿真的决定蓝源生辰后就回来,只怕十天之内就能有消息了。   可若是他不回来……唉!   沉思中的展鸰肩头一沉,就见席桐正满面担忧的看着自己,“会好的。”   她不愿叫席桐跟着多想,当下灿然一笑,若无其事道:“好!”   人总得向前看的,如今她也有些适应了,不然若放在以前,只怕连伪装都勉强呢。   今儿是初十,纪大夫每月义诊的日子,虽然连着下了好几天雨,许多道路泥泞难行,可来的人还是很多,老远就瞧见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人头。   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每次都要排好长时间的队,冬日酷寒夏日酷暑,一旦天气不好,外头一群百姓只是瑟缩,叫人瞧着难受。   展鸰和席桐商量了下,就决定每月固定出一百两银子,一来买些常用又便宜的基础药材,需要的人也不必因为这个单独跑一趟药铺,直接在这里拿了就成;二来么,叫铁柱他们搭建了棚子,里头有一口煮着姜枣茶的大锅翻着水花,供来看病的百姓歇息。若是到了饭点,还有一人一个野菜窝窝和各色小咸菜,姜枣茶可以随便喝,这待遇比寻常百姓家里都好。   光是酒精一项独家买卖,每月的收入就是个天文数字,再加上白酒、客栈各项经营,要不了几年,一家客栈旗下几项产业便会成为不亚于杨家的联合商业巨头,每月拿出的这点银子不过九牛一毛。   见他们夫妻二人回来,人群中登时一阵骚动,争先恐后的上前说着感激的话,还有老妪从怀中颤巍巍掏出攒了许久不舍得吃的鸡蛋、妇人举起特意整理出来的新菜,硬要塞给他们,又连声念佛,只道大善人一生平安。   因杨家的事,展鸰和席桐如今只要听见“大善人”这个称谓就有种生理性排斥,生怕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杨家那样两张皮的善人……   自打一家客栈每月义诊固定下来之后,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只要不是急病就不去城里了,既省了看人脸色的麻烦,又着实省了银子。众人俱都感激不已,但凡能得,都竭尽所能的报答,或是自家攒的鸡蛋,或是自家弄的野菜干子,或是一点针线活儿,再不济,就豁出去一把子力气过来帮忙干活,多少是个心意。   一开始展鸰和席桐还不好意思要,可后来还是纪大夫私底下点醒了,“你们想着做好事,可人家也不是那等没良心的,如今欠了恩情,自然是想方设法的还了,你们这么一味推辞,即便不是瞧不起人家,可总叫人牵挂着也不是正事……”   所以从那之后,只要不是贵重东西,差不多就收下了。   两人才下了马,一个面熟的老奶奶就笑眯眯的塞过来一个蓝底白花包袱,又很是心疼的用自己的袖子为展鸰擦拭面上雨水,“这风里来雨里去的,可疼煞人了!”   展鸰忙自己擦了,又道:“大娘,这个天儿您老怎么又来了?”   这老奶奶几日前抱着高烧不退的小孙子来瞧病,后头还跟着个不情不愿的男人,只说要去城外什么高人那里求符水,结果给纪大夫骂的狗血淋头,最后直接抓着砚台往他身上狠狠拍了几下,然后利利索索半个时辰退了烧,三天就治好了。她便感激到了骨子里,前几日才把家里的新鲜瓜菜送了一大车来,今儿就又来了。   席桐捏着有个鞋子的形状,打开一看果然是扎的结结实实两双百纳底布鞋,一双青色的,一双大红的,都没绣什么纹样,可边边角角做工都十分扎实,显然是用了心的。   老奶奶有些紧张的搓着手道:“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好歹是个心意,还望两位掌柜的别嫌弃。”   人家救了孙子的命,便是她豁出这条老命也应该,只是家中实在拿不出像样的谢礼,也只好送这个了。   “稀罕都来不及,哪里会嫌弃?”展鸰笑着弯腰抱了她一下,又直接拿过鞋来往自己脚边比划,“难为您老弄的大小也合适,真好,等会儿我们去换身衣裳,马上就穿这个!”   老奶奶这么大年纪了,估计还没跟谁抱过,一下子就给她这一下弄的红了脸儿,一双粗糙的大手无措的张在两侧,似乎是想回抱一下,可又不大敢。   饶是这么着,老奶奶也是心花怒放,又颠三倒四的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临走之前,展鸰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以后但凡家人和左邻右舍有点儿什么不痛快的,千万去找正经大夫瞧,别信什么黄纸符水的旁门左道,乱七八糟的东西更不能胡乱入口!”   虽然之前打击了一个黄大仙,但好些人还有些执迷不悟的样子,又觉得去医馆花费太高,便心存侥幸的找那些什么高人、偏方的。所以如今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猖狂了,但私底下还是有这些东西的生存空间,也是叫人十分无奈的事。   老奶奶点头如啄米,“再不会的!那蠢材这几年只在外头做工,不知道仙姑你的本事,前番多有得罪,得亏的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如今他给老婆子我狠狠打了一顿,知晓厉害,不知多老实,日后必然不敢再犯了。”   展仙姑:“……”   来自新时代的他们都完全低估了封建时代人民对于鬼神之说的信仰程度,如今她上了神坛,可不就下不来了么!   不得不说,千百年来积攒的玄幻色彩浓厚的“文化”影响力太大了,饶是那么多官员、大夫现身说法,可到最后,很可能还不如简简单单的“展仙姑”三个字来的有说服力。   展鸰十分无奈的点了头,苦笑着将老人家送走了。   一转头,就见席桐正满脸笑意的看着自己,她就百感交集的叹气,“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个称谓是负担,是糟粕,可时间长了,却觉得越发摆脱不了它了。”   席桐过来抱了她一下,笑道:“也不错。”   很多根深蒂固的思想外人根本改变不了,因为最基础的价值观和思想理念就有本质的不同,这就好比是两个宇宙的人,哪怕你说破嘴皮子也没办法引发共鸣。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借助展仙姑的威名潜移默化,许多原本难办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展鸰蹭了蹭他的脖子,也跟着笑了,“可惜下手晚了,不然咱们好好筹备一番,没准儿还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弄个国师当当什么的。”   好些影视剧里不都有国师么?简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极了。   席桐轻轻亲了她一口,语气平静的说着最动人的情话:“你就是我的女王啊,还贪图什么国师。”   展鸰的小心脏都哆嗦了下,好像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她狠狠回亲了一口,由衷赞叹道:“席先生,你的嘴巴可真是越来越甜啦!”   席桐一本正经的把自己的脸往那边凑了凑,非常富有诱惑性的邀请道:“或许是抹了蜜,我觉得还是女王大人亲自鉴定一下才好。”   两人难得玩角色扮演,觉得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兴致就这么蹭蹭上来了,谁知就听一道窘迫的声音很有点儿进退两难的道:“那啥,掌柜的,我真不是有意的!”   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门口整个人都已经红透了的铁柱,将他看的后脊梁骨发凉,出了满身的白毛汗。   沉默良久,席桐上前看似轻描淡写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工作第一嘛。”   铁柱就觉得自己这边的肩膀好像要碎了,欲哭无泪的点头,心道娘咧,您嘴上大度,身体可不是这么说的!   到底不能白遭罪,铁柱硬着头皮汇报了这几日的情况,还没走呢,李慧也过来帮忙放行李,又道:“热水都是现成的,师父不若先泡个热水澡,也去去寒气,夏天虽热,可给冷雨一浇也不是闹着耍的。”   展鸰和席桐先去泡了澡,又换了干爽的新衣裳,才刚出来,就见外头乱哄哄一团,出去一瞧,是附近猎户上山打猎却不小心踩空滚下山崖,右腿上一道半尺长的伤口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两人也赶紧去帮忙,因他们熟悉包扎和一系列紧急伤情的处理,倒是叫纪大夫省了好大的力气。   “我老早就想问了,你们这一手是哪儿学的?”纪大夫拿着银针在那人腿上扎了几下,血便已肉眼看见的速度流的少了,席桐熟练地绑好止血带,展鸰则麻利的抖开消过毒的线缝合。寻常百姓见识不多,只知道缝衣裳,何曾见过缝皮肉?众人早在展鸰拿出针线时就吓跑了,不敢再看,倒是纪大夫到底是做这个的,胆子极大,非但不走,还在旁边眯着眼睛瞧的仔细。   他饱读医书,自然知道有这么一门缝合之法,只是因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缘故流传不广,饶是太医院里也仅有两名太医会罢了,还是师徒关系。外人别说会了,便是想见都难,可这两个孩子竟熟练的很?   展鸰缝针的动作不停,三下五除二弄好了,随手将滑到腮边的头发拨到耳后,仰头冲纪大夫灿然一笑,“佛曰,不可说。”   纪大夫:“……”   老头儿看着她自己弄得半边脸上都是血,龇着一口白牙笑……的有些瘆人,本能的就将剩下的疑问统统吞回腹中。   罢了罢了,一个摆弄血肉都面不改色还笑嘻嘻的姑娘,好像会的多点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这都什么托词?你们两个跟道观绑在一条船上挣钱的,哪儿来的脸提佛祖?   缝合完了伤口就解决了最大的麻烦,纪大夫又帮着细细检查了一回。   那双小胖手十分灵巧的在伤者身上捏了几下,皱眉,“左边脚踝脱臼,上臂似乎”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嚓,然后就见席桐没什么表情的抬起脸,“好了,我去找夹板。”   说完,他就左看右看,然后笔直的冲路边一棵树去了。   还没来得及亲自替伤者做骨骼复位的纪大夫:“……”   手法这么熟练,现在改行当大夫可好?得多想不开才来开客栈啊! 第128章   到了下半晌, 赵老三赶着骡车来了, 车上还放着两口缸。   展鸰就笑, “还下着雨呢,什么事儿非挑这个日子巴巴儿过来?竟把缸搬来了。”又叫人上去帮忙。   赵老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笑道:“晚了就不新鲜了。”   新鲜?   席桐过去看了眼, 瞳孔都剧烈收缩了下, 然后刷的扭过头来看向自家媳妇儿, 满脸都写着:想吃!特别想吃。   展鸰有日子没见他这么情绪外露了,也凑过去看了眼, 登时欢快的招呼起来,“李慧,李慧?!赶紧的, 给我准备干辣椒!还有花椒、姜、蒜、小茴香、陈皮、香叶、八角、桂皮、甘草……”   妈呀, 小龙虾和螺蛳啊!   见她这么高兴,赵老三笑的欣慰, “前儿从一个朋友手里弄的,都是新鲜的,小心用干净的水养了几日, 眼下还活着呢,正好吃。”   托一家客栈的福, 如今他的日子过的安稳又舒适, 一天比一天好, 全家人都感激的很,三不五时就想弄点儿什么表达心意。   展鸰笑开了花, “日后若再有这么好的,且只管给我送来!”   夏天就该吃麻辣小龙虾和螺蛳好吗?对了,烧烤,还有烧烤啊!没有这两样的夏天是没有灵魂的!   李慧跑出来看究竟是什么叫师父失态,结果一看就哎呀一声,有点不大理解,“这个倒是听过,螺蛳倒罢了,那是什么虾?怪模怪样,身子不如脑袋大,瞧着统共也没几两肉,又脏兮兮的,师父弄这个作甚?”   “你这个观念就不对了,咱们不兴歧视那一套,大头就没有成为美食的潜力了吗?”展鸰叫她和高氏帮忙刷小龙虾,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多少珍馐都是用得少弃得多,虽然我并不赞同那种使用方式……”   高氏胆子小,一看那些张牙舞爪的小龙虾就吓得嗷嗷叫,脸都白了,眼泪汪汪好不可怜。   没奈何,展鸰只好打发她去清洗螺蛳,并准备些葱姜蒜的。   小龙虾这玩意儿好吃,就是有点脏,尤其是脑袋,所以前期工作得做好。脑袋里有特别好吃的黄,扔不得,且将虾须都剪了,腹部拿小毛刷子使劲刷干净了,腮也剪掉。这么做一来可以有效去除脏物,二来少了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也省的浪费佐料。   螺蛳肉好吃,就是有点麻烦,得提前将尖儿上剪一个小口子出来,这么一来烹饪过程中佐料的香味完美渗透不说,到时候也不必什么签子挑了,只需要将螺蛳放到唇边,有技巧的一吸,那些螺肉就伴着麻辣鲜香的汤汁乖乖跳到嘴巴里。   若再喝一口小酒,或是来点沁凉的饮品,哇,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李慧他们之前都没吃过,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展鸰和席桐两人手上动作明显快得吓人,四只眼睛也亮闪闪的放着光,时不时还默契的交换个眼神,然后偷偷吞点口水。   啊啊,好馋啊!   “呦,这个我见过!”纪大夫倒背着手溜溜达达过来,笑道,“那什么螺蛳的,我还吃过哩!”   看着他得意的表情,郭先生就哼了声,心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他自己没见过倒是真的。   纪大夫不过是寻常富户的儿子,倒是见识过不少类似的市井玩意儿,比较接地气。难为郭先生出身大家子,日常饮食起居跟蓝源、褚清怀他们一样讲究,往往便是普通菜蔬,端上桌前也得摆个造型,最后根本认不出来,又怎么可能认识这些才从河里捞出来的乡野之物?   他看着那些长相狰狞的小龙虾就有点不自在,心道这玩意儿能吃吗?可又爱面子,不好轻易露怯,只是清了清嗓子,“须得配酒。”   这些东西看着就不管饱,那就是小肴了,不喝点小酒像话吗?   李慧噗嗤笑出声,“先生这话哪日都得说个十遍八遍的,明知师父管得严,还这么着。”   郭先生心想,就是她管得严我才得翻来覆去的说,若是敞开了给我喝,我至于这么可怜巴巴的么?   “那都是给惯得!”纪大夫很痛快的出卖队友,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了盒点心连老脸都豁出去的时候。   眼见着俩老头又要开掐,展鸰熟练地转移话题,“这个锦儿和夏白肯定也都爱吃,可惜这会儿离得有些远了。”   这么长时间不见,俩老头儿也有些想得慌,登时顾不上吵架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提建议。   “七月咱们去海边正是往东走,可不就顺道去瞧瞧么?”   “依我说,展丫头你就再在府城里头开家大店,一来褚清怀那老小子眼皮下头好开张,有银子不赚白不赚;二来么,日后咱们去探亲也便宜。”   那都不用猜,这么流氓兮兮说话的一准儿是纪大夫。   不过话糙理不糙,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如今一家客栈的名头这样响,好些人都专程跑来,又抱怨他们不往外头开店,弄的想买点什么都难。   正好褚清怀如今就在府城里头,他们正好可以来个农村包围城市,也算稳扎稳打……   展鸰歪着脑袋想了会儿,点点头,对席桐道:“晚上咱俩合计合计。”   若果然开了分店,他们的酒精也就能卖的更多更远了!虽然圣人没允许他们在别处卖,可完全可以在分店里头接订单,然后运过去嘛!这样那些客人省事,自家也多些买卖。   小龙虾自然是麻辣的,至于螺蛳,展鸰做了两个口味的:麻辣和泡椒。   泡椒还是她去福园州之前做好的,没入味儿就走了,这会儿吃正好。不过这还是她来这边之后头一次做,也不知味道如何。   高氏殷勤的帮忙搬了个最小的坛子过来,刚开封就被呛得狠打几个喷嚏,涕泪横流道:“掌柜的,这,这怪上头的!”   众人哄然大笑。   那些小小辣椒如今都成了可爱的黄绿色,安静泡在汤汁里的时候好似玉刻的一般,十分养眼。   然而等展鸰豪放的丢了差不多一大盆到锅里的时候,众人纷纷变色,猛烈咳嗽着逃跑了。   因如今大家都给她带的爱吃辣了,客栈里辣椒、花椒等用量惊人,原先的排风系统根本无法满足,所以孙木匠就给做了风轮,如今就嵌在墙上,用的时候叫个人在上风向踩动下方机关,带动一串类似现代齿轮的东西,那风轮便像水车一样呼呼转起来,将厨房里浓烈的烟呛气带走了。   展鸰欢快的翻动着铲子,旁边席桐直勾勾的盯着瞧,忽然又道:“我记得还有赵老三送来的鱿鱼干,明儿一早泡上,晚上吃烧烤吧?”   夏天么,不吃点烧烤咋行?   展鸰失笑,“你倒是及时,今儿的晚饭都没吃完的,就想着明天的了。”   不过她也馋了,什么铁板鱿鱼吱啦啦,烤点小牛肉、鸡翅膀的,对了,烤茄子里头加点肉沫、蒜蓉和粉丝的……烤肉一定要肥瘦相间,一口下去油脂都恨不得迸溅出来,边缘要略带点焦香,哇!   两人重重的吸了下口水。   味道飘出去之后,原本持怀疑态度的郭先生就给馋的够呛,抱着自己每天定量的小酒壶巴巴儿等着,简直乖巧。   纪大夫高兴的直搓手,罢了,还是当厨子吧,厨子就挺好!   一大盆红光油亮的小龙虾,一盆麻辣螺蛳,还有一盆点缀着黄绿色泡椒的,浓烈的香气随风飘荡,勾的人腹鸣如擂鼓。   大厨在场,众人都不敢先动筷子,非常热情的邀请她下筷。   展鸰装模作样的谦虚了回,直接下手抓了只螺蛳放到唇边一吸,然后再往右手边一侧身,席桐给剥好的龙虾肉和虾黄就到了嘴巴里。   就这么一小会儿,那与众不同的香气就在口腔内爆裂开来,好似全部的味蕾都打开了。   见她满脸笑意、眼睛微眯的享受模样,谁也没问,非常默契的伸了手。   这玩意儿能要筷子吗?上手,都上手!   除了小两口之外,其他人都是头一回吃泡椒,一时间嘶溜着嘴巴说过瘾的有,满头大汗到处找水的有,憋着两包眼泪边哭边吃的也有,热闹极了!   黄泉州地处北地,这些东西本就少见,便是偶尔有,也不大新鲜,且多是水煮,腥臭难当,但凡有点闲钱的,谁也不爱沾手。可今天这一顿就把众人的脸啪啪打肿了,谁能想到,这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吃起来竟这般美味?   在吃这一方面,大庆朝人民的学习能力和自创能力也是很强的,才不多会儿,大家就都学会了先吸壳、再蘸汤的流程,吃的简直停不住嘴。   锅底那点红彤彤的,粘稠的汤汁才是浓缩的精华啊,不蘸汤简直暴殄天物,光是就着这汤,他们就能干啃三个大馍馍!   麻辣倒罢了,平日里大家都没少吃,只是感动于虾肉的鲜嫩味美,细腻多汁。可那个泡椒?   真是要了老命了!   郭先生见它们青翠可爱,冷不防咬了一个在嘴里,结果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只觉得整张嘴连带着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快喝点解辣!”   也不知是谁递过来什么,泪眼模糊的他下意识抿了口,然后差点喷出来。   是酒!   “哈哈哈哈哈!”使坏得逞的纪大夫拍着大腿放声大笑,得意地很。   不过错有错着,等最初的痛苦稍减,被汗水和泪水湿透了的郭先生竟隐约品出点儿不一样的滋味儿:   双重刺激之后的嘴巴里多了点奇异的香气,尤其是这种连舌头带嘴唇都木乎乎的刺痛,竟十分美妙!   要不,就再来一口? 第129章   因为麻辣小龙虾和螺蛳太开胃, 导致大家晚上都吃的有点多, 不好马上就睡。雨后星空分外美丽, 几个人溜达累了,就在月季花丛后面一溜排开四张躺椅,枕着手臂仰望星星。   才刚下过雨, 空气清新的很, 到处弥漫着一股花草树木和泥土的气息, 叫人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   月季花轰轰烈烈开得十分卖力,前几日铁柱他们还在旁边的空地上用碎石子砌了一个水池, 引进来屋后小溪的河水,移种了十几株莲花进去,此刻都开的袅袅婷婷。清凉的晚风拂过, 硕大的叶片刷拉拉响成一片, 纤细的梗上面挑着的莲花也跟着微微晃动,淡雅的香气也好似有生命一样浮动起来。   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虫鸣和蝉叫, 纪大夫很有点想念的道:“可惜肖家小子和秦小子都不在,不然更有趣。”   郭先生也笑了,“也不知给那小子的书背会了没有。”   秦勇是发自内心的向往读书, 只是天分不高,且因幼时家贫不能上学, 如今早已过了最佳记忆年龄, 学起来越加吃力, 经常是今天就能把昨天学的忘掉七八成。只是他却始终乐此不疲,临走时还厚着脸皮跟郭先生讨了本书, 信誓旦旦的保证说回来时必定背熟。   席桐嗯了声,眼中也沁出笑意,“他是个有恒心的,自然能行。”   他们这一番谈话也着实勾起了大家关于去年夏夜游玩,顺便捉知了猴的回忆,然后讨论的重点就有点偏。   今年大家都有些忙,展鸰和席桐更是刚从外面回来,凳子还没坐热的,就被人叫去福园州帮忙了,自然没空上山。可知了猴不吃实在可惜,留着还祸害树木,她便一早贴出告示去,公开对外收购知了猴,明码标价一文钱三个。   周围的百姓都欢喜疯了,知了猴长的奇形怪状的,平日里谁吃那玩意?可如今的一家客栈竟然肯花银子买!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须知乡下百姓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个钱,一家六口一日所需也不过三十个铜板上下,所以积极性就特别高。而沂源府没有吃虫的习惯,故而这知了猴找起来并不十分艰难,几个半大娃娃成群结伴的出去连找带玩,身子骨灵活,眼睛又好使,一天下来能找到几十个呢!许多大人反而找的不如他们多。   单单夏天的知了猴,好些娃娃多的人家一天就能多赚二三十个钱,一个月就大半两银子呢,简直比种地挣得都多,当真叫人欢喜不已。   有了这挖知了猴的没本营生,好些妇人也都按捺不住,左右是个时节活儿,索性便将那累死累活也挣不来几个大子儿的针线先丢在一旁,每日都早出晚归,只是成群结队的去挖知了猴,倒是带的城内成品针线略贵了些……   原本只是一家客栈里的人吃,可那些熟客都学的精了,只管他们吃什么就有样学样要什么。那知了猴咸津津的,一口下去满嘴的肉,越嚼越发喷香,叫人舍不得咽下去。   因蝉蜕本来就是一味药材,知了猴也差不到哪儿去,又是典型的高蛋白低脂肪,更是佐酒佳肴,不出几日,大家就都爱上了。   如今一家客栈照一文钱两只卖,扣掉油盐和柴火费,一天天积攒下来,利润也颇为可观。   做买卖的人消息都十分灵活,一家客栈开始卖这种知了猴之后,城内许多酒楼饭馆也都偷偷派人过来尝,家去后跟风收购,加工之后做成一样小菜卖。客栈众人不禁十分庆幸,幸亏他们提前在城内开了分店,不然这客源可就损失大了。   饶是这么着,那些个铁杆熟客也都愿意往城外来。左右夏天城门关的晚,城外更凉快不说,一家客栈整治的花草树木十分繁茂,周围一带景色宜人,也都爱往这里玩耍。然后约莫着快关城门了,再往家走,若是实在赶不上的,大不了就在这儿住一宿呗!反正价格也实惠的很,第二天一早正好吃他家的松花瘦肉粥,各色小菜配着大包子或是豆腐脑的,咸的甜的自己挑。若是碰上掌柜的爱动弹,还能有烩火烧、肉夹馍和油条呢,几十个大钱能吃到你撑得走不动道儿,怎么舒坦怎么来。   说来还有个趣事:   城里有个抠门的富户在这里住了两日就上了瘾,干脆自己交了一月的钱,包了现在住着的连同左右三间房,十分清静。每日连吃带住也不过半两银子,且一应起居都不必自己操心,也不怕外头雇的仆从偷摸、背叛,还时常有热闹和新鲜玩意儿,可比自己在家里舒坦多啦!   展鸰知道这事儿后还跟席桐说笑,说反正这一带都是他们的地,干脆就多多的栽种花木,也多盖几处小院儿,弄点基础娱乐设施,专门租赁给赶考的、度假的之流需要清闲和安静环境,却又不愿意自己费心的富裕人士,没准儿还能开启古代商业度假村的先河呐!   夏日的晚风徐徐吹在身上很是舒坦,纪大夫和郭先生年老体乏,吃饱喝足躺了这会儿就有些昏昏欲睡,小呼噜此起彼伏,被展鸰和席桐晃醒后催着回屋睡去了。   剩下小夫妻两人在四周点了熏蚊虫的药草,手拉手头挨头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头上是璀璨星河,身下是浑厚土地,四周虫鸣花香,说不出的惬意悠闲。   “回头咱们在东边沂源府城里头也开一分店,”展鸰美滋滋的畅想着未来,“过几日往东去的时候先去瞧瞧锦儿他们,也顺便请他们先帮忙物色一下楼盘,最好也是这样沿街的几层楼。若不行的话还是走原来农村包围城市的老路子,将城外的荒地多包几亩……好歹是府城,咱们也不好丢了面儿,砸了一家客栈的招牌。”   黄泉州的楼盘就够难买的了,如今的分店还是褚锦那机灵丫头提前透露的内部信息,这才抢在众人之前截获了。而沂源府乃府城,更是寸土寸金,若指望他们两个外来户自己寻摸,说不定得等到作为遗产传给子孙后代了!   “对了,作为府城,那里的有钱人肯定特别多,哈哈哈,要是能行的话,或许咱们还能尝试下高尖精路线。不然弄得太实惠了,人家反而会因为怕跌份儿而不愿意来呢。”   “啊,还有还有,既然是换地方,员工制服要不要加点特色?哎不好,还是统一风格比较好,有助于强化记忆和增强印象……”   她说的起劲,不知不觉越想越远,连日后做什么菜,怎么拟订菜单,又怎么培训员工的事都想了出来,半晌说到口干舌燥了才停住,斜地里就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茶水,“且先润润喉咙,再细细的说给我听。”   展鸰三口两口喝光茶水,侧过身子看向席桐,“光我一个人说了,你怎么不发表点意见?”   席桐就笑,抬手轻轻摸着她的脸,一双眼睛在黑夜的灯火下灼灼有光,几乎压过天上的星星,“经商我不如你,你构思的这样周全,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是听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自然不好胡乱开口。”   擅长不擅长,他从不刻意掩饰。   展鸰就哼哼唧唧的扭了两下,忽然突如其来的有点小矫情,“那我要是把买卖办砸了,赔了本钱可怎么好?”   “赔了就赔了,”席桐回答的十分爽快,很有点钱是王八蛋的痛快劲,“左右如今咱们也不缺钱,倒上一家两家分店的也没有大碍,只要你高兴就完了。”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展鸰还是觉得特别开心,忍不住吭哧吭哧笑出声来。   两人腻腻歪歪的说了会儿话,话题转来转去又转到杨家人的身上,展鸰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人到底是谁杀的?”   席桐想了会儿,语气平静却又肯定的道:“杨老头和杨武都脱不了干系,至于那个杨文是否与此事有关联就不得而知了,还得看陈大人稍后审讯的结果。”   杨武儿时身子骨弱是不争的事实,别说行凶了,听说那会儿喘气都困难,怎么杀人?而这几年杨老头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撑死了那几个老弱妇孺是他杀的,至于其他几个青壮年,说不得就要落在杨武的头上。   或者,还有其他的人参与其中,不过就目前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也推断不出什么了。   不过他们最想不通的却是,杨家好好地什么都不缺,干嘛非要想不开的自寻死路?是单纯地找刺激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   十天的时间转眼即逝,可通往新明州的路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展鸰一颗心忍不住慢慢沉了下去。   虽然没有明确的说出口,可席桐作为枕边人,对她的喜怒哀乐了如指掌,便出声开解道:“咱们两个骑着好马回来的,一路狂奔,荷花尚且颠的蔫儿了许多天,鹤儿还是个孩子呢,身子骨也不够结实,又坐的车,哪里能像咱们俩似的走的这样快?再加上连日大雨滂沱,少不得要放慢速度,便是晚上十天半月也正常。”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展鸰心头一动,身体已经本能的冲了出去,可迎面看见的却是风尘仆仆的小刀。   见她满脸失望之色,小刀挠了挠头,还有点委屈,自己是不是特别不受人待见呀?   见他小心翼翼的欲言又止,展鸰迅速调整心态,上前招呼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哦,正是!”小刀顾不上许多,登时将方才那点别扭的心情抛到一边,翻身下马,连珠炮似的道,“杨武抓着了!大人连夜审了,他什么都没说,可是今儿一大早杨老头自己来投案自首,大人今儿午后要过堂,特叫我来跟二位说一声,若是得空且去听听。”   夫妻两人齐齐点头,“有空,正好准备吃午饭,你也一并吃了,等会儿咱们正好搭伙走。”   本来小刀已经跑了半日,饥肠辘辘,就算不在这里吃饭,回城之后也得四处觅食,听了这话也不推辞,到了声打扰之后就憨笑着进去了。   他也来过好多次了,进门后便熟练地看向大堂正中央挂着的一流水牌,见上头又多了知了猴、麻辣小龙虾、泡椒螺蛳三样,就开始本能的分泌唾液。   麻辣他自然清楚,之前的烤鱼和一应菜肴他可是爱的很呢。至于泡椒倒是没吃过,可既然有椒这种最下饭不过的佐料,想来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见他一双眼睛忍不住往上瞅,席桐就笑,“晌午吃那个费事又不管饱,后头有呢,等会儿你走的时候带些回去,想吃的时候找厨房大娘略热一热就成。今儿中午咱们吃烧烤。”   “烧烤?”小刀下意识跟着念了一遍,“这倒是新鲜,不知跟那烤肉有什么区别。”   “差不多的东西,”展鸰道,“烤肉只烤肉,烧烤乱七八糟什么都烤,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下爬的,只有你想不到,就几乎没有它不烤的。”   说话间三人就得来到里头餐厅,郭先生和纪大夫等人都已经在里头搓手等待,见他们进来就忙不迭招手,“哎呀,林捕快也来啦,正好人多热闹。”   小刀姓林。   小刀与大家打了招呼,十分好奇的看着那个极具特色的烧烤架,“这个就是烧烤?”   “可别小瞧它,”展鸰指着席桐道,“还是他画了图,逼着铁匠连夜做出来的呢。”   城中李铁匠从当初的蒸馏器买卖之后就彻底成了半个一家客栈的编外供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见识了,鸳鸯火锅、平底锅、奶锅、打蛋盆、烤鱿鱼的折边铁板,这回又来了什么烤架,早先他还会问几句,如今俨然麻木了,接了图纸弄明白之后就埋头做……   问啥啊,反正问了也不明白!   小刀一样样数过去,五花肉、肥牛卷、鸡翅鸭翅、各色下水、诸多菜蔬,呃,那是茄子?!平时大家大多蒸着吃、煮着吃,莫非这玩意儿也能烤着吃?   他下意识挑了个远离茄子的座儿。   衙门后头有自己的小菜园,最近茄子等几样应季菜蔬丰收,厨房大娘恨不得一天两顿的做,而且每回都是雷打不动的老三样:煮茄子、拌茄子、蒸茄子。如今衙门上下莫说吃了,但凡看见茄子,或是瞧见个紫色的东西就本能的反胃。   还有个老油子叫苦连天,满脸菜色的说如今但凡他在家里放个屁,浑家都能猜出上顿的茄子是蒸的煮的还是拌的来……积怨之深,可见一斑。   没见陈大人都不穿紫色衣裳了吗?   前段时间,席桐还非常意外的发现了类似于后世金针菇的菌子,只是现代人吃惯了纯白的,如今乍一看这黄色的还有些不适应。蘑菇闷声不吭毒死人的案例不在少数,夫妻两个再馋也不敢轻举妄动,先请教了一回见多识广的纪大夫,又用老鼠做了实验,几乎将周围一带的老鼠都撑死之后,这才放心的将瘦弱的黄色金针菇加入菜单。   金针菇肥牛卷,简直就是烧烤界响当当的一位扛把子!   展鸰先熟练地给大家弄了几条烤鱿鱼,根据个人口味足足的洒了盐巴、孜然和辣椒面,一群人没什么形象的撸起串来。   因在场的有女人,又有郭先生和纪大夫两位德高望重的,一开始小刀还有些拘束,小口小口的咬。奈何那鱿鱼劲道的很,他扯了半日,口水都要顺着嘴角流下来了,还是连着大半。   最后还是纪大夫瞅了他一眼,特别鄙夷的道:“年纪轻轻的,又是个捕快,咋这样不利索。”   连个鱿鱼都啃不了的孩子,将来还能有出息吗?完了,福园州那衙门得完!   小刀给他说的羞愤欲死,一张脸一气红到了脖子,偷瞟四周发现大家都一派大开大合之后干脆也豁出去了……   一只铁板鱿鱼下来,小刀的嘴就合不拢了。他舔嘴抹舌的回味着口中奇异的香气,心道烧烤真是个好东西,他决定从今天起就最爱这个了!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才是男儿本色啊!   不过话说回来,掌柜的他们从哪儿弄的这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若不是他们给的,自己是决计不敢入口的。听说是水里的,可难道水里不都是鱼虾蛤蜊么?什么时候又有了这样浑身是腿儿的?   等郭先生很好心的帮忙解释说是特别远的东边海里的东西之后,小刀这才似懂非懂的点了头,难免对他们口中的大海产生了一点向往。   大海究竟是什么?比湖大,究竟有多大?还会有比这鱿鱼更奇怪的东西么?他还真想去瞧瞧。   牛肉卷上美丽的纹理在热力烘烤下微微颤抖,白色的脂肪部分被烤出油脂,底面不断发出细微的吱啦声和爆裂声,那是油脂爆开的美妙音响。   红的部分慢慢变成褐色,白色的部分却开始透明,边缘稍微有些卷曲,进而深化为一种更具有活力的金黄!   这肉是早起才割的,鲜嫩的厉害,片的薄薄的,只需略烤一下就熟了,然后撒一点细细的盐巴,即便不蘸料,光一点盐味就足够鲜美。   若是火候得当,简直不必费什么力气,那肉片嫩的呦,入口就要化了。   不同部位的肉口感也不一样,肋排、里脊、肩胛、脖颈、牛舌,或是鲜嫩,或是厚重,或是清脆,多来几片,肠胃得到填充,舒坦得不得了。   约莫一刻钟过去,烤盘边缘略低洼一些的地方已经积了不少莹亮的油脂,这会儿只要打一个鸡蛋进去,或是直接煎蛋,或是搅成蛋液弄个嫩蛋卷……因油脂内已经有了烤肉时滑下来的盐分,真的什么都不必添加。   小刀忽然发自内心的觉得,若是每次大案告破在即就来这么一顿慰劳饭,嗯,他能坚持到两百岁!   关键时候还得是肉,菜蔬什么的不过配角罢了!   不过没等他将这些感慨宣之于口,眼角余光瞥见展鸰的动作后,小刀的脸就已肉眼看见的速度变绿了:   她,她竟然在烤茄子!   娘咧,不知现在退席还来不来得及……   茄子外头已经被烤的黑一块紫一块,十分难看。就见那面上带笑的掌柜的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把短匕,捏在指尖耍了个漂亮的花儿,然后那茄子就从上面裂开了。   小刀本能的吞了吞口水,却不是馋的,只是觉得屁股下面和脖颈子都有些凉嗖嗖的。   展鸰将肉末、粉丝、蒜蓉小心的放进去,一边操作一边对小刀邀请道:“前几天在你们那儿吃多了茄子,今儿也尝尝我们的。来,碟子递过来,我给你夹点。”   也不知福园州那些人什么毛病,对茄子似乎有种难以形容的狂热,一天三顿恨不得顿顿都是茄子。最叫人拍案叫绝的是,那么大批量的烹饪茄子,竟然还能做得那么难吃!最后他们夫妻俩睡觉做梦都是被一个个紫红油亮的大茄子反复碾压,太痛苦了!   肉不好吃吗?炒菜不好吃吗?火锅不好吃吗?怎么非得跟个茄子死磕!   不过到底是人家的私人爱好,而且口味这种东西本就因人而异,她自然得尊重对方的选择,也就不说什么了。   好像前些日子小刀这小老弟也没少吃,幸亏自家菜园也有茄子,因光照充足、肥料及时,长得很是茁壮。若是他吃旁的不习惯,完全可以吃茄子嘛!   得亏着小刀没有读心术,不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恐怖如斯的认知,不然可能会当场抽出裤腰带把自己挂到房梁上以示清白。   他只是脸忍不住抽动几下,非常诚恳的推辞道:“这,这就不必了吧。”   展鸰疑惑道:“为什么呀?来,别跟我客气!过两天我再煎点茄盒叫人给你送去,里头夹上葱姜拌匀的韭菜肉馅儿,裹上鸡蛋面糊糊煎成金黄色,外酥里嫩可好吃啦!”   小刀都快哭了,心道谁跟你客气!我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你非得拿茄子给我往死路上逼。今天烤茄子不算,连日后的煎茄盒都安排好了……   “我,哦,对,我快吃饱了,实在塞不下什么茄子,我再吃点牛肉就好了。”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满眼都冒着“你无耻”。   太不要脸了!   为了空出肚子多蹭牛肉,竟然如此光明正大的撒谎!   你连茄子都吃不下了,还吃什么肉啊?喝风去吧,东南风就挺好,还不噎人!   展鸰没勉强,不过……林捕快见大家都吃茄子吃得欢,竟也有些好奇,屁股生针似的磨了半天,到底是厚着脸皮抢了一条,以一种赴死的决心尝了,然后泪流满面。   他错了,真的错了!   衙门里的茄子难吃,真不是茄子的错儿,得看是谁做的!   连最难攻克的茄子都吃了,其余的东西小刀都大胆的尝试,吃饱之后才开始后知后觉的忏悔:   等会儿大人就该过堂审案了,人命关天,他这吃的满嘴流油的,实在不大像话……   唉,失策了失策了,下回得记住,不能吃这么饱了。   “喝点东西解腻吧?”   忏悔中的林捕快发现自己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甜白瓷的小碗,里头浮着几块圆滚滚白嫩嫩的桃子,上面浮着几朵金灿灿的桂花,汁水澄澈,味道酸甜,整体煞是可爱。然后他的手就好像不受控制似的伸出去,端碗,动勺,入口……   哇,汁水酸甜清凉,桃子肥厚有嚼头,一点儿不像想象中的绵软,连最后一点烧烤过后的腻味都瞬间烟消云散。   这种桃子他是见过的,个儿大肉厚,长得也好看,奈何……一点都不甜!挺不受待见。可为何这个滋味儿如此美妙?难道不是一种么?   等小刀回过神来,他惊觉自己手中竟然只剩下一只空碗,连一滴汁水都没剩下!   “好吃吧?”掌柜的魔鬼一般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刀忍不住打了个饱嗝,自暴自弃的点头。   好吃,简直太罪恶了。   “这是我用蜜糖、白糖和山楂、桂花、乌梅一并调的,”展鸰十分得意的道,“弄完之后酸甜可口,还能消食解暑呐!一般人我都不舍得给他们吃的。”   等大家吃完了饭,估计陈淼差不多也休息好了,展鸰和席桐再一次跟着小刀去往福园州。   才刚进衙门,赵戈就从一旁出来,看见他们之后就眼睛一亮,“大人正问起你们呢,快随我进来。”   四个人一边走,赵戈一边将刚才发生的事说给他们听,“不知哪儿走漏了风声,才刚杨老汉叫长子杨文推着过来自首了,说人都是他杀的,大人面上没说,可实则生了好大的气。”   能不生气吗?   因杨老汉病病歪歪,虽然被控制却未曾入狱,只是给人软禁在小院子里。可那杨武是才刚被抓到的,又直接入狱,陈淼自认为天衣无缝,谁知转头人家老爹就跑来自首,这不是听到风声是什么?这就证明他手下的衙门简直像个筛子,消息说漏就漏出去了,这跟将他的脸面丢到地上踩有什么分别?   小刀飞快的擦了下嘴角,听了这话也不觉皱起眉头,“还有这事?”   “这还不算,”赵戈又道,“杨老汉投案没多久,伺候他多年的忠仆杨彪也跳出来,说人是他杀的,跟自家老爷少爷全无瓜葛,你们说,这不添乱吗?”   展鸰和席桐都点头,确实够乱的。   小刀也点头称是,觉得自家大人忒不容易,结果才刚开口,“嗝~!”   赵戈的脸都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戈:“……说好的办案呢?”   说好了共患难,你却背着我撑到打嗝儿?!   小刀:“……我不是我没有你误会了!” 第130章   穿青色白鹇补子的陈淼已经高坐公堂, 展鸰和席桐非公职人员, 便在隔间听着。   这会儿在堂下跪着的是紧随杨老汉前来自首的杨家忠仆杨彪, 他比杨老汉略小几岁的模样,人如其名,身子骨十分强健, 一口咬定了一应案件都是自己犯的, 还主动交代了其中几期的时间、地点和手法。   陪他们在这边坐着的小刀边听边点头, “确实。”   陈淼依旧板着那张脸,瞧不出喜怒, 只是拍了下惊堂木,问道:“你因何杀人?”   杨彪哼了声,梗着脖子道:“我便是天生爱杀人, 左右那些人活着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杀就杀了,哪有什么缘故?”   说着, 他又冲陈淼嘿嘿一笑,阴阳怪气道:“大人平素吃鸡鸭鱼肉时,可曾问过厨子为何要杀它们?”   杨彪本以为陈淼会大发雷霆, 谁知对方竟缓缓点头,“言之有理。”   不说杨彪, 就连隔壁的展鸰和席桐都有些惊讶, 本能的觉得陈淼可能是要蓄力放大招了。因为就他们有限的认知和印象来看, 陈淼可不是什么会被轻易牵着鼻子走的角色。   果不其然,就见陈淼冲下首的师爷抬手, 对方便抖开一摞卷宗,眯着眼睛大声念了几个人名和地点。   “人名你或许不得而知,不过想来抛尸地点还记得吧?”陈淼就问:“你说都是你做的,且与我说说,这几人你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手段杀死的?”   杨彪沉默片刻,忽然又笑,“大人这是明知故问,老子便是喜欢折磨人,最爱用小刀子在他们身上划百八十道口子,看着里头的血慢慢流干……最后再找个地方,将他们吊起来。”   陈淼嗯了声,又追问道:“可本官总觉得,你日夜守在杨老汉身边,哪里来的这样多时间作案?想必是替主子顶包!还不从实招来?”   听他提到自家主子,杨彪脸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血红着一张脸喊道:“大人忒也小瞧人,那些人不过土鸡瓦狗,要不了多大功夫。”   席桐摇头,“他不成了。”   之前他们看过卷宗,多少年来的死者都在里头,可跟陈淼刚才说的那些人并不能完全对的上号,有几个人显然是陈淼临时凭空杜撰的。若杨彪果然是真凶,又那般的喜好折磨人,他不可能连自己以固定周期杀过哪些人都记不清。   展鸰就道:“不过他刚才说过的那几个倒是分毫不差,想来即便不是他做的,他也很可能在现场,既然忍到现在,一个包庇和帮凶的罪名是少不了了。关键就是看杨家父子到底如何。”   杨彪说完之后,公堂之上安静了许久,然后就听那师爷冷笑一声,指着他斥道:“大胆刁奴,竟敢欺瞒大人,若果然你是真凶,又怎会听不出方才那名录里头的虚假?”   杨彪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他早就把自己看做一个死人,来了就没想活着出去,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陈淼竟会来一招兵不厌诈!   “我,我只是年纪有些大了,年代又久远,哪里记得这样清楚!”杨彪如同困兽一般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才刚说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你,这会儿说年纪大记性不好的也是你,杨彪啊杨彪,你真当本官是三岁娃娃,可随意糊弄么?左右,叫他画押!暂且收押,待本官捉了真凶,再叫他无话可说。”   杨彪奋力挣扎,死活不肯画押,奈何堂上足足有一二十号如狼似虎的健壮衙役,哪里容得他撒野?直接花死力气掰过他的手指按了手印。   “带杨家父子!”   杨家父子刚好与被人捂着嘴拖下去的杨彪擦肩而过,杨武还是一副死人样,倒是给人抬上来的杨老汉,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杨彪目眦欲裂的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人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几声绝望的呜咽。   父子俩跪在堂下,陈淼也不着急审案,只是下去围着两个人转了几圈。   他走得很慢,一步踱着一步。因周围鸦雀无声,那官靴踩在地上的细微响动也分外清晰。   里头的展鸰和席桐趴在小窗口瞧着,就见那杨老汉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那杨武,虽还是不抬头不做声,可额头已然些微见汗,牙关也咬紧了,显然心理素质不如父亲。   “杨鹏啊,杨鹏,那厮可真不愧是你的忠仆。”陈淼念着杨老汉的本名道。   杨老汉面不改色道:“大人,过奖了。”   小刀就感叹,“这也是个狠角色,竟不上钩。”   陈淼这话本来就带着陷阱,不管杨老汉是肯定还是否定,他都有法子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可杨老汉偏偏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模棱两可的顺着奉承,倒是叫陈淼不好接话了。   陈淼不动声色的对左右一抬手,“将杨老爷小心的护送回去,莫要唐突了。”   话音刚落,旁边几个衙役就上前来搀扶,此刻杨老汉的表情终于变了,几乎维持不住镇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陈淼笑的十分和气,两手一摊,表情自然的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你养的好忠仆,他将罪责尽数揽到自己和旁边那位少爷身上,如今已经画押认罪,你如今便是清白之身,怎好继续呆在衙门?自然要去的。”   他一边说,旁边的师爷就非常配合的将刚才杨彪画押的纸抖起来给他瞧。   本就闷热的天气好似瞬间变成蒸笼内的热气,杨武脸上的汗立刻就顺着下巴滴了下来,将他身上的宝蓝色袍子晕染开一圈圈大大的水迹,他下意识的看向父亲,眼中翻滚着求救的信息。   杨老汉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隔着这么远根本看不清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字。只是看着下面确实有一个红彤彤的手印,而且刚才被拖出去的杨彪手上也的确沾了同样颜色的印泥,想来就是他的手印没错了。   但主仆这么多年,杨彪的为人他还是了解的,人品也信得过,他既然忠于自己,就不可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害自己的儿子杨武。   谁知他还没开口,陈淼就像会读心术一样笑开了,“你觉得他不会害自家少爷,是也不是?可是杨老爷,若你是仆他是主,眼下摆明了只能救一个,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主子去死吗?”   杨老汉心中一凌,旋即勉强定了心神,“大人不必说这些没用的话,是真是假你我心中各自有数。”   当官的怎么可能在玩心机、耍心眼方面输给别人?陈淼当下就笑了,看上去很是轻松,只是摆摆手,“本官讲的是证据,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差不多就可以定案了。只要能抓到凶手,顺利平息民愤,给死去的人家一个交代,堵了上下两张口,谁还会在意它是真是假?”   说罢,他又痛痛快快地吐了口气,满面笑意的说:“说来,何该是本官的气运到了,眼见着三年考核期近在眼前,本官以雷霆之势迅速告破一起绵延十数年的连环大案,可谓功德无量,圣人见了也必然欢喜的,加官进爵触手可得!”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淼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所以那种激动和期盼的神情尤为真挚,看的杨老汉眼中好像要喷出火来。   他知道功名利禄对人的诱惑有多大,饶是平日里瞧着陈淼是个好官,却也不敢保证他不会为了升官发财而耍手段。   自古以来,为一己私利而扭曲真相的冤假错案还少吗?   杨老汉也知道此刻正值危难关头,稍不留神便会跌入身后的万丈深渊,而等陈淼的下一句话出来,他脑袋里就嗡的一声,所有的理智和镇定瞬间燃烧殆尽。   “来呀,即刻将杨老爷送回家,将犯人杨武关押起来,并宣告全城,三日后凌迟处死!”   众衙役齐声应诺,喊声震天,终于将杨武的胆子都吓破了。   他面色如土的跌坐在地,浑身瘫软,爬都爬不起来,脸上汗水下雨似的流淌。   他的两片嘴唇不住颤抖,哆哆嗦嗦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杨老汉的衣角,“爹爹,救我爹爹,那些事并非我一”   “莫要慌张,爹爹一定会救你出去的,莫要慌张!”杨武的嘴一开,杨老汉就心道不好,连忙抬高声音打断儿子的话,匆匆丢下这几句别有深意的言语,就被人抬了出去。   而陈淼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好像真的已经审完了案子,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紧接着便神态轻松的叫人将杨武押了进去。杨武不死心的扭头看他,却见那人正满脸笑意的舒展着身体,浑身上下都写着踌躇满志,身边的师爷又拱手弯腰的对他抱拳说恭喜。   杨武心都要凉了。   恭喜什么,恭喜他破获大案,还是恭喜他升官?反正不管是哪一样,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他真的死定了吗?   稍后展鸰和席桐在会客厅见到了陈淼,两人齐齐抱拳,心服口服。   陈淼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又用力捏了捏眉心,终于无法掩饰的流露出一丝疲态,“律法明文规定不得屈打成招,要定案需得人证物证俱在,可如今他们死咬着不放,只能用计了。”   杨彪供词中的漏洞只能证明他有很大的可能参与了作案,但是真正的主犯到底是谁,却始终无从判定。   可以说只要这些人一天不改口,这案子就一天结不了,而陈淼的年底考核近在眼前,实在是拖不起。他必须要赶在中秋之前就将这个案子的审理结果递交上去,好博得龙颜大悦,这才能在他今后仕途的升迁之路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若不然,就得再等三年!   人生苦短,如今他也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个三年?且夜长梦多,迟则生变,谁又能保证这三年内没有其他波折?还是尽早解决的好。   所以说,不管什么事都是机遇和危险并存的。   像这种今年的旧案大案,谁都知道难破。遇上了先就要头疼几天。可话又说回来,富贵险中求,也正是因为难破,所以含金量格外高,意义也分外重大,假如你能破了,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而且如今既然时隔多年再次发案,任上的陈淼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他能做的唯有迎难而上。   席桐点头,“大人这一手玩的确实精妙至极,杨老汉大病在身,命不久矣,不管事情究竟如何,肯定是想豁出命去保全下一代,为杨家留的一线生机的。如今大人却说他成了清白之身,可是儿子马上就要被当众处死,哪怕他仍心存疑虑,觉得这是大人的诈降之术,可事关儿子的身家性命,他也不得不冒险入套。”   陈淼捻须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默默喝完杯中残茶之后,又倒背着手站到窗前,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花丛叹道:“走到这一步,我也实在是迫不得已。这父子二人这些年也算是为百姓做了不少事,但凡有一点疑虑,我也不愿意冤枉了他们,可是到如今铁证如山,饶是他们狡辩死不认账,也不能否认事实……”   到底是本地有名的善人和纳税大户,抓了他们固然可能成为陈淼仕途上的一大助力,可又何尝不是本地的一桩大丑闻?   小刀有些着急的问道:“可是大人,既然认定杨老汉有嫌疑,为何将他放回去?若是他背地里”   “本官只说将他送回杨宅,却没说是哪一座,”陈淼老神在在道,“杨家本宅与凶案大有干系,极有可能有残存的线索,自然是要继续封存的。”   都说雁过留痕,既然他们做下血案,展鸰又曾经闻到过血腥味,那么只要掘地三尺的查,想来也不会一无所获。   展鸰等三人顿时恍然大悟,又暗赞起陈淼的老奸巨猾来。   也是,即便杨老汉家去了,可杨家尚有一主一仆被认定有罪,他家少不得得彻查一遍,哪儿就由着他们毁灭证据了!   陈淼眼神坚决的道:“难得最近两起案子相隔不远,查起来也容易,决不可放过此等良机!”   ——   等杨老汉一下车,发现站的位置并非杨家本宅大门口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而等长子带着几个媳妇和孙子孙女垮着脸迎出来时,他不必问,便知道心中猜测成了真:   陈淼对本宅下手了!   他不确定次子是否还背着自己做过什么,若是果然被翻出点儿什么来,当真是板上钉钉。   不,或许陈淼根本不必真找出证据,如今的杨家本宅俨然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要他随便丢点什么东西进去,说是罪证,他们即便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爷爷,我爹呢?”小儿子的长子杨琳急切的问道。   脑海中一浪接着一浪,打击的杨老汉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甚至都没心思回答这个苏日最为宠爱的小孙子的话。   “爷爷,我爹呢?”杨琳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可平日被杨家上下宠坏了,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也不管爷爷为何这般疲惫,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这宅子这样狭窄,仆人都住不下,哪里是能久待的?爷爷,咱们为何不家去?”   最后还是杨武的媳妇见公公脸色不佳,心事重重,叫几个奴仆死命拖着儿子进去了。   等众人悄然散去,杨老汉才像是没了筋骨似的瘫在炕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见他脸如金纸,身上的衣裳都被虚汗湿透了,杨文闷声不吭的端了药过来,“爹,吃药吧。”   杨老汉哆哆嗦嗦的接了药碗,却始终不往嘴里送,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满面怒气的将碗摔在地上。   盛着深褐色药汁的陶碗被摔得粉碎,汁液四溅,杨文却像没看见似的,转身又叫人端了一碗。   “你,你这个不孝子!”   杨老汉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颤巍巍的指着他骂道。   杨文垂着眼,面无表情的递上第二碗药,机械的重复了一遍,“爹,吃药吧。”   “我不吃!”杨老汉抬手又要去打翻那个碗,“若是武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您太固执了,”杨文以不同于固定表情的灵活动作避开他的手臂,微微叹了口气,“也太偏心了。”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可身体却相当强硬的上前将杨老汉按住了,然后单手掐住他的脸颊,抬手就往里面灌药。   杨老汉拼命挣扎却于事无补,只好本能的往下咽。   好多药汁被喷了出来,杨文却浑不在意,依旧用那副淡漠阴沉的表情和不徐不缓的语气道:“我才是长子,他有什么好?从小便得了您和母亲的全部关爱,您恨不得将什么都给他,可曾替我这个长子,您的长孙考虑过半分?知道外头都说我什么吗?草包,都说我是个外头捡来的,后娘后爹养的……众人都知道杨家商号掌柜的叫杨武,何曾知道还有我杨文?”   一碗药顷刻间灌完了,杨老汉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杨文却不紧不慢的掏出手帕子擦手,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语气道:“二弟这些年享受的也够了,我的几个儿子也渐渐长起来,即便他们的二叔没了,杨家依旧不倒,您老也不必担心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杨老汉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指着他有气无力的破口大骂。   “都,都是你!”   “若非你暗中挑拨!武儿又怎么会……”   “那您便去报官啊,”杨文忽然笑起来。他长久没有别的表情,如今猛然一笑便显得十分别扭,僵硬中隐隐透出扭曲的恐怖,“可惜,我这双手干净得很呐,莫说人命,便是一文钱的税款都不曾逃脱,最清白不过,您凭什么告我?”   杨老汉一时语塞,又气急,趴在炕上喘的好似拉风箱。   杨文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渐渐地又冷了脸,“父亲大人,既然回来了,您可要好好活着呀!”   眼下的规矩是“父母在,不分家”,只要杨老汉活着,便是杨武没了,剩下的多少个孩子都得在他们大伯的荫蔽下生活。换言之,所有的家业就都是他杨文的了!   杨文嗤笑几声,转身走出房间,对外头的健壮小厮交代道:“老爷子受了刺激,身子骨越发不好了,要在院子里静心修养。你们给我守住了,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许放进去打扰。”   众人齐声应是,里头的杨老汉忍不住拼尽全身力气掀翻了炕桌。   ——   展鸰和席桐再次住进福园州衙门的客房,赵戈熟练地给他们送了被褥,又帮忙端了饭菜。   “今儿有丝瓜炒蛋,”赵戈开心道,“衙门后头那块菜地布置的不好,丝瓜长得不怎么样,最近才开始陆陆续续的熟了,滋味儿倒是不错。今儿厨房大娘摘了一筐,厨房也添了个菜。”   衙门上下也有小一年没吃过丝瓜了,如今正是个新鲜劲儿,故而都吃了许多。   有茄子的前车之鉴,现在小刀对衙门里任何自产自销的菜肴都十分警惕,当下问道:“哥,咱们衙门里种了多少丝瓜?”   “你问这个作甚?”赵戈疑惑道,不过还是想了想后老实回答,“才刚我去端菜的时候胡乱瞅了眼,少说也有三四排架子,还有一畦直接爬满了两个墙头,上头的丝瓜这么长,这么大!当真喜人,哎,当心吧,够你吃的!”   小刀嘴里发苦,心道谁怕不够吃的?   瞧这个架势,俨然就是下一个茄子啊!他几乎现在就可以想象将来三四个月,或者说大半年内厨房的菜单了:清炒茄子配丝瓜汤,丝瓜炒蛋配蒸茄条,葱爆茄子配清水丝瓜,或者是红焖茄条配……   厨房就不能跟一家客栈似的,腌上几缸咸菜吗?   且不说小刀欲哭无泪,并对自己将来的生活产生了深切的担忧,展鸰就见那丝瓜炒蛋白生生的,底下一点汤汁上头几乎瞧不见油花,顿时就觉得有些头皮发紧。   她本来就不大喜欢丝瓜那股味儿,如今连点儿油都没有……   大娘,您可行行好吧!这清汤寡水的还不如给我来盘凉拌野菜哩!   席桐上前掀开剩下几个盖着的盘子和罩碗,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香醋蒜泥拌茄子,娘咧,还是茄子!   过来帮忙送菜的小刀重新回忆起被厨房大娘手下茄子大军那无边无际的攻击的恐怖,脸色又有些发绿。   “听说你们来,厨房大娘说难为你们上回还送了桃酥,”赵戈又从饭盒里端出最后一个盘子,笑道,“特意给你们包了饺子呢!她自己掏的腰包,权当回礼了。”   饺子?   大家都来了兴致,纷纷围上来,同时七嘴八舌的猜测起来:   “会是什么馅儿啊?”   “猪肉大葱的吧?”   “粉丝豆腐的也不错。”   “前阵子不是经常下雨吗?山上出了好些蘑菇,街上卖的稀烂贱,那玩意儿包饺子正经鲜美呐。”   “韭菜鸡蛋的最常见,又好做,还实惠哩,我就愿意吃那个!”   “你爱吃管什么用,又不是做了给你吃的,也不是你下手包的,说什么胡话呢!”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展鸰隐约觉得那饺子的颜色不大对。或者说,是里头馅儿的颜色不大对。   她脑海中忽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然后小心翼翼问道:“这饺子……什么馅儿?”   赵戈抬头咧嘴,露出满口整齐白亮的牙齿,几乎闪瞎众人的眼睛,“茄子的!”   展鸰&席桐&小刀:“……”   我去你的茄子馅儿!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下一章案子就结束啦,哈哈哈,大爷在哪里呀,大爷在哪里?   小剧场:   一家客栈掌柜回忆录:“曾几何时,我们一度因为接待方丧心病狂的伙食而无比暴躁,数次产生撂挑子不干的冲动……” 第131章   福园州出了件大事。   就在两天前, 官府贴出告示, 说有名的杨家商号的少东家杨武要被凌迟处死了!   无数百姓议论纷纷, 将布告栏围得水泄不通,都对这件事十分震惊。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成了杀人惯犯?   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驾着骡车经过此地, 大约是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他当即跳下车来, 三下两下用蛮力挤进人群,抬手就撕了一张告示下来。   此刻衙役们都散了, 百姓们见他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均是敢怒不敢言,任由他这么去了。   那汉子将告示递入车厢, 不多时, 就听里面沉沉一叹,“走吧。”   马车朝着府衙方向缓缓驶去, 方才离去的衙役们却从街角露出头来,打头的一个忙道:“速去禀报大人,杨老头儿来了!”   那骡车里坐的果然是杨老头, 赶车的却是杨文派来看守他的奴仆之一。   不多时,骡车便停在衙门口, 那汉子将杨老汉扶了下来, 本想背他进去, 却见杨老汉摆了摆手,从怀里掏了个荷包丢给他, “不必了,这几步路,我还走得动,你这就出城去吧。”   那汉子也不勉强,拆开荷包见里头果然整整齐齐叠着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当下朝杨老汉略一抱拳,赶着骡车往城外去了。   一千两,多少人家几辈子都不敢相信的巨款,如今他只是叛主就轻而易举的得了……   杨老汉站在衙门口却不急着进去。   他先朝杨宅所在的方向看了看,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道:“大厦将倾,将倾啊!”   多年的基业,终究是毁于一旦,只怪造化弄人。   才感慨完,却见道路尽头急匆匆冲出来一辆熟悉的马车,杨老汉嘲讽一笑,终究是下定决心,抬腿迈进了府衙门槛。   “吁~!”车夫死命停住马车,满面急色的对车厢里说,“老爷,太爷才刚进衙门了,咱们还追不追?”   “追个屁!”杨文猛地掀开车帘,黑着脸,气急败坏道,“回去!”   衙门岂是他们想进就进的?可惜啊可惜,就差一步!   他恶狠狠的往衙门口剜了一眼,狠狠摔了帘子,“回去!”   他大意了。   狡兔三窟,或者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太小看自己的父亲了。   他自以为平日对那些仆人够意思,却不曾想到对方之所以不曾背叛,并非对他多么忠心耿耿,只是因为别人开的加码不够高。   他早该想到的,那老头儿拼命干了一辈子,怎么可能没有私房?没想到自己刮地皮似的搜了这么久,还是有疏漏……   ——   杨老汉最近没有按时吃药,又多了心事,身子骨越发不好了,几步路走的眼前发黑,金星直冒,可没有一个衙役过来搀扶,他也不敢开口。   衙门里的人就好像没瞧见他这个大活人似的,既不阻拦也不驱逐,只是目不斜视,继续站岗。   杨老汉心里头凉了半截。   只怕这都是陈淼安排的,他早就料到自己熬不住。   杨老汉揣着满腹心事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二院,到底是不敢继续往里走了,且也有些走不大动了。   他抹了抹汗,狠命挤出一点干笑,对守门衙役做了个揖,颤巍巍道:“劳烦差爷,请通报一声,草民有急事哩。”   那衙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大人忙着呢,且等着吧!”   说罢,就再也不瞧他了。   杨老汉不敢多言,只好站在大日头底下等着,不多时浑身的衣裳就都湿透了。他的喉咙火辣辣的干,每一次吞咽都好像划过粗糙的老树皮,疼得几乎要裂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日在公堂上见的师爷才晃悠悠走出来,见了他还一脸惊讶,“呦,这不是杨老爷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杨老汉几乎笑不出来,才一张嘴,就听对方又丢出来一个晴天霹雳,“哎呀,老丈,您也知道,令公子犯得可是大罪,行刑前不许探视。”   说着,又从怀里抽出一张按了血红手印的供词,“瞧瞧,都招了,可惜年纪轻轻的记性不大好,有些个案件着实记不起来。不过已经有了这几条人命在身上,也是死定了。”   杨老汉顾不上计较对方是不是故意为之,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供词,目眦欲裂。   “大人!”他忽然跪下了,朝着院子里头的书房喊道,“是草民,是草民干的啊!与犬子无干,无干啊!”   供词是杨武的笔迹,多少年的父子,这一手字还是他手把手教的,故而一眼就看出来了。杨武在供词中将自己做过的事情全都交代了,何时何地何种方式,无一错漏。   铁证如山,杨老汉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知道自己再如何喊叫也于事无补,不过发泄罢了。   晚了,他来晚了一步!武儿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瞧着供词写的是昨儿,又不许用刑,武儿竟连两天都没坚持下来么?   殊不知他心神俱震,万念俱灰,另一间屋子里的陈淼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别看他跟杨家父子供堂对峙的时候显得成竹在胸,可实际上也是捏着一把汗,做的就是一场豪赌。   这父子俩之前想必是演练过许多回了,得了杨老汉被拖走前交代的话之后,杨武又成了河蚌,死活不肯开口了。   打又打不得,骂又不管用,刚给自己立了三天弗莱格的陈淼急的上了火,一夜之间嘴上全是浆泡,眼睛都红了。   他将处死杨武的告示贴出去,一是因为杨武确实该杀,二是为了逼杨老汉,叫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敢杀,若他不来自首,死的就是他的儿子!   可若杨武真的挺过这三天,回头杨老汉即便来了,他也不可能将这父子二人一网打尽。凌迟处死的告示已经贴出去,杨武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难不成真要放过杨老汉这个原始主谋?   就在这最敏感的当儿,席桐给支了个听上去不大靠谱的招:   “关小黑屋。”   席桐的方法很简单,就只把杨武直接丢到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去,里面什么也不用放,只留几个出气的小孔,放一只水桶在里面,甭管他怎么吆喝、套话都不要搭理,然后就不用管了。   “不必打,也不必骂,更不必跟他勾心斗角,”说这话的时候,席桐和展鸰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轻松,一副不等开始就料到结局的表情,“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先就崩溃了。”   这个他们简直太熟悉太有把握了,当年多少刺儿头都是载在这上头!而且大多数人还只是关禁闭,亮堂堂的,这会儿换成黑暗无光的地窖,想想都觉得惨无人道!   陈淼先前还不大相信,可事到如今,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且照席桐的话就是“用不了一日就可见分晓”,他思虑再三,决定冒险一试。   结果杨武下去还没有八个时辰,就有满脸喜色的衙役来报,说杨武在地窖里跟疯了似的又哭又叫,死活闹着要坦白。   那衙役说这话的时候,还几次三番将敬畏交加的目光投向客座上的小夫妻两个:这两位到底什么来头?杨武喊得嗓子都快出血,那声音凄厉的简直不像活人能发出来的,一个大男人都差点没吓疯了!天晓得过去几个时辰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将人弄上来之后,众人都吓了一跳:还不到一天时间,杨武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涣散、形容枯槁,瞧着很有点疯相了。   也不用审讯,陈淼才刚往他跟前一站,杨武就连滚带爬的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嚎啕大哭,生怕他再将自己丢回去,然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能交代的全都交代了。   原来杨武打小就天资聪颖,又活泼可爱,杨家二老都疼他到了骨子里。可惜他天生体弱,打出娘胎就几度差点活不成,杨家二老都急的发疯,上天入地的请大夫,可是都不管用。   后来,杨老汉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偏方,说杨武这个病得喝血。一开始,事情还能控制,老夫妻两个偷偷地搜集了各种家禽家畜的血给儿子喝,别说,还真挺管用!可惜治标不治本,一家人还没把高兴劲儿过去呢,不过三两天就又犯了。没奈何,只好每天都喝。   杨武渐渐长大之后,就觉出自己和旁人的不同来,对每天喝血这件事十分抵触,可他偏偏又拼了命想活下去……   “都是杨文,都是他的错!”杨武扭曲了一张脸嘶吼道,“都是他蛊惑我!他打小就嫉妒我受尽宠爱,偏又要做出一副长兄如父的假象啦……就是他同我们说,说人是万物之灵,既然动物的血效力不够,何不,何不”   他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日我喝的是人血……我吐了好几天,可身子竟真的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真是老天作弄,为何要叫他得了这怪病?   陈淼皱眉,“既然好了,为何还要继续杀人?”   “若真好了,也就罢了,”杨武颓然倒地,苦笑道,“短短半年之后,我再次病发,且此次来势越加汹汹……”   “有一回实在是太紧急了,父亲当着我的面杀了人,他以为我昏迷瞧不见,谁知……我虽不能动,却能看能听能闻……眼睁睁看着那人疯狂挣扎,血一点点流干,我,我竟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痛快!”   说到最后,他突然咯咯的笑起来,笑的青筋暴起,满面紫涨……   被捉来的时候,杨武还是个温润的翩翩佳公子,然而此刻却蓬头垢面,形象同他的内心一并崩塌了。   听他交代了前因后果之后,众人久久不能回神,觉得他真是可悲可怜又可恨。   可悲的是哥哥本该是骨肉至亲,可竟打小就想着算计他,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怜的是他天资出众,本该有大好的前程,竟得了这怪病;   可恨的是,他分明还有的选,譬如说养几十几百头动物,每日轮番放一点血,动物们无大碍,他也得以继续存活……可却偏要去杀人!   事情走到这一步,怪谁?怪天,怪地,怪他自己太过自私怯懦。   ——   虽然得了好结果,可陈淼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菜窖竟会有这般神效?   展鸰就道:“其实也不必非得是菜窖,随便弄个空荡荡的黑屋子,不要有动静,换了谁都够呛。”   案子打开一个大缺口,陈淼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都轻了一半,一时好奇心发作,竟亲自下了菜窖实验去了。   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安静的好像坟墓,没有一点动静。这里面的一切好像都死了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他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   只剩自己的心跳。   渐渐地,陈淼开始不安,开始焦躁,开始心跳加速。   他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人开了门爬上来,可一问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竟才过了区区两刻钟?!   虽然依旧不大明白原理,可陈淼还是怀着十足敬畏的心给展鸰和席桐做了个揖,只觉日后又多了一招不动声色整治犯人的本事。   三人正闲话家常,又猜测杨老汉什么时候来,却听外头有了动静。   稍后,展鸰和席桐回避,陈淼派人将杨老汉叫了进来,一见之下就吃了一惊:这还是前几日那个倔老头儿么?   此刻他的眼中全然失了光彩,好似头发也白了许多,面皮也都干瘦了。   杨老汉本想将儿子的罪过也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杨武竟提前崩溃,自己秃噜了,如今饶是他巧舌如簧也无法更改,端的是满腔算计都付之东流。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狡辩的,杨老汉盼的只是黄泉路上给儿子做个伴罢了。   他干脆利落的交代了一切该交代的,中间数次刻意将自己的作用无限放大,恨不得能再将杨武摘出去。   眼见无望,杨老汉以头抢地,哽咽道:“大人,大人,小老儿死不足惜,我儿……能否给他留个全尸?”   生怕陈淼不答应,他又干脆利落的破釜沉舟道:“小老儿愿将全部家产尽数捐给国库!”   陈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来此地上任虽然只有短短几年,可对杨家产业之丰厚再熟悉不过,若他果然肯做到这一步,便是哭诉到御前,只怕圣人也会给他这个体面。   “你可想好了?”陈淼忍不住开口道,“你也知道,此番大案影响大,牵涉广,被害人家属积攒十数年的怨愤不是轻易能够平息的,总要给他们点发泄的途径。若我果然判了杨武斩立决,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千刀万剐了。”   剐刑差不多可以算是千百年来最折磨人的刑罚之一,要当众剥光衣裳,然后叫刽子手将犯人身上的肉一片片生割下来。传说技术好的刽子手能割到两三百刀,整个过程中犯人还是活的,直到最后一刀才会叫他咽气。   跟这个比起来,砍头真可以算是仁慈体面了。   杨老汉又狠狠叩头,脑门上登时迸出血来。   陈淼点头,“好,本官答应你。”   杨老汉顿时老泪纵横,又砰砰砰磕了几个头,老老实实将怀中的一大摞房契、地契和银票以及提前按了手印的捐献家产的字据递了上去。   这几日他虽然被放回家,可根本睡不着。昨儿夜里他照例绞尽脑汁的想法子,看到炕头自己跟席桐学画的用具后,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出来一个人。   那一家客栈的郭先生不也是有个不孝子么?他没打没骂,直接釜底抽薪,想好退路之后一口气将家产全捐了国库。   如今自己自然是没退路的了,可其他情况倒是颇有相近之处。既然如此……   自己将家产捐了,说不得能将圣人的火气降一点下来,杨家的列祖列宗也不至于被骂的太厉害。   骂吧,恨吧,只对他一人来就好,是他没生对儿子,是他没教好儿子!   ——   展鸰和席桐也对杨老汉的活学活用十分佩服,觉得这实在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真要说起来,杨文之可恨更胜于杨武和杨老汉父子,这爷俩如今走到这一步,杨文的蛊惑居功至伟。   可若真论起律法,杨文又确实是无罪的。   因为自始至终,他从未直接正面的蛊惑过任何一个人行凶!   即便真要罚,陈淼也不过能从人情方面出发,讲讲孝道,讲讲兄友弟恭,斥责他不够有孝心、不够关心兄弟,可这也不算犯罪吧?只好勉强羁押他几日或几十日,再打几板子。   可那又怎么样呢?杨老汉和杨武一死,那偌大的家业都成了杨文的,出来之后,他照样可以混的风生水起!   想必要不了多久,世人就会忘记,甚至转而同情起这个被父亲和弟弟“带坏了名声”的大善人来。   而杨老汉显然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展鸰和席桐真是服了,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当杨文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家父亲究竟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之后,会是何等暴怒。   罢了罢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爷仨显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大家也算是开眼界了。   这案子一了解,夫妻两个就迫不及待的跟陈淼辞行,逃也似的出了福园州。   他们都觉得这福园州简直有毒,前后来了几回,好事儿没碰上,反而净是糟心事儿和变态!   这名字真是要命,人家从头丧到尾的黄泉州虽然听着有些吓人,可实际上活泼又安宁,哪儿跟这个福园州似的,白瞎了好名字。   刺客和冰淇淋两匹骏马跑的跟疯了一样,瞬间就将福园州三个大字甩的远远的,一直到扭头也看不见了,展鸰这才觉得安心了些。   “前后来了几回,住了这么些天,我都觉得自己快变态了!”展鸰心有余悸的说。   、   多吓人呐,长兄嫉妒起头的爷俩双重组合连环杀人案!   席桐跟着笑了一回,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虽然杨家的事出人意料,难免可惜,但多年来的积年案件终于水落石出,还是更加值得庆幸。   两人归心似箭,完全顾不上欣赏数日大雨浇灌出来的路边野花,只是埋头赶路。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一家客栈便映入眼帘。   展鸰忍不住笑出声,“回家啦!”   两人只是欢喜,却不知此时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惊喜等着他们。   夫妻二人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路,才到了客栈外头的空地上,就隐约发现过来迎接的大宝等人面色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后下马后问道:“怎么了?”   大宝飞快的往里瞧了眼,张了张嘴,憋得脸通红,还是摇头,“俺不知道!”   展鸰&席桐:“……”这谎能撒的再假一点儿吗?   见大宝打定了主意做锯嘴儿葫芦,两人也是无可奈何。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自己不爱开口,难不成你还能硬掰着他的舌头发声吗?   两人只好满头雾水的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观察,就发现好像今儿工作时间脱岗的人格外多:一个两个的都挤在这儿做什么?又觉但凡遇到的人都很奇怪,要么满脸怜悯,要么憋笑,要么同情,要么就是像铁柱和二狗子这几个元老一样比较有良心,显而易见的是着急。   展鸰只是打手势、做口型,“怎么了?”   二狗子死命噘嘴瞪眼,杀鸡抹脖,一个劲儿的往后院指画,恨不得跪下求她别轻举妄动。   展鸰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越发云缭雾绕的。   不过等他们两个绕过后头院子里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的葡萄架,看见石榴树下的躺椅上躺着的那个小小身影后,什么疑问就都烟消云散了。   “鹤儿?!”   半梦半醒间的展鹤浑身一抖,迷迷糊糊还没睁开眼睛呢,身子已经本能的动起来,下意识的喊道:“姐姐?”   足足一个月不见,姐弟俩都想念的紧,不多时便各自飞奔抱在一处,一张脸几乎都要笑烂了。   展鸰抱着他连亲好几口,又想笑又想哭,不住的问他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的,吃没吃饭,饿不饿。   “挺好的,回来差不多一个多时辰了,吃了卤煮!姐姐,我这些日子可馋死了!”展鹤认认真真的回答,说到最后又有点委屈,撅着小嘴儿喊道,“想吃烤鸭、凉皮、烤鱼、果冻、肉火烧……”   他张嘴就叭叭儿的说了一大串,听的人头晕目眩的,展鸰满口应下,笑着说给他挨着做。   真好,真好,鹤儿还是回来了!   郭先生和纪大夫都在旁边看的感慨,此刻又忍不住出声笑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孩子自己有主意的很,偏你整日瞎操心,东想西想的。”   人都回来了,展鸰整个人都舒展了,别说给人打趣,就是给人打几拳也无所谓,当下就跟着笑。   谁知郭先生的话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刚还笑嘻嘻的展鹤瞬间抹了脸,将一张肉乎乎的小脸儿死死板起来。   他胡乱推开展鸰的胳膊,用力撇着腿退出去好几步,想了想,又狠心退了两步,这才仰着脸,插着腰,大声道:“姐姐和哥哥都是大骗子!”   笑容还挂在脸上的展鸰&席桐:“……啥玩意儿?”   见他们不承认,展鹤越发委屈了,当即又努力抬高了声音控诉,“纪爷爷说了,你们要去海边玩,还吃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你们撇下鹤儿了,你们不要鹤儿了!”   小东西声嘶力竭的喊着,最后一句话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一张脸都涨红了。   太可恶,亏他这样想念哥哥姐姐,可他们竟然背着自己吃好吃的!   哦,还想去海边去吃好吃的!   说好的等着鹤儿呢?真的是太过分啦!   鹤儿生气啦!   展鸰和席桐呆滞半晌,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于是……齐刷刷将饱含杀气的目光射向纪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夫:“嘿嘿,小鹤儿,你哥哥姐姐做了好些好吃的呐,他们还要带着我们去海边吃大螃蟹蛤蜊和虾爬子!”   展鹤:“那,那鹤儿呐?”   纪大夫:“展丫头说啦,你回不回来都去!”   展鹤:“=口=!!” 第132章   托纪大夫嘴快的福, 展鸰和席桐向小孩儿许下无数承诺, 签了无数割地赔款的协约, 并保证专门为他做点儿别人都没吃过的新鲜小灶,这才行了。   展鹤勉为其难的点了头,还非常认真的跟他们勾了手指头, “说好了的, 不许反悔!不然变成小狗!”   夫妻两个都点了头, 小孩儿这才罢了,又兴致勃勃的问他们去办什么大事, 好不好玩。   好玩?确实是不好玩的,可以说是他们见过的最阴暗的事情之一,只是这事儿却不好跟现在的小朋友说了。   见话题转到这边, 正心虚的纪大夫忙赔笑上前, 没事儿人似的道:“两位辛苦了,来来来, 喝碗凉茶!”   快多喝几碗降降火气……   展鸰斜眼瞅他,老头儿刷的别开脸,看天看地就是不敢跟她对视。   “我隐约记得前几日您老一上茅房就小半个时辰来着?”   前阵子纪大夫有点苦夏, 没什么食欲,可巧展鸰做的麻辣小龙虾什么的极其开胃, 老头儿连着几天吃的特别狠, 又不活动, 结果就便秘了。   纪大夫没想到她这个当儿提这一出,心头咯噔一下, 觉得不妙,当即大声喊道:“没有,没有的事儿!谁冤枉我!”   郭先生在旁边替自己的学生出气,当即举起手来,“我,我作证,那老不休整日占着茅房,着实可恶!”   大热天的,茅房里头风景好啊还是气味宜人?但凡有的选,谁愿意占着!恼羞成怒的纪大夫才要说话,就听展鸰凉凉道:“大宝,交代给厨房里,说这几日纪大夫身子不适,饮食一概要清淡的,什么白菜豆腐就不错。对了,粥也不许放肉,多多的来些蔬菜便好。”   纪大夫一听,整个人都要凉了!   这不能吃肉的日子还能算人过的吗?   可眼见着展丫头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纪大夫就怂了,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话统统打了个转儿咽下去。   天大地大,厨子最大,惹不起惹不起。   罢了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忍忍就好了!忍过这几日,他不照样还是生龙活虎的好汉么?话说最近他在饮食上也确实该收敛一些。   好在虽然不能吃肉,可没说不能吃点心呐……   纪大夫正暗自侥幸,却听席桐又非常善解人意的提醒自家媳妇,“天气湿热,身体负担本来就大,那些个糖果糕饼的重油重糖重奶,多吃了怕也不好。”   展鸰十分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可真狠啊!那老头儿爱点心尤甚,远超肉食!我不过杀鸡儆猴,你这一招可就直接是釜底抽薪啊!   席桐很是谦虚的笑了下,温温润润的,瞧着特别人畜无害。   “咳,二掌柜此言甚是有理!”展鸰笑眯眯的放着狠话,“也扣你三日点心,对了,前儿许诺的三盒枣泥蛋黄酥皮饼还剩两盒,也不许在这三日里提。”   纪大夫倒抽一口凉气,恨不得立时就厥过去,然后三天后再醒来。   肉没有了也就罢了,可,可如今连点心都不能吃了?   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不活了,活不成了啊!   这种想法在展鸰端出来一盘黄澄澄香喷喷,叫什么蜜桃派的新式点心来时,瞬间达到巅峰!   那什么蜜桃派的,有点像她之前做的蛮夷那边的匹萨,都是馅儿堆在上头。不过这个蜜桃派边挺高,很有点像大盘子,然后里头转着圈儿的码着好些晶莹的桃肉,瞧不见还有旁的没有。   展鸰有点唏嘘,“没有正经烤盘,边缘到底是略焦了点。”   说着,她便将那已经烤成黄棕色的边缘切下丢到一旁,准备稍后泡了跟猪饲料混在一起。   没了边缘包裹之后,里头美丽的派皮和果肉便直拉拉的露出来,行走间一阵更加浓郁的酸甜味道袭来,纪大夫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娘咧,边儿你不要了可以给我啊!   席桐瞧了瞧,点头称赞,“如今那烤炉你用的越发如鱼得水了。”   当初头一回用这个烤炉做点心的时候,前两批可很有点儿惨不忍睹。   “面包就算了,这类并不需要附加工具的西式甜点总要简单些的,”展鸰笑道,又取了刀子来切,“基本上都有固定的比例,只要按着那个来,摸准了烤炉的脾性之后,成功率很高的。”   倒是中式点心更复杂些,没什么现成的经验可循,很大程度上都要靠个人手感和悟性,等失败无数次后,将那些个“稍稍”“少许”“适量”摸索出门道,这才好歹能成了。   因黄泉州的桃子并不很甜,煮桃子“罐头”的时候展鸰又略加了一点蜂蜜调味,因此桃肉越加晶莹,颜色也更好看,汤汁也更为粘稠,特别适合做派。   展鸰切完了,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展鹤就高高举起手,用力垫着脚尖申请,“我我我,姐姐,我来分!”   展鸰失笑,“好,你分。”   说完,真就去旁边坐下了。   展鹤美滋滋的拿起家中专门用来切点心的钝铁片,先小心的铲起一块放到展鸰面前,“姐姐吃。”   天地君亲师,姐姐待他如亲人,更有救命之恩,合该如此。   帮大家分完了之后,展鹤才要坐下吃,眼角的余光却又瞥见尤其可怜的纪大夫,不由得心软,小声问:“姐姐?”   展鸰也顺着往那边瞅,就见纪大夫刷的别开头,只是耳根子还有点红。   不吃不吃,老夫就是饿死,死在这儿,也绝不会吃的!   “圣人也说过,赏罚分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席桐正色道,“且纪大夫这几日在饮食上着实放浪了,你且瞧瞧他这些日子胖了多少?再这么下去可还了得?你现在给他吃可不是为他好,而是害他呢。”   纪大夫愤怒的扭过脸来,心道我怎么了?怎么就不得了了!   小孩儿一听,果然认真打量起来,半晌惊讶道:“是哦,胖了好多!”   说着又张开两条胳膊比划起来,“之前鹤儿走的时候,纪大夫的腰这么粗,现在,这么~这么粗了!”   纪大夫:“……”   郭先生闻言,就动作幅度特外大的抖了抖自己身上十年如一日松垮的袍子,又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抱怨道:“唉,我倒是羡慕他,哪里像我,吃什么都不长肉,白吃了!”   真是太忧伤了。   纪大夫特别想喂他一口巴豆。   几日闹了半晌,纪大夫到底也没捞着吃,只是自己叫了一碗绿豆汤,一边幽怨的看着众人手中黄灿灿的蜜桃派,一边喝着寡淡无味的绿豆汤。   他娘的,这绿豆汤竟然也不许放糖,不加糖的绿豆汤还算什么绿豆汤!   那边展鹤咬了一口蜜桃派,只觉奶香浓郁酸甜可口,且因为多有水果,十分清新,并不会如一般点心那样吃多了腻味,当下高兴地了不得。   谁知乐极生悲,小孩儿刚要咬下第一块的最后一口,却觉得口中一痛,然后张嘴吐出一粒白色的东西来。   众人都凑过来看,就见他白嫩嫩的手心里赫然托着一颗牙!   展鹤都呆了,木然的伸手往自己口中摸了一回,果然在原本下门牙的位置摸到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然后便看着指尖的血丝哇的哭了起来,“哇啊啊,鹤儿的牙没有了!”   几个大人先是一怔,继而哄堂大笑。   展鹤一听,哭的更厉害了。   展鸰最先回过神来,笑着安慰道:“别怕,这是鹤儿长大了,正常的。”   展鹤泪眼婆娑的看向她,哽咽道:“骗人!分明,分明你跟哥哥都有的,先生和纪大夫也有,父亲和母亲也有的,只有,只有弟弟没有!可鹤儿已经好大了!哇啊啊啊!”   母亲都说弟弟很快就会长牙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就连吃奶的弟弟都比不上,现在说话还漏风了,展鹤越加悲从中来,哭的更大声了。   众人又结结实实的笑了一回,然后轮番上阵,总算是把事情的原委讲明白了。   “这个呢,叫乳牙,乳就是奶,就是奶娃娃才会长的,”展鸰耐心道,“人都是六七岁上换牙的,什么时候开始换牙了,才证明你要长大了,等彻底换完,你就不再是奶娃娃,是个正经的男子汉啦。”   展鹤似懂非懂的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还不忘重申,“鹤儿早就是小男子汉的,哥哥也说了的。”   说完,还故意用力挺了挺胸膛,好让自己看上去比较庞大一点。   只是他现在缺了一颗门牙,说起话来难免有点漏风,男子汉听起来便像是“男痴汉”,所以场面实在严肃不起来。   席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现在你只是个小男子汉,等什么时候换完牙,学会了骑马射箭,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展鸰忙道:“我会学得很快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忍不住去舔下牙龈上的豁口,又伸手去晃其他的牙齿,发现还有另外一颗牙也微微晃动后,越加恐慌。   现在少了一颗牙就有点说话不清楚,那要是再少一颗还了得?肯定没办法吃东西了!   展鸰安慰道:“别怕,早换完了早省事,以后就可以吃更多更好的东西了,对不对?”   展鹤捂着嘴巴想了会儿,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就又欢喜起来。   虽然缺了一颗大门牙,但小孩儿还是非常顽强的将最后一口蜜桃派吃掉了!   然后他便骑在席桐的肩膀上,亲手将自己换下的第一颗乳牙高高放在屋顶上,并双手合十的默默祈祷:   “神呐,请保佑我快快换完牙吧,鹤儿还有好多想吃的东西呐!” 第133章   次日一早, 展鸰才出门就见到了久违的一大一小跑步练拳的场景, 再受一个熊抱, 一声脆生生的姐姐,哎呀,真是身心舒畅!   这才叫日子呐, 这才是正常人生, 什么变态, 什么杀人狂魔,统统见鬼去吧!   所以她今天跟客人们打招呼的笑容就分外真挚, 进厨房的脚步就格外轻盈。   如今客栈人口多了,员工三班倒,基本上大家都是分开吃的, 展鸰、席桐两口子带着展鹤, 还有郭先生和纪大夫,这几个人都在一处, 其余人各自去员工食堂。   赵老三又送了不少小龙虾和螺蛳来,展鸰叫李慧他们炒几锅往城里分店送去,她自己单独留出来一盆, 洗干净剥好了包大馄饨。   这几天大家吃辣都不少,也该换换口味了。   那龙虾头里的黄也没舍得浪费, 单独挑出来攒了一碗, 用上等清油炒出来, 回头或是拌饭或是夹馒头,都十足香甜, 根本不需要别的配菜。   早起肠胃弱呢,正好来点新鲜味美的清汤馄饨。一只约莫指头这么长,薄薄的皮儿下面直接透出来粉红色的虾肉,越发叫人垂涎三尺。里头撒点切好的蛋丝和紫菜,清清爽爽一碗下肚,肠胃都舒展开了。   一碗馄饨吃不饱的话也不必着急,夏日最不缺的就是各色菜蔬了。用软面糊飞快的往锅底下头一粘,不多时,一张薄到透明的米皮小薄饼就得了。   提前将绿豆芽、土豆丝、腐竹、木耳等炒熟了,野菜和水灵灵的胡瓜都洗干净切成合适大小的条和丝,用那小薄饼一卷,或是蘸一点些许辣椒油和香醋调成的酸辣汁儿,或是抹一点香喷喷的黄豆酱、甜面酱,怎么吃怎么美!   就连一连吃了十顿清汤寡水,天天叫嚣着自己快变成兔子活不成的纪大夫也没忍住,压根儿顾不上抱怨,一连吃了两碗大馄饨,又吭哧吭哧卷了三个菜卷!   他隐晦的打了个饱嗝,非常严肃的琢磨到底要不要吃第四个。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塞一点!   话说他刚刚趁人不备,偷偷蘸了点酸辣汁儿,哎呦喂那滋味儿,绝了!   对了,拿这个抹虾黄膏儿简直能香死个人!可惜太少了些,大家都不舍得多吃……   展鹤才刚掉了一颗门牙,吃馄饨的时候倒罢了,胡乱啃吧,倒是吃菜卷的时候,每回一口下去,那饼卷就凸出来一块,然后再飞快的东看西看,瞧瞧是不是有人偷偷笑话自己。众人想笑又不敢笑,生怕再伤害了小朋友脆弱的心灵,都不敢往那边看了。   还有城里的老主顾,刚开城门就赶着马车往这边跑,又仗着脸儿熟,特意跑过来跟他们打招呼,死乞白赖的混了一碗馄饨过去,美的走路都打飘。   瞧见了么,这就是常来的好处了!那些个吃饭馆的,还是菜单上老几样,豆浆油条包子稀饭,好吃吗?好吃!但像他们这种几乎见天来的,不也图个新鲜稀罕吗?   纪大夫就特别愤怒,吹胡子瞪眼的道:“瞧瞧,瞧见了吗?那等小人得志的嘴脸!这是咱们自己个儿家里吃的,他一个外人,大清早上跑来打什么招呼?那就是馋的!回头就跟铁柱他们说说,再见了就打出去!”   千万别招惹一个连续几天没捞着见油花的老头儿!真的,无名火烧的噼里啪啦的。   展鸰失笑,“那都是情分,哪里好撵出去?若不是麻烦,我也就在菜单上加了。”   麻辣小龙虾倒是好说,全天都能卖,可这个馄饨大抵是早饭,时间又紧,销售量又有限,她也就懒得麻烦了。   见纪大夫那张胖脸上还有点愤愤的,展鸰就笑,“得了,瞧着这几日您眼睛也有神采多了,吃肉吧,啊。不过可不许一回吃太多,什么辣的甜的咸的,到时候受罪的可不是我们。”   啊?他能吃了?!   纪大夫愣了半晌,忽然就觉得天也蓝了水也清了草也绿了,连才刚过来混饭的那位熟客也不再面目可憎了似的。   嗯,行!来吧,人多热闹!相聚就是缘分呐!   后面赵老三过来打招呼道别,展鸰还特意嘱咐,请他这几天将那路线再结合天气规划一遍,尽量走人烟多的地方。   赵老三忙应了,“那是自然,小人都准备好了,正值夏日,天气多变,少不得得谨慎些。”   听到后面她说的走人烟多的地方,赵老三就忍不住笑着奉承道:“两位掌柜的这样好的身手,还怕人少的地方么?”   结果就听展鸰幽幽道:“有人烟,就有吃的啊。”   谁知道旅行途中会发生什么事儿,万一遇到点意外情况,有人烟安全不说,各色吃食也齐全不是吗?   赵老三:“……”行,行吧!这理由还真是叫人无法辩驳。   不光赵老三忙活,展鸰自己都快忙死了!   她将需要携带的装备用具都交给席桐打理,自己则是专心弄起来吃食。   天气热,许多东西都不好带,甚至是直接不能带,可偏偏又不能不吃,不然一路走下来,身子先就垮了。   她将丝瓜、茄子、南瓜等许多蔬菜和红杏、李子、樱桃、桃子等好些水果都烘干了做成菜干、果条,然后分成小份,又带了许多腌货。前者是每天都要摄取的,后者能保存更长时间不说,还可以有效降低需要携带的食盐:想吃盐了,丢点腌货下去就成了,多方便!   这些干货可以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吃,也不至于叫伙食太寒酸。而路过城市时,他们便稍加休整,顺便补充物资。   也不知黄泉州的张同知是从哪儿听说的他们夫妻两个去福园州帮忙的事儿,还特意在休假的时候微服来了趟,十分高兴地称赞了他们无私帮助邻近州的举动。   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儿,不一定求做出多么出色的成绩,只要比邻近对手强就行了!   展鸰那会儿刚烤完水果干,身上一股蜜糖味儿,可她却觉得自己不断散发着铜臭气,当即十分不好意思却又诚实的道:“其实,也是有钱可拿的。”   陈淼当时都说了么,有赏银的。而且因为这一连串的案件跨越时间久、范围广,影响也深远,赏银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大数目。   张同知一怔,旋即笑的更欢快了,“这也是应当的嘛!大人也听说了,十分欣慰且钦佩,只是不方便前来,特意委托我过来瞧瞧。”   瞧瞧,他们黄泉州的百姓去给福园州的人帮忙了,这不正说明了他们黄泉州的人能干,福园州无用么?若非这两位掌柜的不爱张扬,他都恨不得敲锣打鼓的叫所有人都知道!   新任黄泉州知州姓童,五十多岁快六十岁的人了,在新明州的时候展鸰和席桐就听蓝源说了,是个挺本分能干的人,不过不大会来事儿,所以这么大年纪了才爬上知州。   虽然有张同知往来斡旋,不过展鸰和席桐到底跟这位童知州没什么私人关联,倒不好贸然前去相见。而童知州也没个由头,不可能轻易往这里来,故而两边至今还未见过。   但听张同知的意思,童知州对他们印象似乎也不错的样子。   这也难怪,因他们的关系,黄泉州平地里多了一项酒精和高度白酒的产业,几乎全国所需都得从这里进,每年税收惊人!如今褚清怀升迁去了府城,接下来的政绩基本上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到他头上,也不知是他终于时来运转得了这肥差呢,还是拜对了菩萨……   两边说了一回,展鸰又请张同知吃了一回蜜桃派。这厮口口声声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甜食,可还是一口气吃了两块,又心满意足的喝了一碗荔枝饮,中间又数次有意无意提起家中一对千金爱甜,导致今日很有些胖了,他与夫人俱都十分苦恼云云。   展鸰瞬间会意,又叫人去将才刚出炉的蜜桃派和樱桃派各包了一个。   张同知自然十分推辞,但架不住主人热情,勉强收了,又拍胸脯保证他们不在期间必然叫衙役们多多巡视,包的万无一失。   然后展掌柜的也很是高兴,又亲自送出去一里地,着实宾主尽欢……   将张同知送走之后,展鸰就知道一家客栈的安全有保障了,一时高兴,就去准备明天的饭去了。   出门之前,总喜欢吃的饱一点。   最近天气暖和,鸡鸭长得也快,但是好多都因为太热不爱下蛋了,大宝还抱怨过几回,说吃的还挺多,这么下去简直要白养活啊。   展鸰一琢磨,决定先杀一批烤了,剩下的看看结果。   要是没觉悟呢,就都进烤炉,入秋之后再采买;若是奋起下蛋了,那就多养些日子。   看,她就是这么民主的人,两条路自由选择,都提前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不过因为天气炎热,原先销量遥遥领先的王牌烤鸭也呈现明显的下滑趋势,被凉皮、果冻和凉面等清新爽口的吃食后来居上,如今销量屈居第四。展鸰就琢磨着弄点新口味。   可巧花开烂漫,不少地方都有新鲜好蜂蜜,她着实买了些,便弄了些鸡鸭做蜜汁烧烤。   头和脖子都做卤味,两只大腿做蜜汁腿,翅膀和剩下的部分刚好是鸡背、鸭背。这样分开来卖,不仅贴合了夏日百姓普遍食量下降的实情,还可以让个人根据自己的口味专门选择,而且从价格上看更便宜,也更容易出手。   因温度高,腌制品容易入味,展鸰只在早上将这些戳了孔的生肉均匀涂抹酱料,腌制到晚上就很入味了。   蜜汁品中非常重要的一味调料是叉烧酱,这个时候自然是没有的,少不得用别的调味品代替。   好在以前展鸰也曾懒得搜罗来着,就用手头现成的东西调和,滋味并不比专业的叉烧酱差,反而很有特色。   月上梢头,郭先生和纪大夫照例在花丛间的空地上点着驱蚊药草下围棋,无奈一方棋艺不佳,战势始终呈现出一面倒的局面……   月亮羞答答藏在树梢后面,天空中缓缓浮着几片雾似的云彩,风一吹就散了,过一会儿又悄悄聚在一处。   地上虫鸣蝉叫,灯火影绰,十分热闹。   忽然,空气中飘来一阵奇异的香气,甜甜的,咸咸的,有点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叫人忍不住停住手头的活儿,凝神细嗅。   纪大夫见状,猛地抬手打乱棋局,忽的站起身来,理直气壮道:“不下了不下了,平局平局,哎呀,展丫头这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简直要了人命了。”   郭先生回过神后看见的就是乱七八糟的棋盘,登时气个倒仰。   这胖厮哪儿来的脸说平局?!   城里到了夜里关城门,下头的村庄可没有,这会儿正有许多百姓带着孩子过来送捉到的知了猴,闻到这味道就有些拔不动腿。   不多时,小翠儿等几个小丫头就笑吟吟端着个大托盘出来,里头放着好些切成约莫一口大小的红棕色的鸡鸭。那些皮被火光一照都油亮亮的,看着就叫人心中馋虫造了反。   不少孩子的眼睛直接就挪不开了,好些的含着手指偷偷流口水,忍耐力差的立刻就抱着爹娘爷奶的胳膊和腿开始扭,哼哼唧唧的想吃。   “爹,俺想吃肉!”   “爷爷,馋煞人了,俺也想吃!”   “娘,俺,咱,咱买了知了猴,也买一块吧……”   但凡能走出十几里地来卖知了猴的,哪儿有几个手头宽裕的?还指望着得点铜板家去买些柴米,扯几尺新布哩,何曾奢望过吃肉?   于是一众家长就没几个敢应声的,要么直接生硬地说小孩儿不能吃,要么就狠心捂住孩子的眼睛,还有的十分卑微的去外头棚子下面的茶壶那里倒免费的凉茶喝。   好歹有一家人大约手头略松散些,当爹的回忆了下一家客栈平日里卖烤鸡烤鸭的价钱,又看这些都是小块,简单盘算了下自己手头的铜板,便很小心的询问道:“敢问姑娘,这个是怎么个卖法?”   小翠儿她们才刚将签子往蜜汁鸡鸭上面插好了,听了这话就笑道:“这位老乡,您误会啦。这是咱们掌柜的才琢磨出来的新式吃法,她说也不大确定口味如何,且先切了两只给大家尝尝味儿,好不好吃的只管说,就听听大家的意见,不要钱的。”   众人一听,登时炸开了锅,好些人都不敢相信,口中木然着只是喃喃,“真不要钱?”   “不大能吧?”有人就道,“这些少说也得两只鸡鸭,便是你们家最便宜的风干鸡鸭也得将近一百个大钱哩,她竟舍得?”语气中竟颇多怀疑。   s   谁知话音未落,方才还将信将疑的百姓们先就不高兴了,立即调转枪头。   “你这人怎么说话!”   “哪儿来的,指定不是俺们小青山村的!”   “也不是俺们大柳树庄的!”   “人家可是圣人亲口称赞的展仙姑!这样的善举简直车载斗量!光是做的那酒精就救了多少人的性命?那可是功德无量的善举!还有每月的义诊,如今周遭多少百姓都不必城里看病了,直接从这里白拿药,一个大子儿人家都不收的!”一个大娘很是激动的道。她一把年纪了,还说的满脸通红,口水乱飞,显然是动了真气。   那人给这个阵势吓了一跳,就有些讪讪的,不过还是嘴硬道:“大娘您急甚么,俺又不是说恁老人家。”   “你倒不如说她,她心里还好受些!”旁边有个三十来岁的嫂子道,“她老人家的孙儿那日险些没了,就是这客栈的纪大夫治好的,人家展掌柜的又送了药,一文钱也不肯收。平时乡亲们但凡有点不好卖的瓜菜、针线的,不拘多少,这一家客栈都收了,当场给钱,省了多少事,十里八乡谁不感激?才刚大家伙不信,是不好意思再受,你这后生倒好,偏这样诋毁起来,俺们听了可不依!”   “就是!”周围又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很有些人情绪激动,“谁说一家客栈和展仙姑的坏话,就是跟咱们乡亲们过不去,谁也不饶他!”   光是这几个月客栈里收购知了猴吧,连带着孩子都能挣钱了,如今好些人口多又勤快的家里,都挣了一二两银子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好事!且两个掌柜的都发话了,只要客栈不倒,日后年年都收,试问谁听了这话不感激?   有银子就能活下去,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病了直接过来瞧病,娃娃大了还能送来识字做活,细想想,这里建起来的一家客栈,直接或间接的救活了多少人家?人家却从来不求什么回报,如今竟还有人说风凉话?   又有人追着问那厮究竟是哪里来的,势要追究到底。   那人不曾想自己酸溜溜一句话竟惹来这么大的麻烦,早就吓瘫了,哪里还敢应?只是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到底藏不住,有人从后头挤进来,就着道边的火把看了一回,立即大声喊道:“俺认得他,俺是小王村的,他是村东头做豆腐的老王头的表侄儿,前几日才投奔来的!”   众人嗡嗡议论出声,看向那老王头表侄儿的表情不免十分鄙夷。   “怪不得,原来是外头来的,难怪这样没见识!”   “呸,打量人家都跟他们那儿似的抠搜么?”   “我就瞧不上这样的,自己想什么就罢了,偏以为人家也跟他似的……”   “老王头儿俺认识,怪厚道的一个人,怎的弄个表侄儿这样不争气?”   “不都说了是表侄儿么,隔了多远的亲戚……”   当下就有人说要找老王头说道说道,言明这么弄不成。管他是不是外来的,既然如今在咱们沂源府讨生活,合该入乡随俗,这么红口白牙冤枉人哪儿成!这不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么!回头若是传了出去,指不定叫外人以为他们沂源府的人这么忘恩负义哩!   老王头儿的表侄儿早就臊的不行,哪里还能等到排队卖知了猴,很快便面红耳赤的捂着脸跑了,看得人直摇头。   那大娘就道:“这个后生不中用,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不知者不怪,哪怕你当众跟个错儿哩,乡亲们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偏他嘴硬,啧啧。”   众人也没料到那后生竟这般行事,也有些傻眼,回神后议论一回也就不做理会。   稍后展鸰出来,见众人都满脸喜色的吃肉,一个个舔嘴抹舌十分满足,便笑着问大家感想。   众人都异口同声的说好,好极了!   如今糖尚属奢侈品,许多人还喜欢往茶水里加糖和其他作料熬制茶汤,故而男女老少少有不爱甜的,这蜜汁系列咸甜可口,正合了大家的脾胃。   其实展鸰自己也尝过,郭先生和纪大夫他们都一致好评通过,自然是滋味儿不错的。她不过是看外头乡亲们大半夜为这几十文钱奔波,感叹生活不易,便叫人挑了两只最肥的剁了,借着试吃尝味儿的由头分出来罢了。   这些百姓都十分淳朴,别人待他们好一分,他们便恨不得还十分,若不这么说,必然不肯下口的。   当天晚上,展鹤也吃了小半个鸭腿,结果第二天就哭着醒来,直说自己做梦梦见牙齿都掉光了。   展鸰等人实在忍不住,趴在饭桌上笑了个痛快,小孩儿气坏了,于是接下来都没说一句话。   众人笑了一回,又熟练的哄回来,展鸰和席桐收拾了下,拎了一只蜜汁烤鸡、一只蜜汁烤鸭去城里看潘老板。   两边也有日子没见了,眼瞅着他们就要远行,还是提前来瞧瞧吧。   潘老板瞧着精神倒还好,正巧两个公子潘方和潘圆也都在,两边都见了礼,又坐下说话。   中间不免提到昨日刚被实施剐刑的杨老汉父子俩,众人都唏嘘了一回。   潘老板就感慨道:“年初我还同他见过一回,实在瞧不出来,前几日刚得信儿时还着实吓着了。”   因不少人知道杨老汉曾在一家客栈学画,潘圆也问候了一回。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没敢把实情说出来。   如今外界只知道杨老汉曾在一家客栈学画,还都同情他们哩,却无人知道一家客栈的两位掌柜的便是协助破案的重要成员……   潘方就唏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就好比我熟悉的一个朋友,死活不肯纳妾,多少人都说他们夫妻举案齐眉,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专一之人,真是羡慕还羡慕不来。谁知去年就给夫人娘家人砸了铺子,你们道是怎么了?感情他在外头还偷偷养了两房小妾,儿子都那么大了,亏他家里瞒得死死的,竟都不知道!”   潘掌柜重重的哼了一声,当即教训儿子道:“男子汉大丈夫,讲究做事光明磊落,娶妻便娶妻,纳妾便纳妾,好不好的也不许藏着掖着,你在外头应酬多,更有三教九流之辈,你需得洁身自好,万不可学他们!”   潘家两兄弟当即站起身来,垂首听训,连道不敢。   席桐就笑,“两位公子皆是磊落之辈,断不会有此举,潘掌柜嘱咐了也是白嘱咐。”   潘掌柜还没说什么,潘方先就笑了,“是极是极,席兄实在是我的知音!媳妇一个就够了,若是再多,我着实应付不来,还不如多算几本帐、多做几笔买卖来的实在!”   他是个出了名的钱痴和怕老婆,故而一说这话,众人就都笑了,便又坐下吃茶。   听说他们要去海边,潘圆就有些腼腆的问道:“若是方便,不知可否帮个忙?”   潘掌柜就责怪道:“大热天的,人家辛苦走一遭,你却叫人带东西,着实不像话。”   又对展鸰和席桐致歉,“小儿无状,见笑了,且不必当真。”   展鸰笑道:“不妨事,其实我们也是去耍,且说来听听,若是不费事,我们且帮了也不值当什么。”   潘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位掌柜也是知道的,咱们两家的食客多有串联,月初我听有几个食客说起来,曾在一家客栈听了什么海兽的故事,说的神乎其神。可巧给内子听见了,我也觉得十分有趣,就想着,若是果然能得一见,或是见个一张半张画儿的过过瘾就好了……”   他与妻子新婚燕尔,感情甚是浓厚,有这个想法倒也很正常。   展鸰听后大笑,“我还当是什么,这个不难!”   看潘圆那么郑重那么为难,她还以为是影视作品中常见的千里寻亲之类的高难度活计呢,没想到竟是这么点儿小事。   潘圆听后大喜,连声道谢。   展鸰摆摆手,“只是这海兽之多,难以计数,便如陆上一般,成千上万,我们这回去可不一定见到什么,便只画见到的,或是熟悉的,旁的并不敢乱来。”   “自然自然!一张足矣!”潘圆满口答应,欢喜不已。   从潘家酒楼回来的路上,展鸰和席桐难免说起此事,就觉得这也是条新路。   既然要画,何不多画些?回来之后请木匠刻成版、印成书,大家或是当做科普,或是当做画本看了,一来解闷儿,二来若是有心人看了,也好多个了解……   席桐听她侃侃而谈,只是笑。   展鸰给他看的莫名其妙脸红,“你笑什么?”   席桐凑过去亲了她一下,“我笑你想的周道,以后咱们孩子的启蒙读物都有了。”   展鸰一怔,旋即伸出胳膊要掐,奈何席桐早就熟悉她的撒娇模式,一抬手就打马跑了,两人便骑着马在路上你追我赶,笑声随风飘出去老远。 第134章   转眼到了出发的日子, 展鸰和席桐一行人套了三辆车, 又额外牵了牲口, 以备不时之需。   早前肖鑫给他们弄来的那两匹母马如今也混熟了,就都一并带出去溜溜,不然往返几个月, 只怕回来时又生分了。   那两匹母马体型高大优美, 这些日子又养的好, 一身皮毛溜光水滑,十分耐看。因其中一匹跑步姿势格外优美, 长长的鬃毛好似水银泻地,席桐便为其起名为“飒嗒”;另一匹爆发力极其出众,速度惊人, 展鸰张口就给她定了“流星”的名儿。两个人四匹马轮换着骑。   如今刺客和冰淇淋还是频繁献殷勤, 可飒嗒、流星这对姐妹花对它们的态度更像竞争对手而非配偶:一出门就撩蹄子要赛跑,一言不合又踢又咬, 战斗力惊人,不愧根正苗红的野马出身……反正就是没有特别热情,小马驹子也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三辆车两辆坐人, 一辆专拉行李和各色炊具。郭先生和纪大夫有了年纪,出发前展鸰还特意请邻近村镇的百姓帮忙编了好些麻、竹、藤等做的凉席, 厚厚的铺了几层, 一来透气舒爽, 二来还能顺便减震。   两人试验了一回,觉得效果不错, 干脆他们跟展鹤的车里也铺了。   夏日出行最怕的就是热浪,原本展鸰还担心来着,可马车跑起来自己带风,下头还有几层植物编织的凉席透气,若再时不时用水擦拭一回,只要不在中午头顶着大日头跑,倒也很舒爽。   展鹤第一回 出这样的远门,又听说是去看海,头一天晚上激动地一宿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用带着豁口的嘴来喊人起床了。   出了城,小孩儿兴致勃勃的看着外头的风景,大声说着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的,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说话漏风了。结果才不多会儿就没了动静,展鸰欠身一瞧,早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就这么着,嘴角还带着笑呢,显然是真高兴。   席桐轻手轻脚的将他抱到后头,又往他肚皮上盖了一层缎子防风,展鸰就笑:“早前我还担心蓝大人会不同意,没想到也是个开明的。”   席桐道:“说来那夫妻二人也着实妥协了不少,不过我觉得还是这次端午宴上鹤儿一鸣惊人,叫他真正接受了现在这种教育方式。且大庆朝游学风气甚重,又有郭先生和纪大夫随行,咱们这两个保镖也不是吃素的,想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话间,两人又看到展鹤脖子上露出来的红绳,不免回想起来这东西的由来,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前天清宵观的张宋两位道长还特意来送行,除了各色干果之外,还额外给他们每个人都求了一个平安符。   展鸰就有些为难,虽然感动,但并不大想收,“据我所知,咱们清宵观似乎并不长于此道吧?”   按理说,道教倒是该有符咒一项,可惜如今没落,真正精通此术的人寥寥无几,整个清宵观上下也没人懂……   你们自己都不信的,弄了这玩意儿过来能有用吗?   两位道长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相互推诿片刻,到底还是宋道长非常小声却诚实的道:“所以我们是去青龙寺求的。”   展鸰&席桐:“……”   张道长又带点儿得意的补充道:“求回来之后,我们特意开了光的,如今正是佛道加持,必然保你们平安无事!”   展鸰&席桐:“……谢谢啊。”   瞧瞧,多么诚心且用心的合作伙伴啊!简直感天动地。就是不知青龙寺的大和尚们心中作何感想。   如今清宵观因酒精买卖强势崛起,风头无两,他们两个骨干却光明正大的跑去人家青龙寺求符,真不怕被误会成挖墙脚砸场子的么?是心大呢,还是两边的关系真就如此和谐融洽?   想不明白啊想不明白。   赵老三在前头开路,后头一家客栈三辆马车跟着,因正是草木繁茂的时候,好些地方道路两旁的树枝都长到一块去了,天然一段凉棚,十分惬意。   这回还是大树和荷花跟着,两人都没个家眷,不必牵肠挂肚,且也算驾轻就熟,显得很游刃有余。   荷花那丫头甚至还有心情哼着小曲儿,坐在车里头绣花!展鸰见识过之后不觉肃然起敬。   别说在车里绣花了,她平地上穿针引线都恨不得扎手,缝合伤口倒罢了,绣花?简直想太多。   荷花就道:“掌柜的您是干大事的人,何苦做针线?这都是小把戏罢了!”   说着,还有些激动和向往,“回头若是咱们真见了海兽,掌柜的您画了画儿可千万容我描个花样子……”   想想吧,人家手帕和衣裳上都绣花绣草的,她就给他们掌柜的绣个海兽,多带劲多威风呐!   至于大树,展鸰是打算将他培养起来,多跟着出来长长见识,若日后开分店,且叫他做个总管。   至此三家店分别就有二狗子和铁柱,红果、大树打理,他们夫妻两个就能做个甩手掌柜啦!   渐渐日上正中,赵老三问了展鸰和席桐的意思,便就近寻了一处平坦的树荫歇息。   “两位掌柜的,若按咱们的脚程,天黑前便能入城了,倒也不必急着赶路。”   展鸰点头,“甚好,附近可有水源?”   “有,”赵老三抬手一指,“这一带并不算荒凉,前头不远处就有一片庄稼地,为灌溉方便,颇有几口水井,那水直接打上来就能吃的。”   这会儿展鹤睡饱了,也醒了,一听就嚷着要去,“鹤儿没见过水井!”   在家时他是大少爷,这种东西自然入不得眼。而到了一家客栈,大家吃水又直接从后头的河里挑,自然也不需要画蛇添足的弄水井,他难免好奇。   “我们也没怎么见过,”展鸰对席桐道,“咱们那会儿这玩意儿也不多了。”   席桐很熟练的帮小孩儿重新绑了头发,三下两下就收拾的利利索索,“走,去瞧瞧。”   他的手真不是一般的巧,现在基本上一家三口的头发都是他帮忙梳……当然,主要是媳妇儿的,什么垂鬟髻、单螺髻、双螺髻、逍遥髻样样拿手,也不知什么时候跟李慧学的,更不知这个徒弟当时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是何等心神俱震。   【李慧:要了命了……】   反正如今展鸰在梳头方面还是肆无忌惮的手残,每天早上都乖乖等着人帮忙梳头,要是实在没空,她也只好使出自己唯二会的两种手段:三股麻花辫、四股麻花辫,哦,还有个马尾。   于是大树、荷花并赵老三带的小伙计留下架锅灶,点防蛇虫的药丸,赵老三亲自带着这两大一小一行三人去看井顺便打水。   郭先生和纪大夫趁机下来活动手脚,俩老头手搭凉棚眺望远处绵延不绝的苍翠和起伏的山丘,时不时指点议论几句,再吟诵几句古往今来的名句,只觉得好似整个心胸都跟着开阔了。   果然人总闷在一个地方不成,还得隔三差五就出来走走看看。难得有人不嫌弃他们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且多享受些日子吧。   纪大夫十分乐呵,弯着腰、背着手在附近走了一圈,竟又叫他找出来一捧不知什么草的,说是可清热败火,准备晾起来,过几日可以煮着喝。   郭先生笑道:“我看但凡你少吃些肉,少碰些辣子,别整日家窝在茅房里不出来,也不必喝什么清热败火的药草茶了。”   因前些日子上火,纪大夫着实被强行喂了好几天的蔬菜,如今俨然成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此刻却被郭先生故意挑出来,纪大夫不由得老脸微红,却不好再说,只是狠狠朝他依旧空荡荡的衣服上剜了一眼,愤愤道:“白瞎粮食了!”   好歹老子吃了还上膘,你可倒好,白吃了!   这老货就跟他养的那只王八一个脾性,吃的不少,可愣是没几两肉,真是天道不公!   荷花用车上带的水麻利的清洗早起才从客栈菜园子里摘的新鲜胡瓜,就见自家掌柜的他们又小跑着回来了,一个两个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席桐怀里多了一只去时没有的土黄色大陶罐,旁边的展鹤不等他放下就兴冲冲的对郭先生和纪大夫喊道:“看,小虫子!”   展鸰失笑,“叫蝌蚪。”   “哦,蝌蚪!”小孩儿从善如流的改口,双眼亮闪闪的喊道,“姐姐说,青蛙就是它变的,要我养着看,还要写观察日记!”   说完却又后知后觉的仰头看向展鸰,“可是姐姐,观察日记是什么?”   展鸰笑出声,“就是将你每天听到的看到的领会到的原原本本的记下来,也不必太过繁琐,只挑要紧的写就好。”   展鹤哦了声,认真道:“可是鹤儿觉得每天每件事都很重要啊。”   “这就是难处了,”展鸰拍拍他的肩膀,“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每件事各个过程也有主次之分,你得自己学着分辨。”   小孩儿大了,自尊心渐强,前不久曾非常强烈的抗议过被摸脑袋的行为很不男子汉,于是众人纷纷表示尊重,从那日起便都改拍肩膀了。对此,小孩儿表示十分满意,因为只有男子汉才被拍肩膀!   郭先生含笑点头,显然十分赞赏她这种教导方式,而一听蝌蚪和青蛙的故事也觉得稀罕,跟着蹲下去,就见那装了大半水的陶罐中果然有几个约莫黄豆粒大小的黑色游虫,一个个圆头大脑,后头还拖着一条尾巴,瞧着倒是憨态可掬,十分有趣。   “这同青蛙并无半分相似,”郭先生诧异道,“果然是它变得么?”   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他知道这两个晚辈不会胡乱吹嘘,可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太过匪夷所思,难免有些吃惊。   不等展鸰点头,纪大夫先就笑起来,“瞧瞧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出身的,连这个都不晓得!我们小时候时常抓来玩呢!你且等着瞧,要不了多久,它就生出腿儿来喽!”   他是寻常人家出身,不过经济略宽裕些罢了,儿时也是个皮的,时常同小伙伴们一起上山抓鸟、下河捕鱼,青蛙之类的自然经常见到。久而久之,这些东西大约是个什么关联也就差不多明白了。   不过还是今儿才知道这些小黑东西叫蝌蚪,名字倒是怪有趣的。   郭先生正啧啧称奇,难得没跟他唱反调,只是跟展鹤一起蹲在那里细细观察起来,又忍不住问要等多久。   展鸰努力回忆了下,“腿儿应该要不了多久,不过要想变成青蛙的话,估计得一两个月左右?”   她有些不确定的看了看席桐,后者同样不太确定的点了点头。   这些东西还是当初初中还是啥时候生物课本上学的,后来也用不到,这会儿差不多早忘了。   倒是纪大夫,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十分斩钉截铁的道:“差不多就是这些日子啦,左右咱们从海边回家之前就能瞧见活蹦乱跳的青蛙了,郭老爷,到时可别吓一跳!”   当年他拿着入药的蜈蚣给这郭老头儿看,当时吓得脸都白了,然后直接给自己骂的狗血淋头……   众人登时哄笑出声,郭先生面上挂不住,到底是又跟他干起来了。   俩老头儿你一言我一语,他说他臭棋篓子专门耍赖,他说他爱养王八简直匪夷所思;他又说对方故作清高,他又笑话人家合该喝水也上膘……   又过了会儿,赵老三才挑着两桶水回来了,身上还背着两捆菜,笑道:“才刚夫人给了糖,老爷买那陶罐又给多了钱,那家人死活不肯白要,硬是塞了两捆青菜,又帮忙打了水,送到半道才回去。”   出门在外,众人就叫席桐老爷,喊展鸰夫人,叫展鹤大爷,以便省去诸多麻烦。   刚才他们去打水,正好碰上在地里做活的几户人家,顺便打了招呼。大约不常有外人在本地庄稼地里出没,那些人一开始还挺警惕,好在有赵老三这个时常出门的,三言两语便让气氛活跃起来。   那些人见展鸰一行人穿戴讲究,举止不俗,都觉得大有来头,并不大敢上前。见这些城里人对着一口井都稀罕,那几户人家也跟看西洋景儿似的,还善意的提醒他们别靠的太近。   几个年长的百姓见展鹤生的玉雪可爱,不免十分羡慕,便是那几个被日头晒得黑黢黢的孩童见了,也是想上前却不敢。   好在展鸰出行前也做了万全的准备,当即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掏了几颗糖果出来,叫展鹤上前分食,心思单纯的小孩子便很快熟悉起来,并在大人说话期间很大方的将好玩的东西与新来的漂亮小仙童分享。因时常引水灌溉,田地旁边慢慢汇聚了几个小水洼,许多没有玩具的乡间孩童便在那里玩耍,展鹤就是在那儿发现的蝌蚪。   因隔着有些远,当时没法弄回来,席桐就出钱买了一户人家喝光了的水罐。   展鸰看那些青菜,见根上的泥还是湿的,显然才从地里拔出来,便笑道:“也是赶巧了,咱们晌午便吃这个,正好清清爽爽的。”   这些青菜都是大庆朝特有的,叫不大上名字,但生命力极其顽强,特别好养活,口感也不差,许多人家都爱种它。   她叫荷花将早起才从客栈菜园里摘的新鲜胡瓜拍成大块,加上蒜泥和香醋凉拌了,又手撕一只风干鸭,然后只用清油爆炒了那几个青菜。末了再将提前留出来的几颗青菜切成细丝,撒到煮好的蛋花汤里搅拌均匀,一顿午饭就算成了。   天气炎热,大家也都不大想吃面食,只等着夜里温度降下去开了胃口再说。   众人安安静静轮流午休了半个多时辰,又在树荫下休息,看书的看书、练字的练字、绣花的绣花、喝茶的喝茶,反正十分惬意。   赵老三且不说,他带的那个小伙计却不住咋舌,这哪儿像赶路的啊,倒像是外出游玩的,也忒自在了些吧?这些有钱人家的日子真不是他们能想象得出来的!   一直等到日头不那么毒了,众人这才心满意足的上了马车,精神饱满的往计划中的小镇去了。   这座名唤红叶镇的小城远不如黄泉州富裕繁华,自然没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一行人只是在街上略逛了会儿,约莫两刻钟就回来了。   等待晚饭的时候,展鹤兴致勃勃的写下出行头一日的日记:   “……今天我们抓了”   才写了几个字,他就满脸沮丧的问身边的席桐,“哥哥,蝌蚪不会写。”   席桐心道,可不是不会写么?这会儿只怕还没有蝌蚪这个专属名词呢!   等席桐写完了,小孩儿就认认真真在空白纸上描了几遍,记得差不多了才继续写日记。   “今天我们看了水井,黑乎乎的有点吓人,抓了五只蝌蚪,姐姐说,它们以后会变成青蛙。原来先生也不知道……纪大夫笑话他,先生又跟他吵嘴……午饭很好吃,姐姐做什么都很好吃……想看青蛙”   写完之后,展鹤像往常交作业一样递给席桐,“哥哥,写好了!”   然而席桐却摆摆手,“这个日记是写给你自己看的,不需要给别人看。”   “啊?”小孩儿愣了会儿,眨巴着眼睛想了下,忽然明白了,然后小小声的问,“先生也不能看么?”   “嗯,不经你的允许谁都不许看。”   “那,那鹤儿可以写许多小秘密吗?”小孩儿既紧张又期待的问。这种全然陌生的感觉新奇又刺激,让他的心脏忽然跳的飞快。   席桐一挑眉毛,呦,这才多大点儿的小屁孩儿,竟然就有秘密了?还“许多小秘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展鹤整个人忽然就莫名雀跃起来,他开开心心的收回平生第一本日记,又端端正正的坐回桌边,无比认真又郑重的补了一行字:   “少一颗牙吃饭好辛苦,想快快长牙……”   既然哥哥都说谁都不可以看,那么,那么就不会有人笑话自己了吧?   他就偷偷的,偷偷的跟路过的神仙爷爷说,希望神仙爷爷早点听见。   ——   谁知,就是这其貌不扬的红叶镇却在晚饭时候给了大家一个大惊喜:   豆角炖排骨,小鸡炖蘑菇,糊锅面饼子熬小鱼!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非常有理由怀疑这里的大厨是东北来的!   点菜的时候大家就被其他桌的情况吓到了:虽然也是盘子上菜,可这里的盘子个头也忒大了点儿,怪道跑堂的都说算起来俩人一个菜也就够了。   这哪儿是够了,简直够够的!   一行九个人,点了五个菜一个汤,一张八仙桌摆的满满当当,最后一个青菜豆腐汤上来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听到了桌子腿儿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赵老三介绍道:“小人和几个相熟的朋友时常往这边来,吃来吃去还是这家最好,滋味儿足,量也实在,自然不敢跟掌柜的您的手艺比……”   展鸰笑着摆手,“各有千秋,也不必非一较高下,得了,晌午没吃干粮,这会儿且敞开了吃吧。”   这种大盆菜或许不大怎么好看,乍一看好似乱糟糟一团胡乱堆着,可用料实在,酸是酸、咸是咸的,又舍得用火,一般都特别够味。   赶了一天的路,中午也没正经吃面食,现在夕阳西下,温度降低,食欲也重新回来,众人确实有些饿了,说笑一回,略作谦让,便纷纷动了筷子。   果不其然,那里头的肉都炖的稀烂,便是最难熟的排骨也入口即化,里头最肥厚的地方也充分吸饱了汤汁,被染成漂亮的红棕色。   展鹤本来自己去夹排骨的,谁知人家给炖的骨酥肉烂,他一夹,那肉径直从骨头上脱落下来,得亏着席桐眼疾手快,直接用饭碗接住了。   郭先生就笑,“活了一把年纪,临了也粗放一回。”   想他自出娘胎到现在,吃穿住用无不讲究,何曾对着盆吃过饭?   纪大夫照例见缝插针的挤兑他,“实在不必勉强,我瞧着这酒楼斜对面的包子铺买卖不错,想来滋味尚可,不如你去买几个包子,掰成点心那么大小,自己回去对着月亮细细的吃。”   众人忍笑,就见郭先生冷哼一声,视线凝结在纪大夫筷子尖上红棕油亮的肥嫩鸡肉上,“这样热的天,胖子本就不该吃肉。”   纪大夫顿时被戳中痛脚,当即飞快的将那鸡肉塞入口中,三下两下嚼烂咽下去,然后恬着脸辩驳道:“净是胡说八道,我吃的分明是蘑菇!”   众人忍笑,就听展鹤小声道:“说谎不好的。”   桌上顿时憋出几声低笑,纪大夫老脸微红,只做没听见,可是到底不敢再多吃,而是老老实实的吃了许多豆角。   不过话说回来,这豆角是跟排骨一起炖的,早就吸饱了排骨渗出来的油脂,滋味儿当真不错。   至于那糊锅面饼子炖小鱼,竟也很好吃。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弄的这种半个巴掌大的小鱼,没什么腥味儿,难得刺儿也不多,夹起来狠命吸两口便只剩下一排干干净净的骨架了。   展鸰仔细研究了好几条,确定不是海鱼,可这种淡水鱼却也是她没见过的,不知是不是本地特产。   见展鸰十分着迷,赵老三就小声道:“这鱼是这家酒楼的招牌哩,听说是老掌柜的从不知哪儿弄的品种,十分难养,前后花了十多年的功夫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光是赔本就赔了七八年,也亏得他们能坚持下来。”   言外之意,您再觊觎人家也不可能告诉您的! 第135章   因为一行人才刚刚启程, 在这个地方并不需要休整多久, 所以第二天补充完了水和菜之后就重新上路了。   出门旅行, 随着视野开阔,每日见识的人物增多,好像所有的人性格都跟着开朗了, 展鹤更是化身为活生生的十万个为什么, 每天复读机一样不厌其烦的提着各种问题, 哪怕其中某些听上去匪夷所思。   “哥哥哥哥,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啊?”   “哥哥哥哥, 下完雨,为什么会有彩虹啊?”   “姐姐姐姐,今天分明没下雨, 可为什么打水的时候河上也有彩虹?”   “姐姐姐姐, 为什么现在鸟儿,这样多到了秋冬就少了呢?”   “姐姐姐姐, 为什么有的猴子会生火,可是小鸟就不能呐?”   孩子有求知欲是好事,也不能扼杀他们的想象力, 所以绝世好搭档展鸰和席桐不得不拼了老命的调动起某些在集中已经渐趋模糊的知识,然后尽量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讲解给小孩儿听。   当听说绝大部分的鸟儿会在天气变冷之前就集体迁徙到南方过冬时, 展鹤使劲用自己现有的一点知识进行了联想, 然后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那么远, 难道它们不会迷路吗?”   展鸰和席桐实在是想不起来为什么鸟儿不会迷路了,又或者是现代科学家叫他们过来之前也没有研究出特别统一的科学解释?只好实话实说, “这个问题,哥哥和姐姐也不是很清楚,看来只有等鹤儿以后自己去弄明白啦。”   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有问必答的展鹤难免吃惊,“难道哥哥姐姐也不知道吗?”   在他心里,哥哥和姐姐简直无所不能,竟然也会有不知道的问题吗?   席桐老老实实点头,“世界是很大的,人的生命更是有限的,哪怕就是天下头一号知识渊博的圣人也不敢说自己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的时候实在没必要硬撑。”   展鹤点头,忽然又敏锐的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词,“有的时候?那有的时候就要硬撑吗?可是哥哥,你不是说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吗?”   郭先生就笑了,纪大夫也在旁边看好戏,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说实在的,这两个小子说的各种知识中,好多连他们也都不知道,谁知道是怎么弄来的?倒像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俩老头儿每日也都跟听新鲜故事似的旁听,如今差不多连自己的马车都不爱坐了,只愿意挤过来凑热闹。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何种环境下长大的,怎么瞧都不像正统的大庆朝人。可偶尔郭先生旁敲侧击当问起来,两人却要么打马虎眼,要么睁眼说瞎话,左右就是不肯讲实在的,所以最后大家干脆也不问了。   谁还没有三五个秘密呢?只要知道不是坏人就行啦。   这种温馨从容的现状,他们实在喜欢得很。   苦了大半辈子了,哪怕就是做梦呢,他们也由衷的希望这个美梦能够尽可能的长一点,再长一点……   席桐再转向自家媳妇,却见对方也已经麻利的转开脑袋,煞有其事的研究起菜谱来。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是厨师我做主,谁也不能打扰我做菜!   这可真是四面楚歌了。   罢了,男子汉就要多担当些。   唉,他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对小孩说:“这个等你长大之后就知道了,大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有时候你分明不愿意去做这件事,可因为种种原因,又不得不做。甚至有时候你分明知道真相,可是为了大多数人,或是你在乎的人好,也不得不撒谎。”   展鹤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拧着小眉头说:“父亲和母亲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先生也时常这样教导我,看来大人的世界真的很麻烦呀!”   顿了顿,他也小大人似的跟着叹了口气,马上又画风一转,“不过我还是想快快长大。”   纪大夫笑道:“长大之后就能吃好多东西了,是不是?”   众人发出善意的哄笑。   民以食为天,喜欢吃东西有什么不对嘛!   小孩儿也有点不好意思的抿了嘴,点头之后又补充道:“父亲说很多事情要等我长大之后才能做,所以我想快快长大,我想让所有的人跟我一样能吃上肉!”   他的声音中还带着一点明显的奶音,可说出的话却这样郑重,这样令人动容。   这只是一个孩子不假,但未必所有的话都是说过就算的童言童语。   恰在此时,天边忽然一道电光伴随着沉闷的雷鸣,展鹤眨了眨眼又转过头来,笑眯眯的问道:“姐姐哥哥,为什么会打雷啊?为什么会有闪电呀?”   被点到名的两位家长对视一眼,心中都在默念卧槽。这个问题就太深奥了啊,还涉及到电这种非常超前的存在,还真不大好解释。   此时此刻,两个人长期培养起来的默契发挥作用,异口同声道:“想必先生也想答疑解惑。”   展鹤乖乖转过头去看向郭先生,谁知对方张口就非常光明磊落的说:“并不,先生不知道。”   展鸰和席桐:“……”   关键时候掉链子,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展鹤拍手惊叹道:“哇,先生说的好干脆哦!”   展鸰和席桐齐齐点头,都对他这种推卸责任的行为十分不齿,好歹你也是先生啊,不要面子的嘛,在学生面前这样干脆利落的承认自己的短板就不觉得惭愧吗?   郭先生似乎是笃定要将诚实的美德发扬到底,笑呵呵的说:“先生我只是负责教书育人,只知道书本上的道理,问我如何写文章如何考科举,甚至如何为官做宰,如何研究帝王心术那没的说,可似此类天地自然间五花八门学问,自然还是你哥哥姐姐更加精通一些。圣人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你哥哥刚才不也说了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先生自然要以身作则的。”   席桐:“……”   请问哪里可以买到后悔药吗?   然后下一刻就见一家客栈的两位掌柜的齐齐仰面躺在车板上,高一声低一声的捏着额头哼哼,“头疼。”   展鹤正担心,就听纪大夫笑道:“罢了,你都问了好几天了,快叫他们两个歇歇吧。这又是赶路,又是查看情况,又是生火做饭的,一人身兼数职也够累的了。”   展鸰和席桐同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对着纪大夫比大拇指,心道平时真没白疼你这个老头,关键时候真管用。   纪大夫冲他们挑了挑眉毛,胖胖的脸上就有些得意,然后又比了三根指头。   也不能白给你们出力,至少三盒点心,要有蛋黄的!   展鸰瞪大眼睛,一根!   臭老头,这不是趁火打劫坐地起价吗?一句话就值三盒点心了?价格涨得未免有些快!   纪大夫严肃着胖脸摇头,权衡利弊,忍痛伸出两根。   成交!   展鸰再次心安理得的躺了回去。   算了,三盒就三盒吧,反正你也没说什么时候要不是?我也没说多大小的盒不是?   哇,躺着太舒服了……   实在不是他们两个有意推脱教育的责任,这都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小东西哪来的这么多精力和这么多问题,只要睁开眼睛,小脑瓜和小嘴巴就没有一会儿歇着,叭叭叭问个不停,他们两个人的嘴皮子都说干了多少次,这会儿脑袋实在是转不动了。   席桐悄悄捏了捏自家媳妇的手,在她手背上飞快的点了几下摩斯码,翻译成汉字就是孩子。   展鸰:“……”   展鸰悚然一惊!   妈呀,是呀!   展鹤无疑是个优秀的孩子,他们的教育方式已经经过验证,也没有多大问题,完全可以被借鉴和推广。也就是说,假如他们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岂不是还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重复无数遍?   这还不算小时候换尿布等等……   真是想想就觉得痛苦!   养孩子真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儿!   两位将来的爸妈对视一眼,默默的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长年累月照顾孩子什么的,还真不如让他们两个出去执行任务!   唉,这么看来似乎晚要孩子,或者是不要孩子也没什么不好……   罢了罢了,都是天意,且行且看吧。   展鸰默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准备提前缅怀自己随时可能逝去的简单快乐生活,忽然心间灵光一闪,脸上的笑意不断扩大,几乎忍不住浑身发抖了,又反手给席桐敲了一段摩斯码,翻译成汉字就是:先生。   席桐微征,然后……“噗!”   对啊,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既然郭先生之前已经明确表态不会走了,这辈子就要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了,那岂不是说日后即便他们有了孩子眼前就有现成的老师?   哈哈哈哈,教育孩子这种事,说到底,本来就不止是家长的责任嘛!   还有纪大夫,瞧他们两个如今精神矍铄的劲儿,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平日闲来无事,完全可以帮他们……看孩子嘛!   想通这个关节之后,两位家长忽然又觉得肩头的担子轻快了许多,忍不住长长松了一口气,躺着更舒坦了。   可也不知为啥,郭先生和纪大夫突然就觉得背后阴恻恻的……   展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先给两个老头抓了条毯子过来盖上,认真道:“夏日伤风不容易好的。”   然后又将两条小短腿在车厢中缓缓挪动,吭哧吭哧去到展鸰和席桐头顶上方,十分生疏的帮他们按摩脑袋。   “姐姐辛苦啦,哥哥辛苦啦,鹤儿帮你们揉一揉就不疼啦!”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十分感动,道谢之后忽然就觉得,也许有个小孩子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第136章   一行人继续往东, 中间几日连绵细雨, 非但不影响行程, 反而将那暑热去了八九分,赶路这种略有辛苦的事也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有几段路非常荒凉,走大半日都遇不上一个行人, 展鸰和席桐便进车里坐着, 叫那几匹马痛痛快快放肆一回, 任由它们在两边的草地上乱跑。   如今这几匹马也有了规矩,该玩的时候玩, 该闹的时候闹,可是但凡一打呼哨,不多会儿就呼啦啦跑了过来, 很是懂事。   马天生爱自由, 尤其是这种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得了空一个劲的撒欢儿, 甩着尾巴挑选新鲜味美的嫩草吃。尤其是下着小雨的时候,简直能在地上打滚,站在雨里拼命甩着鬃毛, 嘶嘶的叫声都能听出几分愉快。   郭先生就感叹,“到底是有灵性的, 瞧着它们在野地里玩耍, 到底是比干站在马厩里还要神骏。”   一时间, 展鸰和席桐也不知道为了一己私利叫人把他们弄回来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了。   “事已至此你们也不必多想,”郭先生看出他们的心思, 忙出言安慰道,“历朝历代爱马之风甚浓,即便没有你们也会有旁人,与其落到某些无良之辈手中,还不如是你们。起码是真心对待,又得空就带它们出去散心。”   都到了这一步,也只好这么想了。   本来这趟旅行都是顺顺利利的,谁知在快到沂源府的时候却出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   正值夏日,路边繁花烂漫,姹紫嫣红争相怒放,美不胜收,叫人看了便心情愉快。展鹤从未一次性见过如此之多的花朵,开心劲儿就甭提了,小孩儿每到休息的时候就停不住脚,必要在附近溜达一圈才罢休,展鸰也给他画了好几副幅像,效果都很不错。   她给展鹤画,席桐就给她画,而且还给加点背景什么的,画面感十分强烈,效果格外突出,连纪大夫这么挑剔的人都说不出毛病,不过到底又跟郭先生两个老头子挤眉弄眼的打趣了半天。   所以说,跟小情人一块儿赶路就是这点不好,动不动就腻腻歪歪的,啧啧,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怎么自处。   若换了旁人,被他们这么说笑只怕要羞的抬不起头来,可惜一家客栈两位掌柜的没成亲之前就被人打趣过千百遍了,其中还包括清宵观的道士们,堪称身经百战千锤百炼,那叫一个刀枪不入。   所以他们非常不害臊,反而变本加厉的秀恩爱,反倒让那两个始作俑者酸掉满地大牙。   哼哼哼,该的!   这日又到了傍晚,众人却错过了宿头,便在外面露宿。因为天气尚暖,晚上温度正好,难得万里无云繁星满天,放眼望去一片银河璀璨,雄浑壮阔之美令人舍不得眨眼,野营倒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展鸰就忍不住感慨,“到底还是现在这样未经污染的天空澄澈美丽,到了现代社会,都是雾霾,还有各色的光污染,想看星星多难呀!还不如看高空抛烟头和天上的飞机灯来的实惠。”   席桐笑了半天,也是十分赞同。   因为前几日刚下过雨,两个人还在附近一带的林子里发现了许多可以吃的蘑菇,便用他们带的大骨汤膏熬成浓浓的一锅汤,准备等会儿直接涮锅子吃。这么一来既省事,又不占地方,而且等会儿刷锅刷碗的时候也能少刷几样,大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饭气氛又好,实在是上上之选。   展鸰还和了一块面,先把它放在一边,慢慢自己发酵,预备等到吃锅子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揪成面片。   煮火锅的时候最后来一点面,简直是画龙点睛好吗?错过什么都不能错过它的!   众人正欢欢喜喜的准备,这个刷锅那个洗菜,忙活的不亦乐乎,那快乐的氛围比过年也差不了什么。谁知就听刺客忽然刨蹄子叫了几声,众人抬头看去,就见小孩儿捂着一只手,瘪着嘴往这边走过来了。   见他神色不对,众人连忙出声询问。小孩儿这才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把那只手伸给他们瞧。   “哇啊啊啊,痛!”   众人定睛一看,就见他手背上有一个地方明显红肿起来,上面似乎还有一点小东西正一动一动的往里钻,这种诡异的现象,看着人头皮发麻。   还是纪大夫有经验,头一个喊出声来,“这是被蜜蜂蛰了,快快,谁去快把我的包裹拿来!”   被蜜蜂蛰了之后,蜜蜂的尾巴就会断在人身上,然后不断的释放毒液,需要尽快将断尾取出,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降低伤害。   不等他说完,席桐已经去了,纪大夫后半句才刚说出口,他就已经把布包拿了过来,然后麻利的抖开,从中间取了镊子用酒精消毒后递上去。   纪大夫都顾不得夸他,抓起小孩的手,一边轻声安慰,一边将断尾飞快的弄了出来,然后又撒了药粉。   “好啦好啦,”他抬手刮了刮小孩的脸蛋,笑着安慰道,“还算走运,只是寻常的蜜蜂,不是毒性强的马蜂,个头也小,咱们这样快的弄了出来,过不了多久就消肿了。”   听他这么说,大家才算放下心来,只是不免又安慰几句。   展鹤除了当初被丢在外面,险些冻死之外,还是头一回遭这么大的罪,着实掉了不少眼泪,这会儿还抽抽噎噎的。   没想到花朵那么漂亮,中间还隐藏着危险,弄的他以后都不太敢去碰花了。   心疼之余,郭先生又忍不住笑,趁机教育道:“喜欢花倒没什么错,这会儿可受了教训了吧?凡事过犹不及,以后可要小心些。”   展鹤窝在展鸰怀里嗯了一声,难免有些委屈,又小声辩解道:“可是我没想伤害它,就只是看那朵黄色的花好看,想摘来给姐姐,却没想到里面有一只蜜蜂,我一动那花,它就一下子飞了出来,猛地在我手上叮了一下就跑了。”   说完,又掉了两颗金豆子。   呜呜,真的好痛呀,火辣辣的。   自己真的没有看见嘛,小蜜蜂为什么那么生气?   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众人又是爱又是笑,展鹤哼哼唧唧的把脑袋埋在展鸰怀里不出来了。   纪大夫慢慢收拾好东西,又说:“得啦,你也不必继续委屈了,这是一场误会,大家都付出了代价。你好端端的挨了一下,要痛上半日,固然可怜。可殊不知那小蜜蜂更惨呢,你可知道?它蛰了人之后就要死啦!”   不管什么东西,生命只有一次,哪怕是痛,忍过去之后就好了,可是一旦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所以说到底,还是那只小蜜蜂更倒霉一些。   展鹤一听,果然顾不上哭了,脸上还带着泪珠,便已经呆住。   “为,为什么呀?”   展鹤就叹道:“因为它的刺上有倒勾,一旦刺入皮肤便会死死勾住。而等它想飞走的时候,那倒钩便会连它的一些内脏一起拉出,没了那些东西,什么也就活不成啦!”   听到最后,小孩儿的脸都白了,眼睛瞪的大大的,显然吓得不轻。   过了一会儿就听小东西忽然哇的一声,又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我,我不痛了,是我不小心吓到它,它没有错,不想让它死啦!”   众人一怔,都没想到小孩的心思变得这么快,惊讶之余还有点久违的感动。   唉,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心性这样单纯。   展鹤这一哭就哭了半日,简直比刚才自己被蛰到还伤心,一群人七嘴八舌安慰了许久,可小孩儿还是非常难过,还哭哭啼啼的原路返回,蹲在地上找尸体。   众人哭笑不得,到底也跟他一块找。   这附近一带花又多,草又密,小小一只,蜜蜂能有多大?此时天色微暗,一群人找的头昏眼花,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只死蜜蜂,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只。   展鹤却认定了,憋着两包眼泪小心地将它捧回来,借了小铲子,亲自挖了一个小土坑,给小蜜蜂认认真真的修了一座坟墓。   最后,小孩儿洗干净手,像模像样的拜了拜,非常愧疚的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吓到你了,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啊。”   说完,难免又掉了两滴泪。   在他迄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这大概是头一次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杀死了一条小生命,自然心中郁郁。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只是一只小小的蜜蜂,却对孩子产生了这么浓烈的影响,都有点不知所措。   借这件事教育他尊重生命自然是好的,可千万别抑郁太久啊!   几个人又轮番安慰一回,好不容易好些了,都暗自出了一身汗。   莲花麻利的打水,请大树从车上搬下来大铁桶,又动手支起移动的洗澡帐篷,预备等会儿吃完饭大家轮流洗澡。   白天就出了一身汗,稍后吃火锅少不了又要折腾,要是不洗一洗,怎么睡得着?   一直等到火锅咕嘟咕嘟的冒了热气,那浓郁的热气伴随着夜幕缓缓四散而去,笼罩了整片营地,展鹤的肚子咕噜一声,注意力终究被拉了回来。   展鸰笑道:“赶了一天路,饿坏了吧?快洗洗手,准备吃饭啦!”   小孩儿点点头,乖乖的跑去洗手,又顺便去看了看自己养的小蝌蚪,结果就欢快又惊喜的蹦着跳着回来了。   “姐姐,姐姐!有腿腿儿啦!小蝌蚪长出脚来了!”   话音刚落,郭先生头一个围了上去,谁知天太黑,根本看不清,也不知道小东西眼睛怎么就这么好使?   到底还是纪大夫,胖老头慢悠悠举着一根火把过去,“分明是两只老花眼,还跑这么急?黑灯瞎火有什么用,瞧瞧,这不还是抓瞎了吗?”   郭先生着急看蝌蚪长腿,都顾不上跟他斗嘴,“罗嗦什么,快快快,快照照。”   纪大夫就把火把往那个水罐上方移了移,众人定睛一看,就见果然有几只小蝌蚪已经长出了后腿,正在水中一蹬一蹬游的欢。   头一次见这个的郭先生啧啧称奇,自己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兴,奋劲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小弟子。   纪大夫就在旁边撇嘴,孤陋寡闻了不是?   小蝌蚪的变化终于冲散了小蜜蜂的死亡带来的阴霾,大家兴高采烈的讨论了一回,这才意犹未尽的回到篝火旁边吃火锅。   牛骨的汤底加上今天刚摘到的新鲜菌子,简直鲜掉嘴。纪大夫没忍住,先喝了一碗汤暖胃。   啧啧,这滋味,只涮火锅,吃了之后倒掉那不是暴殄天物吗?就得由他这样识货的人怜惜才好。   到底是出门在外,在食材方面不免受限,今天的涮菜之中素菜为主,几乎没有什么荤菜。唯一的一点荤腥就是出行前带的风干鸭,展鸰将它用手撕成细条,放在火锅里,涮一涮吃,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因为是夏日,大家本就有些胃口不佳,对于荤菜的渴望远没有冷天时候那么强烈,而且汤底就是牛油和牛骨熬制的精华,十分香醇可口,倒也不差那点肉了。   背靠着穹天庐地,面对熊熊篝火,吃的是最新鲜的天然野菜,身边坐的是最亲爱最在乎的人,心胸开阔视野豁达,人活到这一步,实在没有什么遗憾了。   提前准备好的干菜和各种脱水的豆制品,这会儿便大大的派上了用场。尤其是展鸰制作的腐竹、豆干和豆泡,吸饱水分之后,重新变得充盈。特别是那豆泡,轻轻夹起一块慢慢吹凉了,放入口中用力一咬,那饱满的汤汁就四处喷溅出来,香极了!   大树一连吃了好几个,憨厚的脸上笑的满是心满意足,“嗨,有了这个,谁还稀罕吃什么肉啊?”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给这些人带路赵老三和伙计也着实受用了,吃的头都顾不上抬。   以前他们赶路那都是紧赶慢撵,巴不得早上出发,晚上就到,累的跟死狗似的,哪里像这一回?不像是出门,到像是特意来游山玩水似的。   出来大半个月了,他非但没像以前那样变得面黄肌瘦,形容憔悴,反而隐隐约约觉得衣裳略紧了些……   跟着的小伙计每天都打饱嗝,还偷偷地跟赵老三说,要是回回出门都有这么自在,谁还愿意在家里呆着呢?   又有好吃的,又有好看的好玩的,还有钱拿,这是真是打的灯笼没处找,做梦都要笑醒的美差啊!   大家热火朝天的吃了一回火锅,等到七分饱的时候,展鸰又快手快脚的揪了许多面片在里面,煮开之后一人来上一小碗。   就见面片向许多小鱼一样,在汤汁中上下浮动,满满吸收了所有东西的精华,又香又醇,一碗下去完美收官,真是太痛快了!   哎,吃饱喝足了散散步,然后趁着凉意美美的睡一觉,太满足! 第137章   抵达沂源府的那日阴雨连绵, 马蹄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前方视野也变得雾蒙蒙。大约是下大雨的缘故, 又不年不节的,他们走了十几里都没碰见一个行人,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和在风中摇摆的花木, 显得十分萧索。   不过这都抵挡不住展鸰他们即将见到友人的喜悦。   粗粗一算也有几个月没见了, 不知褚锦和夏白适应的怎么样了, 最近如何?   赵老三过来指着前方几乎看不清什么的空间,说再走三五里就能进城。   展鸰和席桐外加一个展鹤, 本能的顺着他指的方向仰首眺望,然而……除了一望无际的雨幕,什么都没有。   “若是晴天, 这会儿便能见到城墙了, ”赵老三有些兴奋地搓着手,丝毫不在意雨水顺着下巴流到衣领内, 还连笔带划的,“那城墙老高老厚,比黄泉州可威风多啦!关城门的时间也完, 时时都有本地厢军带人巡逻,呵, 那衣裳, 那长枪, 精神极了!”   这可能就是最淳朴的制服崇拜了……   众人正听他滔滔不绝的说些沂源府内外的风土人情,忽然听到前方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然后雨帘中突然影影绰绰的冲出来一人一马。   那人穿的有些破烂,身上一件雨具也无,被淋得透透的,一头杂乱的长发乱糟糟贴在脸上,虽看不清表情,可瞧着便不似善类。   这条路并不算特别宽,他走的又是正中,若换做旁人见了对面来了车队,说不得减慢速度,给双方留出避让的时间。然而他却不躲不闪,只是凶神恶煞的喊道:“滚开!”甚至还变本加厉的催促马儿跑的更快。   赶车的大树虽然气愤,可更怕来人冲撞到自家车队,也顾不上同他讲理,忙不迭的拉扯缰绳,好叫马车靠边。   展鸰和席桐同时一挑眉,呦,硬茬子?   不等他们怎么着的,后头忽然又来了一阵更加急促也更沉重的马蹄声,显然为数不少,可听上去却颇为整齐。   来人也瞧见了一家客栈的车队,带头的人扬声喊道:“官差办案,闲人避让!”   这个声音,有点熟!   说话间,打头单枪匹马叫他们让路那人已经跟车队擦肩而过,对方的肩膀堪堪擦着车壁过去,惊得里头展鹤低呼一声。   展鸰随口安慰一句,下一刻便跟席桐从左右两边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原地看好少爷和老爷子”之后,便打马追上去了。   就那么一瞬间,他们看清楚了:来人身上穿的是囚犯!   他们骑的是飒嗒和流星,两匹骏马早就被对面挑衅一般的行为激出真火,若非拴着,只怕才刚就要跳出去撕咬了。那等劣马,也敢在它们跟前耀武扬威?真要撞,只有它们撞飞别人的,哪里有旁人在它们跟前抖威风的份儿!   此刻得了自由,主人刚一抖缰绳,两匹马儿便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如两道闪电一般瞬间消失在视野中。只急的刺客和冰淇淋连声嘶鸣:这么带劲的事儿,主人为啥不挑我们?   很快,后面那大队人马也轰隆隆碾压过去,将躲闪不及的赵老三溅了半身泥。   这些人当真是来去如风,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一直等马蹄声远去,赵老三和伙计才如梦方醒,呆呆的看着众人消失的方向,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郭先生和纪大夫也先后下了车,打着伞往那边看了会儿,又问大树和赵老三怎么回事,两人也都说不大清楚,众人也只好原地等待。   雨下的越发大了,刚才还只是牛毛似的蒙蒙细雨,可这会儿已经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地上积水渐深,郭先生等人便都先回到马车上,又煮了姜枣茶。   展鹤难掩担心的问道:“姐姐和哥哥去哪里了呀?”   到底是有过一次被人刻意丢弃的经历,他对这种在陌生地方的分离尤为敏感,哪怕对展鸰和席桐的完全信任也无法将这种担忧消除。   郭先生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脊背,“别担心,他们不是无缘无故消失的人,一定是事出有因,等会儿就回来了。”   小孩儿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趴在窗口,朝着方才众人消失的方向眺望。   怎么还没回来呀?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刺客和冰淇淋突然冲着远处长嘶几声,赵老三也跟着精神一震,惊喜的喊道:“回来了,有动静了!”   郭先生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纷纷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果然就见瓢泼大雨中逐渐显出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展鸰和席桐快马回来,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众人也顾不上问,先叫他们换了衣裳,擦了头发。   两人都是急行军惯了的,做这些快得很,等弄完了才见后头过来第二波人,打头的竟然还是个熟人:夏白!   数月不见,夏白瞧着瘦了,却也更精神了。他穿着一身银色软甲,斗笠四周淌下的雨水形成一道雨帘,叫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身上的黑色披风也紧紧贴住,不断有水汇成小溪。   他先朝后面打了个手势,示意先行,这才过来跟郭先生他们打招呼,“自打上个月接到信儿,大人和小姐都盼着诸位到来呢,谁成想今儿就这样碰上了。”   一看是他,大家这才明白方才展鸰和席桐的反常,感情是去帮忙去了。旁人都只瞧见一团团模糊的影子,也亏得他们能在电光火石间分辨出来人身份。   一群人押着刚才那人往府城方向走去,时不时高声喝止,瞧着倒是十分谨慎的样子。   纪大夫皱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瞧你淋得这样儿,先去安顿好了再叙旧不迟。”   他是个大夫,难免有职业病,见面第一反应就是担心这小子生了病。   夏白咧嘴一笑,露出来两排白牙,一边慢悠悠随着马车往前走,一边道:“夏日雨水也不是第一回 淋了,算不得什么,倒是先送你们去安顿下是正经。”   “我们不用你费事,”展鸰和席桐穿戴好了蓑衣和斗笠,这才骑着马过来,“城内多得是客栈,挑好的住着就是了。”   “何苦来着?”夏白不赞同道,“锦儿还说要叫你们住到她家去呢,客院都准备好了。”   “这不成,”郭先生先摇头,“褚大人乃本地知府,一举一动都不是简单的,如今我们这一大群人呼啦啦住进去,给外头看见像什么事!”   因酒精一事,褚清怀也跟着出了风头,本来不管谁看他的做法都是极其公正的,而且平时也确实没有跟一家客栈有太过密切的往来。当然,褚锦另算,毕竟是个女儿,且早有叛道离经的名声,朝臣和圣人们也都不大放在心上。可若是一家客栈这一群人大大方方住进家里去,那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作为曾经的高官,他太清楚这样的行动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和连锁反应,所以头一个反对。   “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夏白就笑,“所以还是跟我走,我便在靠城门的地儿,好大一片宅院,皆是高级将领和军官及其家属所住的地方,又因时常要演练,地方宽绰的很,住着安心不说,且往来也便宜,又没多少人在意。”   世人重文轻武,他虽是五品武将,可到底沾了一个“武”字,关注的人本来就少。而且那里一天出出进进多少人,更多有家眷,再多他们这一行也不起眼。   见郭先生还要迟疑,夏白就笑道:“大人也明白你们的顾虑,只是既然到家里来了,少不得接触,你们这样住进客栈,难道小姐就不去找你们了?或是你们再上门?岂不是动静更大!倒不如就住在我那一带,彼此往来也正常得很,人家瞧见也不会多想。”   可巧今儿又下雨,想必看见的人就更少了。且他们也不会常住,所以还是他那里最合适。   夏白说的入情入理,展鸰等人商议了一回,也觉得比住在客栈合适,便应了,于是一行人直接转到从另一座城门入城,便以亲戚的身份随夏白住进提前准备好的两处僻静院子里。   夏白先去处理正事顺便换衣裳,再过来就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众人都收拾好了,茶都吃过两回,故事也说了两三个,才见重新换了一套紫红色家常衣裳的夏白过来。   “才刚没来得及细看,”他笑道,“你们骑的便是之前肖大侠给弄回来的神驹吧?端的威武!”   才刚在城外追捕逃犯,展鸰和席桐这两匹马简直出色极了,那逃犯分明拉开好长一段距离,可眨眼间就被追上,然后给席桐三下两下拽下马来,丢到路边草丛泥水里滚了十几个滚,夏白他们到的时候还在头昏呢。   他刚才又顺便去马厩看了一回,见那两匹马比刺客和冰淇淋的骨架更为高大,身形更为舒展。眼神明亮,四肢稳健,一块块肌肉线条流畅,走动间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便已知道这乃绝世良驹。武人大多是马痴,夏白也不能例外,他虽知这两匹马与自己无缘,可也不免痴痴看了许久。   席桐点头,见他袖口还沾着一根草茎便笑了,“没挨咬?”   夏白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差一点儿。”   方才他还试图通过喂草料套套近乎,谁知那两匹马都高傲的很,一点不理会不说,凑得近了直接龇牙,兜着两排牙齿就要咬……   倒是刺客和冰淇淋好像还认得他,甩着尾巴十分亲近,又吃草料,惹得飒嗒和流星瞧它们的眼神越发鄙夷了。 第138章   众人正说着话, 褚锦就从外面进来了。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纱衫, 就像一团跃动的火焰穿透雨幕, 径直来到面前。   她都顾不上跟情郎夏白说话,直接上来跟展鸰用力抱了一下,喜出望外道:“好姐姐, 日盼夜盼, 可把你给盼来了, 才刚夏白打发人告诉我时,我还不大相信呢!”   顿了顿, 又笑说:“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我也知道这滋味了。好不容易有了你这知己,相处的日子没多久, 却又分隔两地, 实在叫人挂念。”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才有功夫跟郭先生他们转着圈儿的打招呼见礼。   展鸰拉着她的手, 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十几遍,这才点点头,“怎么瞧着清瘦不少?想来是炎炎夏日难熬, 不过看着倒是越发有神采了。”   还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还是这个新鲜明艳的人, 只是简简单单的往屋子里一站, 周围的一片空气都跟着变得鲜活了, 真好。   褚锦搂着她的胳膊,笑着跟她撒娇, “姐姐就是明知故问,分明是我离了一家客栈,没了可口的吃食,用的少了。又十分想念你们,日思夜想食不下咽,自然清瘦。”   展鸰就对大家笑道:“你们可都听见了,亏着丫头还是堂堂知府千金呢,张口闭口就是吃。什么想念咱们,不过排在后头,可见是附带的。”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褚锦微微红了脸,搂着她哼哼唧唧的撒娇,展鸰这才不说话了。   其实褚锦那话也不全是客套,沂源府这边的饮食习惯又跟黄泉州大不相同,口感更像南边,偏淡偏甜。褚清怀年纪大了,耐不住刺激,自然十分受用。只是可怜了褚锦这个从小就跟着东南西北的跑,近两年又已经习惯了重油重辣重口味的姑娘了。   吃个菜都甜兮兮的寡淡,有什么趣儿!   尤其前些日子又那么闷热,她本来就没有胃口,到了饭点,一看桌子上又是那些清汤寡水的,连个正经开胃的菜都没有,越发不爱动筷子了。   几次三番这么下来,能不瘦吗?   展鸰又问他们来这边之后过得怎么样,褚大人身体如何,这沂源府有何风物?   前头的到罢了,褚锦都一一作答,可到了后面,她竟然满是兴奋的脱口而出:“别的也就算了,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不提也罢。唯独一样,这沂源府的牛肉口感十分独特,你们来了可得好好尝尝。”   话音刚落,众人就愣住了,她自己也微微出神,然后齐齐大笑起来,显然都想起来刚才展鸰打趣她的话。   好歹也是堂堂知府的千金,被问到一地印象时,不说山川地貌,不说风土人情,更无关人文经济,竟然张口就是牛肉好吃!当真令人忍俊不禁。   等众人重新平静下来,夏白就道:“如今相见不如以前那么方便,今儿既然好容易来了,就多多的在这里住些日子。”   褚锦也点头,又对展鹤道:“想不想褚姐姐?留在这儿大家一起过中秋,好不好?”   谁知话音未落,从展鸰到小孩儿就都齐齐摇头,非常斩钉截铁的说不好。   褚锦和夏白被他们这样坚决又肯定的语气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怕耽搁了,就随口问了一句,结果听到答案后就后悔了,有点忍不住想打人。   原来那姐弟俩是这么说的:“得赶紧去海边,晚了螃蟹就不肥了!”   褚锦、夏白:“……”   莫名其妙的就有点想打人了。   咱们的友情竟然还比不过一只螃蟹吗?   得亏了这话他们没问出口,不然只怕展鸰也是毫不犹豫就要摇头的。   友情自然珍贵,可他们面临的对手何止区区一只螃蟹呀?那是整片大海,里面蕴藏着无数海鲜!什么螃蟹虾爬子蛤蜊的,更有许多平时根本吃不到的海鱼,如此数量庞大,品种繁多,煎炒烹炸烤样样都行,想想就叫人忍不住流口水。   友情什么的……   众人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吃过午饭之后稍稍休息,便去褚府拜访褚清怀。   都说人生几大喜,升官便是其中之一,如今褚清怀仕途顺利,儿女顺心,里子面子全齐了,自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只是看向夏白的时候,他老人家的表情有些微妙……   唉,又是这个臭小子。   褚清怀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家常袍子,脸色十分好看。他先跟郭大夫这位官场大前辈相互问好,又同大家和颜悦色的说了许多话,便留他们吃晚饭。   说起来,这还是一家客栈的人头一回在褚府吃饭,倒是有些新奇。   众人闲谈了约么半个时辰,然后褚锦就拉了展鸰姐弟俩,夏白带了席桐,几个年轻人自去外面玩耍,留下褚清怀与郭先生、纪大夫各自说话。   自从上一回郭先生女儿一家来过之后,他的心境便有了巨大的变化,主动跟褚清怀示好。而后者也十分配合,从那之后两人便时常书信往来,如今也算正式结盟了。   褚锦带着展鸰他们在府里逛,从容的介绍着各处景致和由来,夏白时不时也穿插着说几句,场面十分和谐。   忽听席桐轻笑一声,“瞧着夏兄也是熟悉自在的很呢,显然便是一家子。”   展鸰姐弟两个就闷声坏笑,给褚锦和夏白闹了个大红脸。   到底是未婚男女,还是有点小纯情的,平时搂搂抱抱就是极限,到现在还没好意思亲一口呢,怎么可能是他们这两位已婚人士的对手?   展鹤仰着头看看这四个人,忽然开始拍巴掌,非常开心的说:“姐姐和哥哥是一对,褚姐姐和夏哥哥也是一对,之前先生还说呢,要吃喜酒!”   他很喜欢这几个哥哥姐姐,所以也希望哥哥姐姐们永远在一起。   众人笑得越发厉害,褚锦闹着要去打他,就见夏白挠了挠头,有点苦恼的说:“我倒是提了两回亲,都给大人骂回来了,如今瞧我可不顺眼呢!今儿也是托你们的福,好歹见了笑脸,哪怕不是对我呢,不然每回来我这腿肚子总是打转。”   展鸰和席桐一怔,竟然齐声大笑,显然非常的幸灾乐祸。   席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再接再厉吧。”   夏白就重重的叹了口气,颇有点沉痛的朝他抱了抱拳。   老丈人要你脸色看,你能怎么着呢?哪怕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年书生,而你是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勇猛将军,难不成还能把这份力气使在老丈人身上吗?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就闷声呆着吧,好歹证明人家确实在纠结要不要把女儿嫁给你不是吗?若是当真对你不冷不热的,那才真是有泪没处哭去呢!   其实大家都非常理解现在这种情况,褚清怀如今就只有女儿这么一个至亲的亲人,前头几年可以说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感情之深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如今却突然跳出个人来说要娶他的女儿,哪怕就是自己的得力干将,哪怕成亲之后很可能也在眼皮子底下,可到底就成了两个小家,女儿再也不仅仅是自己的女儿,还是别人的妻子,也有可能是别人的母亲,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每每想到此处,褚清怀的一颗心就跟着疼起来,再看夏白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又忽然觉得他多了许多毛病。   女儿还小呢,竟然就有臭小子觊觎了!   给人当媳妇,自然没有在家做姑娘来的舒适自在。若是成亲之后,女儿受了委屈不跟自己说,可怎么办?若是那小子之后变了心,对女儿不好了怎么办?   每每想到这种种潜在的可能,褚清怀就开始莫名其妙的担忧,又生出一股无名火,所以再看夏白就格外不顺眼。他又来提亲,可不就是撞在枪口上了吗?   因此饶是知府大人之前已经默许了女儿和未来女婿的事,但依旧没有正式松口。   这臭小子,你且熬着吧!   众人说笑一回,不知不觉就绕到了后面花园子。虽然外面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但是因为四面都有长廊,大家也不必打伞,一边说笑,一边赏景,十分惬意。   沂源府是大庆上数的府城,知府宅院又是本地的门面,前后迎来又送走了大大小小几十位,中间因为各种缘故修缮扩建数次,哪怕褚清怀原封不动的搬进来,也十分自在了。   这座宅子前后四进,又往东西延伸,因为曾经出过贪官和文武双全的,所以哪怕后来被朝廷查办之后割出去一块,剩下的面积也非常可观。这里头不仅有大小两个花园,还带着一块演武场,不过因褚清怀和前面几任官员都是彻头彻尾的文官,根本用不上,便保留了某位继任知府将演武场改成戏园的设置。   沂源府比黄泉州更加往东靠南,气候也更为温暖湿润,植物种类更多,此刻园子里便郁郁葱葱,好生繁茂。   褚锦指着前面那一片金黄灿烂的桂树笑道:“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话果然不假。当时有个贪官十分喜爱桂树,花重金在全国各地搜罗,前前后后弄了几百株,都是少有的名品贵种,其中不乏百年老桂树,远比一般的桂花颜色更正,花香更浓,而且开的时候也久。他走了,桂花树却留下了,我虽然不太知道这些,可父亲却是个懂行的,看了之后十分欢喜呢。外头还有一个单独的桂花园子呢,只不过如今给割出去弄了书院,赶明儿我带你们去瞧瞧。”   展鸰和席桐就见那些桂花树都十分粗壮,枝繁叶茂,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如今开的遮天蔽日,好似一团团金色的云彩,好不灿烂。   连日下了许多雨,地上和院中水池里落了许多花瓣,一颗颗一片片,就这么自然的散落着,颇有诗意。   忽然一阵清风吹来,雨幕斜织,那些桂花树叶也波浪式的推进着摇摆起来,刷啦啦轻轻响成一片,翠绿的叶子中又有好些金灿灿的花朵坠落,在风中划出优美的轨迹,最后轻盈地落在水面上,渐渐随风远去。   忽然一尾锦鲤从水面跃出,张嘴叼了一颗桂花后又扭着身子重新跌了回去,啪的一声清响,高高的溅起一朵水花,将众人渐渐远去的思绪拉回。   展鸰骤然回神,忍不住又惊又叹,“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桂花呢!”   她自认不是什么情感丰富细腻的温婉女子,可此刻见了这桂花竟也十分惊叹,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可见不管何时何地,真正的美景总是令人动容的。   “不光好看,还特别好吃呢!”褚锦大笑,“我已吩咐了厨房做桂花糕,咱们且在前面亭子里铺了毡子,一边喝茶饮酒吃桂花糕,一边赏着美景说说知心话,岂不妙哉?”   众人纷纷说好,又站在长廊下看了一会儿水池里的锦鲤,拿着鱼食喂了一回,就有小丫头过来禀报说亭子已经收拾好了。   大家说说笑笑进了亭子,建中间的八仙桌上,果然已经摆了几样茶果点心,正中央流云飞翼雕漆盘子里放的赫然就是点缀着片片金色花瓣的桂花糕。   那糕点做的十分精巧,一块不过拇指大小,一口就吃完了,不必担心当众失态,很是方便。更妙的是它们都被做成了花瓣的模样,然后几块凑成一朵完整的桂花,中间又洒了一点真正的新鲜花瓣做点缀,端的好看。   文人雅士虽然时常被对手们说酸,可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某些方面的讲究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就好比这些看似简单的茶具器皿,也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新淡雅,是那些暴发户们无论如何也堆砌不出来的。   展鸰称赞了一回,又拿起一块细细品尝,果然细腻清甜,没有一点渣子,也不像绝大多数用花瓣做出的点心那样寡淡刻薄。   见她确实欢喜,褚锦也跟着高兴,“这是个南边来的厨娘,尤其擅长做精致点心,这几日我先叫他们多多做了给你们尝尝,若是好,走的时候就多多包着。”   从这个角度不仅能够一览无余的看到那几棵被雨水冲刷的越加鲜活明亮的桂花树,以及树下池塘中洒满桂花花瓣的倒影,还有前面庭院菱形格子窗和月亮门。那飞扬的屋脊和精巧绝伦的斗拱重重叠叠,各自成景又相映成趣,将中式古典园林中的借景演绎的淋漓尽致,令人忍不住的赞叹那些设计者的奇思妙想。 第139章   晚宴中有几道褚锦推崇备至的牛肉菜:   翡翠牛肉羹, 香酥牛肉饼, 炭烤牛腿骨, 后者主要是吃里头的骨髓,十分鲜香浓郁。   展鸰细细尝了一回,这牛肉果然比黄泉州一带的更加细嫩柔滑, 也少了几分肉类特有的腥膻, 好似更加清爽一些似的。   见她也同意自己的看法, 褚锦越发欢喜,“我特意打发人去问过了, 这沂源府城西有片山,山上着实有几处泉眼,那水分外甘冽, 周围一带常年吃泉水的百姓大多肌肤细嫩、牙齿洁白, 连带着家禽家畜蔬菜瓜果也特别好吃呢。”   反正自从跟一家客栈的人混熟了之后,褚锦又多了个吃的爱好, 也跟着展鸰学的喜欢对食材刨根究底,故而当时一觉察到这牛肉的不同,便立即打发人去问了。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 都在瞬间做了个决定。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么好的牛肉, 就该大力推广啊!   酒香也怕巷子深, 尤其古代既没有大范围的宣传手段, 又没有便捷的运输和保鲜手段,再加上人类与生俱来的排外, 一个地方的特产很难真正走出去。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至于连相距二十来天路程的沂源府的特色牛肉都没听说过。   这些年大庆朝政局稳定,经济繁荣,寻常百姓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耕牛数量稳步增长的同时,肉牛饲养量也呈上升趋势。有需求才有市场,养牛的多了就证明吃得起牛肉的人在增加,一家客栈的采购分配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如今仅靠之前那家肉牛供应已经有些紧巴。   尤其当展鸰向褚锦询问了这种牛肉的价格之后,越发觉得该谈笔买卖。   因沂源府的肉牛基本上是农户在山间散养,吃的就是山上随处可见的青草,喝的便是山中泉水,他们需要做的也只是每天清晨赶出来,晚上赶回去,成本极低,价格非常有优势。   如果展鸰他们能够长期稳定采购的话,想必还能再往下压一压。   既然差不多的价格能拿到更好的货源,为什么不换?   两人当即决定先在这里谈笔生意再走,次日一早就要出门。   夏白每日都要去军营巡视,便带他们一并出来,走到半路迎面遇着个熟人。   那人老远见了夏白便过来行礼,不过还没等他动作,夏白便用力将他扶住了。那人说了两句感激的话,余光瞥见展鸰和席桐后又是一喜,“这不是席少侠和展姑娘么?”   展鸰和席桐早在他过来那会儿便认出他来,闻言还礼,又笑道:“张大哥好。我们闲来无事,出来逛逛,途经此地,少不得盘桓几日。”   此人姓张,单名一个康字,是跟着夏白的老兵了,之前曾经跟他一并在黄泉州一带剿匪。恰好那会儿席桐做出酒精,两人亲自送去,并在那里参与了一系列的任务和救治,跟将士们都混熟了,走的时候还破例敲了战鼓来着,张康自然有印象。   张康就笑了,“到底是你们,一逛就逛出来好几百里。对了,如今不该叫展姑娘了。”   既然成了亲,合该改改称呼,只是众将士们都觉得展鸰这位女中豪杰十分难得,若与世间绝大多数女子一般婚后冠以夫姓,总是辱没了人家,故而都下意识保留了原来的称呼。   展鸰和席桐来自后世,自然也对这些封建残余理念嗤之以鼻,当即笑道:“无妨,原先怎么着就怎么着。”   见席桐确实不在意,张康乐得自在,当下又喊了声展姑娘,果然觉得比想象中什么劳什子席夫人顺口的多。   “难得碰上,合该叫兄弟们聚一聚的。”席桐很喜欢跟这些人心性简单质朴的人打交道。   然而张康听了这话,面上就流露出几分失落,眼睛不自觉下移,展鸰和席桐这才愕然发现,他右边袖子空荡荡的,显然是没了一条胳膊。   他们总算觉出来是哪里隐隐不对劲了。   今儿还下着蒙蒙细雨,可张康却光着脑袋来的,原先他们还觉得是武人身强体健,又是在军营附近,故而不曾打伞,却没想到……   两人张了张嘴,只觉嘴里发苦,有心询问却不好开口。   既然当初选择了当兵,早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别说缺胳膊断腿,便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多着呢!若他们同情起来,反而是侮辱了这些可爱的将士。   张康很快收敛起落魄的神色,大大方方道:“数月前打了一仗,侥幸活下来,却把胳膊留下了,到底不能再赖着不走,今儿是来拿抚恤金的。”   说着又冲展鸰和席桐一笑,“亏着两位的酒精,不然只怕丢的就不只是一条胳膊了。”   他笑起来十分憨厚爽朗,颇有感染力,可展鸰和席桐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只是心里发苦。   夏白特意问了一回,见确实如数拿到了,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三挽留道:“其实你实在不必走的。”   朝廷虽然重文轻武,可也知道有一支强大的军队的必要性,对这些战场上下来的伤残老兵并不算特别苛刻,生怕凉了大家的心。如果本人不想走的话,也是可以退居二线,胡乱寻点事情做的。   张康自嘲一笑,“终究是个废人了,朝廷厚道,我却没得那样厚的脸皮,哪里能再混吃等死的巴望那点俸禄?还是家去的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少年的愿望了,如今总算成真,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有时候想想他也挺知足,好些当时一并参军的同袍都没了,他虽然少了条胳膊,可好歹还有一口气在。对主动求去的伤残兵,朝廷还有一百五十两的抚恤金,自家上官夏大人又是个难得的仗义厚道人,从不克扣兄弟们的军饷,拿了家去也能买上百十亩良田,这辈子就这么过吧!   夏白叹了口气,到底没再说话,可眼神中还是明晃晃带着挽留。   说的轻巧,一百五十两银子乍一听好像也挺多,但根本不够花的!   如今经济繁茂,张康才不到四十岁,又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五口之家要想正经过日子,一年少说三四十两的开销。这还得小心打算,不敢生病。区区一百多两银子够干什么的?   不怕戳痛脚,他又成了残废,略体面些的地方都不爱雇佣,而大多数体力活都干不成了,便是出的多进的少……   只是这么简单一想,谁都知道日后日子难过。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四周雨点细细敲打在伞面的声音。   过了会儿,席桐忽然道:“张大哥,若是不嫌弃,你可愿去外面一家客栈帮忙?”   展鸰眼前一亮,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赞许。   对啊,自己竟然忘了这一出!   张康和夏白俱是一怔,前者旋即回神,面上微微泛红,“不可不可,好歹我也是条汉子,还有把子力气……”   话音未落,席桐就笑着摆摆手,十分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怕我可怜你,你更怕去了之后给我们添麻烦,是不是?”   张康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憋了半天才重重点头,又狠狠唉了声。   他是个死都不怕的人了,可唯独怕给人添麻烦。   “张大哥实在多虑了,”展鸰越想越觉得可行,也跟着笑起来,“不怕你们说轻狂,如今一家客栈的摊子铺的越发大了,又有医用和固体酒精的作坊,我们连着小半年了,每月初五都要招一回人,可还是不够用的。又因来人身份不明,又要培训,又要观察的,十分头疼。可偏偏不招又不行。若是有张大哥您这样知根知底又能为的,可算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光是一家客栈两家分店的幕后台前迎来送往少说也得数十人,餐厅从采买到厨师、配送、上菜、清扫就得几十号,还有外面一片地,各色负责打理的,前前后后他们招了多少人了?现在更加了高度白酒、医用酒精、固体酒精三处作坊,瞬间出现了巨大的员工缺口。   这还只是一方面,员工多起来之后,相应的配送队伍和安保队伍也得跟上……   前头几个月,展鸰和席桐也就忙活这些事儿了,这回跑出来一个是确实馋海鲜了,再一个就是着实给忙疯了,必须得跑出来透透气。   一家客栈的经营和管理模式在大庆朝前所未有,它所展示出来的一切对原著居民来说都无比陌生,所有员工都不可能抓过来就用,无一例外的需要进行长期细致的培训。尤其像安保和配送团队,更是重中之重。   而那些民间百姓的整体职业素养又偏低,一句话总结就是散漫惯了,又大多没什么主见,顶不起事儿来,很多时候这跨越千年的沟通就令人崩溃。光是统一管理就要花费好长时间,更别提后续,着实叫人头痛。   但像张康这种有过从军经验的人就截然不同了,他们具有高度的服从性和纪律性,体能出众,且大都有一技之长,岂不是现成的人选?   夏白猛地一拍巴掌,喜形于色道:“着啊!我竟没想到这个,好兄弟,多亏你了!老张,你便去吧!”   好将领的共性之一就是爱兵如子,这个跟年龄没关系。夏白的年纪虽然比绝大多数部下都小,可他待大家的心着实没的说。而因各种原因退下来的老兵们的安置问题也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如今忽然多了一家客栈这么个选择,可不是豁然开朗?   一家客栈声名在外,待遇好、福利高,展鸰和席桐又都是大家认可的,张康一听,难免心动,可还是十分迟疑。   他,他到底是个残废啊……   席桐知道他的顾虑,索性开诚布公的说:“想来你不知道,我们那边工种多得很,也并非全是体力活儿。旁的不说,难不成巡视和震慑宵小的活儿你还做不来么?”   当兵的都有一股血性和倔劲儿,听不得这些否定的话,张康果然猛地挺起胸膛,浑身上下都迸发出强大的自信,“怎么做不来?哪怕老子没了两只手,照样能将人踹翻了!”   席桐又问,“难不成你做不得教头?指点不了武艺么?”   张康的头抬得更高,当即用剩下那条胳膊将胸膛拍的啪啪响,唾沫横飞的保证道:“既然席少侠和展姑娘不嫌弃,我就厚着脸皮去讨个嫌!”   衣锦才还乡,如今他们这样只算是丧家之犬,但凡有别的路可走,谁愿意这会儿就回老家种地啊?他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自然知道大省府才能有更好的机会。而且上官就在此处,同袍也多,日后万一有个难处,或是孩子长大了,没准儿还能硬着头皮来求一求。可若是回了老家呢?什么都没了!   今儿不过是怀着沉重的心情来拿抚恤金的,谁知竟柳暗花明,张康登时觉得整个人都活泛了,眼底也开始重新涌起光彩。   他喜滋滋的道了谢,哈哈大笑几声,这就要家去告诉婆娘娃娃。像他们这种长期在外的士兵,一旦在一个地方长期驻扎,都是可以申请将家人带过来的。   谁知张康跑出去几步,又匆匆折返回来,然后难得有些窘迫的看着席桐和展鸰,嘴巴几次张开又几次闭上,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展鸰就笑了,“才刚我们就说了,缺人缺的跟什么似的,自然是多多益善。”   张康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他是个笨嘴拙舌的粗人,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憋了半日,只憋得两只眼睛都泛红了,最后还是用唯一一条胳膊在虚空中抱了抱拳。   这些年陆续退伍和即将退伍的还有好些人,其实真要说起来,他还算好的。因为朝廷的抚恤金也是根据实际情况发的,像他这样伤得比较重,家中人口又多的,或是上有老下有小,给的银子就多些。反之就少。   有不少同袍拼了半辈子命,因只是少了几根手指,或是瘸了一条腿,或是落下病根,也都退了,而到头来也只能领到几十两银子,日子过得比他苦多了。   这些人不能继续当兵,也没办法单纯卖苦力,那都没办法用简单的惨来形容。   可就像才刚席少侠说的,他们即便这么着了,也不是没用的人!   旁的不提,巡逻护卫、赶车送货,他们一个能顶三五个寻常百姓!   望着张康远去的背影,夏白也跟着松了口气,又对着展鸰和席桐感慨道:“到头来,又是你们帮了我们。”   “这话我们可不敢认,”席桐摆摆手,正色道,“我刚才说的没有半句假话。或许他们这些人已经不适合上阵打仗,可整体的专业素养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了的,在一家客栈帮忙还有点大材小用呢。”   那可都是正经上过战场的老兵!不管放在哪儿都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财富!拉这么一批人去给一家客栈镇场子,只怕他们睡觉做梦都要笑醒了,还怕什么宵小来犯?   “他们都是好样的!”夏白点点头,倒是没否认这一点。   “那就是了,”展鸰接道,“还是我们沾了你的光,若非有这个门路,哪里能请得到他们?”   三个人就都笑起来。   笑完了之后,展鸰才后知后觉的问道:“对了,我们这么做不会招什么人忌讳吧?”   她这么一问,席桐也跟着紧张起来。   “那倒不至于,难道还能叫这些有功的人一家老小活生生饿死吗?”夏白摇头,很肯定的道,“每年都有人退下来,朝廷用钱的地方多得很,都是能省则省,面儿上过得去罢了,真论起来也理亏。你们只是正经雇佣,而且大多是身有残疾者,又不叫他们过去练兵,上头才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   展鸰这才放下心来,又笑道:“既这么着,咱们日后便是长期战略合作伙伴了,但凡你们有退下来的,若没有去处,只管到咱们一家客栈来!”   反正那些个酒坊啊啥的都有朝廷的干股,他们也算是间接继续为朝廷卖命了,想来便是外头人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意外以两得利的方式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展鸰和席桐的心情都很好,觉得这一趟真是来对了。   两人跟夏白在军营门口道别,说好了晚上回来就写推荐信,等张康召集起了人就直接带着信过去就成。   他们还要去海边,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让张康他们等着显然也不现实,倒不如这样兵分两路,各不耽搁。   夏白自然没有意见,又翻来覆去道了好几回谢,走起路来也觉脚底生风,心情美得很。   展鸰和席桐久违的两人行动,正好因为下雨,路上行人不多,便全程手拉手,时不时耳鬓厮磨说说知心话,弄的刺客和冰淇淋两匹马都有意见了。   好不容易出门,马也想谈恋爱啊,为啥不叫飒嗒和流星也出来?或者干脆把它们留在家里?   展鸰笑着拍了拍冰淇淋的大脑袋,“闹脾气也没用,这事儿还得你们自己努力,我们可不兴包办婚姻那一套。”   飒嗒和流星那俩姑娘眼光都高的很,完全没有一般动物的那种将就的概念,很有一点“只要不和姑奶奶心意,我宁愿当一辈子单身马”的超前倔劲儿。   唉,眼见着小马驹遥遥无期啊。   冰淇淋有点郁闷的哼哼几声,又用力甩了甩头,吸饱了雨水的长鬃毛像刚从水桶里提出来的拖把,把展鸰一张脸都打湿了,半边身子也跟着遭殃。   展鸰又好笑又好气,偏偏又舍不得打骂,倒是席桐心疼媳妇儿,直接伸手往它漂亮的鬃毛上用力扯了几把。   “别以为真不敢收拾你,”他凉飕飕的来了句,“扣你两天豆饼。”   闹也有个限度,这样的天又凉又潮湿,他们出门也没带换洗衣裳,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刺客适时发出两声鼻响,从嘴巴里喷出来的气将嘴唇吹得噗噜噜直响,活脱脱就是在幸灾乐祸的嘲笑同伴。   凭什么扣我零食?那豆饼里也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又香又甜又酥又脆,可好吃了!它们一天才能吃一个!   冰淇淋气坏了,刚想耍性子,可大眼睛一瞥见同伴背上男主人那张仿佛随时能放出冰刀子来的冷脸,整个马都跟着畏缩了。   惹,惹不起……   见席桐若无其事的松开手,任凭掌心几缕鬃毛随风飘去,展鸰就心疼的摸着冰淇淋的脖子道:“哎呀,毛都掉了……它还小嘛,调皮一下也难免,我身体好着呢,别这么吓唬它。”   “五六岁的马也不算小了,”席桐继续面无表情,“换算成人类年纪都够负法律责任了。别总怎么纵着,总有一天骑到你头上去。”   有道理归有道理,可展鸰还是很心疼,本想偷偷用随身携带的果干开小灶,可席桐太了解她了,顺便伸手将她的零食也收缴了。   “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跟我要。”   展鸰目瞪口呆。   席桐对她控诉的目光没有任何抵抗力,瞬间软化,摇头加叹气,“你啊,吃软不吃硬,以后我要是训孩子的话,你可别心疼。”   照这么看,他们家还得延续一贯的严父慈母模式。   展鸰不服气,“胡说,我可厉害了!”   说话间就飞快的将零食袋抢了回来,然后熟练地掏了块南瓜干放到冰淇淋嘴边。   席桐高高的扬起眉毛。   展鸰带点儿讨好的冲他笑了笑,小声道:“你都给人家把毛薅掉了……”   威风凛凛的野马,脖子上却秃了一块,多么影响形象啊!   秃顶已经是现代社会人类最具威胁性的公敌之一,己所不欲勿施于马,何苦非要人为的施加在冰淇淋身上么!   席桐从鼻腔中发出冷酷又短促了一声哼。   香甜可口的南瓜干就在嘴边,冰淇淋知道自己只要抖一抖嘴唇就够得到,可是……   它小心翼翼的抬眼,然后就见男主人单手控缰,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摸着腰间匕首,又轻轻哼了声。   冰淇淋猛地一抖,刷的缩回脖子,眼看前方目不斜视,走的跟国庆大阅兵似的那么端正。   什么南瓜干,南瓜干是啥?它不知道,也完全没看见!   展鸰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坐骑,疑惑道:“这是咋了,水土不服么?冰淇淋?冰淇淋?快看啊,这可是你最爱的南瓜干啊,可香了。”   冰淇淋不理她。   你才水土不服!   别胡说,我才不爱吃南瓜干,我冰淇淋就是饿死,也绝对不可能吃的! 第140章   预想的牛肉生意遭遇滑铁卢。   对方当然很希望能够尽可能多卖货, 但一听是要卖到黄泉州, 牧场主人瞬间满脸苦相道:“老爷, 夫人,不是我不想挣银子,这, 这弄不过去啊!”   沂源府的牛肉之所以好吃, 就是因为它们从小喝泉水、吃被泉水滋养大的青草, 而一旦离开这个地方,肉质就会急剧下降。   沂源府城距离黄泉州数百里, 没有十天半月根本过不去。人尚且如此,更何况牛?   若是运送活牛,中间这些日子的饮食如何解决?若是叫它们胡乱吃路边的草, 和路边的水, 它们吃不吃得下、能不能适应暂且不提,即便相安无事的到了黄泉州, 肉质也必然大打折扣。   可若是运送杀好的牛肉,寒冬腊月倒罢了,外头滴水成冰, 乃是天然保鲜手段,但其他季节怎么办?   若是夏天, 估计第二天就臭了!   展鸰和席桐一听便如五雷轰顶, 简直头都大了。   是啊, 想的挺好,可怎么运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 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句经典的至理名言:要致富先修路!   交通问题不解决,地方特产就只能是地方特产,因为根本运不远!而天下能有几个人为了一口牛肉,巴巴儿的横跨数百里?   难啊,难!   牧场主也是一脸遗憾,显然已经认定这笔买卖做不成。   可展鸰不想放弃,这牛肉太好吃了!   冬天可以暂时不考虑,到时候运送冷鲜肉就行,可其他季节呢?难道真的只能做季节菜?   保鲜,保鲜,保鲜……   如今眉头紧锁的她满脑袋都是这两个字。   牧场主难得遇见这么有诚意的,也不好打扰,还亲自去翻出来好茶叶,细细煮了一壶奶茶端上来,热情道:“这还是我同关外一个朋友学的新法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你们且尝尝喝不喝的惯。”   奶茶啥的对现代社会的人没什么隔阂,展鸰和席桐道了谢,端起来就喝,然后瞬间被香醇浓厚的味道收服了。   这也太好喝了吧?   他们也算喝过不少牛奶了,但从未有一种像现在这一杯这样香!   尤其放的茶叶也好,整杯奶茶滑到不行,茶叶特有的清香和淡淡苦涩很好的中和了牛奶的厚度,香而不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这只是最原始的牛奶加红茶,只要稍微费点功夫,展鸰闭着眼都能开发出一系列引人堕落的快乐肥宅水!   唉,肉都过不去,更别提奶了!   她痛苦的抓头发。   天气冷的时候喝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吃点热量爆炸的零嘴儿,多么享受!这么好吃的东西眼睁睁放过,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啊!   席桐轻轻碰了碰她,小声道:“我们可以在这边设立一个作坊,生产牛肉干。”   展鸰的眼珠子瞬间变得绿油油的,赤果果的翻滚着垂涎的光芒。   是啊,牛肉这么好,做成牛肉干虽然有点舍近求远,可也绝对好吃啊!   而且等天冷了,还可以利用水压扎口法做点柔软的油纸包装的牛肉罐头!   或者更进一步,等技术成熟,或许还能奢望尝试做一点批量的奶酪和黄油……   想明白之后,展鸰终于重拾笑容,冲牧场主笑眯眯的招招手,“来来来,咱们谈笔生意……”   两方首次合作并非一蹴而就的事,还涉及到许多细节需要商议,此刻展鸰他们赶时间,也来不及协商好了再启程。两位掌柜的就先跟牧场主相互交换了意见,又大体说了合作的思路,没什么异议之后就暂时分开,准备趁这段时间好好拟订合同细节,等回来的时候顺便签订并立即付诸实践。   一家客栈一行人直到八月初四才到达计划中的渔村,赵老三对这一带果然十分熟悉,先带展鸰等人去见了村长,又熟练的操着本地方言,说起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的事情。   这个村子本来就不大,人口也不很多,因为种种原因剩出来不少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如今难得有客人要过来常住,自然是巴不得要租出去。   问明白原委的村长十分热情的招待了他们,只是海边除了海鲜之外物产不丰,拿出来泡的茶,好像还是前两年的陈茶。   众人略做寒暄,村长就迫不及待的带他们去看屋子。   这是一座典型的海边小村落,湿漉漉的空气中不断有水鸟鸣叫,吹打在面上的海风都带着深刻的大海烙印。整座半岛地势呈现出和缓的弧度,站在高处眺望一番,便能看见天空尽头波光粼粼的灰色海面。   若是静下心来,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刷刷海浪翻卷声呢!   大家亲自去看了几个地方,发现都是极富海边特色的那种用石头混合着碎贝壳和泥垒成的屋子,远远看去,好像带着白色的细小波纹,日光下还隐隐泛出螺钿一般特有的低调的光泽。   因为地广人稀,每一所院子的面积都很大,住他们这些人简直太简单。   不过因为土壤盐分比较高的关系,许多植被都不能生长,自然生长的花卉格外少,最多的就是树木,没有什么特别多的花样。   赵老三和小伙计自然不舍得花这份钱,还是像以前一样用极少的银子租了熟人的一间大屋子,两个人一并分享。   而展鸰等人则单独租了一个两进东西跨院,就这么几个人住绰绰有余。   除了赵老三和他的小伙计、展鸰和席桐这四个人之外,这群人中的其他人都是头一次来到海边,闻到咸腥的空气之后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嚷嚷着要去瞧瞧那一片世上最大的湖都要大、都要广阔无边的海。   纪大夫十分激动的搓着手道:“若是咱们运气好,没准还能看见传说中的海怪呢!之前咱丫头不是说过吗?有那种比海船多大的海中巨兽,一口气能吞好些人哩!”   众人面上一喜,却听郭先生直拉拉道:“别做美梦了,海兽没见过,小船总见过吧?你可知道什么叫吃水线?既然那海兽那般巨大,吃水必然深的很,似眼前这种浅滩,没瞧见停靠的皆是结实细小的轻舟么,略大些的百料千料海船都没有,海兽那等庞然巨物如何进的来!你却去哪里看。”   此话有理有据,众人不由得不信,难免带出几份失望来。   渔村村长憨厚的笑了几声,脸上因为海风而被吹得格外深刻的褶子满满的堆起,很有几分惊讶的道:“俺们天天见夜夜见,早就看烦了,却不曾想到对外头的人来说,倒是个新鲜事儿。”   展鸰胡乱说笑几句,又对郭先生他们道:“话也不必说死了,来之前我就问过老三了,听说这附近也有深度颇高的海沟,往往能走大船,还有老些人早起外出海钓,又撒网捕鱼,丰收的时候一船能有上千斤鱼呢。”   上千斤鱼?   平时吃的烤鱼,一条也就两三斤,多少条加起来才够一千斤呢?   众人忍不住顺着她形容的想了一回,却无奈的发现,实在想不出来一千斤鱼究竟能有多少。   展鸰和席桐都笑了。   心道区区一千斤鱼你们就觉得震惊了,这要是看见现代社会那些航母之类的庞然巨物,还不吓得魂飞魄散呀?   唯一一个没参与讨论的展鹤显然被另外一种更为稀奇有趣的事情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屈着两条腿儿蹲在墙角,双手托着下巴,无比好奇的看着墙体中突出来的细碎贝壳,“姐姐,这是什么呀?”   除了今年夏天吃的螺蛳之外,他还从没见过其他的贝壳呢!   “也是贝壳,”展鸰就笑,“这是海里的东西,算是它们的衣裳呢。”   小孩不禁十分惊叹,又追问道:“可是为什么冰淇淋它们没有呢?”   既然是衣裳,若是冰淇淋,没有的话,难不成它这一路都是光着身子吗?   众人听后就都笑了,老村长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冰淇淋是谁,但约莫也是个活物,听着也觉有趣,就跟着乐呵起来。   展鸰失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管是咱们这些人还是各式各样的动物植物,为了能够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中最大程度地生存下来,都会慢慢慢慢的变化,直到变成最适合的样子。就好比咱们人学会了自己做衣裳,而猪马牛羊鸡鸭等这些天生就有能够抵御严寒的皮毛,而至于这些水中的虾蟹贝鱼,就是鳞片和贝壳了。当然也有一些比较特殊,如果遇到了,我再同你讲。”   郭先生他们还没说什么呢,老村长先就一脸惊叹的拍起巴掌,“这位夫人瞧着年纪轻轻又是这样的相貌,难得竟懂得这么多!”   纪大夫就笑道:“恁老不知道,这丫头可是远近闻名的仙姑呢,能掐会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话音刚落,众人俱都笑得前仰后合。   老村长跟他们初次见面,不知真假、不明深浅,倒是不好说什么,只是笑得越发憨厚了。   展鸰和席桐也跟着笑了一场,又专门拉着老村长解释,“您老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不过说笑罢了。若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可就是神仙了!我不过是打小因为种种原因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学的杂了,也就这么着罢了。你老千万别当真,一旦传出去,我可就没脸见人了。”   现代人获取信息的手段太多太方便,拿这个跟古代人比未免太不公平。   听她这么解释,老村长才觉得现实了点,当即点点头又笑呵呵的道:“晓得晓得。不过赵大官人都说您是掌柜的,你才这么大点的年纪就能做出这么大的场面,即便不是神仙,也必然不是一般人。”   那边大树就冲着赵老三作揖笑道:“哎呦呦,原来是赵大官人失敬失敬!”   众人又齐齐喷笑,只把赵老三羞的满脸通红,脖子上都好像要滴出血来,忙连连摆手道:“两位掌柜的,您可千万别听他们说,不过是这里人都爱这么叫罢了。我是赵大官人,赶明儿来个姓王的卖货郎就是王大官人了!哪里有在外面正经喊的?”   众人说笑一回,渐渐觉得肚饿,又有村长的媳妇带领村中一干没什么营生的女人、孩子收拾了一桌干干净净的饭,头一个就是紫菜蛋花汤,还有那炸的金黄的小干鱼儿,新鲜鱼肉做的鱼丸,清蒸的虾子等等。   “穷乡僻壤,没什么好招待的,诸位好歹挑些用饭。”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些鱼虾蟹本来是本地随处可见的,实在担不起什么贵重,她们拿这些出来待客,自然不好意思。   大家却从没见过这样满桌海鲜宴,都觉得十分新奇,可等到真正下嘴了,除了赵老三两人和展鸰、席桐这四个,其余的却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他们瞬间觉得水土不服了。   本来鲜虾的烹饪方法十分单调简单,普通人家基本上除了水煮,就是加盐。而海产之类自带腥味,哪怕就是最新鲜的,没吃惯的人直接上嘴吃也觉得腥气难当。   村长这些人是土生土长的渔民,连呼吸的每一口海风里都带着腥气。吃起来自然没有障碍。   而赵老三他们都来习惯了,也都适应良好,只是苦了郭先生他们了。   一群人哪里吃过这样原汁原味的海鲜?只觉得一口下去,满嘴腥气,若不是怕浪费人家一番心意,只怕当场就要吐出来了。   紫菜蛋花汤展鸰也是经常做的,但是她做汤的时候不过是用紫菜调味,稍微丢几颗进去就行。但是这个渔村里的海边的人们却直接拿着紫菜当一样菜吃,满满一大盆,里面几乎有半盆是飘飘荡荡的紫菜,那个味浓烈至极。   而鱼丸也是用货真价实的纯鱼肉做的,还加了他们特制的类似鱼露的调味品,味道越发浓厚,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唯独一个炸的焦黄酥脆的小鱼干,还有将那清蒸的海虾剥之后沾一沾姜醋吃,倒是还行。   就这么一顿饭,几乎将郭先生他们对于海边生活的美好希冀和向往打的粉碎,一群人的脸都要垮了。   尤其是展鹤,本来没了一颗牙就够委屈的了。哦,不对,现在是没了两颗牙,前两天路上吃水果的时候他又崩掉了一颗……还想着来到海边之后吃点好吃的调节一下心情弥补一下受伤的小心灵,谁知道?坐下之第一顿饭就给他来了当头一棒:   吃不惯啊!   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吃不惯,这不是要人命了吗?   小孩儿委委屈屈的剥着虾仁,突然有点想哭。   呜呜,骗人,根本就不像姐姐平时做的饭那么好吃! 第141章 二更!   展鸰见大家兴致缺缺, 筷子明显动得不够频繁, 便笑道:“东西都是好东西, 不过饮食习惯和烹饪方法不同而已,没有谁高谁低,只是吃不惯。咱们今儿先凑合着吃点, 赶明儿我要了东西来自己做, 保管好吃。”   众人一听, 立刻点头如啄米,郭先生也松了一口气, 又说:“就是这个道理了,就好比西南那边的人尤其爱吃辣,咱们那一带的人只爱吃青菜一般, 若是外地的人到了那些地方, 骤然换口味也未必吃的惯。”   想当年他到处游学的时候,最大的困难不是钱不够使, 更不是安全成问题,因为这对于世家子他而言都可以用银子和人手来解决,关键是吃不惯啊!   即便你再有钱再有人, 没人能给你做出可口的饭菜,这不是要命吗?   如今他们真是有福气呀, 身边就有大厨!   得了大厨的保证, 众人便放下一桩心事, 竭力挑着顺口的吃了些,又略略休息一回, 这便按捺不住的要往外走。   他们挑的这个院子位于一处小山坡上,站在外面便能望见远处的海。出了门之后走约莫一刻钟就到了海边,地理位置极其优越。   展鹤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先扭头朝展鸰他们发射了一个恳求的眼神,得了应允之后变哇哇叫着朝海边扑了过去。   真的好大一片水呀,一眼看不到边!   他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水!   这会儿正好碰上落潮,高涨的海水慢慢落回,在沙滩上留下许多贝壳和小虾小螃蟹还有小鱼,展鹤时不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兴奋尖叫,间或蹲下来仔细观察这些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郭先生就笑,“这孩子一直有些少年老成,如今倒是终于有了点儿正经孩子样儿。”   “姐姐,你快过来看哇,”正说着,就听小孩儿在远处大声喊起来,又拼命冲他们招手,“这里有只小螃蟹,抢了小贝壳的房子了!”   众人失笑,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纷纷围过去看。   就见展鹤面前果然有一只小螃蟹,背着一只一眼看上去就不属于它的贝壳到处乱窜,展鹤正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树枝围追堵截,还挺热闹。   席桐就道:“这是寄居蟹,顾名思义,就是住在别人家里的螃蟹。”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纪大夫就追问道:“那人家也让它住?”   他问的好笑,大家都跟着笑起来,可又觉得很有道理。   话糙理不糙啊,房子这种东西是一个人的根本,谁愿意让个外来户挤进来啊?而且看这个贝壳也不大,明显不像能同时容纳一只螺和一只螃蟹的样子,那么问题来了,原来的螺去哪儿了?   果然就听他们展掌柜的说:“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是将这贝壳原来的主人杀死之后强占的房子。不过也有一些比较幸运的,直接能够捡到空贝壳,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   才刚还在笑的众人一听这个就都刷的变了脸色,重新看向寄居蟹的眼神都不好了。   好嘛,看你小小巧巧怪伶俐的模样,没想到还是个入室杀人抢劫的强盗!实在可恶!   展鹤不由的鼓起腮帮子,用手中的小树枝往它贝壳上敲了一下,“你好坏呀。”   话虽如此,他却下意识的没有杀死这只小螃蟹。一来是小朋友心软,二来他脑海中却本能的浮现出之前展鸰曾经说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话。   当时他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还缠着对方解释了,听过之后明白了很多,但又有许多地方依旧模糊。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只小小的寄居蟹,展鹤心中的许多原本模糊不清的问题却瞬间迎刃而解。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呀!   想了下,展鹤还是抬树枝,又往旁边挪了挪,“你走吧。”   寄居蟹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然而求生的本能依旧让它在封锁线解除的瞬间便疯狂舞动着为了适应贝壳环境而扭曲变形的肢体朝着海水逃窜了。   郭先生望着那一片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的海水看了会儿,怔怔出神,忽然倒背着手悠悠叹道:“都是为了活呀!”   纪大夫朝他看了一眼,又没事人似的笑嘻嘻对展鸰说:“展丫头,这东西都有趣的很,你可千万得画下来,便是日后咱们见不着了,偶尔拿出来翻翻也觉得有意思呢。”   多有趣呀,在没想到螃蟹还能偷人家的东西!   他们在这里玩了没多久,便碰上出来赶海的赵老三和小伙计,两人手里都拿着小篓子和小铲子,腰上还挂着不知装了什么的小布兜,显然是有备而来。   展鸰和席桐知道这是来赶海,郭先生他们不明白呀,就纷纷出声询问。   赵老三如实说了,纪大夫这个最爱玩的就忍不住了,“走走走,我们也去!”   赵老三有点为难的看着他们的装扮,决定实话实说,“要赶海不能在这儿,还得往前走,然后拐过弯去,从那里开始就有一片大石头,石头缝里都有被水冲上来,却来不及撤退的鱼鳖虾蟹,运气好的话,还能有海参哩!虾泥地里还能用羊毛笔吊到虾和部分贝壳,只是那道路十分难行。在石头之间攀爬就不说了,下头全是泥水,想去就得换上特制的用油涂过的水鞋,你们……”   这大几位脚上踩的全都板板正正的千层底,在这边的砂石海滩行走到没什么,可到了那边的泥水地里保准连脚都抬不起来!还赶什么海?   郭先生他们一听难免失落,可又有点不死心,就本能的去看两位拿主意的掌柜的。   展鸰非常能够理解这种近在眼前却不能去的失落,当下笑道:“瞧见了没?这就是有经验和没有经验的区别了,咱们这初来乍到的,什么准备也没有,就两手空空的来了,那边确实下不去。不过既然听说了,就这么鸣金收兵倒不是咱们的做派,不如就跟着往那边走走,一来认认路,四处溜达溜达,二来若是果然能下去的,便跟着下去试试。不过咱们可事先说好了,千万不可勉强。”   人都有点逆反心理,这海边又不是随时能来的,如果强行叫大家回去未免不美,而且也不敢保证所有的人都乖乖听话。万一稍后谁再按捺不住偷偷跑出来,一旦出点什么事可就坏了。   倒不如现在就大大方方的过去看看,行不行的,自己亲自试一回也就明白了。   众人一听果然面露喜色,又兴致勃勃的催着赵老三快走。   见他们已经拿定了主意,赵老三也不再多言,一群人又呼啦啦的拐了弯。   众人一边走,一边欣赏风景,时不时感慨几句,刚才吃不惯东西的那点郁闷早就被海风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虽然都是水,但江河湖海差的太远了,但见眼前汪洋无边无垠,放眼望去一片苍茫,举目四眺也只能看见海天相接,实在算不出究竟有几千里,当真令人惊叹。   强劲的海风呼啸,却依旧挡不住水鸟肆意翱翔,它们飞得很快,在微暗的天幕下如同一道道白色的闪电划破苍穹。   上方是高不见顶的天空,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海洋,天上的鸟儿任意飞,水中的鱼儿肆意游,谁也无法阻挡。   大海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只要来到这里就会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击中,从视野到心胸好像都一并被打开了。   你会感慨自己的渺小,却不会自卑,反而会涌动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豪情。   这就是大海。   情绪上来的郭先生当场就做了两首诗,简直气势澎湃,在场众人不管听得懂听不懂的都卖命鼓掌叫好,老头越发面色红润了。   纪大夫难得没跟他抬杠,“我这些年听你做了不知多少酸诗浪词,也就这两首是上上之作了。”   大家边走边说笑,眼前渐渐多了许多碎乱的石头,道路也有些难走了。   赵老三指着前面道:“就是那里了。”   众人纷纷抬头去看,就见夕阳下好大一片黑黢黢的乱石,外头又有海水不断冲刷,伴随着砰砰的声响溅起高高的雪白浪花,好不壮丽!   一群人正唏嘘感慨,忽见海面上突然多了一颗小小黑点,那黑点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竟渐渐地近了。   原来是一艘破旧的小渔船,斑驳的全身上满是岁月的痕迹,而操船的竟然是满脸稚气的一对姐弟!   展鹤不由得感慨一声,“好厉害哦!”   此时夕阳西下,漫天都是火红的云彩,仿佛有大火烧起来一般炽烈。那颜色又落到海面上,将大半边海水都晕染成了一般模样,然后随着浪潮不断碎裂又聚合,这是何等瑰丽壮阔的画卷!   这对姐弟便是踩着晚霞来的。   那小船与广阔的海面完全不相称,又是那样破旧,几乎让人怀疑会不会下一刻就被拍碎了?然而它却像一尾本来就生长在海水中的鱼,逐浪而生,踏浪而行,灵巧极了。   不多时,那小船就停靠在海边,上面的少年翻身而下,背着缰绳朝前拖了老远,熟练的将小船绑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船上的少女将一只大篓子递给他,然后也紧跟着跳了下来,又转身拿起另一只大筐背在身上。   两人竟都光着脚!   他们似乎认识赵老三,路过的时候还微微点头示意,又有些好奇的扫了旁边这些生面孔一眼,然后便垂着头走了过去。   这对姐弟似乎带有一种奇异的魔力,那瘦小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磅礴的能量,叫人完全不能忽视。   一直等他们走出去老远,展鸰等人才陆续回神,忍不住问赵老三他们的来历。   赵老三摇了摇头,“也是一对苦命人。” 第142章   众人站在礁石边, 看着那对姐弟远去的背影吹海风。   赵老三带着几分感同身受道:“那姐弟俩的爹娶得是个外地媳妇, 在这个闭塞的地方就有那么点儿出格。偏那女子也是个野的, 又会弄水、会打鱼的,两口子就一块出海,这可算是惹了众怒……”   古往今来都有这么个规矩:女人不准上船。   玩乐另当别论, 但是押货、出海打鱼之类的正经活计都不许女人沾船, 说男为阳, 女为阴,而水本就属阴, 女人上去不吉利。   展鸰当即嗤之以鼻,“呵。”   狗屁的不吉利,不过是想方设法想把女人困在后头, 老老实实给他们生孩子当奴隶呗。   赵老三知道这位掌柜的不是等闲, 面色也有些尴尬,赶紧往后说:“那俩孩子中间隔了三年, 可巧的是一天的生日,前几年夫妻两个想攒钱送给孩子们去外头的私塾念书,就在生日头半个月出海捞珍珠, 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众人都跟着沉默了,闻言有些黯然, 显然已经猜到了后面的发展。   赵老三的讲述还在继续, 低沉的声音混着风声和远处起伏的浪花声有些模糊不清, 但反而越加凄楚了。   “……村里的人都说是因为那个外来女人害的,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话, 说这俩孩子本就不吉利,命硬,如今直接把爹娘克死了,也不知下一个是谁,越发不敢往来……爷奶也同他们断了往来,去年熬不住也死了,临了还留了话,不许他们戴孝……俩老人一去,直接坐实了姐弟俩命硬克人的说法。”   众人就都抽了口气,大树忍不住恨声道:“孩子做错了什么?这也太欺负人了!”   现代社会没有披麻戴孝的规矩,展鸰和席桐对这些并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可对这些土生土长的大庆朝人而言,不许亲人戴孝这一条就比直接拿刀子戳你的心还狠毒。   郭先生听了直皱眉。他自认为在朝堂之上说出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的话就够狠了,谁知跟这个比起来,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纪大夫已经忍不住跳起来,指着那两个还不知道在哪儿的爷爷奶奶骂道:“糊涂蛋!这是想生生逼死这两个孩子啊!”   确实,那爷爷奶奶可能没说什么坏话,既没打也没骂,但人家釜底抽薪,直接就不承认你是这个家里的人了,说你连给他们死后戴孝的资格都没有!   这事儿一传开,外头人还不指着两个孩子的脊梁骨骂啊?哪怕原先同情他们的,只怕也要在背地里偷偷猜测,是不是他们确实伤了天理,不然怎么连亲生的爷爷奶奶都要做的这么绝。   自家人都这样,外人谁敢再上前?   赵老三挽了袖子,小心的往下走,“谁知道呢,唉。”   到底是别人家里的事儿,况且他还只是个外地人,便是千万个同情也无可奈何。   这世道就这样,不幸的人多了去了,哪里帮的过来?   海水已经退的差不多,赵老三弯着腰眯着眼在石头缝中探索,那小伙计则是直接跑去淤泥地,蹲下找了许久,又抖开腰间小罐,从里面撒了点粗盐出来。   此地临海,食盐是不缺的。   一家客栈众人今天的装备不行,就都坐在高处,看的着实心痒难耐。   就见赵老三几乎以一种满地打滚的架势走了几十步,胳膊不断地在石头缝里掏来掏去,偶尔还用带来的小铲子吭哧吭哧弄一回,很是忙碌。   纪大夫努力伸长脖子看了许久,嫌不过瘾,又站起来看,抓耳挠腮的问:“那是做什么呢?”   “赶海。”展鸰道,“这就是才刚说的赶海了。潮水退的快,经常会有些小动物卡在石头缝里,落在泥沙里,运气好的话赶在明天涨潮前抓出来,这就是赶海。”   说话间,赵老三和他的小伙计就有些意犹未尽的回来了,展鸰笑道:“天还没黑,怎么这么快收工?”   “今儿东西不多,再找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赵老三摆摆手,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收获,索性递给她,“倒是抓了些小螃蟹,且拿给少爷玩吧。”   他递过来的小筐里倒有几十只核桃大的小螃蟹,因那小筐是肚大口小的倒置结构,螃蟹们都挤在一处,张牙舞爪的爬不上来。   那小伙计也用盐巴引了十来只蛏子上来,这会儿都一只只吐水,也跟着赵老三一并送了上来。   人家一番好意,展鸰也不便拒绝,当然,关键是想吃了……   她叫荷花和大树拿了,一行人便说说笑笑的回家。   回到小院里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她亲自打了水清洗拿回来的小螃蟹和蛏子,众人都好奇的围过来看。   “展丫头,这样小,能吃着肉么?”纪大夫非常怀疑的盯着那些小螃蟹问道。   “肉么,”展鸰手上麻利的动作着,故意拖着长腔,等大家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这才哈哈笑道,“自然是没有的。”   “哎~!”郭先生和纪大夫知道被耍了,连带着展鹤这小家伙也跟着叹气。   没肉那还拿回来作甚?   专门给它们洗澡的?   恶作剧得逞的展鸰大笑几声,又指挥着大树换了一回水,“这个就不指望着吃肉了,略裹一点面糊下油炸,或是原味,或是撒点五香粉,都好吃得很,当零嘴儿和下酒肴都不错,还补钙呐。”   补钙啥玩意儿的,他们自然是听不懂,可只要有“好吃”这俩字,大家就放心了。   稍后展鸰又打发荷花出去从村中百姓那儿买了点菜,果然烧热了一锅油,将洗好的螃蟹丢到面糊里走了一遭便转入油锅。   锅里嗤啦啦响起来的时候,荷花才抱着个草筐回来,悲喜交加道:“掌柜的,这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菜蔬还真不如咱们黄泉州丰盛呐,倒是有几样野菜。我同他们换了些豆子,咱们不如再生豆芽吃吧。对了,倒是有没见过的两样瓜,还有挺稀罕的林檎果,那大娘硬是掰了个叫我尝,十分甘甜,咱们那边可买不着这么新鲜的,我叫他们挑些好的,等会儿一发送过来。”   林檎就是后世说的苹果,黄泉州是不多的,倒是在这儿遇上了。   “一方水土还养一方人呢,更别提瓜果蔬菜了,这一带土壤盐渍化程度比较高,许多娇气的菜蔬是长不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儿长得好的,到了咱们那边活不成也说不定,”倒是那个瓜,展鸰十分感兴趣,“是个什么模样?”   之前肖鑫倒是帮忙弄回来一大车果苗,哈密瓜、葡萄都有,活倒是活了不少,如今葡萄藤也长得十分旺盛,直将两三个大爬架都爬满了,成就天然凉棚,可一点儿都没有结果的意思,听说至少得等两三年。至于那明显好几个品种的蜜瓜,也是光长叶不结果……   荷花形容了一回,倒是有些像后世的羊角瓜,只不大确定罢了。   管它是什么瓜,好吃就是好瓜!   过了约莫两刻钟,村长果然亲自带人送来了一大筐蜜瓜和一小篓林檎果,另有一布兜子大梨。   “不过乡间野果,倒是这林檎颇有点意思,贵客尝尝。”   哪怕到了管理系统完善的现代社会,苹果树也算不大好伺候的树种之一,更别提这会儿林檎果才刚兴起来没几年,大家差不多都是摸石头过河瞎糊弄。哪儿有什么授粉啊修剪的,基本上结果都是靠运气,剩下几个算几个,现在能送过来这么小篓也算不容易了。   展鸰忙着炸螃蟹,走不开,席桐就过去验收了,低头一看就见那些个林檎果瘦瘦小小的,粉里泛黄,根本没有后世那圆润光洁通红发亮的气派。尤其被旁边硕大的蜜瓜和金灿灿的大梨一对比,简直有些寒碜和凄惨了。   可真要说起来,这里头身价最高,地位最尊贵的还是这些瘦小的林檎。   寒碜就寒碜吧,谁叫你这会儿没赶上品种培育?   席桐真心实意道了谢,又打发荷花拿了钱出来。   村长先前还死活不要,但席桐说的坚定,“我们这么些人在这里不定住多久呢,每日吃喝就是个大数目,瓜果更是少不了,自然得正经买。”   没奈何,村长这才收了,不好意思之余却越发满意,觉得这伙客人真不错,脾气好又大方。   “对了,今儿我们回来的时候遇见一对姐弟,”席桐好似不经意的问了句,“瞧着倒是好利索身手。”   村长的脸刷的变了,在夜色下竟有些泛白。   他本能的压低声音,“那些都是不祥之人,贵客千万别沾染了晦气。”   “哦?”席桐微微挑起眉毛,饶有兴趣的追问道,“怎么说?”   虽然是他在问话,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院中诸人都不做声了,安安静静的做着手头的活儿,实际上都竖着耳朵听着呢。   “也没什么好说的,”村长显然不想多谈,可架不住席桐再三追问,又才拿了人家的钱,便语速飞快的道,“那姐弟俩的爹娘便不是什么老实的,那年坏在海上,一连半月都不见踪迹,谁也找不着!偏那俩小的邪门,不顾劝阻冒雨出海,大家都以为此去凶多吉少,没想到一个月之后,竟真带着回来了!”   席桐一听,也微微有些吃惊。   他是曾经见识过大海无情的,冒雨出海本就极其危险,更何况还是小型渔船!而掌舵的竟然只是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最最叫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竟然还真的将父母的遗体带回来了!   何等匪夷所思!   见席桐也呆住了,村长就啧啧摇头,“……有些邪乎,还是别凑近了。”   这年头占据绝大多数百姓思维的还是固有的鬼神之说,一切突破常理或是过分出众的事情都有可能在不被人接受后打入鬼神之说。 第143章   因着村长一番话, 众人心里忽然就有点毛毛的, 下意识缩着肩膀朝四周看。   展鸰和席桐是都不信世上有鬼的, 即便有,也未必恶得过人,当即故意大声笑道:“都傻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大家上午都没怎么吃饱, 下午又出去逛了一圈, 肚子里早就空了, 经她这么一说,顿时只觉腹鸣如擂鼓, 也顾不上打哆嗦了,只是一窝蜂跑去洗手,挨挨挤挤闹成一团。   赵老三主仆二人本就是跟着人家干活的, 如今却跟一路吃一路, 早就不好意思,这会儿便发狠帮忙干活, 又是搬桌子又是摆凳子的,十分勤劳。   展鸰和席桐两个人头挨头准备水果,主要是后者负责洗, 后者主要摆盘。   展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怎么想的?”   “现在不好说, ”席桐摇摇头, 顺手捏开一只湛清碧绿的小甜瓜, 递过去一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其实他对别人的事本就不怎么关心, 是人是鬼,与他何干?   只是展鸰这两年的日子过得太舒坦,又清闲,如今来度假,见了不公之事,难免有点心痒痒。   还是两个孩子呢。   他们分明什么坏事都没做,怎么忽然就成了不祥之人,成了命硬克亲人的了?   展鸰顺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水,接了甜瓜,咔嚓一口咬下去,登时美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平心而论,现在的水果单纯论甜度,确实不如经过甜味剂、添加剂等浸泡过后的基因筛选品种,但它们有个最大的好处:纯!   就是你一吃,就知道自己吃的是纯天然的水果,没有一点儿勉强,特别清新甜美的味道。   不是齁甜,但咱够真诚呀。   这就是水果本来该有的天然的味道。   记忆中的味道。   经历过多少生死考验的人了,如今却被一块久违的天然甜瓜感动的一塌糊涂。   展鸰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看席桐又挑着短匕耍花,难得主动提要求,“给我削个小兔子。”   人家那些偶像剧里头不都这样吗?矫情女主角一定要吃兔子造型的苹果。   谁知席桐一怔,非常诚实且羞赧的表示:“我没弄过。”   展鸰也不觉得失望,只是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逗你玩儿呢,等会儿直接咬着吃就完了。”   说着,就径直拉着他去桌边坐下。   倒是席桐有些魂不守舍的,心道兔子?苹果兔子?以前还真没注意过。嗯,等会儿他得好好琢磨琢磨。   饭桌上摆好了七菜一汤,凑起来就是个八,也挺吉利。   油炸小螃蟹,蒜蓉蛏子,海带红烧肉,笋干炖鸡,另有几样青菜爆炒。这么些原料,有的是从一家客栈带来的,有的是路上添置的,还有的是村长他们过来送东西顺道带来的,反正结结实实弄出来一大桌子。   原本大家对那些核桃螃蟹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郭先生先迎着十多只饱含期待、忐忑和怀疑的眼睛,试探着夹了一个。   这玩意儿实在是太过酥脆,众人都屏息凝神等着呢,就见郭先生两排牙齿一闭合,中间立即就响起来接连不断的咔嚓声。   咔嚓,咔嚓嚓,咔嚓嚓嚓!刺激的腔子里的心脏都跟着跳动了。   “咋样?”纪大夫忍不住问道。   一群人跟着伸脖子,又偷偷吞口水。   郭先生没做声,只是表情不变,甚至略显凝重的唔了声,认认真真跟完成任务一样嚼碎了咽下去,急的大家不行。   嘿,这人真是,到底好吃不好吃啊,给句准话不成吗?   偏郭先生就是起了坏心眼儿,慢条斯理吃完一个之后,在众人纠结的情绪中又飞快的吃了第二个!   大家先是一愣,然后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也纷纷举筷。   哎呀这刁老头儿!   这位老先生平时虽然话不多,可着实挑嘴的很,如今竟按着一个菜连吃两口,肯定好吃啊!   小螃蟹数量不少,展鸰给分了两种口味:一边是裹了简单的鸡蛋面糊炸的,另一边的面糊内则多加了点胡椒粉。   刚出锅的炸货又香又脆,尤其这螃蟹又小,壳儿也薄,一口下去整个就咬碎了。还真是不必硬挑什么肉,这个面糊加上壳儿,当真香脆极了!   只要小心的避开尖儿,一口快似一口的咀嚼,满嘴喷香,真不比大口吃肉差什么。   纪大夫吃的美嘴,也懒得跟老伙计计较,俩老头儿还倒了点小酒,略碰一下杯,对着月牙儿嘶溜一口。   美!   蛏子下锅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展鸰清洗的时候没少被喷一身水。直接热油烧开锅,倒进去大把蒜蓉爆香,丢进去大火叮叮当当一阵翻炒。这个火候可太关键了,老了便如同咬胶,哪儿还有点鲜甜?   蛏子嫩嫩的盛出来,里头肥厚的肉都还提溜嘟噜的,夹起来贝壳的边沿用嘴唇一抿,不必牙齿多么费力便在唇齿间化开了。   水产么,多多少少都有些腥味,不过这个本就不大,又用了蒜蓉调味,不光把少有的一点味道压下去,更多了几分别样香醇。而且大蒜还杀菌强身哩!   展鹤这孩子平时不大爱吃蒜,只道辣的慌,还有味儿。可今儿竟不必人催促,自己就美滋滋剥了一个又一个,吃的小嘴上油汪汪的。   今儿的海带是新鲜的,不必提前泡发,滋味也更厚重些,加了五花肉方块一并红烧,红褐色的外表顿时就把人的食欲给勾上来了。   展鸰加了白酒小火慢炖,海带的腥味儿没了,酒味儿也被蒸发干净。肉块都炖烂了,虽然形状依旧完好,但里头都熟透了,用筷子轻轻一按,噗嗤就下去了。   小孩儿像模像样的帮着几个长辈夹肉,可惜肉太透,稍微一用力就要碎,大家想笑又不好笑出口。   小孩儿抿着缺了两颗牙的嘴巴,很熟练的换上勺子,这才得了。   赵老三是个实在人,平时哪里吃过这样丰盛的饭菜?便是沿途跟了这些日子,也因各种条件局限,没能发挥出展大厨五成的功力,今儿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试身手了。他喜得浑身发痒,好容易吞着口水等大家都动了筷子,这才麻溜儿的抓起个饽饽一掰两半,然后飞快的夹了块红烧肉按在中间,又微微用力碾成肉泥,使它们均匀的分布在饽饽中间的夹层,这才狠狠咬了一大口。   因那红烧肉都被汁水浸透了,一口下去柔软密实又带着汤汁,一点儿也不干柴,别提多美了。   那伙计见他这么个吃法,早就馋的口水直流,也如法炮制的来了一回,激动地眼泪都要掉下来。   老天爷,他活了这将近二十年了,何曾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跟嘴里这口比起来,他以前吃过的,那都是……算了,正吃饭呢,快别说那些恶心人的倒胃口了。   一群人将满桌子饭菜吃了个底儿朝天,连剩下的那点菜汤都被大树、赵老三主仆等人用饽饽沾着吃了,利用率十分高。   吃的有些多,少不得出去遛弯。   今儿虽然是弯月,可月光皎洁、星光璀璨,下方海面又不遗余力的反射,竟也十分明亮。   众人三五成群沿着海边慢慢走,不时说笑。   展鸰指着满天繁星,给小孩儿指认那些比较明显的星座和固定星辰,又顺便讲解辨认方向和季节的方法。   展鹤听得津津有味,举一反三的问了好些问题,两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耳畔回荡的就是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声,头顶张开的是无边无垠的浩渺天空,怎一个畅快了得!   兴之所至,纪大夫就主动要求给大家讲鬼故事,结果被全票否决,差点还挨了老伙计的揍……   郭先生恨得牙痒痒,觉得这就是个老疯子。好端端的享受吧你就,怎么就非得讲鬼故事?   一群人说说笑笑也不觉疲惫,一抬头,愕然发现竟已经走到白天赶海的那片礁石区,便都不约而同的停了脚步。   因这一带岸上有房屋和树木,所以下头便形成了巨大的投影,将那一大片礁石都笼罩在里面。白天看那些礁石就黑黢黢歪七扭八的,这会儿更是鬼魅阴森。偶尔一阵海风吹过,穿梭在石缝间的气流便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如同……鬼嚎。   咕咚。   也不知是谁先带头咽了口唾沫,然后就是此起彼伏。   展鹤已经不敢看了,死死抓着席桐的衣角,脑袋扎在他怀里。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吞了吞口水。   “走,走吧?”   这他娘的也忒吓人了!   话音刚落,忽然就从礁石间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哒。   这声音本来很小,可无奈这会儿四野无人,一家客栈一行又都安静如鸡,这一声咔哒便十分清晰了。   “娘咧!”   赵老三带来的小伙计终于没忍住,率先嚎了一嗓子,正式打响了第一炮,然而……第二炮迟迟不来。   这就很尴尬了。   大树他们确实也怕,但还真没怕到这份儿上,再说了,俺们有护身符啊:展仙姑!   这可是神仙!   显然展鸰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在众人口口相传中无数次升腾、神话,如今俨然已经具备了未经实践却依旧令人坚信不疑的祛除邪祟的功能……   “谁?!”   小夫妻两个齐齐一声爆喝,黑影里就慢慢走出来一个少年。   是白天见过的渔船少年。   月光下,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面孔上隐隐有些惊恐,显然被吓到的并非仅仅一家客栈。   他有些局促的揉捏着衣角,飞快的朝大家看了一眼,然后又飞快的缩回去,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只是拔腿跑走了。   被撇下的一家客栈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是怎么个情况?究竟是谁吓到了谁?   哎,不是,那少年,你快回来啊,咱们解释清楚!我们真没有人多势众的意思! 第144章   晚上各自回房休息之后, 展鸰和席桐例行泡脚之后便像往常一样坐在桌边闲话。   太早了, 就这么睡下也忒可惜。   展鸰对着灯画画, 边画边饶有兴致的说:“我琢磨着,咱俩好好整理一套画册出来,回头请人刻一副板大批印刷出来, 也搞个科普和常识入门什么的。”   她仔细想过了, 这时候人们的知识获取无非这么几个有限的手段:亲眼见, 听人说,书籍。前两条实在有限, 而后一种更要命,书籍的流通仅仅局限在少数阶层和人群之中,普通老百姓对书本的印象还停留在奢侈品阶段。   而即便买得起, 一说起入门书籍, 大部分人都会条件反射的喊出“三百千”,倒是读书识字的, 可生活以及其他诸多领域的科普?大庆朝在这块基本上就是个空白。   其实这也很正常,任何社会的发展都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哪怕就是现代社会那庞大的知识储备系统, 不也是后来几十年才突飞猛进的吗?   这几年大庆朝的经济逐渐稳定了,等百姓们基本生活需求被满足之后, 必然会朝着精神生活等方面扩展, 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咱们也不图用这个挣钱, 左右眼下也不缺,”展鸰显然是想了有一会儿了, 此刻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将这些科普书籍的定价放在那些市井话本同等的价位上,做个百文系列,普通百姓略一咬牙也能负担得起……”   既然想科普,门槛就不能高了,不然大多数人都买不起,你科普给谁去?那不成了笑话吗!   席桐打从刚才起就抱着个苹果忙活,也不知在干什么,听了这话就轻笑出声,“你倒是想的长远,就听你的。”   社会要发展,首先得开眼看世界,不然闭门造车能有什么出路?   展鸰托着下巴看过去,又冲他眨了眨眼睛,“你不也说呢么,以后给你闺女当科普读物,咱们如今就得开始忙活起来了。”   一说起闺女,席桐心里也有点火热,脑子里又不由自主的开始畅想起来:   软乎乎带着奶香的小姑娘,拖着小奶腔喊自己爹爹,然后带着全身心的信任扑到自己怀里,送上来一个湿漉漉香喷喷的亲吻……   不行了,太美了!   席先生心潮澎湃了。   展鸰就见他双眼放空,显然是想远了,不由得好笑。然后视线微微下移,发现他两只手上动作更快了,好好一个苹果都给折腾的奇形怪状的。   “你这干嘛呢?这年头弄个苹果吃不容易,这可是奢侈品!”   回过神来的席桐冲她笑笑,也不忙着解释,又认认真真低头摆弄了一会儿,这才拿着去清洗了一回,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在盘子里端到她跟前,“嗯,给你的兔子。”   啥?   展鸰愣了会儿,半晌才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然后瞪着眼睛细细端详片刻,呵,这可不是一只兔子吗?   她怔了片刻,然后噗嗤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   确实是兔子!   席桐给她笑懵了,挠着脑袋瞅了瞅自己的成果:是兔子没错啊,兔子捣药么,就是头一回刻这玩意儿,可能药臼的形象还存在争议,但兔子应该挺活灵活现的啊……   展鸰自己抱着肚子笑了半天,眼泪都出来了,这才冲席桐勾勾手指头。   席先生乖乖凑过去,孩儿她妈就狠狠给了他一个刻骨铭心的亲吻,然后笑着叹了口气,“你可真可爱。”   她要的是那种很常见的水果摆盘,就是把苹果分开几块,每块果肉上面刻出来两个小角权当兔子的那种。谁知这男人这么可爱,直接把个苹果做了立体雕塑!   难为他辛苦了大半天!   “席桐啊席桐,要是你之前没有刻木头的爱好,那可咋整?”   直到这会儿,席桐才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自己绕了弯路,也跟着笑了。   夫妻两个抱着笑了老半天,又巴巴儿的去找了个干净的盆子装满水,小心的将三维立体兔子捣药的苹果雕塑放进去:要是不泡到水里,没一会儿就该氧化成黄不拉几的颜色了。   展鸰抱着盆子欣赏了半天,非常严谨的给出评价:“这是艺术品啊。”   席先生一点不谦虚的接受了这最高级别的褒扬,“那是。”   两人笑闹一阵,又埋头画了两张画,稍后席桐去铺床叠被,顺便问起过几天中秋的安排。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展鸰才刚洗完脸,闻言便道,“得赶紧起个烤炉,不然咱们的月饼去哪儿弄去?我可不想从外头买。还有烤乳猪什么的,也不能缺了。”   “那是,外头买的哪儿有展大厨做得好?”席桐不动声色的拍马屁,顺手把拿毛巾给她擦了擦快流到脖子里头的水,“那个不难,我已驾轻就熟,只管叫大树他们去弄点泥巴和草来就成。”   虽然乍一听来度假还要另起炉灶什么的,未免有些兴师动众,可他们这么多人要在这里待好久呢,总不能天天将就吧?   两人商议已定,这便相拥睡下,次日起了个大早,先去沿着海边跑步,顺便看了海上旭日初升的美景,俱都惊叹不已。   日出他们看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激动:   天还早,只是远处的天边隐隐泛着一点鱼肚白,然后就见地平线的尽头先是微微泛红,好像有什么在那里忽然烧着了,然后那一团便一点点跃出,简直像直接从海水中升腾出来一般,映红了大半边天!   两人正掐着腰感叹,忽然见远处有一团模糊的黑影就这么下了水,越走越远。   他们眯着眼看了会儿,觉得好像是那神秘的姐弟俩。   “这么早?”   席桐也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打鱼这种事情本就十分辛苦,多得是起早贪黑在海面上一漂多少天的,这会儿太阳都露头了,倒也不算出格。   夫妻两人跑了一大圈,出了一身汗,一边慢慢往回走,一边商量早饭和午饭。   既然来了海边,那就多多的吃些新鲜海货。   “依我说,倒也不用外头找去,”展鸰道,“且问问赵老三,知不知道那姐弟俩什么时候回来,直接抓个现成不就完了么?”   他们跟村里的人也不熟,而且这都沿着海跑了一圈了,好像也没瞧见谁出海啊。   姐弟俩受排挤生活不容易,左右都是买,还不如就近买了。   席桐嗯了声,显然没什么意见,不过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没瞧见那姐弟俩出海倒是没想到,感觉这村子里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勤劳啊……”   展鸰一怔,还真是。   他们都来了两天了,倒是也见过几艘船,可还真不是来之前他们构想中的那种热火朝天。   “很可能是因为地域封闭,”席桐尖锐的分析道,“人口流动少,各方面的竞争少,赵老三不也说么,周围几个村子所需的生活物资基本上是以物换物,差不多能够自给自足。还有他们这些货郎主动进村,所以自然也没什么劲头。”   这种现实情况就是:说好听了叫满足安逸,说不好听了就是……不思进取,单看从哪个角度想了,反正他们这些外人也实在不好发表评论。   从一家客栈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带了不少粮食,因路上时常添补物资,如今还剩下不少米面,正好不用买了。   展鸰和面烙了几个死面饼,将它们撕成不规则的小块,用五花肉爆锅,切了葱花后烩了一锅火烧,然后便打发大树去弄泥。赵老三和小伙计不好意思白跟着蹭饭,也去帮忙。于是再算上荷花,四个人便兵分两路,分别去和泥弄烤炉、去十里外几个村落交汇的小城镇上采买各色菜蔬和油盐酱醋。   郭先生正在旁边教导展鹤作诗,又叫他以海为题写一篇绝句,一首律诗。   纪大夫自己没事可做,就巴巴儿地凑过来看展鸰和席桐两人画画,到底是忍不住道:“之前就听展丫头你说新鲜的海虾十分好吃,又是什么蒜蓉,什么油焖的,还有什么酱爆蟹……”   昨儿吃着炸螃蟹不错,夜里做梦他都梦见了……   展鸰噗嗤笑出声,“是这么着没错,不过咱们可都不会打鱼,能吃着什么全得看渔夫。早起晨练的时候我跟席桐看见那对姐弟出海了,估计是打鱼去了,等会儿叫赵老三去瞧瞧,若是有的只管买回来。”   正好赵老三背着一筐泥土回来,听了这话就道:“这个不难,其实掌柜的您倒不必干等,若是有想吃的,只管叫他们去打回来,回头略给几个辛苦钱也就是了。”   这一带人们的生活节奏都十分缓慢,大多是近海捕鱼,只有偶尔特殊情况了才会出远海。有时候若是能通过赶海或是沿海垂钓获得一日所需,那就干脆直接不动桅。   打那么多鱼做什么?近的都会打鱼,远的又运不出去!且等过些日子丰鱼期到了,结结实实网上几百斤,晒干了准备过冬就得了。   展鸰笑笑,“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手,今儿且这么弄着吧。”   赵老三将土倒下,又弄了些枯草和泥,有些迟疑的道:“掌柜的,村长昨儿还说里,那姐弟俩……”   “我却不信那个,”展鸰摇头,“真要我说,我倒觉得那姐弟俩了不起的很,换了旁人,那么小的年纪,谁又有勇气真下海去?难不成就因为太有孝心太能干了,反而有错了么?”   她这话说的实在,赵老三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小声道:“话是这么说不假,不过咱们初来乍到的,到底是外人,若是给当地人知道了,总是不好。”   不好?能怎么不好?难不成上来把他们这些人打死了?   展鸰轻笑一声,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转而说起中秋菜单的事儿。   这回连郭先生也忍不住过来凑趣,“烤乳猪要的,不过咱们自家做的烤鸭也不错。”   中秋不吃烤鸭,那还能叫中秋么?   “还有那个月饼!”纪大夫急急忙忙道,“蛋黄的尤其好。”   席桐忽然在旁边凉凉的来了句,“就如今您这体格和体型,即便是做了蛋黄的也吃不了两口……”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瞧您这胖的,还想什么蛋黄啊!   伴随着纪大夫的大红脸一起发出来的,还有打死不胖郭先生鼻腔中一声响亮的嘲笑。   赵老三他们和泥行,可论到砌烤炉就是外行了,还得看席桐。   展鸰跟他一起下手,又叫赵老三他们在旁边打打下手,不到一个时辰也就弄起来一个简易的。固然比不上一家客栈的原装货,可短时间内应付事儿也够用了。   “掌柜的!”赵老三的小伙计急匆匆跑进来,指着外头道,“那对姐弟回来了,才刚我瞧见了,还没上岸哩!”   展鸰一听,飞快的夸了他几句就往外走去。   一出院门,果然就见早上那条小船回来了,弟弟正踩在水里背着绳子将船拖上岸。   “可打到鱼了?”   听见声音的姐弟俩齐齐抬头,见一个漂亮女人正冲他们笑吟吟的,微微吃了一惊。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有人对他们笑了。   展鸰耐心等了许久,又问了一遍。   姐弟俩这才回过神来,先本能的往四周看看,见没有人,这才小声道:“打到了,您要买么?”   他们知道眼前两个人是前几天才来的老爷夫人,听说是来耍的,可他们也实在想不出这破败的小渔村有什么好耍的……   左右有钱人的想法,他们是真的想不通。   弟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径直上前将船上两个大木桶上面盖着的油毡布掀开,“都是才捞上来的,新鲜的!”   姐姐有些紧张的抹了把脸,“鱼都算十文钱一斤,虾什么的……您随便给些就成。”   本村居民家家有渔船,人人会捕鱼,自然没得买卖,他们姐弟俩都是跋涉十多里,去外头的集市上卖的,不光费时费力,如今天气又热,大部分海货没等运到就要死了,也卖不上什么高价去。若果然能在眼前就出手,自然是最好的。   十文钱一斤?   展鸰和席桐惊讶的对视一眼,这不跟白捡一样吗?   光是这大半天的功夫吧,难道这两个孩子不吃不喝的么?   一共三只大木桶,里头鱼虾蟹贝什么都有,额外还有两只正张牙舞爪的八爪鱼,十分丰富。   席桐略看了眼,“这可不是近海会有的。”估计少说得出去几十海里了,在这个全靠人力和风力行船的年代,这段距离可不算近了。   姐姐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表情有些黯然。那男孩子到底血气方刚,忍不住道:“他们都不许我们在附近打鱼……”   展鸰挑拣的动作一顿,连带着对村长的印象也不好了。   近海打鱼方便快捷又安全,若是不许他们在附近打鱼,那就只好往远处去,辛苦不说,恐怕更多的还是危险。   “你们留下自己要吃的,剩下的我们都要了。”展鸰爽快道,“要银子还是铜钱?”   “都,都要了?!”姐弟俩难以置信的睁圆了眼睛,很好心的提醒道,“这少说也有三十多斤,便是去了下水也能有二十来斤净肉哩!”   展鸰就笑,“我们一行将近十个人,只有一个孩子,其余的全是大人,饭量大着呢,若放开了吃,一天都未必够。”   姐弟俩这才放下心来,脸上旋即都涌现出掩饰不住的喜色。   真好啊!他们不用去赶集了,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临近中午,太阳烈的跟下火似的,村中居民都在家里歇晌,准备吃午饭,外头空荡荡的,姐弟俩也不怕给人瞧见了,坚持帮忙送到一家客栈众人租住的院子里。   两人只留下了一条大鱼,剩下共计三十二斤也不过三百二十个大钱。   这是他们两个冒着生命危险忙活一上午挣的。   展鸰叫荷花算钱的时候,都替他们心酸,可两个孩子却笑得眼睛亮闪闪的,里头好像饱含着希望。   她对荷花使了个眼色,借口说自己尤其爱吃虾蟹,硬是给了他们三百五十个钱,倒是把姐弟两个臊了个大红脸。   “我们爱吃这个,若是日后你们还出海,也这个时候卖给我。”   两人千恩万谢,这才跑走了,老远又听见风中传来姐弟俩细碎的满足的笑声。   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郭先生不禁点头,“倒是两个好孩子。”   难得生活的这样艰难,还这样快活。   荷花是个软心肠的姑娘,这会儿早红了眼眶,忍不住恨声道:“那些人也忒恶毒了,挤兑人家不说,竟连条活路都不给了么?”   说完,她抹了抹眼角,见自家掌柜的一言不发,不由得小声哀求道:“掌柜的,要不咱们也带着他们走吧!”   展鸰就笑了,“你这丫头,倒是怂恿起我拐人了!”   荷花脸上微微一红,“哪里就是拐人了……他们这样能干,咱们客栈里又那样缺人,可不正好么?”   “若能帮的,自然也该帮一把,”展鸰垂了眼睛,“单纯叫他们走了却是容易,只是反而叫别人遂意,好像是他们背井离乡落荒而逃似的……”   凭什么呀?   这里也是他们的家乡,凭什么不能住?   荷花尚在愣神,展鸰已经叫人提着那几桶活蹦乱跳的海鲜去了海边,决定就地宰杀。   得了,中午就吃海鲜盛宴吧!   一共有十来只海虾和虾爬子,还有五只巴掌大小的螃蟹,且都清蒸了。   另外还有不少海鲶鱼,这种鱼比较馋,基本上给肉就吃,非常好上钩,所以也格外多些。海鲶鱼肉质鲜美细腻,而且很补,刚好可以做鱼汤,熬得白白的。   另有两条展鸰和席桐都叫不大上名字来的,也不知是到了后世灭绝了,还是大庆朝特有的品种,有点像黄花鱼,又有点像鲅鱼,反正瞧着肉质就很结实。而且那鱼也颇凶猛,在木桶里甩着尾巴啪啪作响,又龇着两排细密的尖牙要咬人。   荷花看的直往后缩,后来还是展鸰干脆利落的拍晕了才敢上前,“哎呀娘咧,掌柜的,这是什么鱼?怎的这样吓人?”   大树也在旁边补充,“就是,这海里头的东西都长得怪模怪样,这回跟着来真是开了眼界了。”   听他们这么说,展鸰忽然就想起来后世一句话,是说不见光的深海鱼的:   反正大家都看不见,就瞎胡乱长吧!   因之前没吃过这两个品种的,展鸰也拿捏不准它们是什么味儿,就比较谨慎的选择了红烧。即便鱼肉本身比较腥气,用相对浓烈的红烧作料也能压过去。   且先做了尝一回,若是果然好吃,下次便试验清蒸或是炭烤。   众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又准备姜醋汁儿,果然凑出来一大桌子海鲜盛宴。   螃蟹和虾倒是没什么,一个字:鲜!   到底是前不久还在海里游动的,这会儿自然新鲜。   纪大夫美滋滋的吃了许多,又十分中肯的评价道:“果然同河鲜湖鲜大有不同,肉质更紧致,这个竟也不必额外放盐,自己就带着一股咸味儿。”   海水流动性更强,浪涌也强劲,海鲜们但凡想在里头顺心如意的移动,少不得得多费些力气。自己运动的多了,肉质自然紧致。   海鲶鱼汤大受欢迎,尤其是两个老头儿十分受用,将那熬得乳白色的汤足足各喝了两碗,又夹着鱼骨吸肉吃。这时候的鱼肉都炖的十分烂了,根本不必用力,用两片嘴唇配合着舌头微微一吸,上头的肉便会落下来,乖乖跑到嘴巴里。   展鹤压根儿不用两个大家长盯着喝鱼汤补脑,小孩儿自己就很积极主动的要吃要喝,又夹了许多红烧鱼肉。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孩子经常会喜欢盐津津的重滋味,比起香醇浓郁的鱼汤,他显然更喜欢这铺满了酱红色汤汁的红烧鱼。   海鱼刺少,桌上这些基本上都只有中间一把梳子似的那种大刺,展鸰细细检查了一遍,就放心的叫小孩儿自己拿着筷子夹蒜瓣肉吃了。   那肉十分紧致,戳上去略硬,透着一股弹性,用筷子往下夹的时候倒是需要费点力气。   轻轻拨开鱼皮,将里头雪白的鱼肉弄下来一块,按到粘稠的棕红色汤汁内蘸一下,滋味十足!   一群人吃的肚儿圆,撑得直打嗝,根本没法躺下午睡,只好在树荫底下围坐一圈打扑克。   正午的日头将海水晒得暖呼呼的,展鹤有点想去玩水,席桐陪他下了一回海,激动地小孩儿嗷嗷直叫,结果几个小时之后就出来副作用:   小孩子皮肤娇嫩,稍微一晒就很明显,他露在外头的皮肤黑的跟碳似的,与衣服下面雪白的嫩肉形成鲜明对比,活像用毛笔蘸墨在身上抹开了。   小孩儿自己倒是不大在意,只是几个大人笑的欢,说只怕再在这么过几天就不敢叫他晚上出去了,不然只要不呲牙,太阳一落山都瞧不见他在哪儿! 第145章   烤炉弄好之后, 展鸰照例准备先弄一炉硬面白火烧试手。还是老法子, 若是湿度大了、蓬松了, 就切开做肉夹馍;若是火旺了、梆硬了,索性就弄成小块烩火烧,左右都浪费不了。   纪大夫还笑说:“外头全是鱼, 还有老些水鸟, 若咱们吃不了, 磨成粉给它们也就是了。”   荷花他们已经去集市买了烤月饼所需的各色红绿豆、枣子等来,这会儿都在院子里仔细挑选, 将那些有残破的都筛出去。   大树抱着个大筐进来,里头满满的都是鸡鸭蛋。蛋黄月饼是重头戏,可他们远道而来, 根本不可能随身携带咸鸭蛋, 即便带着,估计这会儿都臭了。而这一带并没什么腌蛋的风气, 一时间也没处买去,只好自己做。   众人本以为今年中秋吃不上蛋黄月饼了,谁成想展鸰却笑着叫他们照原计划买蛋。   就连席桐也觉得有点玄, “不是说腌鸡蛋得将近一个月吗?就算现在天气热,少说也得二十来天吧?可今儿都初六了, 来得及吗?”   展鸰点头, “来得及, 放心好了。”   因为穿越前她也经常做点心,对蛋黄的需求量很大, 也曾经下功夫研究过。除了平时那种腌制方法之外,其实还有一种速成的,叫保鲜膜法。   眼下自然是没有保鲜膜的,不过倒有一种油纸,十分细腻柔软又防水,倒也能勉强凑合一下。   将那新鲜的鸡蛋鸭蛋先用白酒加水浸泡一会儿,晾干水分后再在烈酒中浸泡大约半小时,然后往盐巴里狠狠滚一圈,包上一层草纸。将草纸用白酒打湿之后再狠狠滚一层盐巴,然后用那又薄又软的油纸裹起来。先放在日头下暴晒一日,然后用另一种不透气的油毡布密封,置于阴凉通风处,约莫一个星期就能吃了。   用这个方法腌蛋虽然有些麻烦,但比较干净卫生,而且出油率非常有保障,特别适合眼下这种需求量小又在时间方面比较紧张的情况。   她说的头头是道,众人却听得头晕目眩,索性什么也不管也不问了。   反正他们问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乖乖等着吃就完了。   海边温度不高,可架不住日头好,这大白天出去走一趟也给晒得够呛。   大树小心的将蛋放下,胡乱擦了把汗,“掌柜的,才刚我出去跟大家收鸡蛋,正好碰上村长,也不知他是知道了啥还是随口一问,问咋这两天没见咱们的人出来买鱼,我只推说采买不归我管,混过去了。”   展鸰微微挑了下眉毛,“回的好,以后你只管这么说就成了。”   大树帮忙洗蛋,闻言挠了挠头,小声道:“掌柜的,日后咱们都从那对姐弟手里拿鱼么?”   “从那里拿不挺好的么!”洗完豆子的荷花端着个簸箕进来,听了这话便愤愤道,“我瞧那村长也没安什么好心,那些百姓也可恶,欺负人家姐弟俩。他们的海货既新鲜又便宜,咱们为啥不要?”   天不亮就出远海打鱼,然后往返几十里去集市贩卖,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几个大钱,想想就叫人心疼。   虽然大树跟着铁柱他们学的十分出息有担当,可偏偏对这些泼辣的女孩子没招儿,当即缩了缩脖子,苦哈哈道:“我也没说不好啊。”   只是有句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初来乍到的,还是小心些好。两个掌柜的固然不怕事,但有些麻烦能省也就省了。   展鸰知道大树是个难得有考量的人,倒不觉得他说这些是越俎代庖或是想篡权什么的,只是笑着示意他继续。   她是决心要培养大树的,而想要真正执掌一家店铺,除了识字、算数之外,他必须得有出色的自我思考能力和全局掌控力。大树能有自己的主见,这很好。   见掌柜的非但没嫌自己多事,反而还大加鼓励,大树有些不好意思的舔了舔嘴唇,又备受鼓励的道:“我是琢磨着,其实咱们就在这里待几十天,即便闹僵了也没什么,回头拍拍屁股就走了。只是那姐弟俩……村里的人固然不会跟钱过不去,约莫着也不大会同咱们撕破脸,可是那姐弟俩无依无靠的,村民们说不得就会把气撒到他们身上去。”   荷花一听,也有些着急,不由得仰头去看展鸰,“掌柜的,他们也太可怜了,您就帮帮他们吧。”   展鸰笑而不语,只是继续指导他们做准备工作。   帮,倒不是不可以,但具体怎么帮,这实在是个技术活儿。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简单给银子那是最直接也最省事儿的,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不如不伸手……   展鸰先烤了馍,发现里头略有些夹生,便知道这烤炉的保温和蓄热功能不大行,便又回了一遍火,并嘱咐荷花他们等会儿烧火的时候要比在家时更旺几分。   重新烤过的白馍外壳边缘微微泛着一点焦黄,里头却因为细火慢烤而格外蓬松柔软,展鸰便浓油赤酱的煮了一大块五花肉,捞出来之后剁碎了,细细加了许多孜然等,结结实实做了一大盘肉夹馍。   唉,肉夹馍里的青椒碎,那就好比涮火锅之后的面条,甜筒底下的巧克力尖儿,都是点睛之笔,没有着实遗憾。   可惜现在中原内地没有青椒,便是辣椒也尽是关外传来的,全是干辣椒。展鸰和席桐为此十分苦恼,也跟肖鑫和秦勇他们谈过几回,无比真挚的表达了对于新鲜辣椒的渴望。两人一听事关美食,当下就拍了胸脯,说一定会帮忙尽力打探,答应的十分爽快。   郭先生他们本就没吃过鲜辣椒,对这样的肉夹馍已经非常满意,听展鸰和席桐唏嘘的时候也只是听着罢了,那有限的想象力实在没办法凭空勾勒那种没尝试过的味道。   小两口儿躲在阴凉地,一边看海一边啃肉夹馍。   “你打算怎么做?”   展鸰虽然经常将不爱管闲事挂在嘴上,可席桐太了解她了,这会儿指定是忍不住要出手的。   展鸰狠狠咬了一口肉夹馍,“我想过了,什么不祥之人之流的思维模式根深蒂固,硬掰肯定是不成的,也容易反弹。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既然他们信这个,咱们就给他们来这个。”   类似封建思想的力量是很可怕的,他们世世代代都认定了这个,你冷不丁跳出来反驳,他们并不会从善如流,反而会集体觉得你有问题,是个异类。纵观人类发展史,大多数群体对待异类,尤其是与他们的意识形态产生激烈冲突的异类,手段都不是多么令人愉快。   问题自然是要解决的,但首先得保证他们自身的安全,不然那就不是善良,而是单纯的愚蠢了。   席桐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打算,不由得笑道:“看来展仙姑又要出山了。”   对这第一次远途旅行,两人出门之前准备的非常充分,而且考虑到神鬼理论横行的大背景,他们还特意带了许多“仙姑套装”,什么符纸、各色药水试剂的,满满当当塞了一个小箱子。   若是能用一张符纸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动手了吧。   本来他们是打着有备无患的主意,觉得用上的可能性不大,没成想还真没白拿!   一想到又要久违的搞事情了,展鸰和席桐难免有点激动,兴致勃勃的烤了一炉酥皮绿豆、红豆点心之后,就拿着出去打着串门子的幌子,行打探消息之实。   这小渔村一共也就一百来人,十来户人家,也不用都走,只先挑几家德高望重的去瞧瞧,剩下的以后再说。他们两个将那些点心每四个打成一个油纸包,又用红绳系了,既体面又实在,拎着就出了门。   他们头一站就去了村长家。   大小也是个官儿,不好拿着豆包不当干粮,两人还特意给搞了个形式主义:别人家都是一包,唯独给了村长两包,还扎了个花,显得非常隆重。   海边的人常年吹海风,比较容易显老,这村长听说也才四十来岁,可黑红的脸上满是褶子和老皮,瞧着竟不比孙木匠年轻几岁。   他老婆是个粗大健壮的女人,因常年劳作,情况也不必他好到哪里去。   听他们说是头一茬,又是拎着两大包点心,村长面上就乐开了花,又一叠声的叫浑家去煮茶。   那什么茶……展鸰和席桐实在没兴趣在海边喝早就被海腥味儿浸染透了的隔年陈茶,连道不必忙,非要喝白开水,倒是叫村长感慨了一回,连说他们客气。   展鸰暗道,还真不是客气,关键是海鲜味的成年茶叶什么的,忒销魂!他们前几天才来的时候就结结实实被销魂了一把,实在没有勇气来第二回 。   夫妻两个使出浑身解数东拉西扯,但凡能问的都问出来了。   展鸰毕竟不是专业神棍,不过基本的敬业精神还是有的,她的一贯做法就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推理为手段,再辅以想象力和各色化学反应,所以才有远超一般神棍的真实效果……   聊过之后展鸰和席桐就忽然有了一种荒谬的想法:大概村长之所以是村长,不仅仅因为他有略胜一筹的领导力,这厮也太能生了!完全符合农耕文明时期的生育崇拜思想!   这夫妻两个足足有四个儿子、六个女儿,还特么的都活下来了!   这种事情放在古代简直堪称神迹,放在诚实本分的老百姓眼里,估计就是“这家人上辈子积德,这辈子也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人”,所以老天爷才给他们这样的福气。   如今都讲究几世同堂,大家基本上都住在一处,这人口一多,难免生口角。   虽说家丑不外扬,可到底纸里包不住火,就在展鸰和席桐做客的短短一个时辰里,外头院子里就高高低低的喊起来不止一回。两人耳力都超出常人,装作不经意的听了两回,大部分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可同时,他们很可能获取了两个非常有力的信息:   村长两口子似乎对小儿子十分偏爱,而哥哥姐姐们却对这种他的有恃无恐非常不满,且这种不满由来已久。   另外,好像有个儿子想读书考科举,但这么一来就少了个劳动力,而且多了开销,大家都很不愿意……   村长的老婆只在闹得最凶的时候出去站了一回,以免在客人跟前失了颜面,其余的时候大约都已习以为常,并不理会。   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村长的老婆还去将展鸰他们带来的点心切了一盘出来。其实只切了两个,一个红豆的一个绿豆的,每个巴掌大小的小饼都被小心的切成四份,然后……胡乱摆在一个黑乎乎的粗陶盘子里。   说实在的,饶是这酥皮点心原本有十分美貌,给她这么一弄,剩个六分就不错了。   想来是豪放惯了,村长并不介意,反而还颇为赞许的看了自家婆娘一眼,又借花献佛的邀请客人吃。   展鸰和席桐吃了才来的,倒是不急,又反催他尝尝。   “在家时就爱摆弄这些,眼瞅着就是中秋,少不得再忙活一回,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女人是没资格陪客的,村长的老婆送了点心就又下去了,村长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点心端详,一边略显忙乱的伸手去接不断掉落的酥皮渣渣,一边赞叹道:“好精致东西,闻着倒是喷香。”   沿海一带牛不多,作物也少,这类需要添加牛乳的点心就更少了。更兼这渔村的日子本就不大好过,少有人有吃点心的余力。   村长试探着咬了一口,眼睛都亮了,多少年尘封的味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老天爷,这皮儿咋弄的??咋还一层一层的!咋这么香!一沾口水就全都化开了,只剩下满嘴香喷喷的稀罕味道。   村长没喝过牛乳,自然不知道这就是牛乳和黄油的味道。   里头的绿豆味儿他倒是有些熟,可却从未吃过这般细腻清甜的绿豆!都成了沙,舌头一抿就软软的化开。   展鸰对这个点心的味道自然是有信心的。   为了做这个酥皮,半个东道主的赵老三险些把脑壳儿想破了,好不容易想起来集市上有个牧场主家里有几头奶牛,昨儿一大早就去弄了一桶来,又约好了往后每天都要一桶。   买了牛奶之后,展鸰还要自己制作黄油,之后才能做酥皮点心,怎一个麻烦了得!   村长心满意足的吃了一块,再看展鸰和席桐就觉得十分顺眼,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实在不错,办事儿也挺地道……   聊了半天,展鸰和席桐正要起身告辞,却忽然听到外头又吵了起来,似乎是小女儿抓到自家娘亲偷着给小儿子开小灶,只将客人送来的稀罕点心给他吃…… 第146章   接下来的几天, 展鸰他们的交际圈突然好像就打开了, 往来热闹的不行。   出门遇见人要说说话, 不出门,甚至还会有人主动拿着几条咸鱼干儿什么的过来串门。   那些人往往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大多数又会再添一句“赶明儿得空了再来耍”的话, 显然十分满意。这院子热闹的仿佛一个新兴参观景点。   荷花不由得感叹, “掌柜的,您可真厉害!”   来的那些个大娘大婶儿的, 里头不乏一看就是厉害角色的,偏他们掌柜的竟然都一一应付得来?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家掌柜的不是向来不爱跟这些长舌头的人们说东道西么?   展鸰就笑, “真要叫她们漫山遍野的说自然不成, 可把话头拉过来,让话题内容顺着自己预想的方向走, 那就没问题了。”   说白了,这跟辩论会是一个道理:   只一味顺着别人的话聊天的那都不是真聊天高手,真正的高手是在无形中控制局面, 让整体势态自然而然的顺着自己预先设想的轨迹发展……   原本展鸰不大喜欢做这个,但并不代表她不会, 相反, 她非但会, 而且还十分擅长。   八卦和好奇心是人类天性,这个小渔村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 对外头的事物难免好奇。只要她跟大家略聊一会儿,大约摸知道各自的兴趣点,略挑一点外头的事儿来说,基本上旁人就只有跟着走的份儿了。   这对于采集信息作用巨大。   大树也跟着说:“我们听着就觉得够难的了,到底还是掌柜的您有本事。”   “算不得什么本事,”展鸰轻笑一声,忽然问了个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们见过耍猴的么?”   两人微怔,然后齐齐点头。   这年头娱乐手段相对贫乏,常有民间耍戏法的人去弄两只猴子来,走街串巷的耍把戏挣钱,算是个低投入高回报,且周期相对较短的营生,基本上大些的村镇集市或庙会附近都会有。   就听掌柜的云淡风轻道:“其实在他们眼里,我跟那耍猴的也差不多,或者说干脆我就是那猴儿,他们觉得稀奇有趣,这才会下意识的跟着走,若是什么时候我拿不出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来了,叫他们来也不来了。”   大树&荷花:“……”   这可真是浅显易懂!   展鸰好像对这种一针见血打破他人幻想的事儿乐此不疲,又不失时机的教育道:“你们也别失望,这么说吧,这世上的事儿都差不多那么个意思,大同小异罢了。说到底,就是各取所需,想要得到回报,总得先付出点儿什么,只不过付出的东西有时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有时候却是无形的,精神上的愉悦和欢喜……”   亲情、爱情和友情,不也是这样吗?   只不过这些大多是积极的、热情的、正面的,你付出真挚的感情,对方也回馈以真心,很大程度上都是心理和情感方面的满足和触动;而寻常交易则大多是消极的、被动的,甚至是负面的,当然也不乏积极主动和热情如火的,可付出的代价往往以金钱的形势呈现出来,而得到的也大多是金钱和名望之类的回馈。   她后面概括的就有些深奥了,大树和荷花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习惯性的点了头。   反正他们家掌柜的说什么都是对的!   天气热,大家的胃口都肉眼看见的小了,展鸰又将以前那些清爽可口的菜肴搬上桌。   这日展鹤又哼哼唧唧的说想吃凉皮,偏家里胡瓜不大够,现去买估计也没新鲜的,倒是村中有一户人家家里种了几株,听说结的十分旺盛。偏巧前几日展鸰装模作样的帮女主人王婶子“算”出来自家男人偷藏私房钱的地点,她正对展鸰感激的不得了,直想弄点什么回报,这会儿展鸰和席桐就结伴去了。   今儿有些阴天,海风吹在脸上湿湿凉凉很舒服,两人不紧不慢的沿着起伏的海岛走了一段儿,也顺便说说私密话。   气氛正浓,却忽然从前头拐弯处直直撞出来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孩子。   得亏着两人反应快,事情发生的瞬间,身体已经快过本能的原地刹车,席桐还顺手将媳妇儿拉到身后,然后警惕的看着前方。   那孩子晒得黑黢黢的,身上颇有些肉,整个跟一颗炮弹似的横冲直撞,若是谁不小心给他撞个正着,说不得也是人仰马翻。   他冲的急,两人躲得快,一个不妨,那孩子扑了个空,竟踉踉跄跄的跌倒了,还在满是砂石的路上滚了几下,等停住时,胳膊肘和膝盖就隐隐透出点红色,俨然已经擦破了油皮。   展鸰本能的想去搀扶,可那孩子抬头看过来的眼神却让她生生停住脚步:   惊讶,憎恶。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又跟他们素未谋面,哪儿来的这么大怨气?而且惊讶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后头又窜出来一个中年女人。   因大庆朝的普通老百姓本就有些显老,而常年经受海风摧残的渔民更是雪上加霜,展鸰实在没法儿判断这个女人到底多大年纪。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色印花布衫,因为疾走而导致的头发蓬乱、面色潮红,胸膛也剧烈起伏。   看见地上的小胖子之后,她惊惶不安的表情瞬间平和许多,又神色复杂的瞧了瞧展鸰和席桐,似乎是对眼前这种情况有些惊讶,然后上前一步,冲小胖子伸出手,“起来!跟我家去!”   那黑小子却在地上狠狠蹬了蹬腿儿,大声嚷嚷道:“我不走!”   说完,竟又指着展鸰和席桐,理直气壮的喊道:“他们把我撞倒了,赔钱!我要吃肉!”   展鸰&席桐:“……”   啥玩意儿?他们这是被碰瓷了?   听听这台词,瞧瞧这反应,再看看脸不红心不跳撒谎的本事,业务挺熟练啊。   除了自家媳妇儿,席桐并没有太多怜香惜玉和尊重弱小的心,当下用脚尖麻溜儿的划了道线,然后不轻不重的点了点,非常认真的阐明事实,“这位大嫂,我们就站在这里一动未动,后头的脚印可以作证,令郎确实是自己摔倒的。”   他们有钱是不假,偶尔也爱管点闲时也是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随时随地被人讹!   这一带都是砂石路,走过必留痕迹,席桐划出来的那道线简直跟人生起跑线似的清晰,让人无从狡辩。   那女人脸上的红色进一步深刻了,也不跟他们说话,只是直接上前,死活将儿子拖了起来,“跟我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然而那黑胖小子不愿意走,两条短粗的腿儿都拖在地上,拼命地挣扎,在砂石堆儿里留下两条深深地沟壑。   “我不走,我不走!你凭什么说我丢人现眼?我爹是英雄,英雄!”   “他们都欠我的,欠我的!”   “我要吃肉,你给我买肉!我不走!”   “啊啊,你放开,我爹是英雄……”   变着调的喊声渐去渐远,留下展鸰和席桐面面相觑。   怎么还跟英雄扯上关系了?   稍后到了王嫂子家,王嫂子一听他们要胡瓜,二话不说就应了,又亲自拿着筐,带他们去菜园,“自己挑,你们都是俊俏人,也挑些个俊俏的才不辱没了。我家那死鬼原先跟人侍弄过菜蔬,如今家中一应瓜菜倒不必外头买去,你们自己去瞧瞧,但凡有适口的,且都多多的摘些家去。”   他们一家人都很是本分,两个儿子老实,男人也甚少出去应酬,唯独有一点:太抠了些,还喜欢自己偷着攒钱,只是也不花,反正也不知道攒了能干嘛。   王嫂子常年跟人抱怨,只是谁也猜不出她家男人的想法,故而也只是抱怨罢了。   谁知前儿这位俊俏的客人随口说了个地方,王嫂子家来一翻,果然找着了!登时欢喜的疯了,只恨不得将他们两口子当恩人供起来。   展鸰还想给钱,给王嫂子虎着脸死命按回来,“你帮了嫂子这么大的忙,吃点儿菜算什么?不怕说句你们恼的小气话,便是一天三顿供应,你们能在这里住多久?夏天结的又快又多,我们自家平时吃不完也是送给左邻右舍,这又值什么!”   大部分人家里也都或多或少种点菜,不过大多品种单一,而且长得也远不如他们家这样丰硕,每每送给旁人,也很有点骄傲。   跟痛快人打交道就是舒服,既如此,展鸰也不强迫,便跟着笑道:“嫂子痛快,我也不行那小家子气了,不过过两日我做了月饼,一定给你们送来些尝尝,你们也千万莫要推辞。”   “不推辞,不推辞!”王嫂子欢喜极了,“这几日都听说了,你们家里是开大酒楼的,手艺好着哩,我们盼都盼不来,哪里有往外推的道理?”   这两天好些人去他们院子里做客,人家回回不落空,次次摆出精致点心来,香的甚么似的,但凡吃过的没有一个不满口夸赞,便是家来了还要三番几次的说呢!   说也奇怪,都是人,都有两只手,咋人家就能做出那么好吃的东西,她们就不成呢?   两个女眷说笑,席桐自己任劳任怨的在后面搬着筐摘菜,沉默着劳动。   王嫂子拿眼尾扫了几下,就冲展鸰暧昧的笑,“到底是年轻夫妻,又是个体贴人,竟也肯做这样的活计。”   他们平日里见的男人大都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端着架子,眼睛一定要看到天上去,宁肯坐着发呆也不爱做家务,又哪里肯陪着女人们做这些细小琐碎的事?   展鸰就笑,大大方方的点头,“他待我确实很好。”   王嫂子难得见到这样不避讳的小媳妇,不免有些惊讶,后头席桐听了也是嘴角高高翘起,却还是没事儿人似的,也不做声,只是手下越发利落了。   “啧啧,真叫人眼馋,”王嫂子又熟练地说了自家男人几句,“难得这样俊的小伙子,哎,别怪嫂子说话直,你们年纪轻,不晓得厉害,也别光做耍,还是趁早要个孩子是正经。你们都这样好看,又高高大大又白嫩,生的娃娃也必然好看的紧……”   展鸰差点笑出声来。   还真是同一个世界,同样的大娘们。哦,不对,哪怕现在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了,可大多数已婚人士还都抱着同样的理念。   展鸰正憋笑,席桐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冷不防一本正经的来了句,“正努力呢。”   王嫂子先是一怔,继而噗嗤一声,拍着大腿笑开了。   展鸰到底是给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甩了个白眼球过去,不过心里也是有点小期待的。   王嫂子痛痛快快笑了一回,又以一种已婚妇女特有的火热眼神盯着席桐高大健美的背影看了许多眼,这才碰了碰展鸰,“好丫头,听着了么,也不能光男人家努力,咱们女人家也得抓紧,剃头挑子哪儿能一头热呢!”   “她也挺热。”席桐又说话了,语气语调中都透着愉悦。   他们夫妻两个对王嫂子印象都不错,相处起来也自在,很有点儿像那种热心大姐的感觉,所以说话也很随意。   王嫂子笑得不行,又冲展鸰挤眉弄眼的,后者实在绷不住了,顺手抓了个茄子砸过去。席桐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轻轻松松一抬胳膊,反手就把茄子稳稳抓住,然后熟练地放到小筐里。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就摘了满满大一筐菜,不光有做凉皮需要的胡瓜,还有许多紫红油亮的大茄子等。   胡瓜凉拌特别清心解暑,茄子红烧、油焖都特别好,弄的软软的,放点干辣椒还很下饭呢!   摘完了菜,王嫂子又热情的邀请他们进屋里坐着喝水。   因才刚说起孩子的话,王嫂子不免又提起自家两个儿子,虽然嘴上是抱怨没出息之类的话语,可语气和表情都无一不说明其实她还是很骄傲的。   展鸰就顺着夸了两句,又顺势提起他们之前来时碰见的那个小胖子,“……那妇人我们前几日倒是偶然远远的见过两回,只是没说过话,今儿倒是都吓了一跳,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怎么又听他口口声声说什么英雄的,莫非中间还有什么故事?”   “哪儿有什么故事!”他们本是以为那小胖子是不是烈士遗孤之类的身份,谁知王嫂子一听就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当即很不屑的撇了撇嘴,“不过是娘儿俩自欺欺人罢了。也是你们运气好,没给他蹭着,不然还有一场官司好打!”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有点八卦,便又接着气氛多问了两句。   王嫂子本就健谈,且此事多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当下毫不迟疑的说了。   “说起来,那娘儿俩本也是个苦命人,奈何太不尊重了些,见天的作妖,那孩子都十岁了还不做正经事,时候久了,乡亲们原本的情分也都消磨干净,也顾不上了……”   原来那小胖子的爹原本同村中其他百姓一样是出海打鱼的渔夫,可出海打鱼这种事,本就风险极高,大约是三年前,村中男人们像往常一样驾船出海,谁知偏遇上多年不遇的大风暴,整条船恨不得都碎了。   说也是倒霉,出海的一共七个人,回来了六个,唯独那小子的爹葬身大海,还有一个坏了胳膊的,其余的人只是受伤,养了一阵子就好了。   本来么,都是乡里乡亲的,平时谁家有个难处也都爱帮一把。当时那男人没了,大家伙还都想着照应这孤儿寡母,谁知……也不知那女人是悲伤过度了,还是单纯只想找个理由叫自己余生好过些,竟告诉那小子说,他爹是个英雄,之所以死了,是为了救这一船人!   本来么,上山下海这种事儿就是靠天吃饭,本也是脑袋别裤腰,指不定什么时候出点什么事,大家入行时就该有心理准备的,活着是命大,死了是老天爷叫你走,不得不走,谁也不会说什么。   你家男人没了,大家伙都挺同情,也愿意帮衬,可你转头说出这些话来,就不地道了吧?   都是九死一生出海的,怎么一转头,我们就欠你家男人一条命了?   天下可没有这一张口就来的天大的人情!   打从那女人说了这话之后,原本还跟她家走的挺近的都陆续翻脸,渐渐地也就不往来了。   “本以为她这么说说也就罢了,年纪轻轻守寡不好受,大家吃些亏也认了。可没想到,她竟也是这么跟她儿子说的,”王嫂子一拍巴掌,也很是无奈,“这可真是要了命!”   席桐有些不解,“当时那孩子也该有七岁了吧?按理说记事儿了,怎么,一点疑惑都没有?”   他们家展鹤才四岁的时候记事儿就记得叭叭儿的,七岁的孩子放到现代社会少说也是二年级,早就该有记忆了吧?   “谁知道呢,”王嫂子唏嘘道,“外头不管谁说什么,那小子是一概不听的,见天嚷嚷着那些人的命都是他爹救的……大家不好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只是不做声罢了。可那娘儿俩如今竟也不大正经过日子了,当儿子的满村儿乱跑,只往人家身上撞,蹭一下就要吃要喝,不给就闹,当娘的只是装聋作哑,闻到门上去也只是一推四五六!”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展鸰和席桐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开了眼界,不由得端起碗来默默喝水。   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没想到统共才十来户,撑死了百十号人的小小渔村,竟也有这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   好不容易遇到王嫂子开了话匣子,展鸰趁热打铁,又装作无意的提起那被村民排挤的姐弟俩。   那对姐弟似乎是这里的禁忌,谁也不愿意主动提及,过去几天展鸰想尽了办法跟大家套近乎,大家也都很配合,什么都爱聊,可每每一到这个话题就齐齐闭嘴,打死不开口,还反过来劝她也别多问,生怕沾染晦气。   也就是跟他们投缘,且王嫂子也是个颇有侠气的正义之辈,对此事早有微词,沉默片刻,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真要说起来,那母女俩可不如这姐弟俩了,好歹人家还肯拼命干活呢!便是谁家里有顶梁柱大男人,也未必会做的比那两个孩子更好了。”   卖命劳动,辛苦过活的人,总是值得尊重的。   席桐也装作很是不解的问:“那姐弟俩瞧着也非大奸大恶之辈,小小年纪,怎的就招惹旁人不同快?”   他们虽然听赵老三说过首尾,但那毕竟也是一面之词,若要替人解围,还得全面了解了才好出手,不然只怕最后自己先成个笑话。   “也是造化弄人,”王嫂子唏嘘道,说着还朝窗外瞧了瞧,确定没人之后,这才继续道,“你们不知道,那姐弟俩的爹姓李,原本是我们这一带几个村子有名的俊俏后生,又聪慧能干,脑袋瓜子好使着呢!许多大姑娘都很中意。村里原来有个老人,甚是有威望,爱他的天赋人品,收了做徒弟。后来不出几年,徒弟学的本事比师父都大,当师父的反而要靠着徒弟吃饭,外人谁不羡慕?那老人有个孙女,十分爱慕那姓李的,老头儿也想撮合这门亲事,谁知姓李的也是个犟种,前后提了两回都拒了,转头竟另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女子!”   展鸰和席桐齐齐吸了口气,觉得这故事从头到尾都充斥着言情小说必备的浓烈狗血气息。   “那老头的孙女要死要活,师徒俩也闹僵了,至此老死不相往来。”王嫂子叹道,“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好人不长命,谁能想到,那夫妻两个儿女双全,孩子又好看又伶俐孝顺,正是要共享天伦的时候,竟一下子都没了!”   “……老头儿又急又气又痛心,大骂那女人是个妖孽,又骂剩下的这两个孩子跟他们的娘一样是不祥之人……他威望甚高,说的话连村长都不敢反驳的,结果这么多年下来,竟渐渐成了真的似的……去年老头儿到底是熬死了,可这些话却还是继续传下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的多了就成了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一开始不信这说法的村民,只怕也将其当成了真的。毕竟谁也不敢拿着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冒险不是?所以干脆就牺牲两个无关紧要的孩子…… 第147章   接下来几天, 展鸰又陆陆续续听说了很多关于那对母子的故事。大家的说法难免有细微的差别, 不过一提起那娘儿俩来, 基本上都是摇头叹气无可奈何。   “原先是想着老少爷们都伸手拉一把,好歹叫他们也有口饭吃,谁知竟成了如今的模样。”   “早前儿我家里挑水的时候还时常过去瞧瞧, 若得空便给他们也打几桶, 哪知天长日久的, 竟直接找到门上来叫我给他们挑水,略慢些就甩脸子……”   就连那青鱼、青莲姐弟俩, 过来送海货的时候也不免抱怨几句。   “那厮老爱抢我们的东西!”做弟弟的脾气火爆些,听了这话便刹不住了,“因大家都让着他, 也没法儿找人理论。”   那小胖子是没爹的, 如今又性格乖张,村民们却也不都是软柿子, 他自然要挑个处境比自己更加凄惨的来欺负。这姐弟俩没爹没娘,更因种种传言为村民们所厌弃,自然没人替他们做主。   青莲这个当姐姐的性格柔和些, 听了这话便叹道:“都过去了,还说这些作甚?没得听了叫人不快。”   她年长几岁, 又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家, 想的自然周全。如今这几位贵客有意照应他们姐弟俩的生意, 他们却不好得意忘形,若总拿这些不好的事情在人前说道, 保不齐哪天就惹人厌烦,连最后一点买卖都飞了。   经她一提醒,青鱼也觉得失言,有些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脖子,不过还是小声嘀咕道:“我就是瞧不上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展鸰倒是喜欢他有话直说,便笑道:“如今可都好了?”   “好了!”青鱼为人憨直,平日少有人释放善意,此刻便如得了甘霖,难以割舍。他笑着挥了挥拳头,“那日他来我们才采回来的珍珠,给我逮了个正着,又骂我姐,气得我动了手,三拳两脚将他打跑了,日后倒清净许多。”   他说着,青莲就摇头,显然很有点不赞同。   席桐却在旁边淡淡道:“跟人讲道理也得分对象,说得通的自然好,可若碰到混不吝,你就是说破嘴皮子又有什么用?倒不如给一下厉害的,也叫他有个忌惮,绝了后患。”   听村民的描述,那对母子,尤其是那个当儿子的,根本就是变本加厉,大家不同他们一般见识,他却以为人家越发亏欠,反而更加猖狂。对这种刺儿头没有别的法子,就是得来硬的。可惜大部分村民都好脸面,又觉得是个孩子,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以至于到了如今的地步。   “大哥说的正是!”难得有人这样赞同自己的做法,青鱼当下狠狠点头,只喜得两眼放光,又冲青莲美滋滋道,“姐,我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说不出来。你也别老说我了,你瞧,席大哥也是这样说的。”   青莲微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姐弟俩爹娘没得早,村民们俱都避之不及,更无亲人教导,活到如今全靠个人悟性,好些为人处世上难免略闭塞些。   “对了,才刚你说珍珠,”展鸰忽的想起一事,问道,“平日里你们也采珠么?现在可还有?”   这对姐弟常出深海,若有珍珠,说不得便是好货。   想到褚锦与夏白约莫好事将近,即便不能即刻成婚,估计订婚也快了。原先他们成亲的时候,那俩人花了好大力气,帮了许多忙,这会儿轮到人家,他们自然也得有所表示,饶是不能像褚锦似的做到手眼通天,好歹也得尽心尽力。   所幸眼下他们也富裕了,若果然能遇到上等好珠,说不得要替褚锦弄些个头面首饰的。   “姐姐要珍珠?”青鱼欣喜非常,毕竟都是冒险出海,珍珠可比鱼值钱多了,“我们家里倒是还有几颗好的,往常有人来收,价格都不公道,便都攒着没卖。姐姐若想要,我这就家去取来。”   珍珠价高,可真正的好珠也是可遇不可求,自然是待价而沽。   难得今儿听说有人想要,自然高兴。   展鸰就笑,“你们就不怕我们给银子也不仗义么?”   “平日家买鱼都多给我们银钱,”青莲抿嘴儿一笑,“自然是不怕的。”   “即便怕,”青鱼又接道,“你们是好人,便是给了你们也别给旁人强!”   这几日他们每每过来送鱼,这哥哥姐姐总是变着法儿的贴补,有时候又硬是包些点心与他们吃,他们不是那等没良心的种子,自然知道感激。且珍珠这种东西又不同于金玉宝石,若果然存着不用,也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泛黄,倒不如给了好心人,大家心里都痛快。   说着,青鱼便要家去取珍珠,展鸰就劝道:“倒是我嘴快了,眼瞅日头还这样高,你来回趟跑的别晒坏了。今日是中秋佳节,我烤着月饼哩,吃了再走!”   姐弟俩十分懂事,死活不肯在这里吃饭,展鸰无法,也只好每日包几块点心。   还是孩子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油盐糖也是缺的,少不得嘴馋,好歹填补一下。   “我去去就回!”青鱼却是个等不得的急性子,当下就爬起来往外跑,光着脚跑得飞快,身后一阵沙土飞扬。   青莲有些不好意思,展鸰却笑着摆手,“无妨,我知怕他烫了脚。”   临近中午,地上砂石正是烫的时候,那小子竟鞋也顾不上穿,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青莲就道:“我们都是打小磨惯了的,脚下生茧,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姐姐!”正巧展鹤做完功课出来,见了她便捂着小肚子嚷道,“有些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呐?”   见青莲也在,又跟她问了好。   青莲慌忙退开,“哪里当得起小公子的礼?”   虽不知这行人的来历,但瞧他们可比她见过的最气派的过往商人更加气派,说不得是些有身份的,哪里能叫人家的小公子喊自己姐姐?   展鸰知这种等级观念深入人心,也不强求,便笑笑过去,又替展鹤揉了揉因长时间书写而有些泛红的手指头,“累了吧?那边有洗好的甜瓜和小蛋糕,且先去吃一口解解暑气,不许贪多,等会儿吃饭啦。”   月饼忒垫饥,又不大好消化,这会儿吃了的话必然影响胃口,还是先稍微吃两口水果和小点心吧。   小孩儿脆生生嗯了声,撒欢儿似的去了。   虽然少了两颗牙,但他的胃口依旧很好……   看着展鹤蹦跳的背影,青莲就带点儿羡慕的夸赞道:“小公子真是乖巧,哪里像青鱼,小时候总是顽皮,一个不留神就跑得没影儿,又要担心他闯祸……”   “乖巧是真乖巧,”展鸰笑道,“你也是没见他使犟的时候,也是够呛。”   小孩儿确实很省心,可有时候小脾气上来也够人受的。而且他的求知欲格外旺盛,动辄打破砂锅问到底,弄的展鸰和席桐都时常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使。   说起鸡蛋糕,那头大树就本能的脚底板发凉,忍不住想打喷嚏。   因这回出来跟的人少,许多原本可以分摊的活计差不多就都落到他和荷花身上。就好比这个做蛋糕,两人的任务就是打发蛋白,几回下来,简直觉得健壮了许多……   展鸰将今儿青莲姐弟送来的海货收拾了,一应虾蟹都是熟悉的,唯独最后筐底剩了一条怪怪的大鱼却是没见过的。   但见那鱼灰不溜丢一大条,少说四五斤,两排尖牙外露,鱼皮甚是粗糙,好像低等砂纸一样。脊背上还有几根尖锐的骨刺,在日头下幽幽闪着光,瞧着面目狰狞十分可怖。   “咦?这是什么鱼,倒是没见过。”   青莲过来瞧了一眼,“哎呀,怎的将它也带过来了。姐姐有所不知,这本是深海处一种鱼,爱咬人、扎人,又皮糙肉厚,弄回来也不好拾掇,故而多为渔民不喜,今儿估计是挂在网子里的。”   说完,就要将鱼拿出来。   “送都送来了,且不必着急。”展鸰制止道,又饶有兴趣的说,“瞧着倒是怪稀罕,且留下吧,我做做看,没准儿好吃呢。”   在她印象里,海鱼差不多都挺好吃的,而且这鱼又这么大,白放着可惜了。   见她执意如此,青莲也只得作罢,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又反复提醒,千万莫要弄伤了手云云。   展鹤端着甜瓜出来,登时就给这条鱼丑陋的外表吓了一跳,手上一哆嗦,险些丢了碟子。   “姐姐,这也是鱼么?可真不好看!”   他平日见的多是锦鲤和淡水鱼,都是规规矩矩的长相,何曾见过这么敷衍的外貌?   里头郭先生和纪大夫被他的惊呼引出来,看了之后也是退避三舍,郭先生更是皱眉,“当真是有碍观瞻……”   这鱼长得也忒随便了!   “人不可貌相,鱼也是这般,”展鸰失笑,“没准就好吃呐。锦鲤倒是好看,可腥气的很,口感又柴,哪里能吃!”   “锦鲤是用来吃的么?”郭先生一听,都给她气笑了,又摇头叹气,看过来的眼神中满是孺子不可教,“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你咋不去吃仙鹤?   等会儿,好像哪里不对……   郭先生正疑惑间,却见纪大夫眼神复杂的瞅着展鸰,语气迟疑的问道:“展丫头,你咋知道锦鲤啥味儿?”   展鸰:“……我没吃过!”   郭先生&纪大夫:“……”   你就闭着眼胡说八道吧!没吃过咋知道的那么清楚?   展鹤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来了一句,“真不好吃啊?”   瞧着小模样,还挺遗憾。   郭先生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展鸰见事不妙,忙岔开话题,“这个好吃,好吃的!”   一听可能好吃,展鹤也不说什么了,只是蹲下来,满脸好奇的瞅着看,又时不时吞吞口水。   姐姐说的有道理,想那知了猴、猪头肉、鸭脖鸭头什么的,也怪吓人的,可不也照样做的很好吃么?   大鱼呀大鱼,也不知你是个甚么滋味……   席桐生怕这鱼凶悍不好处理,主动过来,三下五除二将它拍晕了,又麻利的去掉骨刺和尖牙等,这才掏出刀子切开鱼皮。   一般鱼身上长得都是大片大片的鱼鳞,这条鱼倒是奇怪,很有点儿鲨鱼皮的意思,又糙又厚,十分难弄。真不怪渔民不喜,他一个使惯了刀子的壮年男人弄起来都觉得累得够呛,更何况普通人?有这个功夫,只怕早就把其他鱼做熟了!   只是切开之后,却见两大片雪白鱼肉整齐排列,几乎没有小刺,唯有中间一排大大脊骨,十分齐整,腥味也不浓烈。   见席桐微微出神,展鸰略觉诧异,“看什么?”   “你觉不觉得,”席桐用短刀尖儿点了点那鱼肉,笑道,“有些像咱们原先吃过的烤鱼片?”   烤鱼片?!   展鸰一怔,不由得泛了喜色。   可不是怎的?   以前她倒是没注意过烤鱼片用什么鱼,只是记忆中有关它的美味久久不散……   貌似好多种鱼都能做烤鱼片,而这种鱼天生鱼肉肥厚,暂时闻着味道也不错,或许就可以呢?   想到这里,展鸰忍不住问青莲,“这种鱼多么?”   青莲点头,“因大家不喜欢,好些人一看抓到了这种鱼,当场就放回去了。它们又凶悍,那一带水域中少有敌手,一年多似一年,姐姐想要么?”   说到最后,她都有点儿怀疑了。   水中那么多鱼,什么省事又好吃的没有?姐姐怎的偏偏对这种丑东西感兴趣?   展鸰笑笑,“先不必着急,我先弄了瞧瞧,若果然成,那就好办了。”   鲜鱼怕丑,可脱水之后自然就将保质期大大延长。既然不愁货源,若果然能做成烤鱼片运出去,还怕卖不出么?   青莲点了点头,虽没再说话,可少女的心中难免多了点期待和雀跃。   她瞧出来了,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姐姐不是爱说空话的,如今既然问了,估计总能有点谱。   要是,要是真能成就好了……   几个人正在想着,就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多时,回去取珍珠的青鱼喘着粗气冲进来,手里攥着个细棉布包,脸上又羞又气。   一看弟弟这个模样,青莲暗道不好,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哎呀,你脖子上哪儿来的伤?出血了!”   青鱼却顾不上许多,“小伤,不妨事,只是那珍珠……”   他一张被日头和海风吹成黑色的脸庞涨的通红,憋了半天才恨声道:“珍珠,珍珠给那混账弄坏了!” 第148章   众人先是一怔, 旋即便明白过来青鱼口中说的混账是谁:可不就是那个张牙舞爪的黑小胖子海生吗?   青鱼气的面上涨的通红, 头脸脖子上还有许多道血淋淋的抓痕, 有几处地方皮肉翻卷,十分可怖。   郭先生和展鹤他们见不得这个,一看就觉得后槽牙痒痒, 脊椎骨也跟着发凉, 忍不住愤愤道:“小小年纪, 怎么下的这样狠手!”   纪大夫皱眉,“天气炎热, 须得好生处置,只是我瞧着有两个地方该要留疤了。”   其实留不留疤倒没什么所谓,青鱼粗糙惯了, 本来就不在意这个, 只是这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实在憋屈。   他哆哆嗦嗦的将那个小布包打开, 抖出来八九颗珍珠白的粉的,还有两颗淡黄的珍珠,要哭不哭的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两下, 露出来几处或大或小的伤痕。   “本来这几颗珠子都是很好的,个头虽然不大, 可是浑圆剔透, 光泽莹润, 有几个外地的行脚商人,还想出二十两银子一发买了去呢, 我和姐姐没舍得。如今……”   东海珍珠本就有名,这几颗珠子确实如他所言,最大的也不过无名指指甲盖大小,可是每一颗的形状都很好,圆不溜丢,在阳光下发出莹润的色泽。   若放在沂源府,只怕少说能卖到四五十两,二十两银子确实不算多,如果它们还都是完好无损的话。   可眼下?   青鱼颤巍巍的将其中四颗小心的捡了出来,“这几个被我抢下来,都还是好的,剩下的都被那混帐故意摔在地上,还有的直接拿在嘴里咬,或多或少都有了磕碰。”   众人细细的看那些珍珠,果然有两颗上头赫然带了凹陷的牙印,还有的明显被人用力在什么粗粝的表面划过,几道深深的沟壑触目惊心。   珍珠求得便是无暇,如此做法,这几颗珠子基本上就毁了。   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此刻却气的双眼通红,浑身发抖,两只眼睛里渐渐泛了水光。   二十两银子对他们姐弟俩而言,当真是一笔巨款。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日就卖给那商人。   青莲上前拉着弟弟的手,一下下的摸着他的脑袋,也是跟着难受,可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类似的事情他们遭遇过不止一回了,虽然都没有这么严重,可是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气受了也是白受,没有人会跳出来为他们鸣不平。   “他怎么那么坏?”在展鹤短暂的几年人生中,好像除了那个差点把自己杀死的小妾之外,还从未见过这样坏的人。   展鸰一张脸黑的吓人,二话不说,先叫荷花去将带的酒精拿过来,又洗净了手,要亲自替青鱼处理伤口。   “天气炎热,你这上面又是沙又是汗的,得赶紧处理干净了,不然回头发炎就坏了。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她的手刚刚洗过,还带着泡水之后特有的清凉湿润,凑近了之后,身上淡淡的不知名香气也如同实质萦绕在青鱼身边,直将他吓得跳了起来。   青莲也跟着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自己来就成。”   青鱼更是闹了张大红脸,身上呼哧呼哧的冒着热气,整个人几乎都要被煮熟了。   活了这么大年纪,他何曾跟自家姐姐之外的女子这般亲近?对方那样美丽,又是那样温柔,还香喷喷的,对他们总是和颜悦色,如同天上仙女,只是稍微凑近了,他都觉得自己这样是一种亵渎。   展鸰都给他气笑了,手上一使劲,直接把人硬掰过来,“大小伙子墨迹什么?来来来,姐姐赶紧给你弄完了,咱们找他们说理去!”   姐姐?   青莲和青鱼姐弟两个不由得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和受宠若惊。   他们这种身份,怎么配当人家的弟妹?   “您真是说笑了,”青莲慌忙道,不过她更担心的还是另一件事,“左右就是我们命不好,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您又何苦强出头?扰了节日雅兴。”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展鸰抬手将一个蘸饱了酒精的棉球按在青鱼伤口上,疼的小伙子脸都扭曲了,可还是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一声来,生怕叫人看轻了。   “所谓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是对那些知晓事理的明白人说的。可对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你越是忍让,他越是嚣张,又哪来什么公道可言。”   “你们也不必怕,那娘两个难道在大家面前还是什么得脸的不成?”   “可是……”青莲还是有些犹豫。那娘俩确实不得脸,可是他们姐弟俩更没有什么体面可言!不然也不至于忍气吞声这么多年。   席桐看出他们的顾虑,只是淡淡道:“不必多言,你们姐姐自有妙招。”   展鸰垂着眼睛,麻利的为青鱼处理伤口,面沉如水。   他们两个本就决定最近两天采取行动,只是原本计划的是在明后天,好歹让这个村子里的村民过完了节。谁知却又纵的出了这种事……   既如此,索性大家都别安生过节了!   中秋节乃除了春节之外的头一号节日,这渔村又小,故而村民都会在白日聚在村中那处专门应对大事大节的空地上集会玩耍,到了夜里闹一场,次日八月十六才分开自家,各自过节。   他们便要去那会场……砸场子!   不过砸场子也是有讲究的,如果直接气势汹汹的去,他们人数不占优势,即便有理,村里这百十号人也必然会瞬间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展仙姑”的名头就显得格外好使。   来之前,展鸰和席桐就本着有备无患的心理,足足的准备了一箱子符纸等。这还不算,另有一套褚锦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特意找人订做的一套什么仙姑道袍……   褚锦是这个时代少有的意识超前的姑娘,小脑瓜里的想法也总是很天马行空,这一点很好的体现在了她替展鸰订做的这套衣裳上。   也不是什么正经道服,据说是她亲自选了料子,亲自画了图纸,做好之后十分飘飘欲仙。内外两层,里头是素纹暗花绸子,用金银线夹杂着绣了仙鹤祥云的纹样。外头是好几层白纱,行走间重重叠叠,好似漫步云端,无比飘逸。   展鸰的容貌本就有些冷清,笑的时候略有些温度,面无表情的时候堪称冷艳,跟这套衣裳倒是十分相配。反正席桐看过之后就很是满意……   出门的时候,她本不想带这个,可席桐却意外坚持,只道即便不穿给人家看,他们私底下自己闹着玩也好……   难得这个男人主动要求什么,想着也是夫妻情趣,左右这衣裳也占不了多少地方,展鸰便应了,没成想今儿就用上了。   听她简单说了计划之后,闲了多日的众人俱都十分兴奋,当下胡乱吃了午饭,这便前呼后拥的往会场去了。   唯独青莲姐弟俩忐忑万分,看着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展鸰目瞪口呆,有些不敢上前了。   这样的展姐姐,当真有仙人之姿,令人不敢逼视。   赵老三到底知道内情,也顾不上许多,先同小伙计条件反射的拜了几拜,形容举止无比虔诚。   见他们这般做派,青莲姐弟俩越发惶恐,一开口,声音都打颤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有所不知!”赵老三的表情忽然变得狂热,双眼发亮的解释道,“这位乃是我们沂源府有名的展仙姑!风水占卜无所不通,十分灵验!知府大人对她十分看重,对了,就连当今圣人都知晓他们夫妻二人的名讳,前不久还下旨嘉奖来着!”   可怜下头以赵老三为首的一众普通老百姓,对于政治实在不算敏感。他们哪里知道一码归一码?圣人确实下旨嘉奖了,可那会儿的对象却是“做出酒精的展鸰和席桐”,而非什么“展仙姑”!不然尚佛的圣人岂不是自己打脸么?   然而在数量最为众多的老百姓眼中:   “做出酒精的展鸰”不就是展仙姑么?   所以,其实早在展鸰本人并不知晓的情况下……她早已声名远播!   青莲姐弟俩听得心脏都要停跳了,又回想起那什么酒精的,忽然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扒拉出一点信息:   酒精?!难怪觉得这么熟!可不就是之前他们去镇上的时候,曾听许多人谈起过么?确实是下过圣旨的!只不过一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也都只知道眼前这位女子姓展,却不曾想到,她的全名正是展鸰!   于是,等展鸰准备完毕,意气风发的要出门去装逼时,就发现那姐弟俩不知为啥,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变成了……敬畏? 第149章   展鸰眉眼轻扫, 脊背挺直, 眼神淡漠, 身上衣裳被海风一吹,登时飞扬起来,颇有些飘飘欲仙, 显得她越发出尘, 不似凡间之人。   郭先生和纪大夫俩人原本是不信这个的, 可看了眼前的情况,竟也有些半信半疑起来:   展丫头这模样……别说, 还真有些个味道!   展鹤仰着脸看了会儿,傻呵呵笑道:“姐姐好漂亮哦!好像仙女!”   席桐嘴角带笑的拍了拍他的脑袋。   赵老三却有些急了,忙出声纠正道:“小公子这话说的不对了, 仙姑本就是仙女啊!”   展鸰:“……”   难得私底下距离仙姑这样近, 又有这些日子侍奉的情分,身为狂热粉丝之一的赵老三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整个人都心潮澎湃了。   他紧张的搓了搓手,鼓足勇气提出建议,“掌, 不对,仙姑, 您是有身份的人, 这么走着去不合适!”   想当初, 那黄泉州抓的什么沽名钓誉的黄大仙还有十分的排场,出入都是几个面目清秀的小仙童举着树枝沾水撒街, 另有人手持写着什么东西的幡,震慑众人不敢上前。   那骗子都那般,他们这可是名副其实上达天听的仙姑,怎能这样将就!   旁的不说,等这么走过去,只怕这身雪白的衣裳下摆都要蹭上灰了!   展鸰:“……”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快住嘴吧!   然而赵老三一番话却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同意,不管是大树与荷花这样深信不疑的,还是俩老头儿那样半信半疑的,亦或是席桐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竟都跟着敲起边鼓。   赵老三本不擅长说话,奈何一讲到同仙姑有关的话题,便立即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照他的本意,仙姑合该是坐轿子的,最好那轿子四周也用轻纱罩了,挑几个清隽秀雅的青年男女抬轿、跟随,沿途有人撒花。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能输了排面。   众人:“……”   输了输了,他们自愧不如!   最后……展仙姑乘坐马车去了会场,后面跟着一群凑热闹的。   青莲和青鱼姐弟俩迷迷瞪瞪的跟着走,既紧张又忐忑,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两个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咋就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温柔和气的大美人姐姐忽然摇身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仙姑?   然后这个仙姑现在还要替他们出头?   青鱼吞了吞口水,扯了扯青莲的衣裳,“姐,你扇我一巴掌。”   青莲瞅了他一眼,“别傻了,是真的。”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打飘。   赵老三红光满面的在前面开路,还没到会场的就听见前面一片喧杂,显然是村民们正热热闹闹的庆祝佳节。   他颇有几分狗腿的跑到马车边,低声且恭敬的道:“仙姑,快到了,您看是不是要小人做点什么?”   展鸰:“……”   她现在完全不想跟这个人说话!   席桐忍笑上前拍了拍赵老三的肩膀,示意他边儿去,自己则径直进了车厢。   进来之后,席桐二话不说先笑了一回,然后满脸戏谑的道:“得了,你要是想成立什么邪教的话,必然是振臂一呼,从者如云。”   这给展鸰愁的,她原本关于海边旅游度假的计划分明不是这样的啊!   席桐又自己闷笑许久,凑过来亲了亲媳妇儿的脸颊,笑道:“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耗子就是好猫,既然有方法可以兵不血刃,装一装也未尝不可。”   他们一行人来了许多天,和煦有礼的形象深入人心,今儿却忽然一反常态,搞出这许多场面来,才一登场,就将包括村长在内的一干村民都镇住了。   赵老三主仆都是真心敬服,自然不知羞耻PLAY为何物,当下十分狂热的将展鸰等人的来历说了,果然效果非常。   村长唬了一跳,迅速收起先前的轻率,忙恭敬地上前迎接,又道前些日子失礼。   当初酒精一事惹得圣人龙颜大悦,下了圣旨昭告全国,由府及州,层层递进,上下官员都不敢怠慢,纷纷叫人抄录了告示向下传递。所以哪怕时间有先后,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展鸰和席桐这大功臣的名号早已传遍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哪怕便是民间地头最无知的农户,饶是不晓得前因后果,却也知道有两位大善人做了十分了不得的壮举,端的是空前绝后,连圣人都对他们赞誉有加……   在这个处处奉行“天地君亲师”排序标准的年代,圣人几乎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他老人家说的话就是真理,谁也不敢质疑。自然而然的,也同样没有人敢假借圣人的话来扯谎!   所以还真没人怀疑展鸰是不是跟天借了胆子在撒谎。   这可是仙姑啊,能跟圣人和知府大人扯上瓜葛的仙姑啊!   村长少不得弯了腰,很有点谦卑小心的问道:“仙姑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展鸰端着架子,努力叫自己的人设不至于崩塌,又摆手示意后面的大树和荷花把带来的月饼匣子送上去,“正值中秋佳节,我也来凑个趣。”   村民们一愣,这仙姑……还是挺和气啊!还来送点心?!   赵老三盯着那月饼匣子的眼神说不出的炽热,里面满满的都是嫉妒:他可还没吃过呢!   村长到底是村长,心理素质远比普通村民高出许多,忙上前接了,又道谢。   完了他又看向大树和荷花,心道这莫非就是侍奉仙人左右的童男童女了吧?可是……这年岁是不是大了点儿?尤其是那男子,怎么瞧都跟“童”沾不上边,倒是跟镇上那些健壮青年没什么分别……   不过他也只是这么想,到底不敢说出口。   村长定了定心神,再看向与展鸰他们一道过来的青莲和青鱼姐弟,眼神就更复杂了,“这是本村村民,不知是否冲撞了仙姑?”   早就听说这俩孩子不详,瞧瞧,如今竟然连仙姑都冲撞了!莫非仙姑今儿是带着兴师问罪来了?   不过瞧着也不大像啊,若仙姑果然生气,又怎么可能还送点心?   展鸰顺势下车:大热天的,车上连个风都不透,坐的手脚麻木、屁股生疼,再这么下去仙姑就要瘫痪了……   “他们两个是有来历的,合了我的眼缘,故而带在身边,”展掌柜面不改色的扯谎,又叫自己的表情越发郑重肃穆,“之前某日我于高处观望,见东方有两股气十分不同,隧掐指一算,乃是两股怨气,直觉非同寻常,故有此一行。”   众村民少见世面,难得近距离观看仙姑说法,俱都十分珍惜,听了这话顿时惶惶然。   咋的,这对孤儿姐弟竟然有来历?!那这些年他们岂不是做错了?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啥来历?也没瞧出什么与众不同来啊。   不少人心情复杂的看着那姐弟俩,等对方有所察觉看过来时,却又纷纷心虚的挪开视线。   这么些年,他们这些人没少欺负这俩孩子,哪怕没有直接出手,却也对两人的境况视而不见……   村长听后,越加惶恐,心道这都能用怨气把仙姑招来了,得多吓人啊!   大环境这种东西其实是很可怕的,它会在无形中将人同化,展鸰原本还有些别扭,可架不住周围所有的人都全身心投入,慢慢的,她也舒展开来,言行举止越加如行云流水。   她示意大树和荷花他们摆好香烛,又亲自去取了符纸,叫青莲和青鱼姐弟俩分别刺破手指,滴了两滴血在符纸左右两边,“其一,便是这大海的怨气。”   大海的怨气?!   众村民一听,都傻了眼。   他们依海为生,若大海生气了,他们可怎么活?   展鸰也不理会,只是像模像样的闭着眼掐了几个指诀,又含糊不清的念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见那两支蜡烛突然自己腾地燃烧起来!   “啊!”   一众村民全都惊呆了,短暂的死寂过后,都如潮水般呼啦啦拜了下去,口呼仙姑。   展鸰又将那符纸轻轻往火上烤了一下,就见那符纸上竟慢慢现出来一片辽阔的海面,而由那海面之中,又渐渐升腾起一个女子的形象。   那女子只得半身,面庞也若隐若现,看不大清楚,可众人鼓足勇气看过之后,竟都觉得熟悉。   “啊,这不是,这不是老七媳妇么?!”   终于有人想起来,惊慌失措的喊道。   老七正是青莲姐弟俩那死去的父亲的行号,他的媳妇,自然就是一直被村民们诟病、排挤、诋毁的外来女子了。   展鸰将符纸抖了抖,往众人眼前晃了晃,示意他们看那人像举起的两手中拖着的两滴血,“他们的母亲乃是海中精灵幻化,因见本地民心淳朴,特来相助。奈何尔等愚昧无知,却辜负了她一番好意,害她只得负气离去,只仍旧留了一丝希望,如今你们竟又作践她的子女……”   不用她说完,一群人已经抖若筛糠,青莲和青鱼姐弟俩都呆了,傻傻的看着她手中符纸,只是说不出话来。   我们的母亲,竟是海中精灵?   那么是不是说,他们的父母其实并没有死?只是魂魄去了另一个地方?   展鸰又煞有其事的问道:“我且问你们,是否从那女子来了之后,你们每每打鱼收获颇丰?”   众渔民先是一怔,继而窃窃私语起来,表情也越发惶恐了。   先前大家还不曾留意,或者说只是本能的选择性遗忘,可如今细想起来,可不是这么回事么?   老七本就是本村数十年不遇的一等一的好水手,他天生水性极佳,在海里怕不是比在地上还自在几分。众人都说他是个能在水底下睡觉的,许多渔民自发组成的船队都是他带头开路。话说回来,若没有这样出色的本事,那老把头也必然瞧不上他,更不会想招他进自己家门。   后来他又不知从哪儿娶了个外地妻子,两人成亲后简直如虎添翼,走的更远,打得鱼更大更多。   村民们虽然排挤他们,却也耐不住金钱诱惑,每每有人厚着脸皮跟在后头捡便宜,那夫妻两个倒也不计较……   因这个,村民们每天都能比以前多打好些鱼,运气好了还能遇到特别稀罕的品种和珍珠,日子着实红火了几年。   可是后来,那夫妻俩双双去了,渔民们没人带路,再也不敢往那么深那么远的海里去,捕鱼量迅速减少,收入也少了许多。   然后这几年青莲和青鱼姐弟俩长起来,听说原原本本的继承了父母的本事,出海跟去自家后院似的自如,便是那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海面,也能给他们分出个东南西北、四通八达来,端的厉害。   不少人也暗自动过心思,奈何流言伤人,大家想占便宜又怕被牵累,更顾忌颜面,生怕人家说欺负两个小辈,便没人付诸实践……   如今想来,怪道这俩小的天生就跟海里长得鱼似的,感情人家本就是海的儿女! 第150章   其实展鸰前几天都准备好了,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若是有谁提出异议, 她自然还有对应的解释。   谁知不过这么短短几句话,再加上一张所谓神仙手法幻化出来的带人像的符纸,竟就令众人深信不疑!   大家这么配合, 她这个造假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脑补过后的村长现在扇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感情原来大海从不曾忘记他们这些海边儿女, 甚至还亲自相助。然而他们竟愚笨到这般田地, 生生把大海的使者气跑了!   他们怎么这么能耐?   不等他问该如何亡羊补牢,那边仙姑已经说起第二股怨气:   “这第二股怨气, 却不是什么好的,”她有些冷淡的往人群中瞥了一眼,“乃是怨天尤人。”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 便看见了人群中瑟缩着的娘儿俩。   可以说, 在场这么多村民,谁没被这娘儿俩坑过?不过碍于情面不愿计较罢了。然而如今, 连展仙姑竟然都这么说了,可见其过分!   海生娘没读过书,自然听不懂什么叫自怨自艾, 可“不好”这两个字还是明白的,当下例行抹了脸, 先将儿子护在身后, 尖声道:“你放屁!”   “胡闹!”村长头一个黑了脸, “谁许你这样无礼!”   他们村的人已经得罪了大海,难不成如今连仙姑也要得罪了么?日后还要不要过活了!   海胜娘瞪圆了眼睛, 才要说话,却见展鸰已经将青鱼拉上前来,将他的许多伤口指给众人瞧。   “这姐弟俩多年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不曾对不起谁,好容易拼着性命摸了几颗珠子,欢欢喜喜想换钱过活,奈何却遭了贼。”   话音未落,海生娘便喊起来,“你说谁是贼?”   若说方才她还对这位所谓的仙姑有所敬畏,可现在涉及到自身利益,她心中的惊恐和不安却早已战胜了恐惧,竭力的想要反驳。   “我说什么了?你就这样急着表白?”展鸰冷笑一声,“不问自取,是为贼!擅自闯入他人屋子,是为贼!被撞破恶行后又恼羞成怒,肆意毁坏他人财物,是为贼!变本加厉,多次辱骂打伤他人,说是贼,都委屈了贼这个词!”   论耍嘴皮子,展鸰还真没在怕的,当即三言两语将海生娘堵得说不出话来。   “本朝律法森严,”她直视着对面人群中的女人,眼见着周围的人因怕被迁怒,海水一般退散开去,“莫说你儿子已经十岁,便是五岁六岁,也够的上惩罚了!不许打上几板子,难不成还不能关几日,被县太爷当众训诫几句?”   若被问及对大庆朝最满意的地方,展鸰不得不说是法律。   拿当初她几乎倾家荡产才买来的一整套律法典籍发誓,大庆朝的法律条文真的相当森严,细密到严苛,端的赏罚分明。不仅协同破案的普通百姓会有赏银,堪称创举,而且就连后世觉得棘手的少年犯罪方面也做了详细的规定。   说白了,也就是村民们不计较,像海生这种屡教不改、情节日益恶劣的,只要正经递了状纸报官,被丢到少年犯牢狱内关两天反省,或是拉出去扫大街是妥妥的。   要知道,严格追究起来,光是他今天的行径,就够得上入室盗窃和伤人了。   毕竟这个年代的人均寿命普遍很短,十岁在许多地方都差不多够个半大劳力,实在不能单纯的看做孩子。   见连仙姑都开口了,众村民顿时一阵群情激愤,纷纷出言谴责起来。   头一个便是同展鸰他们关系比较好的王嫂子,“说的就是这话哩,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你这孩子也着实该好生管教管教了。”   说着,又看向众邻居道:“就说前几日吧,我们一个没留神,大半夜的他竟进院子来偷菜!险些吓煞人!你们说说,都是邻里邻亲的,但凡开个口,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便是送你一篮子又如何?可唯独这样不声不响的,又将其他好些瓜菜给踩得稀巴烂,可不就是做贼了么!”   “是这个理儿!”   “我家也给他折腾的够呛!”另一个大嫂接道,“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偏生出门就碰上了,他这样胖,将我儿子撞得两只手都破了,还留了两道疤痕哩,竟反咬一口……”   像这种事,就怕有个带头的,此刻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好好的中秋大会竟成了诉苦大会,直将海生他娘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想无理取闹都接不上趟儿。   从出生到现在,海生何曾被人这般集中攻击过?当即往地上一坐,扯开嗓子便开始哭嚎:   “你们都欺负人!”   “我爹是英雄,你们的命都是他救的,你们欠他的!”   “我告诉我爹去!”   海生娘怔了下,一咬牙,竟也熟练地跟着往地下滚,又拍着大腿大哭大喊,嚷嚷一群老少爷们伙同外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什么的,十分凄厉。   “什么叫他爹救人?分明是大家拼了命自救……”   “这都多少年了,以往咱们不计较,没成想反倒叫他们得寸进尺!”   “好个泼妇,难不成是自己哄自己上瘾了?分明没影儿的事儿,她竟喊得跟真的似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虽然恨得牙痒痒,可都有点不知所措,这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头,实在不好背啊!   展鸰知道村中百姓虽有些自私,可本质上倒也不失淳朴,尤其现在又是大庭广众的,说不得便下不去这个手。若不来点外部刺激,只怕这娘儿俩又要像以前那样蒙混过关了。   “不必你告诉去,”展鸰忽然笑了,分明笑的极好看,可也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笑容的村民们都无端觉得后脑勺发凉,“还是叫你爹同你们说吧!”   他爹?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齐齐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爹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说?   仙姑,大过节的,您老人家可别拿我们耍乐!   展鸰也不管那些人灰突突的脸色和不住哆嗦的手,只是笑眯眯的从席桐手中接了另一张符纸过来,又神神道道的来了一番猛如虎的操作,然后环视众人,十分深明大义的道:“今儿是中秋佳节,很该阖家团圆的!”   众人:“……”   这,这就不必了吧?   咱们活人聚聚就罢了,死了的……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待在该待的地方不好吗?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何苦奔波!   可仙姑的手段和名望在前,饶是大家心中都哭着喊着不愿意,可谁都不敢说出口。   开玩笑,万一仙姑一个不高兴迁怒了,再施展神通,将他们的八辈祖宗都喊回来过节怎么办!你是伺候还是不伺候?   若是伺候的不好了,他们老人家一怒之下不走了咋办?   可若是伺候的太好了,他们……不舍得走了咋办!   正浑身打哆嗦间,就见仙姑手上那张黄纸符上竟也渐渐显出来一个中年汉子的形象:那汉子冲前方伸出双手,嘴巴微张,旁边还有一个大字!   村长靠的最近,看的也最清楚,脸一下子就白了,忍不住失声道:“来,来!他,他叫谁去?”   这人大家都认得,可不就是海生他爹么?   大过节的,一个死了个人冲着他们喊“来”……   饶是郭先生和纪大夫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可等这一幕真的到来,却也不免跟着汗毛倒竖,只觉得正午炽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仿佛都变得冰冷彻骨了一般。   一阵海风吹来,周遭大树枝叶刷拉拉响成一片,此时此刻更显鬼魅。   有胆子小的妇人承受不住,当即两腿一软跌倒在地,两排牙齿都忍不住跟着发抖了。   站在海生母子附近的人也惊慌失措的大喊起来,“去啊,他喊你们了,快去啊!”   “是啊,你们不是口口声声想的慌么,快去啊!”   这他娘的,赶紧去啊,你们要是不去,这个鬼一生气,再硬拖了旁人去凑数过节可如何是好!   再看海生母子……早就吓的抖若筛糠,莫说上前同亲人寒暄,这会儿还本能的手脚并用往后蹭呢!   即便旁人不明说,他们两个人心里可门儿清,这些年没少装傻充愣的祸害了旁人!   王嫂子最是个口直心快的,当下不由得啐了一口,愤愤道:“怪道有怨气呢,谁去了那边之后还给人这样败坏名声不得气活了啊!”   海生他爹生前也算个老实人,可怜他拼命操劳了半辈子,如今名声都给老婆孩子败坏了。   展鸰笑眯眯的冲海生母子招招手,语气极尽温柔,“来啊。”   海生母子:“……”   不不不,不去!   “来啊,你们都是一家人,怕什么?”   “……啊啊啊啊!”   娘儿俩看着越走越近的展鸰,终于吓到崩溃,相互抱作一团抖个不停,鼻涕眼泪齐流,嗷嗷叫着往人群中退去。   可他们怕,旁人更怕啊!不等他们推过去,一群村民便跟受了惊吓似的轰然散开……   到底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见现场乱作一团,村长面上也挂不住,强打精神上前,哆哆嗦嗦的道:“仙,仙姑,不如先将他们关在一处,叫他们自家人好生团聚……”   咱们先过节吧!   展鸰满脸惊讶的看着这个老头儿,不由得哇了一声。   哇,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看上去十分憨厚老实的大爷,竟也这么坏!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弄的村长也老脸微红,觉得双颊热辣辣的。不过他马上又给自己找了理由,迅速鼓足勇气:他,他这也是为了全村百来人好啊。说到底,那都是人家的家事,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就是了,何苦叫全村人为他们垫背?   展鸰欣赏了一回古代劳动人民之间同村情谊山崩海啸般碎裂的现场,心满意足,这才唏嘘道:“倒是我莽撞了,今儿是中秋佳节,且现下又是正午,不如先叫他回去。”   见众人齐刷刷松了口气,活像一群气球集体撒气,展鸰忽然又起了点恶趣味,当下一本正经道:“……等晚上再来。”   众村民:“……”   真不用来!   等目送两个壮汉满脸嫌弃的将海生母子拖走,村长和村中一干有威望的老人都反复保证,日后必然不再纵容,严加管教之后,展鸰这才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到底有点犹豫,“只是,人家大老远了……”   再远,该走也不能留啊!   村长都要给她跪下了,一咬牙,闭着眼道:“说来也是他时运不济,娶得个婆娘不省心,连带着儿子也给教坏了……瞧这样子,日后恐怕他也无人供奉,不如大家伙儿都凑个分子,买些个新鲜瓜果的,逢年过节也上个香,仙姑觉得如何?”   只求他别再来了!   你老婆孩子都不想你了,你还回来干啥?   展鸰本也不在乎这些,当下胡乱点了头,偏面上还带着几分勉强,“唉,倒也罢了。”   众人一阵感慨,又斜眼瞅着她手中纸符,期期艾艾的道:“那,那仙姑您看?”   展鸰忍笑,又装模作样的洗了洗手,也不擦干,便若无其事的在那符纸上划了几道,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符纸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个大大的“走”字!   那字甚大,几乎将原本的男人形象完全覆盖,再也看不清了。   众人齐齐惊呼出声,眼中异彩涟涟,都道神仙手段,越发佩服的五体投地,更加不敢有所怀疑了。   展鸰又念了几句自己也听不懂的所谓咒语,然后就将符纸放到火上烧了,完了之后觉得做戏得做全套,便随手招了个人,十分郑重的将盆中纸灰交给他,“尘归尘,土归土,他既于大海长眠,自然也要归于大海,你小心的送回去吧,切记……把盆刷干净了再带回来。”   不然她家去了还得刷!   被点到名的那人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眼瞅着就要哭出来。   我,我何德何能,不对,我造了什么孽!   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欲哭无泪的看向村长,结巴道:“村,村长,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死道友不死贫道,世人深知这个道理,于是德高望重的村长一脸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亲自捧起那个盆,烫手似的丢到他怀里,老怀大慰的道:“去吧。”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解决了最该解决的两个问题之后,展仙姑又发扬了一下平易近人的风格,顺便帮村中数人答疑解惑,开解心结。   反正符纸做也是做了,若隔得时间太久,上头的化学成分难免效力大减,还得考虑下保质期不是……   众人便纷纷排队,排两队,一队等着分仙姑带来的月饼:这可是沾了仙气的,不吃对不起列祖列宗!另一队则十分虔诚的等着仙姑为在人生道路上迷路的自己指点迷津。   现场一度热闹至极。   原本被人避之不及的青莲和青鱼姐弟俩的待遇忽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都不必村长出马,一众村民自己就心领神会,对他们笑脸相迎了。   这个主动往他们怀中塞自家做的包子,那个又要请他们家去做客,这个又说家中没有长辈不算过节,干脆便去他家睡……   还有个婶子更直接,拉着青鱼的手就不放了,捏着他结实的臂膀摸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的问有没有心上人。又说她娘家妹子那边有个闺女长得十分俊俏,正与他相配。   青鱼哪里经过这个?吓的脸都白了,忙不迭的甩开手跑了。   老天爷,这婶子怕不是能有两百斤,大腿比自己的腰还粗,隔三差五就举着擀面杖打汉子,彪悍异常,她妹子的闺女又能好到哪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正文更新,下面的就是小番外啦,与正文无关,比较轻松活泼,大家酌情购买哈!【只是今天啊,还在连载啊,没有完结啊喂!】   PS,哈哈哈,意外上了年度最受欢迎作者排行,这几天要投票,获胜什么的就不敢指望了,只是若是吊车尾……也挺丢人,希望大家帮个忙哈。   投票方式有以下几种:   第一:给作者专栏和作者任何一篇文扔地雷,一个地雷算一票,不过这个要钱,邻近年底了,大家都省着点吧,我个人不是很推荐哈。而且……说老实话,依照晋江这个万年不倒的抠门人设,就算获胜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奖励,大家掂量着吧,千万不要为了这个太过破费!捶胸顿足的喊一句,“不值得啊!!!!”当然,若是小天使你腰缠万贯,咳咳哈哈哈哈哈   第二,跪求营养液!哈哈哈哈,十瓶营养液算一票!这个不用额外花钱!跪求!打滚跪求!快到月底啦,大家要是手里还有剩余的,就扔给我吧,么么哒! 第151章 番外   又是一年元宵佳节。   沂源府已经一连下了三天大雪, 如今依旧遮天蔽日。外面滴水成冰, 过低的温度使雪花根本来不及化, 只好一层层堆积,眼下已经没过小腿肚了。   屋里炉火正旺,堆成堆儿的柴火烧的噼里啪啦, 时不时蹦出几颗金黄的火星, 暖和极了。   “娘, 想出去玩!”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小炮弹似的冲进来,抱着展鸰的腰嚷道。   展鸰微微垂了头, 看着他同席桐有五六分相似的眉眼,不由得笑了,“外头冷得很, 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 玩什么?”   “又来闹你娘,”席桐不紧不慢的从后头过来, “平日也没少见你出门,偏等不得。”   这两年,他也入乡随俗, 同本地人一般蓄了须,却不是长的, 只是在嘴巴周围留下一层短短的胡茬, 瞧着利落又不失威严。   夫妻两个熟练地交换了一个浅浅的亲吻, 下头仰着脖子看的那小子却不乐意了,垫着脚道:“小泡儿也要亲亲!”   他生的极好, 身子骨又健壮,众人十分疼爱,性格活泼又开朗。因还在襁褓中时很爱吐泡泡玩,展鸰便给他取了小泡儿的乳名,一为有趣,二则也是为了好养活。   席桐按冬瓜似的往自己儿子脑袋上按了一把,正色道:“只有夫妻间才好这么着,你且等着吧。”   这小子今年才五岁,媳妇儿还指不定出没出生呢!   小泡儿不服,“小时候娘也亲过我!”   又努力伸出胳膊,试图掰开亲爹有力的大手,或是干脆推开他。   奈何人小胳膊短,任凭他再如何急的跳脚,也还是够不着……   席桐挑眉,“你如今也是小时候。”   小泡儿语塞,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只是眨巴着眼,又瘪了嘴巴,十分委屈的看着展鸰道:“小泡儿也想要娘亲亲。”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在火光照耀下简直明亮的像星星,就这么巴巴儿的看过来,展鸰好像能听见自己心中艰难铸就的堤防轰然倒塌。   “叭~”   亲妈带着香气的亲吻柔柔的落在脸上,小泡儿立刻转悲为喜,肉乎乎的面上全是满足的笑容。   他傻笑几声,快乐的不得了。   席桐摇头失笑,索性不管他了,转而对妻子道:“还没接到信儿,风雪这样大,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回来。”   展鸰调和元宵馅儿的动作顿了顿,顺势往窗外瞧了眼,也跟着叹气,“今年格外冷,内地都这么着,更别提关外了。若是回不来,真有他们受的,也不知前几日过年怎么处的。”   如今张道长他们已经初步完成了从琉璃到玻璃的转化,虽然还不能做出后世那样又大又薄又平整的清透,但杂质已经很少了,纯净度也大大提升。外头好些权贵人家都同他们一般,将家中门窗里里外外俱都换过。挑小块的纯净玻璃镶嵌在特定花色的窗框里,又好看又实用,光是一年剩下来的灯火费就好些呢。   连续好几年,秦勇和肖鑫都在一家客栈本部过年,只是今年的风雪奇大,两人又深入西域,那边大雪封山,连年都是被堵在外头过的,现下也不知到哪儿了。   “肖伯伯和秦叔叔今年还来吗?”小泡儿年纪不大,可对这两个常来常往,即便不来也经常托人送东西回来的叔伯很亲近。   “应该是来的吧,”席桐见他仰着脖子说话难受,索性将小东西抱在怀里,“不过外头雪太大了,可能晚些日子。”   一听雪,小泡儿耳朵又竖起来了,“爹,想出去玩!”   席桐都给他气笑了,“还真是忘不了。”   展鸰也笑道:“罢了,你就带他出去一趟,冷不冷的也都死心了。”   娘都答应了,这事儿基本上就没跑了,这是短暂几年人生中,小泡儿先生总结出了的经验。   “娘,你也去吧!”他拽着展鸰的衣裳喊道,“咱们滑雪去!等会儿辄哥来了,也一块玩儿!”   今年展鹤,也就是蓝辄已经十二了,俨然长成翩翩少年郎,是个正经小大人,已经开始在外面游历、会友,名气不小。蓝源又升了官,如今也是知府大人,换了地方之后,距离黄泉州更近了,快马五七日便到,这孩子便轮流两边过年过节,倒也来得及。   展鸰有点心动,“这还弄馅儿呢,等会儿预备滚元宵。”   “一块去吧,”席桐也道,“先叫荷花他们炒着芝麻、花生什么的,后头还得磨粉,一时半刻也轮不到你亲自动手。”   外头虽然冷,可空气好的很,难得这会儿风停了,出去滑滑雪也是好的。   展鸰一琢磨,也就应了。   一家三口便欢欢喜喜的去换滑雪服,取滑雪板和雪橇。   现在的雪橇自然比不得后世,可经过几次三番改良,加了铁扣,用带子绑在棉鞋上,倒也蛮得用。   郭先生和纪大夫在外间围炉烤火,又下棋,走几步就要憋出几句狠话,也不知谁又耍赖了。   见他们手拉手的模样,纪大夫眼珠一转,又要往棋盘上趴,“去做什么呢?”   多少年的老伙计了,谁不知道谁呢?郭先生对他这一套耍赖的流程早已烂熟于心,熟练地护住棋盘,“问就问,好生坐着,回头乱了又要赖人。”   熟能生巧,如今纪大夫撒谎耍赖也都不带脸红的,当下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盯着展鸰一家三口问道,“外头可冷,谁来了么?”   “这熊孩子闲不住,非要出去耍,”展鸰无奈道,“难得风小了些,便出去凑个热闹。”   小泡儿美的不行,在屋里哈哈笑着跑了一圈,又过去拽郭先生和纪大夫,“先生,走吧,走吧!咱们堆雪人玩儿。”   这是他记事儿一来最大的一场雪了,放眼望去漫天雪花,处处银装素裹,多带劲呐!   这小子完美继承了父母的运动天赋和好体格,点儿大的人,力气却不容小觑,郭先生差点给他从榻上拽下来,郭先生也是一个趔趄。   俩老头儿:“……”   如今真是越活越没面子了!   “别闹,先生们累了,又这样冷,你在外头堆雪人给他们瞧吧。”展鸰上去把精力过剩的小牛犊子拖走,“快去穿滑雪服。”   小泡儿欢欢喜喜的哎了一声,模仿着骑马的动作,咯噔咯噔跑远了。   展鸰和席桐同郭先生他们说了句,也去了。   俩老头儿望着这一家人的背影,又是羡慕又是感慨。   “这小子,倒是生就好体格,”纪大夫笑道,“日后怕不是个武状元。”   “好端端的,考什么武状元,”郭先生不赞同的皱起眉毛,“这小子聪明着呐,要考也是文举!”   国家安定,越发重文轻武,难得一个聪明孩子却想不开去考武举,这不是白瞎了么?   纪大夫就撇嘴,“三岁看老,这小子可不是什么会安安生生做学问的性子。”   他也就是没说出口罢了,还文举呢,恐怕到时候连武举都不爱去考,没见整天巴巴儿地数着日子盼什么肖伯伯、秦叔叔么?   俩老头儿说了一回,终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相视一笑,都觉得有些傻。   且不说如今讲这些都太早,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而且文举如何,武举又如何?即便他不爱考科举,偏要去做个侠客,又如何?   展丫头和席小子也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但如今不照样得圣人青眼,又造福一方百姓么?瞧着倒比寻常官员还办实事。   再说了,不在公门一身轻,没什么条条框框约束,行事倒更自在……   且随他去吧,反正是个好孩子。   再说那一家三口,果然换了同款的迷彩滑雪服,将全身上下包裹的只剩一双眼睛,这便扛着滑雪板出门。   这迷彩的布料,还是他们预先设计了花纹图案,托肖鑫找那织造的人特意造的。   先前人家见是特意订购的单子,还以为是什么高难度的,端的又忐忑又兴奋,谁知打开一看,还以为耍人玩儿呢!   “……您老确定没弄错?”花这么多银子,就巴巴儿的换个花色?这东一块西一块的,连个图案都算不上,更别提什么复杂的织法。   一阵寒风刮过,地上雪沫和空中大朵的雪片呼啸着成了卷,好似小型龙卷风一般迎面扑来,小泡儿本能的打了个哆嗦。   席桐戳了戳他的脑袋,“还玩儿么?”   “玩儿!”   这小子也是个犟种,当即欢呼一声,张开两条胳膊嗷嗷叫着冲入远方雪地。   他的四肢修长,倒是没有一般小朋友穿着棉衣的臃肿不便,依旧横冲直撞的,只看着背影便觉活力四射,叫人的心情不自觉跟着愉悦起来。   一家客栈的本部连续多年扩建,如今几乎承包了一整座山头,各处都有人巡视,还有打薄的石片和琉璃灯罩双层的安全灯,再没有什么危险了。   小泡儿自己巴巴儿的往前方斜坡上跑,然后踩着滑板下来,兴奋地直叫,中间摔跟头也兴致不减,开心的脸都红了。   有巡逻的队伍经过,见了还同他们打招呼,“掌柜的好兴致啊!”   打头的正是沂源府的退伍老兵张康,如今他已是大队长的头衔了,手下管着五十多号人,每日巡逻、守备,生活忙碌而充实。   “张大哥辛苦,大家伙儿都辛苦了,”展鸰跟他们打了招呼,笑道,“今儿元宵节,等会儿换岗都轮流来食堂吃饭,元宵管够。”   两个掌柜的为人仗义,宽严相济,一众老兵都是心服口服。   难得佳节,巡逻队伍的气氛也比平时活跃些,张康就带头起哄,“只有元宵可不够!”   “就是!”   “少说也得来个大猪头!”   “早起兄弟们可都瞧见了,府城那边运来的新鲜牛肉,冻得梆硬!二狗子他们说厨房晌午就炖上了哩!”   众人哄然大笑,席桐就道:“都有,你们掌柜的还特意做了十来头烤乳猪,都是嫩嫩的,表皮金黄酥脆,里头鲜嫩冒油,光用饽饽夹着就能吃两斤了!不当值的,每人还能有二两冰火两重天吃吃,如何?”   众人一听,齐声叫好,喜得只搓手,将两旁树上的积雪都震得扑簌簌掉落。   怪道大家都挤破头也想进一家客栈做活,若能穿上正式员工的制服,别说每月的薪水,光是逢年过节的福利就够叫人羡慕的。这些个原本干瘦的老兵,大多来了没几个月就给吃的红光满面……   巡逻卫队任务重风险高,选的都是身形高大的壮年男子,如今又吃得好睡得足,行走带风,巡逻的时候简直如同移动的不落堡垒,光是这份气势就足够震慑一众宵小。   可就是这么一群英雄好汉,却在听了什么大猪头、烤乳猪之后便忍不住要流口水……   “爹,我也想喝!”听见动静的小泡儿冲过来,满脸向往的道。   张康等人哄笑,又说了几句话,便重新抖擞精神巡逻去了。   “兄弟们,都把招子放亮了,要对得起等会儿吃的烤乳猪!”   “那是!”   “没的说……”   一群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气势澎湃的走远了。   席桐面无表情的看着玩的满头大汗的儿子,顺手替他将帽子扶正,“等你什么时候到我的肩膀了,就能喝了。”   胎毛还没褪净呢,就想喝酒了?德行吧!   小泡儿有点失望,不过胡乱比划了下自己的脑袋和父亲的身高差距之后,又有了信心。   原先先生就说了,爹娘都是身量高挑的人,他体格也壮,长得又快,肯定很快就到了!   “不想带帽子,热!”   “胡闹,”展鸰抹了脸,“冷热交加,不用有风你就该感冒了,回头吃药又嫌苦!”   小泡儿不怕亲爹,却唯独害怕这个轻易不发怒的娘亲,当下缩了脖子,乖乖捂住帽子。   “还玩儿么?”席桐问道。   折腾了一通的小泡儿也累了,摇摇头,“不玩了。”说完,又冲南边眺望一眼,十分失落的道,“辄哥怎么还没来啊?”   再过一会儿天可就要黑啦。   “等会儿就来了,”席桐拉着他的手,“先回去洗洗澡,换身干衣裳。”   “哎,”小泡儿爽利的应了,把两条腿儿从雪坑里拔出来,站稳之后又转过身去,冲展鸰伸手,像模像样的道,“雪厚难行,娘抓着我,别滑到了。”   展鸰一怔,旋即笑了,果然把手伸过去,“好,那你可抓好了。”   席桐不动声色的撒开儿子的手,绕到另一边扶住媳妇儿。   小泡儿只是专心看着前面的路,倒没注意到亲爹的举动,闻言信心十足的道:“那肯定的!我是男子汉嘛,肯定是要保护娘的!”   小孩儿微微弓着身子,伸出一条腿儿,小心的试探着前面的路,时不时出声提醒。   他还这样小,小手不过半个成年人大小,捏住娘亲的手掌还有些费劲,可说话行事已经很有席桐的风范,颇有担当,很可靠的样子。   展鸰回头看看席桐,两人相视而笑,忽然就觉得一点儿也不冷了。 第152章   从原先的被人排挤, 忽然成了如今的香饽饽, 青莲和青鱼姐弟俩都有些接受不来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落差。   就好比是穷了一辈子了, 现在忽然有座金山搁在眼前,即便无人干预,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展仙姑一行人没在会场多待, 差不多帮十来个人答疑解惑之后, 就由席助理站出来, 单方面宣布活动结束,仙姑累了, 得回去休息了。   包括村长等人在内的一干人等都不敢阻拦,只是用渴望的眼神恋恋不舍的看着,希望仙姑能感受到他们的诚意, 再多留半个时辰。   展鸰表示多留是不可能多留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她得赶紧回去吃月饼了!   那边被派去往海里倒纸灰“送魂”的小伙子一路小跑着回来了, 他的面色惊恐,仿佛身后有人在追。   “仙,仙姑!”   他哆嗦着一双手, 恭敬地将盆子递过去,“都刷干净了。”   刷是刷干净了, 可过程中难免沾了点在他身上, 他现在简直要怕死了, 总觉得海生他爹是不是附在自己身上跟了回来……   好在仙姑十分善解人意,或者该说无所不知, 当即又抽了一张纸符,以相当绚烂的姿势和动作往上面画了几道,然后黄色的符纸上就慢慢浮现出一个血红的五角星。   “好了,你将这道符带在身上,不要沾水,七天之内保准邪祟尽消!”   总不好叫人白跑腿儿,心理安慰奖还是该有的。   “多谢仙姑!”那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展鸰:“……”   才刚还幸灾乐祸的一众村民顿时换上了羡慕又嫉妒的表情,盯着符纸的眼神无比火辣,若非是仙姑指名道姓给谁的,只怕此刻就要一拥而上的抢夺了。   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这可是仙姑亲手所赠!   才刚那么些人都占卜了,也不过是得了几句话,或是提前准备好的平安符,还没有一人是这样仙姑现场绘制的呢!   瞧瞧那五角星,端的凌厉,他们只是这么看着便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若是能贴身佩戴,保不齐还能延年益寿呢!   那小伙子美滋滋的收了,心道我果然是上辈子积德了。   展鸰一行人走的时候,顺带着也把不知所措的青莲姐弟俩捎上了。   既然一块来的,这会儿倒不好把人丢下不管。   青莲和青鱼俩人齐齐松了口气。   受够了排挤的他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还真有些不知所措。   而且那什么,亲娘摇身一变成了海精灵啥的……这样全新的认知对他们的三观冲击也比较大。   怎么说的?娘突然不是娘,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直到回了一家客栈一行人租住的院子,姐弟俩的精神还有点恍惚。   展鸰赶紧进屋换了家常行头,又钻入厨房,将走时特意调小的火重新吹起来,炉子上那口大沙煲便再一次咕嘟咕嘟的冒起泡。   晚上是中秋大宴,她得准备的齐全些。   瓜果菜蔬都是早起叫荷花他们买好了的,又有新鲜的鱼虾蟹子,等会儿一发清蒸了。在这里待了几天,大家都习惯了吃清蒸海货,腥味儿不大还自带咸香,别提多美了。   红烧?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沙煲里熬得海鲜粥,有上等的雪白瑶柱,大颗大颗的饱满虾仁,还有颗粒分明的鲍鱼,还有打捞过程中因剧烈挣扎扭掉的螃蟹螯和腿儿,她都小心的掏出肉来,一并煮了。   他们带的都是一等一的白米,颗粒狭长莹润,十分饱满,这会儿小火慢熬了足足几个时辰,早就粘稠的不行,汤水和米粒间都沾了米脂。   香醇厚重的米香伴随着海鲜特有的鲜甜咸香飘散开来,在尚有些炽热的空气中愈显浓烈。   纪大夫在外头将大蒲扇呼哧呼哧摇得飞快,提前跟老伙计说:“展丫头说了,这个叫海鲜养生粥,多喝几碗也无妨。”   哎呦喂,这可够香的。   郭先生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到底没说话。   荷花将茄子去皮,又清洗其他的蔬菜,青莲眼见走不成,也迷迷瞪瞪的过去帮忙。   糖醋排骨,红烧茄子,凉拌鸡丝,辣炒蛤蜊,凉拌杂合菜,拍胡瓜,凉皮……   难得团圆节,大凡应景又好吃的,展鸰都尽可能的做了,厨房里光是准备好的盘子就有大小二十多个,这还没全摆开呢。   青莲和青鱼姐弟俩活了十来年了,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丰盛的菜肴啊?   这还是家常的呢!   “掌柜的!”去外头打水的大树带着笑意冲进来,“外头来了好些送东西的村民,我说您肯定不会要,可他们也不听,只是将东西随便丢在门口就跑,喊都喊不回来,您看怎么弄?”   展鸰一怔,跟席桐对视一眼,都有些好笑,还有点心虚。   这还真是,立马儿给人供奉上了……   “罢了,你带人收拾进来吧。”   他们出门时带的酒精还有两坛子,等会让大树送一坛子给村长吧,好歹乡亲们也多个保障。   至于其他的,赶明儿她还预备谈买卖,也算拉一把,叫大家多个收入,倒也间接还了人情。   不多时,暮色四合,伴随着浪花冲击海岸的刷刷声,明亮的灯光从这小小渔村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   席桐带人在院子里摆了几张大桌,周围点灯,又燃起纪大夫配置的驱虫药草,既亮堂又自在。   天空中一轮明月浑圆无缺,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流淌,简直将地上的火光都盖过去了。   众人赏了一回月,又分了月饼吃,这便正式开席。   青莲姐弟俩不免十分拘谨,吃的美嘴也不敢大声夸赞,只是红着脸,两眼放光。   青鱼小声对姐姐说:“姐,这个月饼可真好吃啊。”   青莲回看一眼,深有同感。   他们也不是没吃过月饼,往年每到中秋佳节,大家也会从镇上称一斤,可那些都梆硬,皮儿和馅儿的厚度几乎对半开,略给风一吹便石头似的咯牙。而且里头馅料除了怪异的甜之外也无甚滋味,不过装点着一点红绿丝图个喜庆罢了。听说,馅儿都是冬瓜和面做的……   哪儿像现在吃的?   一个个圆滚可爱,胖乎乎的,摆在那儿都好看。皮儿薄的什么似的,像他这种粗手笨脚的,简直都不好意思捏,一拿起来啊,那酥皮便哗啦啦的掉,慌得他赶紧伸手去接,一点儿都不舍得漏下。   接了满手的酥皮之后往嘴巴里一扣,沾了唾液瞬间融化!那种前所未有的柔和的香甜迅速弥漫,令人陶醉。   再连皮带馅儿的咬一口,哎呀,这到底是什么馅儿,怎竟得如此细腻?哪里需要啃?唇齿之间略一抿,全都化开了。   听说有红豆馅,绿豆馅,枣泥馅,蛋黄馅,啥?还有蛋黄?!鸭蛋黄?那玩意儿腥不啦叽的,竟也能做点心?   邻近过节,一颗蛋外头都卖到两三文了,一个月饼里放一颗,真够大手笔的。   姐弟俩十分好奇的分吃一个蛋黄月饼,入口的瞬间就被颠覆了认知:   这细腻柔滑,这咸甜适口,这油汪汪的,这,这是蛋黄?咋一点儿也不噎人啊!   “姐,出油啊!”青鱼难掩激动的道,简直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蛋里怎么还有油啊?   他就忍不住想啊,或许天上的仙人,日日吃的都是这种点心吧?   开席之后,俩人都不舍得吃肉,只管夹那青菜吃,不曾想竟也是自己从未吃过的好滋味。   也不知怎么调和的,酸辣适口,几口下去,胃口全开了!   真饿啊!   那叫什么凉皮的,滑溜溜亮晶晶,还挺劲道,合着胡瓜丝和软绵绵满是孔眼的面筋一起咀嚼,丰富的口感层层递进,汁水四溢……   青鱼没读过书,这会儿才觉得脑瓜子不够使,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正陶醉间,眼前却多了几双筷子,一时间也分不出是谁的来,姐弟俩就见自己碗中忽然多了好些肥嫩的肉。   “别扭扭捏捏的,过节呢,大口吃大口喝,这才高兴!”   私底下纪大夫也唏嘘过好多回,瞧这姐弟俩瘦的,风一吹,衣裳贴在身上时,几乎都能看见肋骨的形状!   两人眼眶不由得有些热,闷闷的嗯了声,果然埋头扒饭。   排骨……青莲都记不清他们上回吃排骨是何年何月。而且家中但凡割点肉,都是水煮或是炖菜,哪里舍得再这样放油放酱料?差不多都是原汁原味的。   现在这口感,竟叫她感到陌生了。   因华国人自古以来都将饺子视为团圆的象征,中秋节吃月饼不管饱,多了又不消化,自然要来点饺子的!   如今也正是菜蔬丰盛的时候,将那水灵灵的菜洗净了剁碎,挤掉多余水分,略加点油渣和盐巴包成饺子,便已经极其鲜美了。   等会儿要吃海鲜,大家都吃了不少饺子垫底,生怕伤了肠胃。   展鹤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带着豁口的嘴巴也挡不住吞咽的脚步,小孩儿一个人就吃了足足六个饺子,非常了不起,赢得一致赞扬。   “螃蟹来了!”   赵老三主动帮忙将一整个大笼屉端了下来,周身热气萦绕,颇有点仙人下界的气势。   都是才打捞上来的大螃蟹,下锅时还张牙舞爪想咬人哩!   公的顶盖肥,母的全是黄,指甲尖儿里都是肉,沉甸甸一个就半斤多、近一斤沉,端的过瘾!   小孩儿眼巴巴的看着,主动提要求,“哥哥,要黄!”   平时吃海鲜少倒是没看出来,这几日大家几乎顿顿有鱼虾蟹子,小家伙便爱上了吃鱼子、蟹黄虾膏等,如今见了大螃蟹,自然是等不得。   展鸰默默地开了六七个,又麻利的去了腮等脏东西,挨个儿递给媳妇儿、郭先生、纪大夫和展鹤,最后才是他自己的,至于其他的人,自己动手去吧!   先将盖子里的黄儿、膏儿都小心的拢到一起,两头儿的尖角里都有肉,满满当当,再略加一点姜醋,一口吃下去,满口香气!美得很!   蟹螯和腿儿都剪去头尾,有的只是稍微用力一吸,那里面的管状肉就吧唧的落入口中。   还有那虾,肉质饱满有弹性,十分结实,空口吃、沾醋吃,都是好的。   展鹤还亲自剥了许多虾肉出来,分别让给几位长辈,又正正经经的道谢,令众人感慨不已。   虾爬子满身是刺,一家客栈除了小夫妻两个之外都吓得慌,急得满头是汗,死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展鸰自己笑了一回,跟席桐两个人麻利的剥了许多,分给众人吃。又嘱咐老的小的,到底性凉,不能多用,且须得多多的吃些姜枣茶暖胃。   众人吃的头都不抬,只是胡乱应了。   活了这么大,谁吃过这么新鲜的海鲜啊!   都是肉,可猪肉牛肉羊肉什么的吃多几口便会腻,可这些?吃了还想吃!肚子咋不觉得饱? 第153章   这一天热热闹闹的结束, 中间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足够人们回忆、讨论一整年的了。   青鱼已经从原来的忐忑转变为现在的高度兴奋, 只热血沸腾,信誓旦旦的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反而是平日没什么存在感的青莲,今天话更少了,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姑娘不主动开口, 展鸰也没凑上去问。正值青春期, 谁还没有三五百个可爱的小秘密呢?   展鸰叫人给他们装了满满一大盒月饼,尤其是两个人最爱吃的枣泥蛋黄和红豆沙的, 更是数倍于其他口味。   姐弟俩十分感激且惶恐,百般推辞不过之后,这才好歹收下了。   哎呀, 这, 这点心里肯定也带着仙气呢!家去之后千万不能直接吃,得先供奉一下……   “其他的倒也罢了, 有多少是多少,倒是那丑陋的大鱼,若是方便的话, 还要你们多多的弄些回来。我心中有个打算,若果然能成, 少不得要同你们做长期的大买卖。”从仙姑的角色中退出来之后, 展鸰瞬间无缝衔接, 重新变成了那个精明的客栈老板娘。   就在不久前,她将那条大鱼分成了几等份, 分别用不同的烹饪方法做着吃了,煎炒烹炸烤蒸,一样也不少。   应该说结果还不错,跟他们预想的偏差不大。   这鱼光想着生存了,彪悍的长了这么大个,鱼肉实在说不上多么细腻柔嫩,口感也没有特别鲜美出众,不过中等罢了。   反倒是熏烤的方法做出来的鱼排,因为多了熏制食品特有的焦香,那口感立刻变的与众不同起来。   而且它还有个普通海鱼没有的好处:   个大肉厚!   在目前人工能够触及到的海洋深度和广度中的海鱼,这种丑鱼肉是最厚最大的。   多肉无刺,肥厚劲道,吃起来跟啃鸡腿似的过瘾,用来烤鱼片真是太合适了!   想要做成后世常见的那种鱼片,并不是仅仅做熟了就行,还需要进行相应的压缩,而这一过程必然伴随着体积的急剧减小。如果鱼肉本身就不够厚,压缩之后肯定没法看,更甚至于根本承受不起压力,直接就碎了。且不说长途运输了,光是给消费者的第一直观印象就不中用,还怎么卖呢?   青莲到底成熟些,想的问题也更加实际,听了这话之后眼睛都亮起来,满是期待的问:“您的意思是,以后都要同我们做买卖吗?”   巨大的惊喜充斥着她的内心,以至于连对仙姑的敬畏都暂且抛到一旁了。   崇拜和理想什么的,至少得在保证自己活着之后再做吧?   这些年她跟弟弟也不过做些零碎生意,只是将打上来的鱼虾拉到集市上贩卖,碰见想买的才能卖出去,收入时高时低,也没个定性,生活很没有保障。   若果然能有一笔长期稳定的买卖,她跟弟弟心里有了底,而且也不必四处奔波,日子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想攒点钱,也跟弟弟进城读几天书……然后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长长见识。   展鸰笑道:“目前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具体能不能实现,以及到底该怎么操作,还得细细的划算。毕竟从计划落实到实际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他们自己做着吃是一回事,作为长期稳定的主打商品对外推广贩卖又是另一回事。里面牵扯到的问题,可实在太多了。   虽然只是八字一小撇,但得了回答的姐弟俩还是兴奋极了,被海风晒得黑红的脸上由衷泛着喜悦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没问题,明天我们就去多多的打些这样的鱼!”青鱼用力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就最好了,”展鸰道,“不过还是安全第一。”   这种鱼生活的地方有些远,本就具备一定的危险性,而且它本身又比较凶悍,光是身上的几根明晃晃的骨刺就够吓人的了。   青莲姐弟俩却不以为意,“倒也没什么,好歹它没有腿,倒比那些螃蟹和龙虾好弄多了。”   这丑鱼的数量极多,一网下去,少说几十上百条,根本不用费心。平时大家都是竭力避开,哪里想到还会有专门捕捞的一天呢?   虽说有刺,但并没有毒性,到底比下海摸珍珠、捉龙虾,或是长时间漂在海上专等那些高价稀有的鱼类来的安全多了。   姐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浓浓的喜悦。   真好啊!   有了这么个指望,珍珠被弄坏的阴霾似乎也跟着一扫而空了。   虽说海生娘俩栽了,可那俩人根本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过了今天没明日,完全不是正经过日子的打算,家里压根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村长带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去看了一回,实在挑不出什么能赔偿的,只好以全村的名义……赔了姐弟俩一张新渔网和一些个米面柴油的,好歹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展鸰又嘱咐了一回注意安全,姐弟俩这才告辞去了。   临走之前,两人犹豫再三,终究没忍住,无比紧张的将一直蹦在心口的疑问说出了口:   “展,不是,仙姑,我们真的是海的儿女吗?”   想念了多年的娘亲,竟然不是人什么的……这个认知实在太有冲击性了。   展鸰就知道他们弄不出个三五来肯定放不下,也不意外,只是再次施展忽悠大法,以一种饱含深意的表情和口吻道:“自然是的。”   姐弟俩齐齐瞪大了眼睛,惊讶之余也难免带了一点小骄傲:他们竟然真的是有来历的!   “不过你们也得记住,”展鸰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海是很大的,他的儿女也有很多,可绝大部分人没能经受住考验,在成长过程中,慢慢的就将原有的纯朴、真诚、正直、善良这些美好的品质丢失了,变得不再纯粹,大海对他们失望了,也生气了,便不再承认他们是儿女,他们也就泯然众人,成了最普通不过的百姓。”   她这些话意有所指,姐弟俩隐约有些触动,似懂非懂的点了头,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大海告诉我的,我自己也亲眼看了,你们两个是很好的孩子,所以我们不忍心你们继续受委屈……不过我们更希望的,却是你们能够继续健康快乐的成长,成为更好的人。”   “要记住,不要主动去害别人,但也不要任由别人欺负。”   姐弟俩孤苦无依,身边没有长辈指点教导,只能自己摸索着来,很多时候难免走弯路。这会儿展鸰以过来人的身份出言提醒,也是希望他们以后少受些苦。   而同时,她其实还有一点隐隐的担心:   身份处境或者说地位待遇的巨大变化对人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尤其是这两个孩子过去几年受了大委屈,一朝翻身,会不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展鸰不愿意看到这种现象发生,这才采取相应措施,决心要把一切萌芽扼杀在摇篮中。   青莲和青鱼心思单纯,并没想这么多,只是对她感激到了十二分。   青鱼甚至还在心中有了一点十分大不敬的感觉:   仙姑好温柔好温暖呀,她教导人的模样和气又严厉,让人根本生不出一点逆反的心,只是下意识的想要遵从。   倘若母亲现在还陪伴在自己身边,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   不不不,她好像是认得自己母亲的,不然怎么替母亲捎话?又这样年轻,岂不是……姨?!   任凭展鸰的想象力突破天际,也绝不会想到她一番意味深长的叮嘱和敲打,竟然在这姐弟俩心中埋下这样一颗诡异的种子!   从仙姑到姨什么的……   不得不说青少年终究是多愁善感的,他们的思维又是那样的天马行空而肆无忌惮……   接下来的几天,一家客栈众人又回归到了原来的安静祥和生活。   展鸰和席桐每天带着展鹤他们说说笑笑,穿插着现代的超前知识,又画图谱。   他们将目前阶段所见过的所有水生生物都画了下来,并且进行了相应的介绍,分成淡水和海洋两个部分,如今已经攒了厚厚一本册子。   展鹤特别喜欢,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翻看,开心的不得了。   郭先生看过之后也十分赞许,还嘱咐他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回头正式刊刻的时候自己替他们写……推荐。   是的,大庆朝已经有成熟的推广体系了!   尤其是文化圈,圈子本来就不算特别大,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大佬就那么几个,权威性和影响力都不是现代社会的人所能想象的。   而如今深藏功与名的郭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若果然能得他老人家一句夸赞,那本书先就能在文人士子圈里卖脱销!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   抱住金大腿的你,不愁销量!   展鸰和席桐跟他老人家道了谢,又非常谦虚的问意见,“我们的意思是弄成彩色的,用多层套印的方法,尽量的使颜色还原。再利用我们的绘画手法,增强立体性,不求神似但求形似,争取做到画像和实物别无二致。”   说起这事儿也是一股心酸泪,如今的画大多只是追求风雅,求神似而不求形似,除了那些有特殊要求的肖像之外,外面流传的大多很一言难尽。   既然他们本来就打算做科普读物,头一个要求自然是实事求是!不然回头你拿着这本书比照,什么都对不上,就该成了神话故事了。   郭先生明白他们的意思,当下就笑了,“这个自然。你们也不必这般洪水猛兽,以前难不成没看过游记?那里面画的也是不错的,咳咳,自然是你们的更好些。”   现在的雕版多色套印已经很成熟了,若再配上两个孩子的特殊画法,效果必然好的很。   几个人正说的热火朝天,却忽然听到里头打扫卫生的荷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众人闻言登时变色,火急火燎的冲进去之后就发现小姑娘满面泪痕,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指着墙角道:“蝌蚪,哈,哈”   众人:“……”   这是哭还是笑?   片刻之后,郭先生突然觉得脚面微微一沉,低下头去,就跟一只灰突突的癞蛤蟆对了眼。   郭先生:“……”   癞蛤蟆:“……”   其他人:“……”   然后第二天,青莲和青鱼姐弟俩再来的时候,就敏锐的察觉到这院子里的气氛不大对,中间碰见外出散步的郭先生还一反常态的满脸怒气,展鹤小公子委委屈屈的关在屋子里写大字,后头两位掌柜的有点尴尬。   这是咋回事儿?   正疑惑间,就见纪大夫大笑着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个东西。   他笑的一张胖脸通红,朝着郭先生的背影喊道:“哈哈哈哈哈哈,别走啊,这东西不咬人!哈哈哈,你不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青莲和青鱼:“……”   您老有话好好说,快把手里的癞蛤蟆放下! 第154章 番外二   终于如愿以偿的出去玩了雪的小泡儿心满意足, 乖乖跟着爹妈回来之后又跟郭先生他们问了好, 这便去浴室洗澡换衣裳。   他身子骨长的好, 展鸰和席桐也不娇惯溺爱,如今早就自己穿衣洗澡吃饭了。   小朋友先在旁边冲干净了,又去浴池里美美泡了一回, 拿着丝瓜瓤仔仔细细的搓了, 这才用架子上挂着的干净大手巾擦干水渍, 然后光脚踩着鞋子,散着一头黑油油的头发跑出去。   “爹, 爹,帮我绑绑头发!”   别的事倒也罢了,自己努努力就能做好, 唯独这个绑头发, 他跟自家娘亲一样,都有心无力, 胳膊又短,每每弄得跟鸡窝一般。   旁人家里都是娘亲帮忙穿衣梳头,唯独他们家是个例外, 当爹的心灵手巧……   “从来不见你擦好头发再出来。”   小泡儿刚冲出来,头发还遮着眼睛呢, 就听见前面有一道熟悉又温和的声音笑道:“过来, 我给你擦擦。”   “辙哥!”他胡乱扒了扒头发, 果然就见左边长身玉立的少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蓝辄是谁?   众人就都哄笑出声,郭先生一个劲的叹气摇头, “什么哥哥弟弟?他同你爹妈论哥哥弟弟呢,你又是哪门子的弟弟?”   小孩子没什么辈分的概念,亲戚又少,总爱胡乱叫,这个小舅舅掰了多少回都掰不过来。   小泡儿嘿嘿傻笑,顾不上许多,先过去跟蓝辄行礼,“哥哥,啊,舅舅好。”   蓝辄笑了笑,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先过来,我给你把头发擦擦。”   原本的小孩今年都十二岁了,身子骨堪堪长开,眉目如画,行事做派却又带了点展鸰和席桐的肆意洒脱,果然已有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味道。   小泡儿同他十分亲近,自己吭哧吭哧搬了张大凳子过来,去他跟前乖乖坐好,又问道:“怎么才来呀?再晚点都赶不上吃汤圆了!”   娘亲做的东西都可好吃了,汤圆又大又圆,馅儿又浓又滑,香甜可口,只要轻轻在皮上咬一个小口子呀,里面热腾腾滑溜溜的馅儿就会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哇,真是想想就流口水。   蓝辄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说:“风雪太大,不好走的太快。”   “别闹你舅舅,”展鸰道,“他带着人赶着车呢,哪里像你似的猴子一般,上蹿下跳没个正形。”   说着又看向蓝辄,“这次是回乡考试了吧?东西可都准备齐了?”   “都准备好了,”蓝辄笑笑,不紧不慢道,“姐姐姐夫不必担心。”   他的聪明才智从小就显露无疑,蓝源夫妻也十分引以为傲,这才十二岁,便叫他下场考试了。   “不过区区考试而已,”郭先生云淡风轻的摆摆手,“案首已是你囊中之物。”   作为这孩子的老师,他想的更远:十二岁的秀才,足够引人注目了。剩下的乡试、会试每一届考一次,稳扎稳打,十八岁的状元,足以永载史册。   蓝辄起身行礼,“是。”   “舅舅真厉害呀!”小泡儿由衷感慨道。   众人失笑,蓝辄也捏着他腮上的软肉说:“小泡儿也很聪明,你也能这么厉害。”   一听这话,刚才兴高采烈的小泡儿却瞬间苦了脸。   君子六艺什么都好,他小小年纪,诗词也做得颇有格局,气势雄浑,唯独一个写文章,真真是要了老命!   他跟来自现代社会的爹妈一样,天性爱自由,骨子里根本就没有对于皇权皇帝的崇拜,不屑于等级,又怎么可能写的出规规矩矩的封建文章?更别说对统治者阿谀奉承歌功颂德了。   郭先生打从去年开始教他作文章,每回看每回都跟着心惊肉跳,几乎随便哪篇都能找出一些石破天惊的话来。   真要叫这小子上考场,只怕交卷之日就是掉脑袋之时!   生不逢时!   郭先生明里暗里跟这几个人感慨过许多次,也包括跟远方书信往来的蓝源和褚清怀。   如今几家已是紧紧绑在一起,长辈们是现在,小辈们才是未来,自然也会多多交流。   褚清怀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又只生了一个孙女,来日生不生的出孙子还两说;蓝源倒是有两个嫡子,长子俨然是人中龙凤,如今青年才子里的佼佼者,次子也已崭露头角,去年以一篇《怀古赋》艳惊四座;唯独这个学名席沨的孩子,太过特殊。   他的身体强健,头脑灵活,眼界高远,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格局,是个天生的领导者,可惜……注定了过不了考试这一关!   郭先生曾试图叫他隐藏锋芒,好歹过了考试再说,然而这小子却将脑袋晃的拨浪鼓似的,死活做不到。   三岁看老,如今他已五岁了。   若眼下是乱世,他席沨便是应运而生的乱世枭雄:家世才学武艺,无一不缺,他只需找准时机振臂一呼……   然而,当下乃是太平盛世。   私底下郭先生不知叹息过多少回,生不逢时啊,造化弄人。   展鸰和席桐倒是挺想的开,太平盛世就好,日后孩子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便是真如肖鑫他们去做一代游侠,也未尝不可。   当爹妈的都这样,时间久了,郭先生也想开了。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名扬天下的豪侠,或是特立独行的才子也不错,左右上一辈人在这里,这小子注定了不可能默默无闻。   众人便又说回到蓝辄的考试上。   头一场考试定在二月十七,他的老家距离黄泉州约么二十日路程,今儿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略耍几日也来得及。   展鸰不免又问了一回他的行李,生怕在考场冻着饿着。   真要说起来,古代这个科学考场条件都太恶劣了,尤其在春天的这几场,才过了年,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那考场四面透风,一群考生还不许穿厚重的衣服,若是主考官上心,多多的生火盆也就罢了,若是不上心,冻也冻死了。   古往今来多少考生并不是毁在考题上,而是半道身体坚持不住,给人抬出来的。   蓝辄这孩子小时候遭了一场大罪,调养了好几年才缓过来,展鸰自然担忧。   “你不要有压力,考完了也不要跟别人讨论答案……”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以前的考试经验,也不管用的上用不上。   席桐失笑,“咱们的考试跟他们的可不一样,就算是对答案,也对不上呀!”   展鸰就笑了,抬手拍了他一把。   众人对他们口中“咱们的考试”好奇不已,可这么多年来都问不出一点蛛丝马迹,索性就当没听见了。   蓝辄听着心里暖呼呼的,第无数次的跟他们说:“这个倒还好,并不需要在考场里头过夜,早上去考完了也就回来了。我这几年勤练武艺,身体已经很好了,穿着你们给我做的羽绒服,暖和的很呐。”   如今羽绒服已经在大半个大庆朝流传开来,因体积小、重量轻、保暖好,还能有高领子和大帽子,尤其受到文人学子的喜爱,临近考试这一阵卖的格外好。   它不同于那些厚重的棉袄和皮裘,进门之前士兵和考官们检查夹带也不怕的,只要飞快地将羽绒服脱下来,让他们对着日头和火光一照,里头干干净净什么也都看清了,有没有作弊一目了然,根本不必像检察棉袄一样费劲,所以考官们监考过之后也大力推崇。   如今一家客栈又多了一条生产羽绒制品的产业链。   席桐伸手捏了捏蓝辄的胳膊,算是认可的点点头,“倒是有了些肌肉,可见武艺没荒废了。”   蓝辄温温润润的一笑,“儿时吃过身子不好的苦,自然不敢懈怠。”   说着,又冲小泡儿眨眨眼,飞快的捏了捏小朋友肚皮上的小肉肉,众人笑作一团。   大家说笑一回,天色渐渐黑下来,展鸰忍不住出去看了两次,就见往西的大道上依旧是白雪茫茫空无一人。   “前几日他们捎回来书信,说今日必到的,”席桐安慰几句,“不必担忧。咱们先去里头弄元宵是正经,别等会儿人来了,还吃不上热饭。”   “也好。”展鸰点头,又去看了烤乳猪。   就见烤炉里几头烤乳猪金黄油亮,外头已经变成漂亮的红棕色,上面细小的油花遍布,在高温作用下时不时炸裂开来,带着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了。   还有旁边炉子里的烤鸭、烤鹅,也都香喷喷亮闪闪,只等着客人们等会儿大吃大嚼。   “肖大哥和秦兄弟爱喝酒,”展鸰笑道,“今儿就给他们尝尝咱们自己酿的葡萄酒如何。若是得用,再来个深水炸弹!”   这几年日子越发好过了,夫妻两个又琢磨着酿酒,如今除了冰火两重天之外,又有了其他两种高度烈性酒,至于其他的果子酒就更别提了,什么葡萄酒,桑椹酒,红杏酒,青梅酒,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只叫人眼花缭乱。   两人学着现代的喝法,弄了几款深水炸弹,就是几种烈性酒混搭,酒量不好的人,一杯下去就放倒了,从此望而生畏,或是百折不挠,而酒量好的人更是爱不释口。   “那许多果酒颜色美丽,”席桐道,“不做鸡尾酒实在浪费了,赶明儿风雪停了,我再去趟清宵观,看张道长他们的玻璃做的怎么样了。”   如今生产的玻璃用来镶嵌窗子倒是可以,但若是做鸡尾酒杯,势必要做到剔透无气泡,实在还差了些火候。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一阵马蹄踏踏,二人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就出门迎客。   郭先生他们已经涌到了门口,果然就见风雪之中两条大汉牵着两匹高头骏马迎风踏雪而来,仰头冲他们豪爽一笑:   “我们来了,好酒好菜可准备好了?” 第155章   接下来的几天, 展鸰沉迷于用丑鱼制作烤鱼片。   是的, 那种曾无人问津的爆丑海鱼被她非常不负责任的命名为丑鱼。   单纯将食物做熟很容易, 但想要做的好吃,并好吃的有特色,那就不太简单了。   展鸰以前从没做过烤鱼片!更何况她还野心勃勃的想将此与沂源府的牛肉一道, 作为第三家店的主打招牌!   于是一连数日, 一家客栈众人的餐桌上都能见到各式各样的烤鱼片:   原味、麻辣、五香、甜辣、芝麻、十三香, 甚至还有非常富有地方特色的海苔碎夹心……   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如今的避之不及,仅仅需要五天。   展鸰被迫扩大作战圈, 进而荼毒,啊,并不, 是将烤鱼片与渔村中的百姓们无私分享。又亲自带着一大筐比较满意的, 与青莲姐弟俩赶了趟集市,看市场反应如何。   因本地居民大多以捕鱼为生, 也经常会有人将暂时吃不完的鱼虾晾晒和烘烤成干,故而对这些并不多么热衷,展鸰和席桐这种行为酷似在茶园向茶农兜售茶叶……连带着大树仨人蹲了半上午都没开张, 倒是青莲姐弟俩带来的两桶活蹦乱跳的虾蟹,给一家酒楼买去了, 换来六分七钱银子。   青莲和青鱼洗干净手脸之后, 去路边一家铺子要了几碗羊汤, 想到两位掌柜的好像颇喜辣,还陪着笑脸多要了些辣子。   本地羊不多, 作物也少,故而辣子更为稀缺,他们这一举动惹了店掌柜好大不悦。   “羊汤便已是赔本买卖了,你们却还要恁多辣油,辣椒和油都不要钱么?也不知是买羊汤还是买辣子……”   不过姐弟俩从小到大受了无数白眼,这点毛毛雨实在算不得什么,憨憨一笑便捧着两个托盘走了。   掌柜的又不好太过气恼,只得在他们后面伸着脖子大喊:“别忘了把碗筷送回!”   回去的时候,就见两位掌柜的正蹲在树荫底下,用烤鱼片喂马。   姐弟俩:“……”   不对啊,马这种动物,吃鱼吗?!   别的马不知道,反正这两匹,还真吃。   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宠物,冰淇淋和刺客跟着展鸰和席桐这俩主人也有点乱了套,甭管递过什么来都能尝两口,如今就连这烤鱼片竟也不排斥,足足吃了几大口才甩头表示接受不来。   席桐失笑,看着手里剩下的残缺不全的半边,“不爱吃你倒是早说。”   剩下狗啃似的,谁吃?   刺客斜眼瞅他:身为主人,连拿烤鱼片喂马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儿都做的出来,你也有脸嫌弃马?   非常臭屁的甩了甩鬃毛,引得许多懂马的过往行人纷纷赞叹之后,心满意足的刺客竟又伸长了脖子,对青莲手中那碗雪白的羊汤产生了兴趣。   席桐:“……”   怪他,不该挑战马的食谱,这眼瞅着都野的收不回来了。   展鸰笑着摸了摸刺客的下巴,“你也够心大的,万一回头我们吃个马肉火烧,你也要尝尝么?”   刺客和冰淇淋同时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这人咋还能这样!   青鱼将几碗羊汤小心的放在板车上,挠挠头,“仙姑,别,别丧气,他们不晓得您的身份,且先吃碗羊汤歇歇。”   村中渔民知道那鱼片是仙姑亲手烤的,都激动地不得了,好些人都供起来不舍得吃呢!   仙姑出手,必为精品,没准儿还能镇邪呢!   展鸰拍拍冰淇淋的大脑袋,闻言笑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人家不买,难不成我还亮明身份强买强卖不成?买卖不是这个做法。”这世上哪儿有容易赚的银子?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受挫折的准备了,这点碰壁倒是打不倒她。   又瞧了瞧鱼汤,“倒是叫你们破费了。”   “我俩平日没少蹭了您的好吃好喝,”青莲麻利的将那些筷子又用清水冲洗一遍,这才递过去,“算不得什么。”   展鸰笑了下,也没再推辞,顺势接过来。   这就是小姑娘撒谎了。   若在别的地方,这几碗羊汤确实不过几十个大钱罢了,可物以稀为贵,在这一带,适合做汤的羊并不多,自然奇货可居,价格至少比黄泉州贵一倍。   就这么五大碗羊汤再加上饼,少说得一百个大钱。若在平时,只怕姐弟俩是断然舍不得的。奈何他们几个人跟着来了,又肯定不会吃独食,姐弟俩这才咬牙买了带肉的。   真是淳朴又懂事的好孩子。   展鸰看了眼已经动筷的姐弟俩,心中感慨一回,这才啜了一口羊汤。   虽然贵,这羊汤做的倒是实在。   汤熬得雪白浓稠,上头一层淡淡油花,略抿一口都糊嘴。里头满是骨香和肉香,咸淡适宜,并没多少膻气。   碗底铺着好些薄薄的羊肉片,若有客叫,店主便会从不断翻滚的羊汤大锅里狠狠舀一勺浇上去,肉片瞬间烫熟,却又不会过老,这会儿趁热吃正鲜嫩可口。   听说店里还有焖的烂熟的羊筋,入口即化,不过颇贵,要足足五十个大钱才得一小盘,买的人很少。   喝几口汤,再将白面饼子掰成小块丢进去,慢慢泡的半透不透的,连汤带水夹着肉一并吞吃入腹,热汗一下子就渗出来了。   这时,痛痛快快的吐一口气,美!   没想到这种经济不甚发达的地方,竟也有这等美味!   展鸰一下子来了兴趣,一边喝羊汤,一边拿眼睛扫视四周,见前头一个摊子围着不少人,便打发大树去瞧瞧,“只要是吃的,不拘什么,且买些个来尝尝。”   大树对她那是盲目的信任,闻言也不多问,麻溜儿的擦了嘴,三步两步跑过去,又仗着人高马大的挤到前头,不多时,便美滋滋的抱着个陶碗回来了。   “掌柜的,在卖炸鱼糕哩!”   展鸰和席桐定睛一看,说是炸鱼糕,却是炸过之后又煮的,汤汁淡淡的,鱼糕外层是炸货特有的色泽,倒是跟后世某岛国极力宣扬的某种特色小吃颇为相似。   两人先闻了闻,有点腥气,只怕内陆不大吃鱼的人接受不来。   大树也是这些日子跟他们吃了不少海货,略适应了,这才好歹吃完一串,完了之后也是一样的意见,“只怕铁柱哥和二狗子他们吃不来。”   展鸰和席桐也邀请青莲姐弟尝了,这俩孩子倒是吃的舔嘴抹舌的,还挺不好意思。   “这个因过了油,又费火,一串就要五个大钱,贵得很哩!”   海边水产本就不值钱,往往一尾大鱼也就三五十个大钱罢了,小些的几文钱便得。这鱼糕里头还混着萝卜和青菜,一串也就成年人两根手指那么大小,竟也敢要五个钱,确实算贵了。   席桐慢慢吃完,跟展鸰说:“倒有点儿意思,像不像关东煮?”   “确实像,”展鸰笑道,“回头咱们也自己做去,你不说,我倒忘了那最适合冷天的美味了。鱼肉剁碎了,咱们可以加点白酒和葱姜末去腥,再混上点豆面和青萝卜,滋味想必更醇厚,也更有弹性,想来会更符合内陆人们的口味。”   对啊,关东煮啊!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是想得慌。   冷嗖嗖的天,抱着热乎乎的汤水,从里面捻一串冒着热气的鱼糕和丸子来吃,咬一口,水叽叽的咸津津的香喷喷的。微烫,不住地嘶溜着吐热气,狠狠咽下去,再喝一口清淡鲜美的汤汁,浑身上下都暖和了……   对了,那关东煮里头的白萝卜和鸡蛋可是精华所在呢!   这会儿没有现成的关东煮和料包可卖,但是他们吃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回忆起曾经在网上说过的,加点酱油、香菇、盐糖,还有那什么提鲜的鸡精?唔,那么加一点鸡汤?想来味道也就差不多了吧?   哦哦,最好是用最新发现的沂源府的上等鲜牛肉,做一点爽滑劲道弹牙的爆浆牛丸!   还有那牛筋,要小火慢炖,焖的烂烂的,入口即化!   既然说起牛肉……貌似肥牛锅也很不错……   被引出馋虫的两位掌柜的非常干脆的抛弃了本职工作,索性开始不务正业起来:   就着羊汤吃了饼,又嘶溜嘶溜的吃几串鱼糕,俩人叫大树和青莲他们将烤鱼片分成小份,请过往客人和店铺众人免费品尝,又问他们的意见,然后小两口儿就溜了。   白给的东西谁不稀罕?   于是原先还对这鱼片不屑一顾的人立即蜂拥而至,蝗虫过境一样将烤鱼片瓜分干净了。   难得有人问自己意见,好些老百姓喜得抓耳挠腮,自觉是个人物了,也抓心挠肺的想了半日,有的自然说,没有的也死活胡乱丢了几句话出来……   展鸰和席桐俩个甩手掌柜借机约会,围着集市转了一大圈,看见什么也觉得稀罕,觉得稀罕就买,什么传说能听见海怪声音的大海螺,米粒大小的珍珠拼成的小首饰匣子,珊瑚手串,螺钿匣子什么的。   “这个海螺有趣,”展鸰放在耳朵边上听了一回,又举着给席桐听,笑道,“才十文钱一个,咱们多买些,估计郭先生他们也喜欢。对了,锦儿和肖大哥他们没见过大海,指不定多稀罕呢。这个珍珠匣子和螺钿匣子其实并不算多么珍贵,难得精巧可爱,也给锦儿玩。珊瑚手串咱们一人一个。”   说着,她直接就给席桐戴上了,两人将手腕并在一处看了许久,都美滋滋的。   摊主在海边卖这些东西,说实在的,往往三两个月都卖不出一样去,故而都是一并做着旁的生意。如今好容易有人上门,又是这样大的手笔,他喜得什么似的,忙主动去后头将积压了不知多久的玩意儿一并倒出来,热情的邀请客人挑选。   展鸰见了果然欢喜,当即拉着席桐一块儿蹲下,仔细筛选起来。   就见也有小贝壳穿成的手链、吊坠,还有大贝壳打磨的带着哑光的头花、耳坠、戒指和梳子,两片贝壳穿起来的胭脂盒儿,又好看又好玩,都才不过几个、几十个钱一个,跟白捡没什么分别。   展鸰难得有兴致,不知不觉挑了一大堆,倒把那摊主多年的挤压去了两三成。   “……这个海螺有意思,就摆在咱俩的书房里,当笔架也不错。”席桐给她带起了购物欲,也捡起一个长满了尖刺的巨大贝壳摆弄。   “这主意不错,”展鸰笑了,也拿过来放在身边。   才多大功夫,这都能单独装一口箱子了。   “掌柜的?”大树他们已经分发完了鱼片,满头大汗的找过来一看,嗯……   两位掌柜的……这是在捡破烂? 第156章   满载而归的展鸰和席桐受到了空前欢迎, 上到郭先生和纪大夫两位见多识广的半退休老先生, 下到展鹤这个稚气未脱的娃娃, 三位成员都对他们带回来的大半车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十分感兴趣,当下聚在一起兴致勃勃的瓜分起来。   展鹤抱着那个能听到回音的大贝壳不撒手,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真的在响!可是为什么里面没有大海?”   他真的好像听见了大海的声音啊!   还有那能吹响的海螺, 那声音低沉而饱满, 好似在空中划过一个个圆润的圈,就这么毫无滞涩的传向远方, 如大海一般深沉。   “真好听呀,”他爱不释手的看了又看,美滋滋道:“秦哥哥送过我骨哨, 我要送给他这个!还有贺家哥哥, 贺家妹妹,褚姐姐, 夏哥哥……”   小孩儿开心的数了半天,基本上把不在身边的的熟人都算进去了。   纪大夫甚至从里面发现了两种具有药用价值的贝壳,欢喜的孩子似的, 又拿着跟青莲姐弟说了,打算收购一些。   这两种贝壳一个是里头的一点小肉晒干了磨粉, 可以清热利尿去火;另一种磨粉的却是贝壳, 则有镇定凝神的功效。   这两种能配的方子不多, 但因常用在小孩儿和妇人产后调理上,还是比较关键的。因是宫廷用方, 外头的人知道的不多,纪大夫却开过几回,知道效果如何,自然喜不自胜。   外头虽然偶尔也能买到,但价格高不说,也有些人故意以次充好,远不如在当地收购现成的。   青鱼挠挠头,满脸难以置信,“这些东西难不成真是宝贝?”   那他们过去这些年,得丢了多少银子啊!   不行,太心疼了,不敢想。   接下来的几天,展鸰进一步对烤鱼片的配方做了优化,顺便还用类似的手法炮制了烤鱿鱼。   她还摆了个烧烤晚会哩!麻辣鱿鱼须,鲜香过瘾,简直是民间小吃岿然不动的前十名!吃了还想吃。   这一带常见的鱿鱼有两种,一种不过巴掌大小,肉质细嫩,也容易做熟,吃起来很是方便,渔民们比较喜欢拿来煮汤和做鱼丸。   另一种却足足有几斤重,一条腿儿就能有成年人的半条手臂那么长,皮糙肉厚,做起来很是费劲,也远不如小章鱼好嚼,大部分渔民都懒得花几倍的时间去料理,故而不喜。   展鸰盯上的就是这种不讨喜的大章鱼。   肉厚怕什么?先使劲捶打,让肉质松软,然后多费点时间烤熟就行,厚厚一摞,更过瘾。   吃的就是这份儿劲道!   青莲还有点担心,觉得仙姑是不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故意要收购这些平时没怎样有人吃的玩意儿……毕竟都是出一回海,这两样捕捞起来简直太容易了。   展鸰就笑,“你们未免把我想的太高尚了些。”   “您就是啊。”青莲斩钉截铁的说。   展鸰:“……”   随便你们咋想吧,反正我也没招儿了。   她还真不是遍地撒钱的大善人!   她想投资啊!想用最低的成本获取最大的收益!   那些渔民们推崇的东西,内陆百姓吃得惯吃不惯且两说,关键是本来价格就高,她若要大肆加工的话,成本也有些过高了。再算上后期的储藏和运输,若要赚钱,定价就要超出市面上其他小吃一大截,一下子就断了最广大人民群众购买的心思了。   这两样东西吃起来都有点费劲,而且也不够雅致,只可能走薄利多销路子,若不能成功打开老百姓的民间市场,岂不是自寻死路?   再一个,她想做的是能长期保存和远距离运输的加工制品,那些大家本来就喜欢的海鲜的最佳吃法却是清蒸或是旁的,好端端弄来烤了,难道不是暴殄天物么?   大半个月过去,展鸰差不多已经将烤鱼片和烤鱿鱼的做法稳定下来,还特意写了方子。那么眼下要考虑的就是货源。   她已经给褚锦去了信,拜托对方帮忙在沂源府城内相看一处临街铺面。   到底是省府,想来寸土寸金,所幸如今他们夫妻二人身家丰厚,倒也不怕拿不出银子。   另外,她还是坚持两条腿走路,也想在沂源府往东的民道上买一片地皮,依照本部的经营模式建一所客栈。   所以不久的将来,他们很可能会拥有大小四家铺面,若销售步入正轨,每天的需求量也是个大数字,单靠青莲和青鱼姐弟俩一条小船两个人明显不能满足。   信发出去之后,展鸰就找姐弟俩说了自己的想法。   青莲沉默许久,青鱼却忍不住,当即别别扭扭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我,我跟姐姐很能干的!实在不行,就再买条船!”   仙姑想做的那两种吃食,不管是烤鱼还是烤鱿鱼,都是远海产物。而那种距离,如今十里八乡除了他们姐弟俩之外,再没有旁人敢去……   以前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委屈,全都一股脑儿涌上来,跑马灯似的在他脑袋里转个不停,越发衬的如今众人的嘴脸滑稽可笑。   其实他们姐弟俩什么都没干,也什么都没变,但仅仅是因仙姑几句话,那些人便成了这样,何其讽刺?   落差越大,他就越觉得恶心,恶心的连话都不想跟那些人说。   可现在听仙姑的意思,竟是要叫他们带着大家一并发财?   他,他是真不愿意!   “……有一回下大雨,海上浪头那么高,谁也不敢出门,可我们实在没米下锅,又没处伸手,豁出命去走了一回……天那么黑,海那么深,我们真是怕死了,可要是回去,便要饿死……桅杆断了,我姐替我挡了一下,胳膊上割了那么长一道口子,血把水怪都引了过来!我们差点死了!我姐烧的厉害,我挨个拍门,求他们救命,可都装不在家的!”   青鱼是个性格冷硬的孩子,以往那些事他虽然没有天天挂在嘴边,可都一笔笔记在心里,今儿这一出,直叫他心里那座名为仇恨的火山瞬间爆发,再也刹不住,索性都痛痛快快的喊了出来。   他两只眼睛红彤彤的睁着,额头上青筋蹦起来老高,眼泪实在忍不住掉下来,又飞快的用袖子擦掉了。   “我姐在家里等死!当时我就暗自发了誓,”小伙子头脸脖子都憋得发紫,双眼蹦出仇恨的目光,“要是我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先去将那水井里下了毒,挨家挨户杀个片甲不留,然后再一把火烧了!谁也别想好过!”   谁也没法体会当时他心中的那种绝望,哪怕此时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甚至连他自己脑海中某些细节和片段的记忆都模糊了,但那种深深地绝望和刻骨的恨意,依旧无法磨灭,仍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翻滚,如水鬼一般吞噬着他的心脏。   青莲也红了眼眶,却忽然语出惊人,“仙姑,我同意带乡亲们去。”   “姐?!”青鱼的嗓子都喊破了音,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青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冲展鸰弯了腰,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我亲自去跟村长说。”   这些日子一来,他们姐弟俩跟仙姑走的这样近,又每天送一条船的海货来,其他村民早就羡慕极了,只是没脸上前询问罢了。   前几日村长大约是实在忍不住,还打发自家婆娘在路上故意同他们偶遇,又旁敲侧击的问了……   可问来问去,只要没有仙姑的话,姐弟俩也是决计不可能往外吐露半个字,到底好似隔靴搔痒。饶是这么着,村长也不敢过来,只是远远的,生怕惹了仙姑不悦。   说完这些话之后,青莲就像往常一样走了,只是脚步略显急促。   她一身青色衣裳在风中上下翻飞,勾勒的一段窈窕身姿,更衬得脊背挺直。   果然如风中摇曳的一朵青莲。   青鱼给自家姐姐这一棍子打蒙了,在原地呆立许久,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跟展鸰道别,这才追了上去。   看着姐弟俩远去的背影,展鸰微微叹了口气,后头荷花进来替她倒茶,也忍不住小声道:“掌柜的,您还真想叫他们带着全村人打渔啊?”   展鸰瞧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替他们不平,可这日子,总要过啊。”   青莲那姑娘,果然通透,自己话才说了一小半,她已然明白了剩下的道理。   外头青鱼三步两步撵上姐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姐,以前咱们受的那些苦,爹娘遭的那些白眼和非议,你都忘了?干嘛帮那些白眼狼?”   他还真是有些想不通,仙姑不是对他们俩挺好的么?怎么如今反而偏心了?   青莲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改道去了海边,抱着膝盖坐在沙子上出神。   此刻,她的心情却远不如面上那样平静,正像前方的海水一般,不断起伏,可潮涨潮落,终究要落到海里去的。   青鱼对姐姐十分敬重,问了几句没得回应,也不敢出声了,只好陪她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莲才语气复杂的叹道:“傻子,仙姑在帮咱们哩。”   青鱼一怔,往海里丢石子的动作顿了下,继而越发用力了,又跟被人抢了糖果的孩子似的委屈道:“我才不信……”   她是仙姑,心里肯定不能只装着他们姐弟俩,哪怕她认识他们娘呢……可是,可是好不容易有个人对他们这样好,如今又忽然照顾起旁人来,他心里真不是滋味。   青莲缓缓眨了眨眼,抬手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忽然问了个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愿不愿意跟仙姑走?”   “走?”青鱼愣住了,本能的反问,“去哪儿?”   “仙姑是有本事的,她在这凡间也有许多产业哩,”青莲温柔的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听赵老三说,在仙姑那里做工吃的好穿的好,比镇上的少爷小姐都舒坦哩,定然比在这里做渔夫有出息,你去不去?”   “真那么好?”青鱼听得呆了,难免有点悠然神往,不过马上又坚决道,“姐想去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不去,”青莲摇了摇头,看向大海的眼神中又带了往日那种依恋和追忆,“我的根就在这里,爹娘也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鱼,一旦离开了水,很快就会死的。   “你不去我也不去!”青鱼急忙道。   他心中忽然有点不太好的预感,连忙抓住自家姐姐的胳膊,着急道:“姐,你不许赶我走!”   海风有些凉,可他脑门儿上却急出来一层热汗。   青莲冲他笑了笑,再开口,语气又坚决的多了。   “可若是咱们想留下,就必须带乡亲们去打渔……”   不是为旁人,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第157章   姐弟两个走后, 席桐从里间推门出来, 轻轻抱着媳妇儿道:“你倒是好心, 也不知他们能不能真领了这好意。”   展鸰收了全身的力气,顺势靠在他怀里,难免有点唏嘘, “那小子愣头愣脑的, 怕是够呛, 好在姐姐是个精明人。”   人生而不易,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遇不到坎儿, 既然是两个好孩子,如今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吧。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九十九步都迈出去了, 也不差最后这一步……   左右这件事若操作的好,对一家客栈的生意也有好处, 算是三得利,何乐而不为?   烤海鲜的买卖若要正经做起来,头一个需要保证的就是稳定的货源, 只靠那姐弟俩和一条小破船是断断不成的,势必要拉人入伙。   这注定了是能挣钱的营生, 而且有青莲姐弟俩个技术派做带头人, 其实后头选谁都没什么所谓。   对他们是没所谓的, 但对于其他那些日子总是过的紧巴巴的渔民而言,实在大有所谓……   原本青莲对村民们也没什么好印象, 但她到底是姐姐,年长几岁,多见识了点人情冷暖世道艰险,又天生心思敏感而细腻,展鸰只貌似不经意间提了一句,她便已经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   独木不成林,若想痛痛快快的活着,总要与身边的人打交道的。   此事貌似主动权都掌握在他们手上,但实际上,真正的选择项并不多。   她也曾冲动过,就像弟弟想的那样,将好事都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姐弟两个挣得盆满钵满,看着大家羡慕的眼珠子发红,嫉妒的咬牙切齿!   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这样做的危险性极大,钱财富贵迷人眼,狗急跳墙,平日里但凡他们两个摸几颗上等品相的珠子都有人暗地里眼红呢,若果然吃独食,偷偷发了大财,必然被群起而攻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他们两个都不想离开渔村,就得想办法让自己过的痛快一些,那么头一个要做的,就是缓和与村民之间的关系。   或者说,真正让那些村民不敢得罪他们。   经历了过去十几年的艰难挣扎,现在青莲看谁都是淡淡的,一颗心早就捂不热了。所以动之以情这条路,不必弟弟爆发,她也早就自己堵死了。   那么唯一剩下,也最有效的法子便是诱之以利。   天下谁人不爱钱?   认海识路,观天相星的法子只有他们姐弟俩会,岂不是相当于仙姑掌握着他们赚钱的命门,而她与弟弟,则捏着第二道命门?   他们想要谁,谁就得乖乖听话!   一句话:我能带你们发财,但你们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站在银子面前,谁都不傻,村长他们自然能分的清利害轻重。   短短一瞬,青莲就将这些事情全都想通了,所以她跟展鸰说愿意的时候当真一点也不勉强。   因为她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从这一回开始,她跟弟弟才算是有了彻底站稳脚跟的资本。   也是今天,她真正对展鸰心悦诚服,哪怕对方让自己去死,她大约也不会迟疑了。   青莲把这件事的利害得失都细细的掰碎了讲给弟弟听。   青鱼听后沉默半晌,仍旧有些愤愤的,“……可这么着,也太便宜他们了。”   他口中的他们,就是那些曾落井下石的村民了。   青莲笑了笑,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很有点沧桑的说:“人这辈子这么长,谁能不遇到几件不痛快的事呢?总不能把自己困死在过去。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咱们也该混出个人样来了。旁的不说,好歹日后爹娘在天有灵,看见了,也放心不是。”   一味沉浸在过去的愤怒中实在没什么趣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算不得明智,还得踏踏实实往前走。   见青鱼的脸依旧臭臭的,青莲便道:“莫要生气了,又不是叫你去同他们陪酒卖笑,哪里就这么难了?”   什么陪酒卖笑……   青鱼脸上一红,才要辩驳,却听姐姐又道:“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罪魁祸首已经死了,或许就是老天看不过,收了去。这些事倒也怪不得别人,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大家调个个儿,咱们遇见这种事儿了,非亲非故的,你敢说自己一定能冒险往上凑吗?”   青鱼一顿,张了张嘴,才要头脑一热想当然说话,看见了姐姐认真的脸,就又老老实实咽回去了。   是啊,闲人各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大家虽然都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到底不是骨肉至亲,早年传出他们是克父克母的不祥之人,有模有样的,谁听了不害怕?   就像姐姐说的,若换了他,他又会怎么做?   青鱼本就天性善良,自己在脑海中挣扎一番之后,火气便已去了大半,虽然有些不悦,但比起方才已经好多了。   “……即便换作是我,我也断然不会做出落井下石这等不要脸的丑事来。”他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嘟囔着。   “这个我自然相信。”青莲又笑了,“不过转念一想,看着那些曾最咱们不屑一顾的人服软示弱,不也挺有趣的么?”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在仙姑来之前,她也不过是咬牙度日罢了,每日都是筋疲力尽,也实在没那功夫同人计较。可如今处境不同了,她竟也隐约品出点儿别的滋味来。   几天后,连同村长在内的一干村民对待青莲姐弟俩的态度又上了个台阶。   从原先的熟视无睹,到后来的知冷知热,再到如今亲切的近乎谄媚的“贤侄”“贤侄女”,中间巨大的变化统共也不过大半月。   尤其是村长,现在简直恨不得将青莲和青鱼供奉起来。也因为这个,难免对当初最先传出坏话的老把头有了点恨意。   您老资格,平日里摆谱也就罢了,怎么能因一己私利信口胡诌?险些坏了大事!   以前大家只觉得是老把头教训不听话的徒弟,可如今看来,青莲她爹还真不该听话:这样因为没将人招成上门女婿就恨不得造谣毁了人家全家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殊不知,您老人家一句话非但毁了一个家,还差点毁了他们全村啊!   因没了能人,这些年他们村子的日子十分不好过,村民们都只敢在家门口打转捕鱼,收成实在有限,不过混日子罢了,何曾有当年荣光时的三分?   如今这对姐弟竟不计前嫌,肯带大家出远海,当真叫人感慨万千!   唉,这才是海的儿女呢!包容万千!   不过远海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村长精心挑选的十来个后生……都被青莲姐弟俩批的一无是处,羞愧的恨不得跳海。   且不说这些人本就没怎么出过远海,这些年的堕落生活早已腐蚀了他们的身心,哪里能经得住那样的风浪?   青鱼本就憋着一肚子气,正好都趁这个机会撒出来了,“不是我跟我姐故意刁难,你们这样我们可不敢带去出海,还不够拖后腿的!”   出远海不光要求身体强壮,更要紧的是精神强悍,他们很可能要在海上过夜,甚至遭遇各种困难。而那种举目四望都看不到一片陆地的无边黑暗、随时可能到来的巨大风浪,乃至各种凶悍的海兽,都将化为无边无尽的压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万一到时候谁再崩溃了,那可真是死路一条……   正好姐弟俩在这边搞培训,展鸰他们也打算先回黄泉州了。   出来这么久,也不知家里什么样了。   听说他们要走,全村的人都来送行,眼泪汪汪的挽留未果之后还十分恳切的表示,希望仙姑能有空再回来看看。   听说这位仙姑是个旺体,甭管做什么都能带动一方百姓,如今眼瞅着又要来惠及他们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生生放跑这个机会,村长觉得都不用旁人逼迫,他自己先就能绑着石头跳海,去找青莲他娘聊聊……   展鸰胡乱应了,“总有相聚之日,我还预备在这里做买卖呢。”   买卖是要做的,但勤回来是够呛了,顶多也就是偶尔中秋前后过来吃吃海鲜,毕竟这年头的交通实在太操蛋……   哪位成功企业家随随便便度个假都得按年算的?不务正业也该有个限度。   赵老三已经决定放弃卖货郎的本职工作,跟着展仙姑,啊不对,是展掌柜干了。连日来他不分昼夜的跟着展鸰学习制作烤鱼片和鱿鱼的技术,现在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日后约莫就要定居本地,专管货源和源头加工的活儿了。   他对这些本就熟悉,又见多识广,处理这些得天独厚,能加入一家客栈的大家庭,展鸰也很高兴。   这回赵老三就先不走了,正好分店的选址、装修等还没弄好,他也可以打时间差,在这边建立作坊,顺便采买人手,加紧培训。   姐弟俩捕鱼不可行,他一个人烤鱼……更是要命。   “好好干,我看好你,”展鸰认真的拍着他的肩膀勉励道,“有什么困难及时跟组织说……”   满面红光的赵老三激动万分,反复保证一定好好干。   场面一度十分热烈,热烈的让曾同为现代人的席桐简直要怀疑自己身处大型传销现场……   眼见着夏去秋来,时光飞逝,来的时候盛夏炎炎,回去的时候早晚竟已略有凉意。   展鸰一行人来时赶的几辆空马车,终究是被各色土特产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装满了。   分明前两日准备回家的时候还无比期盼,归心似箭来着,可今儿真上了路,竟又觉得恋恋不舍起来。   郭先生他们忍不住掀开车帘,努力伸长了脖子往后看,看那弯弯的地平线一点点消失在视野内,一应回忆都化作一声长叹。   到底是走了。   他们已是这把年纪,谁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那日?且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原路返回的众人先到了沂源府,还是住在夏白那边。   再次见到他们,褚锦可高兴坏了,拉着展鸰的手说个不停,又笑道:“你们可真够能玩儿的,这都多久了?真是乐不思蜀,瞧瞧,一个个的都晒黑了不少呢。”   又看展鸰带回来的那本海洋生物画册,口中不断迸发出惊呼和赞叹声,“哎呦,这可真是了不得,我也自认是个见多识广的了,里头竟有九成都不认得呢!”   说着,又央求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多住些日子,务必叫我多看几回再走!”   展鸰就笑,“这回来的事儿多着呢,想快走也未必能行。至于这些个画册,我跟席桐打算找人做套版印刷……”   科普画册这种东西,自然还是官方帮忙才事半功倍,既然有褚清怀这条路子,不用白不用。   褚锦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最喜欢折腾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当下毛遂自荐,说要帮忙云云。   众人说了一回话,这才说到正事。   之前展鸰就托人带了信儿,请褚锦帮忙物色铺面,褚锦也很卖力,直接叫人捧了个匣子过来,“买地的事儿倒容易,道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府也乐得有人包了,你们什么时候去衙门找爹爹批条子也就是了。至于铺面,你也知道,这里不比黄泉州,又不好以权压人,只好碰运气。你一来信我就想起来,城内有家布庄的掌柜赚够了银子,要告老还乡哩,那铺面位置又好又气派,多少年下来人气儿也旺,盯着的人不少,他竟前后三次抬价,吓退了不少人。我想着,那里素日都是有价无市的,难为有人肯卖,便是贵些也值了,好歹抢在他第四回 抬价之前买了下来。这是房契,你们瞧瞧,若是觉得贵了也不打紧,只要放出风去,三天之内必然脱手的。”   展鸰和席桐先道了谢,果然看了房契。   房契上都有关于建筑物的详细描述,一目了然很是清楚。   那是一处三层的沿街铺面,因原先的掌柜的买卖做的极大,是一口气包下来紧挨着的三处铺面后打通了的,所以十分敞阔。   也是因为这个,所以价格分外高,褚锦买下来的时候花了足足三千八百两银子。   饶是这么着,展鸰和席桐也都觉得值。   像这样的铺面即便是租出去,一年少说二三百银子,最多十几年就回本了,剩下的纯挣!   展鸰和席桐跟褚锦翻来覆去的道了谢,只说过两日必要好生感谢才好。   谁知一贯爽利的褚锦竟难得扭捏起来,瞅着桌上的房契,数次欲言又止。 第158章 大结局   褚锦想说什么, 可每每话到嘴边又先憋红了自己的脸, 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   头一回办这事儿, 她有点不好意思。   空气中飘荡着诡异的沉默,忽然,展鸰噗嗤一笑, 好似没察觉到她反常似的道:“有个事儿, 我跟席桐想跟你商量一下, 希望尽量征得你的同意。”   一听这个,褚锦也顾不上旁的, 本能点头,“你们说。”   展鸰和席桐交换个带着笑意的眼神,“我们想着, 这府城内外的两家新店, 分你两成干股。”   话音未落,褚锦就猫踩尾巴似的蹿了起来, 巨大的动作把桌上的茶杯都带翻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洒了满桌,顺着桌面滴滴答答淌下来,那圆滚滚的杯盖在桌上咕噜噜的转着圈儿……   她一张小脸儿再次红到发紫, 忽然结巴了,有些无措的抖着被打湿的衣袖道:“你们, 我不是, 哎呀!”   她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好似被人看了个透彻, 脸上热辣辣的,都快臊死了。   “你先别急着胡思乱想, ”展鸰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这是我们很久之前就反复权衡的结果,占便宜的是我们,应不应,在你。”   褚锦哭笑不得的看她,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里满满的都写着不信,“我手里平白无故被人塞了底价几千两银子的干股,这还是吃亏?”   你这慌还能扯得再烂点儿么?   展鸰笑着推了她一把,“先叫丫头替你换身干净衣裳吧,出来再说。”   褚锦张了张嘴,到底也觉得满身茶水茶梗的不雅,一咬牙,先脚步匆匆的往后去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褚锦换了套烟蓝色的长裙出来,脸上也平静了许多。   重新落座之后,她便单刀直入道:“姐姐,我知道你们真心待我,可这个,我真不能要。”   自己不过帮人物色了一座铺面,怎么就能收这么重的礼?回头若是传出去,她爹头一个不应!   经过刚才的插曲,她的心情已经平稳多了,再张嘴也不觉得多难,“其实我才刚是想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光,托你们带我一个,我用手头的几百两银子入个股,也好有个入账,多少是个盼头。可你这一张嘴就送干股,我倒是不敢再提这个了。罢罢罢,此事就此作罢,日后也休要再提!”   她摆了摆手,又重重吐了口气,显然是真打算收心思了。   皆因近日褚清怀已经略略松口,她琢磨着自己和夏白的婚事也就这两年了,难免要为将来打算。   如今她还是褚家姑娘,一应日常开销都有褚清怀支应,可来日与夏白成了家,难不成也要跟婆家开口?夏白爹娘早逝,更是指望不上。   而如今又不打仗,夏白这个五品武将也实在没多少油水,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人名下几个庄园、几亩田地的出息,日常开销倒罢了,可若再算上人情往来,恐怕不会多么宽裕。   他们这样的人家,节流是不可能节流的,那么也只好开源。   受贿是不能受贿的,更不可能做其他违背良心、触犯律法的事儿,可不管褚锦还是夏白,俩人都不是什么擅长钱生钱的料子,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求着展鸰和席桐这对儿经商有道的前辈拉他们一把。   但褚锦张扬了小二十年,何曾知道“求”字怎么写?想的挺好,未曾想到真要开口了却这么难……   更不曾想到,自己还没说什么的,人家好像全都明白了!   展鸰和席桐跟她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非常了解这个姑娘的心性,当下也是觉得好笑。   这种事儿,有什么不好意思张嘴的?   “你先别急着推辞,”展鸰道,“我跟席桐也是郑重琢磨了许久的。”   “你也知道,我们的大本营在黄泉州,如今又多了海边那一摊子,能分到这头的精力就更少了。且这三处相距甚远,只怕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少不得求到你们头上来。”   “你们不爱占人便宜,难不成我们就能朝人张口了么?这日后真要正经运作起来,即便没有生死攸关的大事,杂七杂八的小事儿还多着呢!一回两回是情分,三回四回呢?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更何况你我?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便是不为咱们自己个儿,好歹也替日后想想。”   “说句最实在不过的话,到底你同褚大人和夏白在这里,又根深蒂固的,等闲人轻易招惹不得,一家客栈若得了你们背后撑腰,能省多少麻烦!你们平日也不必管,只求假使哪日有个什么突然的事故,好歹跟前还有人照应,我们也不必手忙脚乱,等到了没法收场才得到信儿……”   等展鸰说完,席桐适时给她递上不冷不热的茶水,又对褚锦点头,“确实是我们两个的意思,你若不收,我们心里也没底,保不齐要担心你不尽心。”   他说的这大白话也未免有些太过直白,褚锦一听,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自然知道席桐没有恶意,不过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的,将事情圆的滴水不漏,倒叫她不知该怎么拒绝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平白拿人东西……实在非她所为,约莫褚清怀和夏白也是同样的态度。   两边你来我往争了半日,最终都各退一步:   褚锦用一成股的银子,认了一家客栈新店两成股,算作三掌柜。两边都说好,她只管季末年底分红利,再就是遇事帮忙协调,绝不会擅自干预店铺经营运作。   于是皆大欢喜。   两下都是爽快人,又当场签了合同,这事儿就算成了。   展鸰还跟她开玩笑,“不拉着小夏一起么?”   褚锦摆手,“他是正经官身,到底要顾忌朝廷脸面,官不与民争利,也只好落在我名下。”   捏着墨迹未干的合同,褚锦忍不住痛痛快快的笑道:“如今,我也算是掌柜的啦!”   因这几个月都在准备嫁妆,褚锦也用自己的私房置办了不少私密的小东西,又有送夏白的,花费颇多。且她平日也不是什么精打细算的,如此折腾下来,已无多少积蓄,这八百两银子掏出去之后,可真就不剩什么了。   不然,她必然要再多出些的。   展鸰又将从海边带回来的各色玩意儿拿给她瞧,褚锦欢喜极了。   尤其是那一些个米粒珍珠穿成的首饰和螺钿匣子,她尤其爱不释手。   若论珍贵,自然算不得,可难得心思巧妙,又透着浓浓的地方风情,与褚锦熟悉的官宦用品风格截然不同,故而很是稀罕。   “这个可真有趣,”她拿着一串用米粒大小的珠子穿的手链,翻来覆去看个不停,“难为他们怎么想的?”   这些珠子每一颗都不过绿豆大小,并不值钱,如今却被小心的穿成一串串的,最后又汇成一排,手腕晃动间带着它们也不住抖动,远远看去好似一片雾蒙蒙的雨,美极了。   至于其他的海螺、贝壳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几个人一说就是大半天,转眼到了晚饭时间,夏白跟郭先生他们也都过来了,众人又一边吃饭,一边说笑,顺便商量刊印画册的事。   在海边待了许久,一家客栈众人里里外外都好像被海腥味浸透了,如今终于又能踏踏实实的吃一顿正经路饭,也是欣喜。   饭桌上打头的一道菜便是沂源府最负盛名的萝卜焖牛肉。   萝卜和牛肉都切成大块,先分别焯过断了生,加了糖炒出色,然后小火慢炖,从午时一直炖到晚上开饭,一刻不停,如今虽然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但内里早已酥烂,恨不得轻轻一碰就要化了。   汤汁已经变成浓稠的红褐色,肥瘦相间、筋肉相连的牛肉块中肥腻的成分也都化在汤里,然后被萝卜块吸收。   到了这会儿,萝卜可不比牛肉难吃呢!   一群人都不约而同要的米饭。   上等的精细白米配着天下难得一见的好牛肉,身边坐着的是自家亲友,这日子也未免太过惬意舒坦了些。   只一口,展鸰就好像听到耳边有人在对自己喊:魂兮归来……   太幸福了!   心情一好,胃口也跟着打开,不知不觉中,一大碗米饭下肚,牛肉也吃了两小碗。   她抬手摸摸肚皮,觉得还是不饱,就又大大方方的叫了一碗。   郭先生看她的眼神跟看自家女儿也没什么分别了,“能吃是福。”   这孩子最近也太累了些,是得好好补补。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都觉得掌柜的简直劳苦功高,于是纷纷替她夹菜、倒茶,伺候的十分周到。   展鸰推辞不过,只好生受了。   可是渐渐地,大家的表情就从微笑渐渐转为惊恐……情况好像不大对啊!   虽说都饿了,可,可她吃的未免太多了吧?   席桐在一边看的心惊,偷偷拉住纪大夫,面露担忧,“这都第三碗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大晚上的,足足吃了三碗米饭!还没停!   他们搭档这么多年了,展鸰能做会吃这不假,但从来不是个在饮食上没有节制的人,甚至为了保持最佳状态,他们每顿饭都是吃七分饱的,这会儿怎么?   纪大夫捻着胡须,眯着眼睛唔了声,若有所思,倒没言语。   埋头狂吃的展鸰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气氛不对,有些茫然的看向四周,“你们怎么不吃了?”   褚锦龇牙咧嘴的问道:“姐姐,你不撑吗?”   三碗饭!!!   夏白练武之后也就这个饭量了吧?   展鸰一听这个,也有点震惊了,对啊,她怎么不撑?   席桐干脆利落的撤了她的筷子,一脸紧张的问纪大夫,“其实她从前几天开始就出现了食量增大的情况,不过因为天气转凉,大家的胃口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   可现在这个,也忒吓人了!   一群人都跟着紧张起来,谁知纪大夫竟一反常态的笑出声来,非但不制止,反而笑眯眯的问道:“展丫头,吃饱了么?”   展鸰硬着头皮看向四周,最后还是顶住压力,老老实实的摇头,“没……”   她觉得自己还能吃!   就算不吃米饭了,瓜果桃李啥的也能再来一盘子!   对了,要是能有点酸辣咸等重口味的东西就更好了……   席桐抓着她的手一下子就收紧了,显然给吓得够呛。   这是个啥怪病啊!   倒不是养不起,可万一撑坏了咋办?   纪大夫却还是乐呵呵的,对展鸰招招手,“来,我给你把个脉。”   展鸰迷迷糊糊的过去,心中忽然有点不安,下意识的抓住席桐。   席桐反手握住她的手,又抱了下,陪她去纪大夫那边坐下,“别担心,有我呢。”   “也没怎么的,瞧这样儿……”纪大夫啧啧几声,满是打趣,瞧不出一点担心。   都是自家人,这老头儿瞧着大咧咧的,其实最靠谱不过,待展鸰也亲近的很,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就急得不得了,恨不得跳脚大骂,没道理这会儿却本末倒置,先忙着开玩笑了。   席桐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忽然,脑海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然后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该不会是?   他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掌心也迅速沁出一层湿汗,就连嘴巴里也有些干渴了。   可纪大夫还什么都没说,他也不敢开口,就怕是空欢喜一场。   一群人也都觉得气氛奇特,接二连三的安静下来,直勾勾的盯着纪大夫的手瞧,仿佛这么干看就能看出个结果来。   展鹤本能的想找哥哥姐姐,可又怕打扰了,只好浑身紧绷的退到郭先生身边,紧紧靠着他。   郭先生拍拍他的脊背,小声安慰道:“肯定没事。”   那两个孩子都是难得赤子心性,这几年帮了多少人啊!从没做过一丁点儿伤天害理的事儿,老天爷一定不会这么不开眼的。   展鹤咬住自己的嘴唇,死死抓住郭先生衣角,拼命汲取着力量,勉强点了点头,“嗯。”   他过生日的时候许过愿的,哥哥姐姐一定会没事,一定会陪自己长大的!   “行了,”屏息凝神把脉的纪大夫忽然重新出声,老神在在道,“快两个月了,你身子调养的不错,稳当着呢!”   众人:“……啥?!”   席桐就觉得胸腔中一颗石头落地,将一切紧绷和担忧都砸得粉碎,然后这些碎片化为狂喜,纷纷扬扬,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要当爸爸啦!   展鸰自己还有点懵呢,快两个月了?   这是……带崽了?!   且不说众人反应各异,各色恭喜的话轮番来了几遍,纪大夫一看这对小夫妻傻里傻气的模样就无奈了。   哪儿还有一星半点平时的精明!   “你们也是,以往我也没少嘱咐了,难不成竟一点儿没注意?”   平日威风八面的两个掌柜的手拉手乖乖垂了头,半句不敢反驳,活像一对任人宰割的小鸳鸯。   席先生非常自觉的将一切罪责都包揽在自己身上,然后又非常谦卑的询问注意事项。   你们也有今天!   曾无数次被管的服服帖帖的纪大夫十分扬眉吐气的哼了声,觉得日后的点心供应链条有保障了。   哎不对,等等,展丫头有孕在身……还会下厨么?!   老头儿一张脸都皱成一团了。   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罢了罢了,点心什么的,不吃也就那么着了!   展鹤一脸惊讶的看着展鸰,想上前又不敢上前,最后还是被拉过去的。   小孩儿却坚持要站在一边,“纪大夫说了,姐姐现在肚子里有小娃娃啦,鹤儿要保护姐姐的!”   一群大人都笑。   展鹤信誓旦旦的说了一回,之后又小声问道:“小娃娃真的在里面吗?”   可是姐姐的肚子看上去扁扁的,那么小的地方,怎么藏得下小娃娃?   褚锦噗嗤一笑,“傻小子,小娃娃要慢慢长大,过几个月就看见啦!”   说完又对展鸰道:“恭喜呀,约莫是要冬末春初生呢,日子好,坐月子不遭罪。”   展鸰都顾不上感慨生命的神奇,先拉着她取笑,“听听,大姑娘家家的懂得比我还多,瞧着是个当娘的好料子!你们快赶紧的吧!”   众人哄笑,褚锦刷的闹了个大红脸,捂着腮直跺脚。   未婚少女真心斗不过已婚少妇!   那都不是一个段位的!   夏白也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往前踉跄一步,跟褚锦撞个满怀,他还是条件反射的先把大小姐抱住了,生怕磕着碰着。   众人笑的越发大声,席桐也跟着起哄。   夏白也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抓紧着呢,大人今儿骂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狠了……”   褚锦又羞又气,抬脚狠狠踩了他一下,扭着身子跑了。   席桐又推了夏白一眼,“傻小子,还不去追。”   夏白如梦方醒,嘿嘿一笑,熟练地撵着出去了,屋里登时笑作一团。   众人闹了一回,展鸰又在大家活像看珍稀动物的围观下,痛并快乐的吃了一大盘水果,喝了一碗牛乳,这才心满意足的停了。   席桐殷勤的帮她擦手,最后竟然又端了温热的刷牙水来,直接给她气笑了。   “我又不是残废了!”   纪大夫他们也给席桐紧绷的模样逗乐了,“还有七个月哩,有你伺候的时候,这会儿瞎忙活什么!”   席桐难得紧张,搓手道:“不干点儿什么,我难受。”   当妈的怀孕辛苦,当爹的太轻松了可不成,至少良心上就过不去。   这天晚上,席桐直接没睡着。   他睡不着。   正好又是一个十五,窗外月色如水,明亮而皎洁,他撑着脑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妻子。   展鸰原本也兴奋得睡不着,奈何一人吃两人补,一人睡两人养,实在撑不住,没说几句话就陷入梦乡,只剩下炕头上这么一块望妻石。   席桐替展鸰顺了顺腮边乱发,又带着几分奇异的心理,轻轻的将手放到她如今依旧扁平的小腹上。   虽然实际上没有任何回应,但他就是有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归属感。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如今都在这里了。   “席桐……”睡梦中的展鸰忽然不安的动了几下,眉头也皱起来。   “我在这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席桐马上紧张起来,小声问道,又熟练地在妻子额头印下一吻。   然而展鸰并未醒来,眉宇却随着这个亲吻舒展开来。   她砸吧下嘴,本能的往席桐身边蹭了蹭,然后含糊不清的哼哼道:“……我还能吃……”   席桐:“……”   沉默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又轻轻吻了吻妻子的唇角,“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夜深了,席桐的眼底却依旧没有睡意,脑海中也如同开了一场烟花盛宴一般,纷纷扬扬。而那被生生照亮的大背景下,如风般肆虐,像雪般狂舞的,是关于他们两个过去的点点滴滴。   曾几何时,他们甚至连平安归来都不敢奢求,可如今,他们已经是个完整的家庭了。   曾经的老天是多么残忍,现在的它就有多么仁慈!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缝照进来,温柔的洒在依旧熟睡的展鸰身上,席桐一颗心像泡在温水里那样,彻彻底底的化了。有生以来第二次,他诚心诚意的感激上苍。   我在这里,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在这里,这就够了。   今生,别无他求。   作者有话要说:   呼,这篇正文就结束啦,剩下还有几个甜甜蜜蜜可爱的小番外,哈哈哈,接下来几天会陆续更新嗒~   感谢大家几个月以来的陪伴,尤其感谢那些从头到尾一直追下来的,这篇小白文还有许多不足,谢谢你们的包容我的浮躁、浅白和荒谬等等,也谢谢你们的鼓励和体谅,真的非常感慨。   真正的斗士用不停步!接下来,我会全力以赴,积极准备一篇对我来说比较陌生的题材和风格的文,也希望顺便将以前的那些毛病改掉!   还是古言,已经在抓大纲存稿,计划存稿二十万开坑,当然,三十万更好!!!【什么时候全文存稿就能美飞了……】预计是二月初,现在快一月啦,大家可以先预收,么么哒!   祖父乃开国四公之一的镇国公,   外祖父乃同为四公之一的襄国公,   父亲为一等镇远侯,   母亲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两位兄长亦为少将军,   唐时妤自己是公主伴读,   她的一生注定如夏花般绚烂,热烈、奔放,义无反顾!   而她也以旁观者、乃至参与者的身份,见证经历了这王朝的兴衰沉浮……   网页地址:   wap地址:   文案二:   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出色的才华,挚爱的亲友,唐时妤拥有无数人一生求而不得的所有,她是京城内开的最热烈奔放的盛夏玫瑰;   在终于如愿以偿嫁给喜欢了足足十年的安王后,她曾以为自己圆满了,然而……   当熟悉的人不再是熟悉的面孔,原本的恩宠、爱恋不过一纸假面,   当那桀骜不驯、浪荡不羁的山匪头子摧毁一切虚假繁华,却又亲手带给她刻骨铭心的爱恋…… 第159章 番外三   又是一年考试时, 分布在各地的学子们纷纷以各种方式行动起来, 或是奔着秀才功名赶往老家, 或是憧憬着会试考场奔赴京城,年前后本就热闹的路上,就更喧嚣了。   出门从来都是一件麻烦事, 尤其是这个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的年代, 很多时候行人不仅要承担高昂的时间和经济成本, 更要命的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各种犯罪活动。   是的,这时候出门是真有可能要命的, 历年外出游学或是赶考的学子们,一出门就再也没回去的,加起来也是个很惊人的数目了。   不过这两年, 情况倒是好了不少。   这话还要从十年前忽然冒出的一家客栈说起。   一家客栈并非单纯的“一家”客栈, 而是一个囊括餐饮、住宿、医疗等在内的集团,它发迹于沂源府, 如今无数分店已然遍布大江南北全国各地,听说上月还在关外开了第一百八十九号分店……   一家客栈明面上有两位掌柜的,是对夫妻, 哦,便是当年轰轰烈烈做出酒精来, 还得了御笔亲书的贤伉俪。据说背后站着褚、蓝、贺等几家, 靠山十分强大, 这也是它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之内纵横全国的很大原因。   这客栈采取什么连锁的形式,所有的店面都是一般的装潢、陈设, 店员的打扮也都差不多,不管走到哪儿都会给人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唯一的区别可能是细微之处的地方特色。   一家客栈的饭菜和住宿都是明码标价,除了大不易居的京城之外,全国统一,不用担心上当,也不必害怕被宰。   你可以在他家办会员卡,然后领个带单独编号的小牌子,每住一晚或是吃一回饭就能领个图案十分之复杂的戳,凑齐十个就能免单一回:这个免单也是两位掌柜的那头传出来的新词儿,顾名思义,就是免了账单。   众所周知,一家客栈的价格本就十分公道实惠,如今竟还能得十免一,自然是喜上加喜,众百姓越发喜悦,去的人就更多了。   一家客栈另一处为人称道的地方就是:不管到了哪儿,开店之前先修路!   没错儿,就是修路!   这客栈往往是城内城外一带一的双开模式,也不知两位掌柜的怎么想的,只要定下来新店地址,马上就会联系到当地父母官,捐一大笔钱提议修路。   然后年复一年,托他们的福,一家客栈所到之处,方圆数十里的道理都是出奇的平整宽敞,天气不好时也不必担心弄得一身尘土泥水!过往百姓们纷纷称道,直言这民道也不比官道差多少了,好走不说,还能省好些时间。   这还不算,偏一家客栈还有什么专门的运输队,听说里头不乏早早退下来的士兵和积年悍匪、游侠,个个膀大腰圆高大健硕,武艺超群,非常爱……管闲事!   什么偷鸡摸狗、调戏妇女,什么打砸抢烧、赖账不还,只要他们碰见了,都爱插一杠子。   被调理的人难免气恼,可架不住人家人多势众,打又打不过,闹又闹不起:那些个官府乐得有人免费替他们维持治安,更是睁只眼闭只眼……   久而久之,以无数一家客栈的分店为中心,周围数个村镇的治安都好了不少呢!   连带着如今外出赶考的书生们,也都觉得安心许多。早年十去二三的情况大大改善,基本上出了门的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一群人结伴而行,白日抓紧赶路,差不多就能在天黑前找到一家全天十二个时辰营业的一家客栈投宿。只要进了这个门,大家一路上吊着的心就算能落回肚里去了。   便是天下路边所有的客栈都是黑店,一家客栈也不是,没见着圣人御笔亲书的牌匾……的复刻版还高挂着么!   “快些!再快些!”刚进黄泉州的民道上,两辆不起眼的马车飞速行驶着,时不时还能见两侧车窗里探出来几颗脑袋,忧心忡忡的望着阴霾的天,“若是下了雪可不妙。”   赶车的又甩了下鞭子,闻言笑道:“几位相公不必担心,再有约莫两刻钟就能到了,一家客栈通宵营业……”   “话虽如此,”一个穿着靛蓝棉袍的书生挑开一点车帘,“这几个月多得是赶考的考生,又有各处返乡的,若是去晚了,没了房间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里头顿时响起来几声附和。   就他们这样瘦弱的身躯,如何能在寒冬腊月露宿野外?只怕还没等入考场,便先去见了阎王!   车夫一听,也觉得有理,当下顾不得多言,又接连抽了几下鞭子,“几位相公,且坐稳了!”   他才说完,前后两辆马车上就陆续发出几声哀嚎,显然是瘦弱的书生们经不住颠簸磕着碰着了。   车夫赔笑道了句不是,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这路还算好的了呢,才刚不过几颗石子,若在往年,跑是不必想的了,只管慢慢走吧!”   车厢里几个书生先后坐回去,正了衣冠,听了这话倒是点头。   “的确如此。”   “诸位有所不知,前几年我外出游学,途经此地,那时还没有这般平整哩!”   “孙兄到底是见多识广的,竟连沂源府都来过。”   穿着杏黄棉袍的书生冲才刚那位蓝袍子的拱了拱手,同其他友人一般,露出佩服的表情。   他们这一行人来自闽南,又远又偏,为了赶上会试,清明刚过就上路了,一路走走停停,或是文会,或是游山玩水,既增长了见识,又开阔了眼界,这会儿腊月十三了才到黄泉州。若是顺利,约莫一月中旬便可到京城,修整一番之后,正好可以赴二月春闱。   姓孙的书生拱了拱手,有些自嘲的道:“诸位且少唤我姓氏吧,倒不是数典忘祖,只是春闱将近,总觉得有些不大吉利。”   名落孙山,说的可就是姓孙的么!   众人闻言哄笑,又七嘴八舌的讨论起考试的事情来。   “招远兄你若是孙山,我等便皆在孙山之外了!”杏黄棉袍的书生笑道,到底是顺着他的意思改了称呼,只唤表字,不再喊姓氏了。   孙招远感激的朝他作揖,又摇头感慨,“天下之大,才华横溢者何其之多?日后万不可这样说。”   顿了顿又道:“听说蓝家的那位大公子爱在这一家客栈的总店过年,也不知能否遇上。”   “招远这话说的,”另一个穿紫袍的书生笑了下,玩笑道,“他也才不过十四罢了,难不成咱们还要向他讨教么?”   旁边几人虽没说话,但也不免暗中点头。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他们都是各地排名靠前的举子,素有才名,端的骄傲,又如何肯轻易对一个年纪跟自己打对折的娃娃低头?   “十四又如何?四十又如何?”孙招远却摇头,正色道,“你我不过痴长几岁罢了,若他生的早些,如今也不定怎么着呢。”   众人就都不说话了。   良久,杏黄袍子的人才感慨道:“后生可畏啊,你们可都读过他的卷子了么?端的好文章!既文采斐然,又言之有物,真不愧是郭先生的高足!”   “听说他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和那两位掌柜的四处游历,是出了名的见多识广!”   “难得他出身世家,竟也肯吃苦,又爱体察民间疾苦……”   “其实若论文采,他接着考下去未必不能中,又何苦再多等几年?”   “难不成你忘了?蓝大人自己便是三元及第,都说青出于蓝,这位小蓝,自然说不得也要这般才好……”   一个大家族想要屹立不倒,单靠一个或是两个人是不成的,必须要代有才人出。可蓝辄再如何天赋过人又刻苦,但到底年纪太小了些,两年前中秀才一鸣惊人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二岁,转过年来的春闱也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状元?   这样小,还是个孩子呢,且不说叫满朝胡子花白的前辈们如何自处,又如何处理他的去处?授官?谁听他管?   恐怕就连圣人也会担心伤仲永,头一个做主压一压,磨磨性子。   与其弄个不起眼的进士功名,倒不如耐下性子等几年,待十拿九稳之时,再牢牢将状元之名收入囊中……   说起郭先生,众人却都瞬间抖擞了精神,本能的又整理了下衣裳,紫袍人面上忽然涌起点不自然的潮红,“若能得他老人家的指点,当真是,当真是”   饶是他自负才学,这会儿却也想不出能用什么词儿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和期盼。   同车的其他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只是孙招远却十分清醒的摇头,“够呛!他老人家这些年越发深居简出了,前前后后多少人打着各色幌子寻来,你可曾见他正经见过谁?”   “哎,听说那席家长子便是拜在他门下哩!”   “是哩,听说蓝家大公子在外只唤他小师弟。”   “唉,真是……他倒是会托生!”   也不知谁说了这句不大体面的话,可也没一个人反驳,显然大家对席家这位如今才七岁的娃娃羡慕且嫉妒。   那可是郭先生啊!   天下多少读书人做梦都想拜到他门下,如今竟大大方方收了个奶娃娃为徒!   真是羡煞旁人!   “话也不好这样说,”倒是那杏黄袍子的举子谨慎些,“便是有人情在里头,难道郭先生便是那等只看人情脸面的庸俗之辈了么?多少故交好友的后人,难不成没上过门?还不都给他撵出去……”   这么一听,众人躁动的心便都渐渐平息下来,好歹不是只瞧不上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外头车夫也松了口气似的喊道:“诸位相公,到了,外头下雪了,莫忘了披件斗篷再下来!”   孙招远等人闻言均是一震,相互看看,又不约而同的开始……整理衣裳。   咳,即便知道没了被郭先生收在门下的可能,但万一运气好能撞见他老人家呢?衣衫不整实在不美!   若是能得了青眼,保不齐指点几句……   几人越想越美,纷纷给自己打气,拿出最饱满最昂扬的精神头儿来下车,然后……齐齐打了个喷嚏!   “嘶,好冷!”   “好大的雪!”   “娘咧,好香!”   一群边南之地来的举子们,终究是被这空前的北国大雪镇住了。   什么偶遇,什么指点,这会儿哪里还想的起来?一个个只是缩手缩脚冻成鹌鹑,在呼啸纷扬的大雪里分不清东南西北,想赶紧去投宿却因实在看不清道而欲哭无泪。 第160章 番外四【主角没正面出   好在一家客栈员工训练有素, 还没等这群南来的举子被冻哭, 就已经有几个高大的“迎宾男士”走上前来, 熟练地帮他们牵马、引路、拿包袱,而孙招远等人则直接空着手跟另外一人进了店。   才刚进门,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激的众人狠狠打了个哆嗦, 将全身的冷气都逼走了。   “几位贵客, 雪大风寒,且先吃杯热热的姜枣茶。”   有清秀的小丫头捧着大托盘上来, 里头放着几只正冒着袅袅热气的陶碗和一只笨拙可爱的圆肚大茶壶,茶碗里红棕色的液体散发出甜辣的香气。   大堂分出来两个大区域,左手边是一排排的桌椅, 上头都放着干净柔软厚实的毛毯和靠垫, 拐角桌上还摆放着细腻洁白的水仙,十分雅致。右边则是办理入住的柜台, 一道道统一穿着银红色工作制服的身影灵巧无声的穿梭其中,忙碌而有序。   而从两侧的回廊里绕过去,都能直接通往客栈的大食堂和后头的客房住宅区。   屋子里太暖和, 孙招远等人都脱了斗篷,舒舒服服的窝在座椅里吃茶。   那个穿杏黄袍子, 叫黄文炳的举人笑道:“这可真是, 不比在家里差什么了。”   众人笑而不语。   并非每个人的家境都如他和孙招远那样好, 在绝大部分人眼中,这一家客栈可比自家舒坦多了……   正说笑间, 才刚那个小丫头又端着托盘过来,这回里头放着几个小碟子,后头跟着的另外一人则托着几条冒热气的白手巾来。   就听她脆生生道:“几位贵客,对不住,临近年底,南来北往的人多些,劳烦诸位稍候片刻,且先用些点心茶水,最多一刻钟便可登记了。”   就见那碟子里赫然放着雪白的鱼片,棕色的肉粒,还有金灿灿的点心和各色糖果糕饼,复杂的香气在热力烘烤下散发开来,叫本还不觉得多么饥饿的众人突然就有些饥肠辘辘的了。   “呦,牛肉粒和烤鱼片!”黄文炳搓了搓手,忙用热手巾痛痛快快的擦了一回手脸,又捻起几颗牛肉粒丢入口中,美滋滋咀嚼,“哎,这个味儿我没吃过!这个好吃,嘶,麻嗖嗖的!哈哈哈,过瘾!”   小丫头笑道:“这是本月我们掌柜的才做的一样口味,麻辣双椒,好吃的紧,不过不好多吃,恐伤了脾胃。”   其他几人虽也是举人,算半个官身,素日多有入账,但到底人情往来也多,又要养家糊口,手头略显拮据,自然不像黄文炳和孙招远那般大手大脚的购买各色零嘴儿吃食的,闻言更为意动,也纷纷取了来吃,一时间嘶溜之声四起。   这一吃不要紧,众人的眼睛都亮了。   那什么双椒到底是哪两样,这几位素日不沾阳春水的举人老爷们自然是分辨不出来的,但一入口只觉肉香醇厚,沾了口水之后又有一前一后两股辛辣刺激的味道蔓延开来,不断吞咽时,那味道也随着喉管缓缓下去,一路带的人身子都跟着暖了。   早就听说一家客栈稀奇古怪的美味频出,如今果然见识了。   孙招远却顾不上吃,只是抓紧了问道:“我们一行六人,连带两个车夫,共计八人,可还有空着的屋子?”   也不必回去柜台问,那小丫头便已呱呱报出来,“大通铺还有不少位置,下房满了,中房还剩两间,上房仍余十七间,另有单独的小院儿三所,贵客们若要此时办理,不如我先将那单子取了来,几位先将可心的屋子占下。”   一家客栈在这一带绵延数里,客房不计其数,如今却只剩下这点儿,可见其抢手。众人一听,纷纷点头,“有劳!”   这会儿天才刚黑,想必城门还没关呢,谁知道后头还会不会有人赶来?万一他们白早到了,却因在这里傻等给人抢了先,岂不要悔青肠子?   众人先抢了屋子,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大吃大嚼。   因到年底,零食越发多了,那送零食的小丫头一刻钟之内就来了三回,给孙招远他们和另外两拨后到的客人又送了许多吃食。   什么外皮烤的金黄酥脆的蜜桃派,哦,还有那叫什么面包的!蓬松绵软,瞧着倒跟北地的饽饽略有几分相似,也是按下去又自己鼓回来。可等真正吃到嘴里,那才能知道别有洞天。   面包拿来的时候已经不热了,若是饽饽,只怕这会儿已经发硬,可这面包竟还是恁般柔嫩!   孙招远十分稀奇的掰了一块,就见里头好大一片蜂窝似的面饼,浓重的麦香混合着繁杂的香气扑面而来,又酸又甜,叫他整个人都有些醉了。   像什么呢?啊,好像夏日吃过的加满了各色水果的冰碗子,清爽透彻……   “爹爹,这个好吃,我还要!”   在他们后头进来的是一家四口,爹妈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身边一双儿女也只六、七岁罢了,活泼可爱。   瞧他们的穿戴举止,大约是殷实之家。   那男人听了女儿这话,一张脸都笑开了花,忙不迭点头,“好好,丫头爱吃就买!”   又叫那小丫头,“这什么面包的,可还有么?”   “有的,”小丫头笑眯眯道,又抖开一本硬壳子的厚本子,“贵客您瞧,这是本店这个月新出的几款点心,面包蛋糕、酥皮点心、各色蛋黄酥都是有的,价格也都在后头。您这会儿想要也可,回头定下来客房,屋里也有这样的本子,到时候叫了在屋子里吃也是好的。”   孙招远等人瞧的心痒难耐,也跟附近另一个小丫头要了一本册子,翻开之后便忍不住低声交谈起来。   “这本子我见过!”黄文炳道,“一家客栈名下不还有什么书局的么?年年都出好些画册,都是这般画法,我今年年初还买了些送给亲戚家弟弟妹妹哩。”   “正是哩,”那紫袍举子也点头,“别说孩童,大人买的便少了么?听说圣人和几位皇子、公主的都夸赞过,还请了他们进宫问话,真是龙恩浩荡!”   说着,他便习惯性的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面上满是向往和尊重。   前些年一家客栈两位掌柜的联名出了一套新奇画册,多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自不必多言,更难得还有许多绝大部分人没见过的海物!当时简直轰动整个大庆朝,好些京里有名有姓的人家都打发人出来买呢!   后来就连宫里的贵人都知道了,十分稀奇,不过也有人说这是那两位掌柜的故弄玄虚,以此吹捧自己,还引发一阵热议。   百姓好奇,贵人们也好奇,圣人干脆下了一道旨意,叫两位掌柜的进宫说话。若是真的,这些个画册自然要长长久久办下去;若是假的……   进宫?!对天下绝大多数人而言,那可真是顶了天的荣耀了,好些人嫉妒的眼睛都绿了,可那两位掌柜的竟十分坦然,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带着一车东西,神神秘秘的去了。   听说进宫当日,好些出嫁的贵女们都带着驸马、小王爷、小郡主的回去瞧热闹了,先前准备的大殿竟不大够使,后来不得不转移到更加空旷的室外,这才罢了。   然后……一家客栈再次名动天下!   据宫里头传出来的消息,那两位掌柜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竟带了许多动物的……尸首去!   啊,用他们的话说,那叫标本,保存的十分完好。先还有人死撑着说是假的,硬是当场弄破了一个瞧,结果里头果然是筋肉骨骼一应俱全,这才无话可说。   经此一役,“一家书局”声名大噪,无数人都抢着去买画册,接连几个月供不应求。   从那之后,一家书局每个季度都会出几本画册,多是草木虫鱼,有时还有讲各地美食美景的,绝大部分都被百姓们买了去,给自己或孩子增长见识。   不过大约是因着两位掌柜的兼作者有了孩子的缘故,这两年也出了许多故事书,都画的十分生动有趣,外头的人总要非许多周折才能抢到……   稍后众人去各自房间里收拾妥当,这便拖着辘辘饥肠赶往餐厅。   从客房去餐厅的路上,他们还看见了每处一家客栈都会有的书屋:   好大片屋子,四面都是书架,上头密密麻麻摞着的都是书籍,又根据年代、科目分门别类的整理好了,翻找起来十分容易。   屋子正中是一排排桌椅,此刻里头也有不少人埋头读书,互不干扰,很是安静。   最令人动容的是,读书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打扮富贵,有的衣着寒酸,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此时此刻,这些人的表情都十分宁静,叫人不自觉也跟着松了心神。   出了这门,只怕再也寻不到一处地方,能叫这么多身家背景等截然不同的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起了……   书屋是每处分店都有的,但唯独总店时间最长、规模最大,名声也最盛,好几个人都是头一次来,见此处风范和气派果然不同别处,不由得啧啧称奇。   都是爱书之人,当下有些拔不动腿,便先弃了餐厅,拐到里头细看起来。   里头也有几个员工,见他们进来都是轻声问好,又给热茶。   “这样多的书!只叫人眼睛都花了。”孙招远家中亦有书房,可如今跟这里比起来,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其他人都顾不上说话,只是激动万分。又有人竟意外发现基本外头苦寻不得的古书,欢喜的要疯了。   黄文炳惊叹道:“这样多,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外头人都看得么?”   “住店的人不要钱,”旁边的员工低声道,“外头若是有人来,每回看要二十文,不得外带。”   “才二十文?”众人不免惊呼出声。   这里头多少书啊!更有许多据说是郭先生、蓝家、褚家、贺家捐出来的古籍……手抄本,多少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莫说二十文,便是二十两,能得一见也值了!   “我们掌柜的本也不是为了挣钱,”那员工又道,面露红光挺胸抬头,十分与有荣焉,“如今每年也有不少善人帮忙捐书捐物哩。周围好些穷苦人家原本读不起书,只在这里做工抵账也就是了。”   孙招远等人听后面面相觑,越发感慨了。   他们也曾听到风声,说是好些穷苦书生索性也不再家读书,只跑来这一家客栈老店找份松快的活计,白日做工,夜里苦读。又因此处总有各地读书人慕名前来,竟也时常开起文会,热闹非常。   从开店至今,一家客栈本店住过的秀才、举人、进士数不胜数,最妙的是前年,竟还出过一位探花哩!   便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如今一家客栈的名声,只怕要与那几家书院齐头并进了!   几位举子当下交换了眼神,飞快的决定:   至少要在这里待满三日! 第161章 番外五【大篇幅主角】   人多还是吃火锅比较好, 方便又热闹。   众举子叫了当下最流行的酸汤锅, 又听从推荐, 要了许多肥牛盘和牛杂,以及各色青菜。   胡瓜、菠菜、豆芽、黑豆苗……正值隆冬,青翠的菜叶显得尤为惹眼, 叫人看了就觉神清气爽。   哪怕一家客栈自己弄了暖房, 因经济和人工成本高昂, 这几样绿叶菜却也要比那几盘肥牛还贵上几倍。   穷家富路,一旦出了门便是花钱如流水, 几个家境并不算多么富裕的举子难免有些迟疑,试探着商议道:“听说他们这里的猪肉、鸡鸭也都不错,倒不如舍了这牛肉。绿菜也少些, 弄点白菜也不错……”   同样一盘有着漂亮红白纹理的薄薄肉卷, 临近年底,牛肉价格便是猪肉的数倍有余, 照他们几个男人的胃口,这一顿饭下来没有十五两银子打不住。   十五两,都够他们参加几回文会、买几本好书了。   “诸位学兄不必担忧!”孙招远却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 等小二下去了,这才神秘兮兮的从腰间荷包里掏了一块小木牌出来, 得意笑道, “我已经积了十个戳!按照规矩, 这顿饭是能免单的!”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就见那小木牌上已经有了十个颜色不同的印章, 这是主人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在全国各处分店的消费凭证。   一看这个,刚还默默为自己的钱袋担忧的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好似从悬崖峭壁上走了一回!   “好小子,”黄文炳用力捶了他一把,笑道,“原来还藏着这一手!”   吃饭的戳他只攒了五个,且远着呢!   才刚还嫌贵的几名举子对视一眼,立刻又变得兴致勃勃,“招远,咱们赶了一天的路,又冷又饿,这点东西如何够吃?”   左右不花钱,不吃白不吃!   “哎,”孙招远知道他们的心思,却也觉得没什么,“那肉卷甚薄,上来不多时就化了,不如咱们先吃,回头不够了随时加菜就是!”   人家愿意让利,他们却不好胡乱糟践,多大肚量吃多少饭,不然他头一个心下难安。   “招远说的有理!”   “甚妙甚妙!”   “等吃完了饭,不若也叫几个什么派的,如今倒是有些想念那酸甜口感……”   没了经济负担的众人都是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忽然就觉得饥肠辘辘,腹中馋虫集体造了反。   不多时,酸汤锅子上来,跑堂给他们点了火,那橙红色的汤汁很快就翻滚起来,一众红的绿的橙色的辣椒块上下浮动,酸甜的香气迅速弥漫开来。   几人纷纷举筷,小心的夹起肥牛片往滚烫的锅中涮了涮,待它微微变色,便立刻送入口中。   酸、辣、爽、滑、嫩!   一时间,嘶溜、呼哧声四起,谁也顾不上说什么,只是无声的加快了涮肉的速度。   正值饭点,也有不少人在餐厅吃饭,好些经过的都忍不住将羡慕的视线落在那口热气腾腾的酸汤锅上,又看他们点的菜,十分艳羡。   “那便是传说中咱们沂源府城最负盛名的牛肉了吧?”   “可不是么!听说是快马加鞭从外头运进来的,用快刀切片,新鲜的很!只那么一小盘,便要三钱银子了!”   “呵,忒也贵!”   “你懂什么?光是费的这功夫吧,便已值了……”   “那伙人是何方神圣?瞧着也不是多么财大气粗,竟也舍得吃恁贵!”   “你管人家!唉,饿煞我了,食色性也,还是叫碗牛杂面吧,还送面汤呢!又香又醇,也算沾了荤腥,统共不过十五个大钱。”   “我倒想吃羊杂,不若你我二人搭伙,再叫一个凉皮,外头虽冷,可屋里热气太过,倒有些燥了。”   “不美不美,凉皮虽有胡瓜,可到底多是面粉,有些不划算。还不如再咬咬牙,索性叫个烤鸭套碟,又有肉,又有胡瓜丝……”   “唉,这可如何是好?凉皮好似小家碧玉,灵动活泼;烤鸭好似大家闺秀,端庄厚重,实在令人难以抉择!二者各有千秋,”   “言之有理,可在下以为,那脆皮烤猪配着三合一的酸辣酱料也很是不错。晌午我刚见人点过,那外壳金黄酥脆,敲起来好似岩壁回音,偏里头的肉如此肉嫩多汁……若嫌腻味,花上两个铜板,再叫一碗外头放着的沁凉桂花酸梅汤,或是山楂、蜜桃饮也是上上之选。”   “此言差矣,岂不闻顺势而为?如今你我内火攻心,正该徐徐散去,哪里好作冰饮!如此忽冷忽热,岂不坏了肠胃,失了调养!”   一群刚还认真研究学问的书生们,此刻却以同样严肃的态度琢磨起晚上的菜单,旁征博引十分投入。原本只是一桌两人,可渐渐地,旁边几桌竟也加入进来,讨论的热火朝天。   最后,三张桌子共计七名书生索性凑了一桌,也叫了个锅子……   点完菜之后,其中一人煞是兴奋道:“我已攒了八个戳,不若明后几日咱们也都聚在一同吃饭,待到凑齐了十个,也大吃一回!”   众人纷纷响应,又有说要叫烤鱼的,还有的直言自己对冰火两重天的改良版垂涎已久……   最后,几个人干脆开始现场切磋!   “有肴无酒本已为憾,若再不作诗,当真愧为读书人!不若大家以菜色入诗,以此连句!”   孙招远等人:“……”   刚还听得笑吟吟的几个人刷的收回视线,齐声感慨:“惭愧惭愧!”   如此想来,当真是他们自大了!   旁的不说,只听那几个人连句吧,便已知他们胸中才气不逊色于己,偏又这般勤勉努力,连吃个饭都不忘练习。   而反观他们,当真是个只知享乐的蠢物了!   紫袍周全看看好友们,小声道:“听他们似乎也是要去春闱的举子,不如咱们去打个招呼,来日也好结伴而行。”   书生赶路本就有风险,自然是人多势众来的更安全。   而且不管是己方还是对方,都自认见识不凡,一同前行也可相互探讨,总不至于枯耗时光。   孙招远等人飞快的交换下眼神,都点了头。   当下众人也顾不上吃喝了,堆起满脸笑意过去寒暄。   那桌几人也不见外,双方你来我往几个来回,气氛就很好了。   大家又互报姓名,竟还喊出几个名人来。   “哎呀,你便是闽南孙招远,失敬失敬!”为首那人穿着一身洗的有些褪色的靛蓝棉袍,端着真诚的笑,冲孙招远做了个揖。   孙招远不敢拿架子,也赶紧回礼,“两广杜清明,久仰大名!”   科举竞争十分激烈,尤其那些才华在伯仲之间的才子们,一旦杀入会试,到了殿试环节,圣人和考官的意见将极大左右他们的最终名次。很多时候,状元还是二甲头名,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而这意见从何而来?最大来源便是民间和文坛的名声了。   一众才子不光要比拼才学,还要比拼名气,不然外头那什么“才子”“神童”的名号作甚那般抢手?   不过话说回来,天下州府何其之多?就算一个地方只有一位才子、一个神童,全国上下……   不曾想今日闽南和两广之地的两位大才子竟然在千里之外的……客栈餐厅碰了头,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都是南来才子,又有着相同的目的,两边先就亲近一番,又重新落座,说些路上见闻。   谁知,正说着,就听外头忽然一阵骚动,也不知哪里的谁喊了一嗓子:   “回来了!”   孙招远等人一愣,面面相觑,都是茫然。   谁回来了?回来作甚?又喊的什么劲?   不等他们想出个三五来,却见刚还笑吟吟大谈天下大事,一派沉稳气象的杜清明忽然猛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以与方才的老成截然不同的矫健姿态抓起寸步不离的小书包,嗖的蹿了出去!   外头那声“回来了”的余音还飘散在空中,孙招远等人还没回过神来,却愕然发现这并不是个例:餐厅、书屋里已经狂风过境一般哗啦啦涌出去无数人,屋里登时变得空荡荡。   一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人兀自四顾,却听坐在他们对面用饭的一对老夫妇疑惑的问道:“那后生,你们难不成不是上京赶考的举子?”   孙招远等人本能点头,满面疑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得了的信息被他们遗漏了。   谁知那头发花白的夫妇两个更为疑惑,对视一眼后直接嘟囔出声,“竟真有单纯为了来这里吃饭的举子?”那心得多大,多么自负啊!   周全到底是个细心人,当下心中警铃大震,忙不迭的拱手相问。   那老丈叹了口气,指了指人头攒动的外头,“他们都是专门为了考试才来这里的,或是看外头难见的书,或是等郭先生。”   郭先生?!   孙招远等人脑袋里轰的炸开一个响雷,眼睛一点点瞪圆了。   啊啊啊啊郭先生?!   是,是那个郭先生?!   他们来不及细细品味那对老夫妇丢过来的怜悯眼神,也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   然而已经晚了。   就见刚还只有寒风和白雪的空旷院落内已然人山人海,无数素日清高的不行的学子们都顾不上什么仪态,推推搡搡,纷纷跳着脚,扯开嗓子大喊:   “郭先生,郭先生!学生乃江西余仁仲,余仁仲啊!”   “学生苏州蔡仲,已经在此恭候先生两月有余!”   “两月算什么,我都等了三个月了,先生,先生啊!”   孙招远等人倒抽冷气,也学着狠命蹦了几回,然后除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几个人恨得想抽自己几个耳刮子,左看右看,周全干脆卷起外袍,笨手笨脚的爬上路边一颗歪脖子树,然后努力伸长了脖子,拼命往里头看。   不同于他打小田间地头长大,孙招远等人都不大会爬树,虽心痒难耐,却只好在下头虚扶,又忍不住问:   “看见了么?”   “是郭先生么?”   “果然是郭先生么?!”   “那蓝家的大公子可在否?”   其实此刻周全已经手脚麻木冻得不行,不过还是舍不得下来,又使出吃奶的力气看了一回,终于狂喜。   “看见了,看见了!”   “先生果然好个风姿!”   “哎呀,里头好些巡逻队的人拦着,蓝家大公子……我却不认得。不过那两位该是掌柜的贤伉俪,剩下两名孩童……啊,那莫非就是大公子?唔,另有两人甚是威猛,不知啊,他们瞧见我了!”   话音未落,周全就哆嗦着从树上掉了下来,嗷嗷叫着摔入一尺多厚的雪堆里。   众人七手八脚的去搀扶,却听人群发出一阵昭示着结束的拔高的呼喊之后,又变成了遗憾的哀嚎。   “诸位安静,安静!先生连日赶路,已然十分劳累,请诸位稍后有序排队,将带的卷子都放到这里来,先生会在三日内抽取几篇文章品评。不要挤,都不要挤……”   啊?!   周全等人先是一愣,继而一阵狂喜,都顾不上许多,又连滚带爬的冲回房间,翻箱倒柜的将不久前才整理好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好容易才挑出几篇最满意的来,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回来。   他们回来的时候,现场人群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依旧警惕的巡逻队,以及满地……鞋袜帽子。   几名穿着制服的员工背着筐,左手扫帚右手夹子,熟练地将地上的杂物搜集到一起,准备像往常一样送到失物招领处去。   孙招远等人恭恭敬敬的交了卷子,又朝着郭先生消失的方向拜了两拜,这才怀揣着满满的忐忑和懊恼回到餐厅。   方才还几乎空无一人的餐厅重新充满了激动万分的学子们,那两广杜清明也回来了,此刻的他红光满面,正在同伴们的簇拥下侃侃而谈。   “亏着我跑得快!便是头一批看见先生身姿之人!我说了我的名讳,他老人家回应了!”   有人主动脱下来一只鞋,叫杜清明赶紧把那只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光脚包裹起来。   众人不免十万分的艳羡,又争先恐后的问,先生同他说了什么。   杜清明显然仍处于激动之中,他的脸红的不正常,两只手都在打颤,狠狠喝了半碗姜枣茶,这才以一种极其梦幻的口吻道:“先生瞧了我一眼,说了个嗯。”   他和众人一同发出长长的“哇”“啊”之类的惊叹声,然后在无数羡慕和嫉妒的视线包围下,再次颠三倒四的表达着自己无法平息的亢奋。   “他老人家许多年不对外收徒了,也不爱评论文章,向来不假辞色,谁知今日竟主动要卷子了!”   还,还对他说嗯!   只不过是丢了区区一只鞋,又被人踩了好几脚而已,值了!   没人觉得杜清明的狂热不正常,相反,他们非常想要取而代之!   那可是文坛泰斗郭先生!   餐厅内充斥着热烈的氛围,所有人的话题都在围绕着刚才“惊鸿一瞥”的郭先生和蓝大公子进行,他们几乎是绞尽脑汁,用已知的最好的词汇来对他老人家进行褒扬和称颂。   如果展鸰和席桐这两个来自后世的人在场,那么必然会很自然的联想到一种文化:   脑残粉!   此时此刻,一家客栈总店的另一处院子里,展鸰和席桐等人才刚换了家常衣裳,都围在火炉边闲话。   “快到过年,人越发多了。”展鸰唏嘘道。   “嗯,”席桐小心的翻动了下碳火,以便叫里头的红薯均匀受热,顺便还往左右两边伸过来的小胖手上拍一下,“老实点儿,烫着又哭。”   “饿了!”小泡儿有点委屈的捂着手背,哼哼唧唧道。   “饿了!”另一个小崽儿也有样学样的嚷道。   两人一唱一和,显然更多地把这个当游戏。   光嚷嚷不算,那小子眼珠一转,索性扭身去抱了娘亲腰身告状,“爹打我!”   小东西才不大到两岁,难为这几个字说的还挺溜,看来果然是熟能生巧。   席桐:“……”这就是打得少了!   展鸰失笑,拍冬瓜似的拍了拍小儿子的后脑勺,“别整日家冤枉你爹。”   这小子也不知跟谁学的,满肚子心眼儿,可惜道行浅了些,这点儿招数放出来只是给自己增加黑历史。   就算要告黑状,起码等当事人不在现场的时候啊!   “来,小球儿到爷爷这儿来,”郭先生很喜欢这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都笑成大菊花了,“爷爷给你们抹鸡蛋糕吃。”   兄弟俩欢呼一声,愉快的去他两边坐下,眨巴着眼睛提要求,“要蓝莓果酱!”“要山楂!”   “别老闹爷爷,”展鸰道,“小泡儿,带着弟弟自己玩儿去,等会儿吃饭了,弄什么鸡蛋糕。”   “哎,别说孩子,该吓着了,”纪大夫和郭先生异口同声道,“我们有数,不给多了,玩儿你们自己去,别打扰我们。”   展鸰:“……”   好么,自己堂堂一个亲妈,如今反而被嫌弃了。   蓝辄和肖鑫、秦勇几个无声憋笑,“老人家都喜欢孩子,姐姐就别管了。”   “是呀,小弟妹,都不是胡来的。”秦勇笑道,“孩子么,难免嘴馋,长个儿呢!”   “还长个儿,”展鸰没好气道,“光长小聪明,整天对着我打席桐的小报告,转脸对着亲爹,又说最爱的是他……”   那边才两岁的小子吃的满脸都是,美滋滋的,觉察到她的视线后抬头嘿嘿傻笑,又举着手中被捏的不成样的蛋糕,“娘,吃!”   展鸰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捏了捏眉心,“吃你的吧!”   “哦!”小球儿乖乖应了句,果然又欢欢喜喜的吃起来。   看着小孩儿手上的窝窝,展鸰难免有点愁: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有点儿胖,行不行啊?   回头再练武,人家都是大鹏展翅,别到了自家堕落成大扑棱蛾子!   “那是奶膘,”席桐认真道,“原先小泡儿这么大的时候也胖来着,结果一长就抽条了,瘦的什么似的,眼都大了。”   展鸰拧着眉头努力回想了一通,不大确定,“……那小子眼睛不小了,不用再大了。”   席桐:“……”你这歪曲重点的本事跟谁学的?   不多时,晚饭上来,主菜是红白两色鸳鸯火锅,还有一个肖鑫和秦勇最近疯狂迷恋的炖羊蝎子。   小球儿也得了一个碗,木头的,掉地上也摔不坏,一个人把脸埋在里头,用手里的钝头木头叉子费劲的扒拉,擦刚擦干净的脸又糊满了。   两个小子强行霸占了辄哥左右两侧的位置,这直接导致了蓝辄成了这顿饭最忙的人:帮左边的夹菜,右边的又要求一视同仁;右边的把牛肉吃到腮上了,擦擦,左边也得在干干净净的脸上抹两下……   这雨露均沾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初刺客和冰淇淋争宠啊,难为蓝辄竟也能应付的来。   展鸰和席桐屡次劝说无效,如今干脆都放弃了。   肖鑫和秦勇两位大侠的碗都比旁人的大一圈,这会儿抱着先吃了一大碗解饿垫底,到了第二碗才放慢速度,跟大部队一并说话。   “先生今儿兴致不错,”秦勇道,“竟主动要卷子了。”   时下有个风气,学子们惯爱找文坛大前辈和高官求教,不过大部分都见不上,然后大家就会各退一步: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投到这些人住宅外头的大筐里。   尤其到了临近考试前后,越有名的前辈收到的越多,好些筐一天都得换几回。   也就是郭先生往日态度坚决,许多人先就知难而退,不然只怕这一家客栈都住不下!   郭先生慢条斯理啃完一块羊蝎子,对自己将里头的骨髓都掏干净的成就得意非常,喝了口水清口才慢条斯理道:“今年几个小子风头不小,不曾想竟在这里遇上,左右无事,看看也无妨。”   说着,又对小泡儿道:“你也要看。”   小泡儿不怎么情愿的哦了声。   郭先生就有点头疼。   叫这孩子学啥都成,诗词歌赋都引经据典豪迈万千,唯独一个写文章,恨不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提前跑出去八百里。   郭先生叹了口气,又和颜悦色的对秦勇道:“你也瞧瞧。”   “啊?”秦勇十分受宠若惊,“不好吧?”   、   想他草莽一介半道出家的草莽,哪儿有资格看那些大才子的大作?   郭先生瞪了秦勇一眼,他就什么都说不出了,到底脸上多了点兴奋。   他是真挺憧憬这些,这几年因跟着郭先生受了些熏陶,江湖上都流传秦大侠越发文绉绉起来……   郭先生看看秦勇,再看看跟受了委屈似的小泡儿,想气都气不来,干脆道:“以冬为题,诗词歌赋,不拘什么,你给我写十篇来,年前交给我。”   “啊?!”小泡儿的眼睛都瞪圆了,哭唧唧道,“先生说好了给我放寒假的!”   “取消了,你爹妈都说过,他们小时候都有寒假作业。”郭先生冷声道,干脆利落的把锅甩出去。   还带这样的?小泡儿立刻将控诉的目光投向对面。   爹爹,娘亲,你们当年找的都是什么老师啊!连个利索年都不给过!   正扎堆儿啃肉骨头的展鸰&席桐:“……哈?”   真是人在席间坐,锅从天上来!   被寒假作业折磨那么多年的他们还不够惨吗?现在又招谁惹谁了?   蓝辄十分同情的看了看他们,小心的夹过来许多烫的恰到火候的肥牛卷。   “姐,别老啃骨头了,咱正经吃点肉不行吗?”   那羊蝎子上头根本没多少肉,这都约莫一刻钟了,夫妻两个还在那儿抠搜,看得他牙疼。   “这是兴趣爱好,你这小屁孩儿不懂!”啃骨头的乐趣简直大过天!展鸰瞅了他一眼,到底是从善如流的将手里的羊蝎子丢开手,又夹肉吃,觉得伤痕累累的心都得到了慰藉,“今儿好像又多了不少中老年人啊,听说还有的直接带着自家小姑娘住进来了!”   “咳咳!”蓝辄立刻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咳,脖子都红了。   肖鑫和秦勇两个饭桶捧碗大笑,纷纷打趣道:“咱们蓝少爷风流倜傥文采斐然,酒香不怕巷子深,自然遭人觊觎。”   蓝辄叹了口气,十分无奈的看向两个长辈,“叔叔们,且高抬贵手吧。”   他今年十四了,好些世家子在这个年纪都定亲了,便是蓝家,如今也已经在帮忙张罗。前几日大家回蓝家走亲戚,蓝源夫妇也曾跟展鸰和席桐提及此事,说希望他们也帮忙物色一二……   他出身蓝家,生的眉目俊朗,丰神俊秀,难得更天分过人,年纪轻轻便素有才名,多年蝉联许多王公贵族和达官显贵未来姑爷人选前三甲。   去年蓝源进京述职,圣人还十分和气的提起过他家的两个儿子。若非宫中实在没有适龄的公主,瞧圣人的意思,招驸马的心都有了。   家里人着急,殊不知外头的人更急。   虽然绝大部分人都知道以他的才学、家世和人品,等闲人家高攀不上,但还是有许多人不死心。   万一那小少爷就看中了呢?   便是嫡妻不成,难不成侧室还不行吗?   只是没人知道,蓝家大公子这辈子最恨的便是侧室了……   所以每每蓝辄师徒出入,在一众“郭先生”的呼唤中,总能听到许多不大协调的呼声:   “蓝少爷,小女二八年华,虚长两岁,最会照顾人啊!”   “蓝公子,老朽家财万贯,孙女堪堪十三岁,长得那是,如花似玉,如花似玉啊!”   甚至还有自荐枕席的……   这无疑令蓝公子十分苦恼,因为现阶段的他完全是沉迷读书,无心成家!   作者有话要说:   “郭先生我爱你!”   “郭先生看看我!”   “哇,郭先生跟我说了个嗯!”   “蓝辄,蓝辄看这边!”   “蓝少爷我要给你生猴子!”   ……年龄相差极大的行走的偶像团体!   当然,咱们仙姑也是有牌面的! 第162章 番外六   次日一早, 郭先生果然叫人将昨儿夜里收到的几筐卷子搬了进来, 登时将几张黄花梨大桌挤得满满当当。   考生的家境和性格也能从这薄薄的考卷上窥探一二:   若是细心的, 少不得提前将卷子卷的整整齐齐,简单的系条丝绳,郑重的甚至用卷套装好;至于那些粗心的, 便是随手一卷, 胡乱一丢, 如今都张牙舞爪的散开来,瞧着很不像样子。   郭先生先就皱眉, 叫秦勇和蓝辄道:“你们只把卷好的挑出来,剩下的叫人都原样放回去吧。”   小泡儿和小球儿两个小的也在旁边,只是毛手毛脚, 倒不好叫他们插手, 只是傻坐着。   秦勇应了声,又小声道:“先生, 我瞧着有几篇也写的甚是工整,不若”   他原想着,大家都千里迢迢的来了, 每日望眼欲穿,如今好容易等到郭先生松口, 这才勉强将卷子送了进来。尤其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 哪里能有多少机会得名师指点?若只是因没系卷子就被刷出去, 总有些冤枉。   郭先生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微微抬高了声音斥责道:“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要他何用?”   秦勇这人虽是个塞外游侠,对敌人果敢狠辣,可其实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就好比现在,他便会为了一些个素未谋面的学子求情……   郭先生有时候气他这一点,可偏偏看重的也是他的这份善恶分明。   不过这个时候,心软可不是好事。   朝廷开科取士,广纳人才,要的是方方面面都过硬。文章卷子,便是他们读书人的心血所在,若连这个都不珍惜,只是随手一丢,又哪里值得托付大事?   便好似每年都有许多考生因种种原因来迟了,不得入考场;或是干脆丢了统考文牒,抱憾错过……   可惜么?可惜!   该将他们挡在门外吗?该!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连考试这样的大事都不上心,即便叫你进去做了锦绣文章,侥幸得中,谁敢将百姓、家国托付与你?   蓝辄不动声色的碰了秦勇一下,秦勇就不说话了。   两人一边挑卷子,一边低声闲话:   “开春后你也要进京了吧?”   蓝辄低低应了声,“三月考试,出了正月也该走了。”   中秀才之后,他就一直在外游学,因还有一年就是乡试了,他也该去太学磨砺一番,也好预备四年之后的会试。   二月春闱,三月则是太学一年一度的对外考试。太学生源主要有三:一是朝廷大臣荫庇后代,二是各地府学州学根据历年成绩,累计两年,选拔优秀学子入学;三么,便是外头谁都能来考。   蓝辄的情况比较特殊,沉迷游学,入府学时间太短,还够不上选拔条件,便主动提出要以自由人的身份考试。其实如今蓝源已然高居正三品户部侍郎,他和弟弟都可得荫庇,直接入太学。可荫庇总不如真才实学考进去来的体面。   “那挺好,”秦勇咧嘴一笑,“要是赶得及,没准儿还能同贺大人他们见面哩。”   年前贺衍一家进京述职,至今还没得消息,却是有些反常。   他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正统书生,可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待六七年,毫无怨言,更尽心竭力开启民智,著书立传设学堂,培养了不少秀才,就连举人都有七人之多,谁也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今年年底,贺衍提前来了信,说圣人终于许他进京述职,且听新晋的江西布政使褚清怀褚大人的口风,大约是好结果。   按理说,若是升迁,这会儿也该有个结果了,不然但凡来年赴任的地方稍远些,只怕就要赶不及,可如今竟还是一点风声都探不到,端的蹊跷。   这两年蓝辄渐大,郭先生和蓝源也教了他许多官场上的门道,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判断。   三年前郭先生之子郭冰左迁至甘肃,离京之日无一人相送,倍加凄凉。后圣人又以政绩不佳为由,接连下旨贬谪,早年在朝堂之上威风一时的小郭大人,如今竟成了关外一不入流的小小县丞!连个七品县令都能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若再无人替他出面求情,只怕此生便要老死关外了。   有人说这是在打郭先生的脸,没见他的女婿都当了六七年县令了么?如今亲儿子竟更惨,成了县丞!   可又有人反驳,说话虽如此,但与郭家交好的贺家、蓝家、褚家这一代的领军人物接二连三升迁,几大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怎么瞧都不像是要完蛋的模样。   如今贺衍莫名其妙僵在京中,褚大人又说不是坏事,是否是时来运转了?   想到这里,蓝辄忍不住看了郭先生一眼,谁知老头儿竟也在看他,少年忽然就有点心虚。   郭先生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却只是将一份卷子丢过来,“你瞧瞧这篇。”   见那卷首赫然写着“……举子孙招远恭请先生……”蓝辄一怔,本能的推辞,“我不过区区秀才,这些人却大多是举子,不合适吧?”   “秀才?举子?”郭先生微微眯了眯有些昏花的老眼,“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自己考不上不成?这里头泰半所谓举子,来日还要同你一并春闱哩!”   秀才到举人是一道分水岭,而从举人到进士,中间更是隔了一道天堑!   郭先生这就是明晃晃的说眼前一大半举人今科,甚至是下一科都皇榜无望了。   谦虚太过也不好,蓝辄摸了摸鼻子,果然老老实实看了起来。   小泡儿耐不住寂寞,也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挤进来,“哥哥哥哥,啊,不是,小舅舅,我也瞧瞧!”   蓝辄失笑,到底没说个不字,当下挪了挪,将一张大椅子让出来半边,将小东西的屁股搁上去。   谁知这个小子闹了,剩下那个才两岁的也眼馋,跟着在后头跳脚,“哥哥,小舅舅,我,我也看!”   蓝辄和秦勇失笑。   你也看,你才识得几个字?   可那么点儿大的小东西眼巴巴瞅着,圆滚滚水汪汪,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无奈之下,蓝辄只得叹了口气,抬手将这个最小的抱在膝盖上,又啼笑皆非道:“所幸只有你们两个,若再来第三个,我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前头郭先生一抬头,就见这大小三颗脑袋紧紧挤在一起,也不知是正经看文章,还是凑热闹,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谁知没过多久,小泡儿就不耐烦地大声嚷嚷道:“不看啦,不看啦!不好看!”   说完,干脆就自己跳下椅子,煞有其事的往前走了两步,插着腰对郭先生道:“先生,那人好糊涂,花里胡哨不知所云,我看了半天,都不知他想说些甚么!”   顿了顿又干脆利落道:“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哪里能考试!”   郭先生笑骂道:“小小年纪,你懂个甚么?”   虽是叱责,可他眼中带着笑意,明显不是真生气。   小泡儿也不理会,只是正色道:“先生不信就问小舅舅嘛,您老且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   郭先生轻笑一声,果然看向蓝辄,“你来说。”   蓝辄是个谨慎的性子,素日不爱计较长短,可如今自家先生问到头上来,倒是不好沉默。   他略一思索,顺势将卷子放下,“可做一代文豪。”   然后就再也没有旁的了。   小泡儿一愣,继而拍着巴掌大笑,“先生可听见了?”   郭先生伸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笑骂道:“只顾发笑,且将那卷子小心收回来。”   才刚将卷子递给两个学生之前,他就已经一目十行看过了,自然知道小泡儿这小东西年纪不大,眼睛却毒辣的很。   这名为孙招远的举子做的文章堪称华丽,处处引经据典,好一派繁花似锦的富贵气象。可若你细细看去,却愕然发现,其实他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写!   也不必小泡儿过去拿,蓝辄自己将卷子送了过来,见郭先生只是原样丢回筐里,便问道:“先生不批阅么?”   “批什么?”郭先生没好气道,“左右没得好话。”   那孙招远的文风已经成型,想要扭过来岂是一朝一夕的事?   再说了,他郭某人不喜欢,未必今科的主考官就不喜欢,若继续保留现在的风格,至少能捞个虚职当当;而如今春闱在即,若他贸然批判,这举子服不服是一回事,很可能要乱了心神,反而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人各有志,左右考过一回什么也就明白了。   想到这里,郭先生忍不住又将复杂的视线落在小泡儿身上。偏这小子有着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立刻噔噔噔退了几步,满脸警惕的看着他道:“先生,您要做什么?”   郭先生:“……”   我要做什么?气都要被你气死了,还做什么!   “来日辄儿进京,你也同去!”   “啊?!”小泡儿苦了脸,“小舅舅要去太学读书,我去做什么?”   “你不是整日家说无趣么?便去京城开开眼界,不敢么?”郭先生斜眼瞧他。   “有什么不敢!”小泡儿立即将胸膛挺起来,不过大腿马上就被另一个小子抱住了,“哥哥,哥哥哥哥!我也去!”   小球儿打小跟兄长形影不离,虽不大明白开眼界是什么意思,可还是下意识的想跟着。   小泡儿挠挠头,先抬头看了郭先生一眼,见他没表态,心下有数,便抬手将小胖子抱起来,笑道:“小舅舅虽算回家,可想必爹娘都不放心,也要去拜会一回,我们都去,你自然也去的。”   蓝源如今重回老家做了京官,蓝辄去太学可不就是回家么?且贺衍一家也被留京干熬,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展鸰和席桐肯定坐不住的。   见这小子须臾之间就将事情捋清,郭先生又忍不住长吁短叹,心道可惜了这个脑袋瓜子,怎么就不愿意科举入仕!   小球儿见说一阵欢呼,喜滋滋道:“能见到前儿娘说的漂亮小姐姐吗?”   他口中的小姐姐便是贺衍与郭凝之女贺蓉,今年十三岁,长得袅袅婷婷,秀外慧中,十分出色。   一听到这个称呼,蓝辄也觉头疼。   不得不说,因自家哥哥姐姐交际广泛的缘故,他们这一圈儿人的关系也着实混乱:   展鸰和席桐与蓝源夫妻平辈相交,可跟蓝辄却又姐弟相称;与贺衍夫妻平辈相交,贺茗与贺蓉姐弟却又与蓝辄同为兄弟姐妹,小球儿和小泡儿喊蓝辄小舅舅,转头却又叫贺茗和贺蓉哥哥、姐姐……   这也就罢了,偏如今又多出来一代,自然就更乱套了。   万幸的是,褚锦和夏白与展鸰和席桐算是同龄人,难得平辈相交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然再加上他们家一个小姑娘,只怕闹的人头都要炸了。 第163章 番外七   确定了能去京城玩之后, 小球儿高兴坏了, 当下也不跟蓝辄他们挤在一处看卷子:反正现在大部分字他都看不懂, 转头就跑去打包行李去了。   展鸰和席桐养孩子都够狠心,如今小球儿已经有自己的房间了。   不过还是比不上哥哥,听说哥哥明年就能有自己的小院子啦!所以, 还是要快快长大呀。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小球儿终于是忍痛割爱, 将孙木匠不久前做的那套小羊的木刻重新装回盒子。   爹爹说过的,去人家家里做客一定不能空着手, 不然都不好意思吃点心的……   娘亲说过的,送礼物一定要送好的,不然也不好意思吃点心的……   明年是羊年, 孙木匠给他刻了一整套十二只形态各异的小绵羊, 连身上的卷卷都大略雕刻出来了,十分可爱, 他喜欢的不得了,几乎每天早晚都要摸一摸。   可如今,他到底是狠心要送给小姐姐了。   “小羊, 小羊,对不起。”小球儿趴在炕上, 圈着两条圆滚滚的短腿儿, 小胖手一下下的依次从那些小羊脑袋上摸过去, 说不出的不舍。   小姐姐会喜欢么?   若是,若是他们能在京城多留些日子, 说不定他也能天天见小羊们呢。   可到底不是自家,等回头要走了……   想到这里,小球儿不觉悲从中来,这短暂的两年人生经历中简直从未承受过这样的生离死别。   小球儿努力克制了许久,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红红的小嘴儿慢慢瘪起来,两只大眼睛里也渐渐蓄起泪水。   稍后等小泡儿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自家弟弟撅着屁股,抱着一只大木盒子哭的一抽一抽的模样。   小泡儿:“……”这是咋了?   听弟弟哽咽着说明原委之后,小泡儿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既然这么舍不得,你不送不就完了么!还挣扎个啥!   “你换一样不行吗?”   谁知他这么一说,小球儿的眼神越发控诉了,“没,没有别的!”   小泡儿挠头,哎呀,忘了他弟弟现在还是个……穷鬼。   展鸰和席桐虽然身家巨富,但是对两个孩子管的挺严,五岁正式启蒙之前根本不给零花钱,理由也很充分:话都说不利索有啥可交际的?既然没有交际,要啥零花钱?放在身边招贼吗?   逢年过节各家长辈给的红包也用“爹娘给你们存着”的万金油理由收回去,然后转手送给别家孩子。   孩子小的时候,各家家长不都这么干的么!   而现在小球儿也没正经启蒙,连点像样的笔墨纸砚都没有,全部财产加起来不过几套童话书和科普读物,以及各种小项圈儿啊什么的。   完全不能送人嘛!   作为哥哥,自然要替弟弟排忧解难,小泡儿当即一拍胸膛,“想要什么,哥哥替你买嘛!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   “不是我的!”小球儿这孩子还挺犟,二话不说就把这个提议给驳回去了。   小男子汉泡儿哥给他弄的没招儿了,感觉自己原本浓密的头发都快给挠秃了。   你说你自己穷的叮当响,哥哥要给你张罗吧,你又不要,这不生生把自己往死胡同逼么!   愁白了少年头的小泡儿干脆跑去跟爹妈求助,展鸰和席桐听说之后也是一阵无语。   那熊孩子这牛脾气哪儿来的?   席桐都给气笑了,拍着长子的屁股道:“去,你去跟孙爷爷说说,叫他再刻一套一样的。”   又不是多么麻烦的物件,他们也不是马上走,愁什么?   小泡儿一听,眼睛都亮了,当即麻溜儿的送上彩虹屁,“爹,你真聪明!”   说完就一溜烟儿往外院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兴冲冲的喊,“孙爷爷,孙爷爷……”   目送这小炮弹飞快的消失在院门外,夫妻两个对视一眼,笑着摇头,“这傻孩子。”   心眼儿够使得么?真有点儿愁人啊。   展鸰又有点感慨,“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啊,转眼孩子们都到了开展交际的时候了,咱们也老了。”   席桐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你不是被谁魂穿了吧?”   这种伤春悲秋的范儿,明显不是他们的来头啊。   展鸰难得有一天细腻多情一回,谁知眨眼功夫就被自家枕边人打脸,直接就给气乐了,抬手给了他一手肘,“去你的!”   既然儿子说到送礼,夫妻两个不免又讨论一回人际。   前两个月,贺衍奉旨进京的时候,他们几家就有过一段密集通信的日子,那几只信鸽都累瘦了,所以对眼下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   褚清怀如今算是正经熬出来了,江西布政使,妥妥儿一方大员,再也没人敢拿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的事儿做痛脚。职位高了,权力大了,消息自然更加敏锐,他之前就大胆推测,说这回贺衍进京十有八九是要升官的。   这么多年了,郭家被打压的够狠了,也该到了起复的时候。   可惜郭家分支不多、子嗣不丰,最要命的是没什么出息的,好不容易有个郭冰,还长歪了……   饶是郭先生再如何仰天长叹也无济于事,琢磨着大概就是他们郭家的气数尽了,老天不赏饭吃,谁也没法子。   好在郭家后继无人,他女婿贺衍为人很是不错,倒像是个正经做事的。且那贺茗也是个小才子,十五岁的他也是秀才公了。若能好生扶持,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说起这几个孩子,展鸰和席桐也挺唏嘘,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影响太大了!   哪怕这几个大家族再如何起起伏伏,到底底蕴还在,而他们的后代一出生,就自然而然的享受到了各种便利,眼界见识、心胸气度,自然不凡。有了先天跳板,但凡他们知道努力,总能比一般人更容易成才。   所以,如今他们有了儿子,自然不敢不努力。   两人又说起送礼的事。   这几年他们跟贺衍一家往来密切,逢年过节都有厚礼,有空也会时常来往,这一次去,他们势必会被留在贺家住的。   这里得有点儿眼红的提一句,贺家清贵,历朝历代都不大主动靠拢权势中心,但当权者从来不敢轻视。   开玩笑,所谓口诛笔伐,便是这些书生了!   而贺家乃是北方望族,谁敢轻视?不怕日后留名青史时,留下的是恶名、骂名吗?   而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贺家多得是一字千金、一画千金的名士,这么多代积攒下来,所以……很有钱!非常有钱!   展鸰和席桐去过褚家、蓝家,也从郭先生口中听过他对儿时本家情形的描述,但当他们出于好奇,随口问起贺家时,老头儿没正面回答,只是丢了个哼。   而已经跟展鸰关系很好的蓝夫人就比较直接了,当下非常惶恐且谦虚的道:“贺家底蕴深厚,我们怎敢望其项背!”   不是“怎能望其项背”,而是“怎敢”!   想都不敢想!   这就有点儿狠了。   认识到这一点后,展鸰和席桐再斟酌送给贺家的礼时难免慎重许多。自然是不好求贵重,只怕他们这些暴发户所谓的贵重只会贻笑大方,故而便另辟蹊径,不稀罕的不送。   所幸如今透明玻璃的制作技术已经有了极大进步,展鸰亲自画了图纸,请清宵观的张道长他们亲自把关,做了几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盒子。   天晓得为了得到这几个没有气泡、没有裂痕又极其平整,不过成年男子巴掌大小,在后世撑死了几十块钱一个的玻璃盒子,他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   好在付出终有回报,这几个盒子清澈无暇,好似用天然寒冰雕就,难得甚薄,屈指敲击清脆无比、回荡悠长,堪称珍品。   至于送出去之后,主人家用来装什么,那他们就管不着了。   这一批盒子一共得了九个,展鸰和席桐挑最好的,托人往宫里送了一对最大最好的。没办法,就是这个世道,既然是在圣人跟前挂了号的,有好东西你不想着往上进贡一回,自己都不敢光明正大的拿出来使!   话说回来,这圣人也够高寿的……他们刚穿越过来那会儿听说就五十多岁了,如今都小七十了,竟然还挺硬朗!说句大不敬的话,估计下头的儿子们都急疯了……   剩下的七个,她和席桐一口气留下四个,俩人一人一个,郭先生和纪大夫也都有一个,还有三个,一个送了褚清怀,一个送了蓝源,另一个预备年后亲自送到贺衍和郭凝手里面。   至于孩子们,没办法,这玩意儿眼下做起来忒费劲,只好等第二批。   夫妻两个对着烛火研究礼单,看不多久展鸰就嚷眼睛疼,“蜡烛到底不如白炽灯,可惜咱俩都不懂怎么发电。”   “都差不多了,剩下的明儿再弄。”席桐起身给她烫了热手巾敷眼睛,又熟练地给她揉捏颈椎。   “也只好这样,”热毛巾一敷,果然舒服很多,展鸰缓缓吐了口气,又有点头疼,“这一样虽然贵重,到底单薄了些,咱们还得琢磨着添点儿。日后鹤儿在京城,咱们也看不着,到底”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先就笑了,“倒是我傻了,蓝源他们早就回京,有亲爹妈,哪儿用得着咱们瞎操心。”   “亲爹妈,却未必有你心细!”席桐不愿看她否定自己,刷拉拉走出去,又轻轻走了回来。   “去干嘛了?”展鸰有些疑惑的问道,下一刻就觉得掌心被塞了个东西,凉丝丝沉甸甸。   展鸰下意识丢开微微变凉的手巾,又眨了眨眼,待眼睛重新适应屋内光亮后,这才看清手里的东西。   是一座屋檐飞扬的三层小楼,雕梁画栋,斗拱之类俱都精致非常,门窗还能开关,俨然是现实房屋按照比例缩小的模型。   小楼旁边还有一架小水车,旁边立着些个拱桥凉亭之类,煞是好看。   展鸰欢喜不已,爱不释手的看了又看,“呦,这个做的真精巧,孙木匠的手艺吧?不过怎么这么沉?”   若只是木头,根本不可能有这个分量!   席桐笑而不语,只是就着她的手,将小水车拧了几圈,然后一松手!   就见小楼的门窗随着水车旋转缓缓打开,露出来里头漂亮的桌椅板凳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竟然有音乐!   “《沧海一声笑》!”展鸰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八音盒?!你做了八音盒?”   席桐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只出了个点子,实际操作都是李铁匠和孙木匠他们做的。本想弄点更优美更舒缓的曲子,可惜你也知道,这会儿都是用宫商角徵羽,我又是个音痴,欣赏不来,现阶段能完整记得符合条件的谱子也就这一首了。”   今年是他们结婚十周年,席桐早就想送点儿什么特别的礼物,思来想去,就想到了现在尚未问世的八音盒上。   他们小时候正值八音盒风靡街头,基本上每个小朋友都拥有过,席桐也跟许多调皮的男孩子一样拆坏过不少,自然对基本原理了然于胸。   可看花容易绣花难,他跟已经成为一家客栈半个供奉的李铁匠神神秘秘鼓捣许久,又找了孙木匠做了许多零部件,失败了许多回,这才勉强得了个半成品,只是十分跑调!   其实其他的都还好,齿轮、滑轮原理虽然尚未被系统总结出来,但在民间早已被广泛应用,这个倒难不倒李铁匠和孙木匠,只是如何叫八音盒流畅出声,这才是重中之重。   而八音盒发声的重中之重,就是里头的铁片!   为了找到合适的铁片,席桐只都快变成半个专业铁匠了。   奈何现阶段的钢铁冶炼技术十分有限,根本达不到他口中那种又薄又韧的,所以一再失败……   这事儿他从年初就开始张罗了,感觉李铁匠都快给他逼的成为名垂千古的改良钢铁冶炼技术的名人了,铁片才好歹有了点眉目。   都记不清失败多少回了,现在的八音盒发声虽然还是不如后世流畅,很有点儿像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往外蹦,但已经足够惊艳!   席桐不是很喜欢邀功的人,说的时候那叫一个云淡风轻,可展鸰结结实实的被感动了,当下……以身相许!   两人闹腾了一阵,炸着两个鸡窝头趴在炕上,不厌其烦的将风车转了又转,就觉得怎么都听不厌。   “席桐,我有没有说过我特别喜欢你?”展鸰歪着脑袋看他,眼睛亮闪闪的。   席桐笑了下,凑过来在她嘴角亲了下,“说过,不止一次。”   “那咱换个说法,”展鸰一点儿也不失望,抓着他狠狠亲了几口,“老娘真是爱惨你了!”   别说,这种半退休的状态配着有点荒腔走板的《沧海一声笑》,还真有点千帆历尽,坐看云卷云舒的潇洒。   就是衣衫不整趴炕头的姿态有点拖后腿。   儿子都俩了的老夫老妻没羞没臊的腻歪了一把,展鸰又唏嘘道:“这么有意义的东西,我倒是想独占,可惜啊!”   还得上供!   “上供的我准备好了,连带着做法,成品不如咱们这个,”席桐笑的有点蔫儿坏,“花团锦簇的唱《阿娘》。”   阿娘是大庆朝流传最广的民间小调之一,有点像后世的摇篮曲,非常温馨简单。   展鸰噗嗤笑出声,抱着被子抖了许久,“你太坏了,我喜欢!”   不上供肯定是不成的,万一回头给人揪出来,他们和收礼的都是大罪一条!   左右这个图的就是新鲜,给足了圣人面子也就行了。人家本来也不指望民间匠人,估计回头就照着做法做了。皇家汇聚天下最好的人和物,做出来的八音盒肯定也比这个精致,他们就不费心思了。   其实若将八音盒当做产品正经批量生产出来,穷叫花子也能一夜暴富。但现下他们赚的已经够多了,若再多,只怕却没命花!还是努力营造一点一心为主的虚伪假象,在圣人跟前刷足了印象分来得实惠。   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么些年来,宫里那一大家子老老小小从他们这里吃的拿的也不少了!攒起来都是人情。即便这份人情报不到他们身上,日后等孩子们长大了,也是个免死金牌不是? 第164章 番外八【小修】】   一月份, 贺衍来了信, 非常诚惶诚恐的表示自己意外被圣人点为今科会试的副考官, 可官职依旧没下来。   每科考官有三位,一主考,二副考, 前者往往是朝廷肱骨大臣, 圣人的心腹, 而后两者则无一例外的是本朝知名文豪。   如今远离朝堂多年,却依旧名扬天下的郭先生就曾有过三次副考官, 一次主考官的光荣经历。   而如今,但凡没被任命过考官的当朝文官,都不好意思见人的。   对这个结果, 大家都有点意外, 倒不是觉得贺衍的才华配不上,只是这人今年也不过三十来岁, 对平均年龄二十九岁的考生而言,实在是年轻的过分了。   说白了,很可能过半考生的年纪都比这心走马上任的副考官大哩!也不知圣人是真的欣赏贺衍才华, 还是单纯恶趣味,想从另一个方面给考生们施加压力……   转眼出了一月, 一家客栈众人这才优哉游哉的往京城去了。   进到二月, 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 虽然早晚还是春寒料峭,但那风吹在脸上已经没有刀子割肉的疼痛。   出发的前一天, 他们收到了褚锦的亲笔来信,拆开之后扑面而来的都是欢喜。   时隔四年,褚锦再次有孕在身,而且大夫把脉说是双胎。   展鸰他们看过之后都替她欢喜,又结结实实备了一大车礼,叫人连夜送了出去。   褚锦跟展鸰是无话不说的,在信中,她也很实在的表达了想要个儿子的想法。   并非她重男轻女,前头生的女儿照样爱若掌珠。皆因如今褚清怀只有她一个女儿,本就是一脉单传,而夏白本也是家中独子,若是没有儿子,这两家这就到这一代结束了。   说到底,还是女孩儿不能为官做宰的锅。   大约是年前后应酬多,褚锦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偏夫妻和睦,估计听了不少酸话,也发了狠,说即便这肚子里的都是女儿,也要挑一个跟着她姓。日后女儿再生了孙子孙女,也要挑几个姓褚!   在这个时代,姓氏背后所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沉重了。   去往京城的路上,展鸰和席桐还感慨来着。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他们倒是想要个想想软软的小棉袄调和一下,谁知接连两个都是男孩儿!   眼下展鸰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且这会儿的医疗条件和技术又有限,席桐也不敢叫她冒险,这几年他已经开始吃避孕药了。   正说着,车帘一动,小泡儿就利利索索蹿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兔子,“爹,娘,我自己捉的!”   展鸰就有些惊讶,“这么厉害?”   她是捉兔子能手,对此很有发言权,这玩意儿可不好捉呢!   “真是他捉的,”外头肖鑫豪爽笑道,“这小子也眼尖,我们还没瞧见呢,他就动手了。”   过完了年,秦勇和肖鑫也要走了,过了前头那个镇子便要分道扬镳。   天气还有些冷,小球儿太小了,在后面跟郭先生和纪大夫坐车,倒是小牛犊子似的小泡儿,打从一开始就要骑马,这会儿倒也没喊累。   “娘,晌午咱们吃这个吧!”小泡儿兴高采烈的提议道。   展鸰一言难尽的打量着那只好容易逃过严寒,却栽在一个娃娃手里的兔子,见它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哆哆嗦嗦的在小泡儿手里发抖,竟罕见了有了点怜悯。   “算了,这时节的野物都太瘦了,咱们也不是没带干粮,放它一条生路吧。”   “哦。”小泡儿是个听话的孩子,闻言也不坚持,飞快的消失后又飞快的回来了。“爹,我想跟肖叔叔他们去长长见识,成吗?”   这小子脑瓜子好使,手头的书都看了个七七八八,又不爱关在家里做文章,早就将能去的地方都踏遍了。如今实在没了新意,又常从肖鑫和秦勇口中听他们描绘的大漠黄沙、长河落日的壮丽景象,哪里按捺得住?   外头的肖鑫和秦勇一听,都齐声表清白,“可不是我们挑唆的啊!”   展鸰和席桐都给他们逗乐了,“没说是你们,这小子就这个脾气,听见什么都新鲜。”   这就是一匹野马啊,天生爱自由!关不住。   夫妻两个想了会儿,挺认真的说:“你太小了,一来我们不放心,二来说句不好听的,出去就是累赘,带上你,你肖叔叔和秦叔叔什么事儿都甭想干了。”   那两位可是正经的江湖侠客,前些年干的就是打打杀杀刀口舔血的营生,也就是这两年年纪大了,沉稳些,类似的事情才少了。   但到底是道上混的,多的是后起之秀想通过拍死前浪来给自己扬名,往往是他们不去找麻烦,却时常有麻烦主动找上门。   若只他们两个光棍儿,自然是不怕的,大不了血溅三尺、胳膊腿乱飞,谁怕了怎的?   可……带着个孩子?   不成,实在不成。   就算肖鑫和秦勇同意,展鸰和席桐也不会点头,这不是拿着好友当保姆吗?   小泡儿就着了急,“肖叔叔说的,他六七岁上就跟着骆驼队天南海北的走了!”   他还打小练武呢!张康叔叔都说等闲大汉都未必拿得下自己!   “我是孤儿,没爹没妈,不跟着人家走就只能蹲在原地饿死。左右是个死,自然是当个饱死鬼,都是被逼的!”肖鑫从后头打马上来,抬手就往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你跟我能比吗?”   小泡儿抱着脑袋哎呀一声,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腆着脸探出脑袋去跟肖鑫道歉。再看向展鸰和席桐的时候,也有点讪讪的。   展鸰半真半假的拧了下他的耳朵,想了下才道:“你真的太小了,过两年吧。”   小泡儿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眼珠子都亮了,“娘,你真许我去啊?”   他还以为能得一顿臭骂呢。   “我跟你爹也想去瞧瞧。”展鸰笑道,席桐就抓着她的手捏了下,小泡儿莫名觉得牙酸。   这几年一家客栈的葡萄和蜜瓜都顺利成活,且每年都结果很多,多的吃不完。可仍有遗憾。   葡萄倒罢了,听肖鑫和秦勇说不如关外的甜,但也差不离。唯独一个蜜瓜,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整个儿发生了品种变异!一点儿都不好吃了,还不如东边吃到的羊角甜瓜呢!   关外豪情,总是具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你这几年别荒废了武艺,等回头你弟弟大点儿了,我们也好放心出远门。”   “啊?不带小球儿啊?”小泡儿眨巴着眼睛,有些意外。兄弟俩一直同出同进,形影不离,冷不丁听说将来不带弟弟出门,他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席桐挑眉,“不到十岁不许出关,你想带他去倒也不是不可能,再多等几年吧。”   同样一件事,有小孩儿随行真的麻烦太多,各种不确定的因素都如同一颗颗不定时炸弹,叫人神经紧绷,根本就玩不成。   “别啊!爹说得对,弟弟太小了!”小泡儿飞快的在脑海中算了下,到弟弟满十岁还有多少年,立刻就对弟弟说了句对不起,决定他先跟爹娘出去探探路!   再过仨月他就八岁了,到十岁还有两年,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可要等弟弟的话,少说还得八年!八年啊!自己到现在还没活过八年呢,那得多久啊,想想就头疼。   等不了,等不了!   分批吧,分批就挺好。   秦勇就在外头笑,“你们也算能跑的了,这些年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若再出关,就只剩下出海了。”   别说,展鸰和席桐还真是想过出海!   还记得当初那位私奔的姑娘吗?她家就有一条船队,经营沿海各处并东南亚各国买卖,听说这一二年又要往西走,越发财大气粗了。   展鸰和席桐不是没想过搭顺风车,可想了想就主动放弃了。   原因无他,周期太长!安全性无法保障!   这会儿的海航可不是钢铁巨无霸的大油轮,全是木头的,只能靠风力和人力,在海上一漂就是论年的。什么保驾护航,什么空中救援,都是扯淡。一旦出点儿什么事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要是再往前拨十来年,他们两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中二青年,没准儿就热血上头的去了,但现在?   他们有家庭,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有彼此珍视的友人,还有成千上万指望着他们养家糊口的员工,实在承受不住风险。   海外此生无望,倒是关外,一来没什么特别大的风险,二来还有熟人,倒是可以走一走。   得了承诺的小泡儿开心极了,却也知道分寸,很明智的没跟弟弟说,只是拉着蓝辄低声耳语,“辄哥,你去不去?”   关外啊,蓝辄本能的一阵向往,又回想起肖鑫和秦勇无数次说起的无垠沙海和孤远蓝天,心中不禁起了涟漪,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此番入太学,未必有空。”   明年他要参加乡试,若哥哥姐姐一家果然三年后出关,恐怕他正在太学读书,若是教授和院长们允许外出游历,自然是好的;可听说太学规矩极严格,从京城到关外,一来一回少说半年,谁知道成不成?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二月二十三到了京城,会试都结束了,再过两天就该放榜了。   正是个大晴天,几人或是坐在外头,或是骑在马上,沐浴着久违的阳光。   除了小球儿,京城大家都来过几回,算是熟门熟路,此刻也不着急,只是不紧不慢的排队入城。   因每回都是从同一个门出入,这两口子多年来闹出好大阵仗,也算明星脸了,守城的几个士兵竟也认得他们,见了还说笑几句。   蓝辄父母兄弟都在此处,自然要先家去,断没有不入家门先拜访旁人的道理。   “今日先去见过父母,明日再去拜会。”他道。   展鸰一家人本想给郭先生留下亲人团聚的空间,谁知老头却死活不同意他们去别处住,硬拉着往贺家去了。   一行人在下个路口兵分两路,贺茗此刻还在太学内读书,郭凝母女亲自迎出门外。   许久不见,贺蓉俨然是个聘聘婷婷的美丽少女了。   两家大人先相互问好,然后才是小辈们之间的见礼。   贺蓉上前,落落大方的行礼,“小烨弟弟,小熠弟弟好。”   小泡儿学名席烨,小球儿学名席熠。   此刻他们也还礼,旁人倒罢了,小泡儿先就笑道:“多日不见,姐姐越发风姿出众了!”   众人纷纷抿嘴儿发笑,贺蓉亦笑的眉眼弯弯,面上微红,倒没扭捏。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小泡儿的脑袋,笑骂道:“如今你倒是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不是油嘴滑舌,”小泡儿笑嘻嘻的任她摸,“爹爹说的,不许说谎,我只好实话实说。”   几个大人听了,就都捂嘴笑。   笑了一回,贺蓉一低头,就见地上那个从未蒙面的小豆丁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瞧,不由得抿嘴儿一笑,顺手解下腰间新做的过年荷包,“弟弟生的真好,这个荷包给你玩。”   小球儿眨巴着眼睛,伸手去接荷包,又道谢,忽然扭头对展鸰说:“娘,姐姐真的好看!”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哄堂大笑。   郭凝亲自去搀扶了父亲,闻言笑道:“都是些伶俐的好孩子,外头到底还有些凉意,且先进去坐吧。”   “可不是么,”展鸰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里比黄泉州更靠北,太阳也快落山了,还真冷呢。”   郭凝又打发心腹人去太学传话,“告诉少爷,他日盼夜盼的贵客来了,今儿不必住校,明儿一早再回去吧。”   太学在城外,便是骑马回来也得将近两刻钟,故而学生们都住校。可若是本地的,只要自己愿意,又能保证不耽搁次日上课,愿意来回跑也无妨。   “倒是辛苦孩子了。”展鸰道。   “不怕,”郭凝浑不在意的摆摆手,笑的果然像是亲妈,“年轻人正该多跑跑,明儿早上套马车送他去,路上在车里继续睡就是了,也不必他自己操心。”   说完,又拉着两个孩子说话。   贺衍这会儿还被拘在宫里出不来,这也是为了防止作弊。   反正几个考官也挺苦逼,任命都是到了正式开考前两天才由圣人亲自发圣旨公布,然后就一直住在宫里,不得跟任何人接触。监考也是早上拉出去,晚上原样拉回来,出入都得搜身。监考完了,考生们解放了,考官们还得继续操劳,一直到全部阅卷结束,这才能出宫回家。   大略一算,贺衍前后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过家人的面了。   晚上贺茗回来,不等进门就听见他欢快的生意了,“祖父来了?叔叔婶婶和弟弟们都来了么?”、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裹着一阵寒气进来,身上宝蓝四象花团的大斗篷在身后掀起滚滚波浪,可见他行走速度之快。   他长得有几分像贺衍,不过更多的还是像郭凝,十分温柔和煦,可瞧着却要比蓝辄更张扬肆意些。   众人相互见了礼,不多时,几个孩子就玩到一块去了。   贺茗和贺蓉姐妹对玻璃匣子和八音盒果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啧啧称奇。   “爹爹做的!”小球儿非常骄傲的宣布了第无数次。   几个哥哥姐姐都熟练地摸他的脑袋,第无数次送上夸奖,“小球儿爹爹真厉害!”   小球儿便心满意足了。   那是,我爹爹最厉害,娘也厉害!天下第一等的厉害!   可惜孩儿小,嘴巴不跟趟,也只好想想了……   众人正一团和气的说笑,忽见管家满脸喜色的跑了进来,“太爷,夫人,宫里来了圣旨!”   宣旨的太监瞧着笑眯眯的,和气的很,见了面又道大喜,必然不是坏事。   稍后众人接了旨,却有些惊讶。   还真是让贺衍说中了,“圣人心思不可捉摸”,他竟被封为正四品右佥都御史?   从七品县令一口气跨过三品六级,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近臣? 第165章 番外九   次日一大早, 贺府大门就被前来送礼的人堵住了。   郭凝直接避而不见。   如今他们自家人都有点琢磨不透圣人的意思, 自然不好张扬。   除了几家平时就交好的, 郭凝叫管家把送礼的人一律挡住,又胡乱编了个理由不出门。   蓝夫人倒是带着两个儿子悄悄进了门,一见到她便真心恭喜, “如今你们也是熬出来了, 头几年的苦头没白吃。”   之前贺衍这一大家子在穷乡僻壤一待小十年, 圣人都不许他回京述职,磋磨的什么似的。好些人私底下都说这辈子怕是起复无望了。   谁成想, 风水轮流转,圣人好似忽然就解了对他们的不公正对待,瞬间用一道圣旨将他拖到了每日必须上朝的班子里去。   忆起往事, 郭凝也觉百感交集, 这会儿长长吐了口气,笑中带泪, “都好了,咱们都好了。”   蓝夫人安慰性的拍拍她的手,故意说些喜庆话, “如今你也是正经的诰命夫人了,回头且把礼服穿戴起来给我们瞧瞧, 必然是浑身的威风!”   郭凝果然破涕为笑, 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更多的是喜悦。   展鸰拉着两个小伙子说话,见他们肩头似有未化的雪片, 便顺势往外看了一眼,“呦,都这早晚了,竟还下雪?”   蓝輈笑笑,近似蓝辄的容貌中更多几分俏皮,“哥哥说昨儿夜里就下了,现在倒是小了些。”   顿了顿又道:“京城不比黄泉州,冬日漫长酷寒,有时候三月天还能飘几个雪花下来哩!叔叔婶婶可要当心,千万别冻着了。”   一听这称呼,在场众人不免又有些想笑。   蓝辄与他一母同胞,若单纯论年纪,实在该叫他们叔叔婶婶的。可蓝辄毕竟是特殊情况,也不好改,只剩下的小子,确实得正经论起来的。因此便出现了兄弟俩称呼不统一的情况。   “呦,这小嘴儿真甜!”展鸰笑着掐了掐他的脸,又故意逗他,“怎么你哥哥昨儿夜里瞧见了,你却没瞧见?”   蓝輈面上微红,尚未出声,旁边蓝辄已经语带笑意道:“他年纪小,难免贪睡,歇的早,故而不曾看见。”   虽然装着小大人似的,可到底也才九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蓝輈很不满意自家哥哥当众拆台的行为,一张小脸儿越发涨红,忙小声辩解道:“我每日都起得很早的!”   世家子弟不仅要早早启蒙,日日读书,更要学习诗书骑射礼乐等,偶尔还得跟着长辈出门聚会交际,日程安排的很紧,除非特别情况,想贪睡都不成。   展鸰失笑,果然狠狠夸奖了他几句。   蓝輈面带得色的挺了挺胸膛,可忽然觉得婶婶跟自己说话的语气同哄两岁的小弟弟时没什么分别,又觉得有点害臊……   展鸰亲自帮他们脱了大氅,又摸着手脸试了试,觉得有些凉沁沁的,便心疼道:“这样冷的天,难为你们娘儿仨竟顶风冒雪的过来,等到晌午太阳高照好歹还多些热乎气儿,正好蹭大户顿饭吃!这会儿来,早饭却过了的。”   众人都笑的东倒西歪,蓝夫人指着她道:“听听这嘴,好歹也是出入过几回皇宫的人,这一二年真是越发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又转头对郭凝道:“还说大户呢,咱们只看着这几个人,最大的大户可不就是她?”   他们这几家虽家底丰厚,可到底都是祖上积攒下来的,实在不比展鸰和席桐夫妻二人白手起家,亲自创下偌大家业,多少都是自己的。   蓝輈也笑着插嘴,“叔叔婶婶最能干不过的,这几回送过来的什么玻璃匣子、八音盒的,都是圣人也没见过的好东西呢!”   说完,又抱着展鸰的胳膊撒娇,“婶婶,若回头得空,且再做个八音盒给我吧?怪好听的。还有那玻璃匣子,外国的贡品也没有恁般剔透无暇……”   “看在你嘴甜的份儿上,”展鸰伸手点点他的额头,笑道,“回头我就跟你叔叔说。”   又对几个孩子道:“都有!”   众人笑闹一回,丫头们重新换过热茶和果子点心,蓝夫人吃了口热茶润喉顺气,这才难得不跟对外人似的端着,一撇嘴,习惯性的压低声音道:“大冷天的,难得两个孩子也有几天假,谁不爱在家里歇着?我只不爱伺候罢了!”   说着,就比了一个二。   展鸰和郭凝瞬间心领神会。   蓝源在蓝家一众本家分家的同辈中排行老五,他的亲哥哥便是排行老二的蓝瀚了。   以前在外,天高皇帝远,谁爱论这些?不过如今既然回来了,一众亲友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时常聚在一起做这做那的,少不得又要讲起来。   说起蓝瀚,饶是郭凝这样好涵养的人也有些不屑,“他竟还没离京?”   “哪里肯走!”蓝夫人嗤笑道,“前番将朝中大半人得罪了个遍,圣人也不待见,如今倒是肯豁出脸去求到老爷跟前……到底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老爷也不好全然推脱。谁知他竟贪心不足!这一年年的,越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早前好容易给他弄了个从五品员外郎的官儿,既清贵又松快,好好混着熬资历也就罢了,他偏嫌没有实权!”   “如今又腆着脸要什么外放,县令又嫌官儿小,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气的老爷趁前些日子回本家,在老太爷跟前骂了他一通,倒是略安分了几日。听门子说今儿早上老远瞧着又往这边来了,我干脆带着两个小的往这头来给你们贺喜!你可别嫌我聒噪。”   展鸰和郭凝都听得瞠目结舌。   当年就觉得蓝瀚没数,没成想几年下来……更没数了!   展鸰久违的起了一点八卦的心思,坏笑道:“你那大侄儿如今怎样了?”   “快别提什么侄儿侄女的!”蓝夫人露出一副你可饶了我的表情,“还真不如去地方任职,这里风光是风光了,可遍地是亲戚,躲都躲不开!轲儿考了几回,如今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年的时候倒是见了几回,脾气越发暴躁了,瞧着人都阴沉了。之前我那嫂子还有脸来求荫庇的名额,老爷没搭理,只说原先说定了的,要么顾老的,要么顾小的,哪里有天下好事都给他们占了的道理?”   蓝轲比蓝辄和贺茗都要大,可如今这俩人都是正经秀才公,说不得明年便是举人老爷,可他偏偏还是白身,又日日听人说起,难免明里暗里比较,自然暴躁。   “他们没闹腾?”郭凝笑道。   “哪里能不闹!”蓝夫人啼笑皆非,“不过老太爷倒还没糊涂,问明白前因后果后也没说老爷。我们也怕夜长梦多,转头就把名额给了分家两个有天分的孩子,如今才刚出考场,也不知今年考不考得上举人。”   “你们夫妻好果断,正该如此。”展鸰夸赞道。   这事儿是蓝瀚理亏不假,当着面儿,老太爷也不好偏心。可若蓝源一直掐着名额,自家不用又不肯给亲兄弟,时间久了,旁人心中难免不平。便是蓝家人,保不齐也要有意见。   可他转头就给了分家,而且那俩孩子还真就是争气,即便是老太爷,这下也没的说了。   分家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蓝字!都是自家人!   而且在外面看来,蓝源这种做法实在太无私、太公平了!   择优,不以亲疏远近计!   大人们在这里说正事,几个孩子也在下首闲聊,先还是窃窃私语说悄悄话,谁知声音渐渐地就大起来。   “你去说!”   “你怎么不去?”   “那是你娘!”   “对啊,还是你去!”   “这还是你家哩,我不去!”   “民以食为天……”   展鸰几人对视一眼,冲下面笑道:“什么事?”   话音刚落,就见小泡儿一个趔趄,也不知被谁推了出来。   他踉跄两步站稳,满脸难以置信的扭头看,一群孩子冲他笑的人畜无害。   娘咧,他竟然被哥哥姐姐们一起坑了!   小泡儿不禁想念起还在屋里睡觉的小球儿,忽然感受到了兄弟小的痛苦。好弟弟啊,你且快快的长!兄长我孤身一人应付不来!   他挠挠头,先飞快的瞧了郭凝一眼,脸红红,这才赶鸭子上架的对自家娘亲说:“娘,他们都说想吃你做的烤乳猪哩!还有烤鸭啥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的指着后头几个无良兄姐道。   蓝辄等人手忙脚乱的摇头:“……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几个大人噗嗤笑出声,郭凝拍手笑道:“说起来,我也有些想着了。”   蓝夫人也跟着点头,“可不是么,我只吃过一回,至今念念不忘哩!外头烤的酥酥脆脆的,里头多多的塞些蘑菇、鹌鹑蛋什么的,肥而不腻,端的好吃。”   见她们也这么说,刚才还想努力辩解兼洗清嫌疑的孩子们也统统闭了嘴,然后将视线齐齐投到她身上,浑身上下都写着想吃!   展鸰十分无奈。   她可是来做客的!   “……而且这烤乳猪也不是什么猪都能用,这匆忙之间”展鸰还没说完,郭凝和蓝夫人便齐声应道,“这个不难!”   两位夫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他们两家虽不敢说是头等世家,可想短时间内买到几头合适的乳猪,应该不难!   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还能怎样呢?展鸰只好闭了嘴。   “行吧,晚上咱们加一道烤乳猪!”   这道菜做起来太复杂了,又得小火慢烤,中午肯定来不及的。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眼前可不止一个半大小子,一头乳猪肯定是不够的。再加上几位长辈,嗯,保守估计,先来两头吧!   “噢!”   几个孩子立刻高声欢呼起来,脸上多了几分平时少有的放肆欢乐。   展鸰笑着摇头,到底是孩子呢,不如……就再加点蛋挞?   蛋挞外酥里嫩,营养丰富,又好消化,连小球儿都能稍稍吃点,算是少有的几样老少咸宜的点心之一了。而且关键是做起来不算很麻烦,一次就能烤很多很多!   既然有好吃的了,蓝夫人干脆叫人去宫门口等着,稍后蓝源下朝,直接叫他来贺府吃饭。   展鸰:“……”   谁知刚入夜,蓝源竟然和贺衍一起回来了!   众人都十分惊讶,因有客来访而决定这几天都要住在家里的贺茗头一个回过神来,欢欢喜喜的迎上前。   许久不见家人,贺衍也有了点恍如隔世之感。   他拉着贺茗细细看了一回,忽然动了动鼻翼,“好香,好香!”   众人大笑出声,贺蓉和蓝辄陪着展鸰从后头进来,闻言笑道:“爹爹好灵的鼻子,是婶婶下厨呢。”   贺衍又跟展鸰和席桐问了好,转脸对妻子道:“客自远方来,你却叫人家下厨,这可真是。”   “也不怪他们,”展鸰笑着摆摆手,“大家天南海北的,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聚得了一次,我难免手痒,想要卖弄一回。”   贺衍也跟着笑了,点点头,“若论起手艺,这个倒是……”   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腹如擂鼓,饿得很了。   小泡儿大声问道:“宫里不是汇聚天下奇珍么?难道伯伯饿着了?”   贺衍笑着弹了他一下,又捏了捏他的胳膊,“好小子,越发结实了。饿倒是没饿着,只也确实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皇权至高无上,确实能弄得到天下所有奇珍,但……他们不敢吃啊!   他是去监考的,又要准备时刻被圣人召见,那些味儿重的、刺激的,汤汤水水容易上茅房的,就都不能吃。   甚至因吃肉容易放屁、打嗝、肠鸣,不仅不雅观,而且气味难闻,为防君前失仪,也只好不吃。   这么一来,他们能吃的真的就很有限了,平时若饿了,也只好胡乱塞些点心。   一天两天也就罢了,奈何他们这一去就是许多天!   不怕说句犯上的话,只怕蹲大牢还更自在些。   看着瘦了一大圈的丈夫,郭凝心疼不已,“正好今儿有才送来的鲜鱼,我叫人做了鱼片粥,你且先缓缓肠胃。”   烤乳猪什么的,略尝一点也就罢了,倒不好大吃大嚼,不然只怕清淡了这许久,适应不了。   正如展鸰所言,几家人难得这么齐全的聚在一起,不多时便气氛高涨起来。   大人们自凑在一处说话,孩子们也在隔壁花厅玩耍,又做些投壶、猜谜、连句之类的玩意儿,十分热闹。   小球儿太小了,什么都干不来,只是跟着傻笑。小泡儿便大大方方的给他派了个活儿:将众人投壶时丢在外头的羽箭都收拾起来。   蓝輈愕然,小声道:“你也忒坏。”   小泡儿挠头,将两只手一摊,“那你说叫他做什么好?不带着他玩保不齐要哭闹。”   蓝輈语塞,觉得倒也是这个理儿。   一众大孩子沉默着看场中,就见那小胖球儿乐颠颠撅着屁股捡拾,蹒跚着两条小短腿儿,十分认真,不多时便抱了满满一怀。   “哥哥,给!”他美滋滋的跑过来,将怀中乱七八糟的羽箭递上,两眼亮晶晶的,满脸都写着求夸奖。   众人:“……”   “真乖!”贺蓉率先上前,用香喷喷的手帕替他擦了擦微微见汗的小胖脸儿,再次肯定道,“你可真厉害呀!”   小球儿嘿嘿笑了几声,越发高兴,“还能捡!”   蓝輈都快哭了!   这孩子太实诚了!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蓝辄难免有点心虚,忙道:“不如咱们换别的玩儿,行令或是连句吧。”   贺茗才要带头响应,忽然就见小球儿瘪了嘴,非常气愤的道:“不带我玩儿!”   玩儿别的,他就没活儿干了!   蓝辄:“……”   贺茗:“……”   众人一阵沉默,还是心细的贺蓉头一个回神,先狠狠踩了自家兄长一脚,又朝蓝辄皱着鼻子哼了声,小声嘟囔道:“偏你们事多。”   蓝辄&贺茗:“……”   我们冤枉,那是真冤!   贺姑娘又哼了声,十分高傲,并不理会他们,只是柔声安慰小球儿,最后提议大家……画画。   小球儿毕竟还小,握毛笔是不可能的,所以大家一人面前摆了一块装饰精美的石板,就用滑石在上面涂抹。   天晓得贺府的仆人是怎么在短短一刻钟内,就找出来这么多石板!   已经正式迈入科举大门的蓝辄和贺茗:“……”   两人硬着头皮往贺蓉的方向看了眼:真的,我们都过了用石板的年纪了!   蓝辄也是面红耳赤,别别扭扭的蹭过来,非常羞耻的对两位兄长抱怨,“哥,茗哥,我三岁就不玩这个了!”   蓝辄面无表情的横了他一眼,蓝輈本能的缩了缩脖子。   是啊,他九岁已经觉得如此羞愤欲死,更何况两位秀才兄长?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真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有些人瞧着风光,可背地里却被人软刀子逼着用石板画画……   他们竟也有今日!   偏那边的贺蓉还抽空抬头,温温柔柔的冲他们一笑,轻飘飘道:“怎么不动笔?小球儿都画了一座房子了。”   一座房子……   房子……   蓝辄和贺茗再一次感受到了澎湃的羞耻!   蓝輈已经快哭了。   最后没办法,蓝辄和贺茗积极自救,拉上蓝輈,缩在角落里进行了石板上的连句。   三方你来我往,激烈非常,然后蓝輈飞快的败下阵来……   他跟两位兄长的学识、见识以及格局,甚至是反应速度,真不在一个层面上。   蓝辄眉头微皱,还是那副君子如玉的模样,可眼中已经明晃晃流露出不满。   蓝輈气红了脸,非常想摔石板!   你们都是秀才了,嫌弃我跟不上?!要脸吗?   九岁的男人也是有脾气,有尊严的!   蓝二公子当即非常强硬的表示自己退出这项游戏,专心等着吃烤乳猪!   话音刚落,就听贺蓉声音甜美的道:“不爱跟他们玩就来这边吧,小球儿想叫你陪他画画哩。”   蓝輈:“……”   我也不想用滑石在石板上画画,谢谢!   九岁怎么了?   中孩子怎么了?非得被大孩子和小孩子排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