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董舒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夕阳红(大叔攻&大叔受) 作者:七世有幸 文案 大叔攻&大叔受 那是他生命中最孤独的一夜, 但他活着看见了太阳升起, 而那太阳从此再也没有落下…… ====================== 第一章   这是一个,叔攻X叔受的故事。   攻是个已经站在人生巅峰、准备退居二线的总裁。   虽然是个叔了,却模样极好,身姿修长又矫健,气质儒雅又风流。   由此可知他是个基佬。   攻有一儿一女,原配早逝。   他年轻时四处沾花惹草,且男女不忌,所以不招儿女待见。   攻的女儿年纪比较小,毕业了到公司帮忙没两年,迷上了一个小职员。小职员很帅,业务能力也还行,可惜力气不往大道使,老动歪脑筋,寻思着勾搭上老总女儿一步登天。   攻识人很准,一早就十分反对他们谈恋爱,奈何女儿坚决不听,多少也有与他较劲的心理。   直到有一次,女儿和小职员闹别扭,小职员不慎露出马脚,暴露了心术不正的本色。   攻看在眼中,忍无可忍,让下属调查了一下小职员的家庭背景,发现此人是被收养的,而且养父也在自己的公司当底层会计,干了很多年。而他当初正是靠着养父托关系才进的公司。   攻决定把这个养父叫来谈谈。   他认定小职员无可救药,家长肯定也是心术不正之辈。   于是攻与叔受见面了。   受仿佛是攻的反义词,穿着过时、眼神惫懒,浑身透着一种被生活压垮的怠惰感,见到总裁就点头哈腰,然而连“点头哈腰”的动作都显得敷衍了事,仿佛只是走个过场。   简而言之,他已经是一条咸鱼了。   攻一看这模样,愈发认定这家子想钱想疯了。然而隐隐约约地,他又觉得受有几分眼熟,也可能是错觉。   攻拿出总裁的气势,开始含沙射影,嘲讽受的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勾搭自己闺女。   受心中十分懵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养子干了什么好事,然而听攻说话这么难听,下意识地就开始维护儿子。   受咸鱼一般歪在椅子上,笑眯眯地回话,一来一往都跟攻针锋相对,俨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攻对他鄙夷到了极点,却不肯自降身价,保持着风度递过一张支票。   攻:“公司有些人事变动,你和你儿子明天都不用来上班了。你家或许经济比较困难,这是一点心意。年轻人嘛,好好努力,总能给自己挣出一份前程,你做家长的多教育教育他。”   这句话的中心思想是:“拿着钱滚得越远越好。”   受慢吞吞地拿起支票看了一眼。   受:“老总,我听说有钱人一般都开空白支票。”   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竟从未见过厚颜无耻得如此直白之人。   攻摔了张空白支票到受脸上:“你可以走了。”   受慢吞吞地伸手从脸上拈起支票,又走了个点头哈腰的过场,离开了。   第二天,攻就跟手下说了一句,把那父子俩都辞退了。   癞蛤蟆一走,攻神清气爽。转念一想,又想看看这家人到底有多不要脸,就去查自己账户少了多少钱。   结果对方那张支票还没兑现。   攻又等了一周,天天查帐。   对方一直没拿钱。   攻渐渐醒悟自己埋了颗定时炸弹,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出大招。   与此同时,攻的女儿发觉受的养子被辞退了。   女儿虽然逐渐看清了小职员本质,但还是觉得自己爹做得过分了。因为受这些年来从不出错,小职员在业务上也没什么毛病,等于是被公报私仇。   于是女儿上门看望了他一次,帮了他最后一个忙,在合作的公司里介绍了个低调的新工作给他。   小职员这个时候还想着撩她,把她钓回来。   受冷眼旁观。   等她走后,受对养子说:“你知道人家怎么看你吗?”   受把攻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养子大怒:“你们谁都瞧不起我!”   受是同性恋,很年轻的时候就收养了这个孩子。   后来因为闹出丑闻而失业,不得不带着养子换了个城市,考了中级会计,才重新得以糊口。   养子小时候受了这件事的刺激,无法保护爸爸,还跟着被欺负,于是从此一门心思出人头地。   他认为自己看不起受,迟早要挣到特权阶层,摆脱自己的出身。   养父子之间一直沟通不畅,他长歪了,受也无能为力。   另一边,攻得知女儿还在帮助小职员,很生气。   他训斥了女儿一顿,孰料女儿竟针锋相对,斥责他沾花惹草,女秘书比自己年纪还小,有伤风化。   攻:“你们母亲都去世二十年了,我难道要单身一辈子?”   女儿:“你可不是单身了一辈子吗?你那些狂蜂浪蝶不过是长炮短炮的区别罢了!”   攻感觉胸口一闷。   晚上,儿女都长期不回家,攻心情郁闷,一个人随便找了家酒吧买醉,想自暴自弃地闭眼约一炮。   结果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意外遇到了受。   攻实在没想到受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受叼着烟,还是一身松松垮垮的过时打扮,在灯红酒绿的酒吧里,咸鱼得标新立异。   两人脸色都不好看。攻一见受就忍不住要拿他撒气,嘲讽了几句,却没注意脚下,不知踩到谁的呕吐物滑了一跤,蹭了一屁股呕吐物。   受:“……”   攻:“……”   受为了憋笑,抖得直掉烟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摆出一脸狗腿的样子:“您去洗手间躲着,我帮您去买条裤子来换?”   攻狐疑地看了他几眼,这才躲进洗手间。等了半小时都没见受回来,他十分怀疑受耍了自己,借机报仇。   受却叼着烟回来了:“商场都关门了,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个路边摊……”   那牛仔裤的口袋上还绣着只硕大的、一脸灿烂的米老鼠。   攻沉默地换上米老鼠裤子,拿了一把票子给受,名为买衣钱,实为封口费。   受也没推辞,笑眯眯地收了,又问:“您还需要什么服务?”   攻一脸晦气地转身就走。   走出了大门,突然想起那张还没兑现的支票,想问受到底什么时候取钱,就又折了回来。   结果却看见受在人群中找寻良久,拎出了买醉的养子,要把人拖回家。   养子喝高了:“不要管我,你们都看不起我,还管我干什么,让我死了算了——”   受:“人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你脑子不往正路上用,谁也救不了你。”   偷窥中的攻愣了一下,十分意外。   受还在继续说:“你小时候还知道拾金不昧,懂礼仪知廉耻,怎么越活越退步?还想着糟蹋人家闺女……”   养子被戳到了痛处,反唇相讥:“那是不如你,糟蹋的都是男的。”   受脸色一白。   攻偷窥得出神,想溜已经来不及了,受已经走到了几步开外。   受一转头,发现了攻。   气氛十分尴尬。   受:“还有什么事?”   攻:“哦,我是想问……”   攻是何等样人,从几句对话里已经推断出了不少信息,对受很是存了几分歉疚:“我是想问,你要是还没找新工作,要不要回来继续工作。” 第二章   攻话音刚落,受就答应了。   速度之快,俨然为五斗米转体七百二十度接托马斯全旋式折腰。   攻的那点儿歉疚迅速灰飞烟灭。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子那德性,老子能好到哪里去?   受早已不指望靠养子养活自己,所以保留一份混吃等死的工作还是有必要的。   于是受又回去当他的会计。   总裁大发慈悲不把他连坐,他表示感动,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提高工作积极性。   一个月后,攻偶然想起这桩事儿,叫来受的主管问了几句话,得知受那个底层岗位,同事都是毕业没两年的年轻人。   而受在同一个岗位赖了这么多年,从没过出错,业务很仔细,却也从未获得过晋升。   攻:“为什么不提拔他?”   主管:“以前找他谈过,他资格比我还老,就说不愿意升职,只想当颗角落里的螺丝钉。”   攻:“……”   受只差把“咸鱼到退休”的人生计划刻在桌上了。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在人生巅峰站了几十年的攻痛心疾首。   人生巅峰攻也是有烦恼的。   比如儿女还是不待见他。   攻的儿子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指哪打哪,然而每次遇见攻,就面无表情地半鞠一躬,唤一声:“父亲。”   攻活到今天,从没见过第二个活人这么唤自己亲爹。   他每次听到这声端庄肃穆、冰冻三尺的“父亲”,都觉得自己又减了1s。   攻的女儿则将与他作对视为己任,一谈话就吵架,一吵架就拎包出门上飞机,去伦敦广场喂鸽子。   一日,攻训斥女儿没上进心,女儿顶嘴时又拿他的娇滴滴女秘书说事儿,稀里糊涂吵了一架,拎包出门去了。攻猜测半个伦敦的鸽子都是她养活的。   攻寂寞如雪,回望着自己的峥嵘人生,在公司里游荡,不觉间游荡到了受所在的部门。   受正捧着一沓报表不知要送往何处,在走廊里迎面遇见了攻。   四目相对,攻阴沉着脸。   受想了想,端正了态度半鞠一躬,肃穆道:“老总。”   于是攻的脸色更阴沉了。   然而攻还记得上次拿受撒气之后的遭遇,不由得低头检查了一下地面。   受已经与他擦肩而过,走远了。   攻猛然间又想起了那张空白支票。   攻:“站住。”   受:“?”   攻:“你……”   总裁有总裁的矜持,空白支票已经给出去了,总不能追着问人什么时候兑现。   攻拐弯抹角地提醒他:“你儿子现在还好吗?”   受:“报告总裁,他在那家合作公司里勤勤恳恳,老实上班,没再勾搭谁家闺女。”   攻:“……这种细节就不必报告了。”   受看着攻的脸色,几秒后似乎恍然大悟,笑道:“一直没机会感谢您网开一面,我请您喝杯咖啡吧。”   攻的公司占地很大,内部也设有咖啡店。   咖啡店正在搞活动,受走去柜台,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折扣价15块8毛。   攻:“……”   攻找了张桌子坐下等着,想看看受还要找什么理由扣着支票。   然而受端着那杯咖啡走过来,直接搁到了攻面前:“您慢慢喝,我还要去送报表。”   攻:“……”   攻眼睁睁地看着受捧着报表去远。   15块8毛把攻打发了。   攻坐在原地,把咖啡一口一口喝完,决定回去就炒了受。   他丢了空杯子,打开手机,发现那张空白支票在两分钟前被兑现了。   受一共取了15.8元。   攻愣了一下。   他隐约觉得受的人设有点崩了。   不要钱?   这是在嘲笑自己吗?还是想让自己觉得亏欠他?   既然不要钱,当时为什么要讨走支票,又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兑现?难道是吊着自己,作为一种报复?   攻想了很多种可能,然而脑中浮现出受那张惫懒的脸,又实在揣测不出他的内心活动。   两个月后,下属向攻汇报:“您上次让我调查的那个小职员,在新公司又被辞退了。据说是因为男女关系。”   下属是知道攻替女儿赶走那癞蛤蟆的事的,通报这个消息,用意在讨好攻。   攻愣了一下。   攻把女儿叫到办公室:“我一早说了那是个渣渣,你不信……”   女儿:“我现在信了。”   攻:“……嗯?”   女儿:“我已经看穿他真面目了。谢谢你。”   女儿表情十分别扭,说完就走了。   攻心情忽然大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不容易,不容易。   接着他又想起了受。   攻又把受叫到办公室:“你儿子……”   攻本来想问:你儿子失业,你又没拿我的钱,你这么点工资能活命吗?   岂料受只听了个开头,就开始点头哈腰:“老总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儿子那点破事儿上午才出来,下午就被您老知道了,活神仙哪。”   攻:“……”   受:“我儿子的确是个渣渣,上次在这里怼您是我不对,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攻:“我本来就没计较……”   受:“老总英明!老总这么宽宏大量,再把他招回来给一次机会呗?”   攻眉头一皱:“你……”   受歪在椅子上,露出死皮赖脸的微笑。他身上有很重的烟味,嘴角开裂了,眼角还有点发红。   攻突然明白了。   受以为自己把他叫来是为了羞辱他。于是他抢先跳进泥里滚一滚,借此堵上自己的嘴。 第三章   攻猜得没错,受此刻只想尽快把他激怒了,长痛不如短痛,最好他下一秒就让自己滚球。   岂料攻盯着受看了半晌,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攻冷不防冒出一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受搁在大腿上的手触电般缩了缩。   受面不改色道:“别开玩笑了,我哪有福气被您看见。”   攻一想,似乎被说服了:“也对。”   攻:“我这儿的确有个机会,但不能给你儿子,只能给你。”   受愣住了。   攻:“你儿子已经没救了,但你工作素质还过得去。”   攻指了指站在一旁待命的娇滴滴女秘书:“以后我秘书不出现在办公室里了。”   女秘书冲受笑了笑。   攻:“所以我需要一个为她分担一点活儿的助理。你待在这里,负责基础文书工作,帮我接电话和打电话,还有些平时的杂事。工资涨三倍。”   受:“……”   攻:“顺带一提,你只有转岗和退休两个选择。”   受知道攻不可能纯粹发善心,八成是真的需要添个助理。   但他这一次却没有立刻托马斯全旋折腰。   攻打破了他的咸鱼计划,也并未指望他感恩戴德,气定神闲道:“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一下。”   某财团继承人举办生日宴会,攻接了邀请函,不得不捧这个场。   该大佬比攻年轻几岁,平时不管事,因为沉迷酒色而发福显老。   席上出现了不少娱乐圈小明星,男男女女无不盛装出场,笑靥如花地伴在大佬们身旁。   时间过了午夜,宴席氛围愈发迷醉,主人喝了酒还磕了药,一手搂一个小明星,就差当场干起来。   攻也喝上脸了,眯眼笑着与人寒暄。   有落单的小明星上前搭讪,攻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商业伙伴甲:“你怎么突然柳下惠了?”   攻:“我口味比较挑。”   商业伙伴甲:“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当年后宫那规模……”   商业伙伴乙:“别光说人家,你自己这些年干过多少人,还记得清不?”   商业伙伴甲大笑:“别说名字,脸都忘了。”   攻心中突然暗惊。   攻心道:卧槽,我当年会不会干过那家伙?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受的样貌,虽然不修边幅,但真要评价的话,五官没有一处可挑剔。可以想见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   攻更加用力地在回忆里翻找,脑壳突突作痛。   没有。   他真不记得干过这么一号人。   商业伙伴乙搂着刚才落单的那个小明星:“真的,你为啥一直不来投资娱乐圈呢?美人大把啊,各种款式应有尽有,争着往你床上爬……”   说着远远指了指那财团继承人:“那位现在已经算是返璞归真了,想当初那壮举,啧啧啧……”   攻打着哈哈,掩饰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   受在做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某个久远的宴席上。宴席的主人脱光了他的衣服,把他按在桌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用香槟酒瓶捅他。   众人快活的笑声在四周回荡。   当年的受是个小演员,没背景,混了数年只在几部电视剧里打过酱油。   后来有个小导演私下找他聊骚。对方说喜欢他,他也喜欢上了对方,俩人偷偷厮混了三年,还去乡下抱养了一个孩子。他也终于得到机会开始出演男四男五,十分满足。   三年之后,经济危机扫荡全国,导演投入大半身家的一部戏遭到撤资,终日借酒消愁。   又过了数月,导演等不到转机,带着他四处往饭局上凑,试图寻找投资。   在饭局上,他见到了一个似乎很有背景的胖子。   “似乎很有背景”,是他根据导演谄媚的笑容推断出的。   胖子也开始找他聊骚。他说自己有爱人,干脆地拒绝了。   直到那句话出口为止,他的人生尚算顺利。   ……   宾客们满是醉意的起哄声。   污浊的香槟酒液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淌。   “来吧,谁看上了领回去呗!”宴席主人大方地将他往人群里一丢,众人慌忙笑着躲闪。   他被抛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嫌恶地推开他,露出了粘上呕吐物一般的表情。   梦中的他静静望着攻年轻时的脸,没有任何反应。   ……   “我救不了你……”导演跪在地上,将遍体鳞伤的他拦在家门外,眼中全是恐惧,“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求你走吧,我真的没有办法……”   ……   “对不起啊,你的那个……不雅照片……流传太广,剧组承担不起负面影响。”负责人焦虑地抹抹汗,“说到底是你带来的麻烦,这角色只好换人了,相信你能理解。”   ……   “爸爸!爸爸!”孩童的哭叫声,“学校里的小朋友为什么要打我?”   ……   受在午夜惊醒,胃里一阵阵地抽疼。   他躺了几秒,发现刚才是被门厅里传来的动静吵醒的。   养子正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往自己房间走。   受捂着胃走出卧房,打开灯:“你去哪里了?”   养子一身酒气,没有回答。   受:“坐下,我们谈谈。”   养子顶着黑眼圈看了看他,走到沙发坐下了。   受:“不是答应我老实工作的吗,为什么要去勾搭副总的老婆?”   养子:“她先勾搭我的。”   受:“她许诺你什么了?又是什么一步登天的捷径?”   养子不吭声。   受盘腿坐在了他对面的地板上,仰头看着他。   受:“小阳。你是不是很后悔被我收养?”   养子吃惊地看着受,眼圈慢慢红了。   受叹了口气:“我没有当个好爸爸,对不起。你长大了,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以后你还愿意回家,就回来住。除此之外,不必再把我当父亲。”   受不再等待养子的回答,爬起来慢慢走回了卧室。   翌日,受站到了攻面前,半鞠躬:“谢谢老总赏饭吃。” 第四章   受进驻总裁办公室后,在工作态度上并没有明显转变。   他依旧维持着一贯的行事风格。攻交代任务,他就会第一时间动起来,高效率零失误地完成。   而在完成后的下一秒,他就会像断了电般,“咵唧”一声坐倒在办公室角落的桌子后,假装自己是一株盆栽。   只要攻不跟他说话,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攻每次从手头的公务里抬起头,看见那张神游天外的咸鱼脸,都觉得辣眼睛,恨不得在他的桌子上刻个“早”字。   攻虽然招了受当助理,倒也不需要他做多少事。   攻年轻时风流成性,如今带一个比女儿还小的美女秘书在身边,即使不真的干什么,也是种个人形象的昭示。他女儿屡次抗议过这一点。   现在女儿在恋爱一事上听了攻的话,所以攻也略作妥协。   女秘书分了些琐事给受,自己则去负责其他业务。   攻的女儿对他的这个新助理表示了高度首肯。   攻的儿子则在这周的例行汇报结束后,转身走出房门之前,面无表情道:“父亲。”   攻:“……”   攻点点头:“什么事,壮壮?”   被报复性地唤出小名的儿子嘴角一抽,脸色愈发冷淡了下去,缓缓朝角落里的受望去了一眼:“父亲,请注意公众形象。”   攻:“?”   这不正是为了注意才招的人吗?   儿子离开后,攻又打量了一下受,皱起了眉。   他之前看惯了受这一身腌咸菜似的打扮,竟然没觉得违和。此时方才意识到,以后受是要跟着自己出现在各种对外场合的——比如三天后的股东大会。   攻叫了受一声:“你今天下班后,去理个发,然后给自己买身西装。定制来不及了,就买成衣吧。”   受转过头,茫然地看着攻。   攻:“发型我给你几张参考图,西装我给你列几个牌子。”   受依旧茫然地看着攻。   攻:“怎么?”   受:“报销吗?”   攻:“……”   攻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没搞明白,作为总裁助理,维护自身形象是你的工作职责之一。”   受:“不报销吗?”   攻:“……”   攻额头青筋跳起:“我已经给你涨了三倍工资,你每天就干这么点破事儿!”   受仿佛没有察觉他的脾气,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不报销的话,我能淘宝一下高仿吗?其实看着也差不多……”   ……   攻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灌下,才勉强找回心平气和的声音。   攻无力道:“……报销,报销。”   受:“哎,谢谢老总!小的下班就去。”   受拿着老总的钱,再也不心疼,出门打了个的,找了家高端理发店,点了位最贵的Kevin,折腾了一小时。接着又直奔攻交代的品牌男装店。   翌日受来办公室报到时,已经改换了行头。   受:“老总,这样行么?”   攻神情复杂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攻:“你穿正装的时候,能不能给我抬头挺胸?”   受听话地挺了挺。   攻又将他脚打量到头,无力道:“就这样吧。”   攻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有人穿着如此挺括的正装、光亮的皮鞋,看上去却依旧是一条咸鱼。   这简直是人类未解之谜了。   受转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拨了一下新剪的头发,凝视着自己的脸。   二十年了,生活将人刀削斧劈,雕刻出了另一副模样。   不会有人认出来的,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若不是生计所迫,确实需要这翻了三倍的工资,他可能真的会选择滚蛋。   在那个年代,他被丑闻逼到退圈,又被导演拦在家门外,不得不另寻生计与住处。   八卦无论在何时都是传得最快的。他的家人朋友很快就都听见了传闻,纷纷与他断绝了往来。就连养子同学的家长都闹到学校,要求学校赶走“那种人的小孩”。   他走投无路,改了身份证上的名字,带着养子辗转流浪了好几个城市,换了无数没有合同的工作,有时能讨到工资,有时不能。   直到几年之后,人们逐渐遗忘了当初的丑闻,也认不出他的面容了,他才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从头学习,成了一个小会计。   那时候,攻的公司初具规模,却还没有成为今日的庞然大物。受在此工作时,曾经远远看见过总裁的脸。   受立即认出了那张相当英俊的脸。毕竟他每做一次噩梦,就会重温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还记得,当自己全身赤裸地被抛到攻身上时,攻嫌恶地推开了自己。   那避之不及的眼神,反而令他感到安全——攻与那胖子不是同一类人,这就够了。   从那之后,受就安心地躲在攻这公司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朝九晚五。   他不敢跳槽,也不敢升职。他小心谨慎地避开一切崭露锋芒或抛头露面的机会,于是这种沉默与逃避渐渐成为一种本能,成为自身气质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抱负,没有什么指望,每年生日的许愿都是“平安无事到老”。   直到现在。   股东大会当日,受亦步亦趋地跟在老总屁股后头,闷声不吭地拎包倒水递文件。接待厅里有人找攻寒暄,他就退开几步低头数地砖。会议室里攻上台讲话,他就走到阴影处cos盆栽。   一天的会议结束,一切都很顺利。   攻站在大门边送客,受在他身后继续数地砖。   攻的女儿走了过来,与攻说了几句话后,无意间看了受一眼。   女儿:“不错嘛,大变样了。咦,你长得有点像……那个那个……”   攻:“?”   受脸色一白。   女儿:“啊,想不起来了。”   攻:“……”   攻心虚地想:难道我果然还是干过他? 第五章   攻在心里给受预设了一个月的试用期。如今一个月过去了,受的表现不温不火,股东大会等重要场合也没犯错,当个打酱油的助理已是绰绰有余。   然而,受从股东大会回来之后,状态就不太对劲,时常心不在焉。   “喂。”攻不得不喊他。   受回过神来:“老总有何吩咐?”   “倒杯咖啡,说了两遍了……”   受赶紧一边认错一边去找壶。   攻皱眉看着他:“这两天怎么神游天外的?”   受倒完咖啡,沉默了片刻,忽然唤了声:“老总。”   攻一听他严肃的口吻,心里咯噔一声。   其实,最近攻的脑子里三五不时就会转过一个念头:我干过他吗?我没干过他吗?   干过的话,又怎会毫无记忆?没干过的话,又怎会连自己女儿都觉得他眼熟?   要知道攻虽然换过很多任情人,但对每一任都还是挺好的,交往时送礼绝不手软,分手时还会给分手费。   如果受真的是其中一任,如今把日子过成这样,攻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会再塞张支票给他。   “什么事?”攻也端正了态度问。   受搓搓手,开口了:“上次你让我去买西装,我还买了双皮鞋……能一起报销吗?”   攻:“……”   攻简直无力吐槽:“报。”   受点头哈腰:“谢谢老总,老总圣明。”   攻不耐烦地挥挥手:“干你的活去。”   受却没有马上离开,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受:“老总。”   攻:“又怎么了?”   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什么……如果有一天,我当不成助理了,还能回去当会计吗?”   攻费解地看着他:“你已经过了试用期。”   受:“只是做个假设,万一有那天呢?要是我……在工作上没犯啥错,可不可以给个继续为公司发光发热的机会?”   攻更加费解了:“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我不会轻易炒谁鱿鱼。”   受似乎松了口气。   攻十分看不惯他这德性:“没事儿想着回去当会计,人生在世,你就不能有点上进心?”   “是是是,老总教训的是。”   “……”   受回到家,养子又不在。   养子之前投了一段时间简历,天天自个儿跑出去应聘。虽然前两份工作都极其短暂,影响了印象分,但他的专业素质确实没有问题,又一表人才彬彬有礼,也愿意接受低薪。所以不久之后,还是收到了录用通知。   从那之后,他就继续去上班,下了班也不回家,留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往往深夜方归。   受如今也不去探问他的近况了。   自从受对他讲出那番话之后,两人间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了。   几日后,攻的女儿破天荒地主动发了条信息给攻:“爸,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事?”攻回复。   女儿开门见山:“我想起在哪里看见过你的那位新助理了。前段时间上网的时候看到过一个帖子……”   她发了条链接过来。   帖子的名字叫《盘点影视圈当年昙花一现的美人》。   女儿又发来一张截图:“这里提到了他。”   截图里是一张很有些年代感的旧照。二十年前的受一身古装,长发披肩,对着镜头微微含笑。   旧照底下还有几句点评:“这位的颜值实在是没话说了,演技也相当不错,可惜才刚有点名气就爆出了丑闻,赤身裸体参加富豪派对,当年著名的‘香槟酒瓶’梗就是他搞出来的……那之后他就彻底销声匿迹……”   攻的手心有点发凉,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帮自己整理文件的受。   攻:“你确定是他?”   女儿:“不确定,所以我托人去查了他的曾用名。是他。”   攻缓缓打字道:“我知道了。”   女儿:“我没有声张,现在只有你知道,但难保别人不会逛见这个帖子……他再公开露面恐怕不合适。但他在公司待了十几年了,有功无过,你手下留情。”   “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攻浑身都发凉了。   他也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受了。   当年的他英俊多金,挑情人的眼光很高,对娱乐圈这些见床就爬的小明星非常鄙夷。所以一看见受在那个聚会上被推来搡去,就本能地心生厌恶。   直到受被甩到他身上。   他飞快推开受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短暂相遇,他看清了受的表情。   攻一瞬间有些错愕,又很快说服自己只是错觉。   那场聚会一周之后,他在饭桌上听当时的狐朋狗友嘻嘻哈哈地说起了这桩八卦:“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财团继承人……”   攻的耳朵动了动,问:“他怎么得罪那大佬了?”   “据说是连条件都没听就拒绝了大佬,还恰巧被旁人听见了。大佬觉得丢了面子,设计了那一出整他。”   攻不自觉地停了筷子:“那他现在呢?”   “谁知道?大概被搞死了吧,没死也多半自杀了。”   死了。   攻的心中莫名其妙地闪过了微薄的愧疚之情。   极其微薄,但已经是他这辈子屈指可数的愧疚体验,所以留下了淡淡的印象。   如果当时自己把他扶起来,哪怕给他披上块布……   但攻心里清楚,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财团大佬是连他也得罪不起的人物。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还活着,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活在离自己五百米外的小办公室里。   攻又偷偷望向受。   是老了。二十年的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了细纹,当年的胶原蛋白早就彻底流失,因而两颊消瘦,还透出青青的胡茬。   但最明显的变化还是眼睛。他一直觉得受的眼神令人不爽,如今想来,就是因为里面已经毫无神采。   女儿说得对,既然她能发现,公司里迟早也会有其他人发现。   即使受矢口不认,稍有势力的人找个门路查查他的曾用名,一切黑历史就会重新曝晒在阳光之下。   这么多年,受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升职,只敢隐姓埋名、混吃等死?   攻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考虑怎么处理受。   然而他的心思根本无法停留在这个问题上。他忍不住想问问受,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为什么会来自己的公司?是巧合,还是对自己有过某种信任?   我帮不了你啊……   接着攻又反应过来,“出头”“复仇”云云,是站在自己这种高度的人才会有的想法。自己如果想弄死那大佬,花十多年的时间周密计划,说不定还是能成的。   至于受,显然压根没指望过蚍蜉撼树。他最大的指望,恐怕就是在被发现之前多报销几张发票。 第六章   晚上,攻躺在床上,依旧满脑子都是受。   攻心想,女儿肯定不知道多年前自己与受打过照面,那么受呢?他还记得出现在那场聚会上的自己吗?   如果不记得,那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探自己的口风,问出“万一当不成助理了,还能回去当会计吗”这样的话呢?   攻摸出手机,搜了一下受的曾用名。   屏幕上跳出了许多图片。   当年的受从未大红,也没留下多少写真。攻搜出的这些结果,都是网上的一些颜控党从早年电视剧里截出来的图。   确实是美,而且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那种中规中矩款。   年轻而优美的眉眼,偏偏暗藏一种邪门的杀气。攻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好在网上的颜控狗们毫不吝惜辞藻地给了提示:“像一只扮成仙人的狐狸精,你求他指路,他就把你指到井里去。”   攻似乎明白了当初那大佬为何会觊觎受,同时也明白了受为何让大佬那样暴怒。   攻又顺着截图下面的链接找到了受出场的那集电视剧。   他打开视频,顿时惊了:没人告诉他受在里面演的是个小倌。   那古装剧的剧情相当大胆,直接让受穿着一身红衣,端着酒盏,摇曳生姿地去勾搭客人。   只见那客人笑着仰起头,受就举起酒盏朝客人嘴里倒。客人喝完酒,揽着他从下往上摸,撩起红衣,露出了一双白花花的大腿。   攻突然低头看了看。   他的小兄弟如同听见国歌般直挺挺地起立了。   看来实在是单身太久了,最近也没纾解……   攻是个行动高效的人,脑中还在理性地分析问题产生的原因,身体却已经自动给出解决方案。   这是一发突如其来的撸管。   攻的大脑完全放空,看着视频机械地上上下下。   画面里的受摸出暗藏的匕首,笑吟吟地捅向了客人,血溅三尺。   攻丝毫不受影响,倒回开头又放了一遍。   完事之后,理智才逐渐回巢,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他竟然堕落到看着一条咸鱼二十年前的视频撸了一管。   攻失眠了。   第二天,攻被自己膈应得一整天没对受说话。现在他一看见受,眼前就浮现出一件红衣和一双大腿。   为了忘记这个画面,他又开着静音偷偷看了受的其他几个视频。   受演的都是配角,戏份不多,大多数时候都站在主角身后当背景,却往往把主角反衬得黯淡无光。   如果没有那件事,他在业内混到今天,说不定也能混成个前辈导师级别的人物。   攻想象了一下一位俊美儒雅又潇洒的影帝,这才抵消了胯间的酸痛感。   然而等他回过神来看看现实里的受,又觉得更刺眼了。   再怎么刺眼,该处理的问题还是要处理的——比如给受换个新岗位。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自己的撸管对象。攻终于对受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下班后别急着走,有点安排跟你说。”   受愣了愣,为难道:“我今天家里有点事,可以等明天吗?”   “什么事?”   “我儿子生日。”受说完,又想起攻特别不待见自己那养子,有点忐忑。   攻沉默了一下:“那你去吧。”   “谢谢老总。”受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攻又膈应了。   受走出公司时遇到了以前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主动打了声招呼。   对方没有应声,望过来的眼神怪怪的。   受咸鱼了这么多年,突然莫名其妙地获得青眼,摇身一变成了总裁助理,空降到了前同事们的头顶,大家有点情绪也是自然的。   因此受也没多想,赶去买了食材,回到家做了一桌子菜。   养子当年被受抱养前,是个吃百家饭的孤儿,村里没人记得他的出生日期。所以受就把与他相遇的日子定为了他的生日。   养子最近天天晚归,受也不确定他今天会不会提早回来,但还是等在了桌边。   等过了饭点,等到了夜深。   受确定养子不可能回了,便自己草草扒了两口,把菜盘收拾进冰箱,回房睡觉。   凌晨,家门外才传来开锁声。   受听见动静,推开房门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养子闻言一愣,似乎刚想起来。   养子:“谢谢。”   受:“没庆祝吗?”   养子:“……反正也不是真的生日。”   受被这句话扎心了,一顿:“也对。”   受回到床上,睁眼躺着。   许久之后,他听见厨房里传来了模糊的动静。养子又从冰箱里翻出他做的菜,闷不做声地吃了。   攻当天没找到机会跟受谈起黑历史与转岗的事情,之后又总有些不忍心开口。   就这样拖了近一个月,攻的儿子来做例行汇报了。   儿子用机械的语气汇报完几个项目进程,毫无起伏地无缝衔接到了下一项:“还有,公司最近有一些关于您的助理的传闻,我已经派人查证。考虑到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希望您尽早处置。”   攻:“……”   受:“……”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攻突然动怒:“这不在你的汇报范围内,就算要提也应该用邮件。”   儿子寸步不让:“涉及到公司名声,我有责任关心。”   攻最近几年有意隐退,在逐步放权给儿子,倒让他隐隐有了当家的气势。   攻冷冷道:“出去。”   儿子目不斜视地出去了,仿佛角落里的受并不是刚才谈话的主题,而是一袋垃圾。   室内只剩攻受两人。   攻的反应充分表明了自己早已知情。   受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成真,以后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地等着这一天了。此刻反而比较平静。   攻:“你有什么想说的?”   受不假思索地起立鞠躬:“当年我年轻无知,一时财迷心窍,而今已经洗心革面,只求老总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让我回去当个会计……”   知道真相的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攻:“就这些?”   受苦思冥想。   攻缓缓问:“你当年,有没有什么苦衷?”   受恍然大悟:“有的有的。”   攻:“……”   受:“我当时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嗯,家父不幸欠下赌债……哦对,还被查出绝症,急需用钱……”   攻:“……”   受全身都散发着“只要别赶我走,你想听三十二集我都编给你听”的诚恳气息。   攻怒了。   对方根本不打算说出隐情,也就是根本不指望自己相信。他对自己没有任何期许。   这让攻觉得恼火。   攻冲口而出:“如果我不同意留下你呢?”   受静了片刻。   受:“那支票能不能再给一张?”   攻:“……”   受:“不需要很多,稍微给点就行。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儿子最近很努力,但是离独当一面养活自己还有点距离,需要一两年……”   攻悚然一惊。   攻看着受双目无神的脸,脑中不知为何转过了一个念头:等你儿子能养活自己以后,你要干什么?   攻意识到受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   一旦确定不用再牵挂儿子,受可能真的会选择一跃而下,当场飞升。   攻原本就打算给他点经济支援,此刻却当机立断地收回了已经伸向支票的手。   攻在心里把台词斟酌了三遍,才若无其事道:“人不能不劳而获。你先回去继续当会计。”   受对他悄然冒出的冷汗毫无所觉:“谢谢老总,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您的恩情。那我先收拾东西回原位了。”   攻没有阻拦。   攻看着受离去时忽然有些佝偻的背影,明知道毫无用处,却还是再一次想:假如那个时候拉他一把……   攻并不是活菩萨,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依旧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与大佬作对。   然而人类的补偿心理,总会唤醒一些仿佛早已沉没于时光的旧恨。   比如小时候大哭大闹也没能讨到的那包糖果、青春期因为肥胖而追不到的那个女生。   又比如二十年前未伸出的那只手。 第七章   攻回头一查,找出了公司里传闻的来源。   前段时间,有好事的员工翻八卦贴时看见了受的照片,觉得图中的人与总裁身边的新助理有些相似,竟然将之分享到了自己办公室的微信群里。   受这些年变了很多,但如果将五官一一核对,却都对得上号。最关键的是,图中人侧脸上有颗痣,而受侧脸上却有个非常小的疤。   八卦的传播速度总是惊人的。员工间一传十十传百,一时成为了公司内部的热门话题。   受之前突然升职,如今又突然被调回原部门,尽管没有被开除,却似乎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所以,他回到原来的工位后,受到的待遇着实不算友好。   同一间办公室里的同事尚且碍着面子,态度变化仅仅体现在“吃饭不叫他”“团建不带他”之类的琐事上。   而一旦走到办公室以外,就总有人向他远远行注目礼,伴随着知情人的窃窃私语、不知情者的急切询问、若干声没有控制音量的“不可能吧”。   受只作不觉。   当事人的反应太消极,八卦又没有新发展,这一阵热度渐渐过去了。说到底,大多数人其实是不相信的。   但总有人并不满足于遥遥围观。   一日,有个员工直接去那个八卦贴里匿名回复:“图里这个人在我们公司当会计!多少年没有升职过,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勾搭上了老总,突然就跟着老总混了!但他已经是个大叔了,所以也没人往那方面猜,如今看来真是本性难移啊……”   然而受实在太没名气了,这条回复只引来寥寥几人:“没图你说个卵?”   该员工不服了,找来了一张受的照片:“你们看这鼻子这眼睛,还有侧脸这个疤。”   这回多吸引了几个人:“仔细看是有点像……”“说像的是在搞笑吗?这脸P得太明显了吧?”   该员工更不服了:“我有必要骗人吗?我直接去拍视频!”   话虽如此,他也不敢直接在公司里追着人拍。   但受总是要下班的。   公司大多数老员工都住在附近的居民区,此人知道受与自己同路,就在下班后跟着受走了一段,边走边举起手机,却只能拍到背影。   恰在此时,受转进了超市买菜。   该员工立即跟上,趁着他在柜台付钱,站在不远处开始了拍摄。   受毕竟当过那么久演员,对镜头十分敏感。偶然一抬头,立即发现了此人。   受近乎条件发射地转身就逃,冲出超市大门,跑下台阶时还被行人绊倒,重重摔了一跤。   拍摄的人原以为受会上前理论,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心虚,忍不住被逗笑了。   受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进门时发现养子已经在家了。   他看了养子一眼,什么也没说,魂不守舍地走向厨房。   养子今天难得准时下班,却看见受这副模样,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受不回答。   养子怒了:“谁干的?”   受沉默片刻,似乎刚刚听见他的问题:“我自己摔的。”   养子也沉默了。   他实在太熟悉受的这种状态了——这是他童年的噩梦:一片死寂的蜗居、恍恍惚惚的养父、偶尔出现在养父或自己身上的伤痕。   养子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出手机,抖着手在搜索框内敲下了受的曾用名,就像敲开一片厚厚的结痂。   他一眼看见了那个八卦贴,于是点进去,发现了回帖里那个刚刚发出来的超市视频。   晚饭时养子一直在沉思。   饭后他回到房里,给那个匿名账号发去了一条私信:“你好,我是XX报娱乐版的记者,请问你能把刚才那个视频的高清版发到我邮箱吗?我愿意付费。”   他报了一个价格。   对方果然很快发来了邮件。   养子看了看对方邮件账号的前缀名,是一个昵称。   养子虽然已经不在攻的公司了,却一直忘了退出公司微信群。此刻他打开群成员列表,搜索起了那个昵称。   第二天中午,受吃完饭从食堂回办公室的路上,突然听见外面走廊尽头传来了一阵喧哗,夹杂着怒吼与痛呼声。   走廊里已经站了不少围观群众,只见一个地痞流氓打扮的男人正在暴揍一名员工,一拳拳照着他的肚子打。   受认出那个员工正是昨天偷拍自己的人,一时愣住了。   那地痞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战斗力惊人,最后上了五六个男人才把他拉到一边。地痞被制住手脚,丝毫不惧,大吼道:“这人欠了赌债不还!我要他血偿!”   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   警察:“为什么打人?”   地痞:“他欠钱不还。”   员工:“我不是!我没有!”   警察:“证据呢?”   地痞:“借条被他偷去烧了。”   警察:“你打了人,要被拘留的。”地痞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走呗。”   大家议论纷纷,员工目眦欲裂。   员工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受,双目发红地一指:“是他!一定是他花钱让人打我!”   警察:“他为什么要打你?”   那员工将心一横:“因为我揭露了他的丑闻!”   围观群众顿时如同中了彩票般兴致高涨。   警察走到受面前:“有这回事吗?”   受一脸呆滞,思绪飞转。   受已经猜到了,唯一有可能干这件事的人就是养子。   受心中一暖,随即却陷入了恐惧中。养子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能保证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吗?一旦警察去查,会不会拘留他?他的新工作才刚刚步上正轨,万一因此又丢了饭碗怎么办?   ……   受缓缓说:“是我干的。”   这出闹剧传到攻耳中时,攻正在翻那个八卦贴。   他看完了超市视频,左右看看无从泄愤,抄起手机想掼到地上,又在最后一秒忍住了——这手机还有用。   攻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托人删了那贴子,第二通则是让人追查那匿名用户的IP地址。   这时女秘书来报,说有个地痞闹事,被打的员工坚称受是幕后主谋,结果受也被带去派出所接受调查了。   攻:“……行,我知道了。”   于是攻又打了第三通电话。   受刚进派出所大门,又被送佛似的送了出来。   受站在门边一脸迷惑:“这就可以走了?不用拘留我吗?你们还要调查别人吗?”   送他的警察:“不太清楚,我只听令行事。”   受想了想,摸出根烟递过去。   警察:“不用不用,走吧走吧。”   受还在迷惑,听见身后有人说:“没事了,出来吧。”   他一转身,看见了攻的车子停在门外。   攻摇下车窗:“上来,我有话问你。” 第八章   受上了副驾座,攻发动车子上了街道,在市内漫无目的地兜圈。   攻说是有话问他,却始终不开口。受盯着窗外恍神良久,才找到合适的台词:“谢谢老总救我出来。”   攻一哂:“被打的那个员工,就是偷拍你的人吗?”   受:“是。”   攻:“行,明天他就下岗了,那视频也不会再出现。”   受又棒读了一遍:“谢谢老总。”   攻:“这个不用谢我,公司本来就不能留这种人当隐患,别的后续处理都在公关部的预算里。”   受想了想,换了行台词:“不愧是老总。”   攻:“……”   攻:“打手是你儿子找的?”   “是我自己。”受不假思索道。   攻充耳不闻:“可以,有种。我之前看他一文不值,现在看来,还是值那么两毛钱的。”   攻之所以对受的养子抱有成见,不仅仅是因为他勾引过自己女儿,也是因为在酒吧里听见他嘲讽受:“糟蹋的都是男的。”在攻看来,如果这小哔崽子是自己生的,腿已经被打成八段了。   受也知道攻视养子为垃圾。他不怕养子被看不起,只怕养子被戒备提防,日后的路难走。   受:“您这两毛钱的首肯我一定转达给他,让他找个大金块刻成字供起来。但打手真不是他找的。”   攻听出了受隐藏得极深的小心翼翼,略觉不爽。   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攻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受的。而攻这种人物的“力所能及范围”可就幅员辽阔了,哪天善心大发,帮他换个假身份,甚至换张脸,再送他回去演戏都不是难事。   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条件上:受要首先向他表达需求。   眼下受不仅不提需求,连半句真话都欠奉。   攻觉得自己像个追着人塞钱的二傻子。   攻:“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   受:“我有什么好说的?”   攻:“你之前那些年,是因为害怕今天这种局面,才隐姓埋名混吃等死吗?”   受:“不不不,纯粹是因为懒。”   攻笑了。   攻:“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   受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攻:“你可以对我吐露一点真心吗?只要一点儿,你就能通过我的反应,消除对我的误会。”   受愣住了。   受笑道:“老总,我对你一直都非常诚恳。”   下了车回到家,受内心的震动还未消减。   攻那句话说得极其委婉曲折,但主要意思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绝不出言质疑,绝不伤害你。   简直是个好人了。   他从未想过攻会是这种好人。说到底,他对“外界”与“他人”一直都是这样漠不关心,自然也不曾用心观察。此刻的感受无异于天上掉下一张大饼,虽然极可能是假的,却也有可能是真的。   只要他试探着走出第一步……   可这第一步,迟到了二十年。   晚了啊,他的人生。   攻生气了。   他觉得遇到了挑战。而他还从未输掉过任何挑战。回到公司后,他又思索了两天,投入程度令自己惊讶。   商场如战场,决胜的秘诀在于找准对方的死穴。   两天后。   攻:“你知道你儿子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提到养子,受不禁集中了一下注意力。   攻:“他老是走歪路,不是因为没上进心,而是因为眼界太低,把歪路当捷径。真正的捷径一直存在,只是没人教给他大局观。”   攻说的是实话,养子活到这么大,在三流院校勉勉强强混了张文凭,一切跌怕滚打全凭直觉,确实没得到过什么指点。   攻:“你对我说几句实话,我就帮你提点提点你儿子。按比例等价交换。”   以攻的地位和眼界,哪怕随口指点两句,那也是千金难买。   受不知道他脑子抽什么风,难道听听别人的悲惨生活,能让他在高处不胜寒的人生巅峰重获存在的意义?   受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你想听什么?”   某种意义上,受宁愿死都不想回头看一眼。但不提往事,还能找到什么令他满意的惨剧呢?   攻耸耸肩:“随便,你可以从低难度的开始。”受又考虑了更长时间:“其实……”   “嗯。”攻鼓励道。   第九章   受:“……我二十年没有性生活了。”   攻:“……”   受:“你让我说实话的。”   攻原本想说“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却又觉得这个也确实很惨了。受坦白了这么惨的事,自己得拿出点尊重。   于是攻改口:“我过两天下班后有空,你带上你儿子,我们去吃顿便饭。”   这就是答应给养子上课了。   受一通感谢,又想到这顿饭肯定是自家买单,就琢磨着找个理由缺席。让攻跟养子俩人吃饭,可以少花一个人的钱。   他的话还没出口,攻皱眉看了他一眼。   受又突然顿悟:自己必须去现场负责感恩戴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他认定了攻是忽然迷失了人生方向,要通过“扶弱济贫”找点成就感。   受回家后,养子没提找人报仇的事,受也没提进派出所的事。两人都当作无事发生。   两天后,受带着养子去跟攻吃饭,养子的表现出乎意料地温顺谦卑。   攻也没再拿黑历史怼他,心平气和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养子:“您说的任何话都会让我醍醐灌顶。”   点头哈腰的姿势深得其父真传。   受在一边提议:“您给他讲讲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吧。”   没人不爱吹牛。   果然攻就开始侃侃而谈了。   受全程保持着“厉害厉害,牛逼牛逼,卧槽这也行,乡巴佬的仰望.jpg”的表情。歪打正着的是,攻用余光瞥到他的乡巴佬仰望脸,居然真的微妙地受用。   攻想到哪就说到哪,却不拿虚的忽悠人。发家史讲到一半,开始分析市场结构,又提了几句政策行情,末了大概觉得透底太多,转而推荐了一点阅读材料。   饭后受掏钱买单,攻没有阻拦。   回家之后,养子又把饭钱转给了给受,受也没拒绝。   攻的所谓“便饭”也不是常人吃得起的。养子或许是不愿浪费这学费,找来攻推荐的材料刻苦研读。受看在眼中,倍感欣慰。   一周之后,受去攻的办公室求见,旁敲侧击地问:“您什么时候有雅兴再去吃个饭啊?要不然来我家吃?我做饭手艺很好的。”   攻一愣。把人邀到家里,这是什么剧情?   他看了看受那写满了柴米油盐的脸色,懂了。敢情是想省钱。   攻没能忍住笑:“好啊。”   受的家没有攻想象中那么破旧,两个大老爷们住的地方,居然收拾得很整齐。   攻很久没看见人下厨了。   他家里有厨师,没事不会去厨房视察工作。   以前有些小情人为了讨好他,想抓住他的胃,也会很贤惠地系着围裙下个厨,但都是煲一小盅汤,或是做个甜点小蛋糕,奔的是情趣。   受家的抽油烟机动静很大。   受在砧板上剁一只拔了毛的鸡,手起刀落,发出哐哐哐的山响,不时溅起几滴血沫。   攻:“……”   受盖过哐哐声喊道:“让开点,待会儿下油锅,溅到你的衣服我赔不起……”   攻被赶出了厨房。   受将饭菜端上桌时,攻才发现受没系围裙,显然衣服非常不金贵。   三个人在桌边围坐,有种诡异的一家三口即视感。   受为表诚意,还开了瓶酒,攻抿了一口就嫌弃地放下了。   餐厅空间很小,所以被灯光照得格外亮堂,菜香也仿佛格外浓郁。攻吃了几口,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   自己在想象受的围裙装扮。   那画面进而换成了一身红衣和一双白花花的大腿。   攻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悲哀地想:我口味真是越来越重了。 第十章   攻又断断续续去受家蹭了几次饭,给养子上了几堂课。   他发现自己女儿当初看上这小子是有原因的。养子的确聪明过人,稍经点拨就进步显著。而且逐渐放松下来后,谈吐十分幽默,还会自黑自嘲。养子不可能凭空长成这样,从他身上,攻就能想象出受在私底下的样子。   一个月后,攻临走时问养子:“布置给你的阅读材料都看完没?”   养子:“看完了,有些感悟——”   攻打断他:“感悟不用靠嘴说,回头帮我做几份企划书,作为考核。”   受将攻送出门,照例千恩万谢。   攻笑了笑:“我的学费很贵,可不是几顿饭就能打发的。”   受:“……”   攻停下脚步看着受:“我说过,我对你儿子的提点,与你告诉我的实话等价交换。”   受也望着攻。这一个月的相处,已经让受充分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受想不明白这善意因何而起,所以格外诚惶诚恐。   如果攻做这么多,真的只是为了打探一出惨剧,那这大概是自己唯一能给的报答了。   受酝酿了一下。   受:“说点什么呢?当年那个……那个丑闻……我不是自愿的。”   从攻的表情里,他看不出攻是信了,还是出于怜悯装作信了。   受又想了半天,万分艰难地组织出一句:“当时我手脚没力气,没法抵抗……”   攻试图回想受在现场的样子。可除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受仿佛并不指望说服谁,笑道:“不过没留证据,就算有,也被销毁了。”   攻:“不需要证据。我相信你。”   攻希望他再多说几句,至少解释一下手脚为何会没力气。但受显然不准备直面回忆,迅速转移了话题:“还有,我们两个以前就见过。”   攻眼皮一跳:“什么时候?”   受:“我来公司的第八年。那天我在走廊上,有个人叫住我,大概是你的下属吧。她有什么急事要走,让我帮她送一份文件给你。”   “然后呢?”   “我心里有鬼,一直尽量避免见任何没见过的人。但那活儿也不好再转交给谁,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你办公室。我心里挺怕的,但你当时在听人汇报,只扫了我一眼,客气了一声‘辛苦了’。”   受笑了笑:“老总一直是个很好的人。”   攻冲动地抱住了受。   受:“……你在干什么?”   攻:“……”   攻没法解释。   受想了想,只当他被自己惨哭了:“老总,我知道我看着挺惨的——”   攻:“不是看着,你确实挺惨的。”   受:“……好的。”   受重振旗鼓:“但是呢,这些年多亏你赏一口饭吃,我当会计活得还算体面,现在儿子也长大了。你在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帮了我很多。”   攻放开他:“你想说什么?”   受:“……你可以去帮助更惨的人。”   攻愣了愣。   攻:“你觉得我在做慈善?”   受:“不是不是,我真的很感恩,但我没有东西可以报答你,压力很大……不然你告诉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攻能说什么呢?   “那就跟我来一发”这种话,他如果真说出口了,跟当初那个大佬有何分别?大佬仗势欺人,自己施恩图报,谁也不比谁高尚。   何况,攻有自己的傲慢。   他这么英俊倜傥又睿智,想让人心甘情愿爱上自己,需要凭身外之物吗?   于是攻现编了一个优美的谎言:“我小时候,喜欢捡受伤的小鸟回家。小鸟特别惨,有些毛掉得不剩几根,还有些爪子也破了,站都站不起来。家人总劝我放弃,可我看不得它们那个样子,总是一晚上起来几次,喂水喂食,养到活蹦乱跳了再放飞。不是因为怜悯,纯粹是为了让自己舒心。”   受:“……您的脑门后面,有圣光。”   攻也被自己恶心了一下,面色却很镇定:“看着它们振翅高飞令我愉悦。你想报答我,就再让我愉悦一次。”   攻利用这个理由,开始主动制造一些机会。   比如拉受去健身房锻炼。   攻长期沾花惹草,要当创造金枪不倒神话,所以已经健身多年,看背影能当小鲜肉。可惜咸鱼了二十年的受,十分钟后就四仰八叉宣布扑街,再无力气欣赏他的英姿。   又比如借公务之名,带受出国去开个会,全程用英文与大佬们谈笑风生。   大佬走开了,攻转头问受:“听懂了吗?”   受:“完全不懂,老总真厉害,英文真溜,气质真好。”   攻:“……”   攻深吸一口气:“可能是你这眼神的问题……”   受:“什么?”   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觉得在拿我当傻子敷衍。”   受立即矢口否认。然而攻依旧有些沮丧——此时的受与初遇时的受,在态度上的转变并不明显,让他时常觉得对方从未敞开过真心。   攻将这一丝失落隐藏得滴水不漏:“走吧。”   受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   受既不是瞎子,也还没到激素不分泌的年纪,当然能感受到攻的魅力。   但是在受的心中,攻跟自己分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仿佛存在生z隔离,没有j配这个选项。   所以,他甚至从未想过攻这魅力是故意散发的。只在那点微妙的情绪波动出现时,自觉羞耻地在心里说一句:“我这张老脸啊……” 第十一章   这段时间,受虽然已经不是总裁助理了,却总会被攻以各种理由带在身边。公司的人看在眼中,闲言碎语自然是少不了的,但谁也不敢当着攻的面说什么。   除了攻的儿子。   这日攻想让儿子全权负责一个新项目时,儿子直接拒绝了:“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请个长假,思考一下另立门户的事情。”   攻:“……为什么?”   儿子:“这公司的某些习气让我无法接受。”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   攻当然知道他在针对自己,脸色冷了下来:“摊开来说,我的私生活于公不犯法,于私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儿子:“以前我不置喙,是因为您以前没这么荒唐。”   攻从前虽然小情人不断,但从不带进公司,也不给他们任何插手公司事务的机会。这次多半触及了儿子的底线。   攻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两人一般高挑,但攻商场博弈了几十年的气势压过了儿子一头。儿子咬紧牙关,不甘示弱地直视着他。   攻的女儿长得像攻,儿子却更像他早逝的原配。攻对着这张脸总是说不出重话,憋着火叹了口气:“滚吧。”   儿子面无表情地转身出门,去伦敦广场喂鸽子了。   攻不得不把丢给儿子的担子再捡回来,很是忙碌了一阵。   攻心情欠佳,想把气撒在受头上又舍不得,只好拿受的养子开刀。   养子写的企划书,攻自己没空看,就转手丢给了一个下属:“你,负责挑错儿,挑不出不准下班。”   这天受半夜惊醒,听见屋里微弱的动静,推门一看,养子还趴在电脑前机械地敲字。   受打了个哈欠,想起攻让养子写的企划书:“还没写完呢?”   养子:“打回重写。”   受:“还会打回,说明老总挺上心的。”   养子顶着一双黑眼圈转过来:“他就是把我当免费劳工吧。”   受:“别闹了,他会缺你这么个劳工?”   养子:“你知道他打回了多少遍吗?”   受:“多少遍?”   养子:“二十遍。”   受:“……”   受去找攻问:“老总啊,我儿子是不是朽木不可雕啊?他可能真不是那块料,我也想开了,要不你就别浪费宝贵时间了。”   攻一听,火了。   攻:“我帮你教儿子,你还怪我管太严了?”   受:“不不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攻:“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受百口莫辩,突然发现攻最近有点暴躁。   攻:“我上次是不是说得太婉转了?你儿子长成这样,你有很大责任。你老是强硬不起来,在不该心软的时候一个劲儿心软,才放任他越走越歪!”   受:“……您批评得对。”   攻愈发恼怒:“你除了套话会不会讲一句别的?心里在怎么编排我?”   受被逼到狗急跳墙:“你说的都对!我一直觉得收养他是对不起他!”   攻哑火了。   受抹了把汗:“但我怎么会怪你?我心里……我心里……”   攻在受那张咸鱼脸上第一次看见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从不剖白自己的人头一次尝试剖白时的苦恼。   攻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受:“我上次在酒吧看见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也是有烦恼的。最近你……很忙,我就想着,不好拿我教坏的孩子再来浪费你的时间。”   攻听明白了。受早就看出了他这儿也有父子矛盾。   攻苦笑了一下:“我原配去世时,两个孩子还很小。我那时就想过,首先不再留下其他后代了,其次给他们找个温柔的后妈——那会儿我还是认真考虑过婚姻的。结果,我看走了眼,让一个女人有了接近和伤害他们的机会。”   受没料到攻会突然把家丑抖落给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攻:“我发现后立即赶走了那女人,但两个孩子还是留下了心理阴影。那之后我就死了再婚的心,找的情人无论男女,一律不带进家门了。”   受终于找到了台词:“这是为了孩子好。”   攻:“真要为了孩子好,我就该清心寡欲做个和尚,像你这样。”   受:“……”   攻:“但是,我没觉得对不起儿子女儿——我把他们养大,给他们的都是最好的,操了不知多少心。没有父母是完美的,我这样的都不自责,你有什么好自责的?”   受一怔。   攻说这么多,居然是为了开导自己。   攻:“你儿子被我打回二十遍都没放弃,这已经是进步了。如何教他是我该考虑的事情,你脑子里可以琢磨点别的。”   受:“比如?”   攻:“比如你自己的人生。” 第十二章   受对自己的人生当然不存任何指望了,攻却略微做过一番设想。   攻的私心里一直盼着看看受穿回戏服,变回那副顾盼神飞、蛊惑人心的样子。起初纯粹是出于个人癖好,如今则多了为受着想的成分。   但人生不是换装游戏,受也不是任人摆布的NPC。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攻都不想替对方做这个决定。   无论如何,有备无患总没有坏处。攻不声不响地托了个关系,销毁了受档案里的曾用名记录。   黑历史清干净了,攻又把目光投向了现今的影视圈。   之前由于厌恶这圈子的风气,攻一直不愿往里面掺和。但以受的年纪,如果将来想作为新人拿角色,唯一的可能就是带资进组。   既然未来存在着这个可能性,攻就计划着先投点小钱探个路,试试这滩水的深浅——他虽然做得起赔本生意,但并不想当冤大头,商人秉性使然,加入游戏当然是冲着赢面去的。   一天下班后,攻将受带去参加了一个聚会。   攻事先没解释是什么聚会,也没让受如何打扮。所以受一身咸鱼装扮到了地方,才发现全是影视圈的人。   受顿时进入了应激状态,手脚发冷汗毛倒竖,如履薄冰地观察着周围的面孔。   片刻后他才想明白,担心是多余的:二十年来,圈里混的不是成了大佬就是已被淘汰出局,四周早已换成了一批新人。即使有旧识,多半也忘记了自己。   话虽如此,当攻上前去与人攀谈时,受还是浑身不自在地落在了后面,转身装作去替攻拿饮料。   就是在这转身之际,受跟一个熟人打了照面。   此人是当年与他同居过三年的那个导演。   当初不入流的小导演钻营这么多年,也混成半个人物了,此刻正挽着自己的妻子。   对方起初还不确定是受,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受的神情变化过于诚实,让他也骤然煞白了脸色。   导演刚入行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儿理想主义的。这份奢侈的理想主义让他跟受相爱了三年,还收养了儿子。   但他的心在那次经济危机里经历了一次大清洗,他觉得自己成熟了,拥抱现实了。   那个时候,导演以为受也同时成熟了。他甚至暗中猜想,受跟自己是有这个默契的——否则当自己周旋于各位的大佬面前讨投资时,受为何一直陪在身边呢?   后来果然有财团大佬看上了受。   小艺人爬一爬床,是很正常的事。导演觉得受已经做好觉悟了,他会去跟那大佬睡一晚,或者很多晚,为自己换来翻身的机会。   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   受带着一身伤痕回来时,导演在家门里对他下跪了。在导演心里,自己是对人生下跪了。下跪的导演绝望而沉痛:“我救不了你,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求你走吧,我真的没有办法……”   受低头看了他片刻,一句话也没说,踉跄着转身走了。   那天之后,受彻底消失,不留任何踪迹。   导演成功地跟一个有门路的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   年头长了,导演甚至会怀疑受只是一场梦,一个被青春的荷尔蒙与荒诞的梦想催生的幻影。   这早已死去的幻影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   导演比受更惊慌。   导演立即找了个理由将受单独拉到一边,不尴不尬地叙了几句旧,受心不在焉地应了。   青春的荷尔蒙与荒诞的梦想催生的美人老了,被生活腌成了一条咸鱼。   导演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鄙薄:为什么要出现呢?为什么要将我记忆中仅存的一点美好都彻底毁掉呢?   在导演眼中,受显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导演:“你也看见了,我已经结婚了,孩子还很小……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过去……混到今天确实挺不容易的,我知道你也肯定有困难,这样吧,咱们就都讲讲情义。”   导演摸出一张支票递给他。   这段话的中心思想是:“拿着封口费滚得越远越好。”   受盯着支票看了几秒,笑了。   主要是觉得这世界很幽默,大家都很喜欢给自己递支票。   要说受心里不存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什么都晚了。退一万步讲,今日如果重提当年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的平静生活也要被打碎。   但受当然也不愿意让导演顺心。   为了膈应他,受死皮赖脸地屈指一弹那支票:“老板,诚意不够啊。”   导演:“……”   受才不管他怎么看自己,漫天要价,狠狠讹了一笔。   与此同时,跟人谈生意的攻发现受已经消失很久了。   攻突然想到他有可能是被谁认出来了,怕他遇到难堪,连忙四下找他。   于是攻寻到角落时,正好看见受皮笑肉不笑地从一个人手里接过一张支票。   这一幕如此熟悉,攻心头无名火起。   谁啊?凭什么学我给钱啊?   攻并不知道这导演当初扮演的角色,因为受从未提起过。   于是攻衣角带风地走了过去,通身翻涌着王霸之气,看也不看导演,直接质问受:“这是哪位?”   受:“……”   这种捉奸在床的即视感,让受和导演同时震惊了。   导演看了看总裁,又看了看受,那眼神的内涵非常丰富,包括了“你果然是这种人”“那你当年装什么”以及“你都这样了咋还能傍大款”等层次各异的鄙夷。   受一颗刀枪不入的咸鱼心,终于还是被他的眼神刺成了筛子,涌出了新鲜的血肉。   受惨淡地说:“熟人。”一边自暴自弃地把支票塞进了口袋。   攻的念头转得飞快。   熟人为什么要给钱?是可怜受吗?那受为什么要收?联想到当初受对空白支票的处理,攻不觉得受会接受任何“熟人”的支援。加上受明显不对劲的表情,攻隐约猜到这“熟人”跟受有着更深的瓜葛。   攻又多看了导演一眼。   这一眼洞穿了他脸上的恼怒、恐惧与鄙夷,阅人无数的攻一下子懂了。   不管这人对受干过什么,反正不是好事。   攻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替受找回场子。   受现在需要一个金光灿烂的大款给他撑场吗?并不需要,只会让对方联想得更为龌龊不堪。   所以在这个长达数秒的停顿过后,攻突然变魔术般变脸了。   攻慢吞吞地拉起了受的手。   受:“……”   攻握着他的手讨好地摇了摇,近乎谄媚地说:“别生我气啊,我这不是担心你迷路吗,找过来的时候有点急了。”   导演和受再次同时目瞪口呆。   受:“不敢,不敢。”   攻:“看吧,我就知道你生气了。”   受:“……”   攻委委屈屈地拍了拍受:“我走,我这就走了,你玩够了别忘了回家哦。”   受呆若木鸡地望着他离开了。   攻越走越远,一直到快要消失在人群中时,才背对着他潇洒地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不用谢”。 第十三章   受还是很自觉的,攻没走出多远就被他追上了。   攻:“这么快就跟熟人叙完旧了?”   受:“叙完了叙完了。”   攻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掩饰不住地黯然,想多问几句,又怕戳他痛处,便另想了个办法。   攻:“你好像不太舒服,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可以早点回家。”   受确实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地方,打了声招呼就提前离开了。   攻不太放心受,转身就打了通电话,派了个人远远跟着受,汇报他的动向。接着又偷偷兜回那导演附近,举起手机拍了张照,发给女秘书:“帮我查查这个人,重点查二十年前。”   女秘书:“有姓名吗?”   攻:“没有,大概率是影视圈的某人,剩下的自己想办法。”   女秘书:“……”   攻很快收到了汇报,受出门之后转进了一家银行,把支票兑现了。   攻:“兑了多少钱?”   下属:“……没看清,好像挺多的。”   攻心中暗爽。受对那来头不明的野鸡果然不客气,自己跟野鸡还是有待遇差别的。   下属:“然后他又进了间酒吧,现在正在一个人喝酒。”   这明摆着是借酒浇愁了。攻想了想,对受的酒量没什么印象:“那你看着点,别让他喝出事。他走时再汇报一声。”   过了一个多小时,攻这边的聚会都散场了,受还在喝。   攻开始有点担心,但又觉得受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没什么立场管他。只好先让司机开回家。   车开到半路上,女秘书发来了信息。调查结果包括了那导演的姓名、籍贯、学历背景,以及出道至今的所有作品,附带每部作品的演职人员表。   攻从最早的短片往后翻,很快在演职人员表里看见了受的原名。这导演的早期作品,几乎每部都有受的参与。   攻上网去挨个搜查,片刻后还真的找到了一张花絮照。照片看上去很有年头了,那导演一脸愣头青模样坐在片场,旁边站着同样青春年少的受。两人同时扭头咧嘴看镜头,嘴角是相似的弧度。   并没有任何肢体或眼神接触,但不知为何,就是散发着“一对儿”的气息。   攻:“……掉头。”   车子开到了酒吧。   攻进去找人,发现受早就醉了。受的醉相很安静,趴在桌子上睡得人畜无害。跟着他的下属怕有小偷,不远不近地守在旁边站岗。   攻拍拍下属:“辛苦了。”走到桌边看着沉睡的受,内心一瞬间上演了很多小黄片的开头。   攻尽量正直地弯腰拍了拍受:“醒醒,回家再睡。”   受呼呼大睡。   攻俯身抬起他的一条胳膊,想把他架起来,受却瑟缩了一下,口中含糊地哼哼了一句什么。   攻没听清楚,又使了点劲儿,受开始发抖。攻将耳朵凑近过去,这回听清了,受说的是“烫”。   自己身上会烫吗?   攻心里咯噔一声,怀疑受发烧了,用手背探了一下受的额头,温度却很正常。   攻皱了皱眉,伸手想把人抱走,然而一旁的下属尽职尽责地抢先一步背起了受:“老总,去哪里?”   攻:“……送我车上吧。”   受趴在下属背上时倒是安静得很。下属把受塞到后座就走了,司机问攻去哪里。   攻与自己的良心大斗三百回合,成功战胜了良心:“去我家。”   受全程都酣睡如猪,但车子停下后,攻一抱他,他又开始发抖。   攻疑惑了。   攻想了想,转而拜托司机:“帮我背他进去。”   司机一换手,受又很配合。   攻在内心吐血。   攻心想:这是只防备我一个啊。平时还看不出来,原来这才是这家伙的真实想法。   司机把受放到客房床上,走了。   攻站在床边盯着受看了半晌,伸手去解他的外套。手指一碰到受,受就瑟缩着想躲。   攻试了几次,失去了耐心,猛一使力扒下了他的外套,又强行抬起他的双腿,把鞋袜和长裤扯了。   受露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将自己蜷成一团。   攻一看见那双腿就忍不了了,拉开他的胳膊要脱他里衣。   受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攻,视线焦点却没对上。攻的动作僵了僵,就看见对方近乎面无表情地流下了两行泪。   攻:“……”   攻被扫兴了。所有旖旎都被这眼泪冲刷走了,眼前的景象不剩丝毫情趣,仿佛自己是强上的禽兽。   攻觉得心很累,叹了口气,给人把被子盖上了。   如果是怕所有人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只怕自己?   自己帮他这么多,到头来居然被当成唯一的恶人。   攻满心憋屈,转身要离开,又觉得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攻站在原地想了几秒,突然心生一计。   第二天早晨,受费尽全力撑开眼皮,因为宿醉而头痛欲裂。   受迷蒙地打了个哈欠,突然觉得身上有点不对。   他挣扎着坐起来,低头一看,身上不知何时被换上了一件丝绸睡衣,而自己的衣物零散地躺在地上。身下的床单也一片凌乱,仿佛遭遇过一番灾难性的蹂躏。   受如遭雷击,僵硬地一点一点转过头。   攻侧卧在一旁,不知醒来了多久,正玩味地看着自己。   受:“……”   攻也穿着一身睡袍,袍带特意系得很低,不动声色秀了把胸肌,一脸“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的飨足。   受原本就突突作痛的脑袋这下子要炸了。   他拼命回想昨晚走进酒吧后发生了什么,却一无所获。   攻将他的神色看得分明,掐准时机笑了:“昨晚你可真热情。”   受一下子脸色惨白,神情中满是难以置信。   攻:“我只想让你留宿一晚,没想到你一个劲儿扒着我不放,想走都不让。”   受依旧将信将疑。   攻:“还强吻了我呢,一股酒味儿。”   受眼前一阵阵发黑,开始考虑立即去世。   “啧啧,后来我就却之不恭了。”攻火上浇油,“你嘴里还一直叫呢,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烫?”   受猛然把脸埋进双手。   攻终于撕开了他的咸鱼面具,激动中隐隐带着不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受慢吞吞搓了把脸,嘶哑地说:“对不住。”   攻并不想听这个,又添了一把火:“别不好意思嘛,喜欢我就直说啊。”   受:“……对不住。”   攻:“不用客气,我又没吃亏。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他一句调笑还没说完,受抬起了头。   攻的笑容渐渐消失。   眼前之人的脸色灰败如死。   受一身不吭,下床去穿自己的衣服,手抖得半天系不上扣子。这反应已经完全超出了攻的预期,攻的笑容维持不住了。   受穿上裤子就躬着背往外走,那模样活像是要把自己当成一堆垃圾自动清扫了。   攻终于知道慌了。   攻:“等等。”   受站住了。   攻深吸了一口气:“骗你的。”   受:“……”   攻:“昨晚啥也没发生,你自己感受一下。”   受的三魂七魄缓缓归位,这才想到感受一下某个部位。果然什么也没发生。   攻:“你根本没缠着我,你道什么歉啊?”   然而受的脸色并未有丝毫好转。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句什么,却又半途放弃了,头也不回地滚了出去。   攻知道玩笑开大了,没好意思拦,但心里依旧很疑惑。   这天攻照常去公司,却发现受没来上班。   攻郁闷地望着窗外抽烟。受一直以来表现得脸皮厚如城墙,何况又没有真的受欺负,为何反应激烈成这样?   女儿来办公室找他,一进门就不悦地说:“爸你不是戒烟了吗?”   攻心不在焉地掐了烟:“不好意思。”   话音刚落,攻愣住了。   你不是戒烟了吗?——不好意思。   喜欢我就直说啊。——对不起。   “对不起”是默认的意思?   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千方百计想让对方动心,却在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成功了。   他还没来得及欢喜,就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所以今天早上,受是把自己的谎言当真了,为了“趁醉缠着攻”而道歉吗?   可是为何要道歉?难道喜欢自己在他心中是什么不应该的事情吗?攻毕竟当了一辈子天之骄子,很难把自己放到受的位置上,体会对方的心情。   而且,攻依旧没明白受为什么要喊烫。   攻脸上忽喜忽忧,女儿看得莫名其妙:“你没事吧?”   攻回过神:“找我有什么事?”   女儿:“哦,我刚才听说你那个前任助理突然辞职了,想来问问……”   攻大惊。 第十四章   受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关上门后往门板上重重一靠,闭上眼吁了口气。   受一睁眼,看见了养子。   受吓了一跳:“你怎么没去上班?”   养子脸色铁青:“这就是你要说的话?”   受这才想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发现它不知何时没电关机了,顿时明白了。   养子:“我找了你一个通宵,正准备报警。”   受:“对不起,我昨晚不小心喝醉了……没事了,你休息吧。”   养子:“喝醉了没人送你回家吗?还有,你又是为什么没去上班?你——”他还想继续质问,却见受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房间。   养子看着受揉皱的衣衫、拖沓的步履,再想到他刚进门时的表情,忽然脸色一白。久远的记忆又被掘坟,腐烂的尸骨鲜艳如昨。   养子正心想着“不可能吧”,门铃就响了。   攻不待大门完全打开就强行挤了进来,发现没有人去楼空时松了口气:“打扰了,我有点事找你爸。”   养子的猜想一下子滑向了最黑暗的方向,下意识地横跨一步挡住了攻:“我爸不在。”   攻朝受紧闭的房门掠去一眼,只当受避而不见,耐着性子好声好气:“真有点急事,说完就走。”   攻往前走了半步,又被养子拦住了:“这是我们家。老总,万事留点余地,回去吧。”   无辜的攻一听,怒火腾地蹿了起来:“你算什么人?”他懒得再跟养子废话,把人一推,径直朝受的房间走去。   房门不等他敲就开了,受满脸菜色,看着外头的攻,竟然还想办法拼起了一个笑:“进来坐吧老总。”又招呼养子,“去倒杯茶。”   “不用了。”攻急着问话,当着养子的面关上了门。   养子独自站在客厅,漠然地看着那扇门,耳边响起了受的声音:“你知道人家怎么看你吗?”   如果身份互换,自己去闯攻的宅邸,能跨进半步吗?   ——谁都瞧不起我。   房间里的烟味浓烈到了熏人的地步。   受推开窗子通风,左右看看只有一张椅子,便拖到了攻面前,自己坐到了床沿上。   攻皱起眉,觉得受这么客气,才是真正危险的信息。   攻酝酿了一下感情:“怎么突然辞职?”   受:“年纪大了,不想干活了。”   攻:“……”这是连借口都懒得编了。   攻:“认识这么久了,我们也不算陌生了,彼此可以坦诚些。”   受似乎了悟了什么,端正态度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攻又火了:“你到底为什么道歉个没完?”   受沉默了一下,苦笑道:“老总啊,人的痴心妄想这东西,很难控制。”   攻的心跳得飞快。他印象里上一次心跳这么快,还是孩子出生的时候。   受:“但我有自知之明,也收到教训了,保证今后一定不再犯。”   攻跳得欢腾的小心脏突然结了冰霜。   教训。   受觉得今早那玩笑,是自己识破他的“痴心妄想”后给他的教训。所以才会那样狼狈逃走,所以才要立即辞职。   受:“您有恩于我,我却不识好歹,真的很羞愧,还是不要再去公司污染您视野了。”   攻半晌哑口无言。   攻也把脸埋进了手心:“……来根烟。”   受愣了愣,递过去一根,帮他点上了。   攻拿烟的手微微颤抖:“你是不是瞎?”   受:“……”   攻:“算了。我是来道歉的。”   受:“您不必……”   攻打断他:“我之前没有察觉你的心意,所以才开了那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受思索了一下,也不知信没信,又或是觉得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便顺着他的话道:“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岔了。”   攻哼了一声:“你确实想岔了,岔了十万八千里。但我也有责任。我之所以没察觉你的心意,是因为关心则乱。”   受:“……”   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受的台词簿里似乎没有应对这情形的套话。   受:“什、什么意思?”   攻严肃道:“就是这意思。之前不对你明说,是不确定你的心意。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油腻的话就不多说了。刚好你也不讨厌我,不如就先跟我处着试试,行不行?”   受又半晌没吭声。   攻紧张地看着他。   受:“您要跟我处?”   攻点点头。   受的第一反应非喜非悲,似乎遇到了什么谜题:“我有什么……”   他没说完,但攻听懂了——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攻:“虽然你是个只会糊弄我的老混蛋,但我这可是一腔真心。不然你以为我之前是吃饱了撑的?”   受依旧万分迷惑:“我看着您确实冒圣光呢。”   攻:“……我没救过小鸟,骗人的。我就是稀罕你。”   受这回直接问出来了:“不是,你稀罕我什么呢?”   攻:“我看着你硬过。”   受:“……”   受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他背后是书柜的玻璃门,这一眼看的是倒影,似乎在确认自己的长相。   攻也趁机打量着他。今日之前,攻一直觉得他与当年那个视频里几乎不是同一个人了。但此时此刻,那双眼睛像两潭死水掀起波澜,空洞的黑眸被无数复杂的情绪填满,刹那间无意识露出的神采,仿佛让这烟雾缭绕的房间都亮堂了几分。   神采转瞬即逝,受垂下了目光:“您确定不需要看看眼科?”   攻懒得再磨嘴皮子,直接走到他面前扳过他的脑袋,亲了上去。   受石化了。   两个人嘴里都是烟味,谁也别嫌弃谁。   攻把舌头伸进去时,受又像被火钳燎到一般往后缩。攻强行按着他的脑袋,攻城略地。   这个长长的吻结束时,攻拉着受的手往下一摸:“你看,没骗你。” 第十五章   这个长长的吻结束时,攻拉着受的手往下一摸:“你看,没骗你。”   受:“……”   受被翻江倒海般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淹没了,反映到脸上居然是一片空白。他僵硬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飞快朝房门瞥了一眼。   攻知道外头还有个人,即使没有人,他也并不打算把受就地办了。   攻并不是一个很有节操的人,但受跟以前那些在他眼前摇曳生姿的花骨朵儿不一样。这已经是朵薄脆如纸的干花了,别说风吹雨打,就算光照强些,指不定也碎裂了。   换做以往,攻在血气方刚的年纪,是没有这个审美情趣的。但如今攻的性子也被磨慢了许多,开始体会到养花的乐处了。   攻给了自己的萧寂寂一点冷却时间,笑着在僵直的受脸上轻啄了一下:“我走了。辞职我驳回了,但准你放个长假。”   他说完就真的出了门,不带走一片云彩,只把一脸空白的受留在原地。   养子并不在客厅里,还真去厨房烧水泡茶了。   攻捅破窗户纸后心情好,想到刚才闯进来时对他不怎么客气,便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我刚才太着急了,别放在心上。”   养子停顿两秒,回过头来,已经挂上了诚恳的微笑:“哪里哪里,是我僭越了,您多担待。”   攻是什么段位,何等眼神,早就看出这小子心气高肚量小。此时见他居然把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反而有点“孺子可教”的欣慰,觉得他开始识大体了。   受没给自己放长假,第二天就照常去上班了。   攻虽然又是告白又是强吻,但那日之后,并没有将受逼得太紧。不干涉他的日常工作,下班后时不时带他去参加一些业内聚会。   但还是有什么悄然发生着转变。   比如攻进出总是让受坐自己的车,聚会之后总是送受回到家门口。   比如没有聚会的时候,他就跟受共进晚餐,起初是在各种餐厅,后来是在自己家。   又比如每天临别时的晚安吻。   受对这一切的反应,就是没反应。   你若是突然给天桥贴膜的一笔千万巨款,他的反应也只能是没反应。   穷惯了的人面对横财,第一反应绝不是考虑如何消费、如何投资,而是茫然与仓皇,仿佛占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随时会被没收。   受还在漫长的适应期,养子这段时间却极其活跃。   那日的事情似乎给了他某种原动力,让他更加拼尽全力地向上爬。不仅为了工作呕心沥血,还从睡眠时间里榨出一半来完成攻交代的功课。   攻并不是免费教他,时常让他帮着承担一些项目。养子收到的任务越来越难,却过关得越来越快,眼界与手腕日进千里,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做做事务性工作、钓钓白富美的小职员了。   一个员工有多少价值是瞒不过经验老道之人的,很快,他就被自己的公司破格晋升了。   一个月后,攻觉得受与自己相处时逐渐放松了,便开始加长与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去各地出差都会带着他,飞机坐邻座,酒店睡同房。   这回当助理,受的表现比上次积极了一些,虽不出风头,却也绝不给他丢份儿。无论出入什么高档场所,受都安静而淡定,根本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小会计。   攻不知道,受是被赶鸭子上架,将那点天赋演技全用在了装蒜上。   这日坐飞机时,攻带的一行人包下了头等舱。   攻在抱着pad看视频。起初戴着耳机,后来大约是耳朵不太舒服,便改成了公放。   旁边的受听了一会儿,疑惑地望了过去:“那是啥?”   “电影。”攻说,“最近想收购一个影视公司,他们发来了一些之前的作品。过来一起看?”   头等舱的座位分隔较远,想一起看电影,受就得坐他腿上。   受老脸一红:“……不了吧。”   攻笑了笑,没指望他答应,只是趁机撩一把。   受虽然看不见画面,那边的台词却一句句地飘进耳朵。   这是个古装片,男女主角干巴巴地相爱相杀,十分老套。仅有的金句都是出自一个老太监,非常黑色幽默,把攻逗笑了几回,而攻的笑声又把偷听的受也感染了。   片刻后,受起身去洗手间。   攻:“帮我带杯咖啡回来。”   受:“嗻。”   攻:“……”   受果然端了一杯咖啡回来,走到攻面前双手呈上,捏细了嗓子小声说:“陛下慢用。”   攻:“……”   等攻接过杯子,受略带戏谑地笑看了他一眼,回座位了。   被反撩了一把的攻还沉浸在那个飞扬起来的眼神里,怦然心动地想:不成了,好想看他再演戏哦。   晚上,两人吃了顿饭,喝了点小酒,照旧睡双人间。   受先洗完了澡,在浴室里犹豫片刻,还是穿得整整齐齐地走了出去,规规矩矩地钻进被窝:“你去吧。”   片刻后,攻披着睡袍秀着腹肌走了出来,径直爬到了受床上。   受:“……”   攻调暗了灯光:“不动你,就说说话。”   攻说不动就是真不动,意外地正人君子。   受知道他这完全是迁就自己,心中感激,借着微醺的酒劲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却又半途转向,只是理了理他的鬓角。   攻笑纳了这含蓄的示好,朝他蹭过去一点:“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耐心等了一个月,他觉得可以做点盘问了。   受沉默了许久:“那要看是哪种喜欢了。”   “哪种都成。”   受:“第一眼。”   攻意外地挑起眉:“你是说进公司的第八年?”   受笑而不答,接着说:“那时候不是那种喜欢,是像在看一幅名画或者一颗宝石,摸一下都没资格,只是纯粹欣赏。”   攻听过各种恭维话,却依旧为受这几句飘飘然:“后来呢?”   “后来就……相处的时候逐渐动心呗。”   受这辈子,从未祈祷过有谁拯救自己,哪怕是至亲之人。那对他来说是一种浪费精力的幻想。   但事实上,他人生中所有的救赎都是攻给的。   早在彼此不认识的时候,攻的公司就给了他安身立命之处。正因为这公司风清气正,他才能安心打工多年而无风无浪。后来相识的契机那么糟糕,攻却并没有因此一脚碾死他,反而一步步地给他机会。   对受来说,攻的魅力不仅仅来自荷尔蒙,更是源于这个人的坦荡与温柔。   直到那天晚上,攻在导演面前替他找场子。受的痴心妄想再一次萌发,无论他如何为之无地自容、试图用酒精浇灭它,都阻止不了它在大醉后化为一场绮梦。   受自嘲地笑笑:“人真是贪心不足。”   攻大致能猜到他的思维回路,果断搂住他,示弱道:“我不是名画也不是宝石,只是出身和运气比你好些。我干过很多糟糕事,孩子都嫌弃我,情人……情人倒是换过不少,但就像我女儿说的,只是长炮短炮的区别。”   受上下打量了攻几眼:“我敢说你的情人都真心爱过你。”   攻笑着亲他:“谁知道呢?我其实不太懂情爱,年轻时也懒得懂。但你喜欢我,我很高兴。”   受没有问自己是长炮还是短炮。一个月了还没打炮,这里面必须有点真情实感了。   攻:“好了,再告诉我一句实话呗。”   受点头。   攻:“那天晚上为什么说烫?”   受陷入了沉默中。   攻耐心地等待着。   半晌,大约是作为一种回报,受艰难地开口了:“当时喝醉了,梦到了以前的事。”   攻几乎是立即预感到了他说的是什么事。   受的牙关开始打颤:“那天……”   “好了,”攻打断了他,“不想说就别说了,早点睡吧。”   受摇摇头:“那天,他们想把我拖去那个派对,我知道他们要弄死我,所以拼命想逃。他们应该是收到过‘派对之前别留伤痕’之类的指令,不方便打我,为了控制我的行动,就……就把我丢到了冰水里,一直浸着。”   攻:“……”   受:“我被拖去现场的时候,已经半昏迷了,身上的水还没干。他们把我推进去,我手脚不听使唤,眼睛也看不清路,想逃走都迈不开步子。后来……后来他们就干了那些事,然后把我推到人群里,所有人都躲着……直到……”   攻听到此处,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紧盯着受,受也回望着他。   攻:“……你也记得。”   受点点头:“你是我唯一看清的人。我的体温还很低,所以被你烫得直哆嗦……”那是他们真正的初见。   受被抛到攻的怀里,攻却很快推开了他。在周遭宾客们的欢呼声中,攻嫌恶的眼神反而让受感到了安全——这个人与他们是不同的。   那个短暂的怀抱,将受烫得火烧火燎,仿佛在相触的皮肤上烙下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印记。   从那之后,只要看见这个人,受就下意识地觉得烫。 第十六章   终于得知往事的始末后,攻沉默片刻,伸手将受搂住了。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怕吓到对方。   两人都只穿着单衣,攻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直抵受的背脊。受又哆嗦了一下,似乎在躲开和回应之间徘徊不定,陷入了诡异的僵硬中。攻循循善诱地收紧怀抱,与他接吻,用比平时更轻柔的力度抚摸他。   受闭上眼睛,只觉得被那只手抚过的肉身像黑色山体般迸裂,在痛楚中涌出艳红的岩浆。   他关于自己的记忆是一场黑白默片,二十年前滚烫的一瞬,是画面最后一抹颜色,也是配乐最后一声颤音。   直到今夜,他忽然又坠入了这个世界,它鲜艳欲滴,震耳欲聋。他在晕眩与恐惧中被岩浆的热度融化,流动着汇入它的浪潮,缓缓淌向远方。   他们没有做到最后。   攻刚刚握住了受的萧寂寂服务了几下,这个待机二十年的东西就热泪盈眶地缴械了。   受此时已经基本死机,除了紧紧攥着攻的睡袍,一点反应也给不出了。   攻笑着低声安慰他,引着他的手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攻的老伙计就精神多了,仿佛要全方位拉开跟咸鱼的差距似的。   两人稍事清理,换到另一床上,窝在一起凑合睡了。   翌日,攻还要去见人,一早站到酒店穿衣镜前摆弄发型。   受坐在床沿上穿上正装,望着攻的背影心情复杂。   攻见受也穿戴整齐了,便将他拉到镜前站到自己旁边,左瞧右瞧,甚是满意:“般配。”   受:“……”   受下意识地站直了点。他知道自己一向不难看,但实在没脸接下这句“般配”。   攻又说了:“可比你跟那导演般配多了。”   受吃了一惊:“你……你连这事都知道?”   攻不提查过那家伙的事,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对你落井下石过,对不对?”   受想了想:“那倒没有,他只是想要明哲保身。现在想想,他也不是个反派人物,只是……只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罢了。”   攻转身正视着受:“我不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   受:“……”   攻:“我跟他不一样。”   受快给他跪了:“那哪能比啊,快别比了,多掉身价。”   攻满意了。   攻原本还琢磨着送受回演艺圈,但听完昨晚那故事,便放下了这个念头。   那个圈子太伤人,没什么好留恋的。他只希望受活得轻松点,回不回去也就那么回事。   不过,攻又调出那导演的资料多看了几眼。如果没干过亏心事,何必塞封口费?   攻心想:大家都混到这把年纪,只让掉那么点肉就放他一马,好像不够尊重人似的。   财阀大佬,自己暂时没辙。一个小小导演,就当顺手替天行道了。   攻出差回来后,又找儿子谈了一次。   儿子一如既往地端正到古板,上来先喊了声:“父亲。”   攻:“哎,壮壮。”   儿子面部肌肉抽了抽,依旧一脸冷漠:“我已经明确了创业方向,等交接完手中事项就搬去新公司。”   攻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这个儿子,联想到往事,多少于心有愧:“那我承担初始资金吧。”   儿子:“无需您操心,我找到了合伙人,资金也有了。”   攻:“合伙人是谁?”   儿子报了个名字。   攻顿住了。   攻的儿子的社交圈里都是一群富二代或富三代,其中干实事的不少,纨绔也很多。儿子从小能力卓越,所以在这群人中还挺有号召力。一次在聚会上说了说创业构思,当场就有个纨绔拍着桌板求加入。   此人是那个财阀大佬的侄子。   攻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攻:“你知道他叔叔干过些什么事吗?”   儿子:“不知道。什么事?”   攻:“……”他不能说。   单看此人对受做的事,攻就不想跟他沾上利害关系。更何况,即使没私仇,攻也不看好他。此人当年那横行无忌的嚣张劲儿,这些年有增无减,攻对他的斑斑劣迹也有所耳闻。   攻:“人在江湖那么混,迟早是要遭报应的。你为什么一定需要合伙人?就算真的需要,不能找个正经点的?”   儿子不卑不亢:“打开市场这种事是要讲人脉的,他凭一点背景,就可以带来一路绿灯。”   攻沉默了。   这是实话,而且是扎心窝子的实话——攻的实力在同辈中已经登顶了,但论后台终归是比不过财阀大佬的,人家那后台已然不可说了。   儿子说完就后悔了,放缓了口气:“他只是个纨绔,心血来潮想玩玩,不会参与公司运作的。把他当作投资商就行了,我会控制他的决策权。”   攻还能说什么呢?   “……你大了,自己负责吧。”   儿子半鞠一躬,走了。   攻从儿子那里受了内伤,咽下三斤老血,转头去找受家蹭饭求安慰。   到了地方才发现养子出差中,只有受在家。攻便搂着受坐在沙发上捏捏揉揉,像对着一只大号抱枕碎碎念。   攻:“过分了。”   攻:“真的过分了。”   攻:“好心当成驴肝肺。”   攻:“那小子可别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吧。”   受难得遇到攻束手无策的时候,帮着想办法:“他对我好像有点那什么,我去跟他谈谈?”   攻:“你跟他谈什么?他针对的是我。”   攻:“翅膀硬了,想证明自己不靠我了。”   攻:“啧,让他折腾去,长江后浪推前浪……还不定谁先死沙滩上呢。”   攻:“大不了我再捞回来。”   攻:“我捞回来他还得嫌烦。”   受:“……”   受笑了:“年轻人敢闯是好事啊。我儿子如果这么争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攻:“可我这儿还指着他挑大梁啊!”   受扭过脑袋,大着胆子亲了亲对方:“这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想啦,我给你做饭去,吃什么?”   受今天不咸鱼了,轻快地钻进厨房去切菜,有些诧异于自己突如其来的精神。这关头有什么好欢喜的呢?   他低头准备着攻偏好的食材,半晌才惊觉,自己居然在哼小曲儿。   受的手一抖,菜刀划破了指尖。   他想明白了。   因为攻不再无懈可击,因为攻偶尔无可奈何,所以自己轻快了。   受呆呆地望着指尖渗出的血液。   他不懂对方看上了自己什么。他害怕对方只是乐于拯救。   他一直在焦虑不安,一直在患得患失,直到对方暴露出一个弱点——仿佛这样两人就平等了那么一点儿。   受瞥了一眼门口,没人。于是抽了自己一耳光。   受端菜上桌时已经面色如常。   攻眼尖地瞧见了他指尖多出的创可贴,握住他的手亲了两口:“下次别折腾了,我们出去吃。”   受有些走神,慢半拍地笑了笑:“别,让我做吧。也没法为你做别的。”   攻眨眨眼,耍流氓道:“有啊。”   片刻后。   攻:“我开玩笑的。”   攻:“我真的是开玩笑的。”   攻:“起来,没要你做这个!”   攻去捏受的下巴,受不肯松口。攻终究不是圣人,舒爽地闭了闭眼,那只手转而带着点心疼摸上了受的脸颊,掌心还是烫的。 第十七章   让一个电影扑街,其实比让它不扑街容易得多。   近日,某导演“三年磨一剑”的新片首映礼刚刚散场,舞台上洒的香槟还没清理干净,参演影片的某明星就被爆出了吸毒丑闻。   据说是警方接到举报,从他家里翻出了物证,当场将人抓去体检,人赃俱获。   别的污点还能想办法洗白,吸毒却只剩跪下谢罪的份儿了。该明星代言的商家全部宣布终止合作,粉丝一夜之间脱粉转黑,只剩不成气候的一小批还在等他“知错就改”。   紧急关头,导演反应神速,连夜准备危机公关,录制了一个鞠躬道歉的视频。他在视频里表示对那明星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愿意承担责任,将片子召回重剪,去掉该明星出场的镜头,为此必须推迟影片上映的日期。   这个公关倒是为导演刷了一波好感,路人们纷纷留言“不该由你道歉”“导演纯爷们”“心疼导演”,还保证上映之后一定去支持。   两个月后,重新剪辑过的新片终于登陆了各大影院。   岂料就在上映第一天夜里,某知名娱乐账号突然放出了一段早已准备好的采访视频——   采访对象是该片另一名演员的前妻。   采访标题是耸人听闻的“我给XX当同妻的这些年”。   这演员跟前妻离婚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公之于众的原因是老掉牙的“忙于事业”,因此大家一直不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   结果,前妻在视频里声泪俱下地控诉该演员隐瞒性向骗自己走入婚姻,然后又在婚内出轨,与多名男子发生过不正当关系。   吃瓜群众震惊了。   演员的粉丝自然不信,纷纷唾骂前妻血口喷人。   然而,八卦达人们很快根据前妻给出的提示,翻出了大量的老新闻、老照片,有那演员与陌生男子共进晚餐的、出入公寓的、亲密摆拍的……   吃瓜群众沸腾了。   影视圈的同性绯闻,其实向来比圈外多,大众也逐渐习惯了这一点。但“同性恋+骗婚+出轨”的超值新套餐,劲爆程度依然创了新高。   紧接着,一批公众号不约而同地单独指出了其中一张合照,照片上是那演员与一个男人极其暧昧地抱在一起。   “这不是那个新片导演吗?”   “厉害了,讲什么戏能讲成这姿势啊?”   “这导演不也有家室吗?”   群众的注意力就这样被引到了新片上面:“我当初居然还为这导演打call,晃晃脑袋听见了海哭的声音!”“太恶心了,首页有谁去看这片子趁早绝交吧……”   就这样,一个原本不会引起太大关注的“二流导演骗婚”事件,借着知名演员的热度刷上了所有娱乐头条。   “三年磨一剑”的新片,自然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   导演之前在首映之后召回成片,浪费了一次宣发费用,又二度剪辑、重新宣发,已经是砸锅卖铁捉襟见肘。如今影片彻底扑街,所有银子有去无回。   按理说,一个片子扑了,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然而,他的职业生涯至此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毕竟再也不会有投资商找一个声名尽毁的导演。   受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来一看,屏幕上出现了一则推送:“年度最佳八卦诞生了!!!”   受一眼扫完标题之后的故事概述,僵硬地抬头望向对面。   对面坐着攻。   他们正在一起吃料理。   攻惬意地抿了一口清酒,接到了受复杂的目光:“怎么了?”   受:“……”   攻低头瞄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哇,这么劲爆吗。”   受:“……”   攻:“老天有眼啊。”   受:“……”   攻:“来来来,碰个杯,庆祝一下。”   受依然在麻木茫然的状态,听话地举杯与他相碰,慢吞吞地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又满上一杯:“敬你。”   攻顿了顿,迎上对方郑重其事的目光,懒洋洋地笑了一声:“敬我什么?我又没拿枪逼他出轨。不如敬天道好轮回。”   受的眼眶有些发热:“嗯,敬天道好轮回。”   老天唯一一次开眼,大约就是让我遇见了你。   两人吃完料理,结账时服务员笑容可掬道:“老板说这顿免单。”   受愣了愣:“这家老板是你熟人?”   攻也不明所以:“我不知道老板是谁啊……请他来见见?”   老板来了,是个笑靥如花的美女。   美女老板笑吟吟地跟攻打招呼:“傅总好久不见。”   攻不自在地瞟了受一眼。   受的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个来回,笑了。这八成是昔日桃花债中的一笔。   受偏过头,假装对墙上的浮世绘产生了浓厚兴趣,让他俩寒暄。   攻:“……怎么想到要开料理店?”   老板:“托您的福啊,开店的钱还是您给的。”   攻又瞟了受一眼:“我没、没给过吧。”   老板:“您送我的房抵押的。”   攻:“这……这样吗。”   老板恭恭敬敬地向攻敬了酒:“现在生意不错,有空常来,终身免单。”   攻哪还能接这个茬,敷衍地嗯了两声,起身就想走人。   受跟着起身,目光与老板对上了。   老板:“这位是?”   受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只报了名字。   美女老板亲切道:“久仰久仰,欢迎常来。”   受:“……?”   出门之后,两人闲逛轧马路,半晌没人说话。受决定打破沉默,低声笑道:“你以前品味不错。”   攻紧闭着嘴,尴尬中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兴奋——这大概就是修罗场主人公的感受了。倒不是说他故意要看受吃醋,但偶尔吃点小醋,也算是情趣的一种。   然而,受早就知道攻的风流往事,心态很稳。只是觉得自己若是太过淡定,反而不是很给攻面子。   受想了半天:“老板人美心善啊,对我态度都那么好。”   他这把年纪了,装也装不出小年轻吃飞醋的娇嗔。   受:“不过她为什么久仰我?你该不会有个坊间流传的名单吧?”   攻这回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不懂吗?”   受:“……嗯?”   攻指了指街边的玻璃橱窗:“她把你当成我的生意伙伴了,面对大佬不说久仰还能说啥?”   受跟着望向橱窗里两人的倒影。天气渐冷,他今天出门前被攻强制性地打扮了一番,长风衣加羊绒围巾,身高腿长,人模狗样。加上年纪本身带来的气场,往攻旁边一站,还真有点旗鼓相当的味道。   受干咳一声:“这可真是人靠衣装啊。”   攻笑道:“我觉得还是得靠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攻的名字叫傅泽永,受的原名叫叶宾鸿,现用名想了几个全被毙了,可以先这样叫他们…… 第十八章   攻的儿子自小被按照精英模式培养,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加上那纨绔合伙人的背景加持,一杀进市场犹如狼进了羊圈,声势先吓死了一片。   攻虽然嘴上说着“不知道谁先死沙滩上”,但看到儿子混得像模像样,心里还是非常欣慰的。   这段时间,攻的女儿也找到了新男友。新男友与受的养子截然相反,出身良好,名校毕业,没见过世间险恶,有点缺心眼,正好和女儿凑成一对傻白甜。   攻自己忙着第二春,沉浸在温柔乡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关注儿女的事情。   直到这一天。   儿子:“父亲,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攻习惯了他端庄肃穆的说话方式,起初没当回事:“谈呗。”   儿子沉默片刻:“我刚刚发现了一个秘密。”   攻笑了:“哟,难得你还跟为父分享小秘密,为父好感动哦。”   儿子连嘴角都没牵动一下:“您还记得我的合伙人吗?”   攻:“记得啊。财阀大佬的侄子。”   儿子:“我在创业的过程中,发现他能调用的资源有点过于惊人了,就私下查了一下。因为不想惊动他,所以费了些时日,今天得到了确切结果。他并不是财阀大佬的侄子。”   攻:“……?”   儿子:“他是财阀大佬的私生子。”   攻的脸色瞬间铁青。   事情有点不对劲。   私生子也分得宠和不得宠的。这个纨绔不学无术,却能调用那么多资源,说明大佬是宠爱他的。但是,如果真的宠爱他,为什么不直接在自个麾下替他找个肥差呢?为什么要把他赶出来创业?   攻琢磨了一下:“你觉得他爹有可能是在磨练他吗?”   儿子:“不像。”   攻:“我也觉得他爹没那么天真。所以最大的可能是……”   他爹想把他从某种局势中撇出来,还顺便搭上了攻的路子。这是种保护。   攻:“你先不要打草惊蛇,我查一查再说。”   攻回头去深入调查了一下,果然打听到了模糊的风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财阀背后的势力要换血了。   暂时还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一定会倒;即使倒了,财阀也未必没法子明哲保身。但这大佬的举措,似乎有点未雨绸缪的意思。   这个消息,至少对受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但攻暂时不打算告诉受。主要是八字还没一撇,不想给他无谓的希望。   一切变化仅止于暗流涌动,表面上,财阀依旧稳如泰山,旗下的企业依旧日进斗金,还在不断扩大规模。   于是这一日,受家的晚餐桌上,养子搁下筷子,宣布道:“我要跳槽了。”   受咀嚼的动作停下了:“不是刚被破格升职吗?你要去哪儿?”   养子报了个大公司的名字:“他们来挖我的。”   受僵住了。   的确是家大公司,不仅是攻的竞争对手,还是财阀大佬旗下的。   受:“你已经答应了?”   养子:“下周就去上班。”   养子被攻培养过一遭,眼界已非昔日可比。收到对方的橄榄枝后深思熟虑了一番,竟然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点头了。   受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为什么?”   养子笑了笑:“薪水高,待遇好,前景光明。”   受:“你知不知道这公司和那个财阀的关系?”   养子又笑了笑:“知道啊。”   受脸上血色尽失:“所以你宁愿为他打工……也要向上爬,是吗?”   养子也跟着沉下脸:“向上爬有什么不对?难道要跟你一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待在阴沟里一辈子不见光,以后还要拦着自己的孩子向上爬?!”   受望着养子:“小阳,你从小到大,一直怕别人瞧不起你。我一直很愧疚,觉得都是我造成的,直到现在——”他浑身都在发抖,声音却很平静,“现在,你做了这件事,我们两清了。以后,我也瞧不起你。”   养子猛然把碗摔了。   养子尖声叫道:“我才瞧不起你。我从你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天起就瞧不起你。你为什么只会牵着我去找租房?为什么不把那导演连着房子一起放火烧了?”   受:“……”   养子:“班上的同学笑我是人妖的孩子,把登了你丑闻的那页杂志撕下来贴在黑板上!我把刀藏在书包里,你为什么只知道让我转学?如果你那天放我去上学,我早就解脱了!”   受:“……”   养子:“我瞧不起你,你每次露出那副‘这辈子就这样了’的表情,我就更瞧不起你!你躲了二十年,二十年后你被人偷拍,还TM只会躲!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无辜,很善良,像个唾面自干的圣人似的?我帮你认清事实吧——你是个废物!一把年纪了还躲在老总的荫蔽下,等着人家帮你出头的老废物!”   受:“……”   养子突然叫了声:“爸。你问过我后不后悔被你收养,我不后悔,因为我没得选。现在我有选择了,我要爬出这阴沟,总有一天,我要把踩过我的人都踩在脚底下,碾死。我走了,你自己烂下去吧。”   养子说完就转进了自己房里,打包了一点日用品,拖着箱子走了。 第十九章   受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听着养子关门离去的动静。   他一直枯坐到饭菜都不冒一丝热气了,才动了动眼珠,瞧见了桌上没收拾的碗筷,还有摔在地上的碎片。   受惯性使然地站了起来,如同预设了程序的机器人,扫了地,洗了碗,擦了桌子。   直到将剩菜放进冰箱的时候,他的脑中才出现一个成形的念头:从此之后,做这些事都不再有意义,因为不会有人回来了,这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了。   这些年来,受偶尔也会设想,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反抗,现在会是个什么境况。   毕竟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那导演并不是一个值得他那么义烈的人。他所做的决定,到头来只是成全了自己的尊严。   如果当时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顺从了大佬,也许大佬很快就会玩腻了,放自己回归平常的生活。若是大佬顺手打赏一点机会,说不定自己还会青云直上。   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受就会强行止住思绪,仿佛连这样的设想都是一种背叛。一旦这样想了,自己这二十年的躲藏与落魄就都成了笑话。只有坚信自己是对的,他才能凭着这点念想,熬过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然而就在刚才,他听见自己养大的孩子亲口说:“难道要跟你一样,待在阴沟里一辈子不见光,以后还要拦着自己的孩子向上爬?”   遮羞布被扯去了。   原来并没有什么尊严。原来这样的生活是阴沟啊。在其中待久了,居然不闻其臭。   受擦干手上的水,从厨房走出来,看着空荡荡的餐厅和客厅。灯光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   这就是他的一生,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   不,也不是一无所有的,至少还有攻。   受下意识地走出家门,脚步前所未有地急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去见攻一面。   刚刚出了小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攻:“我去吃夜宵,你一起来吗?”   “啊,我晚饭吃撑了,就不去了吧。”受听见自己若无其事、微微带笑的声音。   “好吧。”攻挂了电话。   受的脚步慢了下来。   见面之后要说什么呢?告诉他养子干的混账事,再让他费神安慰自己一番?   受的耳边又回荡起了养子的声音:“一把年纪了还躲在老总的荫蔽下,等着人家帮你出头的老废物……”   受了解自己的孩子,知道这话里有赌气的成分,甚至是在报复自己说的那句“瞧不起”。   但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这句话并没有错。   养子离巢飞走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他的人。他的肩上不再有负担,而他自己将成为别人的负担。   受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   萍水相逢,攻为他付出的已经够多了,而他却一味地消极着、怯懦着,回报给对方的只有麻烦。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啊。   要立即做出改变啊。   要做一个快乐而骄傲的人,要做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可是太累了,太累了。   “改变”需要更多的能量,而他已经没脸再向这世界索取能量了。   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回想起来,犹如一场大梦。   但是他不能后悔。   不能后悔,不能往后看啊。因为仅剩这个“不后悔”了,没了它就什么都没有了。往前走吧,一直走到黑。   受停下脚步,发现双脚自动将自己带到了一幢高楼下。   这幢高楼在攻的公司对面,从受所在的办公室里,正好可以看见楼顶。   曾经的他有时会停下手头的工作,盯着那楼顶的天台发一阵子呆,但最终都会收回目光。   如今那些让他收回目光的理由都不复存在。   于是他慢吞吞地走了进去,搭着电梯到了最高一层,找到了通往天台的梯子。   攻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又打了个电话给受。   铃声响了许久,对方才接起:“怎么了?”   攻:“我在你家楼下,给你带了宵夜,你出来拿一下。”   “……不好意思,我不在家……”   “这么晚了不在家,去哪儿了?”   对方又沉默了两秒:“陪我儿子买东西呢,还要很久才能回去,真不好意思,你别等了吧。”   攻难得体验一下小青年送夜宵的浪漫,却出师不利,有些失望地发动了车子:“好吧,那我回去了。”   “嗯,早点休息吧,晚安。”   攻正要挂电话,忽然又想起一事:“回头给我一把你家的钥匙呗?”   “……”   攻:“或者干脆住到我家,反正我一个人住这么大屋子也是浪费空间,你来了就可以两个人一起吃饭,厨师也能多做些花样——对了,你儿子不介意吧?”   那头半天没声音。   攻皱着眉转过一个路口:“喂?信号不好?”那头似乎隐隐有风声。   “没有,能听见。”受的声音很平静。   攻意识到这个提议有些唐突:“嗯,这事儿不着急,你别有压力,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受的手被冷风吹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害怕握不住手机,就用两只手一起紧紧抓着,声音还是温柔的:“你想跟我过日子呀?”   攻:“是啊。”   受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淌:“这么喜欢我呀?”   攻不太适应对方突然这么直白,干咳了一声:“是啊——你那头有点杂声。”   “你喜欢我什么样呢?喜欢我当演员吗?还是给你当助理?还是就待在家里,给你做饭吃?”   攻转着方向盘,脑中浮现出几个画面,有些心虚:“呃,当然都喜欢。”   “那就说说哪个我让你最硬?”   攻惊喜中不失尴尬地笑了:“演、演员吧……但不是因为演戏本身!”他用正人君子的语气说,“重点是……你喜欢自己的时候,也最招我喜欢。”   “……”   攻:“喂?”   “我知道了。晚安。”   攻:“晚安,明天见。”   通话结束了。   天台上黑灯瞎火,没人看见受跪在地上佝偻着腰,像一尾煮熟的虾,将手机牢牢攥在胸口。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上来,又是为何走下去。   从头到尾,攻毫不知情。 第二十章   第二天,受请假没去公司。   攻开了一上午的会,午饭时间想去找他说句话,才发现这件事,有些担心地发了条信息过去:“没事吧?”   受很快回了:“没事,有点感冒,休息一天就好。”   “吃药没?”   “吃了,别担心。”   攻有点意外,毕竟受这些年在公司拿过不少全勤奖,上一次缺席还是因为攻一手制造的“伪事后”事件,而且那次他第二天就来上班了。以受的忍耐力,不像是个会被普通感冒打倒的人。   不过攻又有点小欣慰,只当是两人确定关系之后,受放松了不少。   直到当日下午,攻才听闻养子跳槽去财阀大佬旗下公司的事。   攻的第一反应是恐惧——他太清楚养子对受意味着什么了,不敢想象这件事能对受造成多大的打击。受今天没出现,会不会已经……   攻吓得立即冲出了公司,上了车直奔受家,却又害怕来不及,半途发了个视频通话邀请过去。   那头接通了,攻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要想不开!”   受:“……”   攻定睛一看,发现受虽然脸色很差,精神却还过得去,闻言甚至露出了带着歉意的微笑。   受:“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唉,我就怕你为了这点破事儿分神……”   攻:“……”   受:“我没事,真没事,昨晚已经想通不少了。”   攻:“……”   攻脸上将信将疑的担忧表情让受的心都揪了起来。受既幸福又自责,心中早些时候埋下的某个念头也开始生根发芽。   受:“不过回头确实有点事儿想跟你谈谈,你先回去忙吧,今晚有空吗?”   受这话是给攻吃了颗定心丸,潜台词是“我至少会全须全尾地活到今晚所以别怕”。   攻吁了口气,挂了通话,那一直被恐惧压制的怒火才冒出了头。   攻吩咐司机掉头,开往另一个方向,同时翻出养子的联系方式,发了条信息过去:“你在新东家还没过试用期。猜猜看,他们获知你的种种黑历史后,会是什么反应?”   养子很快回了:“你想要什么?”   攻发过去一个地址:“二十分钟内来这里见我。”   攻的车子开到那家茶楼时,养子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   攻开门见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养子面无表情。   攻判断不出他是否也听闻了自己打探出的那些风声、是否也从中做出了某种判断。有可能吗?这小子的能力已经产生了如此飞跃吗?   攻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不过,无论你的动机如何,都改变不了你的蠢。”   养子依然直勾勾地望着他。   攻:“你以为跳槽去做个小管理,就能接触到核心机密?那些被他亲手培养了十年二十年的人是吃素的吗,还轮得到你上位?”   养子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我能混成怎样,不关你的事。”   攻:“就算真让你走了狗屎运,入了他老人家的眼,人家难道不会查你的背景?一旦他们发现你被我栽培过……你是准备灰溜溜地滚回来,再赖着你爹?”   养子阴鸷地将茶杯一搁:“再说一遍,不关你的事。”   攻耸耸肩:“当然,你蠢死也不关我事。”   养子冷笑一声:“走着瞧。”起身就往外走。   攻续道:“但是,一旦你的蠢为你爹引去任何麻烦,我会给你上最后一课。”   这毫不掩饰的威胁一出口,养子脚下顿了顿,似乎想撂下一句针锋相对的狠话,但遭受了攻的气场压制,最终一言不发地走了。   傍晚,攻敲开受的家门,张口就说:“收拾一下换洗衣服,快,车子等着。”   受愣了愣:“去干嘛?”   攻:“出差。”   受:“去哪儿?”   攻似乎临时考虑了两秒:“泡温泉。”   受:“……”   受迷迷糊糊就上了飞机。   娇滴滴女秘书效率越来越惊人了,在他们去机场的路上发来了机票订单、酒店订单和详细行程安排。受一下飞机就被专车接去了度假酒店,一路送进贵宾房。   服务生放下行李,拉开窗帘,向他们展示了一下落地玻璃墙后的私人小温泉池,又指明了挂浴衣和浴巾的地方,就鞠躬退场了。   房门合上,攻开始若无其事地脱衣服:“先泡会儿?”   受:“……”   攻脱了衣服,再次亮出引以为傲的好身材,将浴衣随便一搭:“对了,喝点什么?他们会送到池子边的。”   受终于从愣神状态恢复过来:“不……不喝了,谈点事儿。”   攻已经走向了内线电话:“喝嘛,好几天呢,明天再谈也不迟。”   受突然意识到了对方隐藏极深的无措。他怕自己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决定,所以一路闭口不谈此事,只想让自己先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昨晚那丧家犬似的德性,不说别的,最对不起的就是他。   受心情复杂地笑了笑,脱光下水了。   温泉烫得他龇牙咧嘴,适应好半天才往下沉一点儿。   攻边握着电话点餐,边透过玻璃墙看他缓缓入水的背影。   受作为一条咸鱼当然是没有腹肌的,但基因优越,天生窄腰长腿,而且饮食习惯健康,身材比起年轻时并没有明显走样。攻刚认识的时候嫌弃他站姿颓废,撑不起西装,后来他在攻身边慢慢地改了。如今这月色下入水的身影,恍然间又有了当年镜头里的气质。   攻无可避免地硬了,遮遮掩掩地半裹着浴袍进了池子,才将浴袍扔到岸上。   想来一发,又觉得这种关头很不体贴。   攻东拉西扯:“这儿空气好,还能看见星星。”   受仰头去看星星,攻就看着他发红的脖颈。   酒很快送来了,受热得暂时坐上岸去喘了口气,只将小腿浸在池子里与攻碰杯,仰头饮酒的姿势是演戏那会儿受过训练的,风雅又洒脱。   攻受不了了。   受喝着酒,忽然感觉水中的脚踝被握住了。   攻将他的脚踝半托出水面,侧头亲了一下。   受一瞬间头皮发麻,心率在水温、酒精与情绪的三重所用下直线飙升。   攻凑近过来,受动了动唇想说句什么,被攻按住了。   攻拉着他朝前挪了一段,让他保持着坐在池沿的姿势,自己游到了他双腿之间。   受倒吸一口凉气。   受杯中的液体洒了出来。   受颤抖着放下酒杯,揪住了攻的头发。   完事之后攻也热到待不住了,两人转移阵地去房中,又正经办了两回事。   受最后嗓子都哑了,开始半梦半醒地哭泣,搂着攻吻个没完。   翌日中午俩人才爬起来,穿戴整齐,在房里吃了午餐。   攻:“还想谈吗?”   受:“要谈的。我想了很久,有个决定要征求你的意见。”   攻:“?”   受吸了口气:“我想回去演戏。”   攻:“……”   攻一时没给反应,只是微微蹙眉望着受。   受也忐忑不安地坐到他身边,回望着他。   攻:“为什么?因为我说了喜欢看你演戏?”   受:“不不不,这只是原因之一。我想做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攻嘴一张,受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截口道:“我知道你并不在意我们事业上的差距。我说的‘配得上’也不是那方面。”   攻:“那是哪方面?”   受微笑着拉住攻的手:“我希望在余生里,做一个像你一样自信、坦荡、温柔的人,把最好的自己回报给你。”   对攻来说,这既是极高的赞誉,也是深沉的诺言。受几乎是在说“今后都是你给的新生”了。   攻在短暂的婚姻之后,再也没体验过如此认真的关系,一时觉得胸口很沉,一时却又满心温暖。   他突然明白了女儿从前的那句“你可不是单身了一辈子吗”——那时他不服气,不愿面对那可悲的描述。直到刚才,他竟然为了受这一句话,生出了“以后真得自信坦荡温柔点儿,别让他失望”的想法。   为了彼此努力做更好的人,这感觉简直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同时也让他意识到了此前漫长的孤独。   受继续说:“我没有什么擅长的事,在公司里很难给你多少助力……但演戏不同,也许在未来的一天,你投资一部戏,我能把它演好演红……当然那还是需要时间和运气的,现在只能从龙套跑起了。”   攻:“不会让你跑龙套的。”他表情复杂,“我毫不怀疑你是个好演员,只是担心你回到那个圈子,会不开心。”   受:“总是要跟过去和解的。”   攻:“谁说的?不和解也没关系。”   受:“……”   攻沉默良久,缓了口气:“行吧,真的想好了,咱们就一步一步来。”   他又默念了一遍送儿子出去创业时的台词:哪天反悔了,大不了我再捞回来。 第二十一章   他们在温泉山庄住了几天,攻白天强行拖着受吃喝闲逛,夜里泡完温泉,又拉着他做活塞运动。   受一把老骨头经不起这没日没夜的折腾,反而比上班时更累了,一挨枕头就睡着,根本来不及去想糟心事。几日下来,逐渐从装出来的放松变成了真的放松。   可惜攻不能偷闲太久,在下属的夺命连环call之下,短暂的假期结束了。   回程的飞机上攻就打开了电脑,飞快地处理积压下的事务。   受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凑过去瞥了一眼,有些意外:“这是剧本吗?”   攻:“不是,是一些项目简介。”   攻之前就准备着要收购一家成绩不错的影视公司,流程已经走了一半了,如今又加快了收尾工作。   与自己儿子白手起家的做派不同,攻进入市场的风格就比较低调,人事调整也相当温和,大体上仍旧让这家影视公司照常运营。除了业内的有心人,谁也没注意到这家赚的金子从此姓傅了,正可谓闷声发大财。   跟受谈过之后,攻就翻看起了公司来年的投资与制作计划,想从中为受挑出一个复出作品。   投资与制作之间,他的首选是自家公司制作,财力支持有保证,可控性强,临时变通也方便,能全方位无死角地照应受。当然,前提是能物色到一个适合受的角色。   什么叫适合呢?不要与自身差异太大,演起来不吃力,角色设定还得有出彩之处。男一号就不考虑了——基于受的性格,攻觉得还是循序渐进对他最好;戏份太少也不行——总得让他冒个头吧。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这角色要符合攻的审美。   满足以上所有要求的,几乎找不到。   受跟攻一起读了几篇介绍,感受到了他的头疼,安慰道:“年龄差不离的都行吧,先从龙套练习一下,正好方便我找回感觉。”   攻摇摇头:“那不成。”   要不然定制一部?攻陷入了沉思。这么大张旗鼓会不会给受压力?   攻一边思索,一边随口道:“你不用操心这个,有你需要操心的事情。”   受:“啥?”   攻:“给自己编个背景故事。”   受明白了。攻想让他伪造一个全新的身份,以免那陈年八卦阴魂不散。   受犹豫道:“可行吗?我本来是准备直面它的。”   “你直面啥?那本来就是陷害。”攻冷冷说。   受:“曾用名……”   攻:“记录早就帮你销毁了,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是他。提过你的八卦贴封了,偷拍你的视频也彻底删除了。”   受:“公司的同事……”   攻:“谣传而已,他们也不敢往外说,说了也没证据。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会计师,突然转行去演戏。”   受又想了想:“可是导演……”   攻:“导演扑街了,翻不起风浪,我盯着呢。”   受:“……”   受欲言又止。   他本质上依旧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但最近越来越无条件相信攻说的话了。仿佛攻说没问题,那潜在的问题也会自动消失一般。   受放弃了原本要说的话,苦思冥想了片刻:“我……我年轻时为了养家放弃了梦想,在自己不喜欢的行业干了几十年,直到最近痛失重要之人,才被当头棒喝,决定珍惜余生,重拾梦想?”   攻咂摸了一下,浮现出了笑意:“怎么这么聪明?信手拈来啊。”   这故事基本堵死了所有八卦提问。为什么这把年纪才入行?为了梦想。为什么年轻时不演戏?为了家人。这种荒唐决定得到了家人支持吗?家人已经痛失了。   完全没毛病。   受笑道:“熟能生巧呗。”论扯幌子,他也算是颇有心得了。   虽然熟人都知道受有个一言难尽的儿子,但只要养子不自己跳出来作妖,应该可以被控制在舆论之外。而养子忙着抱财阀大腿,应该也不会干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攻眯了眯眼睛。   ——对了,还有财阀大佬。他知道受刚才欲言又止的内容了。   二十年了,财阀大佬还能认出自己当初亲手毁了的小艺人吗?真的认出了,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呢?试图再毁他一次吗?   攻并不是很担心。大佬如今自身难保,受又明显有人罩着。他相信大佬只要看得清情势,就不会生出那等闲心。   受始终畏惧大佬,如同恐惧某种法力通天的恶魔,连提都不敢提。而攻却能平静甚至漠然地分析对方,这主要是站位决定的。   他不愿谈这件事,转而说:“还有个小事。”   受:“?”   攻:“回去之后就搬去我家呗?”   受当夜就在攻家过了夜,第二天,攻带着人陪他回家收拾了行李。   受在卧房打包衣服,攻进厨房转悠了一圈,看见冰箱上粘着一张泛黄的纸,上头是油画棒涂出的一大一小两个人,笔法很稚拙,像小孩子画的。   攻朝受的方向瞟了一眼,将纸揭下来藏进了兜里,免得他触景生情。   攻的屋子虽是豪宅,但规矩很少,一切从简。儿女早就不跟他住了,他平时也只是回家睡个觉,没事儿不愿意待在房里,想摆脱空巢老人即视感。   受搬入之后,最高兴的是厨师,当晚就用一桌精简版满汉全席表达了大展拳脚的兴奋之情。   受为表捧场,撑到神志不清,最后瘫在椅上揉肚子。   攻嘲笑道:“你这样不行,过会儿跟我跑步去,明天还要拍写真的。”   “什么写真?”受问完就自己反应了过来,多半是争取角色用的,要给剧组成员过目。   攻托人预约了一个业内出名的人像摄影师,让司机送受去摄影棚。   受拿出了最端正的态度,一丝不苟地洗漱打扮,提前十分钟到场,衣冠楚楚地与摄影师团队打招呼。   攻是个大佬,牵线的朋友也是个大佬。摄影师一看受这年纪、这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场,想当然地把受也当成了个大佬,头顶一堆“巨擘”“传奇”“先驱”之类的名头那种。   受坐到白幕布前,仗着当年练出的镜头感,倒也丝毫不露怯,边调整姿势边微笑道:“一切听您指挥。”   摄影师:“我懂,我懂。”八成是要拍出媒体用的公关照,搁在人物百科资料页上的那种。   几日后,一组照片发到了受的邮箱里。   攻:“……”   受:“……”   屏幕上是受的四分之三侧面半身像,饱和度低,对比度高,打光凸显了他的面部轮廓,上了年纪之后愈发瘦削的脸颊,在镜头中反而显得立体而高雅,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金融巨擘的贵气。   受:“挺……挺帅的。可惜不像我。”   攻笑了:“说明你可塑性高啊。发我一份,我要给一个导演看看。”   又几日后,攻:“搞定了,你去跟这位导演吃顿饭,合拍的话就准备入组吧。”   受:“什么角色啊?”   攻将项目简介递给他看,短短两页,也看不出什么细节,大致是一部现代职场剧。   “男三号,是主角的顶头上司,我觉得挺适合你。”   受听见“上司”二字就有些心里没底:“我尽力吧……”   受再次打扮得人模狗样地去赴饭局。   导演是个年轻人,去年刚导出过一部大热剧,野心勃勃地想再出一次神作。年轻人一头扑在作品上,选角都是亲力亲为。   这年头男女主角的决定权基本不在导演,男二女二也被资方预留给了各自捧的新人。然而到了男三号这儿竟然还得面对空降党,导演心里就有点不乐意了。尤其是看完受的资料照片后,更加失望。   结果,资方爸爸开了口,可以先吃顿饭,看看合不合拍。   话虽如此,导演也知道就算不合拍,自己也没资本拒绝人。只好先走个过场,你好我好一番,回头再以“气质不太符合”为由删改点儿戏份。   受进了包厢,与剧组几人挨个儿握了手,人模狗样地坐下了。   导演毕竟年轻,藏不住事儿,面对受时总有些敷衍。   受看出来了,态度却很诚恳:“给您添麻烦了,我没有经验,到时候还得拜托您讲讲戏。”   论年纪,导演都得叫他叔了,当下拉不下脸来,假笑道:“哪里哪里,您形象还是很好的,回头找找人物的感觉,肯定没问题。”   受当场开始敬酒:“男三是怎样的上司呢?”   导演只得干了:“嗯……现在剧本上写的是个落魄中年,曾经在职场受挫,后来就放弃了努力,每天混日子,还会时不时给主角喂点儿毒鸡汤打击他的积极性……”   导演又倒了杯酒,抬起头,懵了。   只见对面的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整个人犹如突然脱水的咸鱼。   受的眼神也死了:“您看我这感觉找得准吗?”   导演:“……”   导演:“!!” 第二十二章   这部剧的男一是个小鲜肉。说是小鲜肉,其实已经快三十了,只是出道时走的偶像路线,后来没机会转型,就一直腆着脸鲜肉到了现在。   男二号也是个小鲜肉,年纪比男一小几岁。虽然也走偶像路线,但颜值比不上男一,青春饭吃不了几年,又不愿意老是整容。本人比较有抱负,公司也早早为他设计了演技派路线,让他好好琢磨演戏,通稿再吹几波,争取早日拿个奖。   老鲜肉和小鲜肉同在一个东家,互相看不顺眼已经多时。   小鲜肉鄙视老鲜肉一把年纪了还装鲜肉,老黄瓜刷绿漆。   老鲜肉鄙视小鲜肉硬吹演技,明明跟大家半斤八两,非要自视清高,没事儿还捧本演员的自我修养,不知道给谁看。   两人在片场表面上客客气气,转过身互相翻白眼。   直到受进组了,鄙视链忽然有了最底层。   受的名字早在刚刚确定选角时,就传遍了剧组。所有人都在八卦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新人是怎么拿到机会的,最后得出了一个最靠谱的说法:这是个带资进组玩票的土财主。   老鲜肉近年演了不少辣鸡玛丽苏剧,粉丝都快审美疲劳了,急需整出个像样的作品。   小鲜肉的野心就更大了,是想靠这一部拿奖的。   俩人一看受进组,都暗中担忧。等到目睹导演笑口常开围着受转的样子,更加心惊胆战,就怕这土财主往空中撒点钱,给自己加个几十场戏过瘾,这剧就毁了。   但不管他们怎么担心,该来的还是会来。   这一天,轮到老鲜肉和受对戏了。   这部剧的男一是个刚入职场的新人,和同样一穷二白的女友在大城市里咬着牙各自打拼,誓要闯出一番天地。男三则是男一的顶头上司,职场失意的落魄中年,看不惯男一盲目乐观的样子,时常给他喂毒鸡汤,要让他认清真实的社会。   换句话说,老鲜肉和受的对手戏特别多。   小鲜肉对此幸灾乐祸。老鲜肉暗呼倒霉了一阵后,却又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万一反衬之下,显得自己又帅又有演技呢?   老鲜肉到片场化妆时,受已经坐在化妆间里了。见老鲜肉进来,他主动微笑着打了声招呼。   老鲜肉:“……”   老鲜肉想问好,突然在称呼上卡壳了。   叫他什么呢?按理说他这把年纪了,自己应该叫老师,可他在业内分明是个新人,资历还不如自己老。   老鲜肉想了想,强行叫了声:“老师好。”   就见对方彬彬有礼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名字就行。”   老鲜肉见他识相,便也客气了一句:“待会儿多关照。”   受继续彬彬有礼:“第一次演戏,您多担待。”   那头棚里机器准备好了,副导演便来领着两人过去。   片场布置成了办公室的样子。   导演是个强迫症,下的指令极其细致,安排站位的时候连身子的朝向和抬头的角度都报出来了。这也是因为近来花瓶太多,只会僵硬地原地站桩,逼得导演像个木偶戏的操纵员似的。   导演:“好,男三坐着,男主进来,走到这儿,这么看着他,说台词,懂了吗?试一次,场记!”   场记板一打,导演喊了action。   老鲜肉走到站位上念台词:“主任,我的方案为什么又被打回了?”   受缩在电脑屏幕后面,装作在打斗地主的样子。闻言探出半个脑袋:“什么方案?”   老鲜肉:“……”   老鲜肉的内心遭受了巨大冲击。他心想:不可能吧?错觉吧?   老鲜肉继续念台词:“昨天下午发到您邮箱里的那个方案,已经照您的意见改过了,您又打回了。”   受双目无神地看着他,想了想,缩回电脑屏幕后,鼠标点了几下,再探头出来:“小X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   老鲜肉心道:卧槽不是错觉!   前一刻在化妆室里还很正常的一个人,此刻赫然被男三附体了。   丧得出神入化,咸得以假乱真。   受的语气平板无波:“……这个不到位,啊,不到位,缺一点脚踏实地的东西,你要好好想想……”   老鲜肉惊吓过度,一不小心忘词了。   “卡!”导演说,“主任就照着这个来,男主表情变化丰富一点,先点头认真听,然后慢慢皱眉眯眼……”   导演根本不讲“愤怒”“委屈”这样抽象的字眼,直接掰开揉碎,把五官往哪儿摆都设计好了,仿佛恨不得演员是泥巴人,随便他捏。   老鲜肉在这样的讲解下感受到了赤裸裸的歧视。他心想:我还比不上一个第一次拍戏的新人吗?这也太扎心了。   老鲜肉抖擞精神,要拿出干劲来了。   第二场action。   老鲜肉听着受慢吞吞讲套话,努力把眉头拧了起来,提高声音:“我觉得这个方案是切实可行的,可以为客户省去很多复杂的步骤,我愿意加班去跟客户沟通!”   受八风不动地斗地主,输了一盘,放下鼠标走到窗前的站位点,给自己倒了杯茶。   受:“小X啊,不要想着一蹴而就,要一步一步慢慢地去努力……你就会发现,你一步都走不通。”   “卡!”导演喊道,“很好很好很好,过了过了。”   老鲜肉:“……”   受就着手中的道具杯子喝了口茶,暗中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时又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样子:“谢谢您配合。”   老鲜肉呆滞着,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悲剧的未来。   一周之后,受终于迎来了和男二号的对手戏。   这场戏里男一男二男三都在。小鲜肉上午跟女一号对了场戏,吃过午饭,看见老鲜肉和受走进了片场。   小鲜肉站起来,先是假笑着跟老鲜肉打了声招呼,然后客客气气地跟受握手:“老师好。”   受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跟老鲜肉初见时的流程。老鲜肉冷眼旁观,间或瞥了小鲜肉一眼,那眼神几乎带着恻隐之心,可惜小鲜肉没发现。   男二号是这家公司的继承人,标准富二代,同时也是男一的情敌。这场戏讲的是男一干出了优秀的业绩,却被男三顺手抢了功,追着男三据理力争时,迎面遇见了情敌男二。   场景是在一处走廊,为了衔接连贯,导演让老鲜肉和受把上一个镜头的末尾也演一遍。   导演一喊action,小鲜肉站在走廊里装作低头看手机,听着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传出老鲜肉的声音:“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吗——”紧接着受转入了走廊,后头紧追着老鲜肉。   受对着小鲜肉愣了两秒,随即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X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行了……”   小鲜肉:“……”   受见到富二代就点头哈腰,然而连“点头哈腰”的动作都显得敷衍了事,仿佛只是走个过场。   丧得自成体系,咸得层次丰富。   小鲜肉的目光在半空中与老鲜肉交汇,俩人间第一次出现了达成共识的光芒。   又一周后,俩人已经被压戏压得没脾气了。   鲜肉之间原本还是有演技高低之分的,然而一场戏里一旦出现一个层级高出太多的boss,就会把他们那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碾压到微不足道。Boss之外,全员花瓶。   按理说这个时候,就要动用资源给对方减戏份了。   然而,偏偏这还是个带资进组的土财主,他不减你就算厚道了。   老鲜肉已经放弃抵抗,听天由命,继续安心当花瓶,让抬头抬头,让闭眼闭眼。   小鲜肉却还憋着一口气。他是要通稿吹演技的,一旦被碾压太多,连路人都能看出来,以后还怎么走演技路线?   小鲜肉痛定思痛,决定换个方针。   一日午休时,小鲜肉偷偷走向受的休息室,想跟受搞好关系,让他教一教自己——也别扯形而上的,就说说下一场戏怎么演就行了。毕竟男二男三对手戏很少,把这几场混过去,就算逃过一劫。   小鲜肉捧着剧本走到受的休息室门口,恰好碰见受带进组的助理出门。   助理:“啊,X老师,有什么事吗?”   小鲜肉不想说实话,便笑眯眯地说:“我来求个签名。”   助理知道受脾气好,肯定答应,便直接走了:“门没锁,您进去吧。”   小鲜肉推开门,发现受坐在窗前发呆,背脊微躬,眼神空洞。   受趁着独处时在想养子的事情,没注意到开门声。   小鲜肉却震惊而敬畏地原地立正。   这可别是传说中的方法派吧? 第二十三章   小鲜肉却震惊而敬畏地原地立正。   这可别是传说中的方法派吧?   这当口,受也听见了动静,回头一见满脸敬佩的小鲜肉,立刻切换回了土财主模式,微笑着问了声好。   小鲜肉说明了来意:“老师您演技真是太厉害了,我太崇拜了,想冒昧向您讨教一下……”   受并不敢教人家。别说他自己也才刚刚找回点感觉 ,就算他真的有本事教,那也不能答应。每个人对演技的理解都不一样 ,万一人家觉得他有所保留或者故意乱教 ,那他还要担责任呢。   受怎么说也是一条在职场躺了二十年的咸鱼,避坑能力一流。当即微笑着对小鲜肉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商业吹捧,大意是:“不不不,你青年才俊,年少有为,演技比我强多了,要的就是你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之气呀,我教你岂不是拿匠气污染你吗。”   小鲜肉:“……”   小鲜肉发现土财主的门没那么容易敲开,于是也收起了商业假笑,拿出了真实的哭丧脸,坦诚交代道:“老师我不容易啊老师,我也有好好研究演戏的理想,可是公司天天指着我赶场赚钱,不给我潜心修习的机会啊,我被黑粉骂得好惨好惨,说我没演技硬造人设,这回再不拿出点表现来,以后更加没路走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受也不好再推脱,只得拿出点儿模棱两可的心灵鸡汤:“重要的是观察和体会……”结果他刚一开口,小鲜肉这边却早有准备:“您说的都有道理,但我比较愚钝,悟性不高。您能不能教点儿具体的,比如咱俩下一场对手戏怎么演?”   受:“……”   小鲜肉睁大泪汪汪的狗狗眼:“拜托了老师,那场好难好难的。”   受回忆了一番下一场戏的剧情。   男二和男三的对手戏不多,所以拍摄日程里把这几场戏集中到了小鲜肉在组的最后几天,拍完他就杀青了。   背景故事是:当男主发奋图强,克服重重艰难险阻,同时用自己不屈不挠的精神逐渐打动了毒鸡汤上司男三,一切看似朝好的方向发展时,男二他爹的公司突然出现了资金问题,苟延残喘数月后,不得不宣告破产。男主和男三一夜间失业,男二他爹卷了点钱跑路了,男二失魂落魄,不知何去何从。   在这场戏中,男二偶遇男三,又喝了一碗毒鸡汤,却反而燃起了斗志,决定从头开始创业,不轻易向命运低头。   小鲜肉看着受陷入沉思,觉得有戏,连忙开口道:“主要是这个人生突然陷入谷底之后的状态,我怕我把握不好……能不能麻烦您看我演一遍,给点建议?”   受:“那我陪你过一遍吧。”   俩人于是把休息室想象成超市,男三正在货架间挑东西,一转头看见了男二。他几乎条件反射地点头哈腰,点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转换,于是又默默站直了。   受:“X少爷,这么巧吗。”   小鲜肉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又深吸一口气忍住了,高傲地笑了笑:“是啊,我在学买菜呢。”   受:“那你慢慢买,我先去结账了。”   小鲜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扬声道:“我知道你们看着我倒霉,都在幸灾乐祸。别高兴得太早,风水轮流转!”   受顿了顿,回身道:“您误会了,您倒霉了没人幸灾乐祸,来日您走运了也没人五体投地——大家都很忙的,忙着挣钱养家,没空管别人的闲事儿。您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小鲜肉:“老师演得太好了!这段毒鸡汤的念白简直振聋发聩啊!”   受:“……哪里,哪里。”   小鲜肉:“老师,我觉得我的表情有一点过头,太刻意了,您说呢?”   受意识到他真是诚心求教,于是也认真想了想:“我觉得吧,男二乍逢变故,整个人应该还在适应期,脑子挺乱的,反应会比平时慢。比如遇到男三的时候,可能没有那么快恼怒起来,先木然一点儿,到第二句对话再慢慢调动情绪,就会真实一些。”说完还赶紧补充一句,“个人想法,具体还是要以导演意见为准。”   小鲜肉一听有理,千恩万谢地走了。   当天下午拍摄时。   导演:“男二怎么回事,台词老是慢半拍才出来!跟上节奏啊!”   小鲜肉:“……”   小鲜肉看了受一眼。   受一脸“我已经做了免责声明”的无辜。   小鲜肉想了想,决定赌一把:“导演,我觉得这里男二乍逢变故,状态会比较差,所以一开始可以恍惚一点儿……”   导演仔细一琢磨:“也有几分道理,但是你后面节奏要加快。再试一次!”   他们又拍了一条,过了。   导演很满意。   小鲜肉很兴奋。   小鲜肉自称愚钝,其实还挺有悟性,知道什么是好的。于是接下来的几场对手戏,又缠着受开小灶,并且指天发誓天塌下来自己扛,绝不让受背锅。   他学得也很快,前脚记下的后脚就能表现出来,加上与受提前排练过,竟基本做到了没被压戏,获得了导演的重点表扬。   小鲜肉杀青时,对受的称呼已经从“老师”变成了“哥”,热乎得不行。   受温文尔雅地参加完小鲜肉的杀青饭局,边与人寒暄边走出餐厅大门,发现等待自己的车换了一辆。   他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打开后座门坐了进去。   果不其然,旁边坐着攻。   受:“你……你怎么来了?”   攻:“接你回家。”   拍摄基地就在本市,但离攻家有点远,所以只有碰上拍摄不紧张时,受才能回家过夜。   攻:“我看看,好像瘦了点。很累吗?”   受:“还行,有一点。”   攻:“怎么还绷着?”   正襟危坐的受“哧溜”一声滑了下去,断电般瘫在了后座上:“不绷了……”   这段时间受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演戏,只有听见“action”,才能在镜头前短暂地做回自己,确实很不容易了。   晚上躺在床上,攻摸着他的腰数肋骨,有点心疼:“要不然就当玩票,演完就回家吧?”   受:“不不,我其实还是挺开心的。”   攻沉默片刻。   攻:“如果你是为了我勉强自己……”   受主动抱住他,用力亲了一口:“不是,我自己喜欢演戏。”   攻笑了。受的土财主虽然是装的,但进组之后整个人确实开心了不少,也慢慢有了自信,攻能感觉到这是真的。   攻:“我有个梦想。”   受:“什么?”   攻:“我想看着你拿影帝。”   受:“嗯,我会努力的。”   攻:“然后你捧着奖杯。”   受:“……?”   攻:“你捧着奖杯,我干你。”   受:“……你的梦想好具体啊。”   攻:“一直干到你握不住奖杯,让它掉在床上为止。”   受:“……”   攻:“可以吗?” 第二十四章   小鲜肉杀青之后,受剩下的戏份也不多了。   这部剧接下来的剧情主要是男主和男二各自从零开始打拼奋斗,在为了女主争斗不休的同时,却又逐渐对彼此的毅力与闯劲产生了惺惺相惜的认同感。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两人决定互通有无、共同创业,并把仍旧待业在家的男三一起拉进了公司。   男主和男二后来一点一滴地进步成长,经历过各种考验,还找到了各自的真爱。而男三却并非成长型角色,在初期的转变之后,就主要是一个站在男主身后帮忙的配角了。   受把这些跟在男主旁边的镜头一一拍完之后,成功杀青回家。   临走时导演依依不舍地拉着他。   导演:“您会火的。”   受:“托您吉言。”   导演:“不不不,我是说真的,您一定会火的。”   受:“……多谢,多谢。”   导演喝了点小酒,满脸感慨:“您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不早十几年入行呢?”   受:“……”   受已经上了车,导演的微信又追了过来:“火了之后别忘了我啊哥!将来写什么影帝回忆录的时候,记得说我是您第一个导演啊哥!”   受扶着额失笑,笑完之后却又忍不住想:如果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导演真是这样的人,该多好啊。   攻为了表示对受的热烈欢迎,特意把接下来几日的工作都往后推了,留出空来陪着受胡吃海喝、闭门开车。   然而几天之后的饭桌上,攻沉思片刻,开口道:“有个配角的戏份,大概十天就能拍完,你去吗?”   受:“什么时候入组?”   攻:“明天。拍摄地在外省。”   受觉得陪伴攻的时间太少了,有些迟疑。   攻:“我提前看了你上部剧的粗剪镜头,你演得很好,角色本身也很出彩,但风格有点太偏了……把它作为成名作,对你未来的戏路会有影响。我说的这部剧已经快拍完了,是演员临时受伤空出来的角色,主角的师长。你如果去顶上的话,两部剧差不多可以前后脚开播。到时候再配合着宣传一波,大家对你的记忆点就不仅限于‘毒鸡汤’了。”   受觉得攻为自己真是尽心尽力,自己也该拿出点拼劲了,于是说:“可以,我没问题。”   攻却面露纠结,低头夹了块肉给他:“那今晚多吃点。还没把你养回两斤肉呢……”   受的新角色是个极其典型的悲剧性人物,儒雅清贫的文化人,教了一辈子书,最后却死于X革动乱,留下年幼的女儿。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回家”。   之后的故事线都围绕着主角与这位遗孤展开。   演这个人物,受没有什么压力——主要是人物本身也没什么挑战性。   首先,他在外形上就赢了一大半。受的脸本就清瘦,自带文弱气质,再倒点儿血浆抹点儿灰,即使不做表情也活脱脱写着个“惨”字。   其次,并非所有角色都能给演员发挥的余地。有时主角的形象复杂丰满了,配角却需要“单薄”、纯粹一些,发挥完对剧情的推动作用就可以安静离场了。   这部剧的导演显然也不是鼓励演员自我发挥的那一类,口头禅是“你懂还是我懂”。   导演:“眼睛不要往旁边看,台词晚点出来!”   受点点头,维持着一张悲苦而绝望的脸,一丝不苟地照着演,十天之后迅速杀青收工。   两个月后,受的第一部 剧迎来了首播。   这也是攻收购影视公司后交出的第一份答卷,业内都盯着它的表现。   初期一板一眼的媒体宣传之余,各平台的营销号开始投放软文,主打的是男主与男二的相爱相杀。老鲜肉和小鲜肉分别自带流量,西皮粉狂喜乱舞,演员粉则站队互撕,老一套炒作永不过时。   几集之后,异军突起。   几位影视博主先后发了类似的内容:“我要被这位的毒鸡汤笑死了哈哈哈哈……”配图是受在剧中的各种动图。   “要一步一步慢慢地去努力,你就会发现,你一步都走不通。”   “人生在世,没拼搏过,怎会知道拼也没用呢?”   “年轻人,我就喜欢看你这热血的样子。搁电影里,十分钟后就死了。”   ……   清新脱俗的台词,配上受那张丧气中不失优雅的脸,迅速地火遍了社交网络。   转发里一片狂笑:“哈哈哈哈哈转发这条咸鱼!!!”“这条咸鱼是我追剧的动力啊!”“每天就等着看他花式泼冷水……”“谁知道这位大叔是谁???”   公司的资源原本就优先紧着受用,自然积极地推波助澜。   很快,网友们连表情包都做出来了。   “您的上司突然失去了梦想.jpg”   “年轻人啊.jpg”   “咸鱼鼓掌.gif”   ……   最终火成了年度表情包的,还是一张剧组花絮照。   照片中的受正坐在化妆镜前任人摆布,而他的助理站在一旁,拿着一块面包喂他。受大约是因为没吃早饭而双目无神,抬起头张嘴去接面包,却还没碰到。   这张表情名叫“直钩钓鱼.jpg”。   受的真名没几个人记得,“咸鱼叔”的称号倒是先走红了。   面对各家媒体发来的采访邀请,受的团队统一回复:一周之后可以安排。   受的神秘感就此保持了一周。网络上的话题瞬息千变,就在咸鱼表情包即将过气时,他的第二部 剧播出了。   人民群众的反应可以通过弹幕概括。   主角的师长刚出场时,弹幕里迅速闪过一片“前方高能”“卧槽哈哈哈哈这不是那条咸鱼吗”“您的老师突然失去了梦想.jpg”。   到第二集 时,弹幕变成了“老师的flag高高立起”“完了我竟然觉得老师很苏”“老师不要死啊啊啊啊啊”。   又两集之后。   “我嚎啕大哭”“QAQ”“老师走好!!!!!”“您已经回家了QAAAAQ”   与世无争的高岭之花,被世道摧残成泥,这等悲剧永远深入人心。   受这个名字刚刚沾染上的喜剧感,就这么被泪水冲刷了个干净。   经纪人一看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始逐步安排媒体采访,但问题都提前筛选过。   果不其然,每家第一个问题都是“您为何在这个年纪选择演戏”。   受牢牢记着之前编出来的背景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为了家庭放弃梦想,却又在中年痛失家人,最终选择遵从内心……   这背景故事虽不及真相那么惨淡,却胜在感人。在公司的宣传助力下,受很快收获了第一批粉丝。   经纪人:“我们帮你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你想自己用着还是找专人管理?”   受:“专人吧,我不太懂年轻人的东西。”   经纪人:“好的,不过至少去跟粉丝们打个招呼吧?”   受为了打这声招呼,抱着手机研究了一下午“年轻人的文化”。   是日晚八点,受的账号发出了第一条微博:   “大家好(咸鱼的微笑.jpg)。” 第二十五章   受的知名度在缓慢上升。   攻的计划是循序渐进,前期给他安排的都是一些人设比较良好的配角,营销团队也控制好了力度,宣传节奏基本只保持在“别从公众视野消失太久”的水平。   攻想得很清楚,受有自己罩着,只需享受演戏本身的乐趣,不需要名气与随之而来的争议来增加压力,也不需要自带流量作为争取机会的筹码。所以最适合他的定位是有路人缘的好演员,能让各位导演觉得这人用着不丢份儿就行了。   事实证明,受自身的条件也非常适合这个定位。   他的形象过关,又真心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态度极其诚恳,给每个合作过的团队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最令人惊喜的是他的表演。   攻为他挑的角色都是一些生活气息很浓的小人物。受在人间烟火中翻滚过,比懵懂的新人更能吃透角色;却又远离镜头二十年,没有沾染上一些中年演员路数定型的坏习惯。   这就让他的表演既老道,又带着一股几乎与这个年纪绝缘的“灵气”。   团队倒还没怎么拉踩尬吹,粉丝却已经把他的演技捧上了神坛。   “什么叫演技,同志们?你叔连眼睫毛都藏着戏,赞美你叔。”   “那谁都能拿奖的话,你叔的眼睫毛也得封个影帝吧?”   “真心希望有些连哭都不敢拧巴脸的明星能过来,看看我叔的哭戏!”   ……   真正让受的“戏骨”定位深入人心的,还是一个广告。   某保健品牌五十年店庆,花大手笔策划了一系列五分钟短片,拍的都是二十世纪经典华语小说的片段,核心广告语是“风华永驻,文化长生”。   这个短片系列走的是高端路线,号称邀请了一群戏骨演绎经典。其实真正咖位高、名气大的常青树只有两位,剩下的众人里,有演技到位却缺点儿名声的,也有知名度足够却需要借机抬高格调的。   经纪人:“我帮你拿下了其中一个短片。品牌会不遗余力投放这个系列,你好好拍,攒一波路人缘。”   受:“拿的是哪篇文啊?”   经纪人:“《背影》。”   受:“我演朱自清还是他爸?”   经纪人:“他爸。”   受:“……”   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朱自清写过他的父亲是个胖子。”   经纪人:“嗨呀,没办法,另外两个符合你年龄的选项是《孔乙己》和《白鹿原》,都被大咖先挑走了。这篇也不错,所有人都读过,你气质也可以往那上面靠拢。一点形象差异不要那么在意,服化道会想办法的。”   受:“……拍摄日期是哪天?”   经纪人:“一周后。”   受开始暴饮暴食。   攻看得心惊肉跳:“一周时间你是吃不成胖子的!”   受又塞了一把薯片:“我知道,能长几斤算几斤吧……”   攻:“省点力气吧祖宗,万一把自己折腾进医院怎么办?”   受:“不会的,我有数。”他突然望着攻沉思了一会儿,“要不,我还是回自己家住一段吧。”   攻:“为什么?!”   受:“嗯……我家占地面积小,从这头走到那头只需要几十步,可以有效减少活动量,胖得快一些。”   攻差点信了他的邪。转念一想,又忽然悟了:“你是不是怕长胖了难看,想找理由躲着我?”   受尴尬地笑了:“你怎么越来越会看穿我了。”   攻:“有什么好躲的。”   受被看穿心事,有些窘迫,半开玩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姿色就别提了,再不注意点形象,指不定哪天你就会惊觉还是小明星好……”   攻觉得被看低了,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就别增肥啊!”   受居然真的就此低头纠结了片刻。   受小心翼翼道:“接了的戏,还是要认真对待的。真不行的话,我回头把它推了?”   攻叹了口气,笑了。   攻:“首先,你这么敬业,我还是很欣赏的。其次,我从来不碰演艺圈的人。我是个有品味的人,只干影帝。”   受:“……”   攻:“所以,你加油。”   受最终没能一周暴肥,但在成片中的轮廓确实圆润了一些。   角色的年纪更大一轮,所以受还化了一点老妆。按照原著的描述,他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戴了一顶黑布小帽。服装组在棉袍里又垫了些东西,让他的身形看起来更敦实。   这是个操劳半生、晚景颓唐的父亲,送别儿子时做派老旧,因而被儿子暗暗嫌弃。   受演得非常入戏。   路人们对他演技的印象被这个短片刷上了新高度。   “咸鱼还是那条咸鱼,我却看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咸鱼叔念出这句‘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时的样子,我就想到自己的爸妈,也是这么操心,这么倔,年纪渐长却总想着表现得有用些……他们不是不服老,是不放心老去啊QAQ”   路人的留言还比较克制,粉丝们则直接对他多了个爱称——“老父亲”。   受的心情比较复杂。   广告投放了一阵子后,经纪人突然带回了一个新的剧本。   经纪人:“不是我争取的,是大导演亲自邀请你的。大银幕,男主角。”   受震惊了。   没料到这么快就会有出演电影的机会,而且一上来就是男主。   他读完剧本,有些忐忑。   故事是很好的故事。一对师兄妹在少年时因为师门命案而决裂,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白道的师兄逐渐变得世故圆滑、追名逐利。在黑道的师妹几经生死,反而开始行侠仗义、济世救人。多年之后,俩人又被一桩与当年隐隐呼应的冤案牵扯到了一起,一边从不同的渠道展开调查,一边彼此明争暗斗。   导演希望受来演中年版的师兄,而师妹已经确定由某知名影后出演。   算盘打得很好,少年版的演员担流量,中年版的演员撑门面。   角色也是很好的角色。他身份尊贵、武功超群、道貌岸然、手段狡诈,内心却时不时地陷入迷茫,最终被师妹的执拗感化,选择坚守师道而牺牲自己。   唯一的问题是,这是与那些“小人物”迥然不同的全新角色。   他离受太远了。   这部戏的出现在攻的计划之外,投资人也不是他。   攻心中很矛盾。   一方面,这导演获奖无数,新片也是有冲奖机会的。若不是导演本人的要求,这等好事就算砸钱也换不来,放弃太可惜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个角色的挑战性比较大。   攻:“你要是感到勉强,咱们就再等等,机会还会有的。”   受知道,攻指的机会是自家投钱,为自己量身打造一个男主。到那时候,即使自己状态不佳拖了进程,甚至演砸赔钱,攻也不会怪罪,甚至还会创造下一个机会。   待在一座象牙塔里,感觉当然舒坦。   这段时间,受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已经很久没有放任自己去想养子的事情了。然而只要念头一转,耳边便会回响起那句“一把年纪了还躲在老总的荫蔽下”。   他觉得是时候走出象牙塔了。只有走出去,走到广袤天地中,才有可能与攻并肩。   受:“我决定接了。” 第二十六章   不久之后,受见到了那位传说中才华横溢、获奖无数的大导演。   大导演见到受也很高兴,拉着他左看右看,连声说:“不错不错,找对人了。”   受颇为受宠若惊,又有点高兴,毕竟这么大牌的导演都认可了自己的演技,多少能证明点什么。   受:“我会好好演……尽量不让您觉得看走了眼。”   大导演:“哦,演技是得再磨练,我说找对了的是你的脸。”   受:“……”   大导演赞不绝口:“我看见你那广告片的时候,就认准了这张脸,长得好啊,没有更合适的了,百分百是我想象中的男主了。”   受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导演微微一笑:“你不懂,很多人都不懂。在大银幕上,有些脸能把三分的演技加到十分,还有些脸拼劲全力也只能演出五分。”   直到拍定妆照时,受才隐约明白了大导演的意思。   受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古装了。男主作为坐镇正道的掌门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发髻高束,还有一部分长发披散在身后。鼓风机一吹,端的是仙风道骨、俊逸无俦,眼神中却压着晦暗之色。   古装凸显了受那种游离于正邪之间的特殊气质,让人一眼看见,就觉得这是一张“有故事的脸”。   正式开拍之前,受接受了一个月的武打训练,每天喘成一只狗,离开时脚步都是打颤的。   主演分别学会各自的动作之后,还要共同练习几天对打。   也是在这时,受终于见到了饰演女主的影后。   影后来训练时没有化妆——反正最后都会花的。略微上了年纪的面容,即使精心保养也有些憔悴,气质却很出众,属于走在人群中会自然成为视线焦点的那一类。   受笑呵呵地与她握了手,第一反应是“有点眼熟”。不过对方的脸时常出现在各种广告中,不眼熟才奇怪。   受:“一会儿打我您不用手下留情,我皮厚,打不疼。”   影后哈哈大笑:“我也是,不用手软。”   影后也隐约觉得对方面善,心中想的却是“不可能吧”。   不可能是那个人吧?   二十多年前,影后显然也不是影后,只是个跟受一样的小演员。   一次拍一部古装剧时,影后演的是一个娇蛮小姐,那部剧的女主则是个平民女子。   影后其实很兴奋,因为自己终于有台词了。她出镜的场景中,女主凄凄惨惨地跪在地上淋雨,娇蛮小姐就站在她面前教训她。   女主的远景都用了替身,主演本人最后才走进雨幕里,补了几个特写镜头。而影后则在雨中从头站到尾。   主演那天进入不了状态,NG了很多遍才哭出来,影后便陪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台词。   那段戏一拍完,所有人一拥而上,拿着毯子和毛巾去伺候主演。影后被晾在一边,四处寻找毛巾擦身上的泥水。淋了雨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惹来了几个灯光组的毛头小伙子,聚在一起对她起哄。   就在那时,突然有个人小跑过来,脱了自己的戏服罩在她身上,然后转身又跑走了。   影后扭头去看,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背心、戴着假发的背影。   过了片刻,那个白背心又回来了,手里抓着干毛巾:“快擦擦,别着凉了。”   影后想起来了,对方也是个小演员,在这一幕里站在远处当背景。   两个无人知晓的小演员就这么认识了。有时在剧组碰上,就见缝插针地聊聊天。收工之后,还会相约去路边买个烤红薯,站在寒风里一起吃完。   他们会抱怨演戏时遭受的各种委屈,然后互相天花乱坠地吹捧一番,权当为彼此鼓劲。   对方吹高兴了,冒出一句大话:“我觉得我就是欠点儿机遇,迟早有一天是要当主演、拿影帝的。”   那时候同样年少轻狂的影后就笑着说:“那我就在同一届拿影后,然后我们一起喝酒去。”   那部戏之后,她又进了许多剧组,但都没有遇见对方。   又过了几年,影后再次看见他的名字,是在八卦杂志的角落里,上面压着巨大的“丑闻”二字。   配图是她熟悉的年轻的脸,对着镜头笑得敞亮。   影后不敢相信自己认识的人会做出那样的事。   但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在这圈子里一年年地跌爬滚打,她逐渐明白了,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影后目睹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怀揣着梦想,前仆后继地闯进来,大多数被碾成了炮灰,少数人踩着尸体爬了上去。即使爬到高处也不敢松懈,一步踏错,又要坠回那个泥水与烤红薯味儿的人间。   后来她如愿以偿地当了主角,再后来她拿了影后。   那天晚上她过于激动,回到家后又喝了很多酒,在坠入梦乡前,耳边似乎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我迟早有一天是要拿影帝的……”   受并不记得影后的名字。   当年那件事的刺激太大,导致他在之后的几年里,整个人混混沌沌的。缓过来之后,演戏生涯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划上休止符的那一刻是鲜明的、永不褪色的。   说到底,谁也不会把堂堂影后跟当年的一个小龙套联系在一起。   两人一无所觉地参加了开机仪式。   拍摄计划是先拍中年组,再拍少年组。开机第一天,就是受跟影后的对手戏。   这是一场雨中戏。   影后一看见古装打扮的受,就愣住了。   受起初还没察觉异样,只觉得影后的演技十分普通,令人诧异。   影后心不在焉地NG了两次,面对顶着一头湿淋淋假发的受,终于忍不住颤声问他:“……过会儿收工之后,去吃烤红薯吗?”   受如遭雷击。   大导演:“你俩怎么回事?”   大导演:“我真特么长见识了,堂堂影后,开拍第一天忘词!”   大导演:“你俩到底还想不想拍了???”   俩人从早上NG到下午,大导演开始认真考虑换角的事情了。   最终还是影后先调整回来,带着受勉强完成了几个镜头。   一连数日,受迟迟找不到节奏。   大导演对他越来越没有耐心,嗓门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你现在是大掌门,不是什么天桥贴膜的小人物!拿出点气势来!再来一次!”   受面色苍白地转向被拖累的影后:“抱歉。”   影后:“没事没事。”   那天之后,俩人默契地没有相认。谁也不愿回忆往事,但往事却一个劲儿地翻涌而上。   当初嚷嚷着要当影后的小姑娘,真的成了影后了。   受不敢与影后对视。记起越多的细节,他就越不敢在她面前放开来演。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日收工,受心情沉重地回到酒店,拖着步子走到自己房间,推开门。   床上坐着攻。   受呆住了:“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攻:“来探班。怎么这个表情?不欢迎我?”   受:“不是不是……”   受努力调整表情,却已经来不及了。攻了然地问:“演得不顺?要不要我帮帮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受原名叶宾鸿,现用名吕闲,不要吐槽,我坚决不会再改了 第二十七章   受努力调整表情,却已经来不及了。攻了然地问:“演得不顺?要不要我帮帮你啊?”   受呆滞了一下:“好、好啊。”   攻笑着起身:“我也才刚到,先去洗个澡。一起来吗?”   受以为攻说的“帮帮你”只是一种情趣措辞,毕竟对方千里迢迢赶过来,奔的肯定不是盖上被子读剧本。   因此,虽然白天的拍摄令人身心俱疲,但受走进浴室之后还是非常自觉地伸手,一边帮攻脱去衣服,一边主动吻住了他。   攻却没回应。   攻:“站着别动。”   受愣愣地停了动作,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新玩法。   攻笑吟吟地看着他:“掌门大人,小徒来伺候您。”   【中间跳过一段,请看微博】   受突然拦住了攻。   受直起身来,眼神不知何时变了,高高在上地扫了攻一眼:“躺下。”   攻兴奋了。   攻依言仰躺下来。受捏住他的下巴左瞧右看,末了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一把:“乖。”   攻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二十年前那一身红衣的身影。那个小家伙一脸飞扬跋扈,像云端飘下的谪仙,又像刚刚化形的狐狸,眼里有一段天真的风流。   面前之人与那幻影重叠,却又截然不同。双眼中的光芒黯淡了,深邃了许多,仿佛落了尘埃,却更显温柔。   【中间跳过一句,请看微博】   可惜咸鱼级别的体力撑不过五分钟,受毫无尊严地趴下了:“为师不行了……”   攻:“大人您歇着,我来。”   攻胯下留情,没把受折腾得太狠。毕竟第二天还有拍摄任务。   翌日清晨,攻没叫醒受,自己悄悄掀起一角被子坐了起来。   受还是被惊动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几点了……”   攻俯身亲了他一下:“我走了。”   受:“这么快?”   攻:“再不走要被人看见了。公司今天还要开会,我就是放心不下,偷跑来看看你。”   受既感动又愧疚:“我这边没问题……会调整好的。”   攻:“有问题也没关系。别怕,什么也不用怕,你现在是有底气的人,懂吗?”   受的眼眶湿了。   攻走出了门,又突然想起一事,退了回来:“经纪人给我看了片场照,我喜欢你那身戏服。拍完戏记得找服装组要来,回家还可以重复利用一下。”   受正目送着他的背影,情绪酝酿到一半,没了:“……好的。”   攻见惯了大风大浪,天大的事儿到他这里,也影响不了吃饭睡觉和打桩。   这份淡定无形中也影响着受,像一根撑着他站直的脊椎骨。   受穿上掌门戏服时,仿佛仍能接收到一道充满爱意的目光。那声“你现在是有底气的人”如在耳旁。   今天这场戏里,江湖出现血案,男主带着门徒赶到现场,发现了重要证据。男主敏锐地意识到,作案人与自己那不可见光的势力之间有牵扯。他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掩盖证据,忽然撞见了同样前来调查的女主。   时隔多年,师兄妹在这种情形下重遇,两人都是神情数变,谁也说不出话。   徒弟不明所以:“掌门,要拿下那女贼么?”   男主不动声色地瞥了徒弟一眼,又望向女主。两人相距不过数步,却仿佛隔着一条波浪滔天的河。   受的眼神一瞬间变得迷茫,迷茫得如同茕茕少年。   然而几息之后,他便别开了目光,恢复了道貌岸然的模样:“拿下吧。”   女主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他,又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转身逃了。   大导演今日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了。   大导演拍着受的肩给予表扬:“这才对嘛,这才配得上你这张有戏的脸啊。我知道你算是新人,但是不要有压力,你行的……”   受连连点头,不经意间看了影后一眼,发觉对方也正望着自己。   受主动笑了一下。   影后也对他笑了一下。   两位主演逐渐培养出了默契。受成功入戏后,影后的状态也被激发了出来,互相飙戏飙得酣畅淋漓。   等到少年组的两个年轻演员进组时,受已经游刃有余了。   饰演少年版男主的人,正是受之前认识的那个小鲜肉。   小鲜肉见到受很兴奋:“哥!又能跟你对戏了,我一定好好表现!”   剧本里有一个四个人同时出场的对手戏,用的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蒙太奇手法。   这是男主选择牺牲自己之前的最后一幕。镜头旋转着在男女主之间轮换,少年与中年的面容交替出现。时光的界限被模糊,中年组要念出年少回忆中的台词,少年组却要做出中年组此刻进行的打斗动作。   由于做后期效果需要大量镜头素材,这场戏要连续拍三天。拍完之后,中年组就杀青了。   午间休息时,小鲜肉依旧对受的演技赞不绝口:“真是神了啊,按说我也演过很多戏了,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你这个水平?”   受对小鲜肉的印象也不错,微笑着鼓励道:“你进步很大啊,已经可以说是演技派了。”   小鲜肉:“差得远,差得远。”   或许是因为这个年龄差抹消了竞争关系,小鲜肉对受十分坦诚:“我压力很大,过两年就吃不了青春饭了,我还是很想好好演戏,争取当常青树的。”   受:“加油,我觉得你没问题。”   对戏的第二天傍晚,小鲜肉忽然拉着受悄悄问:“哥,制片人突然喊我跟小X晚上去一个饭局,是不是要陪酒的意思啊?”   小X是少年组的女主。   受一听就懂了,只拉年轻的小明星,可不就是陪酒的意思么。   受扫了一眼正在镜头边跟大导演商量事情的制片人,不好明说,只得委婉道:“可能也是想介绍你认识些人吧。这事儿你自己决定比较好。”   小鲜肉不是没陪过酒,只是因为资源不佳,没陪过这位制片人这种级别的大佬。传说越是大佬揩起油来越变态,他心中有些没底,这番对话就是为了引出下一句:“那你陪我去行不行?”   受:“……”   受还没来得及拒绝,大导演已经吆喝道:“来吧,今天最后一场,速战速决!”   小鲜肉只得跑去站位。受乐得被打岔,正好不用想理由。   岂料这个镜头拍完后,小鲜肉突然大声邀请道:“哥,晚上一起来吃饭吧?”   制片人听见了,无可无不可地笑道:“一起呗。”   受:“……”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受在剧情中就是有一个曾用名和一个现用名的……   以及,现在更的是大纲版,以后也许会有长篇版,就会用上名字了 第二十八章   既然已经拉上了受,不邀请影后就显得不会做人了。   制片人于是顺口问了影后一句,影后也非常顺口地找理由拒绝了:“有几个多年老粉丝来探班,我要跟他们撸串去。”   受:“那个,我也不太——”   然而小鲜肉当机立断地拉住他发动了狗狗眼攻势,而制片人豪迈地拍了拍他:“来嘛,大家聚一下。”   受:“……”   这剧组毕竟不是攻的地盘,即使是,他也没必要为了自己的一点小阴影就去驳制片人的面子。以后要在这行混,应酬终归是免不了的。   受心里想着“我都这把年纪了,龌龊的事也轮不上我”,便硬着头皮上了车。   有些事往往只是一念之差。   走到包厢门前时,受不经意间往里面瞧了一眼,第一反应是穿回半小时前掐死自己。   受猛然刹住了脚步,身后的小鲜肉还在一无所觉地往里钻。   受近乎下意识地一把扯住了小鲜肉。   小鲜肉:“嗯?怎么了哥?”   受:“……”   受的心率飙升,整个人被罩入了失重般的晕眩中,脚底的地板开始旋转着吞噬他的双腿。   受试了两次才发出正常的声音:“别进去。”   小鲜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啥?”这也太浮夸了。   受浑身的细胞都在尖叫着试图逃离,却被一丝责任感钉在原地,又飞快地说了一遍:“信我就别进去。”   “怎么都站在外头?进来呀。”制片人朝他们走来。   小鲜肉不知所措,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制片人直接勾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带了进去。   受转身就走。   制片人叫了他一声:“怎么了这是?”   受不得不半侧过头,强笑道:“找洗手间呢。”   “包厢里就有啊,就在你右边。”制片人指了指。   制片人身旁传来了一道他永生无法忘记的笑声。   受双腿发软,勉强维持着人形牵了牵嘴角,转身闪进了洗手间,那笑声如跗骨之蛆般阴魂不散地缀在他背后。   受锁上洗手间的门,跌坐在马桶上。这么半分钟的工夫,他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那是哪位啊?怪有趣的。”肥胖的财阀大佬笑呵呵地问制片人。   制片人:“您不认识吧,看着年纪挺大了,其实是个新人。”   胖子眯着眼笑了笑:“是吗?我怎么还觉得有点眼熟呢……”   制片人:“您阅人无数啊。”   受将脸埋进手心里,徒劳地想从噩梦中醒来。   现在的困境是:如果他当场溜号,如此明显的行为异常,或许反而会让对方注意到自己。   怎么办?要找什么理由才能逃出去?   在里面躲得越久,破绽就越多。   受本能地摸出手机,想打电话给攻。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攻也不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这一刹那受竟然还分出了一点心思自嘲:认识攻之前的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是的……自己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受做了几次深呼吸,装模作样地冲了水,将手机举在耳边,边说话边走了出去:“好的好的,没问题,你别急,我马上来。”   受放下手机,强迫自己将目光聚集在制片人脸上,苦笑着作揖道:“真对不住,影后撸串好像吃坏肚子了,助理也不在,她让我给她送药去。”   制片人:“没事没事,快去吧。”   受又作了个揖,维持着正常的步速走了。   制片人故作愠怒:“这家伙跟影后什么时候好上的,我都不知道!”   胖子眯缝着眼笑得像个弥勒佛,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这么不给面子呀。”   制片人:“嗨,现在的演员真是身娇体贵,想我们当年……”   胖子那两条缝里的眼珠子朝小鲜肉滚了滚。   小鲜肉被受的临阵脱逃吓得不轻,隐约明白了这人绝对得罪不起,立即自觉地起身走去,赔着笑替他倒酒。   影后好歹是全剧组最大的腕,制片人没忘了打个电话去致以慰问:“要不要紧呀?需要我派车送你去医院吗?”   影后:“……什么?”   制片人:“你不是吃坏肚子了吗?”   影后没有立即接茬,微微皱眉思索着。   恰在此时,手机响起提示音,另一个电话进来了,显示的联系人是受。   影后扫了一眼屏幕。   制片人:“喂?”   影后笑了一声:“您消息太灵通了,我还想捂着呢。没什么事,吃点药就好。”   制片人油腻地笑道:“行行,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呵呵呵……”   受等了半天,电话终于通了。他已经逃出了餐厅,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压低声音说:“真不好意思,求你件事,如果制片人问你——”   影后轻笑:“我已经帮你圆谎了。”   受能听出对方语声中的愠怒,连连赔礼:“实在抱歉,太冒犯了。”   影后:“怎么回事啊?”   受:“咳……是我不胜酒力,想逃跑……”   影后没有吭声。   如此明显的搪塞,连被戳穿的价值都没有。   如果这是个坑,未免挖得太低级了。   “撸串吃坏肚子”这种花边小新闻,虽然有损影后格调,但终归无伤大雅。但“同组男演员深夜送药”的爆料,就是另一种性质了。   圈中虎狼环伺,如果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也活不到今天。   受被冷风一吹,脑子逐渐清醒,开始意识到了影后沉默背后的怀疑:“我……会拜托制片人别说出去的。”   影后嗤笑了一声,意思不言而喻:这么傻白甜就太假了。   受也知道,继续扯谎是无法取信于人的。想请人帮忙,就必须拿出诚意来。   受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声道:“饭局上有我不敢见的人。”   影后愣住了。她根本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毕竟在她看来,受这把年纪能改名换姓杀回圈中,还一上来就拿到男一号,只有两个可能:不是自己混成了大佬,就是找到了靠山。   影后自己也是一路杀上来的,“见都不敢见”的人,多年前就不存在了。   她经历了很多,也见过了很多,早已学会了不好奇、不惊讶。   然而今夜受这一句话,又勾起了她深埋心底的疑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或许是因为年轻时的交情总是比较走心。   又或许是因为,受在此夜的求救之举,透着一种无言的信任——说明他那时也是走过心的吧?   但影后知道自己不能问下去了。他们早已不是当初的年轻人了。   影后最终轻描淡写道:“行吧,你欠我一顿饭。”   受:“当然当然,一顿大餐。”   第二天,影后醒来时几乎做好了应对“同组男演员深夜送药”通稿的准备。   圈中虎狼环伺,大家原本都是演员,真真假假更加莫辨。   然而这一整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小鲜肉精神萎靡,嗓子也哑了,显然度过了难忘的一夜,情绪却还算平静。   昨晚在饭局上,他很快弄清楚了那胖子的身份。散场后胖子笑眯眯地将他往车上带,小鲜肉怕得直冒汗,却也知道形势比人强。   胖子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了,于是玩法变本加厉。天亮时小鲜肉全线崩溃地趴在一滩不明液体中,开始相信自己确实是只狗。   胖子看了看天色,笑眯眯地将衣服丢给他说:“你该去片场了。”   他的顺从换来了不少打赏。   坐在来剧组的车上,小鲜肉闭着眼睛给自己灌心灵鸡汤:欲戴王冠必承其重,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就当是为事业做的投资吧。   昨天的他还只是个普通人,对特权阶级心存畏惧,对特权本身又暗存憧憬。   今天的他,已经跨进了新世界的大门。   小鲜肉的适应能力实在不是泛泛之辈可比。   唯独遇见受的时候,他切实地感受到遮羞布被一层层地扯了下来。第一层是因为对方显然对胖子的事心知肚明。第二层是因为对方真的试图阻拦过,而自己没有接受。在走进那道门时,自己潜意识中已经做出了选择——小鲜肉觉得受对这一点也同样心知肚明。   这种彻底的尊严扫地令人极度不适。   小鲜肉难堪地想:他也没有真想帮我逃出去,否则……   但小鲜肉不是蠢角色,看见了青云直上的曙光,却不忙着翻脸得罪人。只是面对受时疏远客气了很多,称呼又从“哥”变回了“老师”。   下午,最后一个四人镜头拍完了,中年组顺利杀青。受与影后一起坐上剧组的车,带着助理和行李去机场。   车子停下等红灯时,受望着窗外,看见路边有人守着炉子,在卖烤红薯。   受知道身旁的影后也看见了。   但他们谁也没有出声。   红灯转绿,车子默默开走了。   接机的车子停在机场外。   攻坐在车里,接到了手下的电话。   手下:“老总,您之前让我盯着的那个导演,已经在家待业半年了,最近好像有点不安分……”   攻面无表情地听完汇报,点头道:“知道了。回头帮我去办点事。”   攻挂了电话,探身过去推开另一边的车门,笑道:“恭迎掌门。戏服带回来了吗?” 第二十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  重写了上一章的小鲜肉心理历程,可以点回去看一下,改写版如下:   小鲜肉精神萎靡,嗓子也哑了,显然度过了难忘的一夜,情绪却还算平静。   昨晚在饭局上,他很快弄清楚了那胖子的身份。散场后胖子笑眯眯地将他往车上带,小鲜肉怕得直冒汗,却也知道形势比人强。   胖子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了,于是玩法变本加厉。天亮时小鲜肉全线崩溃地趴在一滩不明液体中,开始相信自己确实是只狗。   胖子看了看天色,笑眯眯地将衣服丢给他说:“你该去片场了。”   他的顺从换来了不少打赏。   坐在来剧组的车上,小鲜肉闭着眼睛给自己灌心灵鸡汤:欲戴王冠必承其重,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就当是为事业做的投资吧。   昨天的他还只是个普通人,对特权阶级心存畏惧,对特权本身又暗怀憧憬。   今天的他,已经跨进了新世界的大门。   小鲜肉的适应能力实在不是泛泛之辈可比。   唯独遇见受的时候,他切实地感受到遮羞布被一层层地扯了下来。第一层是因为对方显然对胖子的事心知肚明。第二层是因为对方真的试图阻拦过,而自己没有接受。在走进那道门时,自己潜意识中已经做出了选择——小鲜肉觉得受对这一点也同样心知肚明。   这种彻底的尊严扫地令人极度不适。   小鲜肉难堪地想:他也没有真想帮我逃出去,否则……   但小鲜肉不是蠢角色,看见了青云直上的曙光,却不忙着翻脸得罪人。只是面对受时疏远客气了很多,称呼又从“哥”变回了“老师”。   导演近来时常觉得时光又倒流回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突逢变故,一无所有,也是这样赔着笑脸辗转于不同的聚会,向着认识或不认识的大佬画大饼。   不同的是,那时候有受陪在他身边,而现在,妻子看见他的同性恋丑闻后就与他离了婚,还把孩子也带走了。   他原以为辛苦经营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还像年轻时那样举步维艰。但他很快就见识了人的现实,所有人脉、交情,在丑闻面前都不堪一击。   所谓身败名裂莫过于此。   导演多少还是攒了点老本的,从此退休养老,也能活命。   可他不甘心。   他知道有人在搞自己。   想来想去,那个人只可能是受。那晚重遇时,受的身边不是有个只差没将“天凉王破”写在脸上的人物吗?得,咸鱼一朝翻身,要来仗势欺人了。   导演恨啊。   若是别人倒也罢了,正因为这个人是受——当年那个受尽折磨也只会默默离去的老实良善之人——才让他感到一种额外的屈辱。   人果然都是会变的,一点旧情,经不起境遇的考验。   导演觉得自己的心肠也该硬起来了。他决定背水一战,即使战败,至少也要把受拖下水。   他先后找到了几家八卦媒体。那些人收到他的爆料之后都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可说好的热点新闻写着写着,就都没有下文了。   导演再去找他们,他们却避而不见了。   他于是明白了,受傍上的靠山不得了,能未雨绸缪地买通媒体,将负面报道扼杀在摇篮里。   导演冷笑。这年头还想只手遮天,遮得住么?   导演通过各种门道求见财阀大佬。   大佬当然没空理会他。   导演没有放弃,四处托关系,最后找上了小鲜肉。   小鲜肉最近在大佬那里很是得宠。大佬虽然也有大佬的烦恼,但破船还有三千钉,拔根汗毛比腰粗,足以让他今非昔比了。杂志封面随便上,名牌代言闭眼接。   老鲜肉?老鲜肉是明日黄花,不配蹭他的热度。演技全靠吹?国际大导演都来找他合作,官方盖章的实力,黑粉们也不用酸了。   小鲜肉领略了高处的风景,想开了。   暂且当一条狗也没什么,大佬迟早有玩腻的一天。只要把握机会爬上去,日后自有人争着给自己当狗。   小鲜肉纡尊降贵地来见导演。   导演也不迂回,直接给他看受的照片:“X老师,您知道这个人的原名么?”   导演给小鲜肉科普了一遍香槟酒瓶事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受当年是如何不择手段地勾引胖子,甚至不惜脱光衣服去派对上当玩物。   小鲜肉惊了。   小鲜肉心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个中前辈。   他原以为受是带资进组的土豪,如今一琢磨,还不知道带的是谁的资呢。   回头再想想受在包厢门口拦着自己的举动,便彻底变味了。   受明显当时就认出了胖子,胖子也说了一句“眼熟”。受拉住自己不让进门,究竟是好心还是另有私心呢?见自己进了门,为何转身就走呢?   小鲜肉觉得自己又长大了,看懂更多东西了。   小鲜肉:“你想要啥?”   导演:“啥都不要,只想见大佬一面。”   导演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胖子。   胖子:“你有一分钟的时间说话。”   导演用一分钟时间,表达了“当年不识好歹冲撞了您老的家伙又卷土重来了,您老不再摁死他一次吗”这层意思。   胖子愣了愣,眯起眼睛陷入了回忆。   胖子:“哦……哦,是他呀,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他怎么爬回来的?”   导演嘲笑道:“也真是有点本事,居然傍上了傅总。”   胖子听见攻的名字,又愣了愣,呵呵笑了:“哎呀,这个事……”   他没忘记自己的私生子还搭着攻那条船,为了摁死个小玩意儿还让攻不舒服,岂不因小失大。   胖子:“都是陈年往事了,我老啦,不想管啦。”   导演急了:“不是,傅总也就是玩玩,哪会真看上那种人啊?明天就忘了。您不用亲自动手,我来,只需要您老点个头。”   几个月后,受与影后主演的那部电影首映,宣发铺天盖地。   导演以牙还牙,卡在电影上映前夕,爆了个大料。   数家媒体同时以“演技派男主竟是昔日丑闻主角”为题放出新闻,文章内容也大同小异:“有网友指出,一位最近突然蹿红的中年演员,面容竟肖似多年前因‘香槟酒瓶’事件退圈的小明星。难道真的是丑闻主角改名换姓,试图掩盖过往?……”   文章末尾还要提上一句,受当年为了名利背叛的同性爱人,正是近日惨遭封杀的导演某某。   导演变成了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一个,不等受这边的公关团队准备辟谣的通稿,便直接发了一条微博:“没想到再见到你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这么多年,某种意义上,你一点没变。”   不仅坐实了受的身份,还暗示自己的遭遇是受的手笔。   吃瓜群众激动了。   消息传到攻的耳中时,受的名字已经光速蹿上了热搜榜。   网友们开始翻找旧照找证据,八卦记者倾巢而出,四处寻找当事人。   此时此刻,受正在某电视台演播间里,跟其他几位主演一起录制宣传电影的访谈节目。   攻面色如霜,飞快地拨通经纪人的电话:“马上把他带出来,节目不录了!”   受正努力地面带微笑,听着小鲜肉侃侃而谈,观众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节目主持人似乎也从耳机里听见了什么指示,愣怔地看了受一眼。   受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小鲜肉结束了发言,主持人心不在焉道:“好的好的……那我们先中场休息五分钟。”   骚动更明显了。受朝台下看去,看见经纪人正焦急地挥着手,示意自己走出演播室。   受迟疑地站了起来。   观众席里有人举起了偷藏的手机拍视频,还有人起哄道:“喂!你的黑历史是真的吗?”   受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趔趄。   主持人听从指示,急忙控场。   受微躬着身子快步离开,小鲜肉冷眼望着他的背影,殊不知自己的表情也落入了影后眼里。   给受派的司机训练有素,车子恰好与蜂拥而至的八卦记者擦肩而过,打着时间差逃出了围堵。   受浑身僵冷地坐了片刻,慢慢朝经纪人伸手:“麻烦把我的手机给我。”   经纪人自己正在副驾座上刷微博,闻言慌忙锁上了屏:“老总说暂时没收。”   受便不再吭声了。   经纪人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的脸色,几度欲言又止,一开始想问“是真的吗”,到后来想问“你没事吧”。   受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幅度极小地笑了一下:“不是真的。”   经纪人:“我当然相信你……”   受却转向窗外,又自言自语了一遍:“不是真的。”   司机确认没有尾随者后,将车开到了攻家。   受一进门就被抱住了。   攻不仅抱着他,还解开外套将他整个人包了起来。受眼前一暗,就势闭上了眼睛,像一只鸵鸟终于找到了埋首的沙地。   攻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话。   比如他很抱歉,事态确实脱离了自己的设想。原以为导演翻不起风浪,没想到那家伙为了鱼死网破,找了个最不可能的外援。   但他并不想让受知道外援是谁。   又比如请放心,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但他也不想让受知道自己即将与谁杠上。   说到底,攻是个要面子的人。   他最终只是问:“你还相信我吗?”   受点头。   攻:“那给我三天时间。我既然让你回去演戏,就一定护得住你。” 第三十章   攻没收了受的手机,让他在家休养三天,别管外界的事。   因此受对于舆论一无所知,只能猜测网上闹成了什么样子。   一年前的同妻爆料事件已经够劲爆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又冒出了一桩跨度长达二十年的史诗级八卦案,集基佬、明星、权贵、身份造假等关键词为一体,像是将某个酒池肉林的世界对公众揭开了一角帷幕。   更何况,如今旧事重提的导演,身份竟是当事人的昔日男友。   紧张紧张,刺激刺激。   一夜之间,热搜榜前三名变成了“香槟酒瓶”、受当年的名字“叶宾鸿”和如今的名字“吕闲”,第四名则是导演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激烈讨论受到底是不是叶宾鸿。   客观来说,受的相貌确实变了很多,气质更是天差地别。但毕竟没整过容,认真去比对五官,仍旧对得上号。   网友们纷纷化身福尔摩斯,有人分析耳朵是不是大了,有人辩论门牙是不是窄了,还有人为他侧脸的痣吵架——那颗痣早已弄掉了,但留下了浅浅的疤印。受重新出道后将疤印藏得十分小心,只要出镜都会化妆遮掉。   尽管受之前的路人缘不错,并且有相当一部分人质疑导演的人品,但主流观点是:导演就算再蠢再坏,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因为捏造一个人的身份太难了。   所以,除了为数不多的死忠粉还在苦苦等待受的澄清,群众基本已经将受与“叶宾鸿”划上了等号。   当年的丑闻,实在太龌龊、太恶心了,洗地都无从洗起。   便有人早早跑到受的微博底下放话道:“电影我是不会去看了,看见你的脸都嫌膈应。”   事态发酵到这一步,压是已经压不住了。   要想翻盘,只能将它进一步闹大。   大家都在等着看受这边见招拆招,但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出招的人,会是某中年制片人。   此人突然发了一条微博,并艾特了导演:“你失心疯了吧?宾鸿都过世多少年了?XX年12月20日,葬礼你没去,可我去了!当年的真相,朋友们都心知肚明,现在你为了自己,敢朝墓碑上再泼一盆脏水,你还是人吗?”   这条微博的信息量相当可观。   吃瓜群众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谁啊?   他们很快群策群力地查到了答案:哦,一个不太出名的制片人,曾经跟导演合作过几次,跟叶宾鸿也合作过一次。一直混得不咋地,但为人低调,此前没在社交媒体上作过妖,只是偶尔发点儿人生感悟。   慢着!   机智的八卦先锋翻出了他三年前的一条微博:“又是一年忌日,你还好吗?”   发表日期是12月20日。   配图是一杯白酒。   点赞列表里有导演的ID。   这只瓜的味道变得错综复杂了起来!   八卦先锋从制片人的发言中提取了两条关键信息:“叶宾鸿早就死了”以及“当年的事件另有真相”。   第二条涉及权贵阶级的秘密,佐证起来难如登天,而且并没有多少人在乎。毕竟叶宾鸿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即使当年有那么几个粉丝,也早就散了。   但是第一条却不同了,一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总不可能毫无痕迹。   便在此时,各大社交网站上悄然出现了大同小异的发言:“我记得好几年前就听人八过,叶宾鸿确实死了啊,被玩死的,死得可惨了。看见那导演的发言我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呢……你们听说过吗?”   还有一些人甚至准确指出了消息的来源,无外乎某娱乐圈高层、某公关公司领导,或是某资深八卦记者。   这其中当然有水军,但还真有一部分是自发的留言。   早在二十年前,攻就曾听狐朋狗友说过:“那个得罪大佬的小演员?大概被搞死了吧,没死也多半自杀了。”   受在派对过后就人间蒸发,因此那个派对的参与者,大半都是如此猜想的。   他们对攻这样说了,自然也会对别人这样说。   年复一年,这条八卦越传越广,以至于不少人真心实意地自诩知情人士,免费站出来证实“人已经死了”的传闻。   就这样,制片人的一条微博搅乱了一池春水。   导演很是意外。   他既然发动了舆论攻势,自然也设想过受的反击。但他满心以为受只有一条路,就是声明自己当年的事是被迫的。   导演很清楚,受绝对拿不出任何证据,如此说法只会引来冷嘲热讽。若是受情急之下再犯一点蠢,把矛头指向大佬,那就更好了。一旦大佬动起真格,攻也保不住他。   万万没料到受胆大包天,会把活人硬生生说成死人。   那个制片人的发言,显然攻授意的。制片人这些年混得不好,攻只需要许诺一些好处,就能拿他当枪使。   导演压根不记得自己给制片人的那条微博点过赞。自己当时肯定是随手点赞表示关心,鬼知道那其实是谁的忌日,八成是对方的哪个前女友。   开弓没有回头箭,导演决定找出破绽,揭穿受的弥天大谎。   他首先托关系去查受的曾用名记录,却发现记录早已被抹去了。   于是他又凭着记忆连夜订了机票,飞去受的老家,辗转找到了对方的家人。   受的家人早在当年丑闻爆出时,就跟受断绝了关系,这么多年从未联系过,只当他死了。一听导演说明来意,便大呼着晦气赶他走,生怕被邻居听见。   导演想要掏钱请他们出面作证,钱包还没摸出来,家人便抄起电话报警了。他只得遁走。   两条路都被堵死了。导演仔细一琢磨,竟有些茫然——他根本不知道受这二十年都去了哪里、住过哪些地方、干过什么工作。   对了,受离去时还带着一个养子啊。那个养子如今在哪儿?   导演想方设法地找人打入攻的公司,向受的前同事打听养子的去向。   攻早已料到了导演会试图搬出养子这个证人,证明受就是叶宾鸿。   但攻却吃准了养子不会跳出来搅局。   攻有一百个理由鄙视养子,却唯独相信一点:他宁愿死,也不会再提当年的丑闻一个字。因为那个丑闻,正是他一切不幸的来源。   没等导演准备好后着,他想找的人物就粉墨登场了。   一名平日里写写忧伤情话、攒了几千粉丝的博主,突然在微博发表了一篇长文!   这篇长文用清新而忧伤的笔调写就,大致表达了如下意思:自己是叶宾鸿的养子,可以证明叶宾鸿已经死了。   (此处插入旧照若干,照片上是导演、叶宾鸿和一个年幼的孩子)   多年前,自己的养父与导演相遇相知,私定终身,还一起收养了自己。导演无能,全靠养父赚钱养家。后来导演赌博成瘾,欠下巨额赌债还不上,竟丧心病狂给养父下药,把养父打包送给了债主大佬。至于大佬是谁,自己当时年幼,没弄清。   养父受尽折辱还落得身败名裂,不得不带着自己逃到别的城市,几年之后郁郁而终。   (此处插入病历照片若干)   自己当时还未成年,不久后找到了新的养父母。   导演则结婚生子,与自己断绝往来。   而自己这些年来,经历了许多事,吃了许多苦,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牢记着养父临死前的嘱托,努力活得善良而勇敢。   (此处插入自白若干,占了全文一半的篇幅)   (自白中又插入自己的胶片近照若干)   直到几年前,导演私下找到自己忏悔往事,又偷偷出资为养父重修了陵墓、做了法事,自己才与他恢复联系。   (此处插入一张墓碑的照片,墓碑看上去还很新,上面刻着叶宾鸿的生卒年月)   长大之后,自己也曾想过要为养父洗清所谓的罪名,但当年的事没有证据,即使说出来也无法取信于人。人言可畏,还会对逝者造成二次伤害。因此只好一直保持沉默。   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导演最近跟一个男演员结了梁子,无意中发现男演员长得有点养父。于是为了报复男演员,竟然用这种方式毁他的名声。   既然牵连无辜,自己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自己虽然人微言轻,干不过导演,但也要遵循养父临死前的嘱托,善良而勇敢地站出来,说出真相,以慰其在天之灵。   紧张紧张紧张,刺激刺激刺激。   吃瓜群众想看的,是打官腔的通稿吗?不是。是律师函与官司往来吗?不是。   要的就是神转折,就是戏剧性!   情话博主瞬间涨粉数万,顺势推销了一波自己以前出版的书(内容是忧伤情话和胶片照片)。   不过,这篇长文的戏剧性有些过头了,以至于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连这种热度都蹭,想红想疯了吧。   普罗大众,一不信世上有文中大佬那样的势力,二不信世上有文中导演那样的坏人。   因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只觉得瞎编乱造、演技浮夸。   八卦先锋们当然也迅速把该情话博主八了个底朝天。   这博主是个宅男,三次元的朋友很少。倒是有几个从前的同学看见长文之后冒出来认亲,但同学也不记得他的家庭背景,无法证实或证伪。   大家翻出的最有价值的证据,是一段偷拍视频。   视频是在一年前,同妻事件那会儿拍的。有狗仔蹲不到当事人演员,只好退而求其次去蹲导演,在一家餐厅外捕捉到了他的身影。他似乎刚吃完饭,推门而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俩人边走边低声交流着什么,然后那人坐上了导演的车,一起离去了。   连偷拍的狗仔也不知道旁边那人是谁,视频描述里是含糊其辞的“年轻男人”。   现在大家看过情话博主发的照片,终于认出来了,那可不就是情话博主本人吗!   视频中的导演满脸堆笑,情感博主却面色冷淡,正好暗合了长文中描述的关系。   导演彻底懵了。   他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段时间自己四处找大佬画大饼,参加了很多饭局。有个陌生的家伙自称是某电影公司的大佬,表现出了投资的兴趣,饭后还拉着自己换了一家茶馆详谈。结果谈完回去,就再也没联系过自己。   一年前,那是攻刚刚出手整自己的时候。   他居然在那时就埋下了一步棋,预防着自己的反击。   作者有话要说:  啊,算了一下时间,好像半年不太对,改成一年了   (对微博上戳进来的小可爱们说)最近大家的评论都越来越长了,看得我很肉痛,因为我有删po强迫症,每次删转发的时候就很舍不得底下的评论……所以如果是很长的评论请还是发在晋江吧,不需要登录的 第三十一章   情话博主的长文发出来之后,吃瓜群众大体上分为了三派。   傻白甜派觉得长文有理有据,足以证明叶宾鸿确实死了,受则是躺着中枪。   他们还从情话博主这儿翻出了更多证据,比如他每年12月20日发的微博都非常伤感,去年是这么一句:“你走之后群星陨落,余生只剩下与废墟和解。”听上去就是在悼念自己的养父。   当然,即使是傻白甜派内部也有分歧,仅有极少数人相信叶宾鸿确实是冤死,剩下的则认为死者为大,情话博主总是要尽力美化养父的。   众人皆醉我独醒派觉得这故事过于玄幻,八点档都不敢这么拍。忌日微博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因为情话博主每天的微博都是这么个明媚忧伤凛冽苍凉的调调,可以套用在一百种情境里。   还有最后一个摇摆不定派,吃瓜吃得殚精竭虑,誓要从别的方向寻找突破口。   他们翻遍各大社交网站,找出了不少受的前同事的发言。   “吕闲以前是我们公司的会计啊!我还见过他!后来突然听说他跟老总走得很近,再后来老总就捧他出道了。有段时间公司里也在议论,都说他长得像以前的一个小演员。好像还有员工去偷拍他,被老总开除了……”   大部分明星都有过类似的金主传闻。但考虑到受的年纪,许多人并不买账——堂堂总裁凭什么放着俊男靓女不临幸,要找个大叔做PY交易啊?再说,就算真有个总裁捧他,也说明不了他是叶宾鸿。   更何况,这些前同事往往还会加上一句:“他还有个儿子,也在我们公司干过。不清楚是不是收养的,但跟这个情话博主肯定不是同一个人,长得完全不像。”   这仿佛也侧面证明了受确实不是叶宾鸿。   导演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   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又买了大量水军去带节奏。   “只有我一个人看明白真相了吗?吕闲就是叶宾鸿,傍了个新的金主,新金主花钱帮他换身份洗白,但迄今为止拿出的证据都不足为信啊!   “12月20日是谁的忌日?制片人说是叶宾鸿的,有实锤吗?难道不正是因为导演给他那条po点了赞,所以他才顺势把它套在叶宾鸿头上吗?   “情话博主放出来的图就更可笑了。旧照里的小孩子是单眼皮,他近照怎么变双眼皮了?后面发的病历和墓碑看上去都很新,医院名字都没拍进去,说是连夜赶制出来的我也信啊!   “我推断出的真相是:叶宾鸿确实有个养子,就是旧照里的那个人。但这个情话博主只是个出来放烟雾弹的假养子!别说不可能,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经此一役他粉也涨了、书也卖了,可以说是名利双收了吧?   “脑残粉不要扯什么狗仔视频,那视频里俩人认亲了吗?你们只是看见他俩一起走了一段路,并不能证明他们的关系。也许他从一年前就开始预谋,所以故意留下了这么一段视频呢?   “要我说,要想证明叶宾鸿真的死了,就拿出点可供核实的东西,比如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和火葬场的记录。或者反过来,拿出吕闲年轻时的户口本、毕业证、入职证明之类的东西,跟叶宾鸿做一个对比啊。”   但是在公众眼中,这出罗生门完全是导演先挑起来的,所以“连夜造出个假坟”和“提前一年留视频”这样的天方夜谭,听上去与情话博主的故事一样,太过戏剧化而没有真实感。   攻这头的水军也正等着他。   攻的水军显得比较高冷,并不与对方长篇大论,只是不停地转发一幅条漫。   条漫里画的是导演。   【导演:“我在此发誓:吕闲就是叶宾鸿。”】   【导演看着叶宾鸿的墓碑:“假的,请拿出病历。”】   【导演看着叶宾鸿的病历:“假的,请拿出死亡证明。”】   【导演看着叶宾鸿的死亡证明:“假的,请拿出吕闲的户口本毕业证入职证明。”】   【导演被一大堆文件淹没:“假的,请……”】   【一个火柴人冒出来问导演:“那您这边能拿出什么呢?”】   【导演:“……”】   【导演:“我刚才发了个誓,到现在还没被雷劈死,说明我说的是真的。”】   短短的条漫,比对方大段的文字更加浅显易懂、便于传播。   而将这届吃瓜节的气氛推向最高潮的,是情话博主的一张闭眼自拍照:“我割个双眼皮也碍着你了?”——引发了哈哈党的狂欢。   但无论怎样的笑点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受确实拿不出户口本毕业证入职证明。   而且从事发到现在,“叶宾鸿”的旧友、养子挨个儿冒泡,“吕闲”年轻时的亲朋好友却始终不见踪影。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我跟吕闲从小就是玩伴,他当然不是叶宾鸿。”   双方都缺乏关键证据,所以双方都无法完全带动节奏。   受刚上映的电影倒没有扑街,甚至有许多人抱着猎奇心理特地买票去看他,看完了还要头头是道地分析一番“演技这么娴熟,恐怕不是新人”或者“长得有点邪气,感觉不是好人”。   众人皆醉我独醒派的言论迅速进化了:“我算是懂了,这出大戏就是为了炒红某‘大龄新人’,双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只有无脑群众被带得团团转。如此史无前例的缺德炒法,带死人出场、自泼脏水、自修坟墓……也不怕炒糊?我已经不在乎他是不是被香槟酒瓶开过光了,从此一生黑。”   经此一役,电影票房或许没受到太大影响,但已经没有人关心剧情本身了,更无人留意受的演技。   大导演前几天还说要跟受继续合作,如今也不提了。   攻还没有收拾好战场,三天时间却已经到了。   受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此时他的微博评论区里依旧有骂得很难听的,但大部分是催他放实锤的路人,还有些坚持不懈地发告白、送鼓励的粉丝。   未接电话和微信好友申请也有一大堆,都是来求采访的媒体。   受花了两小时研究舆论战始末,攻知道拦不住,也就由着他去看。   受看得目瞪口呆:“你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   攻:“当时只是做了最坏打算。”这毕竟是下策,按他原本的计划,导演被压制得死死的,根本没有机会闹这一出。   受:“那这些公关策略……也是你想出来的吗?”他实在不信公关部门会如此用心。   攻:“哪能啊,我也一把年纪了,哪还懂这些小年轻玩的东西。”   受:“……”   攻:“我不想揽功,但真正的功臣不让我告诉你。”   受陷入了沉思。   攻:“但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就说了。是我女儿。”   受:“……”   攻:“她一向喜欢看八卦,当初也是她翻八卦贴,才提醒了我你是谁。一年前我整完那导演,想留点后手,她就来自告奋勇了。前后提交了好几份计划书,从制片人的那条微博着手开始布局,病历墓碑假养子,连水军的说辞也跟我一一推敲细节……”   受:“……虎、虎父无犬女。”   攻一声长叹:“智商全用在这种地方了。”   攻:“哦对了,我女儿看了你的新片,说你演得很棒。”   受心中暖乎乎的。他知道小姑娘喜欢自己,显然离不开攻的功劳。   同时他也知道,攻为什么要在此刻提起这些。   大致是“别管世人怎么看你,重要的人喜欢你就行”的意思。   受:“她最近怎么样?”   攻:“忙着谈恋爱,准备订婚了。”   受:“替我谢谢她不计前嫌。”前嫌指的是养子的事。   攻:“我会转达的。还有件事要对你道歉。情话博主发的旧照片,是我从你那本相簿里扫描出来的。这是我女儿写在计划书里的,我那会儿只是以防万一,不想让你烦心,就没跟你提。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攻始终没有告诉受,这场舆论战打得这么艰难,是因为导演借的是财阀大佬的势。   这还仅仅是借势,一旦大佬感受到威胁,亲自出手,己方就毫无胜算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实力的对比令人绝望。   因此,攻的出招都必须留有余地,就连情话博主的长文里,也只说“不知道当年的黑手是谁”。   关于香槟酒瓶事件,己方拿不出证据,又不能报出施害者的名字。所以,只要大佬还稳坐江山一天,己方便不可能洗清叶宾鸿的污名。   攻能做的,唯有尽量让受与污名划清界限。   攻想到这里,神色有些郁卒,仿佛亲手将记忆中的那个年轻人再次推入了深渊。   攻心里清楚,舆论战只是表面的,只要去请大佬那边收手,导演根本不成气候。而大佬念在私生子的份上,必然会乐得卖自己一个人情,放过受这个“小玩意儿”。   但时至今日,让他放软态度去求大佬,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要赌上受的名声,继续硬扛吗?   还是就闭眼受这一回辱?   受虽然不知事情原委,却能感觉到攻的郁卒。   受:“别想太多了,世事怎么可能尽如人意?你又不是神仙,能算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攻敷衍地哼哼了一声。   受微笑道:“老总,其实你能为我做这么多,无论未来如何,我都已经死而无憾。”   攻怒道:“干嘛提那个字?”   受:“收回收回。我的意思是,接下来该让我也做点什么了。” 第三十二章   攻并不采纳受的提议。   攻:“你什么也不用做,你的任务就是待在家里吃好睡好。”   整个计划从头到尾,都不需要受本人出场。   受的团队拒绝了所有对他本人的采访邀约,只有经纪人代为出面。微博也有专人打理,替他给出几句四平八稳的标准回应。一切通告无限推迟,受想当多久咸鱼都没问题。   但受这一次却忽然不当咸鱼了。   受:“我躲了半辈子,够久了。现在你在前面替我挡着,可我不想只当个拖后腿的……让我去吧,三天了,我也该露面了。”   原定的通告照常进行,受又出现在了公众视线中。   望眼欲穿的媒体记者们闻风而动,纷纷追着他的行程求采访。经纪人在旁边捏着一把汗,千叮咛万嘱咐地筛选问题,随时准备拦下不合适的提问。   岂料,受仿佛把“接受采访的自己”当成了一个全新的角色,全情投入了表演。   “前几天那事儿?当然听说了,我也去关注了一下。”他笑道,“听上去是个很复杂的故事啊,但是对我来说……”他的笑容转为尴尬,“怎么讲呢,天降大锅于斯人吧。”   “结梁子?我入行不久,跟那位导演也不熟。祝他事业进步吧。”他略微露出轻蔑的神色,仿佛在暗示“没错就是结过梁子,所以他才要黑我”。   “我觉得吧,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俯仰无愧于天地,在这件事上,只对不起一个人。”   记者纷纷紧张地捏住了话筒:“谁?”   受:“我演的掌门大侠。”   记者:“……”   受:“我想对他说声抱歉。他是个复杂而真实的人,希望有观众进影院,看的是他而不是我。”   记者:“……”   刚一送走记者,经纪人就直拍大腿:“金句啊,最后那一下太神了,今天的通稿就拿它做中心句吧!”   受摆着手找水喝。   经纪人奔去给他倒水:“哎呀,姜还是老的辣呀,不服不行。我以前伺候的那些小孩,嘴笨得带都带不动……”   受疲惫地笑笑。   攻很欣慰。   最近这么大的打击,几十年来的噩梦一朝照进现实,攻原本还挺担心受的精神状态。如今一看,这人比他想象中勇敢。   攻记得受曾说过类似于“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的话,却并不因这份自卑而推远对方,反而一路更新升级,要让自己担得起这份喜欢。   看似一碰就碎的干花,根须却深埋在大地中,春风吹又生。   由于受是个入行不久的大龄新人,记者也找不到他的业内好友,出了事便只得拉着他最近的合作对象一一问感想。   这些合作对象里就包括了小鲜肉。   小鲜肉:“啊?吕老师?他演技超厉害的,我很佩服啊。”   小鲜肉:“啊?他最近发生了啥事吗?我不知道啊。”   记者:“……网上闹得很厉害。”   小鲜肉:“不好意思,我最近沉迷游戏,很久没刷别的了……”   这篇采访稿一出,小鲜肉的粉丝们哈哈大笑:“不要带我们弟弟出场啦,他懂个啥?他只知道吃饭睡觉打游戏23333。”“论粉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爱豆是什么体验,哈哈哈哈哈……”“这样的爱豆真让人省心,请各位路人关注作品就好啦!”   影后也收到了类似的问题。   影后微笑道:“我们只是一起演过戏,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   记者一听居然又是个打太极的,大为失望。   影后保持着微笑:“不过,我不相信那导演的话。”   记者:“!!”   影后:“因为一个又骗婚又出轨、声名狼藉的公众人物,是没有公信力可言的。”   记者激动了!   “影后矛头直指导演”顿时成了新的热点。   影后对广大群众的影响力就不是小鲜肉可比的了,经她稍稍一提,摇摆不定的大家被成功地带了节奏:“没毛病啊,导演的实锤早就一抓一把了,板上钉钉的人渣啊。就算对吕闲转黑也不能趁机洗白他啊!”   这场风波接近尾声,且不论导演将受往泥潭里拖进了几分,他自己是彻底沉下去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近期争议太大,不久之后的颁奖季,那部电影并未拿到重要奖项,受也颗粒无收。   倒是小鲜肉捧了个最佳男配回家,顺便买了一波“专注磨练演技、不借话题炒作”的通稿,言下之意是“他们是淤泥,而我不染”。   受再次见到影后,是在颁奖典礼的after-party上——影后是颁奖嘉宾,受是落选的陪跑员。   俩人在拿饮料时碰上了。受清了清嗓子:“之前的采访,谢谢你。我又多欠你一顿饭了。”   影后:“不用谢我,我只是说了实话。”   受:“所以才更要谢你。”   影后望着受没有说话。她是活明白了的人,从那场你来我往、真假掺半的舆论战里,已经猜出了一点点实情。   受:“嗯……还要对你说声抱歉,你演得那么好,是我的破事儿影响了电影的口碑。”   影后:“世事难料,别放在心上。”   置身于这个派对上,俩人心中都浮现出了当年那个影帝影后的约定。再看看如今的身份对比,果然应了一句世事难料。   沉默片刻后,影后说:“我工作室最近接了个本子,挺有意思的,需要一个撑得起戏的男演员。你要不要考虑跟我合作?”   受愣住了。   跟影后合作的机会很少,而会演戏的男演员却很多。   受:“你上次帮我圆谎,已经很够朋友了,不必这样……”   影后一哂:“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当朋友?”   受确实很怕。   在这风口浪尖朝他抛橄榄枝的人,不受拖累是不可能的。   二十年前的一件戏服、几只红薯,值得吗?   受带着影后给的剧本,回家跟攻说了这事。攻却有点兴趣:“剧本不错啊,回头我让人去找她的工作室接洽,谈谈合作呗。”   受踌躇着。   攻还挺受用的。受越是将外人的善意小心轻放,便越是体现出对自己的亲热。   攻:“不要担心,真想报答她的话,就去捧个奖回来嘛。”   攻又问:“不过你确定不用先休息一段时间?”   受其实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状态。   他原以为自己会低迷很久,然而即使是事情刚刚爆发的那三天,似乎也无法与天台上的那个夜晚相比。   那是他最孤独的一夜,但他活着看见了太阳升起,而那太阳从此再也没有落下。 第三十三章   影后给的剧本改编自某英文小说,将原故事融入了中国本土背景。   男女主是一对离婚多年的夫妻,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曾经的婚姻留下了一个漂亮女儿,如今在某大城市工作。一日,他们突然收到了女儿的死讯。   男女主匆匆赶去认尸,却被警方告知,自己的女儿是某犯罪组织的成员。警方在突袭犯罪基地时遭到了她的剧烈反抗,当场将她击毙。   面对着铁板钉钉的罪证,男女主大吵一架,一个哭着忏悔对孩子教育得太少,另一个却固执地不肯相信孩子犯了罪。于是他们一边回忆往昔的点滴细节,一边四处奔走调查,一点点地挖掘出隐藏的证据,最后终于拼凑出了意想不到的真相,还原了女儿当时出现在现场的真正目的。   虽然是个推理故事,动人之处却在于角色之间细腻而复杂的感情。如果能演绎出来,确实非常容易出彩。   几天之后,攻派了人去跟影后工作室谈项目。两边都是爽快人,很快定下了合同。   此时电影才刚刚敲定导演,之后还要搭班子、建场景、做道具,距离正式开拍还有将近半年。   于是经纪人先给受安排了一部自家公司的电视剧,拍摄地就在本市,每天收工后还可以回家睡觉。   受开工的第一天,攻家迎来了一个稀客——准确地说,是稀主。   攻的儿子破天荒地回家了。   攻气压很低地坐在沙发上,皱眉望着走进门的儿子:“你有什么事?”   他下意识地觉得儿子是听说了受前阵子的丑闻,又上门来怼自己了。   儿子:“……”   儿子提了提手中的礼品袋,以示和平:“来探望您。”   攻:“……”   儿子留下来用了晚餐,端庄肃穆地坐在桌边,没话找话地慰问了三遍攻的健康,就是赖着不起身。   攻早就看出了他在等受,断然送客道:“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儿子:“我连自己家都不能留宿了吗?”   攻:“少来这一套,我独守空巢多少年了也没见你们留宿。”   两人正在僵持,受却回家了。   受趿拉着拖鞋,边脱外套边走了过来:“累死了,刚才在门口突然很想吃红烧——”他突然看见了来客,语声戛然而止。   儿子:“……”   攻:“红烧什么?”   受:“……排、排骨。”   攻给了儿子一个“你最好老实点”的眼神,起身去厨房点菜了。   留下儿子与受沉默相对。   儿子忍不住不着痕迹地打量受。   这人已经不是他印象中那条缩在总裁办公室角落的咸鱼了。虽然刚拍了一天戏,风尘仆仆地从片场回来,却依旧挺拔而有范儿。望过来的目光也不再躲闪,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近乎礼节性的尴尬。   受:“抱歉,我不知道你在家……傅少。”   他用的是“你在家”而不是“你来了”,礼数相当周全。   于是儿子顿了顿,也投桃报李地叫了声:“叔。”   走回来的攻恰好听见了这声“叔”,反而愈发惊疑不定了:“你这是遇上啥事了?”以自己儿子严肃到古板的性子,万万不可能凭空转性。   儿子肃穆道:“实不相瞒,我是来向叔道歉的。”   原来,儿子在创业打拼的过程中,与合伙的纨绔之间逐渐建立了一些信任。   纨绔顶着财阀大佬私生子的身份,本人却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二傻子,每天只琢磨着四处蹦迪,公司决策也不过问。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对朋友讲义气,说要一起赚钱,就会把手上的资源都拿出来,从不跟人计较。   所以公司建立之初几经风雨,俩人还真的培养出了点友谊。   “结果,纨绔前几天看见了那条八卦新闻,突然显得心情很低落,连着买了几天的醉。”儿子述说道,“昨天晚上他喝得实在太多了,我去送他回家,被他拉着说了好长一段醉话。他说……他知道香槟酒瓶事件是自己大伯的手笔。”   纨绔名义上是大佬的侄子,出生以来就对大佬以大伯相称。   儿子:“他说他大伯这些年逼死过不少年轻男女,逼疯过更多个。他母亲当初也是被骗上贼船的,早年还会跟他数落大伯干过的龌龊事,后来却成了个争宠的怨妇。他说自己有时候活得很不开心,但又知道自己蠢,离了大伯就一无是处,所以很迷茫……还说了别的,我听不清了。”   从纨绔颠三倒四的醉话里,儿子得出了一条信息:受当年确实是受害者之一。   儿子朝受深深鞠了一躬:“我误会了您的品格,要向您郑重道歉。”   受:“哎,别别别——”   攻冷眼看着,提醒道:“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份道歉?”   儿子直起身来,面无表情道:“我冤枉了他,但并没有冤枉您。您为了个人感情而干预公司决策、收购影视公司的行为,无论有何种先决条件,我都是不认同的。”   攻:“……”   攻有时候,也会冒出一个十分不精英的想法:小时候打少了……   气氛非常僵硬。   受夹在中间,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拿不准该不该由自己打圆场。   最终攻首先放弃了探讨父子关系的机会,模仿着儿子一板一眼的语气说:“我希望你明白,向人道歉是要带上补偿措施的。你要怎么补偿你叔?”   儿子有点迷茫。   攻:“纨绔说的那些话,你录音了吗?”   儿子更迷茫了:“没有,事发突然,没能想到。”   攻:“那我给你指一条路:你再灌醉他一次,录下他的话,最好能问出大佬逼死过哪些人,要具体姓名。”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的所有小说电影电视剧,均为虚构   一个隐藏设定:这部小说其实是白祁翻译的,所以电影的官方双语字幕也会由他承包。但大纲文里并不会写到这种细节……未来如果扩写才有可能…… 第三十四章   攻:“那我给你指一条路:你再灌醉他一次,录下他的话,最好能问出大佬逼死过哪些人,要具体姓名。”   儿子愣了愣,似乎陷入了复杂的道德悖论中,天人斗争了半晌才开口:“纨绔虽然傻了点,但恶劣程度从来没有超过当街打架,还帮过我很多……他是无辜的。”   攻指了指受:“谁比他更无辜?”   儿子:“我知道。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不该让纨绔来父债子偿。”   攻:“我记得上次我们谈到纨绔的时候,你对他的态度还不是这样的。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儿子咬牙不语。   攻叹了口气。儿子像他母亲,看似铁板一块只认死理,却总在莫名其妙的关头心软。有时还不如女儿强硬。   攻:“放心,不会直接用到他的录音。我只是想根据录音中提到的细节去查证一些事,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证据。”   “逼死一两个小情人”这种罪名,是扳不倒大佬的。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没准儿哪天大佬就坐不稳了。墙倒众人推,到时候攻并不介意出一份力,送他一程。   更何况,如果能证明大佬是个虐待狂,而当年的香槟酒瓶事件是大佬的手笔,那么很大程度上,也能洗清叶宾鸿的名声。   尽管叶宾鸿已经“死”了,攻依旧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还他清白。   受一猜就明白了攻的想法。   受当然也愿意看见沉冤昭雪。但他望了望儿子的表情,斟酌道:“算了吧,逝者已矣,别为难小辈了。”   攻从他嘴里听见“逝者已矣”这字眼儿,心脏揪痛,一下子就火了:“你以为我只是为了私仇?那几个被他折磨致死的年轻人至今还不能安息呢!他们也有爹妈,说不定也有爱人呢!”   受:“……”   攻:“心里头能不能有点儿大爱!”   儿子:“……”   受无地自容道:“我错了。”   儿子沉重地低着头站了一阵,忽然转身走了。   攻满意了。   他就是为了私仇。   一周之后,儿子来复命了。   儿子交给攻一张打印纸。   攻:“这是啥?”   儿子:“我把录音从头到尾听写出来了。”   攻:“那录音文件呢?”   儿子:“我销毁了,以免你不守诺言。”   父子俩在沉默中对视了片刻,攻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低头读起了打印纸。这一读之下,顿时心跳加快了些许。   纨绔这回可能真的喝大了。儿子不仅套出了攻要的供词,还一不小心套出了更重要的情报。   儿子:“那二傻子把他爹的家底都抖落了。”   纸上是经过儿子整理的事件列表,关键词包括了“谋杀”“金融诈骗”“洗钱”等等。大部分事件的描述含糊不清,甚至只有一个年份或者一个地名,或许纨绔自己也只知道一星半点儿。即使如此,这张纸也透露了很多信息了。   攻:“他会不会是装醉,故意设了陷阱骗你?”   儿子:“可能性很小,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尽量隐蔽地调查吧。”   攻:“调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儿子愣了愣,面色严肃了起来。   迄今为止,攻都没有直接与大佬针锋相对。   攻纵横商场至今,靠的是胆大心细。儿子怼他意气用事,其实他连偶尔的意气用事都经过了反复推演。他太清楚自己跟大佬的实力差距,所以一直在曲线救国。   他想等到对方大厦将倾,再补上一刀。   他想等到对方彻底垮台,再为受翻案。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手上的这份东西,他们突然有了“主动出击”这一选项。只是胜算依旧渺茫,而且一旦失败,就将面对大佬的反扑。   父子俩再次沉默对视。   儿子:“值得吗?”   攻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值得吗?受一个人的私仇,值得他赌上身家性命、乃至万千员工的命运吗?   与此同时,接连醉了半个月的纨绔终于清醒了一个早上。   他头痛欲裂地泡了个澡,模模糊糊地想起昨晚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却无法分辨那是现实还是梦境。   纨绔试着联系攻的儿子,然而万事准时的对方这一次却迟迟不回信息。   纨绔皱着眉,迟钝地思考了两个小时,依旧拿不准这事儿的严重性。但他从小到大,已经被大佬骂出了惯性,遇事总要先找大佬汇报。   于是纨绔拨了个电话给大佬,如此这般地说了说。   大佬大发雷霆,把他训得狗血淋头。   大佬:“你是不是没脑子?!”   纨绔:“是……是啊。”   大佬:“……”   大佬立即找来心腹:“你再去查一遍当年那几件事有没有留下痕迹,有的话就处理掉,手脚干净点。”   心腹查了几天,一无所获。   大佬不敢松懈,忽然灵光一现:“再去查查手下的兄弟最近有没有异动。”   这一回找对了方向:有一个跟了大佬十几年的手下,这两年对自己的待遇颇有微词。心腹等到了一个机会,偷了他的手机,找专人破解了密码。一翻消息记录,果然有人在指使他从内部查账。   尽管对方隐蔽了自己的身份,但结合前情,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来头。   大佬不理解攻。   在他眼里,有了儿子这一层合作关系,攻拆他的台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如今这算什么呢?恩将仇报,不知好歹,难道就为了一个小玩意儿?何况那小玩意儿都是自己几十年前玩剩下的。   实在是个奇人,志趣不常。   大佬沉思了许久:“看来是时候拜访一下傅总了。”   心腹:“我还查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吕闲的养子,目前在我们旗下的公司任职。” 第三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修改了前文中的一个关键时间点,重写的内容如下:   此时电影才刚刚敲定导演,之后还要搭班子、建场景、做道具,距离正式开拍还有将近半年。   接下来几章会下一盘棋……也不是很大,就有点大……   攻根据纨绔的说辞悄悄展开了调查,然而证据都被抹得干干净净,收买的线人也突然断了联系。   于是攻知道事情败露了。自己才刚走出半步棋,就被大佬发现了。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可能:纨绔原本就是大佬派来钓鱼的。   攻一向不曾轻敌,没想到仍旧低估了对手的水平。他顿时后悔冒进,立即停了手,同时让儿子那边保持警惕。   几天之后,他收到了一封请柬。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大佬生日宴会,攻仍像往年一样在嘉宾名单上。   鸿门宴吗?   攻琢磨了几根烟的时间,觉得以大佬的处境,八成不会再在生日宴会这样的公众场合搞什么事。而自己也不是易与之辈,就算是大佬出手之前也得掂量掂量。   对方之所以发来请柬,最大的可能无非是想来一番威逼利诱,让自己老实点。   无论如何,此时拒绝邀约,不仅相当于提前撕破脸,而且还显得怯场,不符合攻的做事风格。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回了邮件,表示自己会准时到场。   攻没有告诉受这件事,省得他担心。受从骨子里畏惧大佬,一定会坚决反对自己以身犯险。   大佬办事肯定是要留后手的。   发出请柬的同一天,他也给私生子下了命令:“你也去查那对父子的黑历史。我会派人跟你里应外合,黑进他们的电脑,找出一些证据,如果没有,就造出一些证据。咱们不能落入被动,先握住他们的把柄,至于用不用可以再说。”   没想到纨绔坚决不肯。   纨绔:“傅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害他!”   大佬气到翻白眼。   大佬:“你把他当朋友,他却灌醉你套话,他爹都查到你爹头上了!”   纨绔:“你如果没干坏事,又怎么怕被查?傅少在得知你的黑历史之前跟我好着呢,直到那天套话之后,就一直躲着我……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至于闹矛盾……”   大佬掴了他几个耳光:“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块泥巴地里打滚。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跟我讲仁义?先净身出户再讲!”   纨绔怂了。   如果在天平的两侧放上“良心”与“混吃等死的人生”,他的良心会被弹射出大气层。   大佬:“这才听话。”   大佬对这个私生子总是格外宽容些。   大佬当年是靠联姻起家的,女方背靠娘家,对他颐指气使。大佬在混出名堂之前受了很多年的气。他恨她,也连带着不喜欢她生的儿子。对私生子的偏宠,不如说是一种报复行为。   不过他们毕竟是利益共同体。她的家族近年在权力角逐中连连失利,导致大佬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起来。   放在平时,若是有人敢来查黑历史,大佬会不惜代价搞死他。   但今时不同往日,大佬有一堆烦心事要处理。此时再树敌显然不太明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的不提,私生子还搭着攻那条船呢。   况且,两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攻会突然搞事,无非是冲冠一怒为咸鱼。大佬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以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试和平解决。   生日宴当日,攻随便编了个理由没回家吃饭,独自赴约了。   宴会还是跟往年一样,衣香鬓影,纸醉金迷,一排美女在大厅中央拉提琴。攻亮出请柬走了进去,一边笑着与熟人打招呼,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大佬。   结果就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受的养子西装革履,单手端着托盘穿行在大厅中,正风度翩翩地为客人们供酒。   养子走到近前,也发现了攻,一顿之后,笑眯眯地招呼道:“傅总好啊,好久不见。”   攻:“……”   养子将托盘朝他递了递:“要来一杯什么?”   斜刺里一只福气团团的胖手伸了过来,替攻挑了酒杯:“香槟吧。”   攻:“……”   养子:“……”   攻一转头,看见了大佬。   大佬拍了拍养子的肩,对攻笑道:“这个小伙子很能干,手脚利索,人也机灵,以后在我们这儿肯定大有作为啊。”   一句话表明自己已经知道了养子的身份。   养子连忙谦虚了几句:“哪里哪里,我还要多学习。”   大佬继续对攻笑道:“年轻真好,朝气蓬勃的。我那侄儿也常常向我提起你家公子,说大家一起创业很开心啊。”   攻也露出了商业假笑:“犬子承蒙令侄照顾。”   攻笑着跟大佬碰了杯,却没喝酒,又闲扯了两句。   倒不是担心酒里有什么,“香槟”本身传达的羞辱信息已经足够强烈了。   大佬眯了眯眼,更像一尊弥勒佛了:“怎么,酒不合你心意?”   攻:“哎唷,聊忘了。”   攻在大佬的注视下缓缓举杯,抿了一口。   大佬满意了:“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以后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小辈们的天下,我们也就是趁着退出历史舞台之前再帮一把,哈哈哈哈……”   这番话的中心思想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为一个戏子伤了和气。   这便是大佬的威逼与利诱了。你老实点,大家发财。你不老实,我照样可以搞死你。   攻也只能老实点。   没底气直接宣战,就只得忍受一点憋屈。   人精说话都是点到即止,大佬笑着在攻背上拍了两下,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攻放下酒杯,嘲讽地看着养子。   养子也嘲讽地看着攻。   攻没想到养子会是这表情,顿时火了。   俩人同时举步,朝没人的地方走了一段。攻还没来得及质问养子,对方却抢先低声说:“我还以为你会把酒泼到他脸上。”   攻:“那是野蛮人干的事。”   养子:“没种就是没种,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攻怒极反笑:“这会儿知道屈辱了?你自己为什么不泼?你倒是挺有种的,他毁了你和你爹一辈子,你给他当端酒的小厮。”   大佬跟别人寒暄着,用余光扫了扫角落里的攻和养子。   就见养子端着托盘,笑着对攻说了几句话。攻起初蹙眉听着,猛然间满面怒气,一拳揍向了养子的胃部。   养子被揍得躬起了身体,托盘滑落在地,满盘的酒杯碎得清脆悦耳。   攻回过头,冷冷望了大佬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宴席。   听见声响才望过去的宾客们不明所以,大佬只得走去打圆场,叱责养子:“怎么连托盘都端不稳?还泼到客人身上!”   养子捂着胃,点头哈腰地道歉。   待到其他宾客不再注意这头,大佬才问:“怎么回事?“   养子低声说:“对不起,傅总骂了我几句,问我为什么给您干活,我只是说您对我很好,而且很有本事很厉害,不该与您作对……他就……他就打了我。”   大佬:“啧,不识好歹。”   回家的路上,攻收到了儿子的电话。儿子的声音疲惫而沉重,听上去很反常:“父亲,您先前嘱咐我最近保持警惕,我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装了微型摄像头。”   攻:“拍到什么了?”   儿子:“纨绔半夜三更把我的电脑抱走过一小时。我让人检查了电脑,已经发现加密文件被破解的痕迹,目前还在检测他们干了别的什么。”   攻冷笑道:“是谁说他是无辜的?”   儿子沉默良久:“我也有错在先。”   攻:“我并不想听你的心路历程。明天就跟他散伙,资产按合约分掉,限你一周之内把他踢出公司。”   儿子又不说话了。   攻:“这是为你好,趁着他还没为他爹办出更过分的事,留点儿美好回忆吧。”   儿子:“突然摆到明面上,会把大佬惹毛吗?”   攻心道:已经惹毛了。 第三十六章   攻的儿子办事效率从来没让攻失望过,说了一周解决就是一周解决。一周之后,纨绔已经连人带东西一起搬出了儿子的公司。   儿子将人送到大门口,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纨绔没想到对方一出手就做得这么绝,垂头丧气,但自知理亏,憋了半天只冒出一句:“对不起。”   儿子:“行吧,再见。”   纨绔又憋了半天:“小心点。”   儿子放着手头的烂摊子不收拾,跑去伦敦追平了他妹妹的喂鸽子时长最高纪录。   纨绔夹着尾巴去向大佬汇报这件事,做好了准备接受一顿痛骂。   没想到大佬只是说:“知道了,迟早要有这一天的。你去找个地方度假吧,回头我再给你安排个差事,别跟人合伙了。”   纨绔:“大伯……你不生气吗?”   大佬当然生气。   自己还没倒呢,就有人敢来蹬鼻子上脸了。上一个在他面前如此不自量力的人,还是二十年前的受。   大佬的心腹问:“要给那对父子一点好看吗?”   大佬:“怎么给?”   心腹:“咱们这里不是有个人么……”   大佬想起来了。攻把受看得那么重,而受的养子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啊。   大佬把养子叫到了面前:“你养父最近如何啊?”   养子立即苦笑道:“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   大佬:“为什么?”   养子:“因为从我来上班的那一天起,我们已经断绝关系了。”   养子也不管大佬在不在听,一股脑儿地说了自己的黑历史,从勾搭攻的女儿被攻赶走,到为了自己的前程与养父恩断义绝,最后还提到了攻打自己的那一拳。   养子最后总结道:“我跟他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大佬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小小年纪,立场变得很快嘛。”   养子面容阴鸷:“因为他们瞧不起我。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被人瞧不起。”   大佬:“那你想证明自己吗?”   养子点头。   大佬:“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出去开一场记者招待会,告诉大家吕闲就是叶宾鸿,你是他真正的养子。”   养子愣了一下。   大佬弥勒佛般笑了:“不愿意?叶宾鸿的事情,对你影响也不小吧?”   养子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就笑了:“对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我养父那种小人物,哪值得您老大动干戈啊?他能翻得起风浪,还不是因为傅总给他撑腰?”   大佬意外地扬起眉。   养子:“实不相瞒,我以前为傅总办过很多事,手上还留了不少内部资料,您不妨看看。”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攻加班回家,发现受正靠在床上读着什么。   攻脱着衣服准备去洗澡:“看什么呢?”   受:“影后那部电影的原著译本。晚饭吃饱了吗?我去给你煮点汤?”   攻:“吃饱了,不用管……那电影不是还要好几个月才拍吗?”   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挺想靠它拿个奖的,就提前先做做功课。这本书里写到男主身材很好,你说我现在去练肌肉还来得及吗?”   攻:“……”   攻的动作停了下来。受奇怪地看着他。这种问题不用考虑这么久吧?难道攻不喜欢肌肉款?   攻沉默半晌才说:“你愿意锻炼当然是好的。”   受觉得这句后头应该有个“但是”,然而攻却就此打住了。   受小心翼翼道:“我会注意美观的。”   攻:“……”   攻原本想说的话顿时被堵了回去:“你练成啥样都可以。”   于是受投入了刻苦的锻炼中,只要是没通告的日子都泡在攻家的健身室里,挥汗如雨,直累到胳膊都抬不起来,才去冲个神清气爽的澡。   他的脸上开始焕发出运动的人特有的光彩,如同一只突然入水的咸鱼。   攻看在眼中,有时会露出欣慰的神色,有时却又显得欲言又止。   一日,攻终于开口了:“那个,也别太拼了。”   受:“没事没事,我开始喜欢锻炼了。”   攻:“……”   受看着他纠结的表情,懂了。这人绝对不喜欢肌肉款的。   受撩起衣摆低头看了看:“这种程度的腹肌……您、您看如何?”   攻哭笑不得。   攻:“我是想说,你是个好演员,拿奖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别着急,就算这部不成,以后也还有很多的机会。”   受似懂非懂,只觉得攻的态度怪怪的。以前他从不会在电影开拍之前就说这种丧气话,这回却仿佛对片子的前景十分悲观似的。   可是为什么呢?攻与影后两家联手,剧本是好剧本,演员也是好演员,希望还是挺大的啊。导演那招总不可能再用一次吧?   可能吗?   受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了两日,忍不住找了个机会问攻:“大佬那边,没出什么问题吧?”   攻眼皮一跳:“为什么这样问?”   受:“你最近好像经常加班,说话也跟平常不太一样。”   攻顿了顿,笑道:“有吗?我只是怕你太投入一部戏,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受:“放心吧,我的抗打击能力还是不错的,耐摔。”   攻沉默了。   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自己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有一瞬间,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了。   受:“你真的没事吗?”   攻张了张嘴,门铃却突然响了。   来的人是女儿,后面还站着她的傻白甜未婚夫。   女儿是来送请柬的:“下个月就是我们的婚礼了,叔你也来参加吧。”   受很感动。他知道这是最高级别的示好——女儿已经把他接纳为家人了。但自己却不能接这个邀请。原因无它,自己好歹也是个公众人物了,加上先前的种种流言蜚语,出现在婚礼这样的场所,会给攻和女儿带去麻烦的。   女儿被拒绝之后反而对受的印象更好了——她也明白这是他的体贴。   女儿:“那婚礼结束后,我们再搞个家庭聚会吧,我带他来看你们。”   受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叔给你们做吃的。”   攻:“……”   攻也暗戳戳地朝女儿头顶伸出手。   女儿嫌弃地避开了。 第三十七章   受担心家常菜搬不上台面,提前研究了许久的菜谱,到了家庭聚会的当日,更是大半天都耗在厨房里,连摆盘都是亲力亲为。每个人都吃得很开心,虽然聊的话题天南地北,气氛却始终很融洽。   总体而言,是一场温馨的聚会——如果女儿没有一时忘形,关心起攻的身体的话。   女儿:“最近那么多事,睡眠还好吗?”   攻:“……没事啊,多开几次会而已。”   女儿:“但是影视公司不是——”   受的耳朵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攻,却恰好捕捉到他给女儿使的“闭嘴”的眼色。   女儿立即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受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转头却去探经纪人的口风。   经纪人:“影视公司?哦,这么说来,确实听说最近出了个大麻烦。”   原来,公司的一部已经完成剪辑、获得了发行许可证的电视剧,突然被另一部题材和剧情非常相似的电视剧抢了先。后者仅仅早一个星期开播,制作和剪辑也相当粗糙,但仍旧吸走了很大一部分观众。   一周后,公司出品的电视剧开播,立即被痛骂抄袭。剧方只得匆匆澄清剧本完全是原创的,而且考虑到制作周期和播出时间差,也不存在这么短时间内抄袭的可能。   在查不出剧本泄露的证据的情况下,这场闹剧只能被草草归结于“撞梗”。   但无论抄袭与否,一般观众都不会在短时间内连看两部题材重复的剧。因此,这边的收视率极其惨淡,可以说是血本无归。   结合攻前段时间的表现,受隐隐感觉到了蹊跷。   受连忙去追问攻:“这事儿跟大佬有关吗?”   攻:“完全没有,你想多了。这就是个不幸的巧合。”   受:“我觉得不能太大意啊,你有问过儿子吗?会不会是他那边干了什么傻事,被大佬报复了?”   攻看出了受勉强掩饰的惊恐,想了想,安抚道:“我是那么大意的人吗?前段时间开会就是为了解决这事,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别担心。”   然而,仅仅一个半月之后,公司的另一部网剧也遭遇了相同的“撞梗”风波。这一回对方提早了半个月播出。   好消息是,公司的网剧改编自某篇几年前发表的网文,而对方的作品却号称是原创剧本。谁是原版、谁是盗窃,变得一目了然。   坏消息是,无论官司怎么打、舆论怎么骂,大部分观众依然只会选择看那部先播出的。   受不是傻子。一次巧合已经过于诡异,更何况是接连两次。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有内部人员泄露了项目计划,甚至剧本信息。   出乎意料的是,攻依旧矢口否认。   受愧疚得差点跪下:“别瞒我了,肯定是大佬干的啊。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大佬也不会盯上你……”   攻:“真的没事,都解决了——”   受:“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多拍几部戏,能为公司弥补一点损失吗?对了,在那之前,内奸找到没有?开除了吗?”   攻:“……”   受看着闪烁其词的攻,忽然间福至心灵般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瞒着自己?因为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比想象中更大。   泄露资料的内奸,是养子。   养子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   先前他在大佬面前立了军令状,被调遣到了财阀旗下的影视公司,也不负所托地摆了攻一道。虽然在大佬面前立了功,但由于那些前尘往事,依旧不被大佬完全信任,只是获得了象征性的提拔。   另一方面,他一个毫无相关从业经验的人,突然空降到影视公司的管理层,无形中也树了不少敌。想要继续向上爬,首先就必须站稳。   养子一边闷头苦干,一边拼命补习,正忙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新同事在叫自己。   同事:“有个人在外面找你,说是你爸。”   养子一跃而起,奔了出去,果然看见受正站在接待桌旁。   受一身大卖场装扮,带着寒碜的鸭舌帽,恍然间又变回了那个穷会计——不,比那更惨,说他是送外卖的也有人信。这浑然天成的咸鱼气质成了最好的保护色,来来去去的员工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更别提认出他来了。   与此同时,攻正举着手机勃然大怒:“没拦住是什么意思?让你们跟着他,你们干什么吃的?!”   手下:“对不起,我们跟车的距离有点远,他突然下车走了进去,这里是对方的地盘,我们怕打草惊蛇就没敢去追……”   攻:“定位发来,我现在就过去。”   养子四下张望了一圈,几步走到受面前,绷着脸将他拉到一边:“你怎么敢一个人来这里?!”   万一被大佬的人认出来,岂不是相当于羊入虎口?   受面无表情地看了养子一眼,转身走进了电梯。养子只得跟上。   受带着他一路走出大楼,转过街角,拐进一道无人的小巷,忽然回身,一巴掌抽了过去。   养子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攻的手下:“慢着,他又出来了,后面还跟了个人——快快快跟上——他们现在拐进了巷子里……呃,老总。”   攻:“怎么?”   手下:“他在、在打人。”   攻:“……啊?”   手下抹了把汗:“拳、拳打脚踢的。”   攻:“你看清楚了,他是打人的那个还是被打的那个?”   手下:“打人的那个。对方没还手……已经倒下了。”   受最后踹了养子一脚。   养子倒在地上,躬着身子喘粗气。   受也喘息未定:“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打过你,因为我觉得你已经吃了太多苦,觉得自己对不起你。这一顿,是替傅总打的,打你忘恩负义,浪费了他的教诲。”   养子什么也没说。   受:“至于我自己……”   养子抬头看着他。   受:“我最后一次向你道歉。把你养成今天这样,是我最大的罪过。”   养子:“……”   受的表情渐渐不受控制,他不想让养子看见,踉跄着转身走出了巷子。   一辆黑车倏然冲来,在不远处来了个急刹。   车窗降下,露出了攻的面容。攻朝受身后望了一眼,迟疑地问:“人没死吧?”   受:“……皮肉伤。”   攻松了口气:“上来,回家跟你解释。”   受愣了愣。解释什么?   攻再次露出了难以启齿的表情:“我需要向你郑重道歉。”    第三十八章   “这件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回家之后,攻将受按在椅上,自己坐到书桌对面,摆出了正襟危坐的姿势。   攻:“其实你养子刚刚跳槽去大佬麾下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他的真实目的。因为他早不跳晚不跳,恰恰在大佬后台不稳的风声传出之后跳槽了。假设他是在判断情势之后去的,那么比起奔前程,就更像是去搞事的。但是,我并不能完全肯定,原因有二。其一,我虽然教过他,却不知道他学到了多少,有没有培养出判断情势的眼界。其二嘛……成功率太低。”   攻回忆起了那场茶楼里的谈话。自己在那一天正是这样问养子的:“你以为跳槽去做个小管理,就能接触到核心机密?”   而养子是这样回答的:“我能混成怎样,不关你的事。”   当时的自己拿不准他的动机,斟酌着又提点了一句:“就算真让你走了狗屎运,入了他老人家的眼,人家难道不会查你的背景?”   攻:“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现在看来,他确实听进去了。前段时间,我去了大佬的生日宴会……”   受:“什么时候的事?!”   攻:“在那里遇到了你养子……”   受:“为什么不告诉我?”   攻干咳了一声:“怕你担心。总之,我们趁着大佬没注意,交流了一会儿。”   ……   宴会当日。   攻:“这会儿知道屈辱了?你自己为什么不泼?你倒是挺有种的,他毁了你和你爹一辈子,你给他当端酒的小厮。”   养子突然收起了冷笑,咬牙瞪视着攻。那眼神中凶狠的恨意,让攻刹那间得到了茶楼里缺席的答案。   攻:“……不是吧你,这年头玩卧薪尝胆有用么?”   养子:“呵呵,谁叫我那个养父自己太怂呢。我小时候,一直盼着他从阴沟里爬起来,卧薪尝胆也好,图穷匕见也罢,把仇给报了。我就这么盼了很多年,后来终于明白了,有些人宁愿一辈子趴在阴沟里。”   攻:“炸成烟花当然壮丽,苟且偷生当然耻辱。可你爹忍受了一辈子的耻辱,你觉得是为了谁呢?”   养子:“是啊,就这么自我感动吧,只要说着‘都是为了你’,就可以安宁地度过新的一天了。”   攻又一次心想:如果这是我儿子,腿早就被打成八段了。   养子:“别浪费时间扯闲话了——你已经得罪大佬了,与其等他找你麻烦,不如主动出击。我们来谈谈合作吧。”   ……   回忆结束。   攻:“当时只是简短谈了几句,但我觉得他的计划颇有可行性。作为计划中的第一步,我当着大佬的面打了他一拳。事后我们又谈妥了更多细节。”   养子在大佬那里潜伏至今,初步认定了大佬主要是靠旗下的影视公司和艺人经纪公司洗钱。只要进一步确定资金流向,不仅能作为扳倒大佬的重要证据,甚至还可以断了他的后路。   然而正如攻预言的那样,要想接触核心机密,就必须博取大佬的信任。所以,养子请攻配合自己演一出戏。   攻:“我主动向他提供自家影视公司的几个项目计划,再由他‘泄露’给大佬。他向大佬献计,帮助大佬抢先推出类似的作品,使我血本无归——当然,‘血本无归’也是演给他们看的,其实事先就控制了成本。真正重点投资的都是未遭泄露的项目,只不过为了糊弄大佬,用的是皮包公司的名义。”   亏损仍然是无可避免的,而且体现在财务报表上,又会影响公众的投资信心。但对于攻来说,示敌以弱、奇兵制胜,是比硬碰硬更可行的方案。   受许久都没说话,脑袋越埋越低。   攻顾不上揣摩他的反应,深吸了一口气:“这就说到了我要向你道歉的原因。”   养子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公司,半边脸上还留着模糊的红痕。   所有同事都在偷眼打量他。主管担心影响不好,委婉地劝他请病假回去休息了。   养子最近是个备受关注的关键人物,因此很快就有人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梳理出来,汇报给了大佬:有个人自称他爸,把他叫了出去,疑似还打了一顿。   大佬向养子发去了亲切友好的慰问。   大佬:“怎么,傅总那边查出是你泄露的情报了?”   养子眼中闪着愤恨的光:“他们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一定会把未拍摄的项目全部放弃,重新制定计划了。”   大佬露出了看穿一切的笑容:“所以你是想说,这就是你能提供的全部了?”   养子:“当然不是。有一个花了大价钱的重点项目,前期筹备已经全做好了,马上就要开拍,他们现在已经来不及放弃了。”   大佬:“他们马上就要开拍,那我们也抢不了先啊。”   养子:“抢得了。我会证明给您看。”   攻:“仅靠我跟你儿子演这出戏,是不够的,只有让大佬相信你们父子反目,才能让他彻底放下戒备。所以,有一步棋是必须要走的……你和影后即将开拍的那部电影,也在‘泄露’名单中。”   一旦被抢先,票房就没希望了。而凭着大佬的势力,任何一个组委会都不会给这部片子评奖。   这是一部在开拍之前就已然被放弃的电影。   “为了做戏做全套,电影依旧要照常拍,但我会控制成本,你也可以把精力放到别的作品上……至于影后那边,如果你信任她的话,可以挑个时机跟她说说……”攻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叹了口气:“对不起。”   受缓缓抬起头,终于开口了。   受浑身都在发抖:“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   攻:“对不起,我知道这部电影对你很重要。”   受:“……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去赴大佬的宴会?”   攻:“啊?”   攻猜到了受会生气,却没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攻:“呃,这个,我心里有数的,为了扳倒大佬,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冒险——”   受:“我不需要啊!我根本不需要你去扳倒大佬!说是为了我,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思呢?现在拥有的这一切,是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盼来的……”   攻:“……”   攻觉得心头一凉,好生没趣:“是我多事了。”   他转头去找烟,忽然觉得搁在书桌上的手被握住了,捏得死紧。   受的手心冷得像冰:“但是万一你出什么事,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第三十九章   受的手心冷得像冰:“但是万一你出什么事,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攻一瞬间有点被萌到。   他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受那故作谄媚的敷衍与隐藏极深的戒备。而此刻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眼神让他联想到一只终于被驯服的流浪猫。   断了尾巴的流浪猫在寒夜里进入他的家门,在此地画了个安全的圈,于是时刻用爪爪勾着他,生怕他走出圈去。   但下一个瞬间,攻想到了受在圈外遭遇过什么,才会如此患得患失。心头那被爪爪勾出来的痒,顿时变成了轻微而持续的刺痛。   攻站起身,冲动地走过去抱住了受,发觉对方依旧在发抖。   于是他们干了点暖和的事情。   完事之后攻松了口气,觉得摊牌这一关终于过了。   没想到,受的大脑这才刚开始运转。   受首先对养子的卧底行为表达了坚决反对。   受:“我儿子绝对不能继续待在那个地方了,你得让他尽快辞职。”   攻:“可你儿子并不全是为了你,他自己也跟大佬有仇啊,我拦得住吗?不如暂时达成战略性合作,有我帮着他,也少一分危险。”   受:“少一分危险?”   受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又不知该如何跟攻解释。   养子上小学的时候就在书包里藏了刀,要去捅死嘲笑自己的同学,幸好受发现得及时,强行带他转了校,才阻止一场悲剧。   这份不择手段与自毁倾向一直伴随着他长大。   受:“你不记得了吗,他勾引过你闺女、勾引过其他人的老婆、找【】打【】手来公司打人、跑去当双面间谍……他本性不坏,但做事的方式实在是……你当初把他带上正途,现在却放任他往歪路上走,可你根本不知道他会走多远。万一、万一他就回不来了呢?”   攻却不以为然:“首先,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能牵着他的手走一辈子。其次,我个人不觉得这是歪路。以牙还牙,天经地义。”   受说不过攻,也不想跟他争执。说到底,养子不归攻管,自己应该直接去跟他谈。   然而养子刚刚坐上那个位子,自己现在去找他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反正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轻举妄动,受决定再等等。   接下来是电影的问题。   受:“不用向我道歉,你做这些原本就是为了我,我扑街一次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影后肯定得尽早退出,我得好好登门道歉。”   攻:“……”   按攻原本的意思,知道己方计划的人越少越好,提前跟影后透底,无疑增加了一份不定数。放在往常,他会选择坑一次队友,回头再找机会找补。   但他不想让受发现自己是这样的人。   攻:“应该的,她是为了帮你才提出的合作,还是让她早点上岸、及时止损吧。”   攻的目标仅仅是堪堪回本,不亏钱就行。而为了不亏钱,他也会大幅度地缩减后续支出,比如宣发上几乎不会砸钱。   攻回头又开了一次会,拟定了一个新方案:从原本的合作投资改为由自家影视公司独家出品,并且把版权费与迄今为止的筹备费用补偿给影后,再付给她一笔赔偿金。   这样一来,风险完全由己方承担。   几天后,受与影视公司的代表一道去造访了影后——受负责负荆请罪,代表负责协商细节。   影后自然生气。   影后:“让我放弃投资?活在梦里吗?这是我工作室今年的重点项目之一,等着它大赚的,你们这是来明抢了?!”   代表连忙赔着笑脸开始打官腔。影后冷着脸打断了他,转向受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受支开代表,在不提到大佬的情况下,技术性地陈述了“这片子注定扑街,劝你退出是帮你止损”这一事实。   影后:“所以为什么会扑街?有盗窃剧情的片子插队,那现在就告他们啊!”   受:“……吿不倒。”   影后:“怎么可能?”   于是受又在不涉及秘密计划的情况下,技术性地陈述了“大佬要来整我,而我不想硬碰硬,所以只有躺平任整”这一事实。   影后冷笑:“那为什么是我退出?你们引来的麻烦,应该是你们主动退出嘛。”   受递给她几张照片:“来不及了,那部赝品片子已经在紧急筹备中了。开工没有回头箭,我走了也没用,他们会不计一切代价抢在你之前上映。”   影后:“……”   受对她鞠了一躬:“扰乱了你们的项目计划,非常抱歉,是我恩将仇报了。”   影后冷冷道:“别忙着道歉。你以为这么几句哄孩子的话就能说服我?我怎么才能确定你不是为了压价而编的故事呢?”   受:“……”   影后:“我要的是解释,不是托词。大佬为什么要整你?你根本没有得罪他的机会吧?难道就因为那次饭局——”   受的嘴唇一颤。   影后突然顿住了。   她想起了那天夜里的通话中,受说过一句:“饭局上有我不敢见的人。”   联想到前些日子被翻出重提的香槟酒瓶事件,影后如遭雷殛。   受恰在此时下定决心开口了,字与字的间隔被拉得无限长,仿佛要量度其间空荡荡的年岁:“不是那一次,是更早之前。你还记不记得……”   影后恰在此时举起一只手:“好了,别说了。”   影后考虑了很久,最后说:“无论如何,感谢你的提前告知。”   他们叫回了代表,开始协商细节。   攻给出的条件还算厚道,但这个评估是建立在“片子注定扑街”的基础上的。如果片子最后大卖,那么影后就纯属被坑了。   影后:“在商言商,这项目是我们花了大力气准备的,背后是很多人的心血。”   代表:“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影后淡定地喝了口茶:“反向对赌协议。片子票房超出一定数额后,按比例给我赔偿。”   受:“……”   代表抹了把汗:“这、这个约定起来就更复杂了……等我回公司再开一个会……”   影后:“没事,我等。还有一个条件。”   代表又抹了把汗:“您说,您说。”   影后:“你们要支付我女一号的片酬。”   受惊呆了。   受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你不会是还想参演吧?”   影后:“为什么不?这原本就是我看中的剧本、我感兴趣的戏,我当然要演。”   受:“可是这个片子会扑……”   影后:“有什么关系?千金难买我乐意。”   受:“可是一旦被‘赝品’插队,你也会被拎出去与相应的女演员比来比去……”   影后扬起眉,仿佛不明白这为什么是个问题:“论演戏,我还真没怕过跟谁比。顶多打个平手,换一句‘各有千秋’,那也挺热闹。”   受被震撼了。   自从获知内情以来,自己始终转着“扑就扑吧”“再等机会”之类的听天由命的念头,竟从未生出过影后这等气劲。   自己最初是为什么喜欢演戏呢?   何时开始计较起了得不了奖、被人比较这些事呢?   是不自信吗?   又或者,是熄灭了斗志? 第四十章   为了避人耳目,攻从不主动联系养子,而养子传来消息的频率也很低。   直到攻与影后两家公司走完了新的合同,养子那头才发来了大佬那部赝品电影的剧本和卡斯表。   赝品的制片人请的编剧非常聪明地将原故事里的主角身份关系改掉了。在他们的设定中,死者是一个年轻女孩,而前去调查她的死因的却是两个追求她的男生。他们一边合作调查,一边互相嫌弃,最终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情。   如此改编,不仅让抄袭的判定更加困难,而且还走了时下流行的卖腐路线,比正品片子更容易吸睛。   为了进一步吸引年轻观众,两个主角自然都要颜值与演技双双在线。   赝品的男一号,是小鲜肉。   受在听见小鲜肉的名字时,就放下了对“与人正面比拼”的担忧。他与小鲜肉合作过电视剧,十分清楚对方的水准。   然而,没过几天,有一档节目向他发来邀请,在出场费等条件之外,还捎上了几个往期节目的视频供他参考。   这个节目里有一个环节,是现场给定背景故事,让嘉宾即兴表演。   受在最近一期节目的视频封面上看见了小鲜肉的脸。他犹豫了几秒,点开了视频。   这一看之下,他震惊了。   镜头中施展演技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受印象中的小鲜肉了。   小鲜肉被大佬碰到大红大紫,每天连轴转赶通告,一张脸刷得满大街都是,说一句话都能上热搜——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此人的演技竟然还有了显著的提升,如今比之实力派演员也不遑多让了。   这得是多清醒的头脑、多强大的毅力?   更可怕的是,受竟觉得小鲜肉的一颦一笑乃至走位台词,都透着熟悉的气息。   那正是受自己的惯常风格。   小鲜肉瘦了,脸又微整了一次,整个人多出了一种精致易碎的气质,引得粉丝母性大发。   他想得很清楚,大佬是不可能捧他太久的,哪天玩厌了,换个人就是分分钟的事。   所以,他要磨练演技,在青春消逝前登上更高的台阶。   与其一辈子给人当狗、抱人大腿,不如牢牢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争取到想要的一切。   小鲜肉的确刻意模仿了受的戏路。   一方面是因为他认可受的演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受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他,相当于替他划出了所有重点。小鲜肉脑子不蠢,只要花时间去潜心研究受的作品,最终总能将套路烂熟于心。   受一直是个擅长压抑与隐藏的人,就连戏路也是越来越内敛,善用幅度极小的表情与语气变化呈现出丰富的情绪。   这种表演很“高级”,却也很考验导演的功力。捕捉到了,戏就精彩;一旦错过,戏就死了。   而小鲜肉,将他的套路学了个青出于蓝。   受甚至隐隐觉得,他那眼神中的游离或许并非完全是伪装。显然,喜怒无常的大佬没让他太好过,生活方式的剧变也带去了很大的冲击。   “创作”本身就是一种脱离常理的特殊状态,一个人精神状态不稳定时,往往反而能在创作上出彩。而演戏归根结底也是创作的一种。   小鲜肉有青春加成,性格也比受更外放。那精致的五官做出忧郁迷离的表情,泪水说来就来,更多了一种轻衫少年般的脆弱之美。   受顿时倍感压力。   可他已经决定了不能逃。   如果像攻计划的那样,随随便便糊弄一部,“惨败”给大佬看一回,以后再去别处找回场子,确实可以带来“我没认真比,所以没有输”这样的心理安慰。   然而,那对不起原作者,对不起影后,也对不起千百名工作人员的认真付出。   最重要的是,那对不起多年之前立志当个好演员的自己。   他不能逃,他要学习影后的态度,狭路相逢勇者胜。   但是这一次要想超过小鲜肉,他就必须抛弃以往所有的套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要外放起来吗?   受相当怀疑自己外放的效果。   之前合作过的那个大导演也曾建议过他,该爆发时就要爆发,不要害怕大哭大笑。后来受的确尝试了一次,从“无声抽搐着痛哭”改为了“嚎啕大哭”,大导演尴尬地NG了几条,最后说:“是我错了,你还是别发出声音了。”   他知道那是大导演最不满意的一场戏。   此时距离影片开机只剩一个半月了。   受正苦思冥想着要如何临时加训、做好准备,攻却给他带回了一个新剧本。   攻:“我们公司的片子,不在外泄名单。男二号,很出彩。优先排你的戏份,一个半月刚好可以拍完。”   攻完全是来献宝的。他预见到以受还不算稳定的知名度,去演了那部扑街片,事业会遇到一个低谷,所以花了心思另找了一部戏作为补偿。   受下意识地就想拒绝,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攻为自己付出得太多了。自己决定做回演员,原本是为了在事业上走到攻的身后,为攻也做出一点贡献,结果阴差阳错,又成了拖后腿的。   受又对自己说了一次“不要逃”。事已至此,他要用别的作品把钱赚回来。   受:“好,我接。”   语气中带着与攻并肩战斗的使命感。   殊不知攻的脑子里正在计算又要有多少天抱不着人了。   俩人四目相对,心里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很爱对方。   养子向大佬拍胸脯保证,会让赝品片子赶在正品之前上映并且大赚,还提交了一系列计划,终于换来了大佬的点头。   他在影视公司的管理层不再是空坐高位,手下开始有了可以使唤的人手。   只是如何接触到核心机密,尤其是公司暗处的资金往来,他依旧毫无头绪。   要深入内部,就必须干出业绩。   赝品开拍不久之后,公司就采纳了养子的提议,提前拍摄了预告片所需的素材,放出了一版先导预告,还替预告买了一波流量。   此时距离片子上映还非常遥远,就算是作为先导预告也实在太早了。业内只当这公司钱多得烧不完,没人知道他们其实是为了在观众心中颠倒先来后到的次序。   当然,攻这边的制片组也早早制定了对策。   票房可以扑,但名声不能砸。   公司先前的作品就已经接连“撞梗”,陷入了好几起舆论风波,不能继续给公众留下这样的坏印象了。   所以,制片组表面上被对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私下里却已经秘而不宣地联系上了英文小说的原作者,邀请对方来客串一个小配角。   片中有原作者出现,就有了官方认证的意味。日后追究起来,己方就占领了高地。   受刚刚完成临时插队的拍摄任务,那头的正品片就迎来了开拍日。   他马不停蹄地进了棚,身心上却还远远没完成调整,甚至连调整的方向都还没找到。   第一天的拍摄就很不顺利。   剧本中,受与影后这对离婚多年的前夫妇先后去过三次停尸房,看望女儿的尸体。第一次是在故事开始,第二次是在剧情中的矛盾爆发后,第三次则是在故事最后。   拍摄计划中,这三场是集中在头两天的。   受苍白着脸跟在警官身后走进停尸房,看见了已经等候在里面的前妻。四目相对,俩人的神情都是瞬息数变,心中百感交集。   受的目光极其缓慢、几乎是带着畏惧地转向了那具纤细的尸体。   凭着天赋和经验,他可以不温不火地过及格线。他知道如果自己像往常那样演,多半也能过关。   可他心中焦虑,想从一开始就找到突破之法。   受踉踉跄跄地越过“前妻”冲向“女儿”,摸着尸体冰冷的脸颊,成串的泪水夺眶而出,大声喊道:“贝贝!”   他破音了。   导演喊了“卡”,面色纠结。   影后则直接用“你这是咋了”的表情看着他。   导演:“那个……能不能少点戏剧化?” 第四十一章   这个镜头,受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后仍旧是用从前的套路混过去的。   导演对最终成品倒并未发什么牢骚,受自己却陷入了巨大的焦虑中。   这个男主与以往所有的角色都不一样。他是个张扬任性又风流的人,当惯了上位者,即使痛失女儿,脾气也未见好转,说话时还会不自觉地带上发号施令的语气。   他的性格非常立体,同时每一面都跟受差了十万八千里。   受不知道如何将他演得令人信服。   拍摄进程不会为他这点儿状态不佳而刹车。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受每天都会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影后之间的差距。   影后这些年从未懈怠,接受过无数挑战,克服过无数困难,将“天赋”与“努力”都发挥到了极致。镜头感、动作走位、台词功底,她即使有过短板也早已补上了。单是那种嬉笑怒骂间光芒四射的本事,就甩开了受一大截——更确切地说,甩开了二十年。   拍别的片子时感觉尚不明显,一旦遇到不太合拍的角色,这种差距就显得尤为惨烈了。   受屏着一口气不敢松懈,将每次对戏当成一堂课,吭哧吭哧地观察记忆着,像个年过不惑的新生。   仿佛嫌这一切还不够他消受,经纪人还在见缝插针地替他安排别的活计,有时去电视台节目露个脸,有时接一个广告拍摄。   受知道,经纪人是得了攻的授意,想在低迷期也帮他维持曝光度。   大家都是为他考虑的。   所以,他说不出任何不知好歹的拒绝。   更何况,他也想多少弥补一点扑街戏的损失。   以往的岁月如同一潭死水,受也这么平静地扛过来了。而如今明明干着喜欢的事业,受的压力却不断增加,白日在片子与其他通告间疲于奔命,夜晚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越是想着这样的状态会拖进度,失眠反而越厉害。   这一日片场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原作者受片方邀请,飞来拍摄客串的镜头了。   原作者褐发绿眼,是文字工作者中罕见的品种——竟不是个死宅,在家待不满半个月便要出去满世界晃悠,行程排得很密集。这次也是旅行中途经此地,留给剧组的时间只有两日,连参观带拍摄。   这一日是内景,制片人亲自将贵客迎进了拍摄地,旁边还跟着一个坐轮椅的青年。   众人起初以为那青年是作者带来的口译,一番八卦之后才得知他就是小说的译者,这次也是为了跟作者谈谈新书的翻译细节,迁就着作者的行程才顺便来剧组转一圈的。   受在原作者面前焦虑得偏头痛都犯了。   如果说之前表现不佳的后果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今日的后果则是“被出卷人打叉”。   这场戏的内容是男主在追查过程中不慎摔跤,磕破了头,被女主送到医院检查。俩人都情绪低落,忍不住互相埋怨起来,话语间翻出了从前婚姻里的旧账,越吵越激烈,最后女主流着泪指责男主“你那时对贝贝多点关爱,她也不会走上歧路”,甩手离去,留下男主头顶纱布坐在原地。   受如履薄冰地演了两条,下意识地瞟向作者,却见他正一脸好奇地向导演询问着什么。   那青年翻译给导演听了,导演认真作答,作者听得连连点头。   下一场戏就是男主领了CT结果走进诊室,在与医生的交谈中一时情绪脆弱,说起了女儿的事情。而医生的几句闲聊,竟让他意外发现了破解迷案的关键点。   这医生就是由作者扮演的。   工作人员预设灯光时,作者跑去换上了白大褂,又兴奋地跑了回来,口中荒腔走板地念叨着自己的几句中文台词。   目光与受相遇时,他快活地点了点头,朝受说了一句什么。   一旁的青年:“他夸你演得很不错。”   这固然只是一句客套话,但至少让受多了一分交流的勇气。   与傻大个似的原作者相比,坐着轮椅的青年长相美得出奇,神情却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峻。受暗中鼓起勇气:“麻烦你……”   青年看着他。   受:“能请作者先生对我的表现提点建议吗?”   青年与作者交流片刻,传话道:“他说你的表演很有东方文明的特色。具体指的是情感表达上比西方人含蓄。”   受顿时深受打击:“果然是张力不够啊……”   作者是老好人性格,慌忙摆手否认。   青年:“他说他完全尊重文化之间的差异,也能欣赏含蓄中的美感。虽然原作的故事发生在美国,但他理解东方人对激烈直白的表达有种羞耻感,所以你的表演才符合改编后的剧本。”   青年冷静的语声像过滤网,把作者打圆场的意味全部滤去了,剩下的只是评估结果。   受只听见了“羞耻感”三个字。   这三个字让他如同醍醐灌顶。   自己意识深处的确有一只羞耻的笼子,将七情六欲困于其中,仅凭它们冲撞门锁的余响与世界对谈。   某种意义上,作者也没说错。自己这种人如果放在另一个国家,非但不能大隐于市,反而会招来更多指指点点。正是因为自己身处于一片对咸鱼比较友好的水域,才能安全存活这么多年。   但有一个人曾经撬开过他的门锁。   那个人也像故事中的男主一样,恣意而坦荡,从不畏惧表达自己。   受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想错了方向。   他应该思索的不是“我该怎么演”,而是“如果是攻会怎么做”。 第四十二章   和原作者的对手戏里,受的表现有了微妙的变化。   从面对陌生医生时的故作矜持,到交流逐渐深入后显露出的颓唐,再到灵光一现时的震惊……这种种情绪层次分明,却不再只是晦涩地收敛在他的眉眼间,而是从整个人的姿态、语气、表情中,坦诚而无畏地展现了出来。   与其说是换了戏路,不如说是变了气场。   这种转变如此细致而自然,甚至连导演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有与他直接对戏的作者,在cut之后似懂非懂地夸了一句:“我收回前言,你的表演很有感染力,是我之前的眼光太不专业了。”   受没有解释,笑而不语。   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将攻的气场留在周身了。   剧组原本觉得这场戏这场变数,特意留出了大半日的拍摄时间。没想到作者的中文台词背得很溜,而受更是超常发挥。两条之后,导演就挑不出毛病了。   今天的拍摄提前完成,但按照攻的吩咐,剧组进度能抢则抢。导演不好意思烧着钱偷懒,便让人去问影后能不能拍下一场——她完成跟受的对手戏后尚未离开,还在拖车里休息。   受:“导演,我有个请求。上一场的吵架戏,能不能重拍一次?”   导演:“为什么?”   受:“因为男女主角的争执是全片的一个情绪爆发点,是最需要张力的地方……”   导演:“这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想重来。觉得没演好吗?”   影后也走了过来。   受对着影后心中忐忑。他希望能在这个点上给出最完美的表演,又不希望她误会自己找理由抢戏。   他只能恳求地望着影后:“信我这一回,这场戏很重要,我能用更好的方式跟你打配合。”   影后若有所觉地看着受。   受以前似乎不是这么说话的。   这种开诚布公的措辞、占据主导的自我定位,是谁的风格呢?   影后答应了重拍。   这一回,受忘记了面对原作者的紧张,也忘记了拼命跟上影后步调的窘迫。他甚至真正做到了忘记已有的套路,将自己当成了一张白纸。   受想象着攻会怎么跟人争执。   起初压低声线,越是生气,就越是面色平静……   而后,情绪渐渐被女主挑动、搅乱,再也拼不回好整以暇的样子,嗓门几度提高又强行收回,像一只低吼的公狮……   但在最后,当女主将女儿之死怪罪到男主身上时,受连攻也忘记了。   一瞬间充斥了视野的,是养子躺在停尸房的景象。   受的情绪忽然垮了,四肢发冷地坐在原地,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cut”。   影后:“确实不错。”   受收回心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影后在夸自己。   影后:“这才是你该有的水平。”   受苦笑:“对不起,拖了这么久后腿。”   影后:“别这样想。我能感觉到你一直在尝试。你善待作品,作品也会善待你的。”   当晚,受终于回了一次家。官方理由是第二天要去外地录制一个节目,必须收拾行李。实际理由是想见攻一面。   攻这天也特地没加班,早早地回了家等着受。   久违地共进晚餐时,他才发现受一脸倦容。   攻:“拍得很辛苦吗?”   受:“……”   有那么一瞬间,受几乎就要说出这片子有多难拍,自己连轴转有多狼狈。他知道如果自己诉苦,攻一定会理解,会取消其他通告,会放慢拍摄进度让自己好好调整。   受:“也没有,跟以前差不多吧。”   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他知道攻也很忙,而攻的忙碌大半是为了帮自己善后。与其继续等待着对方的保护,不如拿出自己的本事去保护对方。   攻将信将疑地看着受。   受打了个哈欠,笑道:“说来你不信,我发现男主角这个人有点像你。”   攻:“那你其实是在演我?”   受:“算是吧,就近取材。”   攻笑了:“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受:“多半要让你失望了,因为再怎么演,也比不上本尊的十分之一啊。”   攻:“……”   攻这颗万花丛中过的钢铁心脏居然也漏跳了一拍:“怎么突然这么……不含蓄?”   受笑眯眯:“你猜。” 第四十三章   受:“多半要让你失望了,因为再怎么演,也比不上本尊的十分之一啊。”   攻:“……”   攻这颗万花丛中过的钢铁心脏居然也漏跳了一拍:“怎么突然这么……不含蓄?”   受笑眯眯:“你猜。”   当晚,俩人补上了几回落下的功课。   受的表现与往日截然不同。   攻能感觉到他的疲惫。然而虽然疲惫着,他的精神却又很亢奋。索取时显得格外急切,仿佛要将迄今为止掩饰的、压抑的、困顿在心中发酵的般般样样,都在这一发里释放出来。   攻试探着亲了亲他,得到了热情的回应。受抬起双臂勾住攻的脖子,贴着他的脸颊依恋地磨蹭。   攻惊喜之余又有点担忧:“你这是怎么了?”   受:“就是想你了。”   攻只当是最近聚少离多,心想着原来聚少离多还有这好处,有点窃喜。   受说不出心里那些复杂而细碎的感受。   今日白天,他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开始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做好。   他之前甚至没发现自己是如此仰慕攻,以至于仅仅是偷偷模仿对方,都仿佛从中得到了一些力量。   他渐渐变得敢于爱攻了。   明明已经不再年轻,已经没有小青年那样的精力和拼劲,去热情肆意地成长。但是此刻,他仍旧盼着做得更好、站到更高,直到打碎过去到将来困囿自己的所有牢笼。   他希望攻能明白这些,愿意等一等自己。   他又希望攻什么都别察觉,毕竟这把年纪突然发这等大愿,几乎有点滑稽的可悲了。   受早上醒来时,攻已经出门去上班了。   受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独自坐了一会儿,回味了一下昨晚那激昂的情绪,羞耻感开始回笼。   尤其是眼下,自己竟然望着攻躺过的枕头,情真意切地感到寂寞。   受晃了晃脑袋,洗漱穿戴,正要走出卧室时看见了摆在门边的行李箱,脚下一顿。   受心想:我带走一件他的衣服,他应该不会发现吧?   要不然带根领带?   攻肯定不记得自己有几条领带。   受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走向了攻的衣橱。   翻找领带时,他忽然在一格抽屉里看见了一只半透明的文件袋,里头似乎装着一张……自己的照片。   受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文件袋,倒出了几张自己的照片(完全不记得攻是什么时候拍的)、一张二十年前的海报(角落里有自己)、一张自己给攻写的字条(“老总:我去趟超市”)。   最底下是一张画。   画纸已经泛黄了,上头是油画棒涂出的一大一小两个人,笔法很稚拙。   受记得这张画,是养子小时候的美术作业,画的是全家福。以前一直贴在租房的冰箱上,搬家时不知为何弄丢了,他也没在意。   原来是被攻藏起来了。   是怕自己睹物思人吧?   当晚在陌生的宾馆,受做了场梦。梦里的自己又回到了拍摄现场,站在剧组搭的那间停尸房里,面前摆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导演喊道:“Action!”   受走上前掀开白布,看见了养子惨白的脸。   受在剧烈的绞痛中一惊而醒,久违的胃痛卷土重来。   他挣扎着下地,给自己烧了壶热水喝了。胃部的疼痛缓解了些许,冷汗却还在一茬一茬地冒。   受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一合上眼,就只能看见养子的遗像。   受觉得这是个征兆。   自己一直无暇去想养子这茬,是真的在为其他事情焦头烂额,还是潜意识里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他不想失去孩子。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让攻和养子迄今为止的努力付诸东流。   受捂着胃枯坐到了天明,连上节目时都不得不化妆掩盖惨白的脸色。   自己现在有足够的力量直面养子了吗?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受就联系了攻:“我儿子跟你约定过下次联系的时间吗?”   攻:“他说明天晚上会找机会打电话过来。怎么?”   受:“明天那个电话,可以让我接吗?我收工之后就赶回家。有点话想跟他说。”   养子最近在大佬的手下算是站稳了脚跟,也干出了不少业绩。公司里的人不是傻子,能看出他风头正健,谁也不愿在这关头跟他别苗子,反而纷纷抛出了橄榄枝。   只有少数站在高处看得明白的人,仍在冷眼旁观他在打什么算盘。   养子把尾巴夹得紧紧的,不惹是生非,也不东捱西问,仿佛对眼前利益之外的东西都毫无兴趣。   随着他手中的实权越来越大,逐渐有了小角色对他点头哈腰、敬酒点烟,那谄媚的姿态与他当年刚入职场时别无二致。   夜深人静时,养子也有过片刻思索。   自己一直以来向往的,难道不正是这种出人头地的日子么?   等到图穷匕见之日,眼前的一切又会粉碎成幻影,而自己,又要回到那片阴沟里苦苦挣扎吗?   不过他不会放任自己顺着那个方向想下去。   不能那样想,否则他所做过的一切,连带着他的存在本身,都会变成个笑话。   养子在约定的时间拨通了攻的电话:“这次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养子正在梳理脑中收集到的情报,那头却传来了意想不到的声音。   受:“小阳。”   养子:“……”   受原本也打了腹稿,有一大堆话想要问询、劝说、嘱咐,却被养子开头那句话打乱了阵脚。   受:“那……我也长话短说。上次误会了你,还打了你,对不起。别挂别挂——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听傅总说,你也过得不错。”   受举着攻的手机,朝卧房紧闭的门看了一眼。他知道攻在外面等着,或许还在偷听。   受:“所以……”   养子攥着手机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受:“所以,过去的事,就放下吧。只要你安全,在哪里工作都……”   养子:“你想让我放弃?”   受:“……”   养子:“你想让我就此收手,然后安心给大佬当小弟,是这个意思吗?”   养子气疯了。   不仅是因为养父话语里透出的对自己的看法,更是因为对方这寥寥几句,恰恰戳穿了他的遮羞布,正中他内心暗处那避如蛇蝎的卑鄙念头。   ——我了解你。   ——我早就看穿了你。从你幼小的时候,从你犯下第一件错误的时候,从你用剪刀划破同学的高档外套的时候。   ——我蔑视你,我怜悯你。   ——但我还是可以包容这样的你。   “我不是!”养子冲着话筒怒吼,“我不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啊!!!”   受:“……我没说你是那种人,只是担心你。之前误会你的时候,我说瞧不起你,那是气话,你不要为了那句话跟我赌气……你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不管怎么样,我只有你一个儿子……”   养子猛然将手机掼到墙上,摔碎了屏幕。   养子盯着暗下去的屏幕:“爸。我有时候会想,我的亲生父母大概非奸即盗,所以才生出了这样的我吧。”   电话早已挂断了。   养子:“我也知道你一直忍着,又是瞧不起我,又是对不起我。”   ……   “但是啊,我不想听那些,我心里……我心里……还有那么一口气呢。”   想做正直的人,想做高尚的人,想证明所有人错看了自己。   哪怕只在闪电划破雨幕那么短暂的时间里。   受还在盯着手机发愣,攻已经开门走了进来,面色阴沉。   攻:“你说有重要的交代,又不跟我商量,就是为了对他说这些?”   受:“……”   攻压着火问:“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没睡个整觉了吗?你知道我赌进去了多少人的身价性命吗?是不是觉得我人傻钱多,做那些事也是吃饱了撑的,上赶着对你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番外两则   在机场跨年,码了两个夕阳红小段子陪大家进入2018吧   《关于粉丝滤镜》   经纪人:“给你的。”   咸鱼从他手中接过两只沉甸甸的袋子,疑惑地掂了掂。   “今天有几个小姑娘来探班,被拦着没让进,托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怎么没告诉我?”咸鱼从袋子里摸出只橘子,顺手就剥开递给了经纪人。   经纪人:“……谢谢。”   咸鱼又摸出第二只开始剥:“下次记得跟我说,小姑娘大老远的跑一趟不容易。”   “今天情况特殊,池子那个场景还在保密阶段,不能让人看见。你在里面泡了一天,也没机会出去见人。”   “披件衣服跑出去一分钟还是有空的嘛。”   经纪人词穷地看了咸鱼一眼:“你的意思是直接从池子里爬出来,泡得皱皱巴巴,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一边往下滴水一边给她们签名?”   “有什么关系……”咸鱼吃着橘子翻看五花八门的礼物,从中抽出一本册子,“这是什么?”   “粉丝做的影集之类的吧。”经纪人说。   咸鱼翻开第一页,惊了。   果然是他自己的照片,但明显经过了PS美化,磨皮磨掉了起码十岁,眉眼则几乎被重画了一遍。   图片下面还用钢笔写着一行字:“你的眼里有星辰大海。”   咸鱼吓得橘子都忘了嚼。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机,看了看黑屏上倒映出的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这些孩子的审美没问题吗?哪来的星辰大海?”   经纪人了然地笑了:“恭喜你解锁【来自真爱粉的尬吹】。当艺人地没收到过这句话,说明还不够红。”   “真的假的?”   “真的啊,还有什么‘春风十里不如你’……”   咸鱼翻过一页,果然看见了这句话,配图则是自己的某张微笑特写。   “她们是认真的吗?不是反讽?”   咸鱼保持着惊疑不定的表情翻了半本册子,直到看见“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时,终于一败涂地。   当天晚些时候,咸鱼的微博账号更新了一条状态:“粉丝朋友们小小年纪,要注意保护视力啊……”   《关于手游》   这件事发生在咸鱼还在给傅总当助理的时候。   一日,傅总偶然看见女儿在投入地玩一个手游。   傅总希望能增进一点对儿女的了解:“这是什么游戏?”   女儿抬头发现了他的存在,迅速收起了手机:“没什么。”   傅总:“……”   寒叶飘零洒满傅总的脸。   不过傅总不愧是傅总,回头就找来娇滴滴女秘书,形容了一下刚才看到的那个游戏界面:“你去查查。”   女秘书:“哦不用查,这个最近很红的。一言以蔽之就是攻略四个男主的游戏。”   傅总很惊奇:“何谓攻略?”   女秘书:“就是……嗯,处对象。”   傅总仍旧很惊奇:“什么样的男主?”   女秘书:“他们代表了四个广义上比较吸引人的类型。我这就整理资料发给您。”   傅总一翻资料,一眼看见了其中一名总裁。   他看得将信将疑:“这种总裁比较吸引人吗?这跟我的认知不一样啊。”   女秘书其实也不太懂,硬着头皮说:“可、可能有人就喜欢这种持续被鄙视、终于被认可的感觉?所谓……人际吸引的增减原则?”   傅总陷入了沉思。   当天晚些时候,咸鱼来汇报工作成果。   傅总面无表情地听完,看着咸鱼那张油盐不进的脸,犹疑一秒后,开口了。   傅总:“不过如此。”   咸鱼一鞠躬。   咸鱼:“老总批评得对,老总英明。”   傅总:“……?”   咸鱼二鞠躬。   咸鱼:“是我工作做得不到位,我这就去改进。”   傅总:“……等……”   咸鱼点头哈腰地走了。   傅总默默坐在原地。   傅总:“辣鸡游戏。” 第四十四章   攻压着火问:“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没睡个整觉了吗?你知道我赌进去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吗?是不是觉得我人傻钱多,做那些事也是吃饱了撑的,上赶着对你好?”   攻这回动了真火。   这段时间他本就辛苦,全靠对受的一股爱意坚持,完全没想到会迎头听见这番话。一想到受明知道自己就在外头听着,还旁若无人地那么嘱咐养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攻:“我一个早就打算功成身退的人,遇见你之后比创业时还辛苦。我邀功了吗?我因此而要求你做什么了吗?没有吧!”   受:“……”   攻越说越憋屈:“你什么都不用改变,只需要继续做自己,吃饭睡觉拍戏,万事有我帮你摆平——这样还不够好吗?”   受:“对不起。”   攻:“我不想听这个!既然觉得对不起我,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我拿一家影视公司的前程替你儿子铺路,帮他获取大佬的信任,到头来你劝他安心给大佬干活?所以我是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吗?”   受:“对不起。”   攻深吸一口气:“再说一遍,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要听为什么。”   受抖着手放下手机:“因为我……害怕。”   攻忍无可忍:“你到底怕什么?”   受:“我怕他露馅。我怕他失败。我还怕他成功。”   攻愣了一下。   受:“一旦失败,他就没有活路了,你也会收到牵连。而一旦成功……大佬死到临头,肯定会拉他下水。就算他能逃过那一劫,大佬垮台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也就不复存在,又要回到阴沟里。他最恨的就是那种日子……现在他还靠仇恨撑着,等到那一步,我不敢想他会做出什么事。”   后面这段话,是攻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因为他对受的养子既没有那么了解,也不可能那么关注。   受:“我知道他一定会生气,一定会挂掉这个电话。但我指望着他冷静下来后至少能明白,我还挂念着他的平安。”   攻:“说白了,你就是怕他死。”   攻其实也知道,将心比心,换做自己的儿子深入虎穴,自己也一定睡不着觉。   然而听着受字字句句都不离养子,他的怒气不减反增。   攻生气的原因可以概括为一句话:“那我呢?”   攻觉得自己的能力和心意都受到了侮辱:“那我迄今为止做的一切,对你来说又算什么呢?”   受嗫嚅道:“我知道对不起你。我想——我以为——可以尽力补偿你。”   攻:“补偿我?”   攻像是听了个笑话:“怎么补偿我?你这突如其来的自信是哪里来的?因为拍好了一场戏吗?你真的以为我费尽思量,就是为了看你演那些戏?”   受如遭重击。   攻顿了一下,用残存的理智意识到这话说重了。   攻:“我要的是……我要的是……算了。”   他突然间兴味索然。   这算什么呢?闹着脾气要求对方多爱自己一点……一把年纪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攻一时间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可不是智障么,自以为扮演着救世主,孰料被对方当成召之即来的哆啦A梦。   攻:“算了。算了算了。就当我老夫聊发少年狂,得了一回失心疯吧。”   尽管在昨夜失眠时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受此时依旧感到心脏一阵绞痛。   攻吁了口气,边脱衣服边走向主卧自带的浴室,打算洗个澡平复一下心情。走出两步才反应过来,吵过这一回,今夜还怎么同房睡?   攻回过头,想让受去睡客房,话到嘴边又有一瞬间的不忍心。他被自己的不忍心搞得愈发郁闷,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受拉住了他。   受:“哪有主人让地方的道理。我借客房睡一晚。”   他带去出差的行李箱还没收拾,这回也不用打开了,直接一并拉走了。   受刚走出房间,攻就关上了门。   受在客房里又是一宿没睡着,满脑子都是攻最后那句“就当我得了失心疯吧”。   若让他说实话,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攻看上自己,怕是因为失心疯。   所以这一回,是终于清醒过来了吗?   短短一天之前,自己还踌躇满志,觉得终于能做好一些事了,可以拿出一点底气爱对方了。幸好那幻觉没有持续太久。   这段感情的终点来得比预想中更快。受来不及替自己伤怀,第一反应是替攻不值。相处这一遭,各种意义上血本无归。   当时如果没有答应他就好了……就不会害人这一回。   受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忏悔。   那么,至少在终点处自觉一点,不要让对方来当坏人吧。   天色曈昽的时候,受起身穿衣,编辑了一条短信:“老总:我出发去片场了。您看这片子还要由我继续拍完吗?还有,可否容我借住几天,找到新租房之后再搬出去?”   受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方停了半分钟,抖得根本按不下去。   不知何时开始,他拿不出曾经赖以生存的理智与自觉了。   不想就这么结束啊。   实在是恬不知耻。   受最终还是删掉了最后一句。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就让终点再晚一刻到来吧。    第四十五章   “老总:我出发去片场了。您看这片子还要由我继续拍完吗?”   受发出的这条短信并没有得到回应。   攻这个时间或许还没睡醒。   受独自出了门,搭车来接他的助理看见他的脸色时吓了一跳:“您病了吗?要不我跟副导演说一声,调整一下今天的拍摄时间?”   受:“来不及了,这个点现场都开始调灯光了,群演也到位了。走吧,反正就一场戏……”   这天确实只有一场戏。一场动作戏。   原作里的男主是一个肌肉紧实的运动达人,在与女主一同发现了间接害死女儿的凶手之后,还跟对方有过一番追逐打斗。   当初商量这段情节时,导演说不喜欢用替身,受也表示愿意亲自上场。因此片方把这场戏放在拍摄日程表的中后段,给受一些锻炼的时间。   所以当受面无人色地出现在片场时,导演和影后都懵了。   受连连道歉:“对不起,我揣摩着男主在这个时候应该状态很差,所以昨晚熬了个夜,想更逼真一些。一不小心熬过头了……唉,年纪大了。”   导演:“这样还能上场吗?”   受:“没问题。只是需要稍微化个妆,遮一遮脸色。”   他无颜面对影后赞许的眼神,匆匆转去化妆间了。   为了这场戏,受确实锻炼了很久。但以他今天的状态,显然是很难胜任的。   两次NG之后,受已经露怯了。   导演:“动作能不能再利落一点?表情也要跟上,这段镜头是对着你的脸的!上一场戏的气势呢?”   受点了点头,脑袋昏昏沉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胸口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钝痛,但他头晕得太厉害,分不清那是心是肺还是胃。   跟他对打的年轻演员用与其说是敬佩、不如说是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脸上写着“一把年纪真不容易”。   导演:“归位,再来一次。”   受咬了咬牙。   为了自己的问题而拖剧组后腿,就太卑鄙了。而且如果恰好在今天请假罢演,攻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其实受能隐约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心理有点病态。他应该将攻的事情完全隔绝在外,一心投入到角色里。   但是怎么能隔绝呢?自己揣度和演绎这个角色,靠的正是模仿攻啊。如果是攻面对仇敌,一定会无所畏惧、愈战愈勇吧。   导演:“啊对,表情到位了!”   受心如刀割。   导演:“可惜动作总是软了点,再来一条吧。”   受没能拍完这一条。   导演只看见年轻演员照着排练的节奏一脚踹去,受装作被踢中的样子趔趄倒地,却没能按照剧本爬起来。   受并没有昏迷很长时间。   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离剧组最近的一家医院里。   受扭头看了一眼,床边坐着自己的经纪人和影后。   经纪人:“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过度疲劳加上低血糖。可把我给吓得……剧组那边请过假了,导演要你多休息几天。”   导演也吓惨了,生怕担责任。   经纪人带来了打包的粥和菜,还带了些水果。   经纪人嘘寒问暖了一番,连连忏悔:“这段时间让你太辛苦了。”   受:“不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经纪人:“对了,刚才我跟团队商量了一下,你在片场晕倒这件事要发个新闻稿,也算是给片子做一下宣传。”   经纪人一点都不避讳一旁的影后,实在是因为演员的这类“敬业”“拼命”的新闻稿太过寻常,倒不如说不发才奇怪。   受:“……”   受真心觉得自己晕倒并不是拍戏导致的。况且,哪怕真是拍戏所致,这种事也不该当成个成就拿出去张扬。   然而经纪人吃准了他会这样想,所以一早抬出了影片宣传的名头。受自觉拖了进度愧对剧组,想了想,也只好用这种方式略作补偿。   受:“好吧。”   经纪人高兴地一拍手:“那我这就去打电话,保证热度一小时内就能超过……”他的语声戛然而止。   受:“超过?”   经纪人面露尴尬:“……管他是谁,反正都能超过。我先走了,马上回来。”   经纪人走了。   受困惑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影后坐在床边淡定地玩手机:“喝粥吗?”   受慢吞吞地坐起来:“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影后拿起放在床尾的外套,摸出手机递了过去。   受低头解了锁,先是查看了一下短信。攻依旧没有回复。   于是受又打开微博热门榜单看了一会儿。   影后望着他的脸,却没发现什么表情变化。她的目光下移到了他的手上,才发现自己之前看错了地方。   受抖着手放下手机,语气和表情却平静无波:“吃过午饭了吗?经纪人买了这么多菜,凑合一起吃吧。”   影后也不拆穿他:“行。”   她将粥碗递给受,自己却忍不住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微博。   热门榜单上,唯一跟娱乐圈有关的一条,是关于是小鲜肉的。内容是小鲜肉参加某时尚界活动,红毯照中的打扮清爽又不失新意,人越来越帅、衣品越来越好,“连XX、XXX、XXX等业界大拿都对他赞誉有加,纷纷与他合影”。   配图是单人照与合照各若干张。   其中最后一张合照,是跟攻拍的。   图中的攻站在小鲜肉旁边,高出小鲜肉一头。小鲜肉正凑到他耳边说着什么,而他微微倾身去听,嘴角带着微笑。   这条微博的评论区里除了对小鲜肉的告白,最火的一条就是“最后那位到底是谁”。   “是吧!看一眼就被迷住了!好有味道的大叔啊!”   “听说是XX总裁……跪了,明明可以靠实力吃饭,偏偏要靠脸……”   “这人你们不认识?钻石王老五之一啊,当年也是情人不断,只不过他从不碰明星,所以知道的人少。最近收购了XX影视公司,前段时间风口浪尖上的吕闲不就是那家在捧的?”   “这个年纪还有如此身材,基佬没跑了。”   “哎不行,我有罪,我看着这张照片脑补了十万字同人……”   “哈哈哈哈楼上走开啦!总裁直不直不知道,我们爱豆可是钢铁直男!”   ……   这还是影后第一次看见攻的脸,但并不代表她不了解这个名字。   电影是跟攻的公司合作的,她自然早就做过一番调查。而以她在圈中的地位,很多传闻想不入耳都难。比如“受背后的金主”之类的。   所以影后一瞬间也联想了很多。但无论联想了多少,这件事上她都毫无开口的立场。   影后什么也没说,默默吃起了午饭。   受实在是很感激她的沉默。   室内安静片刻之后,影后突然说:“这一幕还挺像当年的。”   受:“嗯?”   影后:“当年跑龙套的时候,我们也会蹲一起吃盒饭。”   受愣了愣。他原以为影后永远不会跟自己聊起当年的事情。毕竟那段时光对于他和她来说,都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影后:“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会跑一辈子龙套。”   受笑了:“怎么可能?以你的实力……”   影后:“世上有实力的人多如牛毛,最终混出头的还不是只有千百分之一?更何况我们这圈子,每往上走一步,脚下踩的都是白骨。”   受突然想到:自己风干成咸鱼的这些年里,影后又经历过怎样的沉浮呢?她流过多少血,换过几层皮?   影后:“我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梦想当影后,是因为有个家伙跟我吹牛,说自己就是欠些机遇,迟早是要当影帝的。当时我心想,万一他真的做到了呢?我怎么能输给他?”   受:“……”   影后:“你跟当年相比,变了很多。”   受:“我知道。”   影后:“演技好了很多。人也更耐看了。”   受:“……”   影后:“前几天导演还跟我夸你,说你起步虽晚,悟性却高,又这么敬业,下一部片子还想邀你。我相信业内有眼光的人,不止他一个。” 她吃完了,收拾了饭盒站起身,“这部片子或许注定要扑,但你还会有下一部、再下一部。人无论为谁而活,都只能活一回,为什么不为自己呢?”   她在隐喻攻。   她在劝他往前走。   影后是不知内情的,所以在她看来问题十分简单:他并不需要一个金主。   受心情复杂地望着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何从说起,只好干巴巴地说:“谢谢。”   影后已经走到了门边:“不用谢我,你当年吹过的牛,我到今天还等着看呢。”   影后离开后,经纪人回来了。   经纪人:“新闻稿已经发了。刚才你晕倒时我就打了老总的电话,可他关机了,大概是在活动上。我现在再打一个……”   受:“不用了,不是大事,别打扰他。”   经纪人欲言又止地看了受一眼:“那个……”   经纪人是知情人,知道受跟攻的关系、小鲜肉跟财阀大佬的关系,也知道小鲜肉是赝品影片的男主演。干这行的人需要敏感的嗅觉,他能猜到受今天的状态跟那张照片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会是最糟糕的那种联系吗?   受不愿让他难办,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照片我已经看见了。那只是公众场合的社交应酬,他是上位者,得拿出上位者的风度。”   经纪人顿时如释重负:“……嗯,你能想通就好了。”有这么成熟的艺人可真好。   经纪人在病房里陪了受一个下午,在下班时间走了,只留下一个助理陪护。   受吃了晚饭,又读了一遍剧本,没再去看微博。   拍完打斗戏后,片子就快要杀青了。   作为“成熟的艺人”,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是:不去想那张照片,也不去想影后的话,因为每想一次就会拖慢一分恢复的速度。他必须一门心思养病,尽快回到片场,有什么问题等杀青再说。   只是在熄灯睡觉前,他还是忍不住查看了一下短信。   有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是攻。   攻:“我认真反思了一下,问题的根源在于我对你投入了太多感情,这是我的失误。所以,为彼此着想,我们需要换一种关系。”    第四十六章   攻度过了糟糕的一天。   昨晚失眠到了凌晨才睡,大清早的却被闹钟吵醒。他想起今天有工作安排,只好铁青着脸起了床。   然后他就看见了受的那条短信。   攻一瞬间被气得眼冒金星,只想冲进客房把人拎起来干一架,或者干一顿。   什么叫片子还要不要拍?这随时准备被扫地出门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一言不合,就要一拍两散了?   他觉得受变了。   又或者没变,还跟刚认识时一样,那心防恨不得用钛合金铸成。   哪怕真是断尾巴的流浪猫,养了这么久,也不会听一句重话就逃了吧。   攻心寒了。   不过攻毕竟当了这么多年总裁,知道冲动之下必然坏事。在冷静下来作出决定之前,他不打算回复受。   或许是觉得被受影响到这个地步有些丢脸,攻没有更改日程,依旧出现在了那个时尚界活动的现场。   攻没想到会在活动上遇见小鲜肉。   小鲜肉倒是一眼就发现了受的新金主。   换做以前的他,或许会出于对受的厌恶,连带着对攻避之而不及。但小鲜肉如今的眼界已经不同往日了。   小鲜肉越过人群,向攻那边走了过去,主动打招呼。立即有人将他介绍给了攻。小鲜肉赔着笑:“傅总。”   攻心中有些意外。他虽然不知道小鲜肉和受有什么私人往事,却知道双方的电影很快就要撞车打架,按理说此时应该势同水火。   但他同时也记得,理论上自己此时应该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对方的影片内容。所以他露出了一个商业微笑:“你好你好。”   小鲜肉与攻寒暄了半天,又是对攻的影视公司赞不绝口,又是对他本人表达敬仰之情,还借着四周的喧哗,亲切地凑到他的耳边说话。   攻不动声色地一一受着,脑子却转得飞快。   小鲜肉的动机一眼就能看穿:都在江湖混,他怕那片子把攻得罪狠了,提前来送笑脸,以免将来失去了大佬的庇护,立即被攻弄死。   但是,小鲜肉难道不怕搭话的这一幕传到财阀大佬耳中吗?   恰在此时,小鲜肉递了一张名片给攻:“有机会常联系。”   ——还是说他已经察觉到了大佬失势的征兆呢?从他嘴里能问出什么消息吗?   攻心里转着这些念头,收下了名片。   直到活动结束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还在为受鞠躬尽瘁呢。   攻抬头望天,有点想抛开一切,飞去南极喂企鹅。   但儿子女儿可以甩下烂摊子,他却没有资格。   攻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时,受并不在家。看来是选择在剧组那边过夜了。   不仅人不在,连个电话也没来,手机里最后一条短信还是早上那条情薄如纸的。   攻独自吃了晚饭,心头的火越窝越旺,推了碗筷跑去窗边抽烟。   多大的人了,这还摆起谱来了。   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成冤大头了啊。   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好歹还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心……   但是慢着,以前的自己,似乎也并不会对情人发火。倒不是出于温柔,纯粹是认为他们并不值得自己动气。   一方图钱,一方图色,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他们会一直相安无事到自己厌倦为止,散伙之后还会互相给个五星好评。   攻摁灭了一根烟,又点起了一根。   前半辈子都是这么情薄如纸地过来的,为何现在却突然受不了了呢?   说到底,他一直说着不需要受付出什么,心里却还是不平衡了吧。   情感投资越来越多,所以开始计较,开始希冀回报,开始有了贪嗔痴。想要对方回以无尽的爱意,所以明知道对方为养子打算也是人之常情,却依旧会心生嫉妒。   从动怒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他并没有为对方变成更好的人。恰恰相反,他有了弱点,有了罩门,失去了判断力,发了脾气,还又抽起了烟。   因为他可以是完美的情人,却做不了完美的爱人。   攻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反省了一下:是自己要得太多了。求而不得是很可怕的事,会毁了彼此余生的幸福感。   他终于重新冷静下来,给受发了一条短信:“我认真反思了一下,问题的根源在于我对你投入了太多感情,这是我的失误。所以,为彼此着想,我们需要换一种关系。”   只要回到以前那样就行了,他不会再伤害对方,对方也伤害不了他。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关于你儿子的那个计划,我也会重新考虑。你才是当事人,我应该尊重你的意见。等你有空时,我们谈谈。”   受躺在病床上,对着短信看了十分钟。   无论如何,受对攻的了解程度确实比以前深了不少。以至于在这种情况下,他奇迹般地领会了攻的本意。   对于其出身与阶层而言,攻是个相当善良的人,至少带着他那个位置上所能保有的最大善意。他真的是为了避免更多的矛盾与痛苦,才提出改变关系的。   谈情不谈爱的包养关系。   一旁的助理已经换上睡衣,打算在陪护床上睡了。   受:“小X啊,这床太小了,你去对面宾馆开个房吧,房费报销。”   助理连忙摇头:“怎么好让您一个人……”受打断了他:“又不是重症监护,没事的,去吧。”   助理揣摩了一下受的语气,疑惑地换回衣服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帮他熄了灯。   于是黑暗里只剩手机屏幕还亮着光。   受又看了十分钟屏幕,近乎麻木地敲下一行字:“好的,明白了。”   按下发送键之前,受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张肥胖的脸。对方当时提出的,似乎也是这样的关系。   不不不,攻跟财阀大佬完全相反。他出现的时候,是一心想跟自己好好过日子的。   所以造成这个局面的人并不是攻,而是自己。   既然如此,还不如……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呢?再上一次天台吗?受忍不住笑了。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在那天夜里果断一点,一切就会结束在开始之前。   可是他没有,因为有一个人来过。   有个人在他的生命里到此一游,留下了一轮太阳。那个人靠近时,他被炙烤成了流动的熔岩。那个人远离时,他心脏的一角依旧沐浴在余晖里,依旧从中汲取着温度,所以血液永远不会彻底冷却。   他感受过爱,产生过勇气。他不知道对方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但他自己与那晚相比,确实已经变好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他不会再逃了。   受的耳边回响起了影后的话:“人无论为谁而活,都只能活一回,为什么不为自己呢?”   可他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抛开所有恐惧、悔恨、愧疚,自己在这一段生命里真正想抓住的是什么?   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他也得到了答案。   攻的手机一震,收到了回复。   受:“我们现在就谈吧。你稍等,我马上回家。”   攻惊讶地皱了皱眉。这看起来怎么不像是受会说的话呢?   攻想了想:“这么晚了你要怎么回家?改天吧,不急这一时。”   受:“我这就去打车。”   攻:“???”   攻既困惑又无奈:“你在酒店等着吧,我让司机去接你。”   受心里也斟酌了一下。攻今天大概是没心情看新闻,但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受:“嗯……我不在酒店。”   攻:“你在哪儿?”   受:“剧组附近的医院。”   攻:“……”   攻:“哈?” 第四十七章   攻不由分说地让受在原地等着,自己匆匆走出卧房,一边吩咐司机准备车子,一边拨通了经纪人的电话:“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经纪人心里苦啊。   他总不能说“因为你家那口子自己不让我汇报”吧。   不过就算他不说,攻也猜到了。   攻换了个问题:“好好的怎么会晕倒在片场?他最近的行程是怎么安排的?”   经纪人:“最近确实比较忙,但是行程都是给您过目过的,为了保持他的曝光度……”   攻:“那怎么至于——”   攻想说“那怎么至于把人累倒”,却突然反应了过来。   攻:“他在片场是什么表现,你看过吗?”   经纪人心里“咯噔”一声,当即知道这口大锅是躲不过了:“没有,都是助理跟去……”   攻陷入了沉默。   经纪人慌忙开始检讨。   攻:“算了,说到底是我的错。”   他当初告诉受,这片子注定被牺牲,不必认真去演,要把力气花到别的事情上。受没有提出异议,而且接下了经纪人见缝插针安排的所有通告。   所以,攻虽然在忙碌中无暇顾及那头,却想当然地认为受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合理分配了时间精力……   “合理分配”。   他没有从受的角度掂量过怎样才叫“合理”。说到底,这个计划从最开始就是他的一意孤行。商人可以放弃项目,但一个演员如果等了半辈子才等来演戏的机会,又怎么可能有半点敷衍?   可是受这段时间的疲惫那么明显,却从未提过一句,也没有拒绝任何一个通告。那显然不是为了他自己——攻非常明白,受是不可能在乎曝光量这种东西的。   他是为了攻。   他希望自己事业上的进步能为攻带来利益,或者至少抵消亏损。   攻想起来了,这才是对方昨天所说的“尽力补偿”的真正方式。   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了门口。   攻朝大门走去,路过客房时一眼扫见了受昨天放进去的行李箱。他想到正好要带些日用品过去,便打开了那箱子。   攻:“……”   电话里的经纪人还在一叠声地沉痛道歉。   攻截口问:“他去外地录节目的那天,戴领带了吗?”   经纪人愣了愣:“没有,那节目嘉宾都是便服。”   攻:“知道了。”   攻挂了电话。   行李箱里的那条,毫无疑问是自己的领带,前几天还放在衣柜里。可是受明明有常用的领带,为什么要带自己的?   攻拎着受常用的洗漱用品赶到医院,走进了病房。   受已经开了灯,穿戴整齐地坐在床沿,抬头看着他。   受:“抱歉,害你这么晚还跑一趟。”   攻:“……没事,你坐着干嘛?快躺下。”   受之前说要谈话,此刻却正襟危坐着半晌开不了口。攻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忽然意识到他在掩饰紧张的情绪。   是因为自己那两条的短信吧。   对受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连提出谈话都已经鼓足了勇气。   攻的心脏微微刺痛,上前抱住了他:“对不起,我刚刚才知道……”   受:“不不不,是我矫情没跟你说。”   或许是从攻的怀抱里获得了一丝初始动力,他笨拙地打开了话头:“那是我的毛巾吗?谢谢你带来。”   攻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洗漱用品:“从你行李箱里拿的。”   受闻言一怔,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老脸一热移开了目光:“对了,你的领带,我借去当了一次……嗯,护身符。”   攻先是呆滞了几秒,然后猝不及防地一阵胸痛,仿佛被什么钝器击中了心脏。   一个人出远门时要怀着什么心情,才会把另一个人的物品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   攻:“喜欢的话就留着吧,送你了。”   受低了低头,没有接这个茬,却像下定决心般吸了口气:“你说要改变关系,是要包养我的意思吗?”   攻:“……”   攻果断摇头:“不是,我气昏头了。”   受:“那么,是分手的意思?”   攻:“……不是!当然不是!”   受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包养也没关系,只要不是不要我了就行。”   攻:“……”   受又想了想:“昨天你说,你要的不是我那种补偿方式。那你要的是什么?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做。”   即使是刚认识的时候,受也没有出口过这么卑微的话。   攻几乎因此而感到窒息。   然而奇怪的是,说着如此卑微的话语,受却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我最怕的就是你什么都不再索求、不再渴望……那样的话,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攻听不下去了。   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事,才把人逼成了这个样子?   攻痛苦地抱紧了受:“听着,你不欠我什么。你不欠任何人的。”   受:“不,不是因为亏欠。以前我都是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的,但是这一次不是。”   攻:“那是为什么?”   受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如此反复几次,他像是扳动了某个开关般脱口而出:“硬要说的话,是因为我闻着你的领带硬过。”   攻:“……”   攻在目瞪口呆之余,隐约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很久之前,自己也对受说过类似的话。   受小心地观察着攻的脸色,见他没有反对,才说下去:“就像那时你对我好,也仅仅是因为喜欢我。最近有个人劝我为自己活一次,我就尽力设想了一下,抛开其他一切,我到底要什么。”   受慢慢回抱住了攻:“你给我的爱已经非常多了,够我活一辈子了。换我来爱你,行吗?可能需要你教教我,但我会学好的。” 第四十八章   受慢慢回抱住了攻:“你给我的爱已经非常多了,够我活一辈子了。换我来爱你,行吗?可能需要你教教我,但我会学好的。”   攻被这一记直球打得直上云霄。   攻一瞬间竟然眼眶发热,连忙做了个深呼吸。   这还需要学什么呢?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误以为对方的爱不够呢?   那所谓求而不得的东西,对方早已近乎虔诚地双手奉上,只是自己懵懂未觉。   言语已经没有发挥余地了。攻就着拥抱的姿势把受平放到床上,急切地吻他。   受来者不拒,任他摆弄,甚至主动开始脱睡衣。   攻的理智不合时宜地敲了敲门:这是在医院,受的身体还很虚弱。况且病房的隔音效果未经检测,受又是公众人物,万一被人撞见或听见……   攻手下一僵,受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受:“要不我们现在回家?”   攻:“不行,太晚了,你这状态折腾不起。”   攻十分柳下惠地说完,又开始恼怒于自己的理智,气哼哼地翻身下了床。   受嘴角带笑地望着他的动作。   攻探头出去望了一眼,把门给锁上了,又脱了衣服躺回受的身边,拉过被子盖住了彼此:“陪护床我是不睡的,抱着你挤一晚吧。”   受躺在他怀里,立即就感觉到有东西抵着自己。   受:“那个……你带了……吗?”   攻:“……我得是何等混账才会带那玩意探病?”   受:“也是。”   俩人沉默了半分钟。   受:“还抵着我呢。”   攻:“……”   攻自暴自弃地坐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受拉住了他。   受:“躺下躺下,我帮你……”   受低头朝被窝深处钻去,却又被攻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攻:“别折腾了,你还病着。”   受:“那怎么办……”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滚烫的怀抱包裹了起来。   攻一手慢慢褪下他的睡裤,另一只手却摸着他的头发:“借腿一用。”   最后攻解决了问题,受却被撩得浑身发软。   攻心满意足地揽着人闭上了眼睛:“睡吧,明早就带你回家,养胖点再说。”   受在家躺了三天。   他在片场晕倒的报道上了热门,而且当时机器还在转着,所以连晕倒的那一幕都被拍了下来。视频中那条踉踉跄跄面白如纸的老咸鱼简直催人泪下,粉丝们当场就疯了,恨不得飞过去给老父亲送爱心。   前段时间的舆论战中对他好感度清零的路人们,这回也说了两句:“这看着不像是演的吧?”“就算是为了重建人设,也确实很拼了……”   经纪人不敢懈怠,连忙来请示要不要趁势搞一波宣传,试图将功抵过。   攻却摇头:“不用了。无论是片子还是演员,都不要风头太健。”   受的惨状说不定还能让大佬愉悦一下,但此时高调炒作,又要引来对方更多的阴招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那视频太凄惨,攻的儿女都受到了惊吓,纷纷上门来表达慰问。   攻的女儿直接将攻赶出了房间,单独问受:“叔,我爸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跟我直说,我会为你出头的。”   受:“没有,真没有。”   受对女儿一直满怀感激:“叔还没有好好向你道过谢呢。”   他指的是上次舆论战中她在幕后出谋划策的事。   女儿的表情温柔起来:“该我们谢你。我们都很高兴父亲终于安定了下来,你不知道他从前是个什么状态……再说,我也很喜欢看你演的片子。”   受:“感谢大小姐首肯,我一定继续努力。”   女儿笑了:“所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受犹豫了几秒:“其实,还真有一件事……”   攻在沙发上寂寞地喝茶,片刻后就见女儿步履轻快地走了出来。   攻:“你们聊了啥?”   女儿:“你猜啊。”   攻:“……”   攻的儿子的探病风格就古典得多。首先拉来一车补品,砌墙般堆了一客厅,接着走到床前双手握住受的手,严肃道:“您要早日康复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受差点以为自己康复以后真要上战场。   受:“……好的,好的。”   攻在沙发上寂寞地喝茶,片刻后就见儿子规行矩步地走了出来。   攻:“心情平复了?”   他说的是纨绔那件事。   儿子看了他一眼,垂首检讨道:“当时是我情绪化了。”   攻摆摆手:“哎,不用你检讨,谁还没个情绪化的时候?最近跟纨绔还有联系吗?”   儿子:“没有。”   攻呷了口茶,沉吟片刻,忽然说:“松散的联系还是保持一下吧,以后说不定有用。”   儿子:“……知道了。”   攻的儿女上门后,受在潜意识里便等待着另一道门铃声。   但养子当然没有来。   三天之后,受回到了片场,继续投身到了拍摄中。   剩余的镜头已经不多,又奋战了一段时间,其他演员陆陆续续地杀青了,只剩下受与影后。   导演将剧本里的最后一个镜头也留到了最后拍。倒不是出于仪式感,纯粹是为了等待真实的雪天。   这个场景是大雪中的墓地。   真相大白、冤案昭雪之后,男女主的女儿也可以入土为安了。   受跟影后并肩站在墓碑前,雪花渐渐落满了肩头,又缓慢地融化成水,渗入衣中。俩人都没有说话,神情疲惫而平静。   良久良久,受突然哼唱起了一首流行乐曲。那是剧本中的女儿生前最喜欢的歌,却被他唱得嘶哑而跑调。   影后“噗哧”一笑,目光没有离开墓碑,就这样在断断续续的歌声中,微笑着流下泪来。   “卡!”导演喊道,“我们正式杀青啦!”   工作人员的欢呼鼓掌声中,受跟影后对视了一眼。   受:“一会儿去吃烤红薯吗?”   影后抹了抹眼泪:“吃。”   他们转了两条街才找到红薯摊,又走了一条街才确定没有狗仔跟着。   俩人像从前那样边啃红薯边闲聊。啃到一半,影后突然忍无可忍道:“奇怪,当年怎么不觉得噎得慌。”   受哈哈大笑。   影后转向他:“合作愉快。这片子我演得很尽兴。”   受:“嗯,我也尽兴了。”   影后:“那就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脸色变了变:“啊,失陪一下。”   受根据短信的提示转过街角,在一个隐蔽角落,看见了双手插兜的养子。   养子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受倒是笑了笑:“来看望我吗?”   养子自然也看见了那个视频。但未免引起怀疑,他一直拖到现在才找到来见受的机会。   养子:“……你没事了吗?”   受安慰的话语都到了嘴边,却又临时打了个转,出口时变成了:“唉,老啦。”   他面色还没完全恢复,加上拍戏期间瘦了一圈,此时站在雪地里,整个人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养子神情复杂。   头一天摔了受的电话,第二天就出了那个新闻。养子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至少是压死骆驼的稻草之一。   受:“那天晚上我劝你收手,主要是因为梦见了你躺在太平间的样子,怕得不行。”   养子愣了愣,主要是没想到受会说出如此坦率的话。   受自己也挺不适应的。一直以来的每一步,都是攻牵着他走。如今他的双足却仿佛生出了意志,要凭自身的力量前行。   受:“小阳,我一直都在拼命拖着你、劝阻你。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谁也不能真正替谁做出决定。”   养子:“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受:“你离开家的那天,我以为你真是跳槽去为大佬办事了。那天晚上我上过天台。”   养子震惊了。   养子:“什么?”   受:“但是我又自己下来了。我那时觉得,是傅总把我劝下来的。其实不是,归根结底是我自己还不想死。我心里还期盼着命中发生一些好事。”   受顿了顿:“你看,我活下来是对的,因为后来就发现你是去当卧底。你还是个好孩子,爸爸为你骄傲。”   养子:“……”   受:“所以,如果你非要走那条路,就走吧。我不拦你了。”   受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绣工精巧的平安符,递给养子:“前段时间为你求的,一直没机会给你。尽量不要涉险,保护好自己,我还等着你回来。”   养子这一次没有反唇相讥。   他沉默着接过平安符,又看了受一眼。   养子:“谢谢你,爸。”   养子说完就走了。   受的心跳得飞快,总觉得他那一眼,有种最后一眼的意思。    第四十九章   杀青之后,攻带着受去暖和的地方度了个假,顺便做了点暖和的事情。   这部片子开始不紧不慢地做后期。   等到他们休假归来时,这边的后期还没做完,那头小鲜肉主演的赝品作却已经上映了。   攻知道对方必然会插这个队,哪怕为了速度牺牲质量,也要抢先上映。   因为这就是养子当初向大佬立的军令状之一。   大佬根本不在乎一部片子的收成,却不介意借此给攻点颜色看看。   有小鲜肉的颜值与演技加成,还有两个男主的激情互动,再经过对方公司的大力宣传,赝品作的票房相当不错。   到目前为止,每一步都按照攻与养子计划的那样进行着。接下来的一切也是早已注定的:受的片子必须像其他牺牲品一样,扑得有始有终,最好还要扑得跌宕起伏。   攻的影视公司装作刚刚察觉对方行径的样子,发了个紧急声明,矛头直指小鲜肉的片方,说是怀疑对方盗窃了己方的剧本,还号称要打官司。   围观群众将信将疑。   有人问:“可是你们的电影还没上映吧?明明是他们先拍完,也是他们先上映,怎么会是他们抄你们呢?”   “如果两边的电影真有那么像,那也应该是你们抄他们啊。”   “这不是贼喊捉贼吗!”说话的是小鲜肉的粉丝。   又有人科普:“不是不是,吕闲主演的这个电影是改编自某英文小说的,小说原作者也在里面客串了,而且是这个片子先立项的。可能只是拍得慢所以上得迟吧……”   于是就有人犀利地指出:“会不会是碰瓷呢?毕竟你们连片子都还没上映呢,完全可以趁这个时间在剪辑上动一下手脚,造成剧本雷同的假象。”   “碰瓷无疑了,想蹭我们弟弟的热度就直说呗,吃相这么难看!”说话的还是小鲜肉的粉丝。   “如果不是碰瓷,那你们这个发声明的时机也太烂了吧?真是一步惊天烂棋,公关部脑子进水了吗……”   “呵呵,吕闲嘛,不奇怪。”   “楼上你什么意思?”   ……   在没有水军带节奏的情况下,事情毫无意外地演变成了各路粉丝之间的混战。   最终有明眼人站了出来:“诸君,在一方电影还没上映的情况下,我们吵也吵不出结果。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去看原著,再对比一下已经上映的这片子,看看存不存在抄袭。”   明眼人又说了:“顺便一提,原著有中译本。想为爱豆正名的,自己先支持一下正版书呗。”   不久后。   某轮椅青年接了个电话:“加印?为什么突然加印?……哦。”   某轮椅青年放下手机:“许总,今晚我请你吃饭吧。”   “咦?为什么?”   “天上掉了点零花钱。”   ……   然而就算拿出原著来比对,也依旧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小鲜肉那边的编剧也不是原样照搬的蠢货,虽然抄了套路,却掰开揉碎、打乱顺序,还加进了一些新人物。要说像,那确实很像。但要证明是抄袭,却难如登天。   身在国外的原作者倒是发来了一封公开信,表示自己听说了这件事,深感遗憾,会保留追究责任的权力。同时也希望大家支持那部真正由自己授权改编的电影,等到它上映之日,可以去看看自己在其中的客串镜头。   围观群众:“……就算我们真想支持你,等到你的电影上映之日,对方的电影都下映了,这追责还有什么意义啊?”   “不是,这史诗级的烂棋,你们是认真在下吗?”   管他谁黑谁白呢,闹得这么大,我们也去电影院看个热闹吧——大多数路人都是这样想的。   正当围观群众迷茫之际,被事件波及的主角之一爆出了一个大新闻。   小鲜肉突然被一辆无牌照的面包车丢在了某闹市中心,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左右别无保镖助理。认出他的人群很快将他团团包围,举着手机又是拍照又是录像。小鲜肉肿着半边脸,狼狈不堪地抬手挡脸,几次奋力挤出人群都以失败告终。   那些照片和视频很快在网上疯传,引来了更多闻风而动的八卦记者。如此过了将近半小时,才终于有保镖赶到,护着他上车逃走。   ——关于此事的八卦新闻最终全被公关了,照片和视频也被大量删除。   小鲜肉的团队声称:小鲜肉本人正在国外度假,受伤者不是他,只是形貌略有相似,这背后有人恶意造谣。   这话自然鬼都不信。   关于真相的诸多传言之中,最流行的一种是:这是攻的影视公司对小鲜肉的惩罚。   当然,针对它又诞生了新的传言:这是小鲜肉团队的苦肉计,意在嫁祸对方、洗白自己。   攻:“啥?”   攻吩咐女秘书搜集了一下打人事件的情报。   攻:“伤口有可能是特效妆吗?”   女秘书:“我找专人鉴定了那些视频和图片,结论是真伤。手臂骨头都断了。”   攻眯了眯眼睛。   这场当众羞辱,风格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大佬的手笔。   看来小鲜肉是真的干了什么惹怒大佬的事情啊。   这一场也不知是谁向大佬献的策,从结果来看,倒是做到了一石二鸟:既惩罚了小鲜肉,又恶心了攻一回。   不过,如果不是大佬还想留着小鲜肉来折腾受,那所谓的“当众羞辱”,就不会止于衣衫褴褛这种程度了。   女秘书提供的报告书中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细节。   攻什么也没对受说,想先找养子求证。   攻心中疑窦丛生,但是最近养子与他联系得越来越少了,导致他一肚子问题都无从发问。   又过了一段时间,受的片子才终于做完后期。   他们并没有加快速度,上映日期比对方迟了整整两个月。宣发方面也相当懈怠,导致公众对片子的最深印象,就是“听说跟前段时间那片子很像,还吵了半天谁抄谁”。   管他谁抄谁呢,既然是高度相似的剧情,就没有再看一遍的意义了——大多数路人都是这样想的。   最后贡献了票房的基本只有受和影后各自的粉丝。   这部片子终于顺利扑街。   至此,攻收购的影视公司一扑再扑,引来了一片唱衰之声。   攻抽了个时间,与受一起溜进电影院看了全场。   放映厅里人很少,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后排几对咬耳朵的小情侣。   片尾字幕开始滚动时,攻凑到受耳边问:“难过吗?”   受:“难过什么?”   攻:“你耗掉半条命演的戏,最后却没什么人看。”   受偏了偏头,用眼神示意他去听后排传来的抽噎声:“反馈已经很多了,比我想象中多呢。”   受的表情确实很满足,攻看在眼中却忍不住心疼。   攻:“我会补偿你的。”   攻决定把影片送去评奖。   大佬对攻的打压主要是商业上的,未必会把手伸到评奖上。就算他真有那个闲心插手,攻也不打算在这方面示弱。   毕竟攻心里依旧有个干影帝的梦。   攻刚刚交代完这件事,突然收到了一个会面的邀约。   发出邀请的人是小鲜肉。   小鲜肉的胳膊上还绑着石膏,不便握手,就规规矩矩地站起来朝攻鞠了一躬。   “哟,这是怎么了?”攻明知故问。   小鲜肉:“见笑了,这是被人打出来的。”   攻顺着他的话问:“好好的怎么会被打?”   小鲜肉:“实不相瞒,上次在时尚活动上,我不是跟你搭讪吗……那张合照被大佬看见了。”   攻:“就因为一张合照?”   小鲜肉:“大佬问我为什么勾搭你。我怕死,就骗他说,是你来找我打听影片的事。我向他发誓自己守口如瓶,后来你们的片子也确实扑了,证明我没有走漏什么风声。结果,大佬还是惩罚我了。”   攻:“为什么?”   小鲜肉:“因为我对你笑了。”   攻:“……那你为什么要对我笑呢?您二位该不会是周瑜打黄盖,在演什么苦肉计吧?”   小鲜肉:“您的意思是我是黄盖,大佬是周瑜?这是周瑜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攻:“……” 第五十章   小鲜肉正色道:“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今天就是请罪来的。电影插队那档子混账事,我虽然是被迫的,但终归也参与了。如今我遭了报应,希望您大人有大量,能消消气。”   攻自动无视了他的强行洗白:“你故意惹怒大佬、故意被他打成这样,就为了让我消气?”   小鲜肉:“那倒不是,我惹怒他主要是为了让他放弃我。”   攻:“放弃?”   小鲜肉:“他在我身上差不多也玩不出新花样了,所以最近开始指使我,替他去向说不得的人行贿。头几次只是陪陪酒,后来有个贵人看上了我,他就琢磨着索性把我送出去……”   攻明白了。一旦扯上官家,小鲜肉就怕了。   小鲜肉:“我怂啊,我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知哪天就当了池鱼。恰好有这个机会,我就想着干脆来个壮士断腕。”   他抬了抬打着石膏的胳膊:“有过那个视频,就送不出手了。”   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大佬不是羞辱你,而是杀了你呢?”   小鲜肉:“羞辱我,我也只能认栽。但是杀了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好歹也算个公众人物,以他目前的处境,多半不想引火烧身。我的确惹不起他,但他也有惹不起的人吧?说来他最近忙着贿赂贵人,难道不正是为了躲灾吗?”   攻抓住了关键词:躲灾。   双方都是聪明人,四目相对,小鲜肉没有就此多说一字,攻也没有试图追问。   攻笑了笑:“所以你来向我透露这些消息,是为了表达诚意吗?”   小鲜肉:“没错。我拿这些消息换您高抬贵手,万一他没躲过这一劫,您别顺手弄死我就成。”   小鲜肉已经起身告辞,攻却突然叫住了他。   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去替他行贿时,身边还有别人吗?”   小鲜肉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眨眨眼,别有意味地看着他。   攻心中一沉:“地点在哪里?告诉我大致方位就行。”   小鲜肉走出俩人碰面的茶楼时,恰好遇到了前来跟攻一起回家的受。   相隔十步一打照面,小鲜肉脚下一僵,仓促地别开了目光。   小鲜肉在大佬脚下当了这么久的狗,尝遍了各种小说都不敢描述的玩法,还能面不改色地爬回来,好整以暇地面对攻。与其说是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不如说是放弃了痛觉。   不去感受痛苦,也不去感受羞耻。在蠕动的血肉外面裹上一层高傲的皮囊,抬起前肢就能装作人类继续行走。   唯独此时此刻,面对受的时候,他以假乱真的皮囊绽开了裂纹。   因为,在被打得半死、扔到闹市的那一天,他忽然想起了香槟酒瓶事件。   那个人当年真的是主动参加那场派对的吗?   那个人也当过狗吗?   小鲜肉头一次产生了怀疑。他依然记得初遇大佬之时,受在包厢门口拉住了自己。   现在他可以辨别了,那个人当时投来的,是属于人类的眼神。   小鲜肉发现自己无法直面受。更准确地说,他无法直面自己。   不要回头去看。   不要停步思索。   迎面而来的不是同类,但是没关系,世上的同类多的是。   昂起脑袋,抬起前肢,高傲地与人擦肩而过吧。至少,人类是发现不了破绽的。   小鲜肉匆匆远去了,受却扭过头望着他的背影。   受心里只在想一件事:年轻真好啊,打着石膏都像走T台似的。   比不了,没法比。太心酸了。   等等——攻为什么又跟小鲜肉碰面?   受终于后知后觉地产生了危机感。   攻那天说要改成包养关系,应该只是气话吧?   与此同时,攻终于收到了养子的电话。   养子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最近有了很大的进展,我快要弄到你要的资料了。”   攻沉默了几秒:“我有话问你。”   养子:“怎么?”   攻:“你是不是替大佬出面贿赂过官员? ”   养子:“……”   攻:“还有,小鲜肉是不是你开车丢到闹市的?”   养子:“你怎么会知道?”   攻:“因为你在事件发生的时间出现在了事件发生的地点!大佬手里肯定也留下了你的罪证!你知不知道等到清算之日,这些都会被算到你头上?”   养子猛然发怒:“你派人跟踪我?!”   攻的声音比他还凌厉:“回答我的问题!”   养子:“……是又怎样?你以为我是怎么取得进展的?不弄脏自己的手,不跟他站到一条船上,我就永远得不到他的信任,也永远接触不到核心事务。”   攻:“你还干了什么?”   养子不吭声。   攻:“回答我,你还干了什么?”   养子:“我还勾引了他老婆。”   攻:“……”   养子:“确切地说,我成为了他老婆的男宠之一。当然大佬不知道。”   攻深吸一口气:“你,不要再,犯事了。现在这点黑料,我或许还能帮你斡旋。但你如果铁了心要进局子,我会替你爹抽死你。”   养子微笑着挂了电话。   他不会进局子了。   前段时间,他就看清了这个事实:想要揭发大佬,自己必须先成为从犯。把大佬送进地狱的唯一方式,就是陪他一起下去。   养子终于明白了受不曾说出口的担忧。   受实在是太了解自己了。或许早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就预料到了自己今日的处境,也预料到了自己绝不甘心成为囚犯,回归卑贱的生命。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第五十一章   自从受在片场壮烈过一次,攻就再也不替他安排工作了,一切全凭他自己做主。   结果,受回头找经纪人如此这般地商量了一下,挑了个电视剧。   剧本讲的是虚构城市里发生的一系列都市传说。男主是个房奴上班族,隐藏着预知死亡的超能力。然而他从未成功改变过未来,所以被他预知到的死亡最后还是全部发生了。从职业到超能力都十分鸡肋的男主一直得过且过,却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一连串古怪事件中。   制片人一早就邀请了受来演男主。毕竟他虽然年纪大了点,但闭着眼睛就能驾驭这种角色。   可受却提出了要求,想演一个戏份不多的配角。   此人是个医生,平素一副精英模样,私下里却是个异装癖。一次,他的秘密不慎暴露,又遭到了竞争对手的大肆宣扬。医生丢了饭碗,老婆也倍感耻辱而与之离婚。走投无路之际,他被反派诱惑着加入了地下组织,从此彻底放飞自我,天天穿着女装与犯罪团伙一起搞事。   演这种极端角色,要么一战成名,要么沦为笑柄。   制片人原本想找一个眉清目秀又自带禁欲气质的新人,再在后期给他化上浓妆,将之打造为这部剧的一个爆点。   受显然在这个搜寻范围的十公里以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沦为笑柄”区域。   然而受异常执着,为了争取这个角色,甚至自己录了一段视频发给剧组。   所有人都看傻了。   视频的内容就是剧本中的一段:医生的妻子提早出差归来,恰好撞见医生在黑暗中穿着裙子,对镜涂抹自己的口红。   当然,这视频的机位是固定在卧房门口的,镜头里也只有受在演独角戏。   受走进镜头时已经换上了露背黑裙,却还架着一副精英眼镜,仿佛从脖颈处割裂成了两个人。他神情冰冷地望着镜子,直到面色被疲惫倦怠一点点地侵蚀。   良久,他抬手摘下眼镜,垂下眼睛望向梳妆台,那一瞬间的眼神中充满了病态的沉沦。   他伸手抓住了口红,却又像是被某个隐形人阻挠着,颤抖不定地将它举到唇边,猛然一划,从唇角旁逸斜出,在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然后他笑了一下。   如同解开了什么封印一般,风情万种。   攻:“……”   攻:“这是啥?”   受:“我的试镜视频。”   攻:“为什么要播放给我看?”   受:“想试试看能不能s诱你。”   攻:“……”   受迟疑地分析道:“我想过了,小花小草小鲜肉什么的,我是装不像了。但是咸鱼偶尔也算是别有风味吧?”   攻:“……”   受:“成功了吗?”   对此,攻用行动给予了充分的首肯。   首肯到最后,受已经语无伦次:“老总,我年纪大了,吃不消了……”   攻:“老总这是在对你进行爱的教育,下次干这种事情之前要先算好风险系数。”   受:“不是,您自己也差不多该保重了……”   攻:“……”   攻咬牙道:“你完了。”   第二天。   受:“老总……你不上班么……”   攻:“择日日不如撞日日,裙子换成红的再来一次——这不是怕你感受不到我的首肯么。”   受嘶声道:“感受到了!铭感五内了!潸然泪下了!”   攻:“还有力气贫嘴,看来是我的工作还不到位。”   第三天。   攻:“怎么不说话了?”   受:“……”   攻:“认识到错误没有?”   受奄奄一息,神志模糊:“……认识到了。”   攻:“错在哪儿?”   受流下了真实的眼泪,气若游丝地抽噎道:“不该s诱您……”   攻:“……”   攻:“你错在不该拿自己跟小鲜肉比,质疑我的眼光和心意。记住了吗?”   受缓慢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听懂他在说什么,挣扎着爬起来挂到他身上,在他侧脸软绵绵地亲了一记:“记住了。”   攻抱着受洗了个澡,将他留在被窝里,自己偷偷找家庭医生开补品去了。 第五十二章   受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异装癖医生这个角色,进组拍摄了一阵子。   按理说,这角色的难度比之前任何一个角色都大。尤其是以受的年纪,想将他演得变态却不惹人厌,就更需要控制好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的火候。   攻生怕他再累垮自己,特地让经纪人跟去片场看着。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受工作时却显得游刃有余。   在一场与男主对峙的戏里,医生将手术刀架到某配角的脖子上,划出了一条血痕,男主却平静地断言:“你不可能杀这个人。”   医生勃然大怒:“你以为我下不了手?!”   男主:“你下不了手。因为我没有预见死亡。”   医生暴跳如雷,怒斥男主,手中的手术刀剧烈地颤抖,却始终无法割下去。他满头的汗水打湿了妆容,最后终于将刀一扔,虚脱一般喘息着看了男主一眼,踉跄着转身走了。   受都已经走出镜头外了,看入迷的导演才想起来喊“卡”。   若是放在刚刚复出时,要他演绎这种情绪极其外放的场景,他起码得失眠三天。然而如今他的戏路与心态一道发生了变化,大喜大悲的场景信手拈来。   经纪人蹲在角落里给攻发信息。   受杀青回家的时候见到攻,如同小学生见到刚跟班主任通完话的家长,试探着问:“经纪人怎么说?”   攻笑道:“说你像换了一个人。现在不慌了吗?”   受点头:“不慌了,我对自己现在的水平大致有数,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攻:“不慌就对了。等到电视剧一播出,你又会多一个代表作。什么舆论战都是虚的,百年以后,谁不靠作品留名?”   受不好意思了:“你对我太有信心了。”   攻:“我的信心是有来由的——刚刚收到的消息,你入围了。”   受:“……什么东西?”   前段时间扑街的影片,被攻安排着送去了某知名电影节评奖。   原作的授权与参演,对票房没有什么促进作用,但至少在评奖时防止了那部赝品搅局。   受凭着在其中耗去的半条老命,成功拿到了最佳男主的提名,还收到了颁奖晚会的邀请函。   受激动之余,有点犹豫:“这个颁奖晚会是在另一个城市吧?……我儿子最近有动静吗?”   攻听懂了:“如果他真的搞出什么幺蛾子,你在哪个城市又有什么区别?”   受:“万一有区别呢……反正第一次提名也不太可能拿奖,要不我就……”   攻:“不行,你不能为了那点儿万一牺牲自己重要的日子。”   话虽如此,攻转头还是去找养子再三确认。   养子:“你要的资料我已经差不多集齐了。我还弄到了一个出差的机会,一周之后出发。”   养子的声音比以前平静,但攻总是疑心他平静得过了头。   攻:“很好,就按计划来,你这一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到了出差那天,直接脱身,躲到我给你安排的那个地方,确认安全之后再把资料发给我。之后的一切由我来推进,我会为你争取减刑。”   养子:“知道了。”   攻:“你在什么地方?那头怎么这么吵?”   养子笑了一声:“加油站而已。”   攻沉默不语。   养子:“别那么紧张嘛。”   攻想了想,沉声道:“你爸过几天要去电影节。如果拿奖,那就是他一辈子最难忘的日子。”   养子:“……”   攻:“你不要毁了自己,也不要毁了他——算我请求你。”   养子也沉默了许久:“行。”   攻心下稍安,又检查了一遍提前做好的布置,就跟着受一起去了电影节。   俩人要在场馆外分道扬镳,攻直接从嘉宾通道入场,受却要先去红毯上走一趟。   受头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攻还有点担心,想混进粉丝等候区去看着他。   受连忙努力打消他这个念头:“我没问题的,你堂堂嘉宾怎么能冒充粉丝,被人看见了多掉价……”   攻想了想,万一自己被媒体收进照片中,影响总是不太好。让人质疑自己跟受的关系倒也罢了,如果连着受的提名正当性都一并质疑,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他远远目送着受切换到商业模式,面带微笑,缓缓挥手,走向了闪光灯。   受在场馆里再次找到攻时,手中拿着一本硬皮簿。   受:“这是刚才粉丝塞过来的影集,顺手带进来了。”   攻接过来翻了几页,疑惑道:“图片旁边都是些什么形容?”   受:“这个我知道,经纪人教我的,这叫真爱粉的尬吹。”   攻看着“陌上人如玉”“天使在人间”等句子,摇了摇头:“粉丝哪有我会吹,你听我给你吹一个。”   受:“请。”   攻提起笔,在影集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受:“……我谢谢你啊。” 第五十三章   受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转头一看,是影后招呼自己坐到剧组成员那一排去。   受顿了顿,犹豫着看了攻一眼。   攻板着脸:“去吧,大明星。”   受顿时过意不去:“我再陪你一会儿?”   攻笑了:“没事儿,去吧,我今天就是来看你发光的。”   受刚刚落座,影后就将他引见给了周围的嘉宾。   这些人中,有他曾经憧憬过的杰出前辈,也有他曾在幻想中与之合作的天才导演。所有人都微笑着与他握手,甚至还有几人殷勤地递来了名片。   一个年轻的女演员特地跑来,腼腆地对他说:“我看过您的所有作品,得到了很多启发。希望二十年后,我的表演也能有您这样的厚度。”   受从未想过,自己困于方寸之地挣扎出的那一星火光,有一天也会照亮他人的路。   他回头朝后排看了一眼。那个一路陪他走到这里的人也正望着他,笑着挥了挥手。   在受心中,人生中能有此刻,已经完满无憾。   所以,他压根没有想过还会从主持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左右的同事纷纷探身过来与他拥抱时,他茫然地转向了身边的影后。影后眼中含泪,拍了拍他:“快上台吧。”   他获奖了。   受如在云端,脚下发飘地走上舞台,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奖杯,站到了麦克风前。   与台下的人群对视几秒之后,他才恍然大悟般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小纸条。   人群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受:“有人提醒我事先准备发言稿的时候,我还不信真的会获奖。为防自己到这一刻脑中一片空白,我事先列出了感谢名单。事实证明果然是有必要的。”   他开始挨个儿感谢剧组成员,重点感谢了允许自己不断试错的导演。他用了很长一段话单独赞美影后,将自己演技的进步归功于对方的带动。他感谢了主办方,感谢了公司,感谢了经纪人。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最后……”   最后这段话,他不需要读稿。   受下意识地朝台下的某个座位望去,希望能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出来。   接着他突然一顿。   那个座位空了。   受用目光四下搜寻片刻,心一寸寸地向下沉去。   哪怕天塌下来,攻都不可能错过这个时刻。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   受磕磕绊绊地说:“没……没了。谢谢大家。”   他在人群愈发欢乐的笑声中走进了后台。   攻也不在后台。   受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借口去洗手间,躲在隔间里打电话给攻:“你在哪里?”攻没有多言,直接报了一个停车场的车位给他,沉声说:“别慌。”   受慌了。   他匆匆赶到停车场,找到了攻的车子。刚一上车,攻就立即吩咐司机往外开。   攻:“我刚才突然收到了你儿子发来的资料,里面有大佬全部的罪证。”   受:“什么?不是让他先想办法脱身,确定安全了再交接吗?!”   攻:“所以我怕情况有变。他现在的定位点在迅速移动,如果方向不改变,最多再过一刻钟就到机场了。”   受:“他去机场做什么?离出差明明还有几天……”   攻:“不知道,最好的情况是大佬临时变卦,让他提前出差。最坏的情况嘛……我之前让人远远盯着大佬,刚才收到报告,大佬的车子在往机场开。”   俩人对视一眼,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大佬见形势不妙,要跑路了?   攻:“他们在跟那辆车,但离得太远,无法确定养子在不在同一辆车上。而且他们只有两个人,追上去也不顶事,干不过大佬的保镖。”   受的心跳得飞快。   如果大佬真的要跑路,养子为什么要跟着?他是无法脱身,还是根本不想脱身?   此刻的养子确实坐在大佬身边,扭头望着车窗外的夜色。   他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却一直拖到了今天。   无数次地,他心想着“现在就动手吧”。无数次地,他又对自己说“要不要再等一下呢”。   因为还没有看到父亲获奖。   因为还没有将新婚礼物交给攻的女儿。   因为天气不理想。   因为楼下面包店的新品卖断货了。   在某些特定的瞬间,他也想过:要不然就索性放弃吧。照着攻的计划,把大佬送进监狱,然后等待自己的判决书。这辈子干了许多坏事,蹲一回大牢也不冤枉。   但是怎么能放弃?怎么能甘心?胸口这团烧了二十年的鬼火,要怎么熄灭?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思索着、拖延着,直到变故突然发生。   最近的风声很紧,大佬观望到现在,决定出国去避避风头,万一有事,就不回来了。   然而他老丈人这边的直系亲属的护照早已全部上交,他夫人逃不出去。大佬来回周旋为自己争取到了机会,便打算独善其身。夫人对他的不满达到了极点,向近来最喜欢的男宠抱怨了一番。   于是养子得知了这个消息。   没有时间继续犹豫了。   养子反应飞快,立即求夫人安排自己跟着大佬一起走:“我帮您看着他,他逃到哪里、联系了谁、怎么安置资产,我通通汇报给您。”   第二天他就受到了大佬的召见。大佬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是什么时候搭上那婆娘的?”   养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道:“我没有办法啊,我为您办了这么多事,您不带我走,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您带上我,您让我向她汇报什么,我就向她汇报什么。”   大佬原本的替罪羊名单中确实有养子的位置。   这下不知是慑于老丈人的余威,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考量,他最终同意了带上养子。   养子不知道他出国之后打算怎么收拾自己,也并不在乎。   因为,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攻:“已经让人报警了,但出警需要走流程,很可能来不及拦下大佬。”   受:“如果警察追上去,养子不就在大佬面前暴露了吗?”   攻:“就算没有警察,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以为养子的网络没人监视吗?他刚才把资料发给我,很快就会有人告诉大佬。所以才让他先全身而退……怕就怕……”   受眼前一黑:“怕就怕,他不打算全身而退了。”   养子只身一人,如果不用工具,不可能杀得了大佬。   而机场有安检设施,一旦他的工具被发现,就再也无法接近大佬了。   所以,他最大的机会是在赶往机场的路上。   攻:“定位离机场还有五分钟车程。你有办法阻止他吗?”   受抖着手举起手机,想要打养子的电话,又强行忍住了——他怕引起大佬的怀疑。   氧气忽然消失了,无论怎样深呼吸都只感到窒息。他又哆嗦着敲下几个字符,指尖一抖,提前按下了发送。   养子的手机轻轻一振,收到了一条信息。   只有两个字和一个标点:“儿子,”   养子猛然摁灭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里,震惊地朝车窗外望去。外头的街景如常,看不出是否有人在跟踪。   受怎么会恰好在这时发信息过来?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难道仅仅是天意注定的巧合?   养子的手依旧藏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金属方块。之前他将它攥了一路,它已经变得与他的手一样冰冷而潮湿。   这辆车的油箱上,装了一个小型炸弹。   那是他买通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在大佬的车子上一次加油时安装的。   只消按下手中的开关,他就会与大佬一起灰飞烟灭。   养子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方块重新寻找开关,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另一个软软的物件,动作停顿了一下。   那是受送的平安符。   刚才那条信息是想说什么呢?儿子,我拿奖了?儿子,我想你?儿子,我等你回家?   自己死了的话……自己死了的话……   养子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一天,自己受不了班上同学的冷眼,逃课出去四处搞破坏,到深夜才回家,半路上遇到了穿着拖鞋、满头大汗的受。   “以后一定要早点回家,不要吓爸爸啊……”   那个人发着抖抱紧自己的样子,又滑稽,又可怜。 第五十四章   攻在车上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下指令。当了半辈子发号施令的人,越是到这种关头,他就越镇定。   攻:“已经跟机场那边通过气了,大佬他们一走进机场就会被扣下。”   情况紧急,没有时间让他们慢慢解释,所以攻的下属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举报大佬有发动恐怖袭击的计划,并详细描述了他的外貌。只要把人扣下,就能争取到时间让警察赶去接手。   受的表情并没有丝毫轻松:“前提是……”   前提是大佬还能活着走进机场。   前提是养子没有在半路上动手。   他们所能做的只剩下祈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漫长得如同中了诅咒。   攻突然开口:“定位停止移动了。”   车子在机场外停了下来。   大佬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随意地接了起来,一边嘀咕着“又怎么了”,一边打开了车门。   养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只脚跨了出去,接着是另一只。一步,两步……大佬越走越远。   养子的冷汗浸湿了衣衫。   原来滔天的恨意也不过如此,仅存的尊严也不过如此。   脑中突然回响起了受的话语:“我那时觉得,是傅总把我劝下来的。其实不是,归根结底是我自己还不想死……”   就这样吧,养子想。他缓缓松开了手里的开关,跟着大佬一行人一道下了车。   等下过安检的时候,他口袋里的炸弹一定会被发现,然后机场的人会将他们一起扣下。到时候靠着随机应变,他就可以找到机会联系上攻。   再之后……就顺应天命。   天命这玩意,不服不行。   活下去吧。   养子心中混杂着各种情绪,自我厌恶达到了顶点,却又有隐匿的如释重负感。   前面的大佬挂了电话,肥胖的身躯顿了顿,转头看了养子一眼。那一眼里并没有多少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   但养子猛然刹住了脚步,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他怎么能忘了呢?   自己出发之前将资料发给了攻。   大佬笑了笑,一个字也没有说,状似无意地转了个方向,一边继续走路,一边对保镖比划了一个手势。   养子甚至来不及反应,脑后就遭到了一记重击,瞬息间失去了知觉。   养子醒来的时候,身在荒郊野外。手脚都被牢牢捆着,捆他的不是绳子,而是临时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料,显然对方也是仓促行事。   身周别无他人,只有大佬的保镖,正抓着他的脚踝将他往前拖拽。夜色漆黑,养子挣扎了半天也看不清前方是什么。   保镖:“哟,醒了?”   养子嘴里也塞着布条,发不出声音。   保镖头也不回:“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在出国的飞机上了。”   保镖的语声里全是恨意。   保镖:“你以为老板事先没有做点以防万一的准备吗?他听说你干的事,就知道自己暴露了,所以根本没进机场,临时转向混进了人群中,现在已经坐别的车走了。可我倒霉啊,还要留下来处理你,我替他干掉过那么多人,现在逃命的路被你堵上了……”   养子终于看见了,前方是一片湖水。   他意识到了对方要干什么,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   保镖:“省点力气吧,就算你有同伙,现在也去追踪大佬了,不可能来追踪你。”   他将养子拖到了湖边:“我本来是要上飞机的,所以身上也没带什么武器,只好这么处理你了。你也别恨我,恨你自己自寻死路吧。一路走好。”   保镖把养子整个人举起来,就要往湖里扔。   养子突然爆发,像被扔进油锅的虾一般疯狂地蠕动,试图用头去撞保镖。他没有得逞,但保镖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劲儿,手一松,将他掉到了地上。   保镖一脚狠狠踹向养子的肚子,养子仿佛听见了内脏破裂的声音。   保镖又用全力踹了几脚:“老实点!”   血液顺着喉管上涌,又被布料堵了回去,呛进了气管。养子在窒息中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被对方丢垃圾般投进了湖里。   他缓缓下沉,睁眼望着湖面上的微光。   刚刚决定活下去,就迎来了死亡。他本可以炸成一朵功德圆满的烟花,最终却只是作为一团无脊椎动物,在泥泞里腐烂。   一定会死不瞑目吧。   这段人生真是有始有终,连结局都充满了笑点。   最后一点气泡混着血液逃出了鼻孔,养子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看见湖面被一道身影击碎,养父朝着自己飞速游来。   那当然是幻觉。受此刻远在千里之外,更不可能知道他的葬身之地。   除了最年幼的时候,他这一生都没有指望过躲在父亲身后。   他一腔孤勇,执迷不悟,誓死不回头,终于夺路狂奔到了此处。   这一次……这一次……   这一次是真的不回家啦。 第五十五章   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面目模糊的导演将他拦在家门外,下跪求他离开。他牵着养子在大街上慢慢地走,迎着灰暗天际那团剪影似的残阳,想象不出这漫长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他一转头,竟然看见了攻的女秘书:“老总有事找你,请跟我来。”   身周场景幻化成了攻的办公室,他像条咸鱼般赖在椅上,对面的攻正似笑非笑地递来一张支票。   对了对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攻正在打发他离职。   受来不及愤怒或惶恐,也无心辩驳对错,像行将溺水之人麻木地攀着唯一的浮木:“老总,我听说有钱人一般都开空白支票。”   那一刻他真的只想讹对方一笔。然后呢,然后就可以再活几年,活到养子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到了那天……   攻:“咱先回家吧。”   受:“……嗯?”   受猛然睁开眼。他们正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身边还坐了几个警察。   攻:“你一天一夜没睡了,我送你回家休息,这边不用你操心。”   受迷迷瞪瞪地眨眨眼,看了看窗外的晨光,又扭头望了一眼重症监护室的门:“没事,我去看看他。”   养子在混沌的黑暗里看见了一道微弱的光。他竭尽全力顺着光望去,隐约看见了攻和受的身影。   人死后也会做梦吗?   可是他的梦里不可能出现攻啊。   难道自己还活着?但究竟是为什么呢……   养子来不及想清楚这个问题,意识就又陷入了黑暗。   几个月前。   攻的女儿:“所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受犹豫了几秒:“其实,还真有一件事……”   女儿:“什么?”   受:“你能帮我弄到一个微型的GPS定位芯片吗?”   女儿比了个拇指:“交给我吧。”   ……   受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绣工精巧的平安符,递给养子:“前段时间为你求的,一直没机会给你……我还等着你回来。”   ……   受:“看来他是随身携带着的。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随时追踪吧,这样万一有什么异样,我们也可以及时发现。”   攻惊喜地笑道:“看不出来啊,你居然会做这种事。”   受:“我也没想到。大概是最近开窍了吧,我觉得既然阻止不了他,不如尽我所能保护他。”   数小时前。   攻:“大佬没有进机场,他突然跑了,我的人正在追他。”   受:“我儿子呢?”   攻向下属确认了大佬逃跑的方向,又对比了一下养子的定位:“等等,你儿子的定位又开始移动了,而且跟大佬方向相反!你别急,我叫个人回头去找他……”   受声音颤抖:“警察出发了吗?把定位发给他们吧。”   ……   警察:“证人找到了,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刚刚被丢进湖里,捞起来的时候还活着,现在送去抢救了。”   此刻。   攻揽着受站在病床边:“大佬已经抓起来了,我的手下跟到半路跟丢了,但是给警察提供了线索。证据也都提交上去了,过一阵就会有结果。”   受转身抱住了他:“你辛苦了。”   攻垂下头,将脑袋搁到受的肩上:“最大的功臣还是你。不行了,年纪大了果然还是熬不了夜,我找个地方打个盹儿。”   受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头发:“你睡吧,我守着。”   他们一起朝门口走去,攻突然停下了脚步,唤了受一声。   攻:“你想让大佬死吗?”   攻的声音很轻,但受知道,自己的回答会真正决定大佬的生死。   受:“不。死亡太便宜他了。”   攻咧嘴一笑:“好。”   攻提交的所有罪证都只指向大佬一个人,并没有把火引到对方的老丈人身上。   大家都是明白人,老丈人自然也选择了明哲保身,没有试图保自己的女婿,直接放弃了他。   兵败如山倒,谁也不愿为输家赔上自己。   不久之后,大佬锒铛入狱。   养子作为污点证人争取到了减刑。   受去探视他时,他剃了一个寸头,脸色看着还算健康,眼神里的桀骜收了个七七八八。   养子:“谢谢你们救了我。”   受:“应该是我谢谢你活了下来。现在大佬已经倒了,等你出来,就安心跟着傅总好好干吧。”   养子轻笑了一声:“这是傅总的意思?”   受:“他很欣赏你,如果没有你,大佬也倒不了。”   养子:“关于大佬这件事,你不必感激我,我报仇主要是为了自己。虽然最后变成这个样子,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走这条路。”   受无奈地笑笑:“照顾好自己。”   受起身要走,养子喊住了他。   养子:“那天你说你为我骄傲,只是为了骗我收下平安符吗?”   受:“……”   养子将手按在探视窗的玻璃上:“你曾经问过我后不后悔被你收养。我不后悔。你后悔收养我吗?”   受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不后悔,从来没有后悔过。” 第五十六章   大佬冷冷地看着前来探监的攻。   大佬:“不必到我面前耀武扬威,成王败寇,道理我懂。但你今后小心点,千万别让我抓到一丝破绽,否则我一定带你一起死。”   攻对他的狠话充耳不闻,甚至露出了心平气和的微笑:“我带了个小朋友来看望你。”   攻侧了侧身,亮出了躲在他后面的纨绔。   大佬呆滞了几秒,猛然间暴怒:“祸不及家人,这蠢货对你毫无用处,你何必抓他?”   大佬满心以为攻趁火打劫,软禁了纨绔。没想到纨绔犹犹豫豫地说:“大伯,傅总和傅少对我挺好的。”   大佬:“你闭嘴!”   纨绔:“真的,你出事之后本来有人想趁机害我,是他们救了我。”   大佬懒得跟这不长脑子的家伙废话,阴沉地盯着攻:“你到底想要什么?事到如今,我想不出你还能图我什么。”   攻笑得更和气了:“你过谦了。我可以保住你这儿子,前提是……”   大佬明白了:“我不会找人弄死吕闲的养子。”   攻:“不,还有一件事。”   大佬在狱中经过深刻反省,招供出了一些新的内容。   比起当初致使他入狱的那些重大罪名,这些小罪显得无关痛痒。其中有一条,他描述得十分详细:二十多年前因被某艺人当众拒绝而心生不满,羞辱迫害对方,间接导致了对方身亡。   奇怪的是,这一场招供居然被人录了下来,而这视频还悄然流传到了各大网站。   二十多年前,某艺人,羞辱迫害……这些关键词统统指向了唯一的人选:叶宾鸿。   结合之前那场舆论战,大佬的口供印证了两件事:叶宾鸿是无辜的受害者;叶宾鸿确实已经死了。   逝者已矣,公众对死人总是会宽容一些的。一时之间,社交媒体上刷起了斥责无良权贵、悼念年轻艺人的内容,还有人重新讨论起了他的颜值与演技。   叶宾鸿其人,在这种集体悼念的氛围中,又从“年轻艺人”逐渐变成了“惊才绝艳、前途不可限量的新星”。说来颇有些离奇,在“死去”数十年后,他竟然得到了第一批粉丝。   同时洗清污名的人还有吕闲。   叶宾鸿死了,那么之前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言,对吕闲来说就纯属无妄之灾。   受的粉丝们腰杆直了,底气也足了,纷纷要求曾经用低俗字眼侮辱过受的家伙道歉。   受没有收到谁的道歉。   当然,他也并不在意这一点。   影帝的头衔让受一夜间名声远扬,而那个拥有诡异魅力的异装癖角色又为他吸引了一波年轻粉丝。越来越多的合作邀约朝他飞来,他的存在开始有了励志的意义,成为了“大器晚成”的代名词。   然而,在这样的关头,受不仅没有趁热打铁地去公众面前刷脸,甚至还闭门谢客,连续数月都没有出门。   从获奖那天起,他就在断断续续地生病。   或许是因为那天的大喜大悲太过折磨人,又或许是因为,绷了几十年的神经一朝松弛下来,身体不适应了。   攻也不着急,就让他躺在家里慢慢养。   受神情恍惚地捧着水杯缩在躺椅里,眼睛也不知望着何处。   攻坐在他对面看书。   攻翻过一页:“想什么呢?”   受:“在想这样下去会不会得老年痴呆。”   攻扑哧一笑:“那我去给你弄一本奥数练习题。”   受:“你又在想什么?”   攻:“在想你欠我的感谢词。”   受:“嗯?”   攻:“你的影帝获奖感言,最后一段不是要讲给我听的吗?听不到那一段将成为我终生的遗憾。所以现在补上吧。”   受老脸一热:“……别闹。”   受百般推辞,攻穷追不舍,最后强行将他抱起来,插秧般往床上一搁:“你站这儿,我坐在下面,假装这是现场。”   受措手不及地站在床上,半晌才清了清嗓子。   攻:“等等。”   攻跑去取来了奖杯塞进他手里。   受:“……”   受:“那个,最后……我要感谢一个最重要的人。”   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受:“感……感谢你出现在我生命中。在你到来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曾身处长夜。”   受在羞耻中哪里还记得起那会儿打的腹稿,只好一边拼命回想,一边磕磕绊绊地现编:“我心里有过遗憾……要是这一切能早一些发生就好了。但是,如果过往的种种都是通向你的铺垫,那我从今以后,对不幸也心怀感激。”   攻:“……”   受:“说完了。”   攻:“……”   受:“可能还有一两句……但真的想不起来了。”   攻:“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我曾有过一个非常具体的梦想,你还记得吗?”   奖杯跌落到床单上的那一刹那,受在混沌中又记起了一句台词。   人生苦短,余下的路,让我与你并肩而行吧。   青山依旧在。   温馨又从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   暂时没有扩写计划。   之后可能还有点番外。   么么哒~ 本书由 董舒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