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慕之宾》   作者:海青拿天鹅   简介:   一场动荡,换了皇帝,朝廷洗牌。   宫中玉清观女玄真阿黛,皇帝眼里的发小,后宫眼里的绿茶。   阿黛的日常:   嗑瓜子听后宫八卦,给嫔妃算命,听皇帝吐槽嫔妃,再收黑心钱给嫔妃们拉皇帝的皮条。   最后,跟所有人一起骂万恶之源太上皇。   千算万算,只为挨到太上皇英年早逝,皇帝掌权,天下大赦,她好带着不义之财远走高飞。   没想到,大赦之日提前来到。   太上皇没有英年早逝,但英年早婚。   他要娶的人,是她。 第一章 倒春寒   才入三月,一场北风,让原本见暖的天气来了一场倒春寒。   雨接连下了几日,好容易有了个晴天,微风里,仍透着凉。   乐歌伴着笛声飘来,隐约可闻。   那是不远处的太乐署里,正在为皇帝的册妃典仪排演。   春风里,丝竹悠扬,带着花香,传到玉清观的亭子里来。   “……这位崔贤妃,入宫也才不过半年。先是封了个采女,侍寝之后,一下就封了宝林,没几日又封了美人。后来一路晋位,做到了贤妃。前头的董淑妃,是诞下了皇子才进位,崔贤妃却只是得了孕,就马上受封。如此盛宠,可真是圣上继位以来绝无仅有。”   兰馨殿的苏美人今日打扮得很是素雅,发髻堕堕,簪着绢纱堆的宫花,又平添几分可人的俏丽。她带着几位新进的宝林和采女到玉清观里烹茶闲坐,笑声琳琅,让安静的园子里显得热闹起来。   “崔贤妃未出阁前,也是京中的官家闺秀,不知玄真见过她么?”苏美人问道。   我手里拿着绣绷,正照着绣样,给凤凰的羽毛添上金线。   太后寝殿软榻的迎手,每年都要换一次。她最喜欢我绣的凤凰,所以每年也都由我来绣。   下个月初,就是太后四十岁的大寿,这绣品,便是我的寿礼。   倒不是我喜欢做这个,而是太后身上的用物,从手帕到鞋底,都由急于展现孝敬之心的嫔妃们包办了。我这等外人,不好喧宾夺主,也只有在迎手这等不重要的物件上显一显身手。   “记不得了。”我说。   “崔贤妃确是生得娇艳,莫说圣上,妾等也是喜欢得很。”一旁的张宝林道,“听说上个月,圣上到骊山的汤泉宫曲,点了崔贤妃侍驾。她戴了一顶金莲冠,见到的人都说,颇有玄真之风……”   一根金线绣歪了。啧。   大约是察觉到我的眉头皱了一下,苏美人轻咳一声,张宝林忙噤声。   “宫里人多了,难免有那喜欢胡说八道乱嚼舌根的。”苏美人话语轻柔,道,“谁不知道太后疼爱玄真,有人爱投机取巧,也自不稀奇。”   说罢,她将一杯烹好的茶端到我的面前:“天底下莲冠戴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可正如太后所言,唯有那心怀道法之人,才能真配得上。不然,就算是再像,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张宝林忙讪讪附和道:“苏姊姊所言甚是。”   话音落下,无人接上。   不远处,几个采女正在一树海棠下采摘绽放的花朵,插在发髻和鬓间。嬉闹的笑声,如莺啼般婉转,更显得亭子里安静。   我仔细地盯着绣绷,好一会,才终于将它拆下来。   抬眼看了看苏美人,我微微一笑。   “好些日子不曾见美人了。”我说,“听说,美人近来颇得中宫赏识,日日在昭阳宫中用事?”   苏美人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旋即闪过不见。   她神色谦恭:“妾小小宫嫔,哪里堪得中宫大用。只不过是中宫出了正月就到隆福寺礼佛去了,无暇处置宫中事务,见妾粗通文墨算数,便将妾召到昭阳宫里去帮忙。”   说罢,她转头朝身后的宫人看一眼。   那宫人随即上前,奉上一只精巧的漆匣。   “妾这些日子事务缠身,无暇到老君前进奉,心中着实愧疚。”苏美人一脸诚恳,对我道,“这些银子,权作香油,还请玄真收下,供奉神仙,以表妾虔诚之心。”   “美人有心。”我说,“只是这殿上的香油,也着实费不得许多银子。”   苏美人忙道:“玄真和一众女冠日日念经供奉,也总是辛苦。如今方才开春,观中总要修葺,也要添置四季衣物。剩下的,也仍是妾的心意,还请玄真笑纳。”   我念了一声“无量寿福”,道:“如此,多谢美人。”   身边的小道姑兰音儿听得这话,随即上前,将漆匣接了。   又寒暄了一番,苏美人起身告辞。   我放下绣绷,起身送她。   才出亭子不远,苏美人忽而道:“妾听闻,太上皇要回来了,也不知确否?”   脚步定了一下。   “贫道不曾听闻。”我随即道。   苏美人露出苦恼之色,道:“上次太上皇回来,圣上便到大营里练兵,足足两个月也不见人。我等嫔妃,本就难得轮到见圣上一面,隔着这许多日子,也不知圣上还能不能记得妾是什么模样。”   我望了望前方开得正盛的梨花。   “后日,圣上要陪太后到玉清观来赏梨花。贫道听闻美人烹茶甚妙,何不到时候过来,为太后和圣上一展茶艺?”   苏美人眉间一喜,笑盈盈地一礼:“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玄真。”   我抖了抖拂尘,拱手胸前,款款一礼:“无量寿福。”   回到亭子里,兰音儿正看着匣子里的东西,叹道:“我粗粗掂量掂量,少说也有五十两。玄真,这些宫嫔怎一个个似财神似的,出手就这般阔绰?这香油钱,便是乡下的殷实人家,也足够一大家子人过一年了。”   我说:“苏美人母家虽非名门望族,却也是河东大户,世代为官。这点银两于她而言,比九牛一毛还不足挂齿。”   说着,我看了看那漆匣里的银两,确有不少。   “都充公吧。”我说,“不久便要入夏,给观中众人置办些岁时衣物,剩下的都平分了,也好让各人手里攒些体己。”   兰音儿笑嘻嘻:“就知道玄真对我们好。”   说罢,她收了银子,喜滋滋地跑开了。   我轻轻晃着手里的拂尘,信步离开杏花盛开的园子,往外头而去。太乐署的乐声又起,这一次,虽也是雅乐,却并非册立后宫所用,而是一支熟悉的曲子。   入阵曲。   当今天下,宫里宫外,上至皇帝太后,下至平民庶人,能用此乐的,只有一人。   我咬了咬唇,加快脚步。 第二章 前尘   我叫上官黛,是宫中玉清观的住持。   玉清观位于皇宫一角。今上的祖父穆皇帝笃信黄老之学,后宫之中也崇拜此道。为了方便后妃们拜神念经,穆皇帝就在御花园之中设下了这道观。   先帝是个爱好展示武德的人,厉兵秣马,雄心勃勃。当年北戎连年遭遇大旱,实力大减。先帝认为那是消灭北戎的好时机,力排众议,亲率二十万大军出征。   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雪突然袭来,将大军困在了半路。而原本仓皇撤退的北戎回过神来,利用熟悉的天时地利一举反攻。   这一场大战,以先帝惨败收场。   先帝被北戎所俘,麾下的二十万王师全军覆没,或死于风雪,或被北戎所杀。   其中,包括了我的父亲,郑国公、左相上官维。   他因护萧先帝而战死,连尸首也不知下落。噩耗传来,我家上下悲痛欲绝,接着,却听到了更大的噩耗。   乱作一团的朝廷,并没有因为先帝被俘而同仇敌忾,反而加剧了平日就已经十分尖锐的党争。毕竟没有了天子,朝廷中谁可做主,就变得格外重要。   这场争斗的结果很快出来,我那曾经位极人臣的父亲,死后背下了所有的黑锅。   他们总不能追究先帝的罪责,便说先帝亲征是上官维怂恿的,罪大恶极。   接下来的事,便是水到渠成。郑国公府被抄,男子流放,女子为婢。   我的祖父祖母早已经去世,我的母亲体弱,也在我小时候撒手人寰。故而被治罪的,除了兄长上官谚和我、三个年幼的庶出弟妹,便剩下了父亲的四房妾侍。   有时,我会想,可怜她们刚刚失了丈夫便要被卖为奴婢。若是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也不知她们还会不会每日争风吃醋,斗得鸡犬不宁。   我被送入女牢,在寒冬腊月里做了三个月的洗衣婢。突然有一日,我被人提出来,说要让我到宫里的玉清观出家。   此事的缘由,要从当时的朝廷格局说起。   在我做洗衣婢的三个月里,朝廷里的争斗,终于有了一点结果。御史中丞耿清和赵王一道当上了监国大臣,成了朝廷主事。   耿清此人颇为忠直,连我那跟他属于政敌的父亲也曾这般承认。   但就算是他那样的忠直之人,也不免有些迷信,容易病急乱投医。   当时,朝廷为了从北戎手里迎回先帝,可谓是绞尽脑汁,焦头烂额。这耿清也不知在哪个方士那里算了一卦,说上官维的女儿不能下狱,而是该到宫中的玉清观出家,供奉神仙,方能让先帝化险为夷。   于是,耿清力排众议,将我送进了玉清观,做了个女道士,法号玄真。   后来,耿清力主迎立齐王为新君,被政敌暗杀。   齐王则为他报了仇,登基之后,在京中立了祠。   这是后话。   直到现在,我仍记得抄家那日,我被人拽走,回头望见兄长上官谚正被人绑着,押出大门。   我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叫着他。   兄长平日里待我总是严厉,不但总查看我功课,还教训我不可任性,此时,却只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我,别人推搡也不走。   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他说的话。   我想着,他也许是像从前我入宫时那样,嘱咐我要听话,不要生事。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的家人。   只听宫里消息灵通的人说,因得我父亲上官维的罪名多少有些争议,朝廷倒是没有下死手族诛。除了我父亲这一支,别的叔伯族人幸免于难。   我那庶出的弟妹们,虽然还年幼,却还是入了奴籍。据说,落罪之后没多久,他们就被人买走了。至于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因得那年动乱。执掌此事的官署被大火烧毁,记载他们下落的契书籍册,也随着动乱灰飞烟灭。   唯一有音讯的,是我的兄长上官谚。   他被流放到了辽东戍边。那个地方,据说每年入秋就已经冷得很,冬天下一场雪就会冻死不少人。   话说回来,也不知是不是我到玉清观里出家果真灵验。一年之后,北戎竟把先帝放回来了。   不过在这之前,朝廷已经有了新的皇帝。   上官家倒台之后,朝中的争斗并没有因为有人被治罪而停止。毕竟先帝在北戎那里当了俘虏,而这边,国不可一日无君。   要不要另立新君?立谁为新君?   每一点都足够让人争得你死我活。   几个皇子更是倚仗背后支持的势力大打出手,闹得烽烟四起,民人流散。   而结束这一切的,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   先帝的弟弟,如今的太上皇,齐王景曜。   往事如同天上的浮云,将太阳的光辉遮去,在心中留下阴翳。   我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抛开,继续沿着石子铺就的小径,来到御苑边上的紫云楼里。   “你来迟了。”   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我转头看去,一人倚坐在楼边的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一壶酒。   景璘看着我,似乎对吓我一跳很是满意,脸上带着那不羁的笑。   他身上穿着常服,脚上的织金龙纹履却没有换。   显然,他刚刚散朝。   “陛下。”我也露出微笑,行了个礼。 第三章 景璘(上)   景璘是当今皇帝。   不过除了明面上,他管他自己叫朕,我从直呼其名改成称他为陛下,其他并没有别的改变。   景璘指了指美人靠的另一边,让我坐下。   “这么迟才来,朕那些嫔妃,又找你去了?”他自斟自酌地喝一口酒,漫不经心道。   “苏美人和张宝林带着几个新入宫的采女过来,拜拜老君,再陪我坐下来喝喝茶。”我说。   “苏美人?”景璘露出迷茫之色。   我说:“便是去年年末才入宫的,益州刺史苏律的侄女。”   景璘想了想,好一会,终于“哦”一声,道:“那个胸大的。”   我:“……”   景璘笑了笑,一脸无辜:“母后每个月都往宫里塞人,朕连谁是谁都分不清,能记住这些不错了。”   说罢,他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我:“岭南去年进贡的琥珀春,朕一直收着,今日才想起来尝一尝。来一杯?”   我接过那杯子,尝一口。   这是烧酒,比我平日自酿的浓烈许多。   我皱起眉头,嫌弃道:“陛下不久前才得过风寒,太医说过不能饮酒。”   “太医院那些老儿知道什么,整日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若是听他们的,朕只好吃糠。”   我看着他:“你就不怕我告诉太后?”   “你敢!”景璘即刻瞪起眼睛,“你若告状,朕就说你不守清规,私自藏酒!”   那气呼呼的样子,与少年打闹的时候并无二致。   我笑了笑。   “苏美人找你何事?”景璘道。   “她给我送了五十两银子,说是香油钱。她手艺极好,我邀她后日到梨花宴上去,为陛下和太后烹茶。”   景璘颔首,大方道:“日后再有人给你塞银子你收着便是,不必禀报。”   我看着他,叹口气:“如今后宫里都说,崔氏能当上贤妃,都是我巧言令色游说而来。”   “不是么?”景璘反问,“不是你说她父亲崔如海在南边镇守,颇有建树,是个能臣。朕正当用人之时,要对崔家施以恩惠?”   “但我可不曾让陛下一下将她封为贤妃。”我说,“陛下难道不怕别人说陛下偏听偏信,是个任人耍弄的傻瓜?”   他伸个懒腰,笑得愈发贱兮兮:“那要看如何弄,朕也不是什么姿势都喜欢的。”   我翻个白眼。   “放心好了。”景璘道,“天下人从来不真讨厌傻瓜,只讨厌不好糊弄之人。朕越像个老好人,喜欢朕的人越多。下次听到谁嚼朕的舌根,就直接告诉朕,朕将他们舌头割了。”   我看着他:“陛下找我来,所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么?”景璘仰头灌一口酒,沉默片刻,忽而道,“太上皇要回来了。”   我说:“我听到了入阵曲。他何时回来?回来做什么?”   “下个月就回,谁知道他要做什么,”景璘“哼”一声,目光中却没有了先前的随意,“朕该去大营观兵么?”   我沉吟片刻。   “不去为好。”我摇头,道,“陛下既然在他面前示弱了三年,还是继续示弱下去为好。贸然观兵,只会让有心人浮想联翩,于大局不利。”   景璘颔首,轻轻转着酒杯:“朕也是此想。”   说着,突然,那精巧的瓷杯从他手中狠狠掷出,摔到了紫云楼下的石阶上,登时粉碎。   “你说,”景璘坐了起来,一脸忿忿,“他一个宗室,居然敢与朕争天下!他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个问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是,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笃定道。   景璘看着我,再度露出满意的笑容。   “阿黛,”他又喝一口酒,叹口气,“许多话,朕只敢跟你说。”   我也喝一口酒,苦笑:“我何尝不是。” 第四章 景璘(下)   我和景璘,自穿开裆裤之时,就已经玩在了一起。   在京城里,上官家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世三卿,真正的高门大户。我的父亲上官维,是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这样的人家,很自然会被皇家看重。所以,我的姑母上官娴,在十六岁的时候入了宫,没多久,就因为得孕,封了贵妃。   我听家里的老人说,那时候,没有人怀疑,姑母如果能生下皇子,那么一定能当上皇后。   事情如所有人盼望,姑母顺利得了孕,太医都断言,那定然是个皇子。   但老天终究开了个玩笑,她遭遇了难产,不但孩子没了,自己还了丢了性命。   所幸先帝是个情种,因得对姑母的眷恋,他对上官家不错。   从小,我就能入宫去玩。只要宫门没有落钥,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要是不想回家,我也能宿在宫里。   当年的龚昭仪,也就是今日的太后,跟我姑母是义结金兰的姊妹。我每次留宿,都是在她的宫里。   也是因得如此,我和景璘关系匪浅。   宫人们常常开玩笑,说七皇子日后长大了,就娶了上官家的小女君吧。   但这并不是我父亲上官维的打算。   在他看来,上官家虽然已经位极人臣,但还不够。如果能再出一位皇后,跟皇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才能长久地荫蔽子孙。   所以,在我姑母去世之后,这大任落在了我的身上。   父亲为我相中的夫婿,是当时的太子。   太子是王皇后所生。   王皇后早逝,先帝迟迟没有立后,但把她的儿子立为了太子。   为了达成目的,父亲与王皇后的兄长王国舅来往甚密。不过这太子着实不争气,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轻慢大臣,刚愎自用,还学会了结党营私。   先帝一怒之下,就将他废了,并且再也没有立太子。后面先帝被俘,朝中因为没有太子而引发了诸皇子作乱,也是因此埋下的祸根。   我不喜欢太子,作为玩伴,我更喜欢景璘。   他只比我大三个月,可谓臭味相投。无论是捉弄宫学里的同窗,还是逃课玩耍,或者是捉住之后受罚,二人都坚定不移地同舟共济,狼狈为奸。   那快乐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先帝被俘。   景璘是七皇子,虽然排行小,也时常闯祸,却颇得先帝的喜爱。   许多人猜测,那是因为他母亲和我那死去的姑母关系好,先帝爱屋及乌。   于是亲征之时,先帝带上了他。   这事,面上的说法,是要历练皇子,开拓见识。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先帝偏心,想借亲征之事,给这七皇子积累资历。   还有许多人猜测,等先帝亲征回来,说不定就会立龚昭仪为皇后,七皇子则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   我也这么盼着。   虽然我对当皇后毫无兴趣,但能有一个当皇帝的发小,是再好不过的事。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先帝被俘,景璘也跟先帝一道,做了北戎的阶下囚。   幸好时间不长,只有一年。   但一年里,足够发生许多事。 第五章 齐王(上)   北戎没有杀先帝和景璘,而是留着他们,向中原勒索财物。   而我,虽然入宫做了玉清观的道姑,暂且逃离了被卖为官奴的火坑,却也没有过得多好。   因得诸皇子争位,京城数度陷入夺宫大战。宫中昔日尊贵的嫔妃和皇子皇女,都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为了躲避战乱仓皇逃窜,颠沛流离。   那时,我在宫中能依靠的,只有龚昭仪。   龚昭仪失了丈夫和儿子,我没了全家。   她曾对我说,她知道上官家是冤枉的。   因为这句话,我在听闻叛军进了京城的时候,当机立断,劝她跟着自己一起逃出宫去。   我虽是个罪臣之女,可玉清观毕竟是个皇宫里的道观,值钱东西不少。当时的住持娘子待我不错,教了我不少道理。可她已经重病缠身,时日无多,实在跑不动了,就让我将一些值钱物件带上,自己逃命。   我用那些财物贿赂了管马厩的太监以及宫门的守卫,得了两辆马车和几匹马,然后,带着龚昭仪离开了皇宫。   不久之后,我听说皇宫被叛军攻破,来不及逃走的人受了一场屠戮。   我的父亲在终南山中有一处消暑的别墅,景色美丽,但人迹罕至。自上官家倒了之后,这别墅也随之废弃,连道路也长起了野草,几乎找不到了。在战乱之时,这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于是,我带着龚昭仪及随行太监宫人躲到了这里。听得宫里的惨状,众人又是惊惧又是庆幸,可更多的,是担忧。   毕竟如果这动乱一直持续,我们就算跑得再远,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一群阉人和妇人,不会刀不会枪,身上还有细软,随随便便一伙土匪就能把所有人祸害干净。   我们哪里也不敢去,深居简出,在山中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就在众人都觉得我们不久就会完蛋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消息从京中传来。   先帝最小的弟弟齐王自青州起兵,一路势如破竹。   几个皇子割据四方,正打得火热,没想到背后杀出个程咬金来。   起初,没有人将齐王这区区宗室放在眼里,不料,齐王竟是各个击破,一举平定了战乱。   自乱事开始,天下人无不盼着能有个天降的神仙来涤荡尘埃,还世间太平。   如今,齐王做到了,他就成了那个天下归心的神仙。   接下来,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争执的事情上。   国中无君,谁来当皇帝。   自然有人主张攻打北戎,迎回先帝。但且不说经过那场大战和后面的动乱,中原已经元气大伤,就算能再拉起大军,此计也不可行。先帝是北戎的人质,若战事再起,北戎会不会败不说,先帝只怕要性命难保。   若不能迎回先帝,便只有另立新君。   先帝的几个皇子作乱,天怒人怨,自无人支持。   而齐王身为平叛的功臣,人心所向的天神,自然而然地成了那继位人选。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君。 第六章 齐王(中)   齐王登基之后,发布安民诏书,令重整各处官衙,惩治作乱贼人,平抑物价,重开贸易等等。   其中还有一条,先前逃亡宫人可返回宫中,重新安顿。   一名太监偷偷从附近城镇里将告示抄了带回来,龚昭仪看了,一夜未眠。   第二日,龚昭仪告诉我,她要回宫。   我知道,这是龚昭仪唯一的选择。   她和周围的这些太监宫人,都是在宫中生活多年的,那个地方再怎么样吃人,也是他们赖以生存之所。山里的苦日子虽不长,但足够让他们怀念宫中的丰衣足食。   至于自己么……   我只想等局势太平之后,到辽东去找我的兄长。就算在路上被饿死冻死,也好过留在京城,看朝廷里那些让我家万劫不复的所谓人上人的嘴脸。   但太监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已经成为新帝的齐王,将远在北戎的先帝尊为太上皇。   也就是说,先帝还活着。   龚昭仪特地将我叫到跟前。   她问我,难道你不想为父兄洗脱冤屈,而甘心做一个逃犯么?   我也一夜未眠。   我知道,自己并不甘心。   于龚昭仪而言,先帝没死,景璘就可能也没死。齐王要在面上维持对先帝的尊敬,必然要善待他的嫔妃,尤其是龚昭仪这样仍有皇子留在先帝身边的嫔妃。   于我而言,我家的罪因先帝落下,自然也只有先帝可解。我就算找到兄长,也不能让他除罪获释,那么最好的路子,仍然求先帝为上官家脱罪。   第二日,我睁着泛青的眼睛,对龚昭仪说,我会跟她回宫。   唯一让所有人都感到难以捉摸的,其实是齐王。   这位齐王,其实在平乱之前,便已经是闻名天下多年的人物。   因为他长得好。   ——   齐王名叫景曜,是先帝最小的弟弟,穆皇帝最小的儿子。   他生母是一位宫人,和我母亲一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时,穆皇帝因为笃信神仙,常年服用丹药,已经病入膏肓。幼子的出生,让他认为这是大吉之兆,欣喜之下,直接打破皇子成年才封王的规制,将婴儿封了齐王。   可惜这喜事终究没能给穆皇帝续命太久。数月之后,穆皇帝驾崩,新皇继位,便是先帝。   对于这个弟弟,先帝并没有许多关怀,因为年幼,也没有给他开府,而是将他送到了京郊的同春园里。   同春园是一处皇家苑囿,大得很,宫室众多。   齐王住的宫室,叫清澜殿,在同春园的一角。宫中每月仍照皇子定例奉养,除此之外,先帝似乎就把他忘了。   不过,齐王这个人,似乎天然不会因为别人不理会而埋没。   许多年后,先帝四十大寿。   先帝喜欢漂亮场面,于是从朝廷衙门到王公贵族,无不绞尽脑汁,力求大庆。   同春园附近有开阔的草场,于是宫中仿六礼之制,比赛射御。   这场比赛,办得很是盛大,京中但凡有点头脸的门户,都派出家中的男子参加,只图在先帝面前露露脸。   场面据说很是激烈,不过谁也没想到,全京城的官宦贵胄子弟,包括太子,都败在了一个人的手下。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五岁的齐王。 第七章 齐王(下)   这场比赛,我不在场。   因为我最讨厌的就是贵胄们云集的场面。   父亲总要求我像个大家闺秀,不许我有一丝松懈。   所以,伺候我的仆妇给我梳头发的时候,会用力梳得紧紧的,还要戴上精致沉重的发饰,扯得头皮生疼;身上要穿上华丽的衣裳,衣带箍得紧实,莲步慢行;要细声细气说话,脸上永远保持谦恭端着之态,还要记住那些乱七八糟的贵胄家眷,谁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一个人也不能叫错……   我觉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么?留在家里睡觉也比受那活罪强。   所以那日,我照例说不舒服,待在了家里。   于是,我错过了京城之中被热议最久的场面。   射御优秀的人,天底下从来不缺。只是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出现在养尊处优的贵胄之中,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抢了太子的风头。   据我的闺中好友们事后说,当时,太子大约立志要在皇帝和群臣面前露一露脸,穿得似只花孔雀一般,得意洋洋。   子弟们都是识时务的,不是射箭时失了的,就是御马时跑得慢,让太子一骑绝尘,远远领先。   但谁也没料到,一个少年杀将出来。   他十射十中,还骑马跑得飞快,让胯下坐着一匹汗血宝马的太子在后头吃了一脸的土。   全场震惊,没有人想到竟然出了这等变故。   人们或好奇或兴奋地议论纷纷,猜测那胆敢如此不懂事的少年是谁。   而当少年终于骑马来到看台前的时候,众人再一次被震惊。   倒不是因为太监报上了齐王的名号,而是谁也没想到,那几乎已经没人记得的齐王,竟是这般俊美的少年。   我的闺中好友们一脸陶醉地说,齐王站在玉阶之上,就像头顶的阳光一样,熠熠生辉,所有人都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当时听着这话,我不以为然地说,搞不好那齐王头顶上真点了一盏灯。   她们无语地看着我,随即群起而攻之。   一番教训之后,一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等你自己见到了,就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话说到此处,那就没什么退路了。   我是个从不肯认输的人,哪怕是浑身上下只剩嘴硬,我也会让嘴硬得像铁打的。   虽然没多久,我真的在宫里见到了齐王,也真的像她们说的那样,愣了一下。   我承认,纵然我见过许多美人,也不曾见过齐王这样的。   白衣少年,美而张扬。   他高傲地站在那里,将周围所有人都变成了陪衬,与讲究面上和气的宫廷格格不入。   当时,我的兄长上官谚正在跟他说话。   兄长是个喜好结交的人,自然不会错过齐王。他见我来,招手让我过去,对齐王说,这是他的妹妹,小名阿黛。   我走过去,行个礼,脸上堆起京中闺秀见人时那甜美又不失端庄的假笑。   可齐王之看了我一眼,只微微颔首,便继续跟兄长说话去了,视我如无物。   天地良心。   我倚仗着先帝的厚爱,自幼出入宫廷,无论宫内宫外,只有我不想搭理的,绝无敢不搭理我的。哪怕是皇子公主们,遇到我,也总要说上些话。   头一次被人如此漠视,我的脸黑下来,心头刚刚浮起的一点涟漪也已然荡然无存。 第八章 上皇(上)   我的好友们听闻我见到了齐王,马上赶来我家里问我观感如何。   看着她们期待的脸,我也高傲地昂着头,更加不屑:“哪里好了,不过徒有其表。”   她们一脸唾弃,说我朽木不可雕。   但显然,先帝跟我想的一样。   齐王突然现身,抢了太子风头,太子自是很不满。   先帝虽然不喜欢太子,但他也很是不满。   毕竟太子再不成器,那也是他的太子。   齐王拂了太子的面子,那就拂了先帝的面子。   面上,碍于孝悌,先帝对齐王很是嘉许。   在齐王赢了那场射御之后,先帝亲自给齐王赐了御酒和金帛。但宗室的人为齐王奏请开府之事,先帝却置之不理,仍让齐王待在那偏僻的行宫之中。宫中的节庆宴席,也仍然没有齐王的份。   然而齐王在京中掀起的热潮却是有增无减。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能拒绝讨论一个少年俊美又行事不羁的亲王呢?   在不久之后,另一件事,让齐王一举封神。   吐蕃来朝。   作为西陲之国,吐蕃与本朝的关系一向微妙,交锋数次,互有胜负。当下虽相安无事,却也不妨碍明里暗里的小争斗。   包括马毬。   马毬在本朝很是风靡,无论士庶贵胄,是男是女,都热衷于此。   而吐蕃人生来彪悍,亦长于此道。每回来朝,他们都要带上些马毬好手,与天朝贵胄子弟赛上一场。   这次之前,本朝雄风不振,已经连续三年败于吐蕃,堪称奇耻大辱。   果然,这一回,开局之后,也打得很不好看。   吐蕃人连进数毬,看台上乌泱泱的观众一脸丧气,先帝的脸也有些挂不住。   然后,齐王自请上场。   众目睽睽之下,他骑着一匹白额栗马,风驰电掣地从吐蕃人手中抢了毬,而后,轻松破阵,击毬入门。   在众人欢呼之时,场上形势一举逆转。齐王以一己之力连进数毬,将吐蕃人硬是打得抬不起头来。   计时的滴漏落尽,天朝反转,大胜吐蕃。   此事,让齐王一战封神。   就连他骑的那匹平平无奇的白额栗马,也从此有了名字,叫雪落琥珀。   至此,我的闺中好友们已然全身心拜倒在了齐王的石榴裤下,提到他就双手捧心,一脸春色。   只有我,仍旧翻白眼。   自那之后,先帝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中无视齐王,将他接出同春园,给他开了府。   不过没到一年,先帝就又顺手给他落实了封地,让他离京就国去了。   我仍记得那日,阴雨连绵。   比天气更阴沉的,是我那些闺中好友们的脸。她们跑到城楼上,目送齐王远去的车马仪仗,然后来到我家里抱头痛哭,顺便把我偷偷藏在在床底的一小坛梨花春喝了。   她们悲愤发誓,等长大了之后,她们要去临淄找齐王,要嫁给他。   我只得附和说,好好好。   可惜她们想得太美。女子在嫁人这件事上,无论出身大户人家还是小户人家,其实都没有什么做主的余地。她们那时都已经到了及笄之年,果然,没多久,就纷纷许了人。   只有我,因为父亲一心想盼着我嫁入宫中,拒绝了所有的媒人,让我一直待字闺中。   直到有朝一日,天塌了下来。   没有人想到,齐王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了京城。京中的人,无论喜欢他的还是不喜欢他的,不仅要向他跪拜,还要称呼他为圣上。   更没人想到,他当上皇帝之后不久,又成了太上皇。   因为景璘回来了。 第九章 上皇(下)   齐王登基之后,天下归心,迅速恢复元气。   但北戎并不愿见到中原安定。   于是,他们把先帝和景璘放了回来。   先帝在朝中仍有许多旧臣,就算齐王已经登基,在许多人眼里他也仍旧有那么些名不正言不顺,迎回先帝的呼声一直没有断绝。   现在,先帝回来了,朝中迅速分成了两派。一派要拥立复辟,一派要维持现状。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将目光盯着齐王。因为他的任何举动,都有可能让天下再度陷入混乱。   但齐王再度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他自愿禅位,迎回先帝。   这自然让拥护齐王的人感到失望,却让绝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此举十分符合礼制,也最大程度避免了乱事,甚至让许多原来不待见齐王的人,也出来称赞他是贤王。   不过乐极生悲,在归途之中,先帝驾崩了。   这一年来,先帝每日都在忧心和悔恨之中度过,以为返回中原无望,积郁成疾。   而齐王禅位迎他回去的消息传来,让先帝如同一个油尽灯枯之人,突然得了一剂猛药,精神焕发。见到来迎接自己的旧臣之后,先帝更是高兴,与他们抱头痛哭,饮了一夜的酒。   那之后,先帝一病不起,在离他心心念念的京城还有百余里的时候,支撑不住,驾崩了。   扶灵回来的,是一直在北戎陪伴先帝的景璘。临终之前,先帝亲手写下圣旨,将景璘立为储君。   齐王没有食言,以君王之礼安葬先帝,并迎立景璘为新帝。   而景璘则投桃报李,将齐王尊为太上皇。   至此,叔慈侄孝,北戎奸计破产,天下再度迎来大定。   关于景璘为何要将齐王尊为太上皇,说法不少。   大多数人自是称赞此乃尧舜之德,伦常典范。   不过背后的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齐王虽然让出了皇位,却没有让出兵权。朝廷里,也并不是景璘的天下,各处要职,大多由齐王的人担任。景璘的任何旨意都能以皇帝名义行使,不过那是在齐王无异议的前提之下。如果齐王不同意,那么就算只是放个屁也不行。   按景璘的话说,他不过是一只太上皇豢养在笼子里的鸟儿,用线操纵的傀儡。   齐王当上太上皇之后,一直住在洛阳的紫微宫里。   虽然离得远,虽然看上去,长安的朝廷在皇帝手里,可兵权却仍旧在太上皇的手上。,大到朝廷军机要务,小到地方发牢骚的折子,都是先经了太上皇的手,才会送到长安的皇宫里来。   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朝廷,不是在长安,而在洛阳。   故而在面上,景璘对太上皇尊敬有加,将他供得高高;在心里,他则无时无刻不盼着太上皇喝水时噎死,骑马时摔死。   我虽不至于如此,但于情于理,我和景璘都是一条船的。   就在景璘登基之后,我收到了兄长上官谚托人从辽东辗转带回来的信。   那皱巴巴的信纸上,他的笔迹依旧漂亮。   他告诉我,不必为他担心,他还活着,过得也还好。   收到信之后,我只觉长出一口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如今,我唯一的心愿,是洗刷上官家所有的冤屈,让自己和兄长脱罪。 第十章 宿敌   景璘是皇帝,他乐意帮忙。   这两年,兄长写来的信,纸墨越来越好,可见景璘确实是出了力的。   只是上官家的案子,早已经坐实钉死。景璘继位之后,数度要重新审理,却遭遇重重阻挠,动弹不得。当年主张将上官家治罪的人,不会容许上官家再翻身,而太上皇当政之后,他们无一不是墙头草,早早就拜倒在了太上皇的脚下。   所以,要脱罪,这些人不可不除。   至于太上皇。   景璘的敌人,便也是我的敌人,包括太上皇。   ————   历朝历代,所有不掌握实权但又想翻身的弱主,选择都并不多。   景璘也是如此。   当皇帝,最要紧的是兵权。可先帝征北戎的时候,精锐已经消耗殆尽。一年的战乱异常激烈,各地藩镇兵马洗了一轮牌,后来都归服到了太上皇手中。   景璘空有皇位,无依无靠。   幸好,无论什么权,都是由人来执掌的。   所以,太上皇并非没有墙角可挖。   自他登基至今,已经两年。   这两年里,从前的龚昭仪,当今的太后,以皇帝子嗣单薄为由,不断充实后宫。几乎每个月宫中都有新人。   与先帝那美人不问出身的做派不同,景璘的嫔妃,从最小的采女到最高的皇后,每个都来历不凡,最不济的也是出身在地方有些根基,叫得出名号的世家。   朝堂上的官宦,与各路世家密不可分。将世家们拉到自己这边,就等同于让朝臣们站到自己这边。   反正景璘只需要享受美人环伺就好了,稳赚不赔。   在我看来,太上皇要么是太清高,要么就是太不把景璘放在眼里了。   要是我,我会直接让景璘只能在自家亲信中选妃。这样一来,就连景璘晚上梦话说的什么,我第二天都能知道,他想靠联姻翻身,门也没有。   当然,话说回来,虽然景璘野心勃勃,却也不能做得太过显眼。   宫中少不得太上皇耳目盯着,景璘有必要让自己看上去是个又好色又全无主见的昏君。那么他跟哪个嫔妃好,必然不是出于什么深谋远虑,而是全凭身边的小人进谗言。   那个进谗言的小人,便是我。   我虽是个罪臣之女,但作为景璘的发小,太后的救命恩人,这两年,我在宫里过得很是不错。   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嫔妃们要想得到圣上的宠幸,做什么都不如让我在景璘面前说两句好话。   于是,我的玉清观里,每天都有来烧香问道的嫔妃。平日里见了我,每个人都露出亲切热情的笑容,仿佛失散多年的姊妹。   当然,我也并非只帮这点忙。   “你为何突然来见我?”我问景璘,“你不是打算带着一干近臣去云麓宫游春么?”   说到这个,景璘的神色复又变得难看。   “还不是刘温那匹夫!”他说,“朕要将李仕业任命为京兆尹,刘温竟敢联合一干党羽在朝堂上当庭反对,还推举邹承那面首来恶心朕!”   我了然。 第十一章 弹劾   三月没过完,京城里的人们热烈地议论着两件事。   第一件,是宫里又有消息,说太上皇要回来了。   当然,这样的消息,每隔几个月都会传一回。喜欢太上皇的人不少,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少,故而每次有他的消息传出来,无论真假,两边总要来一番口舌之战。   第二件,是关于京兆尹的。   自从去年岁末老京兆尹李芳告老还乡,这个位置便一直空悬着。倒不是因为无人能胜任,而是想当的人太多了,争执不下。   据说,最被推崇的两个人选,一是李仕业,一是邹承。   二人都出身仕宦,为官多年。不同在于,李仕业是皇帝看中的人,邹承是吏部尚书刘温看中的人。   论理说,皇帝想让谁升迁谁就能升迁,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但在本朝,洛阳还有个太上皇。而刘温之所以敢跟皇帝别苗头,就是因为他是太上皇的人。   正当人们在茶余饭后议论着,等着看这两边似乎撕扯如何较劲的时候,这场较量突然有了结果。   邹承出身地方大姓,不过是个小宗旁支,算不得起眼。但他年轻时生得一表人才,还写得一手好字,被京中勋贵韦家看上,做了个上门女婿,从此平步青云。   韦家和刘家是姻亲,刘温得势之后,韦氏也受重用。邹承身为刘温的外甥女婿,半年之内,官阶连升三级,在朝中可谓炙手可热。   不过他有个毛病,便是好色。   妻子韦氏性情刚烈,邹承每要纳妾,都在家中碰一鼻子灰。不过纵然不敢在家造次,他也仍贼心不死,时常偷偷流连青楼伎馆。   就在几天前,韦氏突然带着一干家奴到了城南的丰茂坊里,光天化日之下,将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揪出了大街上,一阵乱棍殴打。这男子,正是邹承,女子则是他养的外室。   对于高门里的风流丑事,人们总是喜闻乐见。故而此事就像一阵风,一下传遍了整个京城。   据说这外室,是邹承两年前从青楼里买回来的,不敢带回家,就养在了外头,还偷偷生了个儿子。韦氏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不知在哪里听到了风声,勃然大怒,挑着邹承去会外室的时候,亲自领人上门捉奸。   对于邹承来说,这祸事显然不仅仅是自己偷腥被正室发现这么简单。   正当风口浪尖之时,朝中的御史突然发难,弹劾邹承在户部任职之时,收受贿赂,贪赃枉法。这弹劾是有备而来,人证物证俱全,在朝堂上一一列出。   众人哗然,皇帝大怒,严令彻查。   这一下,不仅邹承,就连他上头的刘温也焦头烂额起来。当初邹承进户部,也是刘温一手提拔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刘温也不干净起来,接连因为一些旧案被御史弹劾。   至于京兆尹,那更是想也别想了,就在邹承倒霉、刘温被查的同时,李仕业当上了京兆尹,无人反对。   外面的风云变动,并未在宫中引起多大的波澜。   于内宫而言,也有两件要紧事。   第一件,太后的四十大寿要到了。   第二件,外出礼佛兼养病的皇后提前回宫了。 第十二章 中宫(上)   “玄真,近来宫嫔们都在说,皇后是为了整饬内宫才回来的。”兰音儿道,“她们还说,你要倒霉了。”   我坐在镜前,用篦子整了整鬓发。而后,将头上的莲冠再摆正一下,理了了披在后面的长巾上的褶子。   今日,我挑了一身极素净的打扮,淡青色的道袍,膝下露出白绫长裙,确保站在嫔妃们之中不会抢了任何人的风头。   “皇后回宫,与我何干?”我问道。   “自是为了崔贤妃。”兰音儿道,“皇后刚出正月就礼佛去了,才转身,圣上就将崔昭仪封了贤妃,大约连过问一声也没有,中宫怎会不气?宫里都在说,崔贤妃受封是玄真撺掇的,皇后要出气,自不敢到圣上和太后面前去闹,却会来找玄真的麻烦。”   我不以为意,用簪子挑人一点漆盒里的脂膏,轻轻点在唇上。   “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皇后爱信什么信什么。”我说,“人正不怕影子歪,无凭无据的,她不能拿我如何。”   兰音儿还想说什么,我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头:“时辰不早,该去太后宫了。”   春风愈发暖和,宫里的人纷纷收起了厚衣裳,嫔妃们更是迫不期待地换上轻纱长裙,尽显身段婀娜。   不过今日,没有人敢争奇斗艳,全都穿得规规矩矩严严实实,就连最得宠的崔贤妃也收敛了许多。   凤辇从重华门外抬进来,宫人内侍各执仪仗,浩浩荡荡,一路来到太后的安乐宫前。   正在殿内陪着太后说话的嫔妃们听得禀报,一下都噤了声,纷纷站起身来,立在两边。   我侍立在太后身旁,望着皇后从殿外而来。   虽然天气已经暖和了,可她的身上仍披着织锦披风,款款行走之间,微微鼓起,将她的身形衬托出几分高傲的气势。   踏入殿中之时,嫔妃们已经跪拜行礼,悦耳的珠玉环佩之声不绝于耳。   皇后并不看四周,也不看立在下首的董淑妃和新进的崔贤妃,只走到太后跟前,恭敬行礼:“妾拜见太后。”   太后端坐上首,一头浓密光泽的乌发高高梳起。描画精致的长眉下,容光焕发,全无岁月痕迹。   她和颜悦色地让皇后起身,赐了座。   “月余不曾见中宫,不知这些日子,身体如何了?”太后问道。   皇后答道:“谢太后关爱。隆福寺地气温润,又兼佛法福泽加持,妾虽只住了月余,却已觉得身体大好。”   说罢,她让侍从上前,将一幅图纸呈上。   太后看去,见上面画的是一些佛陀造像。   “妾记得,年节时,太后梦靥,有高僧为太后献策,若在岩壁上开凿卢舍那以为供奉,可祛除邪祟,以保安宁。”皇后道,“隆福寺附近正好有一处岩壁,妾想着此事,便请来工匠勘测,说位置岩质皆为上乘,可供造像。妾随即令人作图,此番回来,便是请太后过目。”   太后微笑叹道:“到底是你有心,一直惦记着。只是这造像毕竟花费巨大,如今天下初定,这劳民伤财之事,还是暂且免了。”   “花费之事,太后不必操心。”皇后道,“隆福寺乃皇家寺院,经历代赏赐,庙资丰厚。前些年未受战火祸及,保存至今。住持慧法听闻此事,愿捐出庙资开凿佛像,献与太后。” 第十三章 中宫(中)   太后闻言,露出欣慰之色,却还是摇摇头。   “还是罢了。”她说,“那梦靥虽扰我一时,后面不曾再犯过,便也不必多此一举。”   皇后还要说话,一旁的董淑妃轻笑道:“中宫有所不知,这些日子,上官玄真为太后祈福镇恶,做了法事。自那之后,太后夜夜安眠,再也不曾受什么梦靥惊扰了。”   周围有一瞬奇异的安静。   皇后的长眉一动,似乎终于发现了立在太后榻旁的我,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哦?”她似笑非笑,“竟不知上官玄真还有如此奇术。”   所有人的眼睛也跟着看了过来。   几位嫔妃交换眼神,脸上露出等着看好戏的微笑。   我心里叹口气,只得挽着拂尘上前一步,向皇后一礼。   “中宫谬赞。”我说,“为太后消灾祈福,本玉清观女观分内之责。”   说罢,我转向太后,道:“不过方才太后与中宫商议之事,贫道有几分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抬抬手,道:“你非外人,但说无妨。”   我念了声“无量寿福”,道:“太后明鉴,贫道以为,中宫为太后作卢舍那,不仅并非多此一举,反乃利国利民之大善。”   这话出来,倒是让众人多少有些诧异。   “哦?怎讲?”太后道。   我答道:“去年太后梦靥,贫道夜观天象,见荧惑犯紫微,经数理推算,正是应在了安乐宫。贫道数度祈福,驱除邪祟,亦不过是顺应天意而为之。天象皆有其成因,帝气虚弱,故而荧惑入侵,危及紫微。只有匡扶社稷,强固帝气,方可根除隐患,永保安泰。而中宫在隆福寺营建卢舍那,非但是为太后,亦是为圣上和天下社稷祈福,岂非大善?”   周围又是一片安静。   连皇后的神色也一时定住。   我知道这番话虽听着玄乎,却也是人人都听得懂的。   妃嫔们纵然长在闺阁居于深宫,也都知道景璘和太上皇之间那微妙的关系。   帝气不振,为何不振?自然是因为太上皇。风声鹤唳,关于太上皇的一切都已经成了这宫里心照不宣的禁忌。而我这言语,就差堂而皇之地把太上皇三个字说出来了。   只见太后坐在榻上,沉吟一番,脸上慢慢浮现起笑容。   “玄真有此胸怀,可见道法深厚。”她感慨着,轻轻抚了抚我的手,对皇后道,“既如此,这造像之事,便交与中宫,劳中宫多加费心。”   皇后瞥了我一眼,起身向太后行礼:“谨遵懿旨。”   ——   回到玉清观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沉,似乎又酝酿着一场雨。   当我穿过杏花林,一个影子突然蹿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定睛看去,原来是碧眼奴。   它是一只波斯猫的串儿,当年我回宫之后,在一片荒废的宫室之中捡到的。想来是大乱后,哪位宫嫔的爱宠沦落在园子里,跟野猫下的崽。   碧眼奴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抬头望着我,“喵”一声。   我将碧眼奴抱起来,摸了摸它那又长又软的毛。   这猫儿,喜欢黏人。兰音儿常说,它不像猫,倒是像狗。 第十四章 中宫(下)   “玄真还有心思玩猫。”兰音儿把门关上,忍不住道,“那董淑妃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好端端的,本是太后与中宫的事,她非出面搅和,将玄真推到前面。”   我在榻上坐下,一边给碧眼奴梳毛一边道:“宫中都说崔贤妃是我让圣上立的,董淑妃对我不满,也是常理。”   兰音儿恨铁不成钢:“玄真这是替她说话?玄真也是,她拱火,玄真不理会也就是了,怎还接起了话来?太后虽答应了那造像之事,在众人眼里却是在玄真劝说之下才答应的,皇后心里该怎么想?玄真替她说话,她只怕不会不念着玄真的好,还会在心里又记恨一笔。到头来,吃亏的还是玄真。”   说罢,她愈加忿忿:“宫里那些长舌嫔妃现在该要高兴了,她们平日里就嫉妒玄真,编排玄真这个那个的,若中宫听信谗言来观中兴师问罪,她们也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看着她,打断道:“我平日让你打听外头的传闻,你就打听这些?”   兰音儿嘀咕道:“也不是,不过是顺道听到了,为玄真不值。”   “值不值,我心里有数。”我说,“这等无用的话,你日后听了也只当耳旁风,知道么?”   兰音儿还想分辩,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   一名女冠来通报,说中宫来了。   我愣了愣。   兰音儿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忙低声对我道:“玄真不若避一避,就说去了太后那边……”   我摇头:“刚从太后那里回来,如何又去?宫中人多眼杂,我去哪里,自是有人看在眼里。且不说中宫此来何事,便真是来找麻烦,我刻意躲开,岂非成了做贼心虚?放心,我自有分寸。”   说罢,我对着镜子整了整衣冠,又抱起碧眼奴,打开门,朝外面走去。   ——   皇后虽爱好礼佛,不过并不妨碍她偶尔到玉清观来。   她每次来,都会到藏经阁去。   那是先帝时营造的。其中收藏的经书不少,不乏传世孤本。除了道家黄老经典,还有许多佛家的贝叶经。   太乐署仍在排演,加入了钟磬之声,叮叮当当的。   没多久,我看到了藏经阁外侍立的宫人。   皇后住在昭阳宫,里头伺候的人都与别处不一样,高髻广袖,颇有压人一等之气。   尤其她身边的人,别的嫔妃见了,哪怕正当受宠的,也都要客客气气。   迎面的一位,就是皇后的贴身侍婢佩姈。   她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目光淡淡地扫了扫我怀里的碧眼奴,而后,行个礼:“玄真来了。”   语气清冷,来者不善。   “佩娘子有礼。”我还了礼,道,“贫道蒙中宫召见,特来请安。”   佩姈道:“中宫就在阁中,请玄真随妾入见。”   说罢,她转身而去。   藏经阁足有五层,是玉清观里最高的楼阁。   皇后所在之处,是第三层。   我踏着丝毯上去,只闻得一阵幽香。铜炉里轻烟袅袅,皇后倚在绣榻上,身上斜披着一件锦袍,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册贝叶经。   不过,她没有在读经,而是拿着一把瓜子慢慢嗑着,姿态闲适。   “中宫无量寿福。”我行礼道。   过了一会,皇后终于将手里的瓜子壳放到瓷盘里,转头看了看我。   “你干的好事。”她冷冷道。 第十五章 明玉(上)   我仍神色恭敬:“贫道不知中宫所指。”   皇后没有说话。却看佩姈一眼:“你下去吧。”   佩姈行个礼,退了下去。   没多久,脚步声消失在楼下,我听到轻微的关门声。   藏经阁里只剩下了我和皇后二人,明瓦窗户敞开着,风从外头吹来,太乐署那边的声音又清晰了些。   “佩姈还是老样子。”我说。   “她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老人,比谁都稳妥。”皇后的语气仍清冷,“还不快给我。”   我将碧眼奴放下。   它喵一声,伸个懒腰,而后,跳到了皇后的膝上。   皇后一下将它抱住,脸上的冰霜瞬时消失不见。   “许久不见你了,想我么?”她亲昵地抱着碧眼奴,揉了揉它的长毛,又捧起它的脸,埋头下去猛亲一口,“又胖了,真是个小淘气鬼……”   那声音又甜又腻,笑眯眯的模样,俨然换了一个人。   我无语。   再看了看楼下,确保没有闲人,我在一旁坐下:“你就这么来了,别人都以为你要兴师问罪。”   “我自是要来兴师问罪的。”皇后一边抚着碧眼奴一边说,“不然我扔下隆福寺的好日子不过,回来做什么。”   我:“崔贤妃那事……”   皇后冷笑一声,打断:“她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这般辛苦跑一趟。”说罢,她盯着我,“邹承那事,是你搅的局?”   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并无掩饰,道:“正是。”   “是景璘让你做的。”   我没有否认,道:“你该知道,他想让李仕业当京兆尹,刘温和邹承挡了道。”   “怪不得。”皇后道,“我道邹承那风流事早不撞破晚不撞破,偏偏这时候闹起来,无人暗中挑拨才有鬼了。”   “刘温找到你家求情去了?”我道,“他虽跟你家沾点亲戚,可他投靠了谁人你该清楚,你如今是皇后,还是莫插手的好。”   听得这些,皇后忽而圆睁杏目:“你就知道说风凉话。你以为我喜欢做着这么皇后?莫忘了当年要嫁给他的是你!若不是你父亲从中作梗,我现在还在我家吃喝玩乐养面首!如今你逍遥了,就让我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日日做个傀儡!”   说着,她悲从中来,熟稔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方绢帕,侧过头去拭眼角,声音哽咽:“我就是太好性了,被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欺负……”   她絮絮叨叨,一脸哀怨。   这话似念经一样,每隔一阵子就要听一遍。   碧眼奴“喵”一声,从她怀里走开。   我太阳穴跳了一下,眼睛望天。   ————   皇后闺名萧明玉,是我的旧友之一。   兰陵萧氏是前朝的显贵门阀,虽然到了明玉父亲这一代,已经不如上官家根基大,却也是京中举足轻重的高门。   明玉的先祖和上官家先祖一样,曾跟随开朝皇帝出生入死。开国之后,他们家封鲁国公,上官家封郑国公,子孙世代荫袭。   两家一向交好,还曾联姻。论亲缘,明玉是我的曾祖父的外甥的继室的儿子的三女儿。   她的父亲鲁国公萧纯,与我的父亲上官维关系极好,在朝中也是我父亲一派的。因得这渊源,我和明玉自然也从小玩在了一起。 第十六章 明玉(下)   当年,我父亲虽然一心想将我嫁给太子,却也不想让景璘这肥水流了外人田。可惜上官家只有我一个适龄的女儿,亲族里配得上景璘的闺秀也已经个个早定了人家。他想来想去,看上了明玉。   于是在他的撮合之下,景璘和明玉定下了亲事。   这事,景璘很是不满。得知定亲之后,他怒气冲冲来找我,说我父亲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竟然塞给他一个假清高又毫无情趣的书呆子。   明玉比他还不满。   她是家中最小最得宠的女儿,从小跟别的闺秀不一样,喜欢逍遥自在,觉得成婚嫁人没意思得很。所以每次有人上门提亲,明玉总要胡搅蛮缠一番,仗着父母疼爱,把媒人推了。就在她做着一生留在家中享清福的春秋大梦之时,先帝给她和景璘赐了婚。   明玉喜欢读书不假,不过并非什么书呆子,也并非毫无情趣。   其实,她什么都懂。我甚至是从她这里知道了原来太子和陨国公家的二公子那般亲密,就是传说中的断袖。   除了喜欢读书,明玉还有两个爱好。一是看马毬,一是看男人。   在她看来,男人脸生得好不是什么稀奇事,脸和身形兼具才能称得上君子之风。而无论生得如何,不会打马毬的男人与残废无异。   所以,景璘虽然长得也很是不错,但在明玉眼里,他不但薄情还连马毬也不会打,简直残废不如。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帝和皇后关系冷淡。若非必要,皇帝不会踏入皇后的宫里;皇后也总是一副出世之态,动不动就到隆福寺里去礼佛。   至于我,明玉和我明面上是对头,每次见面,都要做出一番不对付的架势。   道理很是简单。   萧家当年是上官家一系,如今继承了上官家的衣钵,东山再起,自然会引起许多人的忌惮。尤其是从前那些力主扳倒上官家的人,他们知道萧家和上官家的关系,无时无刻不防备着萧家会替上官家报仇。   无论英雄、枭雄还是狗熊,都知道在真正做大之前,要韬光养晦少树敌。   萧家也一样。   所以只要宫里都在传萧皇后为了皇帝跟上官玄真争风吃醋成了死对头,外头的人才会安心下来。   这个,我无所谓。   反正太后也不喜欢明玉,作为太后这边的人,我和明玉相厌相弃,她是乐见的,对我并无坏处。   “听说上月殁了的周美人的儿子,你要接到昭阳宫去了。”我说,“皇后该做的事,你可是一件不落。”   “你以为我乐意?”明玉收了帕子,瞪我一眼,“要不是为了萧家,我才不受这罪。你那发小可是个水性杨花的,将来后宫里少不得一堆皇子皇女,我若没有,将来岂非处处受人诟病?那些什么淑妃贤妃昭仪美人的,想母凭子贵上位,做梦。”   我说:“既然如此,你是皇后,自己生一个不好么?”   “跟他生?”明玉冷哼,“他不配。”   我:“……” 第十七章 同盟(上)   在景璘回来之后,明玉当了皇后,萧纯不仅是国丈,还是右相,收拢了上官家留下的势力。所以在景璘面前,明玉的腰杆向来很直。   她自嘲道:“我和那韦氏,当初也同为京中闺秀,如今我做皇后,她嫁为人妇,论理,该是我比她高人一等。可她丈夫偷腥惹草,她能上门扇耳光;我丈夫光明正大收了这六宫粉黛,我却要贤惠大度忍气吞声,也不知究竟是谁高人一等。”   我摇头:“所以男子们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书多便愈发想得多,会被那些道理烦死。”   明玉嗤之以鼻:“你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断然道,“我又不爱读书。”   明玉又瞪起眼睛,忽然,似听到了什么,望向窗外。   “你听到那些乐声了么?太乐署可是在排演入阵曲?”   “正是。”我说。   明玉目光一转,露出讥诮之色:“他一定很是不高兴,对么?”   我看着她:“你难道高兴?”   “我为何不高兴。”明玉说,“那可是太上皇,当年我们都爱看他。”   “那是你们。”我说。   明玉不理我,继续从盘子里抓起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望着窗外的春光,满面憧憬:“我还记得我当年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马毬场上,他十七岁,堪堪大我三岁。那时你在宫学里天天能看到他,我们求你带我们进来,你就是不帮……”   我拿下她手里的瓜子:“你总是这样,激动起来就嗑瓜子,牙齿会变难看。”   明玉抢回去:“难看又如何,要不是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牙齿再难看也有大把面首服侍!”   我识相闭嘴。   明玉望着窗外的春光,瓜子嗑得愈发响,满面憧憬:“我最记得清楚的,就是他在马毬场上驰骋之时,嫌弃身上衣裳碍事,一把扯了,啧啧……”   我冷冷打断:“你到底站哪边?”   明玉不满地用眼神剜我,仿佛刚刚被我吵醒了美梦。   “你怎么那么厌恶上皇,每次提他就似被谁踩了尾巴一样?”她说,“我记得你家当年的事跟他并无瓜葛。”   我冷冷道:“纵然与他无干,当年的奸人都投了他,就活该让我厌恶。你也一样。他赢了,不但你当不成太后,萧家恐怕也不能再风光下去,你可得想清楚些。”   这一次,明玉没有反驳。   “也是,太上皇还是死了的好。”她将瓜子壳丢到边上,一脸惋惜。   我说:“你来找我,既不是为了崔贤妃,也不是为了刘温,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玉终于恢复了正色。   “你知道黄门侍郎张廷佑么?”   “知道。”我说。   “我兄长萧翰打算取而代之,你可有良策?”   我看着明玉,不答反问:“你可知,张廷佑是左相董裕的人。”   左相董裕,便是董淑妃的父亲。   明玉用指甲轻轻将一片瓜子壳掰开:“所以,要弄掉他,事情不可不大。当年,董裕可是诋毁上官家的主谋之一,靠着投奔太上皇,如今当上了左相。他就坐着你父亲当年的位置,难道你甘心么?张廷佑也不干净,当年为董裕鞍前马后地跑,才混得如今这黄门侍郎。张廷佑出事,董裕也会像刘温一样惹下一身骚,岂非皆大欢喜?”   这就是明玉的与众不同之处,我的心思,她全摸得着。   当年扳倒上官家的那些仇人,如今也在跟萧家争权夺利。   从这一点上说,我和萧家算得同盟。 第十八章 同盟(下)   “你找到我,恐怕是遇到了难处。”我说。   “正是。”明玉道,“张廷佑这人,虽是走狗上位,可任上倒是没什么错处。我父亲查了半天也没抓住什么把柄。我想来想去,觉得还不如来问问你。这两年,若不是你出谋划策,景璘也不能笼络起来那么一批人不是?”   我没有否认,轻轻捋着拂尘,道:“不过都是些我父亲留下的关系罢了。”   明玉看着我,不接话,只道:“你这般胸有成竹,想来是有办法。”   我说:“张廷佑行为算得检点,没什么可指摘的,不过他的家人可大不一样。张廷佑的儿子张芾是个不长进的,靠着父亲得势,整日寻欢作乐,染了一身恶习不说,还欠下了数百万钱的赌债。”   “这算什么事。”明玉皱皱眉,“区区钱财罢了。张廷佑是黄门侍郎,上头有董裕,再上头还有太上皇,再大的窟窿也有的是本事弄钱堵上。朝中得势的官宦,从来没有谁是因为欠债身败名裂的。张芾的赌债弄得人尽皆知又如何,不会祸及根本。”   “赌徒纵然不会因为赌债身败名裂,也会因为想翻盘身败名裂。”我说,“如果惹得民怨沸腾,连太上皇也不能帮他呢?”   明玉愣了愣:“怎讲?”   “太后寿辰,要在芙蓉园开马毬赛,与民同乐。到时,会邀请突厥使臣与本朝子弟竞技一场,你知道么?”   “知道。”明玉道,“突厥这些年十战十败,这场八成也是要输的。”   “所以,这场的赔率已经开到了一赔三千。”   明玉的目光动了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望着我,有些吃惊。   可她想了想,随即道:“你“张芾此人,怕也不是傻子。这事的后果,他不会想不到,就算设下陷阱,他也未必愿做。”   “不必他亲自动手,我们替他去做便是。”我不紧不慢道,“自从当年齐王打败吐蕃,便是经历了动乱,我朝马毬也从未输过胡人。这次上场的人,都是从太上皇执掌的诸卫里挑选的,那照管毬队日常之事的差使,就是张芾接下了。你说,这场若是输了,百姓会答应么?如果这时候捅出张芾欠了巨债的事,会如何?”   明玉了然,看着我,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好奇:“我记得你父亲当年曾说,你家数你鬼心思最多,若是个男子,必是官场的油条。我那时不信,现在才明白果然知女莫若父。这些邪门歪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   “这些消息都不是秘密,市井之中一问便知。”我说,“至于邪门歪道。逃难逃多了也就会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明玉看着我,目光定了定。   “说得好像我不曾逃难一样,嘁……”她翻个白眼,语气却已然弱了些。少顷,她站起身来,道,“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下了,剩下的我自会去做。天色不早,宫里还有一堆鸡毛蒜皮等着处置,我先回去。”   我颔首。   明玉看了看碧眼奴,有些不舍。   “跟我回去吧。”她对它说,“我那里有大鱼大肉,好过在这道观里吃斋。”   我一把抱过来,正色道:“我这里也有肉吃,不劳中宫挂念。”   “小气。”明玉道。   说罢,她转身离开。   可没走两步,似又想起什么,脚步顿住。   “有件事忘了问你,”她看着外头的风景,不经意地理了理云鬓,“你兄长,近来给你捎信了么?”   我愣了愣。   “上月来了一封。”我说,“他在那边过得不错,因得会书写,在官衙里得了个整理文书的差使。不过因得是犯人,没有工钱,也不能随意走动,只是衣食管够。”   明玉的唇角抿了抿。   “那就好。”她轻声道,说罢,不再多言,走下楼去。 第十九章 寿辰(上)   春末夏初,虽时常有雨,但天气凉而不热,很是宜人。   太上皇究竟会不会来长安这件事,跟从前每次的结果一样,议论了十多日就再无后续。如今,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太后的寿辰。   从前在先帝时,一个太后寿辰并不会成为什么新鲜事。   毕竟先帝爱好聚宴,莫说寿辰,平日里心情好些也总会邀请大臣亲贵到宫中宴饮。逢得寿宴之类的,更是每年都有,绝无错过。   景璘是个孝子,登基以来,他便有意好好为太后操办寿辰。可太后性情节俭,说天下经历了前年的大变故,正恢复元气,天子更当风行节俭,切莫大操大办,一再推却。在太后的表率之下,无论宫中还是民间,便是逢得岁时节日,也不敢铺张。   也就今年遇到这整四十的大日子,太后才终于松了口,让宫中开宴。   对于京城的官宦贵胄们来说,这无异是一桩新气象,还带着某种预示。   先帝时那和乐美好的时光,似乎又要回来了。   于京中百姓而言,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芙蓉园里的马毬赛。   芙蓉园是一处皇家苑囿,在长安城外郭的东南角上,毗邻曲江池。   多年以来,芙蓉园的马毬赛就是长安城里的一大盛景。   每逢节庆,皇帝为表与民同乐,便会带着后妃儿女驾临芙蓉园,与臣民共赏赛事。   当年还是齐王的太上皇那封神一战,就是在芙蓉园里。   可惜因得前些年战乱,芙蓉园里的马毬赛就停了。新帝登基之后,厉行节俭,这盛事也不曾再开。如今要办马毬赛的消息传来,京城上下皆为之一振,人人都等着到时候去观赛,凑一凑热闹。   太后寿辰这日,一大早,天空就飘起了细雨。   远远望去,宫城高耸的城墙和巍峨的城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轻纱半掩,让躲在后面的一切愈发显得诱人而深浅莫测。   不过很快,浓云散开,太阳露出些脸来,将宫中和各处苑囿映得春光明媚。   太后的寿宴,就设在芙蓉园里。比起先帝时动辄大张旗鼓地带着百官贵眷到郊外各处行宫游幸宴饮数日,可谓简朴。   马毬场边上,有连绵的楼台,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叫摘星楼。   它巍峨高耸,有复道与左右楼阁练成一片,颇有天宫金阙的恢弘之气。坐在楼上,近处的马毬场和远处的曲江春色皆尽收眼底。   今日,摘星楼与周围楼台皆装点一新,张灯结彩。来向太后祝寿的人,比年节朝贺时还要多。   除了内外命妇,百官宗室也来了不少。太后喜欢孩童,还特地允许众人带上家中儿女。芙蓉园里到处笑语声声,是景璘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热闹。   来观赛的百姓更是百倍于达官贵人。张目望去,下方的马毬场边上,更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数以万计,黑鸦鸦的一片。   龚太后端坐摘星楼的殿阁之上,接受众人朝拜。   她身着礼衣,虽一贯的无多赘饰,却自有威仪,雍容华贵。   景璘坐在一侧,陪着太后一道接见众臣。   明玉坐在另一侧,高髻上的钿钗珠玉生辉,绛唇点得恰到好处,将略显清冷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明媚。   我这玉清观住持,也算得女官,故而跟六尚等女官们一起坐在皇后周围。   外臣家眷以及一众外命妇依次拜见太后,隔着玉阑珠帘,宫中五品以上的内命妇们陪坐着,观望着这难得的场面,交头接耳,小声说笑。   方才,明玉的母家萧氏和董淑妃的母家董氏已经拜见过太后。崔贤妃的父亲崔如海虽然还在南边镇守,但她的母亲贺氏已经得了诰命,也得以到宴上来拜见太后。   太后和颜悦色,与贺氏说了一会话,听说她有些咳嗽之症,便向内侍吩咐道:“太医署的陈同昌乃此症圣手,让他去将军府为夫人看一看。还有岭南新进贡的那些橘红,也送些过去。”   内侍应下。   贺氏面露喜色,连忙谢恩。   珠帘后面,崔贤妃也满面笑意,手习惯地覆在小腹上,喜不自胜。   董淑妃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对一旁的嫔妃说:“还是体弱些的有福气,像我父母那般身体康健,便从来无福受赐什么太医什么贡物的。”   旁边的嫔妃附和道:“正是。前番那蜜柚,也是岭南进贡的,圣上不给别人,独独只赐给了淑妃。”   这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堪堪能让这边听到。   明玉正品尝着糕点,眼睛也不抬,将佩姈唤来。   “宫里的那些岭南蜜柚,还有么?”她问。   “还有些。”佩姈道。   “送到国公府里去,赐给家奴。”明玉淡淡道。   佩姈应下。   珠帘后面倏而无人出声,终于耳根清净。   明玉继续翘着兰花吃糕点。   女官们交换着眼神,似乎都在为平日里不拿正眼看人的董淑妃吃瘪而高兴。我无暇理会许多,只将眼睛看着摘星楼的下方。   马毬场上,越来越热闹。巳正,大鼓一齐擂动,在欢呼声之中,马毬赛开场了。 第二十章 寿辰(下)   上场的有好几队,健儿们皆从宗室、官宦以及南北衙诸卫之中选拔。   京中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盛大的马毬赛,无论士庶贵胄,都看得津津有味。   两场之后,气氛更是炽热。   因为第三场,便是人们最爱看的本朝子弟对阵外邦。   突厥曾经在马毬上颇为强悍,与天朝对阵互有输赢。不过这些年,突厥流年不利,王庭频频更迭,内乱不断,以至于突厥的马毬一落千丈,与天朝对阵,每每败绩。   此番太后寿辰,突厥的使者也刚好来到,索性就在芙蓉园里切磋一场。   也因得是太后寿辰,鸿胪寺不敢懈怠,早早安排了上场的健儿,好生习练。   待得上场时,只见天朝这边选出来的都是精兵强将,突厥那边的也个个膘肥体壮,不输天朝。   不过历年战绩在此,无人怀疑,天朝会再赢一次。   看客们愈加兴奋,两队堪堪上马,四周便已是人声鼎沸,助威的喧闹如排山倒海。   锣响开毬,马毬高高飞起,两边人马激烈争夺起来,场中弥漫起尘雾。   但一刻之后,众人便发现了不对劲。   天朝这边,竟是渐渐陷入了颓势。人倒是无碍,上场的马匹却似得了瘟病一般,有的当场拉稀,有的跑着跑着就失控起来,将好几个健儿摔了下去。   人马伤了,自是有替补的,但打乱了章法,场面就走向了崩坏。一阵混乱之后,突厥人连进数毬,遥遥领先。   场边的人,包括摘星楼上的贵胄官宦,皆一阵哗然。   “今日难道要输?”我听到旁边的尚宫不可置信地小声嘀咕道。   上首的景璘已然有些坐不住,将内侍召到跟前,询问情形。   四周都是议论之声,不安和狐疑迅速蔓延。   坐得最定的,只有我和明玉。   我朝上首瞥了瞥。   明玉显然跟我一样的平静,目光交错,我看到她唇角勾了一下。   董裕。   我转回来,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刚才,董裕以左相之尊步入摘星楼,一路受人恭敬行礼的模样,仍在脑海之中。   那得志的模样,每在眼中停留一瞬,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仍记得当年,此人在父亲面前的卑微之态。而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当上官家上上下下都悲痛万分之际,董裕趾高气昂地来到我家里,宣布父亲误君误国,罪大恶极,要将上官家全家羁押,听候发落。   我的世界,便是从那一刻开始崩塌破碎。   如果说,要将自己和兄长从罪狱的泥沼里救出来,便要将当年这些曾经落井下石的人一个个踏碎,那么我乐意之至。   来到摘星楼之前,我到姑母的牌位前进了香,让她替我给父亲带话。我郑重立志,不止刘温、张廷佑、董裕,其他的仇人,我也要一个一个……   “那……莫不是太上皇?”   神游之际,一个声音忽而传入耳中。   我愣了愣,回过神来。   只见场上仍然喧闹,却已然与方才那夹杂着不甘和怒气的气氛大不一样。   一队新的人马正驰骋上场,补充进了已经师劳兵疲的天朝队伍之中。   远远望去,那领头之人身形矫健,胯下一匹栗色骏马,跑得飞快,直穿中场。   “……太上皇!真是太上皇!”   我听到有人在兴奋地大喊:“太上皇来了!”   马毬场周围,如同水落沸油一般炸开。就连摘星楼上,也有不少人露出了喜色。   我蓦地站起来,定定望着那边。   嘈杂声中,耳边似乎回响着当年的话语。   ——我会回来,你信么? 第二十一章 摘星(上)   太上皇的出现,如同在惊涛骇浪之中投下定海神针,阵脚迅速稳住。突厥人的大好势头,如同撞上了岩石的薄冰,一下破碎。   随着高高飞起的马毬一次又一次投入突厥毬门,看客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滴漏过半之时,比赛就已经没有了悬念。   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眼睛只跟着栗马上的那个身影飞奔,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迎来热切的喝彩。   上首,景璘和太后的神色,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之中平静下来。   内侍为太后呈上新沏的茶,太后接过来浅抿一口,眼睛始终不曾离开赛场。   景璘面无表情,迎手上,他的手指蜷起,骨节微微发白。   将近正午,日光煌煌。   栗马经过摘星台下,额头上的白斑白得耀眼。   他纵马驰骋,单衣被封吹得鼓起,健壮的体魄若隐若现。一双长腿紧紧夹着马腹,疾风撩动,布料紧贴,动静之下,可见肌肉贲张。   突然,他追上马毬,回身将毬杖一挥。   马毬入网,欢呼之声再度如海啸一般淹没了芙蓉园。   我听到身边的女官们一阵抽气,似乎想像下面的百姓们那样露出倾倒之色,却又不敢发出声音。   明玉又嗑起了瓜子,清脆作响。   突厥勉力抵抗,终于还是落败。众目睽睽之下,太上皇下了马,走向突厥使臣。使臣们虽败绩,脸上却毫无颓丧之色,个个笑容满面,恭敬行礼。   从侍从手中接过酒来,赐予双方健儿,与之共饮。   场边又是一阵热闹的声音。   纵然不曾坐在那些百姓中间,我也知道他们必是在称赞太上皇风度过人。   身旁的女官们也在忍不住小声议论着。   一口气堵在胸口。我强自镇定,拿起案上的茶杯,灌一口茶。   太上皇见过使臣之后,未曾更衣,却转身径直往摘星楼而来。   楼上众人似如梦初醒,一阵骚动。   先前那为本朝获胜而欢欣鼓舞的气氛荡然无存。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不尽相同,有人高兴,有人忧虑,更多的人犹疑不定。   已经列坐的宾客们自觉起身,随着那身影踏着玉阶出现在楼上,自动分开了道路。   两年前,在景璘的登基大典之后,太上皇就去了洛阳。   所以对于朝臣贵胄们来说,如何在太上皇面前执礼,仍然是个新鲜的学问。   最高兴的,当属左相董裕和吏部尚书刘温等人。   尤其是刘温。   他率先跪下,高声大喊:“臣等拜见上皇!”   如此激动,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救兵到了。   董裕等人皆跪拜在地,得了这个起头,无人敢怠慢,一时间,摘星楼上跪倒一片。   太上皇踏入殿内,单衣外,披着一件胡服。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似要触及之时,我眉观眼眼观心,随着周围的女官一道行礼。   嗑瓜子的声音早已经停了。   上首,景璘已经搀着太后起身,降阶而下。   “拜见上皇。”太后微笑,向太上皇款款一礼,眉目和蔼。   景璘看着太上皇,目光不定。   正当我担心他会不合时宜地展现骨气的时候,一瞬之间,那面上锐色尽收。   他从容地跪下,向太上皇一拜:“拜见太上皇。”   太上皇看着景璘,伸手将他扶起,微微笑了笑。   因为方才在马毬场上挥洒一把,他的发间仍透着汗水的光泽,却让那双眼睛愈加炯炯有神。   “不必多礼。”他说,“两年未见,不知嗣皇帝和太后可安好?”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金石般铿锵有力,带着雄浑的底气,纵然站得远一些,也能听得清楚。   “嗣皇帝”三字说出来的时候,我几乎能感觉到周围人的呼吸都窒了一下。   “劳太上皇挂念,宫中朝中一切安好。”景璘道。   太上皇颔首,又转向太后,道:“朕久居洛阳,未曾到京中探望,多有疏忽。朕刚巡边归来,路过秦州时,闻得太后大寿,特过来贺寿。”   四周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天底下,按理说只该有一个皇帝。可这摘星楼上,有两个人管自己叫朕。   太后的神色慈祥而恭敬,道:“上皇关怀,妾虽喜不自胜,却诚惶诚恐,万不敢当。”   皇帝和太后亲自执礼,殿上那微妙的气氛显然缓和了许多,我似乎听到了许多心放下来的声音。   堂下的乐声又起,随着乐师们卖力地演奏,笑容已重新回到了众人的脸上,只不过多了些一言难尽的心照不宣。   谁也没想到,这场寿宴成了太上皇拜宴。   太监们抬来御座,上首格局为之一变。太上皇端坐正中,太后和皇帝分坐两旁。   两边坐着的人各是衣冠楚楚,而在那最尊贵的位置上坐着的人,却穿着一身胡服,且刚从马毬场上下来。   不过纵然如此,太上皇也并无衣冠不整之态。群臣来拜见时,他神色从容,侃侃而谈,甚至知晓每个人的名字和官职。   景璘的神色愈发不好看。   朝中职官时常变动,他纵然是皇帝,也不会对每个朝臣了如指掌。而太上皇远在洛阳,并不临朝,看起来竟是比他还清楚。   心中不由有些同情。   我知道,景璘和我一样,平静的外表下,已然是一只炸了毛的猫。   太后显然比所有人都沉得住气。她面带微笑看着董裕等人拜见太上皇,一通奉承,仿佛太上皇才是真正的皇帝。   “上皇难得回京一趟,还是要多留些日子才是。”拜见的大臣们退下之后,她也放下手中的茶杯,向太上皇道,“只是建章宫究竟老旧,还未来得及修葺,不知上皇之意……”   语气停顿之间,意思不言而喻。   当年太上皇继位,宫中的主要宫室都多少有些损毁,只有建章宫完好,故而他一直住在建章宫里。后来他让位成了太上皇,建章宫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太上皇在京中的居所。   太后这话,明面上是与太上皇商量居所之事,实际却是表明京中没有让他体面入住的去处,顺便再打探打探的口风,看看他想在京城里待多久。   最好,他能够嫌弃建章宫不好,马上滚回洛阳,大家清静。   太上皇却并未露出犹豫之色,道:“朕方才路过北府大营,见馆舍齐备,营造甚伟,可堪驻跸。既然京中宫室不曾备好,朕宿在北府大营之中,当是无妨。”   北府大营,是京城禁军最重要的治所,也是这两年来,景璘一心一意想掌握在手的地方。上次传说太上皇要来的时候,景璘就特地跑到北府大营里观兵,以示天威。   而现在,太上皇不仅真来了,还要直接住到北府大营里。   不仅景璘,太后的笑意也凝在唇边。 第二十二章 摘星(下)   太上皇毕竟刚刚从毬场下来,与景璘、太后以及群臣们说了一会话,便更衣去了。   他虽离开,摘星楼上却并不曾因此平静下来。   下面的众人交头接耳,一片嗡嗡之声。太后则唤来执掌宫事的职官,令他们将一应御用之物送到北府大营去,安顿太上皇圣驾,万求周全。   虽然乐舞照旧,但似乎没有人再存着那祝寿的心思。   没多久,太后就离开了宴席。景璘跟着离开,临走前,朝我看了一眼。   我知道,他又该找我听他骂人了。   “天杀狗x的田舍汉臭无赖!”摒退周围闲人之后,景璘将一只碧玉花瓶狠狠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脸色比瓶子碎片还要铁青,“朕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这话当然是泄愤。我知道就算景璘当时就算手里有剑,也没有那个胆子。   我没答话,只将地上的碎片拾起来。   这是蜀地进贡的,这么大一只瓶子所用的玉料,足够五家富户的家资。若在平时,我定然会将景璘臭骂一番,跟他说说我当年逃难时一个钱掰成两半用的窘迫。不过今天不是时候,因为我也想狠狠地砸一砸什么东西。   “你怎不说话?”景璘不满,“你莫非觉得朕不该发火?”   我说:“你该想想,他为何突然回京。”   景璘“哼”一声,道:“还能为何,自是为了来恶心朕。”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摇头,“他要恶心你,办法多的是,不必亲自跑来。”   景璘又瞪起眼睛。   我安慰道:“你就算在这里骂破天也骂不死他,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往好处想,从前,你我都想着如何将他扳倒,但苦于他在洛阳,无从下手。如今他来了京里,岂非是自己送上了门?”   这话有了用处,景璘的目光一动,面色好转过来。   “他到京城来,必是有要紧之事。”他沉吟片刻,似明白了什么,“莫非是为了刘温邹承之事?”   我说:“八九不离十。邹承想来还够不上,可刘温是吏部尚书,你动刘温,他坐不住了。”   景璘“哼”一声,却已然振作了起来。   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看我:“他越是坐不住,朕越是要弄。不但刘温,连董裕朕也要弄下来。”   这话对我胃口。   我点头,鼓励道:“正是。”   “刘温的案子办得终究太慢,不过他如果要插手,那是正好。”他目光炯炯有神,“你不是说,刘温的胞弟刘潭在襄阳横行霸道,惹出了命案,乡人因此闹了起来,对么?”   我颇感欣慰。真遇到了事,景璘还是愿意自己动脑子想想对策的。   “对。”我说,“那些苦主要到京中来敲登闻鼓,早已经上了路,不日就会到京。”   景璘颇是欣慰,看着我:“阿黛,你什么都能想到前面去。”   我微笑:“莫忘了日后将他们人头留下,我要给父亲上坟。”   ——   由于太上皇突然出现,太后这寿宴,一下有些乱套。   景璘跟我说话没多久,外头就有内侍禀报,说太后召他。   我知道太后必是已经强作镇定地将喜迎太上皇的模样演足了,接下来,就该是这母子二人闭门商议的时候了。   景璘没多言,匆匆而去。   今日跟随我到芙蓉园里来的,是兰音儿。外头并不见她,我找了好一会,发现她跟几个宫人坐在花园的一角。   那几名宫人,看着有些面熟,都是当年先帝时就在的。她们叽叽喳喳,不必走到跟前,也能听清说的是什么。   “……但凡当年在宫里伺候过的宫人,谁不惦记他。”一位宫人用绢帕绕着手指,望天感慨,“我也记得他当年出入宫中时的模样。每逢此时,告病的,如厕的,临时有事的就多了起来。”   另一人说:“我还曾跟着几个姊妹躲在御花园里躲了半日,就为等着他从那里经过,被蚊子咬了浑身的包,回去还被阿监责罚。”   兰音儿不解,凑过来道:“姊姊们说的也太过了些,打球打得好又生得好看的年轻人,也不是没有,譬如陈国公府的靳三公子……”   “靳三公子算个什么?庸脂俗粉。”   “就是。无论身量和模样,哪一样比得过太上皇。他打马球哪里好了,跑一圈下来便气喘吁吁,也不知一群人吹的什么。”   兰音儿不服气:“可靳三公子文采好,吟诗作赋样样出色。”   众人更是嗤之以鼻。   “我若有钱养一帮门客,我也吟诗作赋样样出色。”   一个宫人笑嘻嘻地点了点兰音儿额头:“你还小,懂得什么。文采好有什么用,男子最要紧的可是体力。”   说罢,众人窃笑,又继续露出花痴之色。   “我那时候想到他那肩膀那腰身,心中便觉得哪怕是能跟他春宵一度,入宫受这一遭罪也是值了。”   “我也是……”   就在她们胡诌起什么手大手指长代表本事好之类的话时,我再也听不下去,翻个白眼,打算找个能正经说话的。   芙蓉园很大,宫殿连绵,能与宫城中的殿阁比肩。   太后、皇帝、皇后在芙蓉园之中都有游幸下榻之所,且相隔不远。故而走出景璘的长庆宫,不须走多久,我便望到了明玉的韶华宫。   不过,我并不进去,因为我知道明玉不在那里。   我转进一条小道,花影扶疏,鸟雀啼鸣,一道溪水从面前蜿蜒流过。石桥上的青苔刚刚被整治过,并不怎么滑。我过了桥,没多久,就看到了佩姈。   她如往常一般神色清冷,行礼之后,将我带到了身后的亭子里。   与从前一样,她已经摒退侍从,一个人在这里等着我。   石墩上覆着五色织锦垫子,她坐在上面,慢慢嗑着瓜子,若有所思。   我并不废话,开门见山道:“给马匹下药的人手脚干净么?若有什么蛛丝马迹,速速清理,切不可留下把柄。”   “这不必你交代,我父亲自会去办。”明玉说罢,抬眼看我,神色严肃,“他进第五毬之时,你也在场,是么?”   我不明所以:“正是。”   明玉目光深远:“那时,他的衣领敞了开来。你说,他是不是比从前又俊了些?”   我:“……” 第二十三章 梳妆   虽然太上皇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但今日是太后寿辰,该办的还是要办。   芙蓉园为百官贵胄们准备的游乐一样不少,众人也并不早早离去。我知道,那些朝臣们,大约比景璘和太后还急着想知道太上皇突然回京之后的打算,毕竟这关系着将来自己在朝廷里怎么混。而芙蓉园的高墙之外,恐怕京城的百姓们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太后没有给外人看热闹的机会。专门为招待太上皇而设的宴席改在了承恩殿,用的是家宴的名头,出席之人也全都来自于宗室。   我来到太后休憩的景和宫时,她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一名宫人为她捏着肩。   听得动静,太后睁眼。见是我,坐了起来。“你来了。”她坐挥挥手,让宫人下去,对我说,“我久不见你,方才还想让人看看你在何处。”   我走过去,将手中的食盒放下,道:“我去了一趟庖厨。先前太后一直忙碌,必是又不曾好好吃什么东西,我便让他们做了些太后爱吃的点心,垫上一垫。”   太后看着食盒,眉头微微舒展,保养得宜的脸上有些欣慰,却露出了一丝疲色。   “到底是你知道冷暖。”她拉过我的手,抚了抚,道,“你如何?可用了膳?”   “我用过了,太后不必挂心。”   说罢,我将一张小方案挪到榻上,又将食盒里的点心一碟一碟摆好。   太后吃了两块,却似吃不下去,将牙箸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阿黛,”她说,“世事何以总是如此艰难?”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   “太后不必烦心。”我安慰道,“即便太上皇到京城来,也改变了不了什么。这两年,圣上已然小有气候,再不是那孤独无依之人,岂非比两年前好多了?如今在京城,圣上和太后才是主人,太上皇是客人,不然,他何以住在芙蓉园而不是皇宫里?”   这话显然颇得太后的心,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颔首道:“还是你通透。”   用了些膳,太后的精神好了些,不打算再休息。   “我这头发有些乱,你为我理一理。”她说。   说实话,她的头发仍齐齐整整,一点不乱。不过我知道她的心思。   稍后,她便要到宴上去见太上皇,万要严妆华服,不能少了半分气势。   说来神奇,以前,我从来不曾自己梳过头。在我看来,为我梳头的侍婢们应该多少会点法术,竟能让我那头又长又滑的头发听使唤,好好变成发髻待在脑袋上。   落罪时,我以为自己会像个废物一样,连最起码的齐头整脸也做不到。   但后来,真的一件事一件事自己做,我发现,这也不是那么难。   譬如梳头。   出家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太为打扮花心思,我可以经年累月只琢磨一种发式。结果就是太后也很喜欢我为她梳头,说我懂得如何将那最死板的发式看上去不那么死板。   坐到镜前时,太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阿黛,”她说,“我可是老了?”   这跟景璘问太上皇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太后这是哪里话。”我说,“太后这摸样搁在外头,只怕追着提亲的人有不少。”   太后一笑,道:“也就你敢拿这哄孩童的话来当着我的面说。我都四十了,万不能与年轻人比较。”   我说:“这可不是哄太后。今日来为太后祝寿的贵妇们多了去了,多光彩照人的都有。可我看下来,没有谁能比得过太后的。太后的脸上一丝皱纹也不见,头上一根白发也没有,不是年轻人又是什么?”   太后嗔道:“胡言乱语。”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神色却已经好转了许多。   我笑笑,继续给她整理发髻。   “阿黛。”过了会,她说,“我记得当年,先帝曾与我说,他想将你许配给齐王。”   我的手微微顿了顿,瞥一眼镜子,道:“太后怎说起这个?”   “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她说,“那时,他说了这话不久,就北伐去了。我常想,如果那时真成了,你也不会被你父亲连累落罪,受那许多苦。说不定,靠着当年的齐王,还能把你们一家救回来。”   我垂眸看着她的发髻,将一绺头发梳拢,微笑道:“太后这也想得太好了些。我家落难时,齐王还在齐国。或许,他生怕扯上这一门落罪的亲戚,先把了我休了也未可知。”   太后道:“我那时也觉得先帝也是老糊涂了,京中皇子和宗室才俊那么多,怎会为你挑个齐王?我还记得那时,你很喜欢阿璘。从小到大,你每每入宫来,总要找他。”   我愣了愣。   太后笑了笑,道:“我与你说这个,是因为我还常想,若当初嫁给阿璘的是你,不知该有多好。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看阿璘好好的,身边能真有个与他相知相敬之人。可惜,却是阿璘无福。”   “太后切莫这么说。”我随即道,“能得太后和圣上庇护,已是我此生至幸。我能平安活到今日,已经莫大的福气,不敢奢望其他。”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似女儿一般。”太后叹口气,“你姑母当年还在的时候,曾与我约下,等你与阿璘长大了,定要结亲。我那时一口应承了下来,却不知将来泉下与她相见,该如何交代。”   每逢提起姑母,太后的脸上便总有些深沉之色。   我轻声道:“太后放心好了,姑母若果真泉下有知,必只会感念太后和圣上恩德。”   太后注视着我,轻轻抚了抚我的手。   她往外头窗上看一眼,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说:“我方才听鼓响,应该是到了申时了。”   太后颔首。   她看着镜子,亲自将发髻正前的凤钗扶正。   “那位也该到了。”她说,“是时辰过去了。”   出席承恩殿宫宴的,都是宗室重臣,与我无干。我正要行礼拜别,她却拉住我的手。   “你不是外人,随我一道去。”她说。   我愣住。   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太后转头看我:“怎么?你不愿意?”   我低头行礼:“谨遵太后懿旨。” 第二十四章 家宴   承恩殿是芙蓉园里最华美的殿堂,也是当年先帝的最爱。它建在芙蓉园的高处,四面开阔,坐在其中,可将园中景致收入眼底。   我对这里很是熟悉。因为从前先帝很喜欢这里,几乎每个月都要临幸芙蓉园,在承恩殿设宴。   不过自从我家倒霉,这个地方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承恩殿在战火之中毁坏了部分,虽然修缮过,一些角落之处仍然能看到些残存的火燎痕迹,与新造的椽柱白墙格格不入。   太乐署的乐师,也从摘星楼挪到了承恩殿。乐歌还是先前的乐歌,喜气洋洋。不过毕竟人少,回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飘荡,显得有几分诡异。   我跟着太后来到殿上之时,景璘和明玉已经到了,还有下首的一众重臣和宗室。十几席排列而下,间隔颇大。布置的内侍显然要力求将大殿摆满,又力不从心。   见太后过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景璘似乎没想到我会来,看着我,原本严肃的面容微微松弛了些。   明玉则仍然是老样子,在人前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向太后行了礼,然后坐了回去。   作为左相和太上皇那边的人,董裕自然也在这里,红光满面,似乎比过寿的太后还要高兴。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明玉的父亲萧纯。他不仅是右相,还是鲁国公及国丈,有重臣和贵戚两重身份,自然也是这宴席的座上宾。   “上皇那边可安顿好了?”受众人拜见之后,太后向身边的内侍监裘庸问道,“时辰不早,可去请过了?”   裘庸答道:“太后吩咐下的一应御用之物,皆已送往北府大营。上皇在芙蓉园中驻跸玉华宫,先前离开摘星楼之后,便往玉华宫更衣歇息去了。臣拨了内侍宫人共五十名随驾服侍,方才又遣人去探望,那边说上皇正与赵王会面,稍后一道过来。”   听到赵王二字,众人脸上的神色都起了变化。   一旁的景璘随即对太后道:“赵王刚到,先来见了朕,听说母后正在休憩,便到玉华宫去了。赵王乃宗室重臣,合当到宴,朕于是邀了他到承恩殿来。”   太后颔首:“如此甚好。”   我在一旁听着,只觉今日果然有趣,连赵王都到了。   若说当今的朝堂之上,有什么人能称之为真正的德高望重,甚至能让无论太上皇还是景璘的人都会卖面子的,那便是赵王无疑了。   赵王名景奕,是先帝同母的弟弟,排行第三。   先帝在时,赵王深得先帝信任,很早就委以重任,做过光禄卿和左卫大将军,执掌京城警卫,随先帝出入。在任之时,颇得拥戴。   不过先帝兵败的前两年,赵王生了一场重病,到封邑养病去了。先帝被俘之后,朝廷群龙无首,进而引发诸皇子作乱。危如累卵之计,赵王召集一支兵马赶回京中,护着百官和玉玺等重器离开京城,凭借封地的高城深池据守抵御,保住了大半个朝廷。   在齐王平乱入京之后,赵王又将百官带回,与耿清一道,拥立齐王为新君。   如此丰功伟绩,赵王却丝毫不计名利,功成身退,继续养病。直到景璘继位,在他的一再请求之下,赵王才勉强答应出任宗正寺卿。不过这两年来,赵王因得身体不好,大多日子告假在家,宗正寺的事务全交由少卿处置。   大约因为这淡泊名利的做派十分符合世人胃口,赵王的名望一向很高。   这两年来,朝中群臣因为站队而起的大小争端不断,实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便会有人请赵王出面调解,平息事态。   也是因得有了赵王,这两年,景璘和太上皇才能够维持那斗而不破的和平。   换句话说,景璘能够在太上皇的淫威之下安安稳稳待着,甚至在夹缝之中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势力经营起来,与赵王的暗中回护脱不开干系。   在我看来,这赵王确实是个不可小觑之人。   他每次出现的时机都如此合适,正如现在。   能做到这样的,只能是一只老狐狸。   正说话间,内侍禀报,说太上皇和赵王到了。   殿上的气氛随即为之一变,乐声中,原本那窸窸窣窣的交谈之声也消弭无形,每个人都望向了殿外。   太上皇换了一身常服,无论腰上的九环带还是脚上的六合靴,或是衣袍上的天子纹饰,都与景璘是一样规制。   不过因得他的身量比景璘高一些,这些衣裳在他身上被衬得气势更足。   当那身影踏入殿内的时候,我发现景璘微微地把身体又挺直了些。   那步伐不紧不慢,我看着那张脸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先前在摘星楼,我站在一群人的后面,多少有些挡了视野。   而现在,太上皇的面容一览无遗。   修长而浓黑的剑眉,并不粗犷,却使得那过于漂亮的五官多了几分英气。纵然目光淡淡扫过,也总有一股无形的压迫,触人心魄。   当然,我那些花痴旧友们管这叫四射的艳光。   太后和帝后早已领着众人起身,迎上前去,向太上皇行礼。   “众卿平身。”太上皇道,“朕方才与赵王对弈,沉浸兴中,一时忘了时辰,劳众卿久等。”   他的嗓音颇沉厚有力,从容不迫,一向被拥趸们称道,说浑然悦耳,堪比钟磬。   此话出来,身后的赵王忙道:“是臣在棋局上盘桓不决,忘乎所以,此事,臣之罪也。”   太后露出得体的假笑,道:“上皇这是哪里话,我等亦刚刚到宴,何言误时。”   一众宗室亦纷纷附和。   赵王的年纪,大约只比太后大一些,四十多岁。   虽然他一直称病不出,但他除了长得瘦一些,并无病恹恹的神气。相反,他面色红润,笑眯眯的,看上去精力充沛。   这些人说话时,我与一众神色恭良的太监宫人们站在后面,目光绕过太上皇,瞥向他和赵王的身后。   我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年轻人,面容俊朗,身上服饰之品级,与赵王不相上下。   正当我觉得此人面熟,又想不起来的时候,只听太后道:“这不是琅琊王?”   那青年随即上前,向太后和景璘下拜,朗声道:“琅琊王珑,拜见圣上,拜见太后!”   我恍然大悟。   这是景璘的堂弟,太上皇的侄子,景珑。 第二十五章 景珑   景珑的父亲琅琊王,是先帝的二弟。   琅琊王虽排行靠前,但母家低微,也并不受宠,封王之后,就一直待在封国里。   不过与琅琊王相较,身为世子的景珑倒是很受先帝喜欢,不但让他留在了京城,还让他进了宫学,与皇子公主们一道受教。   我记得,景珑比我小一岁,与我玩得不错,管我叫阿黛姊姊。不过没多少年,琅琊王去世,景珑继位成为新王,就离开京城回琅琊国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而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关于他在鄂州剿灭匪患之事。   “朕过来之时,恰闻内侍禀报,说琅琊王到了。”只听太上皇道,“朕便索性将他召来,与众卿共宴。”   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太上皇自己才是这宫里的主人。   这也是他第二次喧宾夺主。   纵然看不到景璘的正脸,我也知道他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多难看。   不过他显然知道轻重,上前一步,将景珑扶起。   “朕记得上次见卿,还是随先帝东巡之时。”他将景珑扶起,道,“先帝曾夸你少年有为,将来必是宗室肱骨。今日看来,乃名符其实,朕躬甚慰。”   景珑神色欣喜而恭敬,道:“臣身为宗室,为社稷驱驰,乃万死不辞!”   二人并不陌生,在宫学的时候,景璘和景珑相处得很不错。   不过今日景珑能站在这里,说起来,还是跟景璘和太上皇之间的争斗有关。   与太上皇相较,景璘最落下风的就是兵权。天下之兵,名义上虽然都是景璘的,但无论是边境戍卫还是两京戍卫,担任将官之职的几乎都是太上皇的人。那么,景璘能动脑子的,便是各地的军府。   两年来,景璘不断撬动军府的人事任免,将自己人塞进去,最大的成就,就在江南道。   鄂州匪患一直有,经过两年前的动乱,变得更加猖獗。两年来,朝廷致力于恢复元气,不曾用兵。去年,一个叫蒯闻的匪首在鄂州装神弄鬼招揽信众,自号天王,在鄂州煽动民乱,烧毁了鄂州府。   此事,震惊了朝廷,景璘在朝会时发了一通天子之怒。因得这事足够恶劣,故而景璘斥责原鄂州刺史剿匪不力并将其罢免之时,朝中阻力并不算大。   关键之处,在于继任者的人选。   景璘任命的新刺史,正是琅琊王景珑。   景珑虽年轻,却因得将琅琊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而广受赞誉。他曾经为先帝所器重,所以颇得景璘麾下一干旧臣的认可;而在当年太上皇起兵之时,景珑曾将库中一半钱粮捐出,并亲自率领三千琅琊子弟助太上皇平息叛乱,在太上皇这边也很有面子。   所以将他推出来之后,两边的人都没有什么异议。   不过也正因为他年轻,没有人期望他真能够有什么大作为,只要能将贼兵杀退,夺回鄂州,把朝廷的脸面捡一点回来就是大功一件。   很是出乎意料,景珑到任之后,竟是雷厉风行。他先是整顿了鄂州军府,而后,凭借景璘赐下的旌节统筹周边诸州粮草和人马,进攻鄂州。两个月之后,景珑不但夺回了鄂州,还将那个自称天王的蒯闻捉拿,装在大车里游街,枭首示众。   这让朝廷上下振奋不已,景璘也顺理成章地提拔景珑,将他调入京中,任命为左金吾卫大将军。   由于景珑的功劳出色,此举可谓水到渠成,朝中也无人反对。   多年不见,再度重逢,景珑已然从当年那胖胖矮矮的少年长成了身形挺拔的俊朗青年。   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有神,笑起来很是好看。   太后在一旁,和气地对景珑道:“我昨日还念起了你,想着圣旨也下了不少日子了,怎总不见你来京赴任?”   景珑道:“臣母亲自开春之后便一直抱恙,小病不断。臣未敢远行,只得在国中服侍母亲,待她好转方才到京赴任。幸好赶路及时,不曾误了太后寿辰。”   太后微微颔首,慈祥地对赵王道:“琅琊王忠良纯孝,实为世人表率。”   赵王答道:“太后所言甚是。”   太后又露出感慨之色,道:“想当年,先帝还在时,常说宗室子弟之中唯琅琊王最为出色。若先帝还在,见得琅琊王今日之功,也不知如何高兴。”   说着,她微微低头,用袖子点了点眼角。   赵王忙道:“先帝在天之灵必是欣慰。”   众人一番话,都围绕着景珑转。   太上皇虽地位最尊,此时却似乎是个局外人,无从插话。   我朝他那边微微抬眼,蓦地,发现他的目光正正扫来,似乎看着我。   旁白的灯台似乎进了飞虫,烛火微微爆了一下。   我收回目光,继续一脸恭良。   众人寒暄一番,气氛和乐起来,倒果然有了几分家宴的样子。太后和景璘将太上皇迎到上首,与宾客各自入席。   太后落座之时,我上前将她搀扶,引她坐下。   赵王看到我,微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宫中玉清观的玄真娘子。”   众人目光随即纷纷投来,我随即念了声“无量寿福”,向赵王一礼:“贫道玄真,拜见赵王。”   说来,因得赵王常年在封邑养病,我家与赵王来往不多。上次见到赵王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是何年何月了。   赵王颔首,向太后道:“听闻宫中玉清观自有了玄真娘子,道法灵验,真乃宫中之福。”   这话倒不算言过其实。自从当年北戎将先帝放回,不少人都觉得那真是我出家的功劳,应了耿清所访的高人谶言。越是世事无常,人们越是爱听这样玄乎的故事。   我知道,作为怪力乱神类传说的主角之一,我在民间算得名声大噪,比我那丞相女儿的身份唬人多了。   赵王这等人精,自然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和太后的关系。见了我,他落落大方,既不装作不认识,也不半点不提我的俗家身份,果然懂事。   太后微笑,道:“此言甚是。”   上首之处,似有目光扫来。   我只眼观鼻鼻观心,垂眸不见。握着拂尘,自觉地退到边上,与内侍宫人们站在一处。 第二十六章 玉华宫   众人虽各怀心思,但该有的体面还是不缺。   今日毕竟是太后寿辰,众人先向太后贺寿,接着,向太上皇祝酒,说些接风的吉祥话。   董裕显然终于抓住了机会,放下酒杯之后,感慨道:“今日毬场情势,可谓千钧一发,臣等见突厥人竟屡屡破门,揪心不已。幸上皇驾临,领天朝健儿一改颓败,大破突厥。臣等与百姓观之,无不心潮澎湃,欣喜涕零!上皇雄风,所向披靡,天下人有目共睹!我朝之福,社稷之福!”   这话说得很是激动激昂,音调微微发颤,听着肉麻至极。   在场的人都附和起来。不过由于这些人大多是平日与太后景璘亲近的,声音并不热烈,倒更衬得董裕忠心昭昭,痴心一片。   对面的萧纯听得这话,却笑了笑,不咸不淡道:“左相所言甚是。今日与突厥之战,确实牵动人心。不过有一事,我至今不解。我朝健儿本势如破竹,突厥全然不是对手,可偏偏此时,场上马匹腹泻躁动,一时大乱,以致我朝几乎落败。赛后,我亲自往有司问询,得知今日上场马匹,乃是从诸卫马场之中精心挑选的良驹,负责照管之人,是黄门侍郎张廷佑之子张芾。”   说着,萧纯的神色严肃,向上首拱手道:“今日乃太后寿辰,天子与民同乐,本喜庆祥和。若有人此时怀了那不轨之心,行作乱之事,后果不堪设想。臣请严查此事,若真有图谋不轨之人,当以谋逆论处,以儆效尤!”   这话出来,又是附议声一片,倒是听着比方才董裕那番恭维更为得人心。   方才萧纯说出张廷佑父子名字的时候,董裕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变了变。   明玉似看戏一般,抿了一口茶。   景璘做沉思状,片刻,微微颔首,对太后道:“国丈所言,亦朕所虑也。今日毬场之状,臣民皆有目共睹,若不彻查不可服众。依朕看,便交由大理寺去办吧。”   太后亦颔首:“圣上所言甚是……”   “大理寺乃专管刑狱,此事虽有疑点,但无定论,交与大理寺不妥。”这时,只听太上皇道,“朕记得,张芾属金吾卫?”   这话,是问左相董裕的。   董裕忙道:“禀上皇,正是。”   太上皇淡淡道:“此事,便交由金吾卫去查,若真有内情,当严惩不贷。”   董裕向太上皇一礼,朗声道:“臣遵旨!”   太上皇这才看向景璘。   “昱之以为如何?”   昱之是景璘的字,当今天下,只怕也只有太上皇还能这么叫他。   当着景璘的面先做再问,也只有太上皇做得出来。   “甚妥。”景璘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心里叹口气。   金吾卫的人都是太上皇的,自己查自己,自是什么结果也不会有。   萧纯和他女儿不一样,身为国丈,倒是明里暗里都跟景璘穿一条裤子。只是他到底是沉不住气,竟当着太上皇的面向董裕发难。   如今太上皇四两拨千斤,他忙活一场,落了个对空挥拳。   不过今日之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无人提起,太上皇大约也会查一查。只盼萧纯是真的把马脚藏好了。   景璘和萧纯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   景璘还未出声,太后已经率先出手。   她和气道:“今日这宴席,乃为上皇接风洗尘而设,只谈家事。那些朝中之事,日后上朝再议。”   赵王随即附和道:“太后所言极是。”   众人无论愿意不愿意,此时得了台阶,亦只得纷纷应下。   太后微笑着让内侍将酒满上,亲自捧起酒杯,向太上皇祝酒。   群臣也捧场,跟着一道又说了些吉祥话,把酒饮了。   明玉是不惮喝酒的,今日却是斯文得很,浅尝辄止,坐得端庄。   景璘也只喝了一小口,就把酒杯放下,仿佛那酒有毒。   一番祝酒之后,太后放下酒杯,叹口气,露出诚恳之色:“上皇难得回京,我等不但未曾出城远迎,竟连上皇驻跸之处也不曾准备周全,思及此处,妾心中乃大不安宁。上皇今日说要住到北府大营,妾恳请上皇收回成命。大营在京城郊外,偏僻简陋不说,朝臣百官要拜见上皇亦是不便。妾思索许久,芙蓉园中的玉华宫和承恩殿,皆先帝常驻跸之所,虽非新建,却也是一直修缮的,不但比建章宫好,也远胜大营。上皇不若就在芙蓉园之中驻跸,待建章宫修缮之后,再行移驾,如何?”   太上皇道:“多谢太后好意。朕到北府大营驻跸,并非权宜之计,乃来京之前便有了打算。当年平定大乱之后,朕一手将北府大营重建。这两年,朕不曾到营中看过一眼,思及北府大营乃京畿防御重中之重,心中常觉放不下。这次回京,正当将北府大营好好巡视一番,以保京城安宁无患。”   这话说得光明正大,却是景璘不爱听的。   他最盼着的事就是太上皇再也不插手北府大营,让北府大营归于他的治下。如今太上皇居然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要住到北府大营里头去,他岂会乐意?   太后显然不死心,道:“上皇心系卫戍,乃天下之福。不过京中既有宫室,又岂有让上皇驻跸营中之理?上皇惦记着北府大营,可择日让圣上陪上皇一道巡营,二圣并驾,将士必是倍感欢欣激励,岂非大善。”   太上皇正要答话,下首的赵王露出微笑,向他道:“关于上皇驻跸之所,臣身为宗正卿,亦赞成太后所言。”   “哦?”太上皇看他一眼,道,“卿有何见解?”   “自两年前圣上登基,上皇移驾洛阳,监督东面与北面平叛之事。却因事务繁忙,每逢穆皇帝与先帝忌日,上皇皆不曾往陵园拜谒祭扫。二陵皆在京城东南,上皇住在芙蓉园之中,路程方便,倒也合宜。”   这道理说出来,太后即露出赞许之色,微微颔首。   太上皇手中握着酒杯,不置可否。   这时,明玉忽而接过话头,向太后道:“说起祭奠之事,妾这里倒也有一桩,要向太后禀报。” 第二十七章 青霄(上)   太后道:“何事?”   “芙蓉园的青霄观,乃穆皇帝时立下,供奉的诸多妃嫔灵位。”明玉道,“当年先帝在时,曾将青霄观归于内宫管辖,令不可使之香火荒废。只是后来遭遇兵乱,青霄观有所毁坏,今年初时方才修缮完成。从前,每年四五月间都要在青霄观做一场升化迁度醮,为先帝妃嫔抚灵祈福。旧制不可废,如今眼见也要到那日子了,是否要重开法事,还请太后示下。”   我马上明白了明玉要做什么。   她这话讨巧得很,面上是向太后请示法事之事,其实却与赵王提的拜谒先帝陵墓如出一辙,是冲着太上皇来的。   因为青霄观里供奉的那些妃嫔,其中就有太上皇的母亲静慈许昭容。   她虽是寻常宫人出身,且他年幼时就去世了,但因为诞下皇子,追封了昭容,谥号静慈。   明玉和赵王一唱一和,一个提太上皇的母亲,一个提太上皇的父亲,占尽情理。   升化迁度醮,是专为亡者祈福的法事。宫中规矩繁复,能配得上做这等法事的人,向来并非一般。故而宫里的升化迁度醮,比民间要盛大不少,也冗长不少。一场下来,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籍着此事将太上皇留在芙蓉园,建章宫那边再趁着这些日子,手脚快些修葺好了,太上皇便也不再有住到北府大营里的理由。   太后显然对明玉这次的表现很是满意,微笑道:“还是中宫思虑周到。先帝在时,青霄观的升化迁度醮确是每年都有。”   说罢,她看向太上皇,和颜悦色道,“依妾之见,如今上皇也回来了,倒正好将这法事做一做,上皇以为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一下落在了太上皇的身上。   烛光淡淡映照在太上皇的脸上,光影之间,那脸上看不出丝毫神色的变化。   正当我怀疑他宁可让众人骂他罔顾人伦也要执意住到北府大营去的时候,只见那唇角微微弯了弯。   “此议甚为妥当。”他说,“便如太后之意。”   话出口,我能感觉到众人的脸上似乎都有了亮光。   只听太上皇接着问道:“朕记得,青霄观并无住持,未知这法事,由何方道长承担?”   太后忙道:“京中宫观众多,道行高深者不在少数。往日祭祀,多由太常寺或宗正寺择选主事,今日既然宗正卿也在,便交与宗正卿回去仔细择选便是。”   这宗正卿,正是赵王。   赵王抚须,略一思索,微笑拱手道:“太后嘱托,臣义不容辞。当下,臣便有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   “哦?”太后问,“何人?”   见赵王的目光忽而扫来,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提。   “青霄观既是内宫管辖,供奉的又是后妃,照先帝之制,便该由宫中女冠主持法会。”果然,赵王道,“玉清观住持也在此间,倒也正好。此事,便交由玄真娘子,未知太后意下。”   我万万没想到,这事到底会扯到我的身上,不由怔了怔。   景璘露出讶色,眉头一动,似有话要说。   太后却已经颔首,道:“既是先帝之制,遵从便是。”说罢,她看向我,“玄真,你便留在芙蓉园里,为青霄观主持升化迁度醮吧。”   视线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我心里骂一声,握着拂尘的手指暗自掐了掐手心。   “玄真遵旨。”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我面无表情,低头一礼。   ————   宴席散去之时,已将近黄昏。   太后及帝后并无在芙蓉园歇宿的安排,晚膳之后,便要摆驾回宫。   我则要留下来。   因得这变故,我不但不能回玉清观,还要派人回那边去将各色用物取来,很是一番混乱。   “我知你是心向着我和阿麟的,也知你不愿意。”太后私下里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道,“可你也知此事难处。你既是玉清观主持,这也确是你分内之事。且忍耐一时,应付过去。这边的人我都交代好了,法事做完了,我即刻派人来接你回宫。”   我行礼道:“多谢太后。”   到御驾前拜别时,景璘看着我,神色很是忿忿。   “萧明玉和赵王莫非都吃错了药,出的什么馊主意。”他仗义道,“你且等着,朕明日就让人另找道士来替你。”   我摇头,道:“中宫和赵王是为了陛下好。唯有借着法事这等由头,那位才推拒不得。此事是当着太后的面定下的,陛下若转头便否了,岂非让人看笑话?不过是法会罢了,分内之责,我留下无妨。”   景璘皱了皱眉,有些犹疑。   “你果真想留下?”   “这是太后的吩咐。”我说,“芙蓉园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怕什么。”   景璘轻哼一声,终于没有坚持。   “你就待在青霄观里,不必理会任何人眼色。”他补充道,“有什么难处,你使人来告知,朕自会为你主张。他的人敢刁难你,朕也定然不饶。”   我淡笑:“知道了,陛下放心。”   明玉是最后一个走的。作为皇后,她管着所有内宫之事,青霄观里供奉着的嫔妃灵位,按理她也是要过问的。   离开芙蓉园之前,她亲自到青霄观来。   佩姈是个识趣的,早带着宫人留在外面。   “你可恼我?”待得四下无人,明玉随即为自己辩解道,“我只不过想借着那法事的由头将太上皇留在芙蓉园,可不曾想赵王竟把你推了出来。”   我自是知道她并非故意,答道:“事到如今,便也只能如此。”   明玉讪讪地看我:“你果然不气我?”   “如若不然,你来替我做这法事?”   明玉一脸向往:“若皇后能亲自来给太上皇诵经,倒也并无不可。”   我:“……”   见我愈发不耐烦,明玉忙安抚道:“我回宫之后,让你那玉清观的人将碧眼奴带过来,给你解闷。”   我淡淡“嗯”一声,   明玉不多言,道:“我回去了。”   可才走两步,她忽而回头:“说真的,我着实羡慕你。你在这芙蓉园里还有眼福可享,不像我,宫里那唯一的真男人,我看着都烦。”   我忍无可忍,举起手里的拂尘作势要抽。   明玉彻底闭嘴,转身离开。 第二十八章 青霄(下)   待得明玉的身影消失不见,青霄观里冷清下来。   因在芙蓉园里,这青霄观平日并无住持,只有几位老宫人出家充作的道姑,负责日常洒扫进香。故而偌大的道宫里总是空空荡荡,不见什么人。   今日随我到芙蓉园里来的是兰音儿,她那猴儿一般的性子是坐不住的,方才跟我说要如厕,一溜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想着,大概是放不下好吃的,偷偷溜到庖厨里去了。所以,这大殿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四下里看了看,深深吸一口气。   这大殿上,除了老君和各路神仙的塑像壁画,还摆着许多灵位。   摆在靠正中位置的,就有我姑母的灵位。   姑母去世之后,先帝很是悲痛,为她追赠皇后,谥号贞敬,还特地在她喜欢的芙蓉园里给她设了灵位。   太后与我姑母要好,每回到芙蓉园来,也总会到青霄观来看一看,在她灵前上一炷香。不过今日这般大喜的日子,她不便前来,这事便由我代劳。   姑母牌位面前的香炉上,插着六根烧剩的香根。   今天早晨去摘星楼之前,我志得意满地来到这里,点了六支香。三支是给姑母的,三支是托她捎给我父亲的。   那时,我以为今天必定要做成一桩大事,至少能把董裕绊个大跟头。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夜阑人静之事,我再回到这里,看到香炉里光秃秃的香根,只觉那口闷气又堵在了胸口。   思索了一会,我将香根拔去,又拿起三支香,在蜡烛上点了,插在香炉上,拜了三拜。而后,我在蒲团上坐下,为姑母念经。   说来,我以前,最讨厌这些佛啊道啊经啊的。   我不像明玉,就算不喜欢也会掩饰掩饰,譬如打着礼佛的幌子偷偷溜出去玩;我若是不喜欢什么,那就一定是写在脸上,装也懒得装。   在我看来,经书里那些高深莫测的文字简直穷极无聊。人是要老成什么样,多没有事情做,才会喜欢捧着它们念上整日?   可出家之后,我发现,自己似乎适应得还不错。毕竟天天念经确实比洗衣婢轻松,而出家人的日子也确实穷极无聊。   最重要的,大约是我每日都被悲伤和愤懑包围,思索太多,任何理智或不理智的念头都有过,无从排解。这样的时候,任何能分走一点精神的事,都能让我得到一时的轻松。   神奇的是,那些从前被我视为枯燥乏味的东西,碎碎地念出来之后,竟有些奇异的功效,能让躁动的心思渐渐沉静。到后来,我凡有气不顺之时,就习惯在蒲团上坐下来,念一段或是抄写一段。   就像现在一样。   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大约真的适合出家,从前是被家世耽误了。   静息凝神之间,我忽然听到了些许动静。   大殿内外铺陈的石砖上雕着精细的花纹,并不十分显脚步声响。能听到脚步声,那便是已经走得近了。   我估摸着兰音儿兴许有了什么良心发现,终于回来了。   “外头如何?”我继续转着手里的香珠,头也不回地问道,“下雨了么?”   没有人立刻答话。   正当我察觉到一丝异样,打算转头的时候,一个沉厚而平缓的声音传入耳中:“有些微雨,不大。”   心似突然漏了一拍,连呼吸也凝滞住。   我猛地回头,蓦地定住。   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夜色里,几乎看不清面容,灯笼的光下,轮廓分明。   但我知道那是谁。   太上皇走进来,看了看我,淡淡道:“很吃惊么?”   心似擂鼓一般猛撞,但我还是很快回过神来,随即下拜行礼。   堪堪屈膝,“上皇”二字还未出口,只听他说:“不必了。”   抬眼再看,他已经径直绕开我,走到了供桌前。   他母亲虽比姑母长一辈,但毕竟只是昭容,在这殿上算不上高。所以,他找了好一会,才在边上将他母亲找到。   我没说话,只站在原处,看着他取了三支香,在烛台上点了。   而后,他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大殿里只有我们二人,除了外头瓦片上些许滴滴答答的声音,很是安静。   夜风吹来,带着些湿润的花香。   风中的沁凉,有几分熟悉,让心绪渐渐沉下。   他从灵位前站起身来,静立着,似乎在端详那牌位上的字。   “朕记得,上次你我见面,也是这般日子。”他说。   沉默片刻,我说:“我不记得了。”   他没说话,少顷,转过头来。   烛台上的火焰有少许不安分,微微抖动。   光映在他的脸上,神色不甚分明,唯有那双黝黑的眼睛,似附着魔,让人无法忽视。   他走到我面前,注视着我。   “你很怕见到朕么?”他问。   我愣了愣,只觉可笑。   “贫道自出家以来,一心问道,清净无为。”我说,“并无亏心之事,何言怕面见上皇?”   “是么。”他不为所动,“你在为昱之出谋划策,在朝中搅起浑水,亦算得一心问道,清静无为么?”   我自是知道他有备而来,冷冷道:“贫道不知上皇之意。此乃老君的宝殿,还请上皇言语尊重。”   太上皇仍看着我,唇角却弯起了一丝弧度。   “你设计刘温及今日之事时,又何尝顾及过老君。”   我正要说话,忽然,他欺身靠近。   他的个子比我高出许多,似墙一般遮去了所有光照,风拂过面颊,气息微温。   呼吸瞬间屏住。   我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逼着朕回到京城来的,是你。”那低沉的声音,伴着似有似无的温热,在耳边拂过。   刚刚沉静的心绪,似被无形的手搅动,波澜再起。   待我回神,他却已经擦身而过。转头看去,只余离去的背影。   正当我怔忡,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心堪堪再度提起,却见兰音儿从外面跑进来。   见我就站在这里,她似唬了一下,露出讪讪的神色。   “我……我想着玄真方才不曾用膳,就去为玄真找了些吃的……”她讨好地小声道,从袖子里拿出手绢包好的点心。   我看了看那点心,沉默了好一会,伸手收下。   “去歇息吧。”我轻声道,迈开微微僵直的腿,转身离去。 第二十九章 旧事(一)   我很后悔没有事先向太医署的人要些安神药,以至于整夜都睡得很是不好。   半睡半醒之间,许多事,像冰下的激流,冲开坚固的封锁奔涌而出。   阳光灿灿,照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我该叫你什么?   我昂着头看着眼前的人,对他说:我可不像别人那样,见了你就叫你殿下。   被我问话的那人抬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眼睛倏而转开。   他拿着一把小剪子,修剪着面前的绿叶,动作似随意,神色却认真。   ——子烨。   他说着话的时候,洁白的花影招摇,香气甜甜的。   我想起来,那是我的栀子花。   它是我溜出家门去街市上看热闹时,在西市路边的花摊上看到的。小小的盆栽,花瓣如玉,馥郁诱人,我很是喜欢。   不过家人说,栀子花乃南方之物,不习北方气候水土,就算照顾得再精细也难活。一般说来,到了冬天,它就会冻死。   我很是不甘心,天天盯着它,亲自给它浇水捉虫,期望它能够长命百岁。   乳母说我有这工夫,不如到我父亲的花房里去照管照管他那些名贵的兰花,一盆千金,不但比这栀子值当多了,我父亲还会很高兴。   我不以为然。在我眼里,那些名贵花草是司空见惯了的,全然不如这株栀子新鲜。   不过如众人所言,花期过后,这盆栀子就看上去一日不如一日。花瓣落尽,它的叶子也跟着萎靡不振。   家人又劝我,说这花种来也就活一季,如今已然算是寿终正寝,不如就扔了。   我坚决不肯,找来府里最老的花匠,向他询问。   那花匠倒是有几分见识,细细观察一番,对我说,花比人更认水土。既然是南方来的花,必定要用南方的土壤来种,方才能够活得长久。   我听了之后,转起了心思。   南方的土,自是不易得之物。就算我求父亲派人为我去南方取来,那山长水远的,也定然是救不得急。故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在长安城里找现成的。   很快,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京郊的同春园,是最大的皇家苑囿,里面也有全京城最大的温室,名叫荣春宫。   那地方有许许多多京城别处见不到的南方珍木名花,开建之时,据说光是从扬州运来的花土就有三百车之多。   恰在没多久,圣上就游幸同春园,且按照一直以来的惯例,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一众重臣贵胄也在跟随之列。   这一次,我破天荒地没有推脱,条件是带上我的那盆栀子花。   这场游乐,与从前的每一场一样,规矩繁琐且无聊。可惜喜欢去荣春宫里赏花的人不少,我身为左相的女儿,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挖土,于是,也只能顶着那身折磨人的行头,堆起假笑,与那些同样满脸假笑的贵眷和闺秀们应酬。   当然,不少闺秀到同春园来,一大心愿是见到齐王。   不过我知道她们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圣上已经往齐王抢了两次风头,不会让他有第三次机会。所以就算齐王住在同春园里,圣上也不会让他在这等场合出现。   而我,只惦记着我的花土。   这温室之中也有栀子花,栽种不少,还远比我那盆长得高大茂盛,且一直到当下仍然花朵盛开。我要下手的,就是它们底下的泥土。   既然白日里不好作奸犯科,当然就要等夜里。   我住的地方,离荣春宫倒是不远。待得乳母和服侍的宫人们歇息之后,我带上事先准备好的小布袋,溜出门去。   可当我似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溜进荣春宫里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是有人。   夜里,荣春宫里点着了一盏一盏的小灯,用于诱捕飞虫。那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一人站在那片栀子花从中,面前的地上摆着些果子,竟似是在祭拜。   许是衣裳拂过叶片的响动,那人发现了我。   “谁?”我听他问道。   我自是不愿意被人发现的,忙转身溜走。   荣春宫很大,且一片一片的花圃之间,道路繁多曲折。幸好我对这里还算熟悉,挑着能藏身的路,只往外头跑。   可那人显然也熟悉此地,且比我跑得还快。   没多久,我的手臂突然被拽住,而后,被人压倒在了地上。   这是一片露天的庭院,种着大片的栀子。幸好,倒下的地方是花树之间的草地,还算松软。我望着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睁大了眼睛。   将近十五,月亮圆而皎洁。   月光落在高高的枝头上,映着雪白如玉的花朵,以及那张精致而杀气腾腾的脸。   他的手,紧紧捂在我的嘴唇上。   “别出声。”他低低道。   我浑身僵着,没有出声,因为我已经认出来那是谁。   齐王。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不远处的一阵脚步声,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动。   “……果真有偷花的贼?看清了么?”   “看不清,只找到了几只果子……”   “啧,竟是荔枝?”   “典事,可要报上林署?”   “报什么上林署?吃得起荔枝的是一般人么,嗯?人走了便不必追了,这一片也不是什么名贵花木,说不定就是哪个跟着圣上来的贵人,夜里饮酒醉了乱走到了此处。既然什么也不曾丢就算了,日后你们千万入夜就要把门锁好,真是,说过多少次了……”   “是是……”   那两人就在不远,说话清晰可闻。   我一动不敢动,齐王也一样。   夜风之中,浮动着别样的气息。   那是栀子花的香,还有面前的人呼吸的味道。   温温的,一阵一阵,拂在我的鼻间。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蹦着,很是清晰,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还是别的。   那两人人又絮絮叨叨了一会,终于远去。   直到听不见了,齐王才将手松开。   我连忙推开他,从地上站起身来,一下躲出三步远。   相较之下,齐王倒是从容。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看了看手上,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土。   当那目光转向我,我随即又紧张起来,瞪着他。   “你已经把几棵花压坏了,再退,便要再踩坏一棵。”他说。 第三十章 旧事(二)   我回神,这才发现他说的是实情,只得收住后退的脚步。   “我……”我极力镇定,却还是有些结巴,“我什么也没做……”   话才说出来,我骤然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为何要在他面前辩解?   正要改口,却见齐王没有理会我,只往小径的那边望了望。   “他们锁了门,你和孤都出不去了。”他淡淡道。   我愣了愣,跟着望去。   这才发现那两人离去的方向,正是我溜进来的那道侧门。   我忙跑过去看,果然,那门自外面锁了,全然打不开。周围,则是长长的围墙,将整个荣春宫与外头隔开。   身后传来脚步声,齐王走了过来。   “这是你的?”他说着,将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看去,只见那是我带来的布袋,装土用的。   大约是方才落在了地上,被他拾到了。   我忙应一声,接过来,这才想起了正事。   有一说一,虽然被困住了,可土还是要挖的。   这个地方种的就是栀子花,倒是正好。我四下里看了看,拾起一根小木棍,就动手在地上挖起花泥来。   齐王站在一边看着,没有说话。   想来,他会觉得我得了什么大病。   我无所谓。   毕竟我又不曾像我的朋友们那样对他垂涎三尺。   “你要这土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问道。   我说:“养花。”   “养花?”   “栀子花。”我说。   他没再问。   直到那布袋装满了,我才罢手。提着沉甸甸的袋子站起来。   抬眼,只见他仍站在那里,看着我手里的东西。   “你喜欢栀子花?”他问。   我“嗯”一声,但不打算跟他在这等不相干的事情上费唇舌,也看看他,道:“殿下打算如何离开?”   齐王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他朝不远处的墙根走去,而后,突然一脚蹬上墙壁,转眼之间,就要上了墙头。   我一惊。   幸好自己跟在了他后面,见得情形不对,随即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他的袍角。   “不许扔下我!”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殿下若敢自己走,我就去找方才那两个人,跟他们告发,是殿下进来偷花。”   齐王双臂架在墙头上,回看着我。月光下,那神色毫无怯意。   “那么你如何解释你自己?”他说,“莫非要说,大半夜的,你这左相家的闺秀到荣春宫来偷土?”   我张张口,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如何解释不须殿下操心。”我昂着头坚定道,“殿下不若操心操心自己,大名鼎鼎的齐王,半夜溜到荣春宫里偷花,难道不比我这偷土的闺秀更惹人侧目?这事若是被圣上知道了,他会如何发落?殿下可要想清楚了,好好决断才是。”   嘴上说着让他自己决断,可我的手却仅仅攥着他的衣服。我知道这是空口无凭的事,他若他真的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把我扔在这里,我明天就只有丢尽脸面的份。   他没有答话,只看着我。   那片刻的沉默,仿佛半辈子一样漫长。   就在我心里把佛祖和老君挨个念叨的时候,只见他说:“你会攀墙么?”   我精神一振。   “会一点。”我说,而后忙又补充道,“只是不曾攀过这样的。”   我方才没有撒谎,攀墙这事,我一点也不陌生。   从小到大,为了溜出去玩,府里的假山和矮墙,我全都爬过。我乳母说我是属狗的,天生不安分。   只是我攀墙的时候,都要找好下脚或者有树木的地方,这里没有。且府里毕竟是府里,不像宫里有那么高的墙。   “我接着你。”   说罢,他放开手,双脚轻轻落地。   微风拂面,我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清淡而干净。   我心里忍不住琢磨,他平日里究竟用的什么香,倒是不错。   正当我转着杂七杂八的念头,突然,齐王屈膝蹲下。我以为他是要让我踩着他的肩头蹬上墙去,不料,他抱住我的腿,而后,一下站起身来。   我又惊又怒,登时热气冲上脑门,瞪起眼睛:“你……”   “你大可叫得再响亮些。”他冷冷道,“将园丁招来了,孤便放下你自行离开。”   我一下闭嘴。   形势比人强,我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将手伸向墙头。   说来,他的个子比我高出不少,因得这一下,我确实颇为轻松地够上墙头,手臂稍微用力,就爬了上去。   再回头,他已经似方才一般,也轻松地上了来,而后,似狸猫一般,轻轻跃下。   不过,他没有离开。   他仰头望向我,伸开手臂,道:“下来。”   “不用你管。”我倔强地说着,先把手里的布袋扔下去,而后,将身体翻过墙头。   这墙虽然高了些,但我估摸着,只要自己尽量吊低一些,应该也无大碍。只求下面的地平整些,别藏着坑或者石头,让我把脚崴了。   正当我晃荡着脚,在墙上四处摸索,企图能找到一处稍微能踩的地方之时,突然,双脚再度被抱住。   我忙抓住他的肩头,直到稳稳落地。   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齐王,我正要发怒,却见他神色严肃,低低道:“有人来了。”   我再度定住。   果然,没多远的树丛外,光影绰绰。   那是提着灯笼夜巡的禁军。   我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抓着他的肩头,连忙收回来。   齐王只侧头望着那边,似全然不曾留意。   那几个禁军颇是磨蹭,像逛园子一般闲聊吹牛,还有人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解了个手。   我几乎屏住呼吸。   四周围,除了那几人聒噪的说话声,便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以及几乎挨在鼻尖的那个胸膛。虽然上方的树影挡住了月光,但莫名的,我能感受到它的起伏,以及上方的呼吸。   就这么如石雕般地挨了好一会,那队禁军终于走了。   我松口气,再看看齐王,忙与他隔开。   “你……”我拾起自己的布袋,踌躇片刻,道,“你我立个约定,今夜之事,谁也不可再提。”   齐王扫我一眼。   “你若只想光凭这土把花养好,那未免要失望。”他说。   我愣了愣,忍不住看看手里的布袋。再抬头,却只看到了他离去的背影。   花木枝叶摇曳响动,没多久,他就消失在了月夜之中。 第三十一章 旧事(三)   回去的时候,倒是很顺利。   无论乳母还是宫人,都没有发现我溜出去。   我蹑手蹑脚地从后窗进了屋,藏好了花土,然后,脱了衣裳躺到榻上,假装从来无事发生。   但我闭着眼睛,却很久才入睡。   我总能想起那张月光下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能碰到我的鼻尖。   梦里,我似乎总能闻到香气,分不清是栀子花的,还是那人身上的。   第二日,我小人长戚戚地等了半日,荣春宫那里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我松一口气,知道此事大约就这么揭过去了,于是自己去把花泥换了。   当我在房里志得意满地伺候着我的那盆栀子时,有做杂活的老宫人看到了,好奇道:“小娘子这花,可是栀子?”   旁人笑道:“你怎识得?”   “怎不识得?”老宫人道,“当年齐王的母亲许昭容还在时,妾就是她宫里的。”   忽然听到有人提到齐王,我的手顿了顿。   “这花与许昭容何干?”我问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同春园里的栀子花,最早时,是为许昭容栽下的。”她说,“许昭容是涪州人氏,平素最爱栀子。当年得幸之后,先帝就特地从南方移来了大片的栀子,栽在她宫中,以解她思乡之情。”   我愣住,忽然想起了昨夜里,齐王站在那片栀子花前的身影。   还有地上的那些果子。   “这位许昭容,爱吃荔枝么?”我问道。   “正是。”老宫人奇道,“小娘子怎知?”   我敷衍道:“从前似乎听人说过。”   老宫人道:“许昭容家乡涪州盛产荔枝,穆皇帝见到她之后,甚是喜爱,当年进贡来的荔枝就全都送到了她那里。那等荣宠,啧啧……”   旁人听着,忍不住道:“妾听说,许昭容也是宫人出身?”   “她可不算是寻常宫人。”老宫人道,“我等都是从良家子中选出来,送入宫中来做事。许昭容却不一样,她是穆皇帝在外头相中,亲自带回来的。”   年轻宫人们都来了兴趣:“这又是怎么回事?”   “详情如何,妾也不是十分懂得。”老宫人说,“当年只听说,穆皇帝当年身体不好,又厌恶宫中人多繁杂,就到同春园来养病。路上遇到大雨,穆皇帝就在路边一处人家里暂避,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许昭容。许昭容那时年方二八,生得很是美貌,从涪州到京城里来探望舅舅,据说还已经定了亲。不料,穆皇帝见了她之后,十分喜欢,当日就将她带回了同春园。”   众人听着,神色愈加好奇。   “穆皇帝既然如此喜爱她,为何却让她做了宫人?”有人问,“莫非,她这宫人出身,其实是讹传?”   “那倒也不是。”老宫人道,“许昭容的家中是贩运南北杂货的,本算不得良家子,何况又早许了人家,于情于理,都是不能入宫的。当时,穆皇帝的母亲梁太后还在,听闻此事之后,极力反对。可穆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将许昭容留下。他身体不好,梁太后虽恼怒,却也怕穆皇帝气坏了身体,病情加重,终于也还是允了。不过在名分之事上,她死死压着。许昭容只以宫人的名头进宫,过不久,才得了个宝林。到了后来,她为穆皇帝生下了皇子,即封了婕妤。”   众人听着,皆是了然。   “穆皇帝这般疼爱她,想来,她过得也是十分风光了。”   “哪里有什么风光。”老宫人摇头叹道,“妾当年在她宫中,日日能见到她,可从不曾见她脸上有过什么笑容。穆皇帝越是宠爱她,就越是多人恨她。宫里的梁太后、皇后和一众嫔妃,没有一个善茬。穆皇帝也是深谙此理,于是让许昭容就待在同春园里,直到故去,也没有正经住到皇宫。”   “原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那也怪不得齐王一直养在同春园。”有人道。   “可惜许昭容走得早。”另有人道,“不过听姊姊所言,这许昭容的性情郁郁寡欢,确也难在宫中活得长久。”   “正是。”老宫人道,“妾记得,她去世之时,也是这个月份。先是病了,太医说是得了风寒,没过几日,就去了。”   众人皆是欷歔。   “依我看,要是穆皇帝能多撑些日子,许昭容也不会短命。”又有人道,“穆皇帝那般疼爱齐王,说不定,后来继承大统的要变成……”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用力咳嗽一声。   顺着她的眼色,沉浸在八卦乐趣之中的一众人等这才发现我还在边上听着,如梦初醒。   “小娘子。”那位老宫人讪讪笑着,忙对我道,“我等方才胡诌,小娘子听听得了,切莫往心里去。”   我一边摆弄着我的花,一边答道:“我又不认得什么许昭容王昭容的,反正你们说了我也记不住。”   众人赔着笑,连忙称是。   我神色无所谓,心中却似有波浪涌起。   破天荒地,我觉得,自己对齐王大约有些亏欠。   ——   我并非是个喜欢反思的人,在很多事情上,家人总说我没心没肺。   不过母亲早逝是个什么感觉,我却是十分明白的。   我的母亲,是一个爱笑的人。她会讲许多故事,也不像父亲那样,处处要我守规矩。在家中,我最爱的就是她。她去哪里我都会跟在她的后面,她总笑着说,我是她的小尾巴。   母亲去世之时,我刚满八岁。大约整整半年,我都不肯接受她再也不会回来的事,每天睁开眼睛就要找她,又难过又愤懑,大哭大闹,拦着父亲不许他上朝,要他把母亲给我找回来。   那般巨大的痛苦,我花了许久才慢慢走出来。   但仍然有无数次,我在夜里梦到她,醒来的时候,枕上的巾子已经湿透了。   每年,她的生辰和祭日,我都会认真对待。不过我不爱到坟前去,因为在那里,我会清楚地明白她已经是冢中枯骨。   我会在她最喜欢的院子里设香案,再摆上她最爱吃的东西,跟她说话。就像她还在一样。   而齐王昨夜到荣春宫里,说不定是在做跟我同样的事。   没想到,被我搅了。 第三十二章 旧事(四)   先帝不喜欢齐王在没有被召见的时候出现,所以,直到两日后,先帝和群臣们游乐尽兴,打道回城,我也没有再见到齐王。   不过,很快,我就不得不去找他了。   因为如他所言,我的栀子花就算换了土,也没有好上多久。天气变冷之时,它的叶子上出现了些奇怪的斑点,看着又要枯了。   既然齐王言中了,可见他也许知道些什么,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我考虑再三,学着明玉撒谎说我要到京郊的广寿寺礼佛,带上我的花离开了家。   我是左相的女儿,又经常跟随先帝出入宫禁,同春园的守卫见我来到,并不敢盘问许多便放行了。   要找到齐王并不难。   多亏了我那些号称齐王死忠的闺中好友,我知道京中的齐王府还未修好,此时他仍住的同春园的清澜殿里。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他每日都要到同春园校场去练习骑射。   我假装路过,跟随从说我不舒服要下马车透透气,而后,堂而皇之地抱着我的花进了校场。   同春园很大,皇帝不来的时候,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空荡荡的不见人。所以这校场里,除了两个侍从和那个骑在马背上驰骋的人,鬼影也不见一个。   首先看到我的是两个侍从。   见到我一个女子抱着一盆花出现,他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还没走到侍卫跟前,我看到远处的齐王勒住了马。   而后,他再度催动马匹,稍稍转了个圈,就朝我奔跑过来。   那匹马是栗色的,额头上有白斑,我想,那就是被世人爱屋及乌的雪落琥珀。   它四蹄矫健,跑起来时,地面扬起尘土,逼近之时,颇有迫人的气势。   我头一回面对这般场面,不由生出几分惬意,将我的花紧紧抱在怀里。   齐王勒马停下之时,离我堪堪两步开外。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纵然太阳不大,我为了看清他的脸,还是眯起了眼睛。   “何事?”没有客套,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虽然要求人办事,但我并不想失了左相女儿的矜持,强自从容地答道:“那日殿下说我的花就算换了土也未必能养好,我不解,特来请教。”   他的目光扫了扫我怀里的花,毫无讶色。   似思索了片刻,他下马来,将马鞭交给侍从,而后,朝我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要我把花交给他,犹豫片刻,递过去。   这盆花有些沉,我须得双手抱着,才拿得稳。   可齐王捧着,却似轻松得很。   见他左看看又看看,颇有几许认真,我忙道:“我问过家中的花匠,他说,这是斑枯之症,须得用药。我每日都仔细上药,可从不见好转。”   “这并非斑枯,这是霉病。”齐王道,“你可是总将它放在室中,甚少见日光?”   一下被他言中,我明白过来。   “正是。”我老实承认,好奇问道,“便是这个缘故,才生了病?”   “你这般在乎这花,不会少了浇水施肥,也不会少了修剪。”他说,“不过越是爱惜,便越是不肯让花受半点风吹日晒,总是好好收在屋子里,以为能庇护长久。殊不知,便是这样,才最易得病。”   我很是吃惊。   这人竟然像能读心一样,一语道破,简直是个神棍。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那夜说我这花养不好,便是料到了这个?”   齐王淡淡道:“不知道。”   我不解:“话都是殿下说的,怎不知道?”   他声音清冷:“是你说那夜之事谁也不许再提,孤自然不知道。”   我:“……”   这人不仅傲气,还小气。   不过形势比人强,我只得软下语气,甚至堆起了笑脸,哄道:“那是我不懂事,殿下大人大量,切莫在意。殿下博闻强识,无所不能,连养花都通晓,着实令人佩服。我这花虽不值一提,可花命也是命,殿下既然曾经指点,不若将这功德做圆了,赐教一个治病的法子。”   大约是我说话足够恭敬,他终是没有推脱。   “将它留下。”他说,“一个月之后给你。”   我心中一喜,忙道:“殿下果真能将它治好?”   “未必。”他的话语依旧冷淡,“只能试上一试。”   话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如此,多谢殿下。”我说罢,想起来自己似乎应该再表现得礼数周全一些,又要行礼。   可没等我福身,他已经拿着我的花朝侍从那边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唤道:“殿下留步。”   他站住,回过头。   我将挎在手臂上的一只小口袋取下来,递给他。   “这里头的都是荔枝,送给殿下”我说,“只是这时节,只有干的,没有鲜的,还请殿下包涵。”   那脸上露出一抹讶色。   见他的眉梢微微抬起,将目光盯着我。我的心头不由地一慌,先前准备好的那些光明正大且不失相府闺秀体面的说辞,竟一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我不过是想着,那夜虽然是误打误撞,可我毕竟坏了殿下的事,”我的声音听上去瓮声瓮气,“这就当是我赔给殿下的。”   他仍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只想赶紧了结完事,也不等他回应,将那布袋塞到他怀里。而后,我提着裙子,小跑着离开,仿佛后面会有恶犬。   ———   从同春园回来之后,我就一直算着日子。   齐王说一个月,我就一天一天在纸上画正字,过一天,添一笔。   莫名的,我总回想起那日跟齐王说话的情形。   自己如何说话的,看上去是不是大方,哪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脸上是什么神色……每一个细节,我都忍不住在意。   有时我想多了,会倏而觉得自己着实可笑。   念念不忘,搞得好像我有什么歪心思。天地良心,我是为了我的花。   不过,齐王真的就能把我的花治好么?   他怎么说也是齐王,长在深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凭什么比我会养花?说不定,齐王不过是随手将它交给了荣春宫的花匠,让照料栀子花的人顺道医治。   齐王那般高傲的人,为了面子,就算养死了也未必会承认。说不定到时会真会让人到荣春宫里取一株栀子来,冒充的的花还给我也未可知。   那可不能糊弄我,我的花长什么样,我认得出来。   一个月之后,我这堂堂大家闺秀,竟要为了一盆花再跑一次同春园。   我手里拿着一朵月季,扯着花瓣,望着天空,心头莫名痒痒的。 第三十三章 旧事(五)   为了去把我的花接回来,我早早做好了十全的准备,提前两三日告诉家里我要再到广寿寺里还愿,并且煞有介事地让家人准备好了一应供奉之物。   “这么快便要还愿,你许的究竟是什么?”乳母不解地问我。   我随口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反正她腿脚不好,不会跟着我去那么老远的地方。   就在要出门的前一日,意外突然来了。   早晨,我正在梳妆之时,侍婢们一阵骚动。有人一脸娇羞地跑进来,笑嘻嘻地说,齐王到府里来了。   我愣了愣。   喜色浮上每个人的眉梢,就连乳母也一边埋怨大公子不懂事非要跟圣上不待见的人交往,一边严令我不许像谁谁家闺秀那样不守规矩偷窥外男,一边迫不及待地和仆妇们出外院去看。   我满腹狐疑,心里忍不住猜测他来做什么。   难道是亲自来给我把花送来了?   我父亲上朝去了,故而齐王到我家里来,是我兄长出面接待,倒不必十分忌讳我父亲的态度。而家主不在,仆婢们也都壮起胆来。   齐王的名声从来不是虚的,听到他来,几乎全府的仆婢倾巢而出,要么争着到前堂去服侍做活,要么借故溜到廊下鬼鬼祟祟东张西望。   既然如此,我自不可能绕开所有人到前院去看个究竟,于是只能乖乖待在屋里,让侍婢打探。   据侍婢说,上次,兄长到同春园里去和齐王打了一场马球,齐王此番过来,乃是回礼。   “齐王乐真是礼数周到之人。”侍婢目光闪闪,“妾头一回听说,打马球也要回礼?”   我问:“他如何回礼?”   “也不过是带了些东西来,在堂上跟大公子叙了一会话。”   我来了兴趣:“带了些东西?都是什么东西?”   “也不过是些宫中之物,”侍婢道,“大公子爱墨,他送了好些古墨。”   我问:“没有旁的了?”   侍婢摇摇头:“妾不曾凑到跟前去,也只是听别人说罢了。有没有旁的,却不知晓。”   说罢,她好奇地看我:“娘子听说了他还送了什么旁的?”   我随口道:“不曾听说,问问罢了。”   心里颇是疑惑,他果真只是来串串门?   齐王只过府来坐一坐,没多久,就回去了。我迫不及待地找到兄长,对他旁敲侧击,问他齐王跟他说了什么,还要看齐王送来的东西。   “你不是对齐王无甚好感么?”兄长奇怪地看我,“你在乎这些做什么?”   我及时地把闺中好友拉出来卖,理直气壮道:“又不是我在乎,是明玉她们。齐王今日过府来,她们说不定现在便知道了,见到我时必是要追问个不停。”   兄长看着我,匪夷所思。   不过他到底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全招了。   如侍婢所言,齐王送来的礼物只有些许文房用物,并没有我的那盆栀子花。   不过,兄长说起一件事。   六安王明日在王府新修的院子里设宴,邀大臣和贵胄们过去赏红叶。齐王问兄长,我们家去不去?   我露出讶色,问:“兄长如何回答?”   “我说六安王确是邀了我们全家,可父亲明日要陪圣上对弈,我要去向老师复课,你明日要到广寿寺烧香,无一人得闲。”他说着,脸上的神色有些严肃,“此事,你不可明玉她们说了。都是大家闺秀,若是因此竟跑到六安王府上去看齐王,岂非惹人耻笑?明玉父亲鲁国公家风极严,他若知道了,难免要觉得是你撺掇,大是不好。”   我忙道:“知道了,我定然不与她们胡说。”   果然,下午,明玉她们就找了过来,缠着我问齐王的事。   我知道如果兄长发现我言而无信,定然会生气。   但他显然多虑了。因为明玉她们消息灵通,不用我多嘴,她们也已经知道了六安王邀请齐王去红叶宴的事。   提到这个,她们热血沸腾,不但纷纷表示明日定要跟着家里赴宴,还商量起要如何打扮,并且约定在齐王面前,谁也不许抢谁的风头。   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我忽然想起来,这般热闹,我却是去不得了。   “阿黛,你真的不去?”明玉问我,“就算你不喜欢齐王,那宴上也有别人。听说六安王将半个京城的高门子弟都请去了,要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可风雅极了。”   “就是。还有一众名士也要去,近来张家的公子不是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子么?他诗作的好,人也生得俊俏,你还没见过吧。”   这话出来,她们又是一阵嘻笑。   若放在从前,我大概会不屑一顾。   可这一次,我想到齐王大约又会在那宴上大放异彩,而我又是只能听人事后谈论种种,竟有了落寞之感。   由于我做贼心虚,去广寿寺的事早早布置下了,乳母还安排了法事,让我为母亲去祈一场福。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反悔。   “我去不了。”我老实道,“我父兄都无暇前往,我也要到广寿寺去。”   她们露出同情之色,而后,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议论穿什么衣裳。   我想着,既然齐王要去赴六安王府的宴,那么,我便也不必去同春园了。广寿寺法事完毕之后,派一个信得过的家人去同春园将我的花取回来便是。   一切比预想中的要简省,丝毫不麻烦。   但我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很高兴的感觉。   第二日,我登上马车,往广寿寺而去。   这间寺院,是我母亲在世时常来的,我家每年给这里捐的香油钱不少。故而我每次来,从住持到僧人,个个都对我恭恭敬敬。   我在殿上进了香,已经是中午。法事安排在午后,午膳就在寺中吃斋。   这日子并非初一十五或岁时节庆,寺院并不热闹。   寺院里向来会为贵人们备下用膳和休憩的清雅去处,在广寿寺里,我一向会到经堂附近的小花园里用膳。那里有一处亭子,能赏景,也能听到僧人们的诵经之声,是母亲从前的喜爱之所。   午时,僧人们用膳的用膳,歇息的歇息,经堂那边无人念经。   若在平时,这般清静颇合我心意。但今天,我吃着那寡淡的斋饭,却觉得今天着实冷清得有些凄凉。   心里忽然又想起了明玉她们。   现在,她们是不是正在六安王的宴上,打扮得像花孔雀一样,用纨扇遮着脸对齐王抛媚眼?   正当我神游天际之时,一名庙里的僧人走过来,向我施礼。   “上官娘子。”他恭敬道,“一位施主托小僧来,将此物交给娘子。”   我看到他手上的东西,一时定住。   那正是我的栀子花。 第三十四章 旧事(六)   我张张口,正要问话,突然想到什么,看一眼旁边的侍婢。   “我这里不必伺候,你去用膳吧。”我对她说,“回来之前,到茶舍去为我沏一壶香片来。”   侍婢应下,行礼退去。   我看向那僧人,强自定了定心神,问道:“不知此物是谁人送来。”   僧人并未回答,只道:“那位施主就在园外,托小僧带话,这花虽是好了些,但仍须仔细照料。娘子若不得要领,他可过来向娘子细细交代。”   看他那讳莫如深的模样,我心里已然明了。   “原来如此。”我说,“还请师父将那位施主请来,容我细细请教。”   僧人应下,将花放在石桌上,告退而去。   我仔细将我的栀子花端详,只见它果然已经好了不少,叶片上的斑点已经不见了,竟是恢复如初   没多久,一个身影出现在园门之处。   我望着他,突然觉得心跳变得愈加清晰起来。   齐王今日穿着一身闲适的长衣,颇有书卷之气,与那些到庙里来清修读经的居士很像。不过他那高高的身量和轻快矫健的步子,颇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气势,远远地望见,就让人无法忽视。   如上次见面一般,他对礼节毫无兴趣。   到了跟前,我还没来得及行礼,他便开门见山道:“当下天气已经寒冷,这花你带回去之后,须得专门设一处温室;但也不可只让它待在温室里,须得每日都晒一晒太阳。冬季不必施肥,可隔七日浇一次水。另外,府上可有擅养南方花木的花匠?”   我说:“花匠有是有,不过我家中南方花木不多,不知是否擅长。”   他似乎早有预料,将一本书交给我,道:“这书中,有栀子养护之法,你空闲之时可好好看一看。”   我接过那书,不得不感到惊讶。   这书没有书名,一看就是手抄的,不过字迹颇是好看。   “这是殿下自己的书?”我忍不住问道。   齐王没回答,只问:“明白了?”   “明白了。”我只得道,心思却又一转,忍不住问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殿下。”   “何事?”   “殿下今日不是要六安王府的红叶宴?”   齐王看我一眼:“谁说孤要去六安王府红叶宴?”   我说:“我兄长说,殿下昨日到我家里做客时,曾向他问起此事。”   齐王脸上的神色毫无波澜:“若不这般问,孤如何能知道你今日入何处,如何与你见面,又如何亲自与你交代这些?”   我愣了愣。   这坦坦荡荡的话语,让我耳根一热。   心头不禁遐想,要是齐王这么对着明玉她们这么说,她们大概会激动得当场晕厥。   “殿下为何定向我亲自交代?”我眨眨眼,摆出不解之色,“此事,让下人代劳也是一样。”   “自是不一样。”齐王道,“你见过哪位郎中治病,是让人传话的?”   他说话说得理直气壮,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无言以对,就此闭嘴。   周围登时陷入一阵安静。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少顷,他忽而将目光转向旁边的园子,似乎要观赏那光秃秃的花木。   “伯俊不曾来此处?”过了一会,他开口问道。   伯俊是我兄长的字。   “不曾。”我说,“他正向太学的赵博士学习学书法,今日要去回课。”   嘴上说着,我心想,这事兄长昨日不是告诉过他了?   只听齐王接着说:“故而今日只有你一人来?”   “还有些仆婢。”我答道,“他们用膳去了。”   齐王微微颔首:“如此。”   话音落下,再度沉寂。   他没有再说两句的意思,但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就这么干站了好一阵子,他大约终于把周围萧瑟的秋景看够了,转过头来。   “告辞。”他的目光瞥了瞥我,而后,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不等我多说一个字或者行礼,就已经转身而去。   ————   直到做完了法事回到家里,我仍然感到心思浮动,坐在窗台前,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空。   外头叽叽喳喳的,明玉她们来了。   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显然很是丧气,进门就抱怨,说齐王根本没去。她们白白在六安王府中等了半天,又碍于礼数不能早早离开,只能干坐着,看那些无聊的人吟诗作对。   “六安王真是,既然请不到齐王,怎到处说齐王也要去,平白让人扫兴!”   明玉“哼”一声,道:“不就是怕不够热闹,搬出齐王来硬蹭。”   我说:“那曲水流觞如何?不是说风雅极了?”   她们个个一脸嫌弃:“烂大街多久的把戏,家家聚宴都来这么一出,有什么风雅。”   “那生得很俊俏的京城第一才子呢?”   她们更是嗤之以鼻,群起而攻之。   “会写两首酸诗也成了京城第一才子!”   “哪里俊俏了,给齐王提鞋也不配!”   我见她们怨气极重,乖乖地坐在一边闭嘴。   “阿黛,”七嘴八舌讨伐一阵之后,明玉对我说,“幸好你今日不曾去六安王府,早知如此,我宁可跟你去广寿寺拜佛。”   我讪讪的,竟有些做贼心虚之感。   可切莫让她们知道那祸水今天去见了我……   明玉她们离开之后,我继续坐在窗台前,望着庭院上方暮色渲染的天空。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是耐人寻味。   按照约定,明日,我便会去同春园取我的花,他自然能见到我,有话也能当着我的面说。他何必多此一举,又是到我家里打听我的动向,又是跑到这广寿寺来见我?   还有那本书。   说是书,其实算是一本手记。里面写的,都是些照管栀子花的心得。字迹齐整,纸页也崭新,可见是刚刚写好的。   我虽然对书法不甚在行,不过,我有个喜欢书法的兄长。他书房的藏品之中,有齐王的手书。我特地去找来看,两相比照之下,确定了这正是齐王亲手所写。   对于齐王这等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情而言,这是不是体贴得有些过分?   心头又变得痒痒的,就像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对我有意思? 第三十五章 旧事(七)   这念头出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说实话,我自认我这皮囊生得很是不错,长这么大,也没少遇到有男子吐露倾慕之心。   一直以来,我如果感到谁对我有意思,那后续之事就会证明他确实对我有意思。   当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应该会有我看上了对方但对方看不上我的,但这样的事还从来不曾有过。就算有,我坚信那只能证明是对方眼瞎了。   自古红颜祸水配英雄少年,我上官黛,难道就不配迷住齐王么?   心里一个声音道,我当然配。   想着这些,我得意洋洋。   按照我的经验,齐王应该过不久,又会找个什么由头在我面前出现。   鸳追鸯,凤求凰。   作为一个理应受尽天下人宠爱的高门闺秀,我只消佯装什么也不知,矜持地等着别人献殷勤便是了。   毕竟是他喜欢我,又不是我喜欢他。   很快,我就知道了,齐王为何急匆匆地要见我。   就在隔日,他被先帝差遣,到皇陵里主持扫陵之事去了。   据明玉说,这是先帝将齐王支开的借口。因为秋觐到了,除了各地进贡,外邦使者也纷纷来朝,拜见天子。自从齐王在那马毬场上亮相,他的名声广播天下,更是传到了海外。已经有使者向先帝当面提出,想拜会先帝这位名声卓著的兄弟,一睹绝代风华。   先帝自是不愿意再看到这等喧宾夺主的场面,于是找了这么个活打发他去干。   这事,让我错愕了好一会,感觉心头那秋千的绳索,荡着荡着就断了一根。   几日之后,我又听说,齐王从皇陵里回来了。   明玉和我的好友们一改齐王不在京中时的百无聊赖,又开始每日叽叽喳喳说起齐王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仿佛个个都是深藏在齐王身边的细作。   我听着她们议论,头一次陷入迷茫。   从上次见他到现在,又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的栀子花,因为齐王那手记写得着实详尽,不但保住了性命,还愈发茁壮。   我破天荒地跟着父亲去这个宴那个会,连同春园也借故去了一次。机会给得如此之足,任何一个对我有意思的人,都不会在这一个月里毫无作为。   竟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至此,绳索全断,秋千落地。   ————   虽然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他也不喜欢我罢了。   可史无前例的,我感到有些郁闷。   我揽镜自照,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哪里都顺眼得很。   齐王居然不曾心动过?   他定然也是眼瞎了。   我放下镜子,笃定地想。   “你近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总心不在焉的?”一日,我照常进宫给先帝请安的之后,景璘问我。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我能有什么事,哪里心不在焉了。”   “你就是心不在焉。”景璘不满道,“我与你说父皇今日又夸我了,你竟毫无回应,只在发呆。”   我自知理亏,只好安抚道:“我昨夜不曾睡好,着实困得很。方才面圣时好不容易打起十二分精神,当下着实疲了。”   说罢,我还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   景璘没有怀疑,继续得意地说:“他们都说父皇不喜欢太子,又最疼我,说不定将来会让我做太子。”   我随即道:“这等话,你万要装作不知道,也不可与任何人提。”   景璘笑道:“我岂是那般傻子,就算在母亲跟前,我也从来不说。”   我放下心来,瞥他一眼,装作无意一般问起:“对了,明日不是有一场京中子弟的马毬赛么?何人上场,你知道么?”   景璘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说:“明玉要我与她一道去看,让我打听打听何人上场。”   景璘露出不屑之色。   “谁上场与她何干。”他说,“她不是只爱读书么,懂得什么马球。”   我正色道:“她是我好友,你不可这么说她。你只管告诉我谁人上场便是。”   景璘仍然不屑,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齐王。如今京中的人也是,听到马毬赛三个字就问齐王去不去,莫名其妙。”   说罢,他忽而看我,警告道,“你不许去看。莫忘了我父皇不喜欢他,你父亲也不喜欢他。”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道。   明玉也发现了我的异状。   “阿黛,”她神秘兮兮地问我,“你可是心里有人了?”   我愣了愣。   “什么心里有人。”我一口否认,“莫胡说。”   她说:“不是么?这些日子,你总是神游天际,我说什么,你也总是敷衍。你不是心里有人,就是遇到了什么事,快说来与我听听。”   我无语。   心里不禁疑惑,自己真的有这样么?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   明玉不信:“真的?”   “真的!”   她轻哼一声:“你不说也罢,不过你可千万别喜欢你那发小。”   “景璘?”我说,“何出此言?”   “宫里宫外如今都在说,圣上想将你许配给他。”她说,“若你父亲也与你提这个,你可万万不能答应。嫁给皇子有什么好的,就算他将来当了皇帝又如何?那些王妃啊,嫔妃啊,你看有几个不是劳心劳力,没有一点自在?听我的,你我既出身高门,自幼锦衣玉食,将来便要去过那无忧无虑的日子,男人么,天下无论有趣的还是长得好的都多的是,眼界放远些,让他们来伺候你,远好过你伺候他们。”   她向来如此,这等话语我也听得多了去了。   “是么。”我说,“那若是齐王要娶你呢?”   明玉的目光动了动,露出向往之色。   “那自是未尝不可。”她绞着手帕,一脸遐想,“不过人毕竟会人老色衰,我最多跟他过个十年便要和离。”   我:“……”   正要再说话,忽然,我听到兄长的声音传来。   明玉显然也听到了,一下坐直了身体。   “阿黛。”她换了一副嘴脸,看着我,温情脉脉,柔声道,“我觉得,女子还是要多读书才好。我那里有一套女则,是先帝的孝容皇后亲自修订的,明日就给你送过来,如何?”   我:“……” 第三十六章 旧事(八)   虽然敷衍了过去,可景璘和明玉的话,还是着实提醒了我。   ——你可是心里有人?   警钟之声大作。   我明明在意的是我的花,怎会成了心里有人?   齐王不过是替我治了治花,做了一个花匠的事。   难道我会因为一个花匠花养得好,就喜欢花匠么?   绝无可能。   我深吸口气,定下心来。   我不但不去看什么破毬赛,也再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这么想着,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我打开窗,将一枝刚刚从栀子花上修剪下来的枯叶用了扔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如无必要,从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聚宴流连。要么在家,要么到宫里去,完美地绕开了跟齐王有关的一切场合。   明玉她们提起齐王在马毬场上的英姿之时,我心如止水,老僧入定。   我觉得我真不愧是相府闺秀,可为他人所不可为。   天气一日接一日,变得更冷。   就在我几乎将这事忘掉的时候,他却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了。   宫中设有宫学,但凡宗室子女,都可到宫学之中受教。   先帝很是重视宫学,下令包括皇子皇女在内,二十岁以下的宗室子弟都要入学。另外,他还在贵胄子女之中挑选宫学的伴读。   作为重臣之女,我从小就有这等殊荣。   这伴读,倒也并不繁重。反正我陪伴的咸宁公主不喜欢去宫学,旷课是常态。所以我也跟著她,每个月到堂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   那日,我记得是天气很冷,刚下过雪。   咸宁公主不知是因为良心发现还是惫怠学业被先帝发现,竟在这等理应躲在宫里不出门的日子里,派人通知我陪她去宫学。   我无法,只得早早离开我那温暖的被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到宫学里去。   不料,我到得太早,还没有人来。   咸宁公主喜欢梅花,每到这等季节,必是要在案头的梅瓶里放上花才高兴。   我见那梅瓶里空荡荡的,想起宫学另一头的梅园里,红梅定然是已经开了,于是决定去折两支来。   宫学里,寻常杂役不得入内,学官们是老师,学生们不是皇子皇女就是宗室贵胄,似折梅花这等杂活,只能我自己亲手去做。   我披上我的狐裘披风,戴上风帽,往梅园走去。   地上的雪颇厚,脚踩在雪地上,吱呀吱呀地响。不过宫学各处都有庑廊连接,走在廊下,倒不必担心鞋子和衣裳被雪水弄湿。   梅园里,果然红艳艳地盛开一片。不过,我却发现这里并不安静。   隔着不远,有男子的呼喝声和马匹奔跑的声音传来,很是热闹。   我知道,那定然是梅林旁边小校场里的动静。君子六艺包括了射御,宫学之中自不会缺了这两项。这处校场,就是为了给子弟们学习射御用的。   梅园和校场之间,隔着庑廊的墙。白墙之上,凿着形状各异的花窗。晨光从一扇扇的窗透过来,能看到校场人影驰骋,似乎是在打马球。   竟有人在上学之前就玩耍起来,也不怕学官们知道了呵斥。我心想。   我从不喜欢看马毬。   因为我觉得十几个人围着一个毬争来争去,简直傻透了。   我收回目光,在廊下边走着边看向梅园,寻找哪一树花开得好,枝头能被我够到。   正当我仔细寻找着,突然,前面与校场相通的月亮门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几乎与我撞到了一起。   我定睛看去,一时愣住。   竟是齐王。   他自然也看到了我,停住步子。   我张张口,下一瞬,就看到他的身上。   他显然刚从毬场上下来不久,外衣随意地搭在肩上。   底下,没有穿单衣,无论手臂还是胸膛皆袒露在外,无所遁形。袴上的腰带,低低系在胯上,结实平坦的小腹肌肉分明,延伸向下……   因为挨得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汗气。   犹如被传染了一般,一股热气也翻涌上了我的脸。   我忙转过身去,又羞又恼道:“大冬天的……殿下怎穿成这样?”   大约他也知道这般着实失礼,随即将肩上的外衣展开,披在身上。一边穿,他一边从容不迫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来为公主折两支梅花回去插瓶子里。”我说。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起来。   我问的问题,他根本没有回答,凭什么我却这般老实回答他的?   齐王没说话,也不待我再多言,忽而下了石阶,走进梅园之中。   他抬头望着一棵盛开的梅树,而后,伸手折了几支下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走回来,将那一束花枝递给我。   “回去吧。”他说,“过不久学官就要到了。”   我仍在错愕之中,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看那些梅花,我只得应了一声,伸手接过。   齐王仍是那副不多一句废话的样子,径直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宫学里的钟声响起,我仍愣愣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梅花映着阳光,花瓣似火一般明艳。   ——   当我拿着梅花回到学堂上的时候,咸宁公主已经到了。   这里比往常热闹许多,每个人都在叽叽喳喳说着话。   咸宁公主看到我,没有问我去哪里,也没有看我手里的梅花,只兴奋得上前来拉住我的手。   “阿黛,”她说,“你知道么,齐王入宫学了。”   我的目光定了定,片刻之后,配合地露出诧异之色:“齐王入了宫学?”   “正是。”咸宁公主道,“好些人方才都看到他了。我特地去问了学官,说是齐王府建好了,齐王既然住了进去,日后就要在宫学之中受教。”   整个京城之中,唯一不在宫学之中受教的宗室子弟,大概只有齐王。   他一直住在同春园里,离宫学很是遥远,在京中也没有府邸。故而一直以来,他只在同春园之中受教,据说给他授课的老师也并名望平平,非学问深厚的大儒。   如咸宁公主所言,如今他在京中有了王府,那么到宫学里入学,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一整日,宫学里都似炸开了锅,公主郡主县主们,仿佛过节。 第三十七章 旧事(九)   虽然都是同姓的亲戚,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公主郡主县主们而言,齐王这位出名又神秘的亲戚,也是一个稀罕人物。   一整日,她们开口闭口不离齐王二字,惹得学官好几次拉下脸,说她们再吵闹,就要请戒尺了。   相较之下,男子们则反应不一,心情复杂。   景璘是提起齐王就从来没有好气的。   与我说起此事时,他一脸忿忿。   “现在可好,连宫里也没个清净的地方了。”他说,“真不知那些总把齐王挂在嘴边的人是怎么想的,这辈子没见过活人么?”   我说:“我听说,是圣上让他入的宫学。”   说起这个,景璘更是忿忿。   “你以为入宫学是我父皇的主意?我父皇才懒得理会这等闲事。”他说,“还不是陈王那老糊涂,也不知什么病犯了,仗着我父皇要叫他一声皇叔,竟跑来劝父皇,说什么父皇以孝悌治天下,齐王虽年少,也是父皇手足,应当入宫学受教云云。”   “哦?”我说,“原来是陈王的主意?”   “真关心宗室,从前齐王在同春园时,怎不见他跑出来提?”景璘道,“如今倒是勤快,还不是见齐王声名鹊起,一举一动都是众所瞩目,便想借着他为自己挣个面子,让人夸他公义?”   说罢,景璘愈加生气,道,“我看,这未必不是齐王撺掇的。你说,他这样算不算携名自重,算不算逼宫?”   我只得附和:“自然是算。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圣上,禀明利害,让他把齐王赶出去?”   景璘的神色僵了僵。   口舌之快归口舌之快,他这区区未成年的七皇子,想把一个正经亲王从宫学里撵走,恐怕还是难办到的。   “这个么,”他挠挠头,一脸倔强地昂着头,“且留他得意几日,以后再说。”   ——   当日,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明玉她们就循着风声赶来了。   她们围着我,叽叽喳喳问了一气。   我敷衍地答了一通,撒谎说我也是只听到传闻,不曾亲眼见到。   她们自是失望,但并不死心。明玉甚至突发奇想,要我寻个什么由头,带她们到宫学里去。最好想想办法,让她们也去做伴读。   任她们七嘴八舌地发散一番之后,我又在她们的逼迫下保证一旦有机会就要带她们进宫学看齐王,她们这才罢休。   待得终于所有人都离开,我终于有了清静。   我打开窗,寒风从外面进来,却似乎一点也不冷。   深吸一口气,我望着庭院里的黄昏景致,又想起了早晨那短暂的种种。   而齐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之中。   明玉曾跟我说,看马毬的要点从来不在毬,而在人。   故而能让她兴致勃勃说上几日的毬赛,总是不乏那生得好看的男子。   她语重心长地指点我说,男子最迷人的时候,并非打扮得风雅优美、文质彬彬的时候,而是他们撕下楚楚衣冠、露出野兽一般的面目、淌着汗水奋力厮杀的时候。   因为平静之下,男人可以凭借各种伪装,让人对他们有所错觉;唯有在毬场这等地方,无论智力体力皆无所遁形,才能看出真正的本事。   在她的描述之中,男子骑在马上驰骋,衣衫湿透、浑身汗臭的模样,跟女子严妆华服、钗钿满头一样,最是美不可言;他们在毬场上大吼大叫,比雅会上吟诗来得更为迷人。   我对明玉的这等奇谈怪论向来报之以嘲笑,觉得她的脑子肯定被门夹过。   而现在……   我望着两只在远处枝头跳动的寒鸦,心思浮动。   说实话,齐王那模样,放哪里都不像话得很。我这样的闺秀,看到男子赤身坦腹,那也是该成为妇德污点的罪过。   但奇怪的,我并不觉得那情景招人讨厌。   他的肩膀宽阔,身形结实,修长而优雅。   尤其是他走到雪地里,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折下几支红梅。   晨曦洒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泛着微光,教人移不开眼睛……   我托着腮,幽幽地叹口气。   我觉得,我的脑子也被门夹了。   ———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宫学是个多少有些沉闷的地方。   古板的学官,乏味的说教,坐上一日,当真无趣得很。   不过齐王入学之后,我发现,这里的气氛悄然生出了变化。   首先,来宫学的人变多了。   就连咸宁公主这等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的,也破天荒地每日上学。连带着,我这伴读也被迫勤学起来。   其次,包括景璘在内的一众皇子,也突然变得好学了。   据景璘忿忿不平地说,此事缘由,是齐王刚入学之后的一次考试。   那是年前的最后一次大考。圣上的几个皇子之中,二皇子和三皇子,都与齐王差不多年纪,故而在宫学里成了同窗,也一起考了试。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齐王的表现定然不佳。   他从小在同春园之中长大,教授课业的老师远不如宫学里的名师大儒。他的马球打得再好,论起正经读书,却肯定是跟一众皇子们没法比的。   但考试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算经过了学官们严格的评判,齐王的文章也都在诸皇子之上。学官们到底是懂些人情世故的,还特地在公布之前将卷子呈给圣上,让他过目。   圣上纵然有私心,倒也不会在这等事上偷鸡摸狗。   他让学官们按评判公布名次,而后,将二皇子和三皇子召到跟前,骂了个狗血喷头。除此之外,他还令宫学每月都将所有皇子们写的文章送到御前,让他过目。   于是,不但二皇子和三皇子,圣上所有的儿子,都仿佛挨了鞭子一样刻苦学习起来。不为别的,只为了不在圣上面前被手足们,尤其是万恶的齐王比下去。   “你说,他是不是做了弊?”景璘很是不服气,道,“他一个闲散之人,怎能比我们这些正经读书的还厉害?”   我沉吟片刻,道:“你可知从前给齐王上课的是谁?”   “不知。”   “杜行楷。”我说,“虽不出名,从前却得过三元及第。”   景璘愣了愣。   “三元及第?”他说。“这等人才,怎会籍籍无名?” 第三十八章 旧事(十)   “杜行楷虽有学识,性情却刚直。当年他曾因政见激烈开罪文皇帝,遭撤职下狱。不过穆皇帝倒是十分欣赏他,不但将他召到洛阳宫中管藏书,在齐王出生之后,还令他做齐王的老师。”   “是这样。”景璘颔首,却疑惑地看着我,“你怎知这么许多。”   自是兄长告诉我的。他一向欣赏齐王,这些事也知道得清楚。   这场考试的消息,我也早早就在父亲哪里听说了。   老实说,作为发小,我真心希望景璘好。我知道他的愿望是在圣上面前出人头地,故而他考虑不到的事,我总会替他先想一想,也总是愿意祝他一臂之力。   “又不是秘密,稍加打听便知。”我说,“知己知己百战不殆。你与齐王并非同年,不会一起考试。故而你不必比齐王出色,只需要比几位皇子出色,圣上就会对你满意。”   景璘眼睛一亮。   “你有何良策?”他忙问。   “杜行楷的老师,你可知晓是何人?”   景璘摇摇头。   我将一张纸从袖子里抽出来,递给他,道:“文皇帝时的五经博士廖文翰,他如今仍住在京中。你亲自去拜访求学,他应当乐意。”   景璘看了看那纸上的地址,露出笑容。   “阿黛,”他半开玩笑半认真,“你若是嫁不成太子,就与我成婚吧。有你在,皇位早晚是我的。”   我笑了笑,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如此,你先当上太子便是了,反正我父亲只想让我嫁太子。”   景璘摇摇头,看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棵将要被猪拱了的菜。   ——   齐王对待学业倒是认真,日日都来。   所以,就算学堂隔得远,我也总能听到关于他的种种消息。   有时,我恍惚觉得,我伴读的这些公主郡主们,是和明玉她们掉了包。   让所有人都高兴的是,梅园边上的小校场,马毬赛多了起来。   宗室子弟们几乎个个都打马毬,纵然有一半人不喜欢齐王或者有意疏远,也仍然有一半人乐意跟他打马毬的。   譬如琅琊王世子景珑。   景璘与景珑关系不错,为此发过火。景珑笑嘻嘻地应了,可还是会借着各种机会偷偷上场跟齐王切磋。   至于女子们,反而不似男子那般有许多忌讳和讲究。   宫学里的学生们都是同宗之亲,男男女女们兄长姊妹就是叔叔姑姑,故而虽仍有男女大防,倒也不似外头一般严苛。每每到了马毬赛之时,女子们能光明正大凑到边上去观看。   咸宁公主她们平日里并不怎么看马毬,现在则好像突然发现了世间少有的趣事一般,每一场都在边上看得兴致勃勃。   齐王的马毬打得确实好,毬在杆上似附了魔一般听话。他长臂挥起,一击入门,如行云流水。   场边则每每都会发出一阵倾倒般的欢呼。   由于明玉的熏陶,我倒是对马毬知道不少。故而咸宁公主每次去看马毬,定然要将我带着,以图需要在众人面前装得懂行的时候,让我给她撑腰。   我站在她身旁,故意将只将目光看向四周,可过不了一会,还是会看向场中的齐王。   因为这个地方,除了齐王,确实没有更好看的了。   说实话,我觉得人无非只长着一张脸,再怎么俊俏,也不能像明玉她们失心疯一般说的那样,能捧着画像看一百年。   不过么,我也承认,齐王能做到八岁八十岁通杀,到底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比如,那健壮而修长的腰身……   又是一阵欢呼,我看到齐王追着球,朝这边奔过来,随即转开眼睛。   每次马毬散了,齐王从毬场上下来,咸宁公主她们总要借机上前说两句话。或是递上汗巾,或是递上水,殷勤地围在他的周围。   我跟在咸宁公主身后,听她一口一个“皇叔”地唤着,不时地瞅向齐王。   说来,十分可惜。   大约是天气又冷了些,如今他无论是在场上还是场下,穿得都很是严实齐整。就算出再大的汗,他也不曾似那日那样赤着上身,最不济也要将单衣穿得牢牢的。   盛景如昙花一现,再无缘窥得,实在教人扼腕。   我觉得以齐王的性情,必然是受不得这些叽叽喳喳的纠缠的。不料,齐王竟是每次都不避开,甚至会跟她们说上两句话。   哪怕那些话在我听来敷衍至极,也足够让咸宁公主她们欣喜不已。   “我就说么,齐王毕竟是我皇叔,哪里有不理人的道理。”她得意地说。   这倒是确实。   每次,我就算站得再近,齐王都不曾看我一眼,可谓真正的亲疏有别。   有一日早晨,才到学堂,咸宁公主就神秘兮兮地将我拉到一边。   “阿黛,”她说,“今日,你须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我问。   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交给我。   “这是我表妹托我给齐王的。”她说,“你跟齐王说,她甚是喜欢马毬,想向齐王请教请教。过两日就放假了,二十五午后,不知齐王可有空闲到乐游原的青龙苑去一趟?”   咸宁公主的表妹,叫薛婉,是她母亲薛淑妃的侄女。   薛家是个官宦世家,出过几位朝中大员,薛婉的父亲封了宁平侯。我见过薛婉,生得很是娇俏好看,听说已经入选了坊间最新流传的京城八大美人。   乐游原在芙蓉园附近,也是京城名胜。公主说的青龙苑,挨着青龙寺,里面也有一处马毬场。不过这青龙苑是皇家的,寻常人进不去,大冬天里更是鲜有人迹。   京城女子也流行马毬,贵眷之中,有不少马毬打得好的。不过傻子才会信薛婉邀齐王到青龙苑见面,真是为了什么请教马毬。   万万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要为别人勾搭齐王牵线搭桥。   我不假思索地推脱:“我与齐王不熟悉,送这信终究唐突,更怕有话说不清。他是公主的皇叔,公主亲自去见他,想来他更容易答应。”   咸宁公主道:“我岂不知这道理?只是隆乡郡主她们总跟在我身边,我总不好当着她们的面跟齐王说这个。你放心好了,你是我的伴读,齐王见了你,自然知道你是我派去的。这是秘密,我不好让别人去办,唯有你才让我最是放心,去吧。”   说罢,她冲我眨眨眼,转身找隆乡郡主她们说话去了。   留下我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信,满心纠结。 第三十九章 旧事(十一)   我知道如何能找到齐王。   宫学有四个门,其中,北门走的人最少。但通往齐王府最近的就是北门,所以每日放学之后,齐王都会走这里。   我纠结了整日,到了黄昏时,还是到了这里来。   这是为公主办事。我心里对自己道,不过送个信,说了话就走,有什么难?   这么想着,我像做贼一样,见到人来,看着不是齐王,就赶紧躲到大树后面。   当天色将要暗下的时候,终于,我看到了齐王的车马。   大约是因为如今能认出他那张脸的人不少,为免招摇过市,他如今出入宫学都乘马车。   不过,他随身的侍从我从前见过,脸都是认得的。   见他们来,我忙走到路中间,挥挥手。   那两个侍从显然也认出了我,随即将车马都停了下来。   没多久,车帏掀开,齐王露出脸来。   目光相对,他似乎有些讶色。   我也管不得许多,为了防着被别人看到,忙走上前去。   “殿下可识得宁平侯家的闺秀薛婉?”匆匆行礼之后,我开口便问。   齐王眉头皱了皱:“那是何人?”   我听到有车马声传来,当是有人要来了,就在不远。   时辰紧迫,我也不废话,继续道:“她要向殿下求教马毬之事,二十五午后,请殿下到乐游原的青龙苑去,切莫失约。”   说罢,我将手里的信一把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跑。   ——   我不知道齐王会如何想,也不知二十五那天他会不会去。   回到家之后,我仍忍不住反复想着当时的情形。   要说的话,我全都带到了,信也给了。   他没听清薛婉的名字吧?心道。   这念头出来,另一个声音随即道,听不清也只能算他耳背,不关我的事。我该说的都说了,信也给了,成不成与我无关。   这么想着,我的心定下来,却又觉得有什么地方空落落的。   晚上,我抱着被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   薛婉我见过,确实是个美人。   这两个人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成了,也不知明玉她们会如何作想……   脑海中,浮现起了齐王穿着吉服的模样。平心而论,那当是很好看的。薛家的宅子在城东,他骑着马穿过大街的时候,必是引来无数人争相观望,整个京城都争相观望。   最扫兴的地方,说不定还是出在那张仿佛这辈子都没笑过的脸上。   想到那画面,我忍不住觉得有意思。   我确实想象不出来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说不定是个满脸横肉的牙龈怪,所以他从不敢在人前破功。   这么琢磨着,我心情忽而大好。就这么胡思乱想间,做着光怪陆离的梦,囫囵睡了整夜。   接下来,齐王都没有在梅园边的校场出现过,也没有让人送任何消息来。   咸宁公主倒是沉得住气,听我说把信交到了齐王手中,她便似乎已经放下了心来。   “齐王可说了什么?”她问道。   我如实道:“那时后头有人来,我怕被人看到反而误事,把话说了又把信递了,就赶紧走了。他那边至今无所表示,也不知会不会赴约。”   咸宁公主笑了笑,道:“他无所表示才是好事。你可知,齐王收到女子的信,向来都是要退回去的。”   我愣了愣:“退回去?”   “正是。”她说,“也不知多少人为了这个哭红了眼。先前我还担心,他若是一言不发将信扔回来可如何是好,如今却不担心了。”   说罢,咸宁公主拉着我的手,满意道:“阿黛,果然那什么事交到你手上都能办好。”   我看着她,讪讪笑了笑。   年节将至,两日后,宫学放了假。   京城的人们都在准备着过年,每日忙忙碌碌,我的家中也是一样。   每日,来拜早年的人络绎不绝,父亲和兄长无时无刻不在会客。有时父亲到官署或者宫里去,家中就只能交给兄长。于是他忙得像在前堂生了根一样,半步离不得。我的乳母则得了假,回老家探亲去了。   若搁在平时,这等时机,不溜出去玩简直愧对苍天。   但我兴致缺缺,半点出门的兴趣也没有,只待在家中,不是睡觉就是发呆,甚至还破天荒地温习起功课来。   只不过常常是书和纸墨都摆好了,我却半天不动,只看着案头的栀子花发呆。   二十五这日,我是被侍婢唤醒的。   “娘子,”她说,“大公子让娘子快快起床洗漱,他要带娘子出去。”   我老大不乐意,道:“去何处?”   “去灞池,”她说,“娘子不是要练冰戏么?”   我想起这事,挣扎了一会,只得坐了起来。   灞池在长安城外东面。前朝的一位皇帝想练水师,于是从灞水开了渠,引到城郊低洼之处成湖,取名灞池。   后来世道更迭,水渠淤堵,这灞池荒废,日渐缩小,成了一处浅池。   这里没什么景色可言,平日里游人稀少。除了池边几座当年留存下来的点兵台供人怀古,并无可看之处。   但是到了冬天,这灞池则会变得热闹起来。   因为四周平坦,北风无阻,灞池每年都会早早上冻。那池面占地虽大不如前朝,却也算得开阔,冰层又硬又平坦,十分适合冰戏。   故而每年上冻之后,就会有不少人到这里玩耍冰戏。   对于一切要出力流汗的事,我都兴致缺缺。   不过也有我不得不干的,冰戏就是一样。   这冰戏的玩法,是北边传来的。木头做成的鞋子,底下装上铁刀,套在脚上,用绦绳绑牢。然后,人就能在冰面上滑动。玩得好的人,穿梭如风,似舞蹈一般,很是好看。   景璘的祖父穆皇帝很是喜欢冰戏,每到冬天,便会特地选择冻得结实的冰面,开辟为冰场,让嫔妃和宫人们在里面玩耍。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据说那时候,玩得出色的嫔妃不少,连不苟言笑的皇后也能来两下子。因为这宫中之风,整个京城的女子们也趋之若鹜,流传至今,已经成了人人都会两下子的游乐。 第四十章 旧事(十二)   宫中甚至还专门弄出了一个节日来,每年正月初九,宫中的太液池举办冰戏会,参加的全都是内外命妇和皇亲国戚的闺秀们。   这盛事每年都有,我并不喜欢去,总是借故推脱。   但今年不行,因为我朝刚刚小胜了一场北戎,先帝高兴得很,过年时的各项游乐都想办得热闹些。   父亲正为了让我当上太子妃,紧锣密鼓地操办,所以这样讨圣上欢喜的机会,他不允许我错过。   我的冰戏之技,不算白丁,不过也跟白丁差不多。   因为不感兴趣,我每次上冰都很是敷衍,最多就是明玉带着,在边上自己玩一玩,累了出汗了就走人。以至于许多年来,我毫无长进,用兄长的话说,像瘸腿鹌鹑。   我穿得严实,走到堂上时,兄长已经等了许久。   “怎起得这么晚?”他有些不满,道,“父亲和你乳母不在,你便愈发没规矩了。”   我理直气壮:“我哪里没规矩了,这两日他们不在,我也好好待在家中,不曾给兄长惹麻烦。”   兄长听着这话,竟是微微笑了笑。   “故而我打算今日奖励奖励你,带你去灞池冰戏。”他揉揉我的脑袋,“高兴么?”   我瘪瘪嘴角。   不过,出门我是不反对的。   这些日子在家中闷久了,出来透透气也是大好。   因为要过年的缘故,京中的外乡人大多回家去了,除了两市仍然热闹,大街上已然冷清不少。来往的行人,大多手里拎着年货,喜气洋洋。   去往灞池的路一直向北,与乐游原正正相反。当我看到一辆漂亮的马车相向而过时,忍不住跟着往后面望去。   若是齐王果真赴约,现在,他应该已经在青龙苑里了……   心底一个声音冒出来,想这个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我赶紧打消这些胡思乱想,放下车帏,转回头来。   大约也是年关将近的缘故,来灞池玩冰戏的人并不多。不过嬉戏之声仍是热闹,远远的,我就听到了欢声笑语。   从马车上望出去,只见开阔的冰面上,许多的人在移动。有的轻盈似鸟儿,有的笨拙如蹒跚学步。没多久,有人相继摔倒,周围传来大笑的声音。   马车在一个远离人群的小湖湾边上停下,兄长唤我下来。   他从马车上取下两双冰戏用的冰鞋,我看了看,是新的。   “兄长何时备下的冰鞋?”我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从来不爱冰戏?”   “谁说我不爱冰戏。”兄长道,“不过是老要带着你这白丁,玩起来太过费劲罢了。”   我翻个白眼。   “那今日兄长莫非是良心大发?”   “倒也不是。”兄长道,“今日还有一人可带你,我不必十分辛苦。”   我讶然:“还有一人?”   话音才落,我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人朝我们走来。   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我愣住。   齐王身上披着皮毛大氅,手里拎着一双冰鞋。   “伯俊。”走到近前,他向兄长打招呼。   “子烨。”兄长笑了笑,而后,看向一脸惊诧的我,压低声音,“今日之事,不可告诉父亲,知道么?”   ——   今天的天气属实不是太好。   云厚厚的,没有一点阳光,虽然没有刮大风,但也比平日冷一些。   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出门的时候,我发现除了赶车的仆人,兄长没有带任何侍从,还一度诧异。现在我明白了。父亲不高兴让兄长和齐王来往,所以兄长是接着带我出来玩的幌子,跟齐王碰头。   我坐在池边的石头上,一边套好冰鞋系上鞋带,一边忍不住用眼角瞥向兄长和齐王。   他们两人早就把冰鞋穿好了,正站在不远处说着话。   看得出来兄长没有说大话,齐王的冰戏之技不赖。因为他可以随意且稳当地站在冰上,毫无摇晃之态。   薛婉呢?   我心里只有这一个疑惑。他是早早去见了她才来,还是根本没去?   “好了么?”这时,兄长不耐烦地催促。   “好了好了。”我忙答道,然后,扶着石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冰鞋下面是木底套着铁刀,颇是沉重。我的本事,仅限于勉强挪动不滑倒,走起来的时候很是笨拙。   见我慢吞吞的,兄长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你这般放不开胆,何时才能长进。”他无奈道,“冰戏好手都是摔出来的,你又怕疼又怕吃苦,便要一辈子像瘸腿鹌鹑。”   齐王就站在边上。   我听着这话,心头莫名发窘,瞪兄长一眼:“你才像瘸腿鹌鹑。”   说罢,我也不要他扶,推开他,自己朝冰面上滑去。   兄长也不管我,没有跟上来。   我听到他又在后面悠哉悠哉地跟齐王聊起了天,似乎是在说北戎那边的形势。   头顶的云层薄了一些,露出些微的太阳光来。   冰面上,薄薄的雪晶翻着淡淡的光。   我弓着身,努力维持着脚下的平衡,只觉背后聊天的声音越来越远。   对于我而言,能滑出这么远不出岔子,已经是大好。   不过,我那一直以来的短板也就随之而来。   我只会滑起来,没有人扶着,并不知晓如何转向,也不知晓如何停下。   前面的冰面变得不平整,大约有人曾经在此冰钓,留下了砸洞的石头。眼见着就要撞上去,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稳稳抓住我的手臂。   齐王带着我,绕开石头,滑向另一边。   那手很是有力,让我想起了那天晚上。   他抱着我,将我送上墙头。   寒风中,热气竟弥漫而起。   “看着脚下。”不等我开口,他望着前方,道,“先走直线,左脚别动,用右脚蹬。”   “不必殿下教我,我自己会……”我说着,不由地朝兄长那边瞥去。   只见他已经走向马车,似乎在让仆人取水囊给他。   “那我放手?”他说。   我即刻心虚:“别!”   这个地方,离岸边已经有一段距离,我知道自己要溜回去有多费劲。   齐王没放手,道:“你从前来冰戏,都这么让人扶着么?”   我“嗯”一声。   “伯俊说,你要去初九那冰戏会?”   “嗯。”   “就打算就这么去?”   “不打算。”我说,“所以我要天天来习练。”   齐王沉默片刻,道:“照孤方才说的,看着脚下。” 第四十一章 旧事(十三)   形势比人强,我只得照着他说的做。   “殿下今天没去青龙苑?”过了一会,我忍不住问道。   “你左脚没站稳。”他说,“孤放手,你便会摔。”   我只得将重心放在左脚上,稳住身体。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雪尘。   “孤为何要去青龙苑?”过了会,我忽而听齐王道。   果然是忘了么?我忙道:“那日我送信时告诉过殿下,薛婉……”   “你说的那位闺秀,孤不识得。不过你说她想学马球,孤已经替她找了一位女师。”他仍望着前方,“当下,她们应该在青龙苑之中习练了。”   我:“……”   我是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   “可她想求教的,是殿下。”我啼笑皆非。   齐王忽而停了下来。   他的动作流畅,行止随心。我却不行,因为这一下,几乎打个趔趄与他撞在一起。   不过他的手仍捉着我的手臂,将我稳住。   他看着我,道:“孤不去,咸宁公主会责怪你么?”   他个子比我高出许多,与他对视之时,天然会感受到一些威压之感。   这人果然什么都明白。我心想。   我也看着他,心思一转,反问:“我若说会,殿下去么?”   “不去。”他说,“不过孤会去找咸宁公主,与她好好说清楚,不可再强人所难。”   说罢,他带着继续我在冰上溜了起来。   我:“……”   此人直得惊天地泣鬼神,也不知他真的是这样还是装的。   不过,我还是觉得好奇,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把话问完。   “殿下既然不去,为何收着薛婉的信?”   齐王道:“孤何时收着薛婉的信?”   我说:“就是那时候,我拦住了殿下的马车,交给殿下的。”   “是她写的么?”齐王目不斜视道,“你没说。”   我愣了愣。   “自是她写的,”我说,“那信中应当也有署名……”   “没有。”齐王打断。   我:“……”   这是我没想到的。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薛婉毕竟是个正经闺秀,给人写情书这样的事,传出去是要毁清白的,自然不能留下署名之类的明证。   “殿下以为是谁写的?”我追问。   “换右脚。”他说。   我换了右脚。   他带着我在冰面上滑了个巨大的圆弧,朝兄长那边滑回去。   我看到兄长正在用水囊喝水,眼睛望向一边,似乎在看风景。   也不知道这破风景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谁写的都一样。”齐王道,“无关紧要。”   我还想继续追问,却听齐王道:“你那栀子花如何了?”   “已经好了。”我说,停了停,又补充道,“多谢殿下的书。”   齐王“嗯”一声,仍旧看着前方。   我说:“那书是殿下自己记的?殿下也养了许多栀子花?”   “清澜殿里有一些。”他说,“是孤的母亲养的。”   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多余又尴尬的问题。   那些宫人说过,他母亲喜欢栀子花。那么他抄录的这些养花心得,自然是跟他母亲有关。   什么脑子。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从前,那些花也曾得过病,”齐王道,“花匠无暇到清澜殿照料,孤便只能自己动手。那些笔记,便是当年摸索之时留下的。”   我讪讪地“哦”一声。   不必仔细想,这也能想明白。哪里是什么花匠无暇照料,不过是齐王自幼被冷落,连花匠也跟着怠慢罢了。   这些话说下去着实没意思,我正想着如何将话题岔开,忽而望见兄长终于像活过来一样,姿态优雅地上了冰,朝我们滑过来。   齐王停住,随即将手松开。   “你就是总依赖别人扶着,才总是学不会。”到了面前,兄长看着我说,“下次你再要来,就不许再带一个人。”   我瘪瘪嘴角。   他总这么说,但每次他也仍然会不放心地跟着,然后唠唠叨叨像一只老母鸡。   幸好有齐王在,他没工夫跟我说个没完。   “不想子烨的冰技这般好,”教训了我之后,他转向齐王,和颜悦色道,“一看就知道颇有功底。”   齐王道:“同春园的池子,冬天结冰也早。园中太监宫人有不少冰戏好手,孤自幼就跟他们学过。”   听着这话,我忍不住瞥他一眼。   宫里是个讲究攀比的地方,若说哪个皇子公主跟太监宫人学东西,哪怕只是冰戏这样微不足道的游乐,也要被人暗地里嘲笑,因为那说明不受宠。   而齐王如此大大方方地提起来,毫无避讳,我是头一次遇到。   不过齐王从小在同春园长大,是众所周知之事,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原来如此。”兄长颔首,“你如今住到了齐王府,园子虽不如同春园里开阔,却离我等更近。日后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可同去。”   齐王道:“多谢伯俊。”   兄长道:“这天气看着要变晴了,我带了些酒菜出来,让仆人到点兵台去用红泥炉子煨了,稍后一道用膳如何?”   齐王道:“承伯俊好意,不过今日不便。孤答应了琅琊王世子打马球,现下已经快到了时辰。”   兄长无奈微笑:“如此,下次再聚。”   齐王颔首,目不斜视地与兄长行礼,告辞而去。   已经有侍从牵着马在岸上等候。齐王除下冰鞋,交给侍从,而后,翻身上马。   看着那背影远去,我收回目光,未几,又忍不住朝那边瞥了瞥。   转回头来的时候,我发现兄长盯着我看。   那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莫名耳根一热,道:“兄长看什么?”   “你觉得齐王如何?”他说。   我愣住,随即觉得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贼,心毫无来由地狂跳起来。   不过,我面对的到底是自己的兄长,有从小练就的城墙拐角一般的厚脸皮。   “什么我觉得齐王如何,没头没尾的,兄长在说什么?”我不但装傻,还反将一军,道,“我还想问兄长,出门之时,兄长可不曾说齐王也要来。这是怎么回事,兄长难道不该解释解释?” 第四十二章 旧事(十四)   被我如此质问,兄长并无遮掩之色。   相反,他淡淡一笑,目光却变得更是深沉。   “我昨天遇到了齐王,也知道他今日要与人赛马毬,是我非要他到灞池来一趟。”他说,“我想着让你跟他见一见面,说说话,觉得你也许会喜欢他。”   我又愣了愣。   这一次,我感到脸上的热气再也掩盖不住,腾一下漫了上来。   “兄长在说什么……”我的声音都开始变得结巴,“什么喜欢不喜欢?”   兄长没答话,却将目光望向冰面。   “累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   “那我们边走边说。”兄长说罢,拉着我,朝前方溜去。   我就像一只咬了钩的鱼,扯着他的袖子,心甘情愿地亦步亦趋,生怕他话没说完跑了。   “前几日,父亲面圣。”兄长道,“圣上与他说起了你的婚事。”   “哦?”我问,“圣上如何说?”   “圣上说,他将你的生辰交给太卜署,为你和太子测算,不甚相合。”他说,“太子妃人选乃要紧之事,还是要再议。”   这话,我一点也不惊讶。   从我很小开始,父亲就想让我做太子妃,然后做皇后。这个意思,他明里暗里也不知道跟圣上表露了多少次。可圣上虽不反对,却也从来没有表示过准许。   就连我都看得出来这事的微妙。如果圣上真心赞同,我和太子早就订婚了。   圣上待我是亲切的,不过我知道作为上位者,做事永远不会只靠好恶。   譬如,他对待上官家。   因为姑母的缘故,圣上对上官家一向不错,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些年来,我父亲越来越受到圣上的重用,甚至四十出头就当上了左相,在本朝算得前无来者。   天子的恩惠,从来不是毫无计较的。父亲替圣上做了许多事,上官家变得愈加树大根深,俨然成了当朝第一望族。   如此臣子,自古以来的帝王,都是怀着三分赞许七分防备的。   上官家有父亲这么个能臣,自是不错。但如果再加一个皇后,就太多了。   故而在我看来,圣上不想让我当太子妃,着实理由充足。   不过于我而言,能当自是不错,当不上也无所谓。   毕竟太子不仅长得不大好看,说话不好听,还跟陨国公家的二公子他们不干不净。   “父亲很失望?”我问兄长。   兄长苦笑一下。   “何止。”他说,“你知道,圣上打算将你嫁给谁么?”   我想说景璘,但话未出口,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兄长之前说过的话,倏而睁大了眼睛。   “兄长是说……”   “正是齐王。”兄长看着几乎惊掉下巴的我,无奈道,“你说父亲怎会甘心?”   我定定望着他,只觉脑子里似塞了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这事,如果放在明玉她们身上,她们或许会马上流下感激的泪水,跪谢天恩。   但放在上官家身上,这并非好事。   圣上不仅不打算让我做太子妃,甚至不打算让我做他任何一个儿子的王妃,而是要将我许配给人人都看得出来不受待见的齐王。   “近来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是有些事。”兄长道,“父亲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牵连了苏州火灾赈款的弊案。”   我看着他,心头一沉。   父亲在朝中的朋友众多,门客也有不少,但凡他在家,总是会客不断。大约是想着我以后要当皇后,不可对朝政一无所知,父亲从来不阻止我在珠帘后面旁听。有时遇到他认为的一些有真知灼见的宾客,他还会特地让人将我唤来。   所以,兄长提起的这个苏州赈灾弊案,我是知道的。   去年秋天,苏州城起了一场大火,烧掉了五分之一的房屋,损失惨重。其中,还包括了官府的官署仓库,以及穆皇帝去江南巡幸时住的行宫。出了这等事,朝廷自是要赈济的,于是调钱调粮,安置灾民,重修屋舍。   可才调拨不久,便有人举报,说赈款出了弊案,大批钱粮泥牛入海不知所踪。圣上大怒,下令严查。   这事,我只是听说了一些,不知后事。没想到竟是牵扯到了父亲。   “怎会与父亲有关?”我忙问,“难道父亲真参与了此事?”   兄长摇头:“父亲并非贪财忘命之辈,又是堂堂左相,怎会参与。不过他笼络的人那么多,难免有那打着他的幌子浑水摸鱼的。如今被御史抓到,就成了攻讦父亲的把柄。”   我皱起眉头:“如此说来,变要看圣上的态度了。圣上莫非是信了?”   “圣上信不信,端看朝中局势。”兄长道,“在这之前,已经有人参过父亲结党营私,谋权乱政。”   我沉吟不语。   所以,圣上对父亲的猜忌已经是到了明面上。   “阿黛。”兄长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道,“我知你不似父亲那样笃定要做皇后,故而听父亲说起此事时,倒是觉得,你若能与齐王成婚,并无不可。”   我讶然抬眼。   兄长神色认真地看着我:“月满则亏,盛极则衰。上官家风光了许久,父亲位极人臣,已是到了赏无可赏之地。圣上既然不许再上前一步,那么取稳之道,只有后退。齐王固然无甚根基,但也因得如此,你嫁给他,才会让圣上和朝中的许多人安下心来。且我在京中也算交游广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就算是太子,论人品见识,也没有能比得过齐王的。故而在我看来,圣上此举,不见得是坏事。”   我的心砰砰跳着,比先前更加响亮。   “那……”我犹豫片刻,道,“父亲愿么?”   “父亲执念太深,一时恐怕难以想通,我会劝他。”兄长道,“此事最关键之处,在于你。”   “在于我?”我不解。   “要嫁人的是你,不是父亲也不是我。”兄长道,“你并非那逆来顺受之人,世间或人或事,定要你看得上眼才算好。你的婚事不是圣上做主就是父亲做主,议婚之前,也不会先问你。故而我想着,至少能先让你跟齐王熟悉熟悉,万一将来真议起了婚,你不至于不知所措。” 第四十三章 旧事(十五)   我看着兄长,只觉事情突如其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我说,我就是看不上齐王,不想嫁给他呢?”好一会,我问道。   兄长沉默片刻,道:“那么你放心,我会尽力阻止此事。”   说实话,对于兄长的安排,我感到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动。   其一,他居然觉得,这京城之中,会有看不上齐王且不愿意嫁给他的女子。而他的妹妹我,就是那与众不同遗世独立的凤毛麟角之一。   其二,我知道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向来不能选择自己的夫婿。没想到兄长这样饱读圣贤书,平日动不动跟我讲大道理的人,却能够钻着礼教的空子,冒着大不韪让我私会男子,了解那可能成为夫婿的人。并且向我保证,他不让我去嫁那不想嫁的人。   看着他,我竟罕有地感到了不好意思。   “那……”我又想了想,问他,“齐王知道么?”   “未必知道。”兄长道,“我不曾问过他。不过这也应该只是圣上刚刚生出的念头,只与父亲透露一二,聊为试探。”   那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我这么想着,不知为何,激跳的心一下沉寂了下来。   “兄长放心,”我说,“我不会嫁我不喜欢的人,也不会嫁不喜欢我的人。”   兄长看着我,道:“这是你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   兄长叹口气。   “一言纳之,这叫两厢情愿,两情相悦。”他看着我,语重心长,“阿黛,日后你无论嫁给谁,都还是要多读书才是。你看明玉,开口便是引经据典,腹有诗书。你若能像她那样,父亲夜里睡觉也会笑醒,也就不操心你将来会因为不学无术命途坎坷了。”   感动消失,我翻了个白眼。   ——   从灞池上回来,我的心情无比复杂。   兄长说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   ——你知道,圣上打算将你嫁给谁么?   ——正是齐王。   手臂上,今日被他的手握着的地方,似乎仍有些残存的感觉。   我坐在窗台前,手托着腮望天,深深吸一口气。   这事,似乎只须轻轻一推,便是水到渠成。   若是圣上坚持,父亲不会不从命。那么,我就真的会嫁给齐王。   然后,我大概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全京城想嫁给齐王的人都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明玉还会不会理我?   ……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子里萦绕,只觉乱得很。   说来奇怪,这样的事,我能想象若是落在明玉她们头上,她们会有多么高兴。   可我却并不这么觉得。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齐王来见我,是兄长安排的;我将来如果跟他成婚,是圣上安排的。   我如何想,他如何想,无关紧要。   于我而言,左不过是被安排嫁人,齐王或太子,并无区别。   毫无风月,只有权衡和算计。   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乳母曾跟我说过,父亲年轻时,是京中著名的美男子,又入仕则登高位,母亲嫁他之时,是受众人艳羡的。父亲对母亲的敬重,是受人称道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并不妨碍他跟几乎所有的贵胄男子一样,婚后没多久就开始纳妾。   还有明玉的父亲母亲,以及其他好友的父亲母亲。据我所知,包括我母亲在内,不少人在生下儿女之后,便分院子居住,各过各的。   贵胄之家的女子,夫婿的身份再是显耀,得意的也不过是迎亲成婚的那一日。   而婚后的日子,不过是生儿育女,过那一眼便能望得到底的后宅生活,死水一般。   所谓相敬如宾,莫不如此。   这时,我再想到兄长听我说,想找自己喜欢对方而对方也喜欢我的人之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只怕,他也觉得我在痴人说梦吧?   一时间,我觉得齐王那张脸长得再好看,也变得没意思得很。   我望着萧瑟的园子,只觉了然无趣,没多久,伸手将窗子关了。   ——   无论圣上将来主意如何,初九的冰戏会还是逃不掉的。   既然圣上对我们家有了看法,那么就算不是为了当皇后,也更要讨他欢心。正月里的这等大节庆,我称病不去,只会让有心人多嘴多舌,让父亲平添麻烦。   随着日子的临近,我须得加紧习练,让自己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丢了相府的脸。   可惜越接近过年,来府里拜访的人就越多。第二日,莫说兄长,连我也要在家里接待上官家的叔伯长辈,陪来访的女眷说话。直到腊月二十七,我才终于又得了空闲,见家里暂时清净,赶紧到灞池去。   “你如果还要带侍婢去扶着你,那还是莫浪费光阴才好。”兄长说,“反正学不会,不如在家多看看书练练字。”   我没好气道:“谁说我学不会,我以后一个人也不带。”   兄长似乎并不相信,只淡淡一笑,继续练他的字。   我的倔脾气上来,一向言出必行。   出门的时候,我一个侍婢也没有带,像上次一样,只带了个赶车的车夫。   这两日不曾下过雪,冰面倒是干净。大约是因为天气晴好,今日灞池热闹了些。不过绝大多数人都在开阔处玩耍,前日兄长带我来的小湖湾似乎仍旧冷清。   不过真到了近前,我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这里的冰面上,已经有了一个身影。虽隔得远,但似乎有几分眼熟。   我很快知道了那是谁。   因为守在那匹白额栗马边上的侍从我见过几次,甚至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吕均。   他显然也认得我,上前行礼,道:“拜见上官娘子。”   我望向冰上,吃惊地问:“那是……”   “那是我们殿下。”吕均笑眯眯地说,“王府里没有什么可供冰戏的地方,那日上官公子邀了殿下来之后,殿下知道了这么个地方,便每日都来散散心。”   散心?   我再看过去,那边的人似乎也看到了我,随即溜了过来。   这般大冷天,齐王穿得比上次少多了,裘袍的领口下面,露出单衣的衣缘。整个人看上去并不臃肿,衣袂和袍角被风带起,颇有些君子气度,似画里一样。   我知道他每逢要正经上场都会是这般容易穿脱的打扮。也不知这一次,他是正经要来玩冰戏玩个饱,还是像上次一样溜两圈就打马球去。 第四十四章 旧事(十六)   看着齐王,我狐疑不已。   想到兄长那日说的话,他显然觉得对于上官家当下的处境而言,我和齐王成婚是上佳之选。   推导推导,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今日也是兄长的安排。   啧。   兄长在我心中那一脸正气的模样,已然轰塌。   这上官家的大公子,为了家族前途,不惜撕下那谦谦君子的伪装,罔顾礼教,背着父亲保起了大媒,怂恿亲妹妹我与外男私相授受。   “殿下怎来了?”   待得齐王到了跟前,我向他行礼,明知故问。   “孤不能来么?”齐王反问,瞥一眼我手上拿着的冰鞋,“你今日仍来习练?”   “正是。”我说。   齐王颔首,道:“穿上冰鞋,孤带你练。”   果然。   大约发现了我的迟疑,齐王目光扫来。   “殿下为何要带我习练?”我按捺着躁动的心跳,强自平静地问道。   “顺道罢了。”齐王道,“你不想练?”   我思索了一下,这话问得好。   冰戏我自是要练的,他既然自己送上门来要教我,我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这里面还有了兄长的默许。长兄如父,我一个知书识礼的女子,自然要听家里的话。   论理,这不能算我自毁清白。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想。”我看着他,有了方才想的那一番道理,心中已然没有了忸怩,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齐王不多言,自往冰上而去。那笔挺的后背和昂着的头,仿佛今天不是偶遇,而是我千方百计把他求来的。   虽然风有些大,但今日的天气比前两日又晴朗了些,太阳露出脸来,能见着些蓝天。   我仍觉得有些冷,披着我的狐裘披风,穿上冰鞋。   冰面上滑得很,我一步一步挪动着,很是笨拙。   一阵微风扫过,齐王在几步开外停住,看着我。   我不理会他,待得走到了冰面平整的地方,才开始滑起来。   齐王仍隔着两步远,竟是跟着我倒着滑。   我快他快,我慢他慢。与我的小心翼翼相比,他收放自如,轻松得仿佛一尾池塘里的鱼。   他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只将眼睛看着我的脚下,仿佛一位检查学生课业的严师。   大约是他的目光严肃,我也不由地收起杂念,也将眼睛看着脚下。   不过跟上次一样,我虽然会滑行,但仍旧不会转弯和停止。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处露出冰面的枯芦苇丛。眼见要撞上,齐王不紧不慢地伸手,拉着我的手臂,转了个弯。   “殿下怎不像上次那样要我又是单脚,又是换脚的?”我忍不住问道。   “自是为了成全你。”齐王道,“你喜欢上冰之后先胡乱滑一番过瘾,不是么?”   我:“……”   “这可不是胡乱滑。”我反驳道,“我的几位好友都是如此,只不过她们练得比我勤,不出三年,也能在冰上转圈了。”   齐王看我一眼:“如此说来,你也打算练三年再赴那冰戏会么?”   我无言以对。   齐王不多言,带着我到了更远更开阔的冰面上,问我:“可知道该如何停下?”   我说:“知道。”说罢,又补充道,“可我每每停下便要摔倒。”   “故而你要先学如何摔倒。”他说,“你先停下试试。”   我看着他,很有些犹豫。   大约是发现了我的迟疑,齐王道:“孤扶着你。”   那语气笃定,我又踌躇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试着将脚尖相对。   好不容易刹住,我的身体却与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摇晃不稳,往前方倒去。   幸好有齐王扶着,我没有真的跌倒。   “你要收住之时,该把两腿打开些,再以双脚相向。”齐王说着,放开我,自顾地滑一段,绕个圈,最后在我面前停住。   冰刀优雅地打横,在冰面上刮起些微的冰屑,落在皂靴之上,点点莹白。   “看明白了么?”他问。   我“嗯”一声,收回目光。   “再滑起来。”他说,“用单脚。”   我照着他说的,将重心放在一只脚上,用另一只脚出力。   齐王仍旧在我面前倒着滑,隔着两步看着我。   我不喜欢这枯燥严肃的氛围,觉得既然兄长既然费心撮合,我也不必苦大仇深一般话也不说。   “殿下今日还要去打马球么?”   滑了一段之后,我问道。   “不去。”齐王道,“为何这般问。”   “殿下上回就是滑了一圈就打马球去了。”   “上回是上回。”齐王道,“孤早与人约了,不可失约。”   我说:“宫中那冰戏会,往年一些宗室亲王也会去。殿下去么?”   “圣上并不曾下旨令孤入宫。”齐王道。   圣上会下旨才怪。我心想。他要是知道齐王的冰戏这么好,只怕以后齐王更不会有任何展露的机会。   “听说如今殿下已经住到了王府里。”我换个话题,“那王府好么?殿下住得习惯么?”   “王府里的也不过是屋舍罢了,并无不惯。”齐王说。   我“哦”一声,没了话。   不得不说,在与人交谈的方面,齐王有着用一句话把话题说死的本事。不像景璘。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扯东扯西说个没完,并且能够时不时冒出甜言蜜语,把他想哄的人哄得开开心心的。   当然,也许问题出在了我的身上。我并不是那齐王想哄的人。   正当我转着这些有的没的念头,忽而听齐王道:“你过年之时,会做些什么?”   倒是难得他主动聊天,大约他也觉得无聊。   我说:“也不做什么。到我家拜年的宾客,会在年前登门送礼。三十开始,宫中日日有典仪宴饮,我须得和父亲兄长一道入宫去。一直到初八,朝中开政才罢休。不过宫中仍有些大大小小的游乐之事,一直持续到上元之后,才算得把年过完。”   齐王听了,似无所触动。   这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他虽是宗室,但从小到大只待在同春园里,这些宫里头的盛事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此说来,三十之后,你便无暇再到灞池来了,是么?”他说。   我愣了愣。   说了半天,没想到他只关心这个。   “殿下为何这般问?”   “这般下去,你想在初九之前练到不会摔倒是做梦。”   我:“……”   看着他那言之凿凿的模样,我心中涌起一阵不快。   这辈子,我最讨厌别人说我不行。   父亲和兄长也不行,何况是这么个外人。   “这不必殿下操心。”我昂着头,道,“殿下也不必管我,我自会练出那不摔倒的本事。”   齐王不置可否,过一会,忽而道:“看着脚下。”   我回神,这才发现前方不远有一处大坑。想来曾有人到这里来凿冰钓鱼留下的。   这一次,齐王没有拉我。   我见势不妙,忙急急刹住。虽然比上一次做得好,但还是不够稳当,一下倒了下去。   冰面很是坚硬,幸好我身上的衣裳够厚,外面还有皮裘披风,没有摔破膝盖和手掌。但我知道,自己摔倒的样子大约蠢得很。   再抬头,齐王就站在面前。   阳光之中,他居高临下,唇角微微弯着。   竟似在笑。 第四十五章 旧事(十七)   我不由怒火中烧。   大约是见我瞪着他,齐王的笑意很快收住。   而后,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不理他,自己用手撑着冰面,吃力地站起来。   “疼么?”他问道。   我自顾地拍着手上和身上的雪屑,不理他。   “你方才前倾而倒,易伤膝盖及脚踝;后仰而倒,则易伤头颅,二者皆不可取。故而若想避免,当在觉得要摔之时,当将身体侧倾。”他讲得头头是道,“以后,你照孤方才所言去做,不但不疼,起身也容易。”   我还是不理他,自顾地继续在冰上滑了起来。   后面安静了一阵,没多久,我听到冰刀滑在冰面上的窸窣声音,齐王跟了上来。   他没有说话,冬日的太阳斜斜的,只见冰面上,他的影子先追了上来。   我看也不看,只自顾滑着。   没多久,前方又出现了一个冰钓留下的坑。   “右脚用力。”齐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弯绕开。”   我仿佛没听到,仍径直向前。   眼见着越来越近,齐王的声音已经有些急:“快绕开!”   我仍然像聋了一般,自行其是。   那大坑很快就近在眼前,齐王似终于忍无可忍,从后面一把捉住我的手臂。   被他拽住的一瞬,我突然也将他的手拽住,而后,向侧面倒去。   他猝不及防,被我掼着,一下失了平衡。   对于摔跤,我向来有些经验。这一回,我发现他说得对。往边上倒,确实摔得不那么重,也没那么疼。   当然,原因之一,是有他垫在了下面。   他的反应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在意识到被我缠住无法脱身之后,他也顺势往旁边倒下。冰面很滑,我被他一道滑出去半丈之远。   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他那张俊俏的脸上,眉毛拧了起来。   终于不是那副遇事波澜不惊的无趣模样,那双眸因为愠怒,平添了几分生动。   倒是顺眼些了。   看着他那和我一样狼狈的模样,我莫名觉得开心,大笑起来。   阳光洒在头顶,暖洋洋的。   我越笑越大声,几乎笑出了眼泪。   他瞪着我,脸颊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寒风吹的,还是气出来的。   “你故意的。”他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语气似威胁,又不像威胁。   我擦擦眼角,理直气壮:“是殿下教我,觉得要摔倒的时候,便要往侧面倒。我照着殿下说的做了,怎还怪我?”   说罢,我又笑嘻嘻地安抚他:“不小心连累了殿下,是我的不是,殿下的手摔疼了么?让我看看?”   齐王没有动,少顷,冷冷道:“你压到了孤的袖子。”   我低头看去,自己不但压住了他的袖子,还把他的袍角也坐住了,忙朝旁边挪开。   齐王支撑着身体,没多久,从冰面上站起来。   “照着孤方才的样子起身。”他说。   我仰头望着他,眨眨眼。   “我方才不曾看到殿下如何起身。”我不怀好意,“可否请殿下再示范一二?”   齐王有些不耐烦,道:“双膝触地,双手撑着。”   我犹豫了一下,一脸懵懂。   齐王不多言,蹲下来,拉过我两只手,放在冰面上。   “伸腿,”他说,“支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支起一条腿。而后,他又将我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我支撑起身体,一下站了起来。   心中倏而有些开朗之感。   目前为止,他教我的东西,确实更有章法。就算是这寻常的摔倒和起身,也比我先前胡乱一气来得轻松多了。   再看向齐王,他仍注视着我。寒风果然厉害,那脸颊上的红晕未褪。   “学会了么?”他问道,声音有些低沉。   我点点头,笑了笑。   “我想与殿下商量一件事。”   “何事?”   “殿下教我滑冰,如何?”   齐王的眉梢动了动。   不待他拒绝,我忙哄道:“殿下方才说的那些,我细想之下,觉得皆乃真知灼见。我这冰技都是自己胡乱练的,不得要领,若无人指点,确不能应付初九那冰戏会。殿下的冰技出神入化,无人可及,实令我五体投地。眼下时日紧迫,能帮我的也只有殿下了,反正殿下年节里很有些空闲,不若就到灞池来教教我?”   说这话时,我的语气又温柔又讨好,连我自己都觉得就差背后摇起尾巴来。   他看我一眼,脸上又恢复了那淡漠之态,不发一语,转身而去。   我忙滑动起来,跟在他后面,继续道:“殿下不愿么?”   齐王走得并不快,头也不回。   “孤为何要答应?”   这问得也确实。   我想了想,道:“殿下帮我这一次,算我欠了殿下一个人情。日后殿下遇到什么难处,我定然也会帮殿下一把。殿下以为如何?”   他没答话,似嗤之以鼻。   “殿下可是在为刚才那事恼我?”我讪讪道,“那也不能怪我,是殿下先前让我摔了一次,我才让殿下也摔了一次。现在我们扯平了,各不相欠……”   话没说完,齐王突然回头。   我差点撞在了他的身上。   “孤有什么可求你的?”他说。   我心头一亮。   他肯接这茬,那便是有门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随即道,“殿下虽是天潢贵胄,却没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现在殿下自是无事有求于我,焉知以后没有?就像我这样,放在三日前,我也不会想到我竟想求殿下教我冰技不是?”   说罢,我复又笑嘻嘻:“我虽是个女子,可与殿下相较,这京城里我知道的事认识的人,可比殿下多了去了。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帮着殿下的忙也说不定。”   “是么。”齐王道,“譬如?”   “譬如……”我想了想,唇角一弯,“殿下喜欢哪家闺秀,又不好与她见面,我可帮殿下牵线。”   齐王看着我,目光似定了定。   沉默片刻之后,他忽而道:“此言当真?”   轮到我愣了愣。   这话,不过是我一时兴起,故意试探而放出的陷阱。   没料到,竟是试探出了惊天大秘密。   他还真有意中人。 第四十六章 旧事(十八)   我即刻来了精神。   “自是当真。”我说,“殿下喜欢谁?”   齐王却淡淡道:“与你何干?”   说罢,他转回头去继续前行。   我不放弃,也继续跟在后面:“我说到做到,殿下不若考虑考虑。”   正当我想着再扯些什么鬼话来说服他,忽而听齐王道:“岸上的那些人,可是你府里来的?”   我望去,不由怔住。   只见是两名骑马而来的家人,在池边上下了马,正在朝我招手,似乎有什么急事。   ——   家中确实出了一桩急事。   我的祖父卫儒,在洛阳摔伤了腿。   “就在娘子出门之后不久,那边送信的人就到了。”赶回家中,管家老祝道,“说卫公上月出门,不慎被石头绊倒,跌得重了些,伤了骨头。大公子闻讯之后,立即到官署去向国公禀报。国公也觉得此事不可拖延,便令大公子今日就启程到洛阳探望。这不,大公子亲自到太医署请跌打圣手去了,还要准备伤药,一道带往洛阳去。唉,都年二十七了,这般时节,也须得太医署的人肯去才好……”   见老祝絮絮叨叨不止,我忙打断问道:“从京城到洛阳外祖父家,脚程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兄长过年怎么办?”   “便是这道理。”老祝叹口气,“在下就说国公着实太着急了些,远水救不得近火,洛阳也是京畿之地,难道还会连个治腿伤的好郎中也没有?大公子现在过去,便要在路上守岁过年,着实不像个样。可国公只传话回来说,为周全之计,此事不能拖。”   我了然。   卫家和上官家也是世交,母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依旧融洽。逢年过节,父亲便要往外祖父家送礼,我和兄长也会每年到那边去探望一两回。   正说话间,兄长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见到我就说:“我须得马上去洛阳看看外祖父。你留在家中,若有什么事,便让人快马送信给我,知道么?”   我想了想,道:“外祖父这腿伤只怕不轻,既如此,我也该过去一趟。”   “不必你去。”兄长道,“去洛阳,光路程就要好些日子,且这天气说不上哪天又要下雪。带上你又要多了车马行李,反倒不便。你在家过年,好好陪着父亲,知道么?”   我撇撇嘴角,道:“父亲哪里用得着我来赔,他有几位如夫人和弟妹……”   兄长的目光似刀一样剜过来,我随即闭嘴。   “你再看不惯后院那几位,也不许与她们口角。”他沉下脸道,“大过年的,莫说父亲要不高兴,别人看了也要笑话。”   我轻哼一声,不说话。   兄长轻轻抚了抚我的肩头,道:“听话。你也是大人了,要懂得像大人一般处置事务。”   我随即反驳:“我才不是大人,我才十五。”   “十五就不是大人了?”兄长笑了笑,“你看看明玉,你明明比她年长些,可她已经能像半个主母一般处置家务,你却还只是每日只想着玩。”   我仍不想让他走,扯着他的袖子,闷闷地不说话。   老祝见状,也在一旁劝道:“娘子,国公也交代了,临近过年,娘子就在家中好好待着便是,那边自有大公子去处置。国公方才还派人来叮嘱,说娘子这些日子务必好好把冰戏练一练,到了初九,可要娘子去向圣上献祥瑞的。”   我愣了愣:“祥瑞?”   “正是。”兄长苦笑,“这个缺,是父亲为你要来的。你看,你若去了洛阳,就定然赶不上冰戏会了,岂非成了欺君?”   我的脸黑下来。   那冰戏会上,确有一环叫献祥瑞。简而言之,便是要在皇亲国戚的女子之中,挑选一位面容姣好的,照画上的仙女一般打扮。到时候,她像真的仙女一般,捧着用牡丹寿桃松柏枝之类的花篮献到皇帝的面前。   像个花痴。   没有谁会真的以为那献祥瑞的就是仙女,从小到大,我每年最期待的,就是看仙女会不会在冰面上摔个大跟头。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我要当仙女了,当真心情复杂。   也就我父亲这样急于挽回圣上的心的人,才会努力将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争取到我这里。   兄长知道我的心思,见我皱起眉,忙道:“这些事都定下了,你再不愿也无法。你我兄妹二人各有重任,我不辞劳苦,你也不可懈怠。我回来之时,只想听人夸你,知道么?”   说罢,他对我笑了笑,自去安排出行之事。   我无可奈何,只得帮他收拾行囊。   用过午膳之后,兄长就带着三四辆马车,往洛阳而去。   站在大门前,我目送着他的身影在街道上消失,心中很有些惆怅。   虽然兄长管束我的时候着实讨厌,可在这个家里,他仍是我最喜欢的人。   而接下来这一个月,他都不在家……   我望着萧索的街道,忽然想到了齐王。   方才忘了问兄长,齐王今天又到灞池去,究竟是不是他的安排。现在,追悔莫及,暂时无从对证了。   兄长希望我能在冰戏会上好好表现,可我还滑得并不好。   今日与齐王分别时太过匆忙,我不曾问他明日还会不会去。   望着天空,我想起我提议让他教我时,他那毫无兴趣的神色。   还有他那个不知道是谁的意中人……   应该不会去了吧。   我讪讪地想。   ————   兄长不在,父亲在官署中忙得抽不开身。   我不像明玉那样喜欢当家做主,便借着要练冰技的由头,将家中的事都交给了老祝,自己早早地离开了家门。   大约是因为天还早,灞池上的人不多。   我换上冰鞋,自己上了冰面。   这两日都没有下雪,冰面上,昨日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几道长线并行纠缠。   我知道,一半是我的,一半是齐王的。   脑海里想起他昨日说的话,要想不摔倒,就要先学会摔倒。   他教的摔倒,是怎么样的?   我看着冰面,缓缓滑到一处平整的地方,而后,咬了咬嘴唇。   下定决心之后,我将身体往旁边一歪。   这个摔倒的姿势,倒是不蠢,只是有些可怜。   活像一个在大街上落寞流涕的弃妇。   而后,我发现我漏算了一件事。   昨日倒下的时候,有齐王做肉垫,不疼。   但今日,我别处虽也没摔疼,手却结结实实擦在了冰面上。   张开手掌看,倒是没流血,只是红彤彤的,下次再跌倒可就未必无事了。   正当我想着马车里有没有裹手的东西之时,忽然,我听到一阵窸窣的声音。   心里一惊,我转头。   寒风拂面,一人在我面前停住,高高的个子,在湛蓝的天空下背着光。   “怎一直坐着?”齐王说,“如何站起来又忘了么?” 第四十七章 旧事(十九)   说实话,看到齐王的时候,我很是意外,但倏而觉得天地都亮堂了。   我忙站起来,顾不得拍干净衣服上的冰屑,只望着他,露出笑意。   “殿下来教我冰技么?”我说。   齐王看也不看我,只望了望远处,道:“伯俊去了洛阳,是么?”   昨日家人来报信时,齐王是在边上的。   我说:“正是。”   “伯俊上次与孤说过,你须得在冰戏会之前练得像样一些。”他说,“既然他不在,孤自当帮忙。”   原来如此,到底还是兄长的面子。   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在意缘由。只要不在冰戏会上扮仙女然后摔成狗,就算他是为了迎娶兄长而教我我也乐意之至。   看着齐王,我的笑容愈加灿烂。   “如此,”我说,“有劳殿下。”   说罢,我就要往前滑,才迈步,却被齐王叫住。   他从袖子里掏了掏,将一样东西递给我。   “这个戴上。”他说。   我看去,不由怔住。   那是一双护手。厚厚的锦料制成,却似乎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经纬已经起了球。   “在冰上摔倒,最易受伤的就是手掌。”他说,“今日出门时,孤想起你不善冰技,必是不曾预备过。此物的尺寸,当是适合你。”   我谢了一声,接过来,套在手上。   果然颇为合适。   “这是殿下的?”我好奇地问道。   他“嗯”一声,却紧接着催促:“孤今日无多少闲暇,你要学,便快练起来。”   我忙答应一声,往冰上滑去。   昨日,我是使着小性子,玩玩闹闹过去的。   今日,大约是兄长离开了的关系,我知道除了齐王,没有谁能帮我。于是我收敛了脾气,认真学起来。   不得不说,齐王教习之时,颇为一丝不苟。   哪怕只是在冰上滑起来这样简单的事,他也总能搬出些道理,说我哪里做得不对,让我当场改正。   这着实无聊得紧。但他似乎完全不觉得枯燥,只在旁边盯着我一遍一遍习练,直到过关为止。   我又想起了明玉她们。   她们曾肖想着,如果能让齐王教她们打马球就好了。她们会故意笨手笨脚的,让他亲自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手把手、身贴身地教导自己。且希望他务必严厉,最好连怎么走路都指导一遍,切不可有漏网之鱼。   说着这个的时候,她们一脸陶醉。说要是能被齐王惦记上,哪怕只有那么一日也甘之如饴,这辈子活够本了。   被他惦记,哪里来的甘之如饴……   我在冰上,在齐王的指点下,双脚蹬着冰鞋没完没了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葫芦之时,心里这么想。   太阳渐渐升上半空,天气不那么冷。   我也早已经热出了汗,将皮裘披风脱了,放在一块露出冰面的大池上。   大约是见我喘起了气,齐王道:“累了么?”   我点点头。   他望向远处,指了指池边的点兵台。   “你可滑过去么?”他问。   那距离,少说也有两三里。   我张张口,正要拒绝,只听他说:“罢了,你若途中摔倒,便连回来的气力也没了。”   嘴边的话即刻咽了回去。   这不就是在说我练了这么许久,仍毫无长进?   我昂着头:“谁说我会摔倒?”   说罢,我迈开步子,就往点兵台滑去。   说实话,我确实累,不过大约是因为先前练了一阵子,那些动作虽是枯燥,却似乎果真有些用处。我滑着直线,只觉脚下稳当了许多,身体也变得轻盈。   当然,我不敢托大。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摔倒,那便真的要被齐王小看了。   故而我滑得并不快,只力求稳当。   后面有冰刀滑过冰面的声音。我回头,齐王不紧不慢跟着。   想看我会不会出丑么?   我自不会让他得逞,转回头去,专心致志。   待得安然到了点兵台下,我随即停住,得意地转过头,对齐王道:“如何?”   齐王不置可否,朝点兵台上唤了一声:“吕均。”   我诧异不已,也跟着抬头,却见吕均在上方伸出头来。   “殿下,上官娘子。”他笑道,“茶和点心都备好了,请二位上来吧。”   我睁大了眼睛,又看向齐王。   “殿下备了茶点?”我说。   “不可么?”齐王在旁白的石头上坐下,一边脱下冰鞋,一边说,“孤饿了。”   我看着他,怔忡片刻,连忙也找个地方坐下来,拉开冰鞋上的绦绳。   早晨出来时,我不过吃了一碗粳米粥。滑冰是十分耗费体力的事,又兼天冷,那点粥水早已经不知去向。故而方才听到吕均说茶点二字的时候,我感觉到肚子适时地瘪了一下。   待得我跟着齐王上了点兵台,只见这里已经摆好了案席。案上摆着食盒,旁边则有一只红泥小炉,一把茶壶正在上面冒着热气。   我没想到,齐王竟有这等准备。   在我看来,兄长那样做事总要顾全这个顾全那个的人,才会想到出来也要讲一讲风雅和舒适,带上点心及茶具。   而齐王,就算一向不受宠,也到底是按亲王的定例养大的。又从小不用受许多宫中规矩束缚,难免会有不羁的性情。   这样的人,我想不出他会做什么讲究的事。   当然,我并不会狂妄到以为这是他特地为我准备的。   毕竟那日兄长也曾邀他到点兵台饮茶吃点心,故而这一次,怎么看也是他的回请。   不过既然是沾兄长的光,我自然不客气。   除了吕均之外,还有两名侍从。   待得我和齐王各自坐下,他们捧了水盆来,让我们净手。   我摘下护手,将手放到盆里。   水是温的,一切准备得可谓周全。   齐王带来的茶点很是丰盛,我吃了一口,就知道出自哪里。   “是新丰楼的?”我问道。   旁边的吕均笑道:“娘子果然见多识广。这新丰楼的点心,向来是殿下最爱,每次到京城去都要光顾。”   我不由讶然。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齐王只待在同春园里,对京城不甚了解。   “新丰楼在西市,殿下常去么?”我问道。 第四十八章 旧事(二十)   齐王看一眼吕均。   吕均讪讪地笑,随即招呼两名侍从退下。   “不算常去。”齐王道,“只是孤每次进城都走西门,那里离西门最近,便于用膳。”   我了然,又道:“如此说来,殿下也会离开同春园,到京城里走一走?”   齐王奇怪地看我一眼。   “孤并非囚徒,为何不能离开同春园到京城走一走?”   “不过好奇问问罢了。”我说,“譬如七皇子,他虽是皇子,却从不可随意离开宫中。但凡外出,必要报有司,得了准许才能动身。同春园也是宫禁,也设有司管辖,不知殿下出入可方便?”   齐王的唇角弯了弯。   “孤十岁前,自不可随意离开。”他说,“往后,并无许多约束。”   “十岁?”我想了想,仍旧不解,“为何是十岁?”   “十岁之后,孤就学会了翻墙。”他说,“清澜殿后面连着苑囿,围墙不高,孤轻而易举就能翻过去。”   我:“……”   怪不得宫里管出入的人都言之凿凿说齐王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同春园半步,他翻墙出去,确实有司不会知道。   这么想着,我又记起了那天夜里在荣春宫里的事。   他爬上墙头的时候,身手利落,就像一只矫健的狸猫。当时,我只觉得他功夫练得出色,却不曾琢磨这功夫是如何练得出色的……   正当我胡思乱想,只听齐王道:“你方才提到的七皇子,孤记得他名璘。”   我回神,答道:“正是。”   “你与七皇子很熟?”   我点点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一起长大?”   我也不避讳,便将我姑母和景璘母亲当年的关系、先帝与我们家的关系,我如何进场入宫与景璘玩在一起说了一遍。   齐王喝着茶,脸上神色淡漠,不知道是听着还是在走神想别的。   这些事到底与他无干,聊不起什么。我说了一阵,岔开话题:“殿下的那双护手,是殿下小时候用的?”   齐王“嗯”一声。   我又说:“是殿下自己做的?”   齐王抬眼看了看我,有些讶色。   “你怎知?”他问。   “那护手,用料是,一看就是宫中之物,可那针脚歪歪扭扭,宫人断不敢做出这样的东西给殿下用。”我说,“如此想来,那只能是殿下自己做的了。”   齐王没有否认。   “殿下为何自己动手?”我追问道。   “不为何。”齐王道,“孤那时急着用,他们却说这等用物并无现成,须得报上头调拨。孤等了一个月,见无所动静,便自己做了。”   我心中冷哼。   宫里的人,踩低捧高见人下菜碟是常有的。先前我觉得齐王自由受冷落,一些事被怠慢些也不足为奇。可一双护手,竟也讨要不到,这便着实是欺负人了。   我皱眉道:“殿下为何要自己做?这事归谁管就该找谁,拿不出来是他们失职,照着规矩打一顿也是便宜的。殿下是亲王,吃用皆有定例,查一查账,说不定是被哪个贪赃枉法的挪用了也未可知。”   与我的义愤填膺比起,齐王却一副感触不深的样子。   “是么,”他说,“孤不曾这么想过。”   我有些气结。   “殿下怎会不曾想过?”我说,“若他们真的尽心,怎敢短了殿下的用物,以至于一副护手也拿不出来?”   齐王道:“也不过是一副护手罢了。孤平日衣食,从不曾短缺。”   我看着他,未几,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衣裳。   “殿下这衣料,当是少府每年按制分到各亲王名下的份例。粮米肉菜也是一样,既是发到了手上,自是不会短了。”我说,“殿下身上这些用物,别的亲王可不会用。他们平日穿戴的,都是自己搜罗的奇巧之物。”   齐王淡淡道:“孤很少能见到别的亲王,他们穿戴什么,孤不知晓。”   我张张口,无言以对。   这是实话。因为在他十五岁之前,甚至没有人记得还有齐王这么个人。   就在我想着该如何将这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唤醒,却听齐王道:“上官家世代高官,你身为闺秀,锦衣玉食,必是不曾为钱财操心过,又何以知晓这么计较?”   我觉得好笑。   “谁说大家闺秀就不知那钱财之事。”我说,“若殿下也要日日面对几个总想着争夺好处的庶母,这钱财的计较,便会早早无师自通。”   齐王看着我,沉吟片刻。   “你那些庶母,待你不好么?”他问。   “她们自是不敢待我不好。”我吃着茶点,道,“只是她们之间是非不断,难免要闹出声响,我父亲和兄长平日忙碌,后宅之中,也只有我能说一说她们。”   齐王想了想,道:“孤曾听伯俊说,你家中还有三个庶出弟妹?”   我点点头:“嗯。”   “你不喜欢他们?”   “也不能说不喜欢。”我说,“不过是与我不亲厚罢了。”   这等事说起来无趣且令人厌烦,我不想继续下去,随即转开话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殿下。”   “何事?”   “殿下那心上人是谁?”   齐王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正色。   “谁说孤有心上人。”他拿起茶壶,斟一杯茶。   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心里有鬼。   “殿下放心好了。”我笑嘻嘻,随即摆出一副忠厚且热心的模样,认真道,“我从不喜欢与人嚼舌根,殿下告诉我,我必不会告诉别人。”   他不答话,拿着茶杯喝茶,眼睛看着点兵台外面。   我想了想,决定换个问法:“殿下不说也罢,我只问殿下三个问题,殿下只消说是或不是。”   说罢,不等他答应与否,我将声音放低:“那女子,我识得么?”   齐王仍喝着茶,看着外头不理我。   “那女子,是官宦家闺秀么?”   他仍像没听到一样。   我说:“莫非是个男子?”   “不是。”   齐王突然道,斩钉截铁。   大约是看到我那得逞的笑容,他马上反应过来,冷下脸。可那脸颊上,分明泛起了红晕。   我咬一口糕点,得意洋洋。   想躲过我的盘问,他还嫩。 第四十九章 旧事(二十一)   我是真的饿了,将齐王带来的茶点吃得干干净净。   肚子填饱之后,我恢复了干劲,又习练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累得打道回府。   回到岸边的时候,我身上的衣裳早就被汗水湿透了。我脱了冰鞋,提在手上,将披风抱在怀里。   再看向齐王,吕均已经从他手里接过冰鞋,给他递上水囊。   他仰头喝水的时候,脖颈上的喉结清晰可见。   他里面的衣裳已经湿透了,因为我能看到汗水流进了衣领下。   可惜他今日严实得很,连外面的裘衣也没脱下来。我不由想到那日在梅园里相遇的情形。耳根又是一热,忙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   我们都很识相,谁也没有提起那一日,仿佛从来没有过。   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齐王转回头来。   我说:“殿下明日还来教我么?”   这是真心话。   我承认他教人确实有一手。今日,我竟是已经学会了随心所欲地停下,以及如何控制方向。要知道,这些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成功过。   当然,这在齐王眼里,大约只能证明我从前要么不动脑子,要么是真笨。   “未必。”他说,“若有事,孤便来不了。”   我当他这话没说,笑盈盈道:“我明日还来等着殿下。”   说罢,我行个礼,转身而去。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大好。   到了家里,侍婢们见我身上摔得脏兮兮的,很是困惑。说我是不是摔傻了,怎么脸上总挂着傻笑。   傻笑么?   我看向镜子,只见自己的脸被寒风吹得红红的,脸上的神色是有些傻。   ——   大约是这一日着实太累,第二日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痛。   我曾一度想干脆待在家里睡觉,去他的冰戏会,我哪里也不去。可闭上眼睛,就想起了自己昨日对齐王说的话。我不但问他会不会去,还一时嘴快,说会去等着他。   说不定他其实真的不去……   心里一个声音道。   可我闭着眼睛,睡意却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总能想到一个画面。阳光下,冰面上冷冷清清,齐王孤独地站在那里,不时地张望……   干躺了好一会,我忍无可忍,还是挣扎着从床上起来。   马车到了灞池的时候,还未停稳,我就急不可耐地探出头去。   齐王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正在脚上系着冰鞋。   许是听到动静,他转头看过来。   目光遥遥相触,我看着他,笑了笑。   心头似乎突然卸下了什么,一阵轻松。   接连三日,我都跟着齐王,在灞池习练冰技。   他每次都说自己第二日未必会到,可到了第二日,他总比我先一步出现在这里。   不过跟他在一起,着实没有许多令人遐想的余地。如第一日一般,他颇为严厉,不肯放过任何细微的错误。他认为是坏毛病的地方,定要我当场改掉才肯罢休。   对于我这等四体不勤的人而言,这习练又累又枯燥,着实是折磨。   “当年殿下学滑冰之时,先生也是这么教殿下的么?”我问。   齐王说:“雕虫小技,孤从不必人教。”   他这个人有不少好处,但也确实又不讨人喜欢的地方,那就是从来不掩饰傲气,也从来不懂得谦虚。   见我瞪着他,齐王毫无退让。   “你我打个赌如何?”他忽然问道。   “什么赌?”我问。   齐王指了指点兵台:“今日吕均也备下了茶点,你在这冰面上滑三圈,若能做到不磕绊不跌倒,便可去用膳,如何?”   我听了,几乎翻出白眼。   “这算什么赌?”我不服气道,“不吃便不吃,殿下要赌,也该赌有诚意些的。”   “譬如?”   我说:“譬如,我若在这冰面上滑三圈,若能做到不磕绊不跌倒,殿下就要学三声狗叫。”   齐王看着我,露出鄙夷之色。   不过,他没有反对。   “如此说来,你若有磕绊或跌倒,也要在孤面前学三声狗叫?”   笑话。   我上官黛跟人打赌,向来只有我坑别人的份,没有把我自己坑进去的道理。   “我方才说这些也不过是提议。”我随即道,“殿下不愿就算了。”   “谁说孤不愿意。”齐王说罢,倏而话锋一转,“你要在冰戏会上献祥瑞,是么?”   我讶然:“殿下怎知道?”   “孤为何不知。”他说,“冰戏会乃盛事,议论者本就不少。”   啧。   我心想,这么说,定然也有不少人在等着看我会不会闹笑话了。   “据说献祥瑞之时,手上拿的东西不轻。”齐王道,“你在此处不能平稳滑上三圈,何以觉得到时就能安然过关?”   这也是道理。   当然,我知道他是在激将。   我上官黛虽然要强,但也从来不会白白被激将。   看着他,我眨眨眼:“那么这狗叫的赌约便挪到初九那日,我若安然过关,殿下就学三声狗叫,如何?”   齐王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少顷,不再理会,自往点兵台而去。   这日,我仍是在灞池待到午后。   分别之时,我让齐王在池边等着,朝马车跑去。   齐王站在那里,不明所以。   我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双崭新的护手。   “殿下那护手,我用着甚好,反正殿下也用不着了,便送给我吧。”我说,“这双护手是新的,殿下应该戴着合适,就算是交换之物。”   齐王看一眼那护手,道:“孤已经不用此物。”   “现在用不着,可不是以后也用不着。”我说,“殿下就将它带回去备着,万一有那么一日要用到,也不必急匆匆地跟人讨要。”   这话其实不尽然。几年前,齐王默默无闻地待在同春园里的时候,可能会被不长眼的人怠慢。但现在的齐王已经开了府,有自己的王府属官,还有府库,区区一双护手应当不是难事。   不过我不管那么许多,径直将护手塞到他手中。   “明日,殿下还来么?”我照例问道。   “圣上派孤去皇陵主持祭祀,”他说,“明日便要启程。”   我愣了愣。   过年之时,皇陵确实也要有些祭奠之事。只不过这都算杂事,一般都是有司照例执掌。如今特地派一个亲王去,着实少见。   三十往后,宫里都是节庆,热闹不断。圣上为了不让齐王分去风头,可谓是用心良苦。   “那……”我想了想,问道,“殿下何时回来?”   “暂且不知。”齐王道。   心头倏而有些失落,我微微点头,又瞥了瞥他。   “如此。”我说,“便先祝殿下新岁大吉。”   齐王的唇边,似浮起微微的笑影。   “新岁大吉。”齐王道,声音如同头顶的阳光一般,带着和煦的余温。 第五十章 旧事(二十二)   过了三十,便是新年。   如往年一样,我每日都在忙碌中度过。不是跟着父亲去宫里觐见,就是在家里见亲戚宾客。   对于我而言,入宫是家常便饭,早已没有什么新鲜感。故而逢年过节,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乐趣。   可是今年不一样。   在宫里,我总会忍不住对宗室们格外关注。每当太监通报来人了,我总会竖起耳朵听一听究竟是谁来了。   但每每听清楚,我都不由地失望。   你在期待什么?心里有个声音问自己。圣上将齐王支开,就是不想见他,断无可能突然又出现在这宫里。   “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的。”   景璘又一次发现了的不对劲,向我问道。   “没什么。”我回神,答道。   景璘并不相信,看着我,倏而露出阴险的笑。   “莫不是你又作了什么祸,怕你父亲发现?”他说,“你告诉我,我绝不往外说,兴许还能帮你的忙。”   我无奈道:“不是。”   见他一脸不信,我说:“我哪里有什么工夫作祸,我要在冰戏会上扮那什么仙女,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个,景璘露出了然之色,脸上的笑意却愈发贱兮兮。   “你在冰上不是个瘸腿鹌鹑么?”他说,“练得如何了?”   我翻个白眼,心中却已然有了些底气。   “不如何。”我昂着头,“也就绕场三圈不摔。”   景璘看着我,一脸吃惊。   “真的假的?”他狐疑道,“你可切莫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我说,“这几日我都在习练,乃进步神速。”   他仍是不信。   “冰技可不是苦练几日就能练好的。再说了,你这般吃不得苦的人,每每滑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喊累耍赖,闹着要回家,练区区几日哪里够。”   说罢,他又笑嘻嘻道:“不过我劝你还是刻苦些,最好真能做到三圈不摔。据我所知,今年冰戏会上的仙女赌局又开了,押你摔倒的赔率当下已经涨到了一赔五。”   我再度翻个白眼。   “你莫不是买了我摔?”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景璘一脸正气:“我岂是那般无义之人。为了你,我押了不摔,下了整整一百两!”   说得好像一百两对他这皇子而言是什么大数目一样。就算赔十倍的数,他这纨绔的眼皮也不会动一下。   不过他肯如此讲义气,我还是欣慰得很。   “放心好了。”我说,“你大胆下注,到时候我让你大赚一笔。”   景璘却只当我是嘴硬,笑了笑,颇有壮士断腕的之感。   虽然心里咒那些买我摔倒的人着实个个短命鬼,但这话还是让我愈加发奋。   每日,无论多忙碌,我都要抽出些工夫来,好好练一练冰技。灞池太远,就自己在府里那上了冻的小池塘里转圈。   说来奇怪,齐王盯着我练的时候,我一身反骨,千方百计地偷懒。可如今没有人监督,我倒是变得十足认真起来,回想着他说过的话,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连侍婢们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感慨,说娘子若平日习练女红也有这般劲头,乳母也不会愁眉苦脸了。   关于齐王的消息,我还是在明玉她们那里听说的。   过年之际,也是各府贵胄走动热络之时,聚宴不断。   只要有空,明玉她们便照例到我府里来,和我说话玩耍。   她们聊天的时候,最亘古不变的铁律,就是无论谈起什么最后都会说到齐王。   “也不知齐王何时回来。”一人道,“他不在,京城就没意思得很。”   “就是。就算是入宫,齐王不在又有什么看头?圣上也是,让谁去皇陵不好,非要派齐王。”   “皇陵可是远得很,”明玉嗑着瓜子,目光深远,“大过年的,也不知齐王会不会觉得孤独冷清,夜里睡得好不好。”   其他人听得这话,纷纷露出遐想之色。   “皇陵附近可有佛寺道观?”有人忽而道,“大过年的,我们正好一起去祈福。”   众人随即受了启发,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那附近什么寺院离得近。   “你们不必想着许多了。”有人泼一盆冷水下来,“你们难道不曾去过皇陵?那里头大得很,比同春园还大。莫说外头的寺庙,你们就算进到同春园里面,只怕也见不到齐王。”   幻想破灭,众人面面相觑,复又长吁短叹。   “我这里倒是有一桩事,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一人忽而道,“前阵子,薛婉曾约了齐王见面,却扑了一场空。”   这话,让所有人提起了精神。   我正用簪子拨着案上小炉里的香灰,听到这话,也顿了顿。   “薛婉?”   “正是。据说那是年前的时候,她说,她给齐王递了信,请齐王教她马毬。”   这话出来,众人鄙夷地“噫”一声。   “后来呢?齐王没去?”   “齐王那般正人君子,怎会做出私会之事?他幸好没去,不然传出来,岂非毁人清白?据说当初,薛婉是借着咸宁公主的路子,把信给了齐王。齐王许是不好驳了公主脸面,这才收下了信。薛婉见那信不曾退回,可是得意了好一阵。得意洋洋与人透露,说她要跟齐王学马毬去,还暗示齐王看上了她。”那闺秀说着,露出崇敬之色,“可齐王虽不曾推拒,却也没有赴约,而是给她请了一位女师。你们知道,薛婉哪里是真心要学马毬的,得了这结果,马毬也不学了,回家哭了三日。”   众人纷纷露出赞许之色,表示薛婉一点也不冤枉。   仿佛这事万一成真了,被毁了清誉的不是薛婉,而是齐王。   “堂堂闺秀,怎能做出这等不检点之事。我们虽爱慕齐王,可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断无逾越!”一人坚定道。   旁人皆赞同:“我等可都是名门闺秀,谁若做出这等私会之事,可要天打雷劈!”   “阿黛,你怎么不说话?”   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一直没出声的我。   “她才不会说话。”明玉笑嘻嘻,“她又不喜欢齐王,更不会跟他私会。”   我讪讪一笑,继续低头拨着香灰,心中发虚。   仿佛她们都是断狱的官吏,而我,是一个刚刚偷了国库的贼。 第五十一章 旧事(二十三)   初九这日,我起得很早。   乳母早两日已经从乡下回来,天还没亮就硬将我从床上拽出来,给我梳妆打扮。   一应用物都是父亲早已经令人准备好的,据说还走了少府采买的人脉,无论衣料还是首饰,都是外头找不到的。   “娘子可是个大人了。”打扮好之后,乳母看着我,啧啧称赞,颇有些感慨,“十五年,真是转眼一瞬间。”   “阿姆这话说的,娘子早就是大人了。”一旁的侍婢笑道,“别家闺秀,到了十五早就定亲了,说不定婚礼都办了。我们娘子可算是晚的。”   “女儿家,一辈子也就出嫁前最是快活自在,嫁那么早做什么。”乳母却道,“依我看,在家里多住两三年,等到十七八再嫁不迟。”   侍婢们吃吃地笑:“只怕阿姆愿意,宫里的圣上却不愿意,只急着要娘子去做太子妃。”   这等闲扯,我是听惯了的,只坐在镜前由着她们说。   镜子里的人因为起得太早,刚坐下的时候还赌着气,一脸不情不愿。而现在,那脸上的情已经被眉黛和妆粉掩盖得无影无踪。   如画中的仙女一样,云鬓鬟髻在我的头上堆叠起来,各色精美的宫花在上面装点,凤钗衔珠,与下面那张描绘精致的脸映衬,眉目生辉。   我平日里最讨厌那些繁琐的饰物,就算是入宫,也能简则简能懒则懒。如今这样盛装打扮起来,连自己也有些陌生的恍然之感。   “今日娘子到了宫中,定能惊艳众人。”乳母替我扶了扶珠钗,满意地微笑,“只怕圣上见了,立即就要将你而后太子的婚事定下来也未可知。”   我听着这话,却毫不觉得可喜。   今日,我自是会好好表现。甚至我觉得,有了这些日子的刻苦习练,我能稳稳当当地胜过往年的所有人。   不过,我也知道,我做的这些,都不过是为了完成分内之事。和每一个高门出身的闺秀一样,关乎家族前程的事,我即便不喜欢也不会抗拒。   ——那么这狗叫的赌约便挪到初九那日,我若安然过关,殿下就学三声狗叫,如何?   那日,我对齐王说过的话,又在心头浮起。   幸好他今天不会来。不然他今日学狗叫学定了。   想着这个,镜中的人嘴角弯起来,似乎心情大好。   ——   冰戏会是上元节之前,宫里最后一场热闹的游乐。   到这里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我家因得姑母,也沾了些外戚的名头,故而能跻身宾客之中。   圣上喜欢各种盛大的阵仗,冰戏会上,从禁军冰上列阵到各路优伶献艺,应有尽有,宾主皆欢。   扮仙女的人,是其中冰技最差的,但也是最受瞩目的。   乳母她们费尽心思为我谋划的这身打扮,反响很是不错。每个看到我的人,都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竟真的是你。”景璘特地找了来,打量着我,脸上露出惊艳之色,“他们都在说有个美人,不知是谁。我方才远远看着,觉得像是你又不像是你。”   听着这话,我颇是得意,道:“你说的他们是谁?”   “除了那些贵胄子弟还有谁。”景璘仔细地盯着我的脸,“你从前怎不曾这般打扮?整日素面朝天,花也不爱戴,如今妆扮起来,我竟几乎认不出你。”   说罢,他压低声音:“你莫不是为了让太子喜欢你?”   我嗤之以鼻,在他眼里我就这点出息?   “你觉得,我不能让太子喜欢么?”我问道。   “他喜不喜欢又如何,父皇喜欢就是了。”景璘说着,神色诚挚,“阿黛,从前我虽觉得你生得不差,可太子毕竟是储君,你配他是半斤配八两,现在看来,却是便宜太子了。”   我习惯于他狗嘴吐不出象牙,道:“赔率多少了?”   “一赔十。”   我傲然昂着头:“你便等着发财好了。”   上场之前,我捧着花篮来到太液池边上,不出所料,又引得许多人纷纷张望而来。   目光扫过周围,好些人一边瞟着我一边说话,似乎如景璘说的那样,正猜测这到底是不是我。   风吹来,我将身体站直一些,让衣袂迎着风飘动。   正当我想着该如何表现得更像个仙女,忽而听后面有人道:“……听说齐王来了,你们看到他了么?”   我愣了愣。   那是几名扮作仙女随从的宫人,手里拿着花灯香炉等物,在后面交头接耳。   “齐王?他从皇陵回来了?”   “我也不知,听说是刚刚到的,来向圣上复命。”   “啊……那是不是他?和雍王坐在一起的!”   我忙跟着一道将目光望去。   亲王们坐着的地方,就在圣上的御座旁边。虽然隔着有些远,但雍王身形肥胖,很是好认。   他旁边的……   我看到那个身披裘衣的少年身影,心似乎停了一下。   正当我想再看清楚一些,引路的内侍催促:“娘子,上场了!”   我只得收回目光,暂且抛开杂念,往冰上而去。   耳边除了寒风的声音,还有一阵嘈杂之声。   也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在喝彩。   不过我并不理会。   我是个越到要紧之时,越会精神百倍之人。尤其是我知道有人竟敢一赔十买我摔倒,我要让他们把老脸都赔进去。   但斗志十足的当口,我却有些心不在焉。   捧着花篮朝圣上跟前而去的时候,我忍不住将目光瞥向雍王的身边。   那张脸愈发近了,已经能看清楚他的眉目。   目光掠过的一瞬,我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蓦地,心又漏跳了一下。   正在此时,脚下倏而不稳。冰面不平整,有个浅坑我没看到。   我晃了晃,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稳住了身体。   幸好这等细微的谬误无伤大雅,我如预期一般,稳稳地停在圣上玉阶之前。   福身垂眸之时,我瞥见了圣上脸上和蔼的神色,父亲满意的目光。   太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与陨国公家的二公子说着话。   我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人身上。   我想看的,是十丈开外的那个人。我想知道,他脸上的神色是满意还是失望,或是像平日里看我习练那样,仿佛什么都能挑出毛病来。   莫名的,我现在觉得,听他说那些烦人的话似乎也有意思得很。   但我不能看那边。   我只能照家中教的那样,在众人各种各样的注视之下,仪态万方地向从容地向圣上下拜行礼,将手中的花篮献上。 第五十二章 旧事(二十四)   今年这献祥瑞,在我身上变成了毫无悬念之事。   当我从场边退下,无人见到我不是赞许。但我却没有心思去听许多恭维,除下冰鞋之后,便回到太液池边上。可当我再往雍王身边看去,齐王却不见了。   “你今日当真教人刮目相看。”景璘兴高采烈地来找我,“被你言中了,我刚赢了一千两。”   我说:“你看到齐王了么?”   景璘倏而变得不高兴:“为何问他?”   我说:“自是怕他扫了圣上的兴。我方才献祥瑞时看到他,心中便琢磨,圣上不是让他去皇陵了么,他怎突然回来了?”   景璘“哼”一声:“他在那边祭祀完了,便回来了。那边的事,原本怎么样也要半个月才做得完,不想他竟然如此麻利,八日做完,今天赶了回来。也不知这催命一般的是为了什么。”   我愣了愣,蓦地,心头好像被蚂蚁爬过,痒痒的。   “是啊,”我轻声道,“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显示他的能耐,让父皇对他刮目相看,给他什么好处?”景璘冷笑,“白日做梦。”   “圣上如何表示?”我问道,“将他打发回去了?”   “父皇无所表示,受了他拜见之后,就没理会过他。”景璘说罢,仿佛得胜一般,“想来他自己也觉得无趣,回去了。”   “如此。”我说。   “不说这晦气的,”景璘接着道,“这次我赢钱全是靠你,你打算如何庆祝?我微服出宫,与你去蜀望楼吃一顿如何?听说他们那边有渝中来的新厨子,地道得很,别处吃不到。”   我说:“得了一千两你就这么高兴,平日里你得的那些赏赐,随便哪一件也不止一千两。”   “那不一样。”景璘说,“那是父皇给的,不是我挣的。”   他神色得意:“世人总说我们这些人不过投胎投得好,若是出身寻常之家,莫说挣钱,只怕养活自己都难。如今看来,我却不是这样。我轻轻松松就能挣到别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你说我厉害么?”   我敷衍着附和,说他厉害。   他又跟我吹了一会牛,便找他那些狐朋狗友玩耍去了。   我四下里张望,心中琢磨着齐王到底去了何处。   不过我很快发现,这并不必特地打听。   因为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齐王。   也包括咸宁公主。   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她使了宫人来将我唤到跟前。   “阿黛,你可知,我父皇他们怎么说。”她拉过我的手,微笑道,“这些年来,最像仙女的便是你了。”   我心不在焉,但仍旧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那是圣上谬赞,臣女实不敢当。”我说。   咸宁公主压低声音:“太子定然也对你满意得很,方才我见他心情甚好。他还问我,那仙女是不是你。”   我干笑一声。   他心情甚好,应该是因为陨国公的二公子,而不是我。   “公主怎一人在此处?”我岔开话,问道,“先前我见薛娘子她们陪在公主身边,如今怎么不见了?”   公主轻笑,道:“还不是因为齐王。你一直专心冰戏,怕是不知,齐王刚才就在太液池边上。不过没多久,他又离开了,据说是要去宫中的东校场与人打马毬。阿婉她们是为了看齐王,借故走开的。”   原来如此。   我不由往东校场的方向望了望。   明玉她们会所薛婉哭了三天,我还以为她必是对齐王深恶痛绝。如今看这架势,大约是终究又想通了。   齐王这祸水。   “齐王回来了?”我仍旧发挥着装模作样的功力,一脸无知,“我竟是不知。”   “我们都不知,方才亦是好一阵吃惊。”公主笑嘻嘻,“不过他为何突然回来,我却是知道。”   “哦?”我说,“为何?”   “是为了阿婉,”公主的神色变得神秘起来,再度压低声音,“阿婉和齐王,快要成了。”   呼吸倏而凝住,我看向她。   “怎讲?”我问。   “可还记得年前我让你替她送信之事?齐王虽收了信,却不曾赴约,让阿婉难过了好一阵。”公主道,“可阿婉在家中可是掌上明珠,她郁郁寡欢,又怎能瞒得过她父母?宁平侯倒也是开明之人,一心一意为了阿婉着想。年初二那日,他借着入宫贺岁,拜见了我母妃,说起了此事。母妃亦很是欣赏齐王,有意促成。得了母妃保证,宁平侯就去了皇陵一趟,见了齐王。”   我看着她,目光定定。   “齐王怎么说?”我问。   “齐王说,此事须得圣上做主,他回京再议。”公主道,“父皇逢得今日这般盛事,便高兴得很,正是那提亲的好时机。齐王偏偏今日回来,你说,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我神色平静,少顷,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   ——   献祥瑞本是冰戏会的最后一环,结束之后,太液池边的宾客也纷纷散去。这般节庆之时,宫苑中规矩不多。宾客们可自得其乐,有的继续在池中玩冰戏,有的到御苑的别处游玩,也有人陪着先帝到宫室内去休憩。   父亲陪着先帝说话去了,派人来令我回家。   原本,我想溜去东校场看一看,可离开太液池之后,却觉得兴致缺缺。   我并非自欺欺人之辈。   扪心自问,我喜欢齐王么?   毋庸置疑,我喜欢的。   但我做事一向清醒,知道什么叫当局者迷。有一个人好感时,人总免不得会陷入幻想,将那人的一些无心之举,错认为是对自己示好。从而做出些傻事来。   譬如先前,齐王尽心尽力教我冰技。   譬如方才,我听景璘说,齐王非要赶在今日到宫里来。   因得这些,我心里那早已落了地的秋千有重新系上了绳索,在架子上荡了起来。   直到刚才。   先帝想削一削上官家的风头,先前是有意将我嫁给齐王。可这事八字没一撇,改变心意,也不过一念之间。所以,他会不会答应齐王和薛婉的事,还是要看他还想不想压制上官家。   我心中苦笑,当真讽刺。   而整件事里面,那心情起起伏伏、自作多情的,仍然是我。   齐王赶着回来,是为了薛婉的婚事。   就像上次,他医治栀子花,送我那手记,也不过是为了栀子花。   上官黛,你真是傻瓜。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五十三章 旧事(二十五)   咸宁公主想让我留在宫里陪她玩耍,我推说方才献祥瑞时穿得少受了冻,身体不适,要回家去。   离开太液池,热闹就少了许多。   宫里不是别处,车马不能进来,要走到宫门外头,路途遥远。平日里入宫,无论我是去见先帝还是到景璘母亲龚贵人那里逗留,若要出入,都会给我安排小轿或肩舆。不过今日,我哪个宫室也没有去,心头乱乱的,只想静一静,也没有跟任何太监宫人打招呼。   走了一段我才回过神来,自己竟是步行的。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四下里看了看,决定也不回头了,就这么走出去。   这条路通往御苑东边的元嘉门,府里的车马,就在元嘉门外。   献祥瑞之时,我出了一身汗,现在早已经冷下。   不时有宫中的舆车从身边经过,不用说,都是些来宫里看冰戏会的宗亲外戚。   赶车抬轿的内侍或车上的人时而侧目看来,我翻个白眼,毫不顾忌礼数。   看什么看,没见过仙女走路?   天阴下来,吹起了风,我快步往前走,似乎想将那些郁闷的事通通抛在脑后。   ——阿婉和齐王,快要成了。   咸宁公主的话又在心头浮起。   ——齐王偏偏今日回来,你说,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脚滑了一下,我看去,是一块冰。   ——你说的那位闺秀,孤不识得。   是啊。   我冷笑。   他说他不识得,又没说他对她不感兴趣。   宁平侯家世显赫,配齐王这么个不受待见的闲散宗室绰绰有余,他为什么不感兴趣?   堂堂王侯,门当户对,要谈就光明正大谈婚论嫁。何必七拐八绕搞什么私会?   君子坦荡荡无所畏惧,只有我小人长戚戚自作多情。   心中恼怒,我将那块薄冰踩碎,一脚踢开。   正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些喧哗的声音。循着望去,是东校场的方向。   倏而想起来,齐王正在那东校场里。   不用亲自去看,我也能想象,那里面现在何等场面。   齐王骑着他的雪落琥珀,在那里头进了一毬又一毬,招蜂引蝶般从毬场这一头跑到另一头。   而围观的人欢呼雀跃,与有荣焉。   其中,就有薛婉。   或许,齐王还会像明玉期待的那样,奔跑时,衣带松开,露出一点胸膛。   那足够薛婉她们羞红了脸,掩面窥觑,笑得像朵花一样。   就像那些市井里的三流话本,俗不可耐。   我一边腹诽着,一边加快步子,想尽快让那些聒噪远离。   身后又传来车驾行走的声音。   没多久,我听着不对,似乎还有马蹄之声。   那显然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马,像是有什么事,急得很。   谁敢在宫里这般无法无天地纵马飞奔?   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声音已然十分清晰。我唯恐被撞了,忙朝路边闪身。   堪堪回头,我看清了马上的人,愣了愣。   一阵风在面前掠过,齐王突然勒住马。   那匹黑马扬起四蹄,不满地叫了一声,然后,安分地在我前方两丈开外停了下来。   这情形突如其来,我瞪着齐王,竟是一时结巴:“你……”   齐王倒是利落,滚鞍下马,对我道:“后面有人,随孤来。”   说罢,他牵着马,朝旁边一条小径而去。虽是冬日,可苑中的树木高大,就算只剩下枯枝,也仍然茂密。没多久,他的身影就被遮了去。   我站在原地,有一瞬的怔忡。   他是你什么人?要你去你就去?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   我踟蹰着,看着那晃动的细枝,咬咬唇,十分没骨气地把脚迈了出去。   隔着一片矮树,我听到大路那边传来车马的声音。   而前方,齐王将那匹黑马拴在了一棵树上,转头来看我。   我也看着他,少顷,将眼睛转开。   “殿下不是到皇陵去了么?”我问,“怎么到公里来了?”   “自是来看冰戏会。”他说,“不是你让孤来的么?”   我愣了一下,转回头。   他正看着我,目光直直。   “是么。”我忽而觉得精神又回来了,想了想,道,“难道殿下是特地回来学狗叫的?”   齐王却道:“你晃了一下,不能算孤输了。”   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他竟是看到了。什么眼睛,猎犬一样,还不肯学狗叫……   虽然腹诽,但我觉得心头有什么又活了过来,似揣着一只兔子,跳跃不定,   “殿下的雪落琥珀呢?”我看了看他那匹黑马,岔开话头。   “在府里。”他说,“它贪吃,别人给什么就吃什么,腹泻了。”   那匹马的确是个吃货。齐王去灞池的时候,将它拴在池边,只要有足够的草料,它就能乖乖待着。   我的嘴角不由地抽了抽,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殿下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与我说那赌约输赢之事?”   齐王沉默了片刻。   “不是。”他说,“孤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愣了愣:“什么话?”   齐王看着我,似有些踌躇,神色严肃,眉头微微蹙起。   才张嘴,突然,我又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那是奔跑的脚步声,听动静,有好些人。   “……他往何处去了?”有人在喝问,“你们看清楚了?那胆敢在宫中纵马之人真是齐王?”   “刚刚还看到往这边来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是不是齐王不知道,那人跑得飞快,我等来不及看仔细。不过那模样,确实像齐王……”   官长骂了一声,道:“无凭无据,尔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胡说八道!快去找!这条路是去元嘉门的,派人去问!守卫若望见了,定然知晓!”   那些人纷纷答应。   我听着他们说话,定定站着,一动不敢动。   面前,齐王也是一样。   不过不知何时,我们二人站得很近,不过咫尺之遥。   蓦地,我想起了上次在同春园。   也几乎是为了躲着人,我们站在树后,大气不敢出。   跟这个人在一起,总能遇到这样的事,当真冤孽。   不过,在同春园的时候是夜里,黑灯瞎火很是安全。而现在是白天。   希望路上的雪泥被车马脚印踩得足够多,让人看不出齐王和我溜进来的踪迹……   心思又多又杂,却一时无法占据我的心神。   因为有气息从上方传来,带着温热,略有些粗重。   我看着齐王。   齐王也看着我。   那双眸炯炯,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骑马时被寒风吹的。   突然,他低下头。   我的嘴唇覆上了一片温热。 第五十四章 旧事(二十六)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脑海空白之际,我的心跳似乎也停了。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似乎皆已经与我无关。   所有的思绪都被清空,我能感受到的,只有那贴在唇上的,陌生而温热的气息。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就在我愣神之时,头顶的天光倏而黑下。   他竟是将身上的毛皮大氅脱下,连同我的脑袋,将我整个人裹了起来。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树枝被掰断踩碎的声音,未几,戛然而止。   我回神,又羞又怒,正要将他推开,却听他低低道:“若不想被人看到你与孤在一起,便切莫乱动。”   我定住。   而后,齐王抬起了头。   他仍将双臂圈着我,将我牢牢拥在怀中。   “何事?”   我听到他向我身后冷冷问道。   那声音透着不满,仿佛被人扰了好事。   “殿……殿下……”   那几个禁军士兵似乎也被面前的情形震住,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片刻,有口齿伶俐地连忙把话接上:“禀报殿下,在下几个奉官长之命,搜寻一名枉顾宫规的狂徒,在御苑中纵马驰骋的狂徒,不知殿下可曾见到过。”   这话,越到后面越是底气不足。   因为齐王身边就有一匹马,瞎子才会看不到。   “孤不曾看见过。”齐王道,“不过孤方才急于见人,骑马是快了些。想来,你们要找的狂徒,是孤也未可知。”   那急于见人几个字意味深长,我的心跳不由又剧烈了几分。   这声音不慌不忙,但我在他怀里,却知道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   因为他的心跳同样剧烈,一点不曾减弱。   听得这话,领头的人忙干笑一声,道:“殿下这是哪里话,说笑了,说笑了!”   我知道他们的心思。   在宫里做事的,没有傻瓜。先帝不喜欢齐王,下面的人自然也不会十分忌惮他,故而方才那禁军的将官叫嚣着要将齐王找出来。   可当下,他们撞见了齐王怀里抱着个女子,这事就大不一样了。   我虽背对着他们,但身上的狐裘披风确实看得到的。论款式用料,在一众高门贵胄之中不算太特别,却绝非寻常宫人能穿。这般装束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不会不想一想。无论是哪家内眷,闹将起来,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果然,他们不再纠缠,嘴上说着客气的话,便要行礼离开。   却听齐王道:“且慢。”   他们站住。   “你们今日当值,想来都是高世俭高将军手下,是么?”齐王道。   他们显然没想到齐王会说出这等详细之事,似犹豫片刻之后,有人答道:“禀殿下,正是。”   “今日下值之后,你们几个去见他。”齐王道,“他有话吩咐。”   众人忙答道:“遵命。”   而后,又是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那几人离开了。   待得周围归于寂静,我感到齐王的手臂松了松,急忙将他推开。然后,将那蒙在头上和身上的皮裘大氅拉下,仍在地上。   寒风重新吹来,在脸上带起丝丝热辣。   脑门上,热血阵阵翻涌,一阵阵地跳动,就像刚刚发足狂奔了几里地。   我瞪着他,强自按捺着心头的躁动,努力让自己显得临危不乱一些。   “我父兄若知道了,定不会放过殿下。”我低低道,声音似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齐王与我对视,从脖子根到脸颊,都被红晕涨满。   “嗯。”他说。   我愣了一下,愈加恼怒。   便是到了此时,他仍惜字如金,仿佛刚才不过是拉了一下我的手。   “你亲了我!”我说,   “方才无人看到是你。”齐王道,“此事,孤会到府上去说清原委,向郑国公与伯俊赔罪。”   唇上,似仍有温热残存。   我气极。   当然无人看到是我。   他的裘衣又厚又重,似棺材盖一样。神仙也看不出来那底下还藏着我这么个大活人。   而他,他不仅毫无愧意,还想将这等臊人之事告诉我父兄!   我讥讽道:“殿下要向我父兄去说什么?说殿下临时起意,与我逢场作戏,甘愿让人将殿下视为狂徒,只为不让人发现跟殿下在一起的人是我么?换了别人,殿下也要这样?”   “并非逢场作戏。”他目光灼灼,“孤从不做违心之事,不会这般去见别人。”   我张张口,一时竟是愣住。   “你……”我狐疑地看着他,“何意?”   他的脸仍旧通红,望着上方,深深吸了口气。   而后,他重新看向我,颇是认真:“我喜欢你。”   世界再度安静下来。   我看着他,竟有瞬间茫然。   “你……”我变得结巴,不自觉地躲开那目光,“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正是。”   我怔忡片刻,忽而想起什么:“你莫不是觉得,先亲了我我就会答应你?”   “我不曾如此想过。”他说,“你也不会因为我亲了你,便答应我。”   这是确实。   可他仍注视着我,道:“你怎么说?”   热气愈加喷涌而起,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将目光转回来,触到那双眼睛,又忙瞟向别处。   “答应你如何,不答应你又如何?”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如蚊蚋。   “你答应了,我就去向郑国公求娶。”他说,“若不答应,我自当远离,再不提此事。”   心里乱得很,各种念头闹哄哄的,竟无法静下来细想。   我看着自己的衣摆,只觉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般慌乱,全无主意,像个话也不会说的痴傻儿。   “我……”我嗫嚅道,“我要回去了。”   说罢,我看也不看他,转身朝小径的另一头跑去。   身后,没有声音追过来。   风吹过耳畔,走出了好一段,我才觉得自己的头脑稍稍清明了一下。   可方才他说的话语,却仍一遍一遍地回响,仿佛要将我的所有思绪再度占据。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无论他说了什么,于情于理,作为大家闺秀,被这般强吻,我理应甩他一巴掌,以示坚贞。   但我竟然忘了甩。 第五十五章 旧事(二十七)   直到坐着马车回到家里,我都觉得我的魂似乎不在身上。   浑身轻飘飘的,走路像踩在绵上。   “这冰戏会,这般激烈么?还是宫里刮了大风?”乳母见到我,露出讶色,“发髻上的簪钗怎都歪歪斜斜的?头发也要堕下来了。”   我看向镜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头上确实有些乱。   那应该是齐王的大氅罩在头上所致。   想到这个,我的脸上又是一热。   侍婢一边将我的发饰取下来,一边看着我,插嘴道:“想来还是风大。太液池空旷,今日又冷,看娘子的脸红彤彤的,定是被吹的。”   我乖乖地由着她们摆弄,只将眼睛看着镜子。   里面的人,神色呆呆的,唇角却微微弯着,像在傻笑。只有那双眼睛,映着烛光,忽闪忽闪,似欲言又止。   侍婢端着水盆过来,为我洗脸。湿透的巾子在脸上擦过,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涂了那么厚的粉和唇脂,怪不得景璘说他都认不出我了。   亏他亲得下去……   心里道。   可脸却更加的热,辣辣的发烫。   等到乳母她们退开去,我坐在榻上,抱着膝盖发呆。   ——我喜欢你。   他的话在心头浮起,我似乎还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鼻尖触碰到的气息。   我咬咬唇,笑出声来。   而后,将脸埋到膝盖上。   心里至今仍觉得恍惚,那等场面,当时是怎么做到只是落荒而逃而不是当场晕倒?   我可真是干大事的人。   ——你怎么说?   我深深吸一口气。   他如果现在站在我面前再问一次,我说不定会放弃骨气,马上答应。   所以,你会答应么?   心底一个声音问道。   那自然还是不能随随便便答应的,我可是大家闺秀,自有大家闺秀的矜持。   我踌躇着,忽而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当时,我转身就跑了,没有给他多交代的机会。   我不答应,这事也就罢了。   要是我想答应,该如何告诉他呢?   我抬起头,望着纱罩透出的灯火,不由茫然。   ——   虽然白日里发生了许多事,我累得很。   但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   不过跟以往有心事的情形不一样,这一次,我的心事并不折磨。   我闭上眼睛,就想到齐王的脸,然后总觉得嘴唇上痒痒的,忍不住伸手去摸。   囫囵之间,我做起了梦。梦见什么,我醒来之后就忘了,只知道我是傻笑着醒的。   第二日,明玉她们一早就来找我玩了。   “听说昨日齐王去了冰戏会?”她们劈头就问。   “齐王”二字入耳,我的脸又热了一下。   “嗯,去了。”我不敢看她们,一边给我的栀子花掸叶片上的灰尘,一边答道。   “我就说齐王也许会去。”明玉仿佛痛失万贯家财,懊恼道,“我本来也能去,可我父亲非说什么那等场合少我家一个不少,还是礼佛要紧,不让我去!”   其他人也个个痛心疾首。   “不过我听说齐王只露了一面,就离开了,也不曾去打马毬。阿黛,你见到他了么?”   我犹豫片刻,只好撒谎:“我昨日是去献祥瑞的,献了就回家了,不曾看到他。”   “说得也是,你那冰技,能不摔倒已经须得全神贯注,哪里有闲暇到处乱看。”明玉叹口气,又露出笑容,“阿黛,听说昨日看过的人,无不称赞你仪态万方,颇有仙女的模样。圣上可说了什么?”   “那须得问我父亲。”我说。   “太子呢?”有人追问。   她们不提,我都忘了太子这号人。   “太子忙碌得很,我也不曾见到。”我说。   她们相觑着,似有些意味深长。   “说得也是,昨日来了那么多宾客,太子想表示些什么也总要顾及礼数,否则岂不让人觉得轻浮。”明玉道。   “正是。”众人纷纷附和。   而后,她们又转而说起齐王,猜测他为何突然回来。   我想,咸宁公主对我说的那番话,显然还未传到她们耳朵里。不然她们定然要像猫炸毛一般,恨不得将薛婉头砍下来挂城墙上。   不过下一瞬,我就意识到我并没有资格同情薛婉。   她们要是知道齐王对我说的话,只怕我会更加死无全尸。   我听着她们说话,更加心虚。只默默地服侍着我的花,连大气也不敢出。   大约是见实在无法在我这里问出什么来,她们坐了一会,说了说话,就各自回去了。   明玉留下来,看着我。   “阿黛,”她说,“你父亲还是想着让你嫁太子么?”   我点点头:“嗯。”   明玉撇了撇嘴角:“无趣。”   终于不必说齐王,我恢复些底气,忙道:“你从前不是说,我等的夫婿不是贵胄也是世家,这等出身的人,少有那才德俱全的人。与他们相比,太子虽毛病不少,但嫁谁不是嫁,他好歹是储君。”   明玉却道:“你喜欢太子么?”   我一时无言,却又想到了齐王,一阵臊热。   “你怎脸红了?”明玉吃惊地瞪起眼睛,“你真喜欢他?”   “绝无此事。”我一面强自镇定,一面断然道。   明玉叹口气。   “所以我说无趣。阿黛,你要是上头有姊姊就好了,如此就不必承担那嫁人重任,能像我一样立志闲散在家,将来就自己过一辈子,要解闷就养养面首,岂不美哉。”   这就是我佩服明玉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不想要什么,如何抗拒,之后该如何做,也是胸有成竹。   见我不说话,明玉拍拍我的肩头。   “阿黛,”她说,“你不喜欢谁也就罢了,若喜欢上了谁,可要告诉我,我给你出主意。”   我有些讪讪。   我才不敢告诉她。   “知道了。”我再度撒谎。   送走了明玉,我百无聊赖,走出门去。   昨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屋檐上,冰凌倒挂,映着阳光晶莹剔透。   抬头望着,我想起灞池边上的点兵台。上次跟他在里面吃茶点的时候,那屋檐上也有冰凌,长长的。   我无聊之下手痒,还掰了一根。   心中倏而一动。   他还会不会去灞池? 第五十六章 旧事(二十八)   冰戏会过了,我再说我去灞池,理由多少不够用。我出门时,跟乳母说我去明玉家里。   乳母一向觉得明玉不错,端庄大方,比我知情识礼。所以我去找她,乳母一百个放心。   我去找明玉也从来不爱带侍婢,因为我们经常要说些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出门之时,除了车夫,一个从人也没有。   而这车夫,我挑了个哑巴。   出了街口,我就让他转头去灞池。   车夫诧异地看我,但也只能照着我的吩咐,往灞池而去。   上元还没到,离开春也还远,人们闲下来,来灞池上冰戏的人比年前多了许多。就连我平日跟着齐王学冰戏的那处湖湾也不在冷清。无论冰面上还是池畔,都有许多人在玩耍。   远处,从前我们用茶点的点兵台上,人影绰绰,也是热闹得很。   我下了马车,穿上冰鞋,走到冰面上,从笑闹的人群中间滑过。   那些人们有的滑得不错,有的则是初学,比我还想瘸脚鹌鹑,走没两步就一屁股摔倒,引得同伴一阵大笑。   我望着那些人,想起来,那时候我在齐王面前摔倒,他大概也是很想笑的。好几次,他嘴唇紧抿,但憋着没笑出来。   他会在这里才怪。   心里道。   我觉得自己又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了。齐王就算回京来,这等时候,也该好好待在他的新王府里逍遥自在才对,为何要来灞池?难道就为了看看我会不会来?   他又不是傻瓜。要见我,应当有更聪明的法子才对。   正当我丧气地想转头,打道回府,忽而听到身边传来一个急匆匆的声音:“那位娘子!让一让让一让!”   看去,却见是一个中年男子滑着直线,朝我冲来。   我一惊,还未来得及闪身,这时,手臂忽而被人拽住,滑到了一边去。   抬头,齐王的脸近在眼前。   心几乎停住,我睁大眼睛。   齐王却不说话,只拉着我径直穿过冰面,绕开人群,往灞池的另一头而去。   他的手很是有力,隔着厚厚的衣料,我的手臂似乎能感觉到那掌心的温热。   心跳的砰砰声之间,我忍不住琢磨,从前他教我滑冰的时候,也总是这样牵着我的手臂。我怎从不像今日这么敏感?   但这些疑问,一点不能打扰我那雀跃的心情。   我猜对了,他真的会来。   他还真是傻瓜。   “殿下怎么来了”离人群远一些之后,我忍不住问道。   “来见你。”他望着前方,淡淡道。   苍天,我的心又停了一下。   面上,我镇定自若。   “殿下怎知我会来?”我问道。   “不知道,不过撞撞运气。”齐王说罢,反问,“你为何来了?”   我:“……”   不得不承认,我其实也是傻瓜。   当然,我不会在他面前露怯。   “自是来散心。”我说,“这些日子,我日日滑冰。虽然冰戏会过了,可突然闲在家中,到底不习惯。”   齐王没说话,也不知信不信。   我抬眼瞥了瞥他。想来是为了不引人瞩目,今日,他穿着一身布袍,与那些来灞池上玩耍的同龄少年男子并无二致。   不过这显然是徒劳的。他那张脸,就算穿一堆破烂,也会有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灞池很大。他拉着我,到了一处无人的冰面上,终于停了下来,将手松开。   我此时已经定下了许多,道:“殿下来见我,莫不是为了昨日之事?”   “正是。”齐王道,“你昨日不曾回答就走了。”   我其实很是欣赏齐王这种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的性情。虽然有时候,确实会让人难为情得想钻到地缝里去。   “我还不曾想好。”我也不拐弯抹角,答道,“殿下知道,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父亲准许,我如何答应殿下?你我皆是受了圣贤书教诲之人,岂能做出那目无礼法之事?”   这等说辞,我是跟明玉学的。   她教我,无论是为了敷衍别人,还是因为一时拿不定主意而推卸态度,搬出大道理是最好用的。道理越大越好,对方十有八九要被堵回去。   齐王却道:“孤自会向国公提,不过在这之前,仍须得问你。”   我看着他:“这不是一样?”   “不一样,”齐王道,“向你父亲提,是为了结两姓之好,向你提,则只关乎我们二人。孤从不强迫他人做不愿做的事。”   话说得好听。我心想,你昨日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方才拉我的手,也曾事先问过我。   我壮起胆子,道:“既然如此,有些事,还请殿下先说清楚。”   “何事?”   “殿下是何时喜欢我的?喜欢我哪里?”   齐王愣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瞥向别处。   “说不上何时。”他说,“孤喜欢谁人,自是喜欢所有,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惯于糊弄别人,自是不会被这般三言两语糊弄了。   “怎么说不上来。”我反驳道,“我喜欢的东西,不用细想,都能说出它们的好处来。”   齐王看了看我,道:“你喜欢什么?”   “譬如杏仁桂花糕,我喜欢吃,是因为我母亲在的时候,总会亲手做给我吃。”我说,“我还喜欢吃酪樱桃,理由无他,就是爱那股酸甜和酪香。”   齐王不为所动,道:“你只说吃的,那么人呢?你上次说,你与七皇子相交甚笃,乃是发小。既如此,他定有你喜欢的地方,你喜欢他什么?”   我说:“他好处多得很,说话风趣,人缘广善。他最大的好处就是讲义气。无论什么事,他总会站在我的这边。”   “孤听说,昨日冰戏会,他押了你?”   我:“……”   景璘还说这赌局都是贵胄子弟们私下开的,秘密得很。现在连齐王这木头都知道了,骗子。   “是么。”我说,“这我不知道。”   齐王沉默片刻,道:“孤不能对所有人说好话,故而自不会似七皇子那般讨所有人喜欢。不过,孤也能做到无论出了何事,都会站在你这边。如此,你答应么?” 第五十七章 旧事(二十九)   我望着他,热气像烧开的水一般翻滚。   一股冲动在心里叫嚣,答应他!你为了这事吃不香睡不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张张嘴,却将那要奔将出来的话语压了回去。   “那不一样。”我理直气壮,“我和阿璘自由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知根知底。殿下却并非如此。我和殿下从说第一句话至今,也不过数月。我喜欢什么,殿下都不知晓;我更是对殿下一无所知。如此陌生,又怎能谈什么答应不答应?”   这番道理,显然比刚才说的有用。   齐王的脸仍发红,抿抿唇,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应当如何?”他问。   我扭开头,望着上方的天空,道:“常人择婿,尚且要多看几家,多加了解。我身为国公之女,更当如此。我虽不讨厌殿下,可要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却也差得远。我须得些时日,对殿下多加了解,方可决定。”   齐王看着我,少顷,道:“便如你所言。”   我没想到齐王答得这般爽快,甚至没有多问任何话语,也没有提任何条件。   “殿下可要想清楚了。”我说,“也许我对殿下了解了一阵子,却觉得殿下与我不合适,拒绝了殿下。到那时,殿下可不能恼。”   “既是有言在先,有何可恼。”他神色坦然,“只是你所谓的多加了解,要了解什么?”   我心头一动,道:“这自是多了去了。殿下的品性、为人还有过往,我都要知道。日后我与殿下相处,我向殿下问起什么,殿下都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王想了想,道:“孤也须得了解你。孤向你问起什么,你也要如此么?”   “那是自然。”   齐王道:“善。”   我又说:“还有,殿下既然说对我有意,便要讲诚信。我未拒绝之前,殿下切不可吃两家饭。如哪家人来向殿下提亲,殿下不可答应。就算那人是什么皇亲国戚,或者家世显赫,哪怕是搬出圣上来威逼利诱,殿下也切不可贪恋权贵,服软从了。”   齐王奇怪地看着我:“什么人会搬出圣上向孤威逼利诱?”   想来,薛淑妃应该还不至于心急到现在就去找皇帝。   我说:“既然你我要谈约定,自是要将可能的事都说一说,互相交个底。”   齐王想了想,也无异议。   “善。”他说,“还有什么要约定的么?”   我说:“为免将来这事不成损伤名誉,在我答复殿下之前,须得保密。殿下不可与任何人透露此事,包括我兄长。殿下也不能向我父亲提亲。殿下以为如何?”   “无妨。”他说。   “还有一事。”我又道,“先前我问殿下喜欢我哪里,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殿下还不曾回答。”   他的脸色,十分明显地变得不自在。   “不过是觉得与你在一起,孤总是心情大好罢了。”他也看着远处冰面上玩耍的人群,答道。   听着这话。我很有些不满。   “只是这样?”   他看我一眼:“那要如何?”   当然是我天生丽质风情万种温柔可人天上有地上无。   不过他既然是个只会有话直说的傻瓜,我觉得我也不能要求他像景璘那样嘴甜。毕竟,我确实挺喜欢他,曾为他睡不着觉。   “不如何。”我说,“不过殿下日后了解了我,便要琢磨琢磨我身上究竟有哪些好处,日后我做决定的时候,这些可也还是要问的。”   齐王道:“嗯。”   风吹在脸上,仍然冷得很,却正好能带走心跳撞起的热气,很是舒服。   一时间,二人谁都没说话。   不远处,有一家人推着冰车嬉戏,看着就要到这里来了。   “我们到那边去。”齐王随即道,拉起我的手。   他的手比我的大了许多,手指修长,手掌暖和。   我的脸又腾一下热起来。   见我看着他,他说:“怎么了?”   “你从前都只是拉我手臂。”我说。   “那是从前。”他说,“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我说,“我还不曾答应你。”   “你会答应的。”他笃定道。   要是换做别人,我会觉得这是个自以为是且缺乏教化毒打的讨厌鬼。可这话从齐王嘴里出来,却一点也不讨厌。   明玉说得对,长成他这样的人,干什么都天然有着正道之光。   我抿抿唇角,可脸上的笑意一点也压不下去。   过了一会,我想起一件要紧之事。   “我该叫你什么?”我问道,“既然不一样了,这称呼也要变一变。我可不像别人那样,见了你就叫你殿下。”   齐王侧头看了看我,又转过脸去。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分明的光影,在下颚勾勒出漂亮的线条。   “子烨。”他说。   我望着他,终于心满意足。   ————   这日,我和子烨在在灞池待了许久,比往日任何一次他教我冰戏都要久。   我们在冰上闲庭信步地走了走,而后,他带我到一处无人的岸上。   这里的冰面有大片干枯的芦苇,不宜冰戏,故而没有人来。不过对于我们而言却是正好,还有几块大石头,可堪为坐具。   吕均早已经在这里等着,照例用石块垒起了小炉,在上面摆上了茶壶。   还有新丰楼的茶点。   我们隔着三尺远坐着,一边吃一边说话。直到吃完了茶点,喝完了茶,我们还坐着聊了许久。   生平第一回 ,我觉得大冬天里在这样无遮无挡的地方喝西北风,居然颇有乐趣。   我也忽然明白了兄长为何会跟齐王相谈甚欢。   他愿意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闷,甚至有时让人招架不住。   譬如,他问我,为何我明明不讨厌他,为何从前每次见到他,都总是不高兴的样子。   我诧异地看着他,说,明明是他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他也很是诧异。说他不曾不高兴。   我说,他不笑的时候,就像不高兴一样。   他更是疑惑,说平日里又没有可笑之事,为什么要乱笑?那看起来不是像个傻瓜么?   我心想,你难道不笑就不傻么?   “子烨。”我索性哄道,“你日后常对我笑就好了。你笑的时候最好看,要是我高兴了,说不定就答应了。”   他看着我,一脸鄙夷,似乎我也是那些认为他只有脸算得长处的浅薄之人。   “不笑。”他转过头去,冷冷道。 第五十八章 旧事(三十)   分别之时,子烨问我,下次见面在何处?   我想了想,问他可知道芙蓉园里的青霄观?   子烨说知道。   我说,青霄观边上有一处小园子,叫做静园。明日,我会去那里。   而后,我乐颠颠地回家去了。   兄长不在家,家中最能管我的,就是乳母。不过有明玉做幌子,她没什么异议,只问我今天在明玉家里做了什么,居然去了大半日。   我厚着脸皮说没什么,不过是跟着明玉读读书写写字。   乳母像看奇观一样看着我,说我这是开了什么窍,居然真的读书写字了。   我的脸皮又继续长到了城墙拐角一般厚,说那当然,我可是大家闺秀。而后,我带着谁也看不懂的傻笑,回房去了。   这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梦见了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只知道我不但是笑着醒来的,口水还湿了枕头。   我是个讲策略的人,知道一个不能总用一个理由撒谎,要换着来。   芙蓉园毕竟是皇家苑囿,我到那里去,并不受许多限制。而芙蓉园里的青霄观,供奉着姑母的灵位,我跟乳母要去拜一拜,她果然也阻止我。   不过,她很是诧异。   “你从不爱去寺庙里,每次进香,你就这里不适那里有事,如今这是怎么了?”她说,“上次你要去广寿寺,这次又去青霄观,当真是改了性了。”   我说:“也没什么。不过昨日夜里梦见了姑母,她说她孤寂得很,我总不去看她。我思忖着确实是太少去,该经常拜一拜才对。”   说罢,我不满地看着乳母:“你总说我不敬神佛日后要吃亏,我现在敬了,你又说我。那我还是不去好了。”   乳母是个虔诚之人,随即笑道:“我也不过好奇罢了。你肯长进乃是好事,怎又不去了?自是要去的。你当年虽年幼,可你姑母待你可是好得很。她膝下没儿女,大公子又忙碌,合该你常去看她。”   就这样,第二日,我在乳母的期许之下,进了芙蓉园。   挑选这个地方,其实也是因为子烨。   摘星楼下的马毬场,是他当年出名的地方。   这之后,他也会三不五时到这里打马毬。   明玉她们一向眼馋得很。可惜身为大家闺秀,她们不能和平头百姓一般挤到边上去看,也不能像我一样随意进入芙蓉园。且子烨总是心血来潮一般出现,她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毕竟到这样的地方来,要带着贡品,所以有侍婢跟着是免不得的。   我到了青霄观的大殿上,规规矩矩地给姑母进香,磕了头。才起身,我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牌位前,也摆着一只小香炉,上面有残存的香根,显然是刚有人拜过。   “那是何人的灵位?”我问殿上伺候的老宫人。   老宫人道:“那是齐王生母许昭容的。方才齐王过来,给许昭容进了香。”   我讶然。   旁边的两名侍婢则眼睛放光,忙问道:“齐王竟是来了?他去了何处?”   老宫人笑道:“我等可不知晓这个。摘星楼前面的马毬场,齐王是常去的,也许打马毬去了。”   我神色平静,只让侍婢们烧纸。而后,我推说要出去走走,离开了大殿。   静园是建青霄观的时候带着建起来的,为了凸出自然风骨,除了一些山石和一座石凉亭之外,无多建筑。   青霄观里只有两个老宫人,人手不足,这静园里便草木疯长,似荒废了一般。   故而静园园如其名,静得人迹罕至。   冬天里,草木枯拜,我才推开那虚掩的园门,就看到了被层层枯枝掩映的石凉亭里,那人的身影。   明玉看画,尤爱那枯瘦的冬日山水。我曾经不解,觉得那等灰败的色调有什么好看。   可现在,我改了主意。   树木和凉亭屋顶上覆着厚厚的雪,阳光落在上面,泛着温柔的光泽。   而子烨身披白裘,与雪景相映照,却是其中唯一的生气勃勃之物,身姿颀长而优雅,如点睛之笔。   我想,一定是我从前看的那些画都画得不够好,那些画家没见识。   大约是听到响动,子烨回头。   我随即走过去,望着他,却努力矜持,克制自己脸上的笑。   “你何时来的?”我问。   “刚来不久。”他说。   这是骗人。   除了知道他刚才进过香,我还看到了石凉亭的地面。那里落着一层薄雪,已经快被脚印踩没了。一看便知,有人在这里踟蹰了许久。   我说:“方才我在殿上进香,看到了许昭容的牌位有人供奉过,是你么?”   “正是。”他说,“我每次来,都会去看看她。”   我微微颔首,道:“下次,我将我的栀子花交给你,好么?”   子烨露出讶色:“又病了?”   “倒也不是。”我说,“过了上元节,宫学里就要开学了。我学业忙碌,总没有功夫照料它。我想着你比我懂得伺候栀子,不若就将它交给你,代我照管。”   子烨听得这话,脸上的神色很是意味深长。   “学业忙碌?”他说,“伯俊说,你总是偷懒,能不去就不去。”   我在心里骂兄长多管闲事,嘴硬道:“那是他胡说。他自己沉迷读书,在他眼里,天底下没有几个不偷懒的人。且我就算偷懒,那也是咸宁公主的缘故。她不去,便也带挈着我不去。”   子烨似乎对此事很是介意,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   “如此说来,便不能时常在宫学里见到你了?”   他能总想着见我,让我很是得意,心头一阵甜。   心想,他到底是对体察世情有所欠缺。难道他不知道,在他进了宫学以后,咸宁公主就没有缺过一天的课么?   当然,我不会让他出力的。他要是找咸宁公主,那么照公主那乐于八卦的性子,八成要喜滋滋地带上薛婉跟他攀关系。那样的话,我倒宁可她继续偷懒,不去宫学。   我忙道:“这事你不必操心,我自会让公主勤快些,日日上学。我的花,你可要替我照看着,等到开春天暖了,我再接回来。”   子烨看着我,唇边终于露出笑意:“好。”   那笑容和着阳光,赏心悦目,让我心头一颤,暖融融的。 第五十九章 旧事(三十一)   跟子烨道别时,我问他:“下次见面,你想何时何地?”   子烨想了想,道:“你能日日来芙蓉园里么?”   我倒是想。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乳母不是傻子,就算我打着姑母的幌子,也不可能中邪一样天天都出去。   “不能。”我丧气地说。   “上元节那日,你要做什么?”他问。   我讶然,道:“也不做什么,白日在家,若是圣上高兴了要办宫宴,便入宫去拜见。到了夜里,我要是累了,就在家里早早歇息,要是不累,就跟着兄长出去观灯。不过今年兄长在洛阳过上元节,我父亲另有聚宴,想来不会观灯了。”   子烨道:“你喜欢观灯么?”   “喜欢。”   “我带你去。”   我心中一喜,却道:“可我不能擅自出门,如何找你?”   “不必你找我。”子烨道,“我去找你。”   我看着他,满心狐疑。   他颇有先见之明,从芙蓉园里回来,我果然接连三天也没出门。   上元节之前,家中宾客不断,父亲大多时候在朝中,兄长又在洛阳。乳母说我将来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如今正好学习学习如何做一个主母,通晓些主事的能耐,免得将来进宫被人笑话没见识。   “你看看明玉娘子,人家才十二岁的时候就会帮她母亲打理家事了,听说鲁国公府里的账目都要她过目,你会么?”   我不服气,道:“我当然会,我算术可比她好多了。”   “算术是算术,看账是看账。”乳母看着我,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连这个也分不清,将来你可切莫跟人说是我把你带大的。”   我翻个白眼。   虽然心急,但乳母掌握着向父亲告状的生杀大权,我不敢忤逆她的意,只好乖乖待在家里。   不过,待在家里也并非全然百无聊赖。   有一日下午,父亲没有去官署,留在家中会客。   来的人,都是平日里他来往甚密的,其中也包括了明玉的父亲萧纯。   父亲是允许我坐在花厅里那巨大的屏风后面听壁脚的。对于朝中的那些错综复杂的事务,我其实觉得很有意思,觉得跟明玉她们说家长里短蜚短流长没有什么区别。故而若有闲暇,我也乐意去听一听。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他们提到了子烨的老师杜行楷。   如我父亲一般出身京城高门世家的人,评判他人,多少会以出身论英雄。   可对于杜行楷,虽然此人不受重用,但我父亲他们却多少不会小看的。据他们说,景璘的曾祖父文皇帝在世时,杜行楷曾经很有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哪怕出身平平,也在朝中崭露头角。他提出了许多为政举措被文皇帝所采纳,颇有成效。我父亲他们与他差不多算同龄,当时,很是被他比了下去。   不过力主改革的人,一向会得罪人。   文皇帝是个十分符合人们对“帝王无情”四字想象的皇帝。   杜行楷受重用的时候,文皇帝对他大力支持。等到他敌人攒得足够多,引得上下怨声载道的时候,文皇帝就翻脸无情,找了个错处,将杜行楷撤职下狱。   不过文皇帝也没有真把杜行楷怎么样。下狱之后没两个月,杜行楷就被放了出来。等风声平息之后,杜行楷被打发去做了个县官,远离朝廷。   景璘的祖父穆皇帝,虽然在位不长,但对杜行楷倒是颇有几分敬重。也就是他,让杜行楷重新回到了京城。不过,是给子烨做老师。   这样的闲职,自然是不配被我父亲他们提起的。   而这一次,他们谈到杜行楷,是因为被皇帝重新提拔,连升数级,任命为御史大夫。   我父亲他们,都觉得此事极不寻常。   “圣上近来有意整顿吏治。”明玉的父亲萧纯道,“杜行楷当年做得最为出色的,就是吏治。只怕圣上如今将此人提拔为御史大夫,亦有此深意。”   “整顿吏治,又不是一回两回。”我听到父亲喝着茶,淡淡道,“他能干出些声色是他的本事,由他去。”   我听着这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今子烨连老师都没了,日后,就会一直待在宫学里了吧?   这么想着,我小小地雀跃了一番。   ——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据说圣上偶感风寒,故而没有在宫中大摆宴席。   整个白日,我都待在家里。   不过我并不觉得无聊。   子烨说他晚上要过来找我,我须得好好准备。   生平第一回 ,我对打扮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仅让侍婢将所有衣裳都摆出来,还费尽心思琢磨到底要戴什么样的首饰,梳什么样的发髻。   侍婢们见我如此破天荒的上心,笑着说,听闻太子今夜要到五凤楼去观灯,与民同乐。娘子莫不是想让他见到娘子时眼前一亮?   太子算什么。我很是不屑。   不过为了哄她们给我好好妆扮,我笑眯眯说,正是如此,你们愈发聪明了。   既然涉及如此大事,侍婢们也不敢马虎。   光是陪我商量如何妆扮,就花了半日。   到了傍晚,我穿戴齐整,照着镜子左看右看。   镜子里的人,没有像那日献祥瑞的时候一般脂粉浓艳。胭脂淡扫,蛾眉修长,妆容若有如无,却观之清丽。堕堕地发髻,簪着珍珠和宫花,色泽雅致。配上我最喜欢的白狐裘披风,衬得面色娇艳。   我左看右看,很是满意。   到了入夜,侍婢们催促我出门,说街上已经有人点灯了,太子说不定已经去了。   我则装起病来,说我许是也得了风寒,头晕得很,不打算去了,只想早早歇息。   侍婢们很是错愕,面面相觑。   我知道她们比我还贪玩,就想着跟着我出门,到街上去看热闹。   “阿姆不是要去观灯么?”我说,“她腿脚不好,就让她坐我的车马,你们陪她去。”   果然,侍婢们露出惊喜之色,笑眯眯的。   乳母也很是欣慰,叮嘱我在家里好好歇息,而后,就带着一干侍婢出了门。   等到外头没有动静了,我打开后窗,翻出去。   对我这等惯犯而言,溜出家门从来没有什么难的。哪个门,仆人们不会总守着,巡夜的家丁何时经过,我一清二楚。何况这上元夜里,许多人都明里暗里溜出去看灯了,并不会守卫森严。   果然,我借着夜色,一路畅通无阻。   溜出那扇专供粗使仆人们进出的小门之后,我小心地将它关上,正要离开,突然发现围墙的阴影下闪出一个人来。   我吓一跳,还未出声,嘴已经被一只温暖的手捂住。   “是我。”子烨道。 第六十章 旧事(三十二)   月色勾勒着他的脸,近在咫尺,让我想起了那夜在荣春宫见到他的时候。   我松下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吓死我了,怎不唤一声。”   “我只听得些动静,不知是不是你。”他说罢,四下里看了看,道,“我们走远些再说话。”   我点点头。   他随即拉着我的手,借着夜色,朝巷子的另一头快步走去。   我家宅子占地算得宽敞,左邻右舍也都是高门大户的宅院,互相之间形成一条条的长巷。平日会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各府的仆人杂役。而今夜,这些人显然也跟我的侍婢们一样,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故而直到我们走出了巷口,也没见到一个人。   “你没有车马,走路来的?”我问。   子烨“嗯”一声,道:“我到这边来要经过朱雀大街,太过热闹,车马通过不得。”   “也没有带随从?”   子烨反问:“带随从做什么?”   也是。   我的脸热热的。心想,今夜只有我们两个人……   街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点起了灯笼,还有孩童提着灯到处嬉闹。   光照比方才好了许多。我随即望向子烨。   大约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的仍是那日去灞池见我时的衣袍。只是那张脸着实打眼,全然藏不住。   见他也看着我,我说:“你觉得我今日如何?”   子烨收回目光,似乎在看不远处人家大门上的花灯,道:“甚好。”   我不满:“如何好?”   “好看。”他说。   我撇撇嘴角。   若非知道他是皇子,我会怀疑他其实大字不识几个,夸起人来一点花样也没有。不像景璘,问他一句,他能夸十句,让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前面的人多了,见一群人走过来,我忙要将手收回来。   子烨却不放。   “这是夜里,无人认得出我们。”   “你怎知。”我反驳,“见过我的人多了,说不定还有许多人看过你的脸。”   子烨二话不说,将我披风上的风帽给我戴上,而后,他把自己的也戴上。   两个人走在街上,有些鬼鬼祟祟,就像两个打定主意要作奸犯科所以不想被人看到脸的贼人。   不过毕竟天气寒冷,走了一段,我发现跟我们一样冷得戴起风帽的人也不少,这才安下心来。   纵然如此,我还是挑着光照昏暗的地方走。有人提着灯经过时,我会刻意地别开脸。   子烨很快发现了我的举动,道:“放心好了,不会有人看你。”   我奇怪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自是如此。”子烨道,“上元夜,人人出来都是为了观灯。”   我嗤之以鼻,道:“你可知,上元节之后,说亲的人就会突然多起来?”   子烨一愣。   “不知。”他说。   “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未婚的年轻男女们,平日里没有多少相看的机会,只能靠着媒人说亲。上元节却不一样,人人都可借着观灯的时机互相窥觑,高矮胖瘦一目了然。”   子烨显然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想了想,似乎颇感兴趣。   “若是看到了中意的,又当如何?”他说,“纵然能互相窥觑,见到的也不过是长相罢了。品性家世如何,全然不知晓,名姓也没有写在脸上,又如何提亲?”   他果然对世事知晓甚浅,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说:“那自是有知晓的办法。你可看到了大街上那些来来往往举着幡子的算命先生?”   子烨四下里望了望,道:“嗯。”   “那些就是专做这生意的。”我说,“谁人要是相中了,不好上前问询,便出十文钱找个算命先生,托他以算命为由头去打探。打探之时,那先生会给受问之人指点是谁在问,说明家世。若是看对眼了,便不妨报上家门。如此,后面就是媒人上门的事了。”   子烨却道:“如此,可有那不肯出钱请算命先生的人?”   我说:“那当然是有。出不起钱的,或是本身没脸没皮的,会尾随那相中之人,看看对方住在何处,日后再找也就方便了。”   子烨颔首,若有所思。   这时,几个年轻男子说说笑笑,提着灯从前方走过来。   他随即拉紧我的手,用身体将我挡住。   待得那些人走过去,迎面走来一位算命先生。   他望了望远处,指着另一条岔路,道:“我们走那边。”   说罢,他牵着我往那边而去。   上元夜当真是热闹。   朱雀大街果然拥堵得水泄不通,行人接踵摩肩。就算子烨没有带车马,我们也走得很艰难,跟着人群挪着步子,就像被水流裹挟的小舟。   有好几次,我被人撞到,子烨差点拉不住我。   他索性将手臂伸过来,揽住我的肩头。   就像被他半拥在怀里一样。   我抬眼瞥他。   他神色平静,一脸理所当然:“跟紧些,莫走丢了。”说罢,又指指路边的灯楼,“看那个,那是什么?”   我看去,那灯楼用各种花灯扎成云朵和喜鹊的模样,最上面,有一男一女的纸人。男子一身布衣,女子则长袖飘飘,珠翠满头。   “是牛郎织女。”我说。   子烨应了一声,却似不感兴趣的模样,转开头看另一边的王母赐瑞。   这时,我又被旁人挤了一下,朝他歪了歪。   子烨冷冷斜了那人一眼,手臂却收得更紧。   过了几处最漂亮的灯楼,人群终于不再那么拥挤。子烨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来。   他看到不远处的路口有个小贩在卖灯,道:“你想买灯么?”   我看了看,摇头道:“那些花灯,我家中的匠人扎得更好看些。”   子烨应一声。   我发现,他对这上元节当真是十分不熟悉,似乎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新鲜。   “你从前来逛过上元夜么?”我问道。   “不曾。”子烨老实道,“要在京中待到入夜,城门关了,我就不能回同春园。宫中的人发现我彻夜不归,偷偷出来的事便要败露。”   听着这话,我颇有些同情他。   这皇子当得像坐牢,连寻常人家出身的儿郎都不如。   我想了想,道:“我们去猜灯谜如何?有些灯谜摊子,要是猜对了,便会将花灯赢到手。”   子烨目光微亮:“在何处?”   我笑笑,道:“我带你去。”   说罢,我将他的手从肩上拉下来,反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西市走去。 第六十一章 旧事(三十三)   平日里,黄昏之后,西市里便关门闭户,冷冷清清。但在上元夜这等节日,西市灯火通明,仿佛不夜天。   到处都是摆摊的,卖艺的和供认游乐的。   各式各样的花灯,从简单到奇巧,无所不有,让人应接不暇。不过那最好玩的,仍是猜灯谜。   我拉着子烨,一处一处看,挑选花灯扎得好看的。   “这位俊俏郎君!”不远处一个摊子的小贩大约是见我们身上的衣饰不是便宜货,热情地隔着两层人头打招呼,“带娘子来猜灯谜么?到这边来,这边灯谜新鲜,猜出来还能把花灯拿走!”   子烨看了看那边,似乎觉得有意思,走过去。   他看了看架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花灯,指着其中一个,问道:“你方才说,猜出就能拿走?”   小贩忙道:“正是!”   我随即道:“若是猜不出呢?”   “若猜不出便不能拿走了,不过要是实在喜欢,这个卖一百钱。”   果然。我翻个白眼。   这些人,就看着子烨穿得好,相貌不俗,知道这不是贵胄公子也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这类人,往往学问平平,是猜不出那些高深些的灯谜的。而这类人,若是带着女眷出来,往往抹不开面子,就算猜不出来,也会最后把灯买下,以为挽尊。   我二话不说,拉着子烨便走。   子烨讶道:“你觉得那个不好?”   我说:“再好也不值一百文……”   话音才落,只听小贩在后面道:“郎君要真喜欢,八十文也行啊!”   旁边摊位的中年人笑起来,招手道:“郎君!你不必理他。到小人这边来,小人的灯只要六十文!”   那小贩笑骂一声,道:“没良心的,你那什么做工我这什么做工!我的灯谜可都是出自名家之手,贵有贵的道理!”   “鬼扯,我的灯可不比你的差!”那中年人说罢,向子烨道,“郎君,小人这里的灯谜好猜,可不像他的那样弯弯绕绕让人半天猜不出!郎君到小人这里来,小人给郎君一个简单的!”   听着这话,我预感着中年人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果然,子烨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原来那个小贩。   “你方才说,灯谜出自名家之手?”   小贩愣了愣,随即喜上眉梢。   “郎君要哪个?”他殷勤的问道。   “哪个最难?”   小贩随即指着最上面的一盏,道:“最难的,便是那莲花仙山瑞兽灯。”说罢,他笑了笑,“郎君,那灯可不是方才的价。”   “多少钱?”子烨问道。   “这个最少也要五百文。”   我张张口。正压说话,小贩忙道:“小人这可是没有乱开价的!郎君娘子明鉴,这灯是洛阳最有能耐的手艺人花灯王做的!有钱也买不着,小人提前半年去要,也只得了这么一盏!”   子烨道:“就要这盏。”   他答应得太快,我连接话的工夫都没有。   子烨看了看我,唇角弯了弯。   小贩很快将那灯取下来。只见这灯果然是做得十分奇巧。一朵莲花上,有仙山和各种瑞兽。中间的纱笼可慢慢转动,光影变幻之间,五光十色,还透出里面小楷写下的灯谜。   那灯谜,确实是难。读下来,是一首藏头诗,却不知所云,弯弯绕绕,似藏了些典故,又似什么也没说。要猜的是山海经里一个瑞兽的名称。   我想着,子烨今天大约真的要出冤枉钱了,但愿他拉得下面子转头走人,或者荷包里的钱财够用。   只见子烨盯着那灯看了一会,忽而问道:“这灯,也是猜出来了就送么?”   “正是。”小贩道,“童叟无欺。”   子烨道:“谜底是烛龙,对么?”   小贩愣了愣。   未几,他连忙去翻一个小本子,看了又看,抬起头的时候,讪讪之余透着复杂。   “正是烛龙。”他说,“恭喜公子。”   说罢,他倒也爽快,将那盏灯交给了子烨。   旁边围观的人方才还交头接耳等着看戏,这时,也纷纷发出了赞许之声。   子烨将那盏灯交给我:“喜欢么?”   既然是他送的,什么都好。   我接过来,笑了笑:“喜欢。”   子烨也露出微笑,而后,他却看向那小贩,让小贩过来。   “这是给你的。”他拿出两只银锞子,交给小贩。   小贩一愣,脸上登时恢复了笑容,满脸喜色:“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子烨不多言,拉着我的手离开了。   直到走出十几丈远,我回头,仍能看到那小贩在不住地作揖,脸上笑眯眯的。   我想保持镇静,可我也忍不住笑眯眯的。   子烨牵着我,看了看我手里的花灯,道:“重么,我帮你提。”   “不给,”我昂着头,“这是我的。”   说罢,我忍不住道:“你也太大方了些。既然你把灯谜猜出来了,那么他愿赌服输,将这灯送你是应当了。你为何还要给那两个银锞子?加起来都不止五百钱了。”   “你可见到了他的衣着?那衣裳十分旧,袖口手肘全是补丁。”   我怔了怔。   “又如何?”我问。   “可他取本子的那个小筐里,却有许多崭新的物什。有妇人的衣料,还有孩童的玩具。”子烨道,“想来他有一家子人要养,白白送出一盏灯,确实难了些。”   我不由诧异。   没想到,他竟洞察了这么许多。   正当要跟他继续理论,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前面郎君请留步!”   这似乎是冲着子烨来的,我不由回头。   只见那是一个手里拿着幡子的算命先生,面带笑容地走到面前,向子烨行了个礼。   “这位公子有礼了。贫道神算张,擅测命理姻缘。”他说,“方才贫道见公子印堂发亮,掐指一算,公子今日可有一桩美事,不知公子想听一听么?”   子烨愣了愣,我也愣了愣。   随即,我看向那算命先生身后。几步之外,几名女子正朝这边张望,脸上带着羞涩的笑,目光顾盼流连。   我的心沉下,不等子烨说话,我拉着他的手,冷笑道:“我等无暇听什么美事,告辞了。”   说罢,我抓起子烨的手,不由分说的拽着他离开。 第六十二章 旧事(三十四)   再往前走,我也不看灯了,只往那黑灯瞎火和人少的地方去。   走了好一阵,我回头,见没有人跟着,这才放松下来。   再看向子烨,他一路都没说话,正抬头望着西市里各色各样的摊点。   手上的花灯,光照柔和,映在那张脸上,莫名地让人怦然心动。   祸水妖姬,不过如此。   我想。   “我们回去吧。”我说。   子烨很是诧异。   “为何?”   “我累了。”我说。   其实是觉得这祸水太过招蜂引蝶,不但容易被闲杂人等相中,还难保有那能一眼认出他是谁的人。   子烨还要说话,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敢问,这位可是齐王殿下?”   怕什么来什么,我一惊,看过去,只见是几个穿着体面的人,正隔着几步远打量着我们。   子烨自也知道轻重,冷冷道:“足下认错人了。”   说罢,握紧我的手,带着我离开。   那人却不放弃,跟在后面道:“若是认错了,还请郎君见谅。只是在下曾有幸在马毬场上见得齐王尊颜,见郎君体貌出众,与齐王极为相似。未知郎君名姓?在下……”   我觉得这人着实烦得很,正想开口好好将他说一顿,却听子烨说:“莫回头,跟着我跑。”   而后,他牵着我,竟似逃跑一般,朝前方奔去。   身后,传来兴奋的声音:“果真是齐王!齐王来了!”   西市里,就算人少的地方,人也不会太少。这声音,似水落油锅,引得一阵喧哗。不必回头,我也知道许多人已经张望了过来。   子烨跑起来的时候,当真如风一般快。我奋力跟着,也几乎跟不上。   他也不犹豫,跑向路边一名专向游人出租马车马匹的贩子。   未等那贩子招呼,子烨已经掏出了几枚银锞子塞他手里。   “这马,我买了。”   说罢,他一把将我抱到马上,而后,从惊愕地低头看钱的贩子手里夺过缰绳,翻身而上。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不待我回味被他抱着上马是神马感觉,他已经紧贴着我的背后,叱一声,纵马奔去。   我不会骑马,惊魂未定之中,只能一手紧紧提着灯笼,一手抓着马鞍的边沿。野跳跃得眼花缭乱,屁股下一阵乱颠,几乎把我癫下马去。   纵然如此,我却知道自己其实不会有什么事。因为子烨的手臂在后面圈着,颇为有力。   据说马匹在夜里视力极佳,能看清夜路。   子烨显然对西市很是熟悉,只往人少之处跑,穿过一道横街之后,就将喧闹的人群抛在了后面。   风呼呼刮过耳边,冷得很,却无法让心跳平静下来。   七拐八绕之后,子烨终于缓了下来。最后,他在一处无人的巷子里停住。   他下了马,而后,朝我伸出手。   我把右腿从另一边收回来,伸出手臂。   他先接过花灯,放在地上。再一手揽过我的腰,将我打横抱下。而后,放在了地上。   虽然自从那夜在荣春宫相遇,这是他第四次抱我。但这种抱法,是第一次。   就像小时候,乳母这么抱着我,哄我去床上睡觉。   我耳根发烫,只觉比方才还要刺激。   再抬眼看他,他也看着我。   地上的花灯里,蜡烛仍好好地烧着,淡淡的光照,能让我看清他此时的模样。   虽看不清他有没有脸红,但那双眼睛熠熠生辉,喘着的气息,在夜色中与我触碰,我似乎能听到他的心跳。   方才在马上奔得太凶,我们二人的风帽都掉了。现在看来,多少有些狼狈。   我不由笑起来,伸手指了指他的头发:“你的发冠歪了。”   子烨回过神来,摸了摸头上。   我说:“你低头过来。”   他低下头。   子烨的头发很是不错,摸上去光滑得很。没多久,我就将他的发冠扶正,重新系好。   抬起头之后,他说:“你的发髻也要散了。”   我也摸了摸头发,发现果然如此。那风帽本就压在发髻上,经着方才一阵剧烈奔跑和颠簸,不散才怪。   见我要整理头发,子烨道:“我来。”   寂静的巷子里,他的声音很低,透着些许温柔。   他伸手,不必我低头,也能轻易够到我的头顶。   发间传来细微的拉扯,麻麻的。他整理我的簪子的时候,我被戳一下,“嘶”一声。   他忙停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好。   停下之后,他没有动,仍看着我。   两人挨得很近。   上头的月亮已经隐没在了云里,只有脚下的花灯,仍散发着光芒。火焰微动,他的双眸亮如星辰。   气息交汇,拂在鼻尖上,痒痒的。   我沉默片刻,道:“你再低下头来。”   子烨讶然:“为何?”   说罢,却又将他的头低下来。   我忍着脸上的烧灼,踮起脚,环住他的脖颈。   “报仇。”   说罢,我像他上次对我那样,不由分说地,朝那嘴唇贴了上去。   ————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仍然是走原路溜回来的。   花灯里的蜡烛早已经被我灭了,我提着它,活像个贼。时辰不算晚,家仆和我的侍婢们显然在上元夜的灯会里流连忘返,我一路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遇见。   小心翼翼地将花灯藏好,我脱下狐裘,看向镜中。   虽然发髻被子烨整理过,但他显然对此一窍不通,我仍然像个刚刚逃难回来的一样。   不过,我却不觉得难看。   镜子里的人,脸红彤彤的,满脸挂着傻笑。   我只觉看也看不够,坐下来,看着自己发呆。   嘴唇上,温热仍存。   那触感和气息的味道,也仍然挥之不去。   这一次,并不像上次那样随随便便,一瞬即逝。   我吻上他的时候,他没有抗拒,只抱着我。   其实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做这事,只是跟明玉说些闺房私话的时候,听她提过。明玉读书多,正经的和不正经的都读过,特地给我拿了一本教新妇们闺房秘事的小册子,与我一起看。   那里头写到如何亲吻的时候,有些晦涩。我和明玉都未经事,只能用对方的手背试一试,聊为习练。   结果是我们两个人都觉得这事无聊极了。嘴唇罢了,亲了也就亲了,不过如此,哪里有许多讲究。   可真正去做的时候,我觉得一点也不无聊。   那是只能与心爱之人做的亲密之事。   我托着腮,定定地看着镜中人。   上次,你还说什么要考虑。心中一个声音道,上官黛,你不答应他,可会接受他跟别人做这样的事? 第六十三章 旧事(三十五)   十五之后,宫学重开。   听说齐王继续入学,咸宁公主她们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勤奋上学。   我知道,薛婉仍然对子烨念念不忘,咸宁公主和她好得像亲手足,为了促成这婚事,也算不遗余力。   明玉她们嗤之以鼻。   “若公主能因此勤奋读书,成了个学问家,倒也算薛婉功德一桩。”   “那功德可不能算是薛婉的,得算是齐王的。若非齐王,我们阿黛也不用这么辛苦,过了上元节就要去宫学里伴读。”   她们一边讥讽着,一边看着我,目露同情。   我讪讪笑了笑。她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我现在可喜欢去宫学了。   “阿黛,”明玉突然发现了什么,问我,“你平日里摆在案上的那盆栀子花呢?”   当然是昨日去宫学的时候,我偷偷交给了子烨。   “哦,它又有些蔫,我交给花匠养去了。”我撒谎道。   明玉颔首:“我早说你不会伺候花草,就该早些交给花匠。”   这时,只听一人道:“说到上元节,我家侍婢跟我说,近日京中有个传言,说齐王上元夜的时候,带着一个女子去街上观灯。”   众人一下来了精神。   “我家侍婢也跟我说了,我还以为是讹传?”   “你家侍婢说了什么?”   “她也是听外头的人说的,上元节那夜,齐王带着一个女子到西市里看灯,被人认了出来。然后,他马上带着那女子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我的心则吊到了嗓子眼。   明玉想了想,道:“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齐王带着一个怎样的女子去看灯?如何发现了那是齐王?”   “这可不知道。据说那时,认出他的人上前询问,齐王说不是,然后就带着女子跑了。你说,若真的不是齐王,为何要跑?”   我忍不住道:“那也未必不合理。上元夜的西市本就人山人海,若是人群中有人嚷齐王来了,定然要引得一阵骚动。那人说不定是发现周围许多人涌过来,害怕了,这才跑的。”   这话,成功让她们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明玉赞同道:“阿黛说得有理。照这传言所说的,齐王竟是独自带着一个女子到大街上去?这便很不合理。齐王怎么说也是个亲王,便是去宫学里,也要带着些侍从,何况是到那鱼龙混杂的大街上去?别的不说,他带着女子也离谱。齐王认得的人,平日里来往的人,我等清清楚楚。他王府里服侍的女子,都是从同春园带去的老宫人,个个都是比他母亲还大的年纪,哪里来的女子?”   这话有理有据,众人听着,重新恢复信心。   “就是,定是那些市井闲人想哗众取宠,故意造出这等谣言来,臭不要脸,其心可诛。”   众人皆以为然。   不过,她们仍旧不放心。   “阿黛,”有人随即看向我,语重心长,“日后,齐王也是要天天去宫学的。你就在宫学里,有事没事都须得替我等盯紧了。如果真见他跟什么女子走得近,要告诉我们。”   “男子也要告诉我们。”另一人补充道。   众人一阵嘻嘻哈哈。   见这惊险的话题终于敷衍过去,我心中一块大石放下。   “知道了。”我干笑一声,答道。   ——   在宫学里,我和子烨确实能日日见面。   不过我是公主伴读,他身边也总有些拥趸跟着,我们就算能看到,也不能像上元夜时那样拉着手一起走。   幸好,咸宁公主立志要将这皇叔变成表妹夫,每日势必要到他跟前去晃一晃。   我跟着她,每日一有空闲就溜到子烨的学舍那边去,看他坐在堂上端正的身影,站在廊下与人闲谈时的背影,还有在马毬场上飞驰而过的身姿。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竟会主动走到咸宁公主这里来,跟她说上一两句话。   咸宁公主高兴不已。   她得意的对我说,她觉得齐王也不是那么难相处,跟薛婉是天作之合。   不过这高兴的劲头并没有持续两天。   宁平侯十分有意将子烨招为女婿,请了一位宗室的老人去齐王府,试探子烨的意思。子烨却说,自己当下还无意议婚,将老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据说宁平侯很是生气,到薛淑妃面前去告状。   “你当初是怎么跟宁平侯说的?”我问子烨,“公主说,过年你在皇陵里的时候,他曾去见你,向你提起过此事。你当时说,等到回京再行商议。”   子烨一脸莫名其妙:“他何时去见过我?”   我愣了愣。   后来,我终于从咸宁公主口中打探出来,宁平侯确实没有去皇陵找过子烨。那日,他本有意前往,但遇上了大雪,于是只派人往皇陵送了些节礼。送礼的门客给子烨递上了帖子,邀他到宁平侯府上一叙。而子烨的答复,正是回京再叙。这事耳听口传,到了咸宁公主这里,就成了子烨答应宁平侯,等回京之后再商议婚事。   我弄明白之后,沉思良久,忽然觉得我真是亏大了。   自己当初因为这个大动肝火,以至于子烨来找我的时候,我全然猝不及防,乱了方寸,在他面前失了态。   想起自己那时候的表现,我恨不得把自己埋地缝里去。   我上官黛这来到世上十五年,窘迫的时候不多。   遇到子烨之后,他独占鳌头。   不过咸宁公主虽然失望,倒也没有因此故态复萌不肯上学。虽然薛婉的婚事不成,但她已经能跟不爱搭理人的子烨说上话,这是别人都没有的待遇。对于爱炫耀的公主而言,这点倒还是满意。   只是她不知道,子烨来找的其实是我。   每日黄昏放学之后,我会磨磨蹭蹭,在学宫里留下来。等到没什么人的时候,我会溜到梅园西北角的一处小阁楼里。   这里是收藏皇子公主们写得出色的字画和文章的地方,平日里,无人来观瞻。打扫它的活计,也落在了我们这些伴读的头上。   我十分慷慨地承接下了这个地方的打扫,其他伴读们也是高门贵胄出身,对这等粗活为难得很,看我的眼神犹如看菩萨。 第六十四章 旧事(三十六)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人。   “听说你的老师杜行楷,近来在朝中很是受重用。”我拿着鸡毛掸子,一边敷衍地左扫扫右扫扫,一边问子烨,“你仍时常见到他么?”   子烨正在拧干巾子,擦拭着案台:“不算常见,他有时会到王府里来看一看。”   他刚在校场上打了一场马毬,身上有些汗气。他也不闷着,索性将外袍脱了,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两层薄衣。   我说:“督促你宫学里的功课?”   “不必他督促。”子烨道,“他教的东西比宫学里难多了。”   我“哦”一声。   当然,我并不关心杜行楷,问这个不过是没话找话。   子烨忽而道:“你今日学了什么?”   我说:“诗经。”   “哪一篇?”   “淇奥。”   “哦?”子烨饶有兴味,“你能背诵么?”   我当仁不让,随即脱口诵读。   子烨露出诧异之色。   “伯俊说你不爱读书,也不尽然。”他说,“这淇奥,真是今日才学的?”   “正是。”我得意道。   我说的是实话。诗经的文章有些拗口,每一首我要背下来,都要花些时日。但这淇奥却不是。我真的今日才学。不过我没告诉他,我读到这篇的时候,想到的全是他。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这说的不是子烨,又能是谁?   子烨道:“你喜欢这首?”   我点点头,道:“你不喜欢?”   子烨道:“这是赞颂卫武公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   卫武公是卫釐侯之子,太子共伯余之弟。釐侯死后,本该由共伯余继位,却被卫武公逼入釐侯的墓道自尽,而后,卫武公篡位为君。   我说:“可卫武公在史书之中风评甚佳,也是因得他,卫国从侯国升为公国。若非如此,圣人也不会留下如此诗篇来赞颂他。你若是卫国百姓,可会因为这篡位之事,而憎恶一位贤君?”   子烨看着我,目光微动。   “不会。”他说。   “那便是了。”我笑笑,继续用鸡毛掸子打扫博古架。   因得这处小阁楼,每日,我和子烨都会有些短暂的相处时光。   不过纵然如此,我也已经十分知足。   这阁楼常年关门闭户,其实没什么可打扫的。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坐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就会挨在一起。当然,除了说话, 我们会试探着做些别的事。   有时,是他主动亲我,有时,是我主动亲他。   我喜欢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他的脖子,轻轻地从他的嘴唇吻到脸颊。   还有他的喉结。   那喉结十分漂亮。修长的脖颈上,它很是显眼,子烨的呼吸变得粗重的时候,它一动一动的。   我吻它的时候,少年清澈的眼睛,被脸上的红晕所映衬,说不出的诱人。   就像我第一次吻他,说这是报仇一样。他也会这样吻我。   并且比我用力。   然后,我们发现,只要用力些,脖子上就会出现红色的斑点,就像被虫子咬过一样。   “这时节离天暖还早,怎会有蚊虫?”回家后,乳母率先发现,不解地问道。   一旁的侍婢看了看,道:“这时节哪里来的蚊虫,依我看,当是别的虫子咬的。说不定是跳蚤虱子,或是蜱虫。”   “那里可是宫学,个个都是体面出身,岂会有什么跳蚤虱子蜱虫。”   我自然不能说这是跟男子亲吻留下的,只得顺着侍婢的话,一口咬定说宫学里确实有些邋遢的人,说不定就是被他们连累的。   乳母一脸匪夷所思,终于摇摇头,说看来无论什么出身也免不得有那不争气的,让我见到这些人,无论如何要绕开。   不过我们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也只是如此。   在我看来,男子女子在一起,这般已经是极限,想不出别的。至于明玉给我看的那些不正经的书,里头只有字没有图,我看着似懂非懂;也不敢拿给子烨看,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那放荡之人。   虽然,我觉得我们做的事已经跟这两字没有区别了。   至于子烨,他有时会有些奇怪的变化。   譬如,我坐在他腿上的时候,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戳着,像是衣服下藏了刀柄。   而这时候,他就会跟我说,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家了。   相处的时候,他的脾气总是很好。   有时候,我觉得他在别人面前和在我面前,很是不一样。   许多人面对他时,都小心翼翼,仿佛说错了什么话,让齐王殿下那张受万众宠爱的脸,露出不悦的神色来。   我则完全不用顾忌这个。在他面前想说什么说什么,他会好好的听我说,大不了学着我翻白眼。   只有一次,他对我发火。   我们聊起了对婚姻的看法。   我并不想在他面前撒谎,告诉他,我觉得婚姻并非必要之物。我有一个朋友,她就不打算与任何人成亲,独身一世。跟这个人过腻了,就换下一个。   子烨看着我,道:“你觉得这样好么?”   我说:“好啊。你看我们周围那些成了婚的男子,谁不纳妾?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女子也不例外。只要不结婚,觉得日子无趣便可换人,不耽误自己也不耽误别人。”   他冷冷道:“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作为一个总被人说没心没肺的人,我时常惹兄长或明玉生气,他们会骂我一顿或跟我吵上一架。要紧的时候,甚至会几天不理我。   我很少服软,也会几天不理他们,直到他们受不了我,来找我和好。   但对于子烨,这招一点也不灵。   我发现,我很怕子烨生气。   他冷着脸的不说话的时候,自带杀气,让人一眼就知道他不高兴。   那日,他没有说什么,与平日一样,时辰到了就离开了。   “在你眼里,我也是那可换掉的人么?”离别时,他问我。   我说:“现在自然不是,可如今的你我,怎能为十年后的你我做决定。”   见他若有所思,道:“我说过,你我须得多多了解。我可抉择,你亦可抉择。”   而后,我发现,这死狗就真的不来了。   他甚至连宫学也不上,惹得所有人诧异不已,纷纷打听,他是不是病了。   第一日如此。   第二日如此。   第三日还是如此。   我看着那空荡荡的小楼,呆呆的。   他……不会真的就与我一刀两断了吧? 第六十五章 旧事(三十七)   这三日里,我又没睡好。   每日在宫学里,我都心不在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似乎生怕放过一点子烨的消息。   可他一直没有来。   到了第四天,我再也坐不住,向咸宁公主谎称我身体不适,从宫学里早退。而后,我坐上马车,让车夫到永庆坊去。   永庆坊是齐王府所在地。我没有来过,因为我要见子烨,从来都是私会,没有到他王府里去。   这地方很大,不过齐王府很好找。   因为那是一处新宅子,并且门外总有人驻足观望。只消跟着街上的行人往前走,不用问,很快就能看到齐王府。   马车来到王府前,我望外头望了望,只见正门紧闭着,门前仪仗倒是都在。   有好些人在街上驻足观望,显然是慕名而来。还有脑子活络的,在附近支起棚子做起了小摊生意。   我看看那些人,觉得此时的自己,跟他们似乎也没有区别。   于这齐王府而言,我不过是个陌生人。   只是不知道,里头的那个人,是不是这么想。   或者,他在不在里面。   马车在王府外缓缓走过,实在什么也看不出来。车夫在外头忍不住问道:“娘子,还要往前走么?”   我注视着齐王府高墙里露出的屋脊,琉璃在阳光下微微闪光。   “不往前了,走吧。”我轻声道。   “去何处?”车夫问道,“回府么?”   回家么?   我咬咬唇,觉得回家只会更郁闷,须得找一个地方透透气。   “不回府。”我说,“去灞池。”   过了十五,灞池的人显然比从前少了些。   不过,我没有带冰鞋,也不打算去冰上玩耍。下了马车之后,我让车夫等着,自己沿着灞池慢慢往前走。   灞池上的风一向很大,呼呼地刮在脸上,从我的鬓边刮下几丝头发来。   我不由地捂了捂衣领。   只觉从前来这里的时候,并不是今日这般严寒。   结冰的水面上,平整空旷,一如既往。   可我看着,却已然没有了从前的兴奋和期待。望着冰面上追逐嬉戏的人,我一阵厌恶。   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好笑的。吵吵闹闹,蠢透了。   这就是有了心上人之后的感觉么?   不过三日不见,却已是满脑子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我走累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望着远处,我深深吸一口寒气,缓缓吐出。脑子里似乎有嘈嘈杂杂的声音,把从小到大看过的怨妇诗都念了一遍。   上官黛,你争气些。我在心里对自己道。   不就是个男子。   你这辈子见过的男子多了去了,什么样的没有?   可这年头冒出来之后,我沮丧地发现,我不能骗自己。   因为子烨确实只有一个。   无论我承不承认,这些日子,我已经不再将他视为一个随时可放弃的人。我的喜怒哀乐,总是会跟他连在一起。如果他真的不再理我,我甚至会茫然得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在心里大声骂自己没出息。   你又没错。   说过要互相坦诚的。就算你哪里做得不好,他不告而别,也是他的错。   我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想他!   就算他在我面前跪下求我,我也再不要理他!   我在信中发誓。   可越是这么想,我愈发觉得鼻子酸酸的。   一阵寒风迎面而来,眼眶里倏而泪意涌起。   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就算做错事被父亲责罚。可现在,我就像受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委屈一样,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风呼呼刮过耳边,似乎想将我的呜咽声遮掩过去。   可我却全然收不住,仿佛要跟它作对,越哭越凶。   “你在做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而在背后响起。   我一惊,旋即回头。   泪水模糊了视线,可眼前的人,纵然只有轮廓,也足以让世间的一切停止。   我愣住,忙擦了擦眼睛。   子烨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脸上的神色很是吃惊。   “你……”我张张口,一直竟是不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道,“你怎在这里……”   “我今日去宫学,你不在。”子烨道,“派人去你府上打探,守门的仆人说你不曾回家。我想着你平日里会去的地方不多,近来总会到灞池,便来撞撞运气。”   说罢,他皱眉看我:“你为何难过?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模样,仿佛全然事外。   我又擦了擦眼睛,看着他,突然有了骨气。   “我才不是难过。”我说,声音涩涩的,很是生硬,“我是生气。”   “生气?”他问,“生谁的气?”   生死狗的气。   我别开头,道:“气我自己。”   “气你自己什么?”   “气我没出息。”   子烨仍不解,上前一步,注视着我:“究竟出了何事?”   我看也不看他,沉默片刻,道:“你这几天去了何处?”   “去了扶风。”他说,“我老师杜行楷病了,回家休养,我去看看他。”   原来如此。   莫名的,我的心定了许多。   我转回头来,瞪着他:“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如何告诉你?”子烨道,“我那日离开学宫之后,得了这消息,即刻赶在城门关闭前启程上路。知道你我之事的人,只有吕均,他跟着我离开了,也不能籍着他人之手给你递信。”   说罢,他诧异道:“我曾派人向学宫里的博士告假,莫非他不曾说?”   “我为何要向博士打听你?”我又瞪起眼,“我又不识得他,平白无故问起你,人家难道不疑?再说了,我怎知你曾向他告了假。”   子烨无言以对,露出无奈之色,挠了挠头。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他说,“对不住。”   我“哼”一声,扭开头。   冰面上,那些人仍在嬉戏,笑声隐约传来。   我却觉得此时他们已经不蠢了,也不吵了。   “你想去冰戏么?”子烨也望了望那边,问道。   “不去。”我说。   子烨道:“今日风大,在此处只会着凉,回去吧。”   我仍不理他,少顷,朝来路望去。   这里比从前我来的任何一次都远,旷野茫茫,马车在哪里我都望不到了。   “你害我走了这么远。”我闷声闷气地说。   子烨愣了愣,侧身歪头过来,看着我。   “故而你方才哭,是为了我?” 第六十六章 旧事(三十八)   说这话的时候,子烨的眼睛亮闪闪的。   我又羞又恼:“不是!”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不干你的事!”   子烨不语,片刻,忽而背过身去,稍稍蹲下。   “上来吧。”他说。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害你走了那么远么。”他说,“我背你回去。”   我的耳根一下热起来。   “谁要你背。”我说。   不过声音出来小得很,一点也不强硬。   “真不要我背?”他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谁说的!”我反驳道,而后,心一横,站上石头上。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质问,你忘了你方才发了什么誓了么?   我犹豫片刻,决定无视,而后,趴到他的背上。   当我的手臂攀在他的肩头,他随即圈紧我的双腿,直起身来。   风吹在脸上,方才被泪水洗过的脸,有些干。   子烨气力很大,走起来的时候,步子一点也不摇晃。他的肩膀也比同龄人的宽一些,手架在上面,很有些踏实的感觉。   过了一会,我索性整个人趴在上面,贴着他整个后背。   我又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我重么?”过了一会,我问道。   “不重。”   他的声音隔着后背传来。   “你从前这么背过别人么?”我又问。   “不曾。”   我的嘴角抽了抽,终于忍不住弯了起来。   远处,太阳正坠向西边。余晖将云层映出霞光,斜斜照在脸上。   地上,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交叠成奇怪的形状。   “怎不说话?”过了一会,子烨问道。   “说什么?”   “你不是还生气么。”他说,“可继续骂我。”   说得我是个多小气的人一样。   “不如我们做个约定。”我说,“谁遇到了事要失约,就写个条子,放到青霄观里去。”   子烨想了想,道:“放在何处?”   “若是你写的,就放在你母亲的牌位后面。”我说,“若是我写的,就放在我姑母的牌位后面。如何?”   “嗯。”子烨爽快答应。   我问:“你的老师如何了?他得了什么病?”   子烨沉默了一会,道:“不是什么大病,旧疾复发罢了,不碍事。”   我颔首,又问:“他如今不是御史大夫么?为何不在京中的宅邸养病,要去扶风?”   “他本去扶风办些公务,恰好在那里病了。”   我“哦”一声。   杜行楷不是我关心的,问两句之后,我又问道:“你这三日,要在扶风和京城之间往返,岂非要一路快马?”   “正是。”子烨道,“不过在官驿换马也算便捷,并无阻碍。”   “何时回到京城的?”   “今日午后。”   然后,他就发现了我不在宫学里。   也就是说,他回京之后,马上去宫学找我了。   心头悸动了一下,我觉得嘴里像塞了糖。   “那……”我想了想,道,“你岂非是累得很。”   子烨轻轻“嘁”一声,似很是不屑。   太阳似乎又下坠了一些,变得红灿灿的。有另一个人的温暖,风并没有随着黄昏的降临而变得更冷,相反,我觉得它似乎变得十分亲切柔和,吹在身上很是舒服。   前方的路还有很长,我却希望它再长一些,能让我们一直这样走下去。   “子烨。”过了会,我轻声道,“那日,是我没与你说清楚。”   子烨问道:“什么说清楚?”   “你于我而言,并非那可随意换掉的人。”   子烨转过头来,似乎要看我。   我忙道:“莫乱看,前方有个坑。”   他忙又转回去。   “知道了。”隔了片刻,他答道。   那声音淡淡的,可我却能从背后看到他脸颊上的轮廓有了变化,他似乎在笑。   ——   我带来的那个车夫毕竟也算外人,为了避开他,子烨在一丛枯苇草的后面将我放下来,让我走回去。   “你明日去宫学么?”临别之前,我问他。   “去。”他说。   我笑了笑,转身要走,他却拉住我的袖子。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不说话。   我倏而明白了他的意思,热气浮起。而后,我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了勾。   他低头凑过来,我随即揽住他的脖颈,踮起脚。   因为吹了许久的风,我们的嘴唇都有些凉,气息却如以往一样温热。   片刻之后,我想离开,子烨却抱着我,并不放手。   “阿黛。”他的头贴在我的颈窝上,道,“我可派人去府上提亲了么?”   我的脸又是一热,与他分开些,看着他。   “怎突然问起这个?”   “你方才说我不是可随意更换之人。”他说,“这话之意,不就是答应我了?”   我讪讪。他倒是想得远。   “现在还不行。”我想了想,答道。   他有些不满:“你不愿?”   “是时机未到。”我忙说,“你该知道,我父亲想让我嫁太子。”   子烨满不在乎,道:“太子的秉性,人人都看在眼里,你就算嫁给他,他也不会好好待你。此事,我会与郑国公详谈,将他说服。”   我摇头:“我说的时机未到,就是不必你出面说,这事也成不了。”   子烨的目光定了定,还要再说话。我却知道这事仍是秘密,纵然在子烨面前也不能乱说,只笑了笑:“你等着看就好了。”   ——   这秘密,仍是我从父亲与别人的会谈里听到的。   太子与先帝起了一场争执,被先帝禁足了。   这位太子,说聪明,其实有几分聪明。但从小到大,他在先帝的严厉督促和旁人的阿谀奉承之中长大,养成了一副自卑压抑又刚愎自用的矛盾性子。而近年来,他开始有意结交自己的势力。   前两日夜里,先帝突然驾临东宫,将喝得醉醺醺的太子责打一顿,并以蛊惑储君为由,将与他一道宴饮享乐的人通通关入大牢。   父亲是向着太子的,连夜进宫求见先帝,为太子说好话。   在他看来,这事不是第一回 ,好好劝一劝,也就过去了。   但我不这么看。   先帝是个对分权极其防备的人,对于他而言,太子平庸些或是脾气不好些,都并非要紧。但太子要在朝中拉拢势力对抗自己,则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这次发作,就是奔着收拾太子党羽去的。   而于我而言,父亲看中的,是储君之位,而不是哪一个人。只要太子不再是太子,我和太子的婚事也就免了。   所以,子烨着实不必急于现在提。等到太子真的被废,他再去提,才算天时地利人和。   一路这么想着,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你可回来了。”乳母道,“方才,我听闻了一桩喜事,正想告诉你。”   “何事?”   “明玉娘子终于要定亲了。”   听得这话,我愣住。   “定亲?”我问,“和谁定亲?”   “那人你定是想不到。”乳母道,“正是七皇子。”   看着我震惊的脸,她笑道:“你和明玉亲如姊妹,与七皇子自幼相熟,如今他们二人能成亲,岂非是天作之和,亲上加亲?” 第六十七章 旧事(三十九)   “景璘和明玉?”我忙问,“这事我从未听说过,他们怎会突然要定亲?”   “是刚刚议定的。”乳母道,“据说,圣上与国公下棋时,提起要给七皇子已经十五了,到了定亲的时候。国公便向圣上力荐,说鲁国公家的小女儿,年纪与七皇子相当,无论品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正可相配。圣上也是见过明玉娘子的,想来观感不错,便答应了下来。着人问名,察问凶吉,皆是大好。今日,宫里派人去了鲁国公府去了一趟,这事算是定了下来。”   我看着她,怔怔的。   想起明玉,我不寒而栗。今日,鲁国公府里怕是要鸡飞狗跳了。   我派人去鲁国公府上打探消息,回来说没有见到明玉,只听说明玉近来身体不适,闭门谢客。   果然不好。明玉每次跟家里争执,被父母禁足,对外都说身体不适闭门谢客。   而在明玉之前,先找到我的,是景璘。   如我所料,他怒气冲冲,说我父亲居心叵测,竟敢插手他的婚事。   我很是无奈,看着他:“你还想做太子么?”   景璘愣了愣。   “谁说我要做太子。”他“哼”一声,撇开头,一脸的言不由衷。   说实话,我觉得对明玉而言,景璘并非良配,可对于景璘而言,他能娶到明玉,其实是赚了。   他母亲龚昭仪,出身不算差,在河东太原府是个望族。但到了宫中,这般家世则一点也不出挑。这些年来,龚昭仪虽然生下了皇子,家中兄弟也带挈着得了提拔。但他们着实才干平平,没有谁是能够真出人头地的。   景璘既然不能得到外家势力的支持,那么,要想在夺位之事上争一争,最好的依靠就是婚姻了。   鲁国公萧纯是重臣,萧家名望深远,对于景璘来说,是上佳之选。我甚至觉得,先帝如果真疼爱景璘,那么就算没有父亲的推荐,他也会考虑鲁国公,从萧纯的女儿里给他择妃。   我说:“明玉可是鲁国公的女儿,别的皇子,想娶还未必能娶到。”   “他们要便给他们!”景璘依旧嘴硬,“父皇明知那是个无趣的书呆子还非要指给我。”   “那你想娶谁?”我不耐烦地问。   “反正我不要萧明玉。”景璘倔强道,“娶她还不如娶你。”   我翻个白眼。他一向这样,对什么不满意,就把我拉出来。   “那你大可向圣上说去。”我说,“看他高不高兴。不过你切莫忘了,前几日太子刚刚忤逆了他,受了一顿打。”   景璘哼哼唧唧一会,终于不出声了。   “你还是要嫁太子,是么?”他忽而看着哦我。   当然不是。   “这哪里是我能做主的。”我神色平静,“你该去问我父亲。”   景璘仍一脸忿忿。   就在这般时节,兄长突然回来了。   这日,我才从宫学里放学回到家,就看到了他的侍从在门前整理车马。   我心中一喜,忙快步进门。果然,兄长风尘仆仆,正在堂上和父亲说话。   “我昨日还说你去了那么久也不回来,还想让人去洛阳看看。”我欣喜地上前拉住兄长的手,“你怎么连个消息也没有,不知会归期?”   兄长笑了笑,道:“你以为我不想么,只是大雪封路,难行得很。我一路紧赶慢赶,去到洛阳的时候已是初六了。探望了外祖父,又歇息两三天,就启程回来了。否则,你哪里能那么快看到我?”   我笑嘻嘻的,问他外祖父如何。幸好,外祖父经过兄长带去的太医诊治,并无大碍。我还想再多说,父亲摆摆手:“你兄长一路辛苦,让他先歇一歇。你才回来,且去更衣,稍后过来用膳。”   我只得应下,转身回房。   当夜,兄长来到我的院子里,在书房闲坐。   他四下里看了看,忽而道:“你那宝贝栀子花怎么不见了?”   我心想,这栀子花当真奇怪,平日无人问津,现在不在了却有人问了,一个明玉,一个兄长。   兄长对府里的事了如指掌,我自然不能拿糊弄明玉的话来糊弄他,说什么让花匠拿走了。   “那日我拿给明玉看,放她家里了。”我说。   兄长“哦”一声。   “父亲说,她要嫁给七皇子了。”他说。   我颔首。   “你在学宫中见到七皇子了么,他怎么说?”兄长问道。   我苦笑:“还能怎么说。”   兄长看着我:“阿黛,你想嫁给七皇子么?”   我一愣,啼笑皆非:“兄长胡说什么?我为何要嫁给阿璘?”   兄长露出讶色,道:“我见你平日与七皇子很是性情相投,相处甚善,你竟是对他无意么?”   我觉得好笑:“我与兄长也相处甚善,我难道就要嫁给兄长?”   兄长拉下脸:“正经说话。”   “就是太熟了,我才对阿璘无异。”我老实道,“再说了,就算我喜欢他,父亲也不会让我嫁他的。父亲要我嫁给太子。”   “那么你喜欢太子么?”   “不喜欢。”   兄长很是无语。   我却望着他,期盼道:“兄长上次不是跟我说,圣上有意让我嫁给齐王?”   兄长苦笑:“说是这么说,可这事再无后文。且正如你方才所言,父亲想让你嫁太子。无论是七皇子还是齐王,他们不是太子,就不能入父亲的眼。我先前让你去与齐王见一面,却不敢让你二人走近,便是这个顾虑。”   我颔首,不敢说话。   他不知道,他起了这个头之后,我们已经偷偷走到了哪一步。   “阿黛,”兄长似发现了什么,看着我,“你喜欢上了齐王?”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想把自己和子烨的事告诉他。   可理智仍将我拉了回来。   我既然要求子烨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那么我自己就该遵守约定。   “齐王么,谁不喜欢。”我望着不远处的灯盏,道,“兄长也觉得他比太子好不是?”   兄长沉吟片刻,摸摸我的头。   “阿黛,我等的婚事,从不能由自己做主,你是知道的。”   我看着他,笑了笑:“知道。” 第六十八章 旧事(四十)   第二日一早,咸宁公主那边派人来说,她偶感风寒,今日不上学。   她上不上学,与我无干,我只想见子烨。我得了消息后,决定晚一点还是要到宫学里去。   不过,兄长也在家。   他听说我十五之后就没缺过一天的课,甚为惊讶,亲自到我院子里来,要考察我的功课。   正当我硬着头皮站在兄长面前背书,侍婢突然来禀报,说明玉来了。   我讶然,看向兄长。   兄长一如从前一般神色平和,道:“哦?快请进来。”   明玉经常过府来玩,与兄长也并不陌生。她来这里,兄长一向不多回避。   他仍拿着书,让我继续背诵。   没多久,明玉出现在门外。   她的面容有些疲惫,显然这两日跟家里闹得很是不快。不过见到兄长也在的时候,那张脸似恢复了些光采。   见礼之后,兄长如从前一般和蔼,对明玉温声道:“今日阿黛闲在家,你来正好。”   明玉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眼睛却看着他,似很是踌躇。   兄长放下手中的书,起身道:“你二人说话,我不打扰,先行告退。”   说罢,他就要离开。   明玉却道:“大公子留步。我有些话,想和大公子说。”   兄长愣住,我也愣住。   他看我一眼,那目光闪过些犹疑,但很快镇定下来。   “哦?”他的声音依旧从容,道,“娘子想说什么?”   明玉轻轻咬唇,却将目光看着我。   我又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在我这书房里,多余的人就是我。   “我饿了。”我随即对兄长道,“我去庖厨看看我的蜜糕做好不曾。”   说罢,我忙走出门去。   兄长和明玉在我的书房里待得并不久。   我站在廊下,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明玉对兄长一向与别人不一样,这我是知道的。只有在兄长面前,她会极力装出贤良淑德的样子。在兄长眼里,她绝对不是景璘说的那样性情冷漠高傲毫无情趣的书呆子,而是仕女楷模,时常叮嘱我多跟明玉学着点。   我有时候想,要是谁能让明玉心甘情愿放弃那独身一辈子养面首的念头,大概便是兄长莫属了。   可惜,她如今跟景璘定了亲。   而我也知道,兄长之所以一直没有定亲,是因为父亲想让他尚公主。   约摸一刻时辰,兄长就走了出来,似乎有心事,面沉如水。   我等他出去,忙从墙后出来,快步走到书房里。   明玉坐在绣墩上,怔怔的,眼圈发红。   发现我进来,她回神,抬起眼来。   “我和你那发小的事,你都知道了么?”她开口道,声音低低的,有些涩。   我自然知道她是来提这个的。   “知道。”我说罢,忙问道,“明玉,你家里如何说?”   “能如何说。”明玉淡淡道,“圣上那边都定了,我难道要为了这个自杀明志?”   我沉默片刻,道:“方才,我兄长说了什么?”   “他说七皇子其实人不错,会好好待我。”明玉的声音平静,可我听着却像快要哭了出来。   我张张口,还想再说话,明玉已经站起身来。   她深吸口气,看向我。   “阿黛,”她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对么?”   我想了想,嗫嚅道:“我也不知道。”   “你很快会知道的。”她目光深深,“你和太子,也快了。”   说罢,她不再多言,往门外而去。   ——   第二日,我在宫学里,和子烨说起此事。   “明玉一向不喜欢阿璘。”我叹口气,道,“可世事怎如此弄人,偏偏让她嫁给他?”   子烨想了想,忽而道:“你说的那个想养面首的朋友,就是萧明玉么?”   我一愣。   “我可不曾这么说。”我连忙道。   子烨看着我。   他最近很喜欢这样,那目光逼视之下,我很少能够坚持把假话说下去。   “你为何觉得那是明玉?”我挪开视线,换个说法。   “能得你看得上眼的朋友,不是明玉就是七皇子。”子烨道,“且在你口中,她一向特立独行。不是她又能是谁。”   我无言以对。   确实,傻子都能猜得出来。   “七皇子呢?”子烨道,“他乐意么?”   “自然不乐意。”我说,“他一向看不上明玉。”   “可纵然如此,他们仍会接受这安排。”子烨道。   我“嗯”一声,看着他:“换你的话,你会么?”   子烨道:“我从不信命。”   这话,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有答。   我说:“若果真只有这一条路呢?”   “若这条路我不想走,我仍会另辟蹊径。”子烨满不在乎,“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什么难。”   我觉得他有时就像个孩童,什么都满不在乎。但我觉得,自己兴许喜欢的就是他这个样子。他身上的一切东西都那样不同凡响,就像沉沉的雾气之中,陡然穿透而来的一束光。   ——   如明玉所言,我和太子的婚事,很快有了眉目。   有朝中大臣向先帝进言,说太子已经快要成年,应该议婚了,该早日择选太子妃。   先帝在朝堂上淡淡揭过,没说要做,也没说不做。   过没多久,一个消息震惊了所有人。   先帝发布诏令,痛陈太子十大恶行,将太子废为庶人。   首先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父亲。   先帝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竟一个招呼也没有跟他打,一点风声也没有向他透露。得到消息之后,他连夜找来萧纯等朝中密友,商议此事。   当然,不管父亲从前是看不透还是不愿相信,此时也已经如梦初醒。第二日,他在朝堂上与一众大臣拥护圣意,高呼圣明。   而我知道,我和子烨的希望,正是当下。   兄长当初说过,先帝想将我嫁给子烨,这事本身就说明了先帝对父亲的防备,有意压一压他的势头。而现在太子这事,则更是明显。   先帝一句话也没有跟父亲商量过,若真视为心腹,是不会这样的。   任何聪明人,都知道激流勇退的道理。顺着先帝的意,将我嫁给子烨,是父亲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需要一个台阶。   而子烨若能亲自登门提亲,就是给了他这么一个台阶。 第六十九章 旧事(四十一)   第二日,我一早来到宫学,急切地盼着跟子烨见面。   不过我们只能在散学后见面,在这之前,有整个白日要捱过去。   太子被废的事,这些日子,到处都有人在议论,宫学里也是一样。   不过,跟别人相比,我则多了几分微妙。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要做太子妃的。   从前,因为这个,我其实很有几分得势。无论去到哪里遇到何人,哪怕是公主郡主这些金枝玉叶,她们也会对我客气几分。   而现在,我开始感受到,从前我以为的人缘好,真的不过是沾了太子的光。   从前那些见到我就会过来打招呼的郡主和县主,如今见到我,都已然变得不大像从前那样心情愉悦。她们不会再走过来跟我说话,有几位能保持个颔首之礼,更多的则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我不过是个寻常来服侍的人,她们从来不需要与我说话。   咸宁公主倒是仍然会与我说话,但也少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什么话都跟我说。   对于这些,我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从小,我就见识过了宫中的世态炎凉。哪怕贵为金枝玉叶,也人人都藏着几副面具。   也正是因此,唯一没有面具的子烨,才显得尤为珍贵。   好不容易挨到散学,我迫不及待地到了小楼里。   子烨也很快来了。   “你说的时机,便是现在?”不等我开口,他问道。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就算先前不明白,情势变化之后,也能马上回过神来。   “正是。”我说,“子烨,我父亲先前一直想让我嫁太子,唯一能打消他这念头的,就是废太子。如今太子果真被废了,他便不会纠缠于此,却会为我的婚事烦恼。你此时上门提亲,只会了却他的烦恼。”   子烨颔首,若有所思。   “你何时去找我父亲?”我忙问道。   他毫不犹豫道:“明日。”   我高兴地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他也笑起来,顺势抱着我,将我抱到窗台上,坐在上面。   那窗台有些高,我坐在上面,能与他平视。   他的双眸映着窗户透来的天光,明亮而清澈。   “你可想好了如何与我父亲说此事?”我忍不住问道。“我父亲虽看着严肃,可若能将道理说通,他是好说话的。不过你须记得,他不喜欢人说废话,你切莫为了礼数,啰啰嗦嗦说一堆不相干的话;但他也颇要面子,你切莫在他面前锋芒太露,伤他脸面。”   子烨想了想,道:“如此说来,他很难说话?”   “倒也不是。”我讪讪,道,“你说话时,只要让他觉得这是为了他好,这事就能成。”   子烨“哦”一声。   我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我。   “你果真想好怎么说了?”   “想好了。”他说。   “你先在我面前说一遍。”   子烨翻个白眼。   “不说。”   “为何?”   “你又不是你父亲,我说不出来。”他说。   我并不放过他,道:“怎就说不出来?我难道比我父亲还可怕?”   “那是自然。”他说,“你父亲是朝臣,说话到底还要讲些道理。你从不讲道理。”   我又好气又好笑,作势要打他。   他也笑,捉住我的手。   “你要说也可以。”他说,“不过你也要跟我说。”   我讶然:“我要说什么?”   “若你父亲问你的意思,愿不愿嫁给我,你怎么说?”   我眨眨眼。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亲才不会问我愿不愿。”   子烨也不放过我:“若是他问了呢?”   我傲娇地撇撇嘴角,将视线瞟开。   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不让我转头:“房梁有什么好看,答话。”   “是我先问你的。”我说,“你先说我再说。”   “这与先后无关。提亲的是我,我怎知我提了之后你会不会答应?先前说互相了解再做抉择,如今你我已经相处了些日子,你还未告诉我你决定如何。”   这话倒是理直气壮。   我觉得这人当真是固执得可以,我都让他去向我父亲提亲了,难道还有不愿意之说么?   我张张口,想把这话说出来,可看到那炯炯的双眸,我的脸颊和耳朵臊得热辣辣的。   “笑什么。”子烨有些不满,道,“你正经些。”   我这才发现我又在傻笑,随即收敛起来。   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决定顽固到底。能让我上官黛服软的人不多,对于他,我已经很是让步了。   “你先说我再说。”我坚持道,声音却越来越小。   因为我发现,他又靠近了些,两只手放在我身侧的窗台上。   窗子关得很严,没有一丝寒风的打扰。   两人的气息正正相触,互相交融。   “不说么?”他低低道。   我张张口,还未回答。   他的手已经将我的脸颊捧着,贴了上来。   这一次,并不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多少带着些试探和小心。   他吮吸我的嘴唇,很是用力,似渴求着什么,微微发疼。   我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紧紧攥着他胸口的衣料,觉得自己在那绝对的气力面前就像待宰羔羊。   但奇怪的,这感觉,我一点也不讨厌。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我。二人都气喘吁吁。   外头的天光似乎又暗了些,窗户的厚绢上,透着晚霞的光。红红的,炽烈而温柔。   就像他此时的脸。   “还不说么?”他继续问道,声音沙哑。   我仍未回答,仍攥着他的衣服。   嘭嘭的心跳声中,我听到自己不知羞耻地小声道:“再来一次……”   他的目光定了定,唇边的微笑迷离,而后,再度吻了过来。   ——   这一日,我们在学宫里逗留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   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一向不大亲自过问我行动的父亲,竟是亲自坐在了我的屋子里等我。   “听说你每日都是天色擦黑才回来。”他面沉如水,“为了什么事?”   虽然吃惊,但我也早已经有了准备。   “宫学中的杂事,都是我们这些伴读做的。”我撒谎不脸红,道,“我今日收拾了宫学里的藏书楼才回来。”   父亲颔首,倒是没有在这事上追问什么,却看着我,道:“宫学里的人,可有敢为难你的?”   我一怔。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我忙道:“父亲放心,从来无人在宫学里为难我。”   “那便好。”父亲沉吟片刻,忽而道,“阿黛,明日,你到洛阳去一趟。” 第七十章 旧事(四十二)   “洛阳?”我吃一惊,“为何?”   “你外祖父甚是想念你。”他说,“先前他见到你兄长时,总问起你。如今天气暖和些了,你也该去看看他。”   我望着父亲,犹疑片刻,道:“父亲让我去洛阳,果真只是为了探望外祖父?”   父亲看着我,脸上有些疲惫之色。   “不尽然。”他说,“太子的事你也知道了。近来朝中有些不太平,你去洛阳,可避一避风头。”   我说:“父亲和兄长也去洛阳么?”   “不去,京中还有许多事物,我和你兄长走不开。”   “那我也不去。”我说,“父亲,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罢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说什么便由他们说去,能奈我何?太子被废了就被废了,我与他又不曾定下婚约,又与我何干?我此时去洛阳,反而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惹人说三道四。人正不怕影子歪,父亲和兄长在何处,我就在何处,我不必躲。”   父亲看着我,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不过,他没有让步。   “不是要你去躲,而是要你远离这是非之地,对你有好处。”他说,“此事,我意已决,你明日就启程。今夜收拾收拾,早些歇息。”   说罢,他不多言,转身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的,突然想起一件事。   现在已经入夜,我该如何将这个告诉子烨?   父亲这决定很是突然,并且行动得很是迅速。第二日一早,车马就已经备好,我在侍婢的簇拥之下,上了马车。护送的家奴有十几人,都骑马,颇有些像模像样的阵仗。   我知道,这情形,是无论如何不能去找子烨了。于是,我只能在途中以要去向姑母还愿为由,强行让他们带我去一趟青霄观,趁着给姑母擦拭牌位的机会,将事先写好的信塞到牌位后面。   而后,我真心实意地向她拜了三拜,求她保佑我和子烨可一切顺利。   去洛阳,没有一个月是回不来的。   离开京城时,我望着远去的城门,满脑子想的都是子烨。   我倒是不担心他找不到信,只是这般要紧的时候,我竟是不在。   不知道他会不会按照先前计议的那样,去向父亲提亲?   父亲会不会答应?   失落之间,忽而有一个念头。   我要是再大胆一下,昨夜直接跟父亲说我和子烨的事,他会不会就不让我去洛阳了?   再想了想,这念头随即打消。   父亲要是知道我竟敢在他一心一意要把我嫁给太子的时候,跟别人私定终身,他一定会把我的腿打折。   从小,我就很喜欢洛阳。不过这一次来洛阳,我感觉每天都过得很是漫长。   外祖父很喜欢我。洛阳的舅父舅母、姨父姨母以及表兄妹们,也时常来看我,带我到各处去玩耍。   然而我总是心不在焉。   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会问侍婢,京城那边有没有捎信来?   侍婢每每都是摇头,只说没有。   我很是失望,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猜测子烨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也在想我?会不会跑来洛阳看我?   想着这些,我的心头总是不由悸动。侍婢们看着我,叹气摇头,说娘子你还是想开些,切莫为了太子忽悲忽喜,过度伤神。   外祖父和一干亲戚们自然也是能看出来我不对劲的,不过,他们和侍婢们的理解一样。我的表姊妹们甚至对我很是同情,宽慰我说,就算嫁不成太子,我将来的夫婿也定然是人中龙凤,让我切莫忧心。   听得这话,我颇为满意。   子烨是不是人中龙凤?他当然是。   可我左等右等,始终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按道理,要是他向父亲提亲,父亲应许了,那么一定会很快派人将好消息送来。   可一个月过去了,京城里始终没有动静。就连兄长也没有给我写信,跟我说一说京中有什么事。   直到一个月又七天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京中的消息。   这却不是家人给我的,而是舅父来探望外祖父时,向外祖父说起的。子烨的老师杜行楷,被撤职下狱了。   我端着茶,正要送进去,忽而听到他们提起了杜行楷的名字。   “杜行楷?”外祖父道,“我想起来了,可是文皇帝时的那个杜行楷?”   “正是。”舅父道。   “他竟是还在朝中?”   “先前是被文皇帝下了狱,可没多久就放了出来。后来,穆皇帝让他做了齐王的老师。这位齐王,父亲是知道的,如今可谓世人皆称颂,杜行楷也因此又得了朝中青睐。就在开年之后,圣上将他提拔为了御史大夫。”舅父说着,叹口气,“此人也是仕途多舛,上任还不到三个月就开罪了许多人。据说这次被撤职下狱,还跟太子有关。”   “哦?”   “太子被废之时,有一条,是勾结党羽,陷害忠良。”舅父道,“这杜行楷,就是党羽之一。杜行楷在任上一连参了好几名大员,撤换下马。如今这账都算到了太子头上,杜行楷勾结太子行不义之事,自也不能免罪。”   外祖父沉吟片刻,道:“杜行楷这个人,我以前见过。是个刚正的性子,也颇有见识和才能。只是行事未免激烈了些,故而当年触怒了文皇帝,被整治了一番。不想这么些年过去,他仍是如此。”   舅父不以为然:“我看,便是如此才足证他没什么见识和才能。凡贤能之人,必是性情通透,遇事进退有度。父亲是没看过他给朝廷的那些革新方略,那些关乎税收、改制什么的,哪一条做出来不是要得罪一大片,朝臣们岂能容他如此胡闹?就算他这次倒霉是因得圣上收拾太子而借题发挥,我看他也不冤枉。”   “话不可这么说,要革除弊政,手段不激烈些,总难有成果……”   我站在外面听着,只觉心乱如麻。   子烨十分敬重杜行楷,如今他出事了,子烨会怎么做?   我望着外头阴沉的天空,忽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第七十一章 旧事(四十三)   我心乱如麻,如坐针毡,再也不想在洛阳这么空耗下去。   于是,我想了个托辞,对外祖父说,我先前向宫学告假,只请到了端午之前。如今算上回程的时日,就快到期了,须得动身回京。   外祖父是知道我在宫学里做伴读的,听得这话,当即应许。   第二日,我就收拾了行囊,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这一回,我没有带上原来跟随的十几二十仆婢,只挑了一名侍婢和两名仆从,轻装上路。   还在半路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   东西二京道路繁忙,我歇脚住宿的驿馆是官家的,宾客里不乏通晓京中消息的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之中,我得知了关于子烨的更多的事。   杜行楷下狱之后,子烨随即入宫,向圣上求情。可圣上决定已定,甚至连带对子烨也很是不满,将他斥责了一番。   “……这齐王,先前到处夸他风华绝世,不想竟如此不识时务。”有人欷歔道,“这杜行楷的事,跟太子的事搅合在一起,一看就是要做成死案的。他此时去劝,只能触了圣上的霉头,不会善了。怎么连这点显而易见之事他都不明白?”   “我倒以为,这正是齐王的聪明之处。杜行楷虽倔强,人望却是不错。此番因太子牵连下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是有内情的。齐王是他的学生,这等时候,若不出面表态,岂非要受非议?在圣上那里受些责罚,不过是眼前的亏,长远来看,却是得了那仁义之名。这么想,你还觉得齐王不识时务么?”   “如此说来,也并非全无道理。不过齐王一个闲散宗室,圣上也不曾让他参与政事,他要这仁义之名又有何用?”   “这个么,呵呵,便只有齐王知道了。将来之事谁又能知道……”   各种各样的议论,我听了不少。无论好还是不好,有一点出奇的一致。   每个人都觉得齐王要倒霉了。   我更是心急如焚。   回到京城之后,我甚至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到了齐王府前。杜行楷和子烨的事显然已经传开,人们到底有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自觉,故而齐王府前,比上次我来的时候冷清了许多。   于我而言,这倒是方便。   我让随从跟守门的仆人打听,吕均在不在府中。   那仆人一脸疑惑,不过我家仆人一向穿着体面,一看就知道来头并非一般人家。他们不敢怠慢,即刻有人入内通报。   没多久,吕均走了出来。   我的心稍稍松下。他是子烨的贴身侍从,他要是在这里,子烨也在这里。   撩开车窗的帘子,我跟他对视一眼之后,马上放下来。   而后,我让车夫将马车赶到王府边上的小巷里,在一处侧门外停下。   吕均果然是个机灵的,没多久,那侧门就开了。   下车之后,我看了看身边的侍婢和仆人,他们疑惑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们在此处等着,不可与外人说话。”我说,“今日之事,我若得知被透露了半句,你们三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知道么?”   三人吃一惊,不敢怠慢,连忙应下。   我随即拿出一只装满了碎银的荷包,递给他们:“这是赏你们的,”   说罢,我径直进了门。   吕均就在门背,见我进来,忙关上门。   “娘子怎回来了?”他看着我,又惊又喜。   我不答,只问道:“殿下在府里么?”   “在!小人已经传话了。”吕均笑道,“殿下这些日子可是郁闷得很,娘子来了就好了。”   说罢,他引着我,往府里而去。   吕均显然是知道我和子烨的忌讳的,这一路上,他只找无人的去处,七绕八绕。   亲王有亲王的规制,就算是不得圣上喜欢,子烨的府邸,也跟别的亲王一样大。只不过在我看来,它虽是新修的,可显然上头拨下的钱款并不多,不及我所见过的任何王府华丽。   还没到地方,前方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朝他走去。   到了近前,子烨却没有看我,只看着吕均。   那目光冷冷的,像藏了刀子。   吕均讪讪,挠了挠头,忙道:“小人去外头看看。”说罢,转身跑开。   子烨这才看向我,道:“刚回来的?”   他的脸消瘦了些,近来的事显然非同小可。   我点点头,忙道:“你的事我听说了,现下究竟如何?”   “随我来。”说罢,他拉着我,往不远处的院子里走去。   这处院子,显然是他平日里喜欢待的,因为进了屋之后,我就看到了他平日的一些随身用物,案上还摆着我的那盆栀子花。   我转头看向他,他也看着我。   鼻子倏而一酸,我不说话,上前就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那温暖,久别重逢。   鼻子酸酸的,只觉得这些日子憋在心头的阴云,一下都被驱散开去。千言万语,全藏在砰砰撞响的心跳之中。   “你想我么?”我吸了吸鼻子,喃喃道,“我走得太匆忙,只能去青霄观给你留信……”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被扳着肩头,轻轻推开。   “阿黛,你不该回京,更不该来这里。”子烨看着我,目光出奇的平静:“你到这里来,只会惹上麻烦。”   “我一个女子,除了些许风评之外,还能惹什么麻烦。”我不以为然,道,“子烨,你为了你的老师,你见了圣上。”   子烨沉默片刻,没有避讳:“正是。”   我说:“圣上果真发怒了?”   “无论他会不会发怒,我都要去。”子烨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我望着他,皱眉道:“废太子之事有多严重,你是知道的。我父亲素日里是站在太子那边的,事事都向着他。可这一回,我父亲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子烨,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老师好,可你出面,不但于此事无益,还会白白将自己牵扯进去,又是何苦?” 第七十二章 旧事(四十四)   子烨注视着我,道:“你真的觉得,杜先生是因为跟太子牵扯,才遭此横祸?”   我当然不觉得。   父亲就是太子一系的,从头到尾,我都没听说过杜行楷跟太子有什么牵扯。且如果要清算太子党羽,那么父亲这个一心一意想让我当太子妃的就是最大的党羽,下狱的该是他才对。   不过,这自然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那么杜先生是因何触怒了圣上?”我问。   “这已经无关紧要。”子烨道,“阿黛,你我之事,成不了了。”   这话,让我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我盯着他,好一会,才从那严肃的神色中明白过来,他并不是撒谎。   “为何?”我问,“因为当下这事?”   子烨没有否认。   “就算我不为先生说话,圣上也不会放过我。”他说,“阿黛,你跟着我,不会有好处。”   我急道:“什么好处坏处?圣上如何不会放过你?难道他要将你打下死牢,砍你的头?他又不是傻子,你一不曾谋反,二不曾弑君,他疯了才会背个屠戮手足的名声杀你!”   子烨却道:“你怎知,我不是谋反?”   我再度愣住,一时结舌。   “你……”我看着他,狐疑万分,“你这是何意……”   “就是我方才说的。”子烨的神色依旧平静,“阿黛,如果圣上真的以谋反之名治我的罪,你还觉得无所谓么?”   我说不出话来,仍不可置信。   “圣上为了杀你,难道会编出这么个理由?”我问道。   “他不必编。”子烨道,“阿黛,你觉得我真是个甘于寂寞的闲散宗室么?”   这言下之意,让我十分震惊。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想从那脸上找出一点撒谎的痕迹。在我这个谎话连天的人面前,他从来不是什么撒谎高手,一看就透。   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双眸幽深,似藏着万千情绪,又似空空荡荡。   我突然发现,今日见到他之后,除了在外面,他曾经像怕我被任何人见到那样,急急将我带进来而拉过我的手,再也没有主动碰过我。   将我推开之后,他一直隔着两步开外与我说话。   就似他现在看着我的神色,犹如一个陌生人。   “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他的声音平缓,“京中爱慕我的女子有许多,我为何单单选中了你?”   心头似被什么捶了一下。   “为何?”   “自是因为你是上官黛。”他说,“你是你父亲上官维唯一的嫡出女儿。上官家的势力,连圣上都不敢小觑,便是太子也不能拒绝娶你。我势单力薄,若能与上官家联姻,那么于我而言,便可得到莫大的靠山。这一点,无论是那给我递过情书的薛婉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无可企及。”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是么。”我极力稳住情绪,找出这话语之中的纰漏,“你娶了我,而后呢?难道我父亲会帮你弑君夺位?”   “这皇位,本就是我的。”子烨道,“我将它取回来,乃理所当然。”   我很是错愕。   “皇位?”   “我的父亲穆皇帝,临终前留下了一份遗诏。”子烨道,“他在遗诏中写明了,会将皇位传给我。那篡位之人,是当今的圣上。可圣上得知了此事,在那遗诏公布之前下手。在场的所有太监宫人和大臣,皆在三日内暴毙。虽不曾找到遗诏,但父皇去世的宫殿,在他去世之后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净。可圣上千算万算,却不曾想,漏了一个杜先生。”   这话语,无异于惊雷。   “你撒谎!”我断然道。   子烨不理会,继续道:“圣上深知我是那真正的储君,故而这些年,一直将我关在同春园,不闻不问。但他不敢杀我,因为杜先生曾给他去过一封匿名信,说我若没了性命,遗诏就会重新现世。”   说着,他的语气似藏着遗憾:“可惜他一直不曾放弃,如今终是被他找到了痕迹,认定遗诏果然在杜先生的手上。于是他将杜先生重新起用,让他做了个御史大夫,杜先生从前吃过亏,本是小心翼翼,可副手皆是圣上安排的人。他们假借杜先生的名义办了许多事,其中,便有与太子结党的证据。圣上早有意废了太子,如今一并发难,将杜先生下狱,逼他交出遗诏。”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深吸一口气后,又轻得似羽毛:“可杜先生什么也没有说,昨夜,他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我听着这些,只觉得在听一个极其遥远的故事。   它如此赤裸,荒诞到好像从来并不会发生在我的身边。   突然,我发现他的外袍的衣领下面,露出了一点粗麻布的衣料。   我两步上前,将那衣领拉开。   他藏在底下穿着的孝服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子烨没有挣扎,仍然在那里看着我。   我忙缩回手。   “那……”过了一会,我小声道,“那遗诏……”   “杜先生根本没有什么遗诏。当年早已经在父皇的宫殿里被付之一炬。”子烨冷冷道,“可做贼之人,从来不肯放下疑心,直到将杜先生逼死了才甘心。”   我张张口,想说这不是真的。   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却总能被我知道的事所印证。   其一。穆皇帝当年并没有立太子,去世之时,没有储君。当今的圣上虽然是皇长子,但先帝并不喜欢他。   其二,穆皇帝死后短短数日,宫殿被焚毁,后来又有过服侍他的人都横死的传闻。宫殿被焚毁,废墟在那里,这时无可辩驳的事实。而那些横死的人,后来并没有人去确切查过死因,这事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宫中闹鬼一样的传说。   其三,则最是重要。我也想不出来,圣上处心积虑治杜行楷的死罪,究竟有何必要。   “你……”我觉得我的嗓子像卡着什么,“你当年突然在圣上面前出现,又在毬场上打败了吐蕃人……”   一抹冷笑在他的唇边浮起,似在讥讽。   “若换成是你,知道自己是储君,却要忍受那一辈子坐牢一般的日子,你会甘心么?”他淡淡道,“若无这等铺垫,你又怎能看到我?”   我呆呆地望着他,只觉身上的热气都被带走,只剩无尽的冰冷。   “你向我坦白这些,是因为杜先生走了,你便断了念头了么?”好一会,我问道。   “这些事,我不必瞒你,因为你父亲已经知道了。”子烨道。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   “奉圣上之命秘密审理杜先生的,最后将他逼死的,正是你父亲。”他说,“恐怕在你离京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此事。”   指甲深深扎入了掌心,试图让痛楚来保持冷静。   “子烨。”良久,我望着他,低低道,“你……你喜欢过我么?”   他没有答话,定定地看着我。   “从来不曾。”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你回去吧。”   终于,有什么狠狠摔下,砸得粉碎。   忍耐已久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第七十三章 旧事(四十五)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只记得自己哭了一路。   到了家门前的时候,我看到兄长竟然站在门口。   看到我哭着从马车上出来,他露出讶色,却不多问,只令人将我的行囊从马车上取下,而后,拉着我入内。   我一直在哭,饭吃不下,乳母她们问我什么,我也不答。   许是路上赶得急,实在疲惫,又受了些凉。当夜,我就发起烧来,病倒了。   在床上,我躺了整整三日。   倒也不是这病有多难受,与心中的痛苦比起来,皮囊的不适并不值一提。我很是消沉,萎靡不振。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着我和子烨从前的快乐日子,以及他最后对我说的那些话。   每想起一次,我就觉得我的心被刀子穿透一起,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看到兄长守在我的榻旁。   他看着我,目光中满是忧虑。   有时,我感到有人在摸我的额头。我会忍不住想,难道是他?   可等到清醒些,我就骂自己无可救药。话说到此处,事也已经做绝,竟然还有蠢货以为他还能回头。   等我再清醒些,我看到自己榻前坐着的兄长。   他看着我,显然一直不曾睡好,脸上尽是憔悴之色。   我张张口,想唤他,嗓子却干哑得生疼。   鼻子一酸,我的眼泪又流下来。   “哭什么。”他拿过一块巾子来,给我擦了擦脸,“你醒来就哭,醒来就哭,都哭了三日了。”   我就着他的手,喝一口水,终于觉得缓下了些。   “兄长……”我哑着嗓子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兄长一愣,露出无奈之色。   “什么死不死的,你才多大就想着死。”他说,“好好歇息,等病好了,兄长带你去逛芙蓉园。”   想到芙蓉园,我就又想起了那人,鼻子又是一酸。   “我……我不去芙蓉园……”我哽咽着,赌咒一般,“我再也不去那里……再去那里我变猪……”   兄长“啧”一声:“怎又哭了起来,不去就不去。”   说着,他又拿巾子给我擦脸。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兄长怎不问我为何哭?你都知道了,是么?”   兄长沉默片刻,道:“若你指的是你和齐王的事,我确实知道了。”   “那……”我咬咬唇,道,“父亲呢?”   “就是父亲告诉我的。”兄长道,“否则,他怎会急匆匆要你去洛阳?”   那日离开齐王府之后,我就想到了这些。   一切如我所猜测。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父亲如何知道的?”我问。   “杜行楷之事,牵扯的秘密太深。知道此事的人,父亲是一个。圣上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便让父亲亲自接手。那正正就在太子被废之后。经过太子之事,父亲岂敢怠慢,自是全力追查,连齐王府外头也布下了眼线,将齐王的动向监视起来。不料,竟是被他的人发现了你和齐王在一起。”   后来的事,也就不必他都说了。   “父亲气我么?”过了好一会,我问道。   “气自是气。”兄长道,“但父亲倒也不怪你。放心,杜行楷已经死了,此事也就此了结,我们日后都不会再提。”   我微微颔首。   “圣上会不会……”我犹豫片刻,道,“会不会杀了他?”   “齐王么?”兄长问。   我紧抿着嘴唇,少顷,点点头。   “不会。他不是杜行楷,堂堂亲王,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罪证,那么多人看着,圣上凭什么下手?”兄长道,“不过,他不能再留在京中。圣上已经下令,让他就国。”   “离开京城去齐国?”我讶道,“而后呢?”   “还有什么而后。”兄长道,“他去齐国,说是就国,其实是要软禁取来。这辈子,他都不能离开,就在齐国终老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头僵硬地点了点。   “原来如此。”我轻声道,说罢,躺回榻上。   ——   齐王要离京去齐国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城。   这样的大事,我的密友们全被惊动,就连就不曾见面的明玉,也破天荒地和她们一起来到了我家里。   她们以为我这病是为太子生的,先是慰问我一番,告诉我太子反正长得不怎么样,不必为他伤心。然后,她们就说起了我最不想提起的那个人。   她们眼睛红红的,看上去比我还难过。   “阿黛,”一人对我说,“前些日子你都在洛阳,我们每日听着齐王的消息,可是揪心死了。原本盼着圣上能开恩,只惩治杜行楷一个,莫与齐王计较。可齐王还是被赶出了京城……”   说着,她悲从中来,拭泪抽泣:“以后我等再也见不到齐王了,这京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其他人也唉声叹气,仿佛末日将至。   随即有人道:“我等不可如此颓丧。齐王又不是犯了死罪,不过是就国罢了。他平安无事,我等该为他高兴才是。只要他活着,我等就有盼头!”   这话,让众人跌倒谷底的情绪恢复了些。   “正是,只要他还活着,此事便不是无望!”另一人激动道,“等齐王在那边安顿下来,我就去临淄!哪怕家人不让我去,我也要逃过去!这辈子,我定要嫁给齐王!哪怕跟着他临淄要饭,只要齐王不回京城,我也不回京城!”   应和声响起一片,众人议论纷纷,从悲痛欲绝转向了钻研集体私奔大计。   “阿黛,你也去!”她们看向我,“你虽不喜欢齐王,可你反正也嫁不成太子了!我等日后谁也不嫁,就嫁齐王,去哪里都在一起!”   我看着她们,只觉她们说出来的话,于我而言,如同隔着阴阳。   可我若不答应,她们会继续在我旁边念叨齐王,让我烦躁得睡不着觉。   我只得敷衍道。“好好好,知道了。”   她们叽叽喳喳赌咒发誓的时候,明玉和我一样沉默。   我看向她,只见她也看着我。她闲闲地坐在那里,没有嗑她最喜欢的瓜子,眼神平静。 第七十四章 旧事(四十六)   众人走了之后,明玉留下来。   “你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可不信你是为了太子。”   “从洛阳回来的路上受了风寒罢了。”我说。   她看着我,幽幽叹口气,却露出讽刺的笑。   “你父亲会不会后悔了?”她说。   “后悔什么?”   “后悔让我跟你那发小定亲。”明玉道,“七皇子本就是圣上最疼爱的儿子,如今太子废了,人人都说他就是储君。你父亲一心想让你当皇后,若当初跟七皇子定婚的人是你,他可该称心如意了。没想到,歪打正着的人成了我。”   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觉得,明玉这话说得没错。   但恐怕就算明玉不曾与景璘定婚,我和景璘也成不了。因为圣上不会让我做皇后。   “这我不知晓。”我说,“你今日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我岂有这般无聊。”明玉轻哼一声,道,“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你将来有何打算?”   我愣了愣。   蓦地,我又想到了那人。世界如同笼罩着一层灰暗,前路漫漫,不知方向,更不知尽头。   “我能有何打算。”我淡淡道,“婚事自有我父亲做主,从前如此,将来也如此。”   “我等女子活这一世,难道便只有婚姻这一件事?”明玉冷笑,“又不是结婚生子之后,人就入土埋了,将来的路还长得很。”   我讶然。   “你何意?”   明玉看着我:“我想通了,既然你那发小我是嫁定了,那我断不会只做个王妃,我要做皇后。”   我说:“而后呢?”   明玉抓住我的手:“你要帮我。圣上虽然最疼爱他,可他当下还不是太子,说明圣上还在犹豫。圣上对你父亲如此信任,说动圣上立七皇子为太子,你父亲定然能办到。”   我看着她,心中苦笑。   明玉管家很是精明,但当下,她显然对朝中局势不够了解。她嫁给景璘,恐怕本身就说明了圣上是想让景璘继位的。   “而后呢?”我问,“当了皇后,你要如何?”   明玉再度冷笑:“我要将后宫牢牢抓在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了皇后再做太后,再做太皇太后。就算人人都知道我养面首,也无人敢说我一句不是。”   我:“……”   不愧是明玉,万事不改初衷,一条路走到黑。   “到那时,你可以跟我一起。”明玉笑嘻嘻道,“我们一起养面首,享尽人间富贵欢愉,如何?”   这听起来,倒是比我当下遇到的这破事有盼头多了。   “好啊。”几日来,我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   齐王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没有去看。   我的密友们去看了之后,又是回来聚在一处抛洒热泪,发誓绝不会放弃他。   这之后的两年里,我发现,明玉预感颇是不差。   父亲确实很是后悔当初促成明玉和景璘的婚事。当然,他追悔莫及。据我所知,他曾暗搓搓使劲,想将这婚事搅黄。当然,圣上也如我所预感的那样,没有遂他的意。   至于齐王。   我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纵然我那些密友们,利用自家权势,发挥十八般武艺多方打听,能得到的消息也少得可怜。据说齐王在临淄的王府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几乎与同春园时无异。   为了少听到他的名字,我甚至跟密友们疏远了些,唯有那不得不去的场合,才跟她们见面。   当然,不必我刻意回避,我听到齐王名字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少的。   我的密友们到底没有去成临淄,因为她们已经及笄,一个接一个定婚成亲。成婚之后,再光明正大惦记别的男子便不礼貌了。齐王二字,渐渐成了她们远去的美梦。   于我而言,是远去的噩梦。   唯一一个还想着齐王的,竟是明玉。   经过认真且周密的卜算,她和景璘的婚期,定在了景璘十九岁生辰之后。所以这两年里,她仍是待嫁之身。   她乐得如此,每次见我,总会或多或少地说起齐王,感慨京中当真无人,齐王消失两年,竟没有一个能打的。   我每次都很是不耐烦,只想把她赶走。   景璘则是一帆风顺。所有人都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景璘确实就是储君人选。   而先帝决定出征北戎之时,更是只将他带在了身边。   “等我回来,就是太子了。”他离京之前,得意地对我说,“到那时,你可不能再叫我阿麟,要认真叫我殿下,再往后,还要叫我陛下。”   他在我面前惯于如此幼稚,什么都敢说。   我说:“知道了,在这之前,你须打个胜仗给我开开眼。”   不想,一语成谶。   景璘不但没有打胜仗,还和圣上一道成了北戎的阶下囚。   而我的父亲,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接着,灾厄落在了我们家头上,一切过往荣华,皆灰飞烟灭。   直到真正品尝过人生的苦楚,活着的不易,我才明白,自己那所谓的伤心欲绝,问兄长我是不是要死了的话,是多么的矫情。   人真的到了绝境之时,只会想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我做洗衣婢的时候,到玉清观戴罪出家的时候,十分神奇的,再也没有梦见过齐王。   那段过往,仿佛真的似过眼云烟一般,从此消散不见。   直到诸皇子作乱,我和景璘的母亲龚昭仪逃入深山,然后,听到了齐王攻入京城,登基称帝的消息。   他发布诏令,安抚天下,收拢流落的宫眷宗室以及工人太监。   经过再三权衡,龚昭仪决定回宫。   而我,只一门心思要为上官家犯案,至少要先救出兄长。而唯一可行的道路,也在宫里。所以,我也和龚昭仪一道回宫。   当然,我也有龚昭仪不知道的心思。   齐王现在已经成了皇帝。   从前,他骗了我,而我父亲杀了杜行楷。所以,我并不奢求他能为上官家翻案或将我兄长救出来。   但有一件事,他能办到。   新朝廷正在清算作乱的余孽,陷害我家的那些人,我手上有他们作恶的罪证。这些人也曾是他的敌人,也是我家翻案的绊脚石。   如今,我借他的刀报仇,应该不难。 第七十五章 仇雠(上)   毕竟动乱刚刚结束,这回宫之事关于众人性命,无论如何都要慎之又慎。   思虑之下,龚昭仪决定派一名熟知宫中事务的老太监回京看看情形,觉得一切无碍,再带着众人回去。   老太监对龚昭仪颇为忠心,一口应承下来,带上几日的干粮就出发了。   这几日之中,我们可谓是心情惴惴,坐卧不安。   京城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动乱的日子里,大路上时常有流寇杀人越货,老太监能否平安进京再回来,也是未知。   最大的风险,还是来自于宫中。   虽然从新帝的诏书上看,他愿意善待先帝和先帝的内眷,但说一套做一套的事,在这年头并不稀罕。先帝既然还活着,那么景璘说不定也活着。先帝的诸皇子在作乱之后,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唯一名正言顺的子嗣就剩下景璘了。龚昭仪身为景璘的生母,回宫之后究竟是不是羊入虎口,这谁也说不准。   不过我发现,对于新帝,龚昭仪身边的这些太监宫人们显然并不愿意将他往坏处想。   “新帝当年还是齐王之时,为了他的老师,就算忤逆圣上也在所不惜。”一位老宫人道,“可见其生性仁义,亦爱惜声名,断不会做出这等言而无信之事。”   “就是。”旁人附和道,“圣上虽不喜欢他,但论私德,齐王无可指摘。他性情虽清冷,我却不曾听说他苛待过一个服侍的人。天潢贵胄们我等见得多了,能做到如此的是凤毛麟角,这难道还不算完人?”   他们叽叽喳喳议论一番,有人看向我,道:“娘子以为呢?”   我坐在一旁,给一件破了洞的衣裳打上补丁。   “不知道。”我淡淡道。   这话其实有几分假。   虽然我确实并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但以我对齐王的了解,他确实不会做什么对龚昭仪不利的事。   因为这对他没有好处。   他新登基,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的时候,尤其要稳住先帝留下的一干旧臣。龚昭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嫔,对他并无实质威胁,他如果将她好好供起来,那是会受到仁善的赞誉的;相反,如果龚昭仪被伤了一根头发,传就让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造成动荡。   所以,傻子才会动手。   而我过去的心碎经历证明,他一点也不傻。   果然,在众人忐忑不安地等待了数日之后,一队车马和禁军打扮的军士,突然来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   领头的,正是龚昭仪派出去的老太监。   他穿着一身新衣,神色激动地向龚昭仪跪地磕头,说宫中已经准备停当,这些车马卫士,就是新帝派来迎她回宫的。   所有人都激动不已,诚惶诚恐,泪流满面。   除了我。   新帝对龚昭仪确实很是不错。   她的宫室已经毁坏,新帝就将仍然完好的昭阳宫拨给了龚昭仪。   昭阳宫,从前是皇后的居所。此举,足以见得龚昭仪当下的地位之尊。   当然,龚昭仪也是个经历过的,再三谦让之后,住到了昭阳宫附近的丽阳宫。   而我,仍旧回到了玉清观里。   从前那位老住持娘子,在乱军来到之前投井而亡。我回到玉清观里的时候,她的尸骨已经被收敛,在后院的一处梅花树下,造坟立碑。   我向宫人打听,这坟是谁造的。她们说不清楚,应当是先前到宫里来清理废墟的人,顺手将她收葬的。我颔首,在坟前给她焚香烧纸,磕头行了大礼,而后,独自收拾屋舍,在观中住了下来。   新帝的建章宫,是前朝的前朝留下的。当年,这是皇帝理政之所,天下的中心。后来历代变迁,到了本朝,整个宫城都已经挪了地方。可那建章宫颇有几分神奇,经历数次毁坏,或是重修或是改作他用,一直屹立不倒。于是,本朝在建章宫的旧址上将其重修,作为皇帝在京城中的一处离宫保存下来。   在这次乱事之中,建章宫的八字依旧坚挺,甚至曾被叛党占据为攻打宫城的大营。后来叛党被收拾干净,它也依旧完好,据京中百姓说,叛党说不定是被它克死的。   这么个地方,任谁都要敬而远之,以免自己也被它克了。   但新帝偏偏不在乎这些,就将建章宫当作了驻跸之所,住了进去。   我求见的事,很快得到了准许。   时隔四年,上次最后见他的时候,他十七,我十五。   现在,他二十一,我十九。   弹指一挥间,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几辈子。   踏上建章宫的玉阶的时候,许多事,我以为我早已经忘掉,此时却在心底浮了起来。   就在那齐王府里,我哭着将他骂了一顿。他听着我发泄,不发一语。   可在我愤怒地离开之前,他忽而对我说:“我会回来,你信么?”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后来我才明白,此人心思之深。   那时,先帝还没有下令让他离京就国。但在这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现在再想起来,我只觉讽刺。   他确实回来了,说到做到。   就像当年他突然在世人面前现身时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见我的地方,并不是建章宫的正殿上。而是在正殿和后面宫室相连的复道上。   这复道,是建章宫最有名的地方,如长虹飞跨,站在上面视野开阔,能将建章宫高墙之外二十里内的景色一览无遗。   新帝身边没有随从。   他的身量似乎又比从前更张开了些,站在那里,遗世独立。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过去的记忆,并无美好,只有破碎。不过我也不再是那终日只想着自己那片小天地的我,再见到他时,已然心如止水。   我上前行叩拜之礼,道:“玉清观玄真,拜见陛下。陛下万年,无量寿福。”   话音落下,没有人答话。   我似乎能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   “平身。”过了一会,我听到他答道。   那声音很是平缓,比记忆中更低沉些。   不过,一样的清冷。 第七十六章 仇雠(下)   我谢了恩,站起身来,并不看他,只垂眸恭立。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他似乎也没有看我,转过头去,继续凭栏望着城中景致。   “你呈来的信,朕看过了。”他说,“你来求见,就是为了董裕等人,是么?”   正好,我也不想废话。   “正是。”我说,“陛下明鉴。贫道上书所言句句是实。董裕等人投靠乱党,助纣为虐,残杀忠良,祸乱朝野,乃证据确凿。”   每一个字,我都说得很是清楚。因为当下大理寺和执金吾那边每日忙碌着抓的人,无不跟着几个罪名有关。   他颔首,道:“证据何在?”   我随即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上。   他接过,翻了翻。   修长的手指滑过书页,哗哗作响。   他翻了几页看了看,道:“这册中皆不过记述,要治罪,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我说:“人证物证都有,只要大理寺立案,贫道可一一引路,将册中所述罪证一样不落找寻出来。”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   他似转过头来,正盯着我。   “故而你除了将这册子交给朕之外,还藏了一手?”   我毫无慌乱,平静答道:“贫道来此,不过一人罢了。人证物证全拉出来,只怕十车也不够,贫道孱弱之躯,实做不得许多事,唯有先将这册子先呈与陛下,陛下明鉴。”   他没有动,似乎仍在盯着我。   “知道了。”少顷,他淡淡道,“可还有别的事?”   “并无旁事。”我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   “这几年,你还好么?”他问道。   我有些诧异。   说实在的,无论怎样的心如止水,听到他亲口问出这几个字,我仍然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   当然,我希望他是真的对我还有些同情,好爽快地把眼下的事办了。   “多谢陛下关心。”我答道,“这些年,贫道过的很好。”   “你希望朕为上官家平反,让伯俊回来,是么?”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我不由地抬眼。   他看着我,深邃的双眸,似乎能看穿一切。   这是今日见面以来,我第一次睁眼看那张脸。它俊美依旧,比四年前又长开了些,多了几分棱角,目光则愈加锐利,让人几乎不敢逼视。   我的指甲掐了掐掌心。   我知道,自己理直气壮,不必在他面前发虚。   “上官家落罪,皆因董裕等人借故罗织罪名陷害,贫道兄长更是无辜受难,流放千里。”我说,“可纵然如此,贫道并非为上官家一家讨回公道。这册中所述之事,远不止上官家一家的遭遇。董裕等人作恶多端,祸害之人,罄竹难书。贫道费尽心思,收罗证据,乃是为所有无辜之人讨回公道。贫道听闻陛下正清算乱党,重振朝纲。董裕等人受万民痛恨,欲除之而后快,愿陛下明察秋毫,还天下公正!”   这话,我说得足够振振有词,振聋发聩。   他甚至可以照抄,在朝廷上向大臣们复述一遍,连同册子甩出去。我相信,不会有人能反驳一个字。   “北戎那边递了话来,要将上皇放归。”只听他忽然道,“与上皇一道回来的,还有七皇子。”   这消息,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又惊又喜。   我所高兴的,不仅仅是先帝要回朝,还因为景璘还活着。   可堪堪触到那目光,我随即回神,将还没有来得及展现的喜色收敛回去,继续垂下眼眸。   他登基的时候,为显得名正言顺,奉北戎那边的先帝为上皇。不过北戎显然不打算让他过得安乐,回应迅速,这就要将先帝和景璘放回来。   当下,正是他要稳住局势的时候,就算他已经将先帝尊为太上皇,先帝自己认不认都还是两说。   以我对先帝的了解,他是万万不会愿意的。朝中那些先帝留下的旧臣,也不会愿意。   如此一来,争斗在所难免。   北戎打的好算盘。   我并不知道他对我说这话的居心,于是挑着不出错的话敷衍道:“天佑万民,无量寿福。”   他像没听到一样,继续道:“故而朕很快就会到洛阳去,你这册子,可交与上皇。”   我不由诧异,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要去洛阳?”   “这皇位,朕会交还给上皇。”他说,“上皇回来之后,仍是京中之主,是否为上官家平反,自当由他来办。”   我愣了愣,仍看着他。   “陛下……”这两个字刚出口,被身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一名内侍走过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陛下,”他说,“董裕等人到了。”   他颔首,道:“吩咐备宴,朕与众卿共膳。”   内侍应下,告退而去。   而后,他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一动不动。浑身的血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就像当年,他告诉我,他骗了我。   “你这册中所列出的魁首,朕入京之时,皆倒戈相助。若无他们,朕不会在一夜之间将京城攻下,亦使得数十万将士百姓免于伤亡。”他说,“但你要对付的这些人,于朕还有用处。即便上皇回来,他们也不会轻易被发落。”   一口气,似要冲出来,又狠狠地压了回去。   我的脸辣辣地发热,好像挨了一记耳光。   上官黛。一个声音在心底道,你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梦?   我张了张口,只觉心跳飞快,身上却冷得如坠冰窟。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所谓。   “陛下当年与我在一起,定是十分委屈,是么?”我的声音轻得发抖:“我和上官家如今已是被人踩在脚底,再无翻身之望,陛下满意了么?”   他面色变了变,眼睛看着我,似愈加复杂。   “从前之事早已过去,与此无关。”他说,“朕不曾恨过你,也不曾恨过上官家的任何人,包括你父亲。”   我望着他,露出一抹惨笑。   “可我恨你。”我咬着牙道。   说罢,我转身而去。   我想让自己镇定,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如他所言,从前的事已经过去。就算我家因为杜行楷的事亏欠了他,如今我家家破人亡,也算还了报应了。   而现在,他和我的敌人站在了一处,那么,他就是我的敌人。   心口被压着什么,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只能快步走开,落荒而逃,不让任何人看到。   以维持我那几乎荡然无存的脸面。 第七十七章 现世(上)   一切过往,仿佛就是大梦一场。   低低的雷声轰鸣,掩盖了我的呜咽。   一场春雨迫不及待地要落下来,打在屋顶上。   喧闹的声音,将一切的回忆打断。   我醒来的时候,枕巾是湿的,几乎以为窗没有关严实,雨水浇在了我的床上。   兰音儿睡在外间,能看出来睡得很是香甜,正喃喃说着梦话。   我走过去,将被子给她拉上一些,而后,轻轻打开门。   已经是早晨,但天空阴云压着,黑黑的。   湿润的风,微微发寒,吹在脸上,足以让头脑清醒。   我怔怔望着外头,好一会,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都过去了。   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你。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而后,我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缓缓睁眼。心中平静,仿佛已经置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   ——   大雨一直在下,不过并不妨碍青霄观里的升化迁度醮法事。   香烟缭绕,乐声悠悠,从宫中玉清观里赶来的女冠们个个身着道袍,卖力地唱诵。   我亦身着道袍,戴着莲冠,手里拿着拂尘,端坐在正中的蒲团之上,手握拂尘,与众人一道念经。   巨大的铜炉里,焚香的烟气似轻纱一般,招摇而上。   这殿上供奉的嫔妃,不少都仍有子嗣。不过这场法会,明白人都知道是专门为了太上皇的母亲开的,目的是为了将太上皇留在芙蓉园里。   太上皇倒也说到做到,这些日子,他都待在了芙蓉园中,哪里也没有去。   当然,我知道他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做。   这几日,到芙蓉园里来见他的人络绎不绝,大有半个朝廷都搬了过来的势头。   而芙蓉园外,则同样热闹。   京城百姓之中,本就有不少他的拥趸,如今闻得他回京,许多人纷纷涌到了芙蓉园外,希望能有机会看到他露脸。尤其是几日前,他再度大出风头的马毬场。   据说场边上从早到晚都是人山人海,百姓久久不愿散去,只为了看看他会不会赏脸出来打两杆子。   真正看上去像个摆设的,是我的这升化迁度醮。   除了第一日正式开始的时候,太上皇过来,在许昭容灵位前进香叩拜,之后都不曾出现过。   我麾下这一众女冠们,都是见过些世面的,纵然面前的是太后皇帝及内外命妇,也能做到一举一动稳如泰山。不过第一日的时候,她们唱诵特别卖力,特别大声,竟让这大殿有了回音绕梁之感。   今日,一段念完之后,我领着女冠们叩首。   而等我要起身的时候,我又感受到了这般气势。   半垂的眼眸抬起,我瞥见长长的供桌边上,立着一个身影。   四周的彩幡垂下,长长的幡条在风中摇曳。他伫立其中,若隐若现。   我收回余光,垂目凝神,继续念经。   “玄真,听说今日太上皇又来了。”晚上,兰音儿道,“玄真可看到他了?”   我用剪刀将烛台上的烛花剪了,道:“不曾。”   “怎会不曾?”兰音儿道,“他过来时,殿上的姊姊们都看见了。她们还说,他虽不曾说话,却在边上站了许久,听了小半日才离开。”   我看她一眼。   兰音儿却忽而正色:“玄真,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我知道玄真不喜欢提太上皇,可这法事,乃是太后和圣上要玄真来办的。平日里,圣上驾临别处寺院去听法会,那些主持法会的僧道无不殷勤拜见,唯恐有怠慢之处;圣上和太后驾临玉清观,玄真也总是要陪在他们身边,陪着用茶闲谈,可如今太上皇好不容易来了,这么多日,玄真却连一次到他面前拜见也不曾。玄真平日总说,就算事办得不好,礼数要到。此番,玄真怎又不讲礼数了?”   我看她一眼。   “可是女冠们来撺掇你,让你劝我带她们去拜见太上皇?”   兰音儿被我识破,有些不好意思,复又露出嬉笑之色。   “玄真莫恼,姊姊们也是在观中待久了,都想长长见识。如今宫里宫外,哪里不是议论太上皇?”   我继续剪着烛花,道:“如此说来,你今日出去,街市上就是这般模样?百姓议论了什么?”   “自是太上皇如何有惊世之才,当年如何崭露头角,后来如何异军突起,又如何平定了天下。”兰音儿道,“还有好些人说,太上皇此番回来,兴许就不会回洛阳了。”   “怎讲?”我问。   “据说,太上皇要娶亲了。”   娶亲?   我愣了愣,转头看向她。   兰音儿显然对此事很是兴奋,眼睛亮晶晶的:“玄真,你说,太上皇那般神仙人物,会娶什么样的人?他的内眷,也是叫什么皇后什么妃什么嫔么?”   ——   首先证实这消息的,是明玉。   收到我的信之后,她亲自来了青霄观一趟。   她是中宫,为嫔妃祈福的事,本就归她管。看得出她想来这里很久了,如今是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   “太上皇不在么?”   她盛装而来,进了大殿之后就东张西望,发现只有我之后,一脸遗憾。   “自是不在。”我说,“区区法事罢了,你可问问女冠们,他这些日子来过几回。”   明玉神色变得无趣,看我一眼,而后,让身边的佩姈退下。   “你打听太上皇的婚事做什么。”她走到许昭容的牌位面前,看了看,道,“莫非你又有什么主意。”   我说:“如此说来,这是真的?”   “也不能说真。”明玉道,“这是太后两三日前提出的。她说,太上皇早到了成亲的年纪,蹉跎至今,不可再拖了。赵王是宗正寺卿,该让他来牵头,为太上皇主持采选。我父亲他们随即附了议,然后这事便沸沸扬扬传了开去。”   我说:“如此说来,太后有打算?”   “当然有打算。”明玉道,“她连人选都想好了,你猜是谁?”   “是谁?”我问。   “是隆庆侯的女儿,她最小的堂妹,今年刚满十六。”明玉冷笑,“太后自己都恨不得将太上皇杀之而后快,竟还要将姊妹嫁给他,也当真是狠得下心。”   自从景璘登基之后,太后的母家龚氏迅速崛起。父亲龚有道封为韩国公,叔父龚有敬封为隆庆侯,其他的兄弟和堂亲也封爵的封爵,升官的升官,都迁到了京城里来。 第七十八章 现世(下)   “原来如此。”我说,“此议,已经呈给太上皇了么?”   “人选自然还不曾呈过去,毕竟有规矩在,就算装模作样也要选一选的。”明玉道,“不过这采选之事,是已经由赵王上书,递到了太上皇面前。”   我看着她:“他怎么说。”   明玉笑了笑:“他说当下事务繁忙,容后再议。阿黛,你可想起了什么?”   “想起什么?”   “当年的薛婉啊。”明玉道,“你记不记得,她一门心思要嫁齐王,什么风声都敢放出来,还说什么她父亲已经向齐王提起此事了。齐王那时在皇陵里,说回京之后再议,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是么。”我神色平静,道,“我不知道。”   明玉露出讶色,想了想,恍然了悟。   “你是不知道,”她说,“这事是后来齐王就国之后,我们才听说的。那时,你好一阵子也不爱露面,我等找你说话都找不到。也幸好是我等后知后觉道,不然,以我等当年气性,若知道被薛婉竟敢搞这等心机,定然将她头拧下来……”   我打断她的忆古思今,道:“所以,你觉得此番也会不了了之。”   “那是当然。”明玉道,“太上皇又不傻,难道还能看不出太后的心思?不过太后也未必是真的要跟他联姻,说不定是知道成不了,单纯为了将他恶心回洛阳也说不定。”   我沉吟片刻,道:“有一个人选,对太后有利,太上皇也未必会推辞。”   明玉讶然:“何人?”   “薛婉的妹妹,叫薛娴,你可还记得?”我说,“据我所知,她今年也十六了,还未曾定亲。”   明玉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你疯了?”她说,“你看上谁不好,看上薛婉的妹妹?”   “有何不可。”我说,“薛家本就是京中高门。齐王当年在齐国起兵,攻打河南之时,薛婉的父亲宁平侯正在那里任刺史,阵前举义,投了齐王。后来太上皇在京中登基时,虽然宁平侯已经病死,但还是将爵位让宁平侯的儿子承袭,可见他对薛家是有些恩义在的。另一边,薛家跟太后的兄弟也是姻亲,若我不曾记错,现在这位宁平侯的女儿,还跟你兄长的一个儿子定了亲,是么?”   明玉的目光转了转,了然。   “你果然有八百个心眼。”她说,“这些鸡毛蒜皮,我都不记得了,偏偏你全都能想起来。”   我说:“你来见我,不就是要听听我出什么主意。”   明玉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都要同情薛婉了,”她叹道,“她那般心高气傲,若知道自己当年苦苦追求之人,偏偏娶了自己亲妹妹,可要捶胸顿足。”   “她嫁得可不差。”我说,“太后兄长的儿子娶的就是她,如今是个正经命妇。论理,她是你丈夫那边的表妯娌。”   明玉“嘁”了声,一脸不屑。   “太上皇真的会接受这个?”她想了想,问道。   “这是最能让两边都接受的选择。”我说,“此事,太后定然还会找你父亲商议,到时候,你可让你父亲来提,试一试太上皇。他但凡有心成婚,就不会拒绝。”   明玉看着我:“他若是拒绝了呢?”   “拒绝了,便只能证明他蠢,不想与你们沾上一点关系。”我淡笑,“也就是说,这些年你们一直用联姻来挖他的墙角,他却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来挖你们的墙角,这不是很好么。”   明玉思索着,少顷,亦颔首而笑。   “那么我宁可他再想不开一些,独身一辈子。”她感慨道,“如此一来,我和我们那些个个嫁了废物的玩伴们,这辈子也算得了安慰,将来可含笑九泉。”   说得好像那真是个什么神仙。   我翻了个白眼。   ——   纵然我并不想见到太上皇,可到底这法事是因他而起,我不可能总能避而不见。   前几日过去之后,太上皇突然来得勤了。   并且,他不是在边上旁观,而是正正经经地坐在了蒲团上,仿佛是在认真地跟着我们一道祈福。   我念一段经,睁眼的时候,有他。   再念一段长些的,再睁眼,有他。   上午法会完了,我去用膳。稍作歇息之后,再回来,发现他已经先一步坐在了蒲团上。   烦躁。   我尽力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默念那静心之法,尽量视而不见。   女冠们的唱诵之声,从早上响亮到黄昏。   天色暗下,烛火将大殿照得通明。   我瞥见一名内侍走来,在太上皇身边低语,似乎在问用膳之事。   正当然盼着他快滚,却听他将不远处侍立的女冠唤来。   “不知这观中可有斋饭?”他问。   女冠忙道:“禀上皇,观中有斋饭,就在斋宫之中。”   太上皇颔首,转头对内侍道:“朕就在斋宫之中,与玄真及众女冠一道用膳。”   这话说出来,众人又惊又喜,庄重的脸上纷纷露出笑意。   我仍坐在蒲团上,冷眼看着。   这是他一贯的伎俩,利用众人的好感和仰视,假模假样地施以恩惠,拉拢人心。我这些女冠,多是阅历浅薄的无知少女,十分容易被这样的人拿出一点点甜头就上钩。   虽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我不喜欢任何人将手伸到我的玉清观来。   “上皇无量寿福。”我欠身一礼,道,“贫道等女冠施行法会,沐浴斋戒,不沾荤腥,斋饭亦是寡淡,只怕上皇不惯。”   “玄真此言差矣。”他缓缓道,“朕今日既来法会,合当斋戒。素膳本就寡淡,又岂有不足之说。”   如此甚好。我倒是怕他改了主意。   “无量寿福。”我再礼,“贫道遵旨。”   退下之时,兰音儿紧张地跑过来问我:“玄真,上皇果然要留下与我等共膳?可要吩咐膳房准备些什么?”   我说:“不必准备什么。我记得,午膳之时,有荠菜和豆芽?”   兰音儿回忆了一下,道:“正是。”   “告诉膳房,上皇每道菜里都要有荠菜和豆芽。”我看着她,唇角弯了弯,“他喜欢。” 第七十九章 夜风(上)   这晚膳,吃得最开心的就是女冠们。   观中自有清规,食不言寝不语,尤其是贵人驾临赐宴,必不可失仪。   她们自不会失仪。   她们甚至做得很好,个个坐得端庄,神色仪态无可挑剔,尽显玉真观的皇家气度。   她们连饭也没怎么吃。   因为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盯着太上皇,仿佛观摩传说中的神仙究竟是怎么吃饭的。   他吃得显然也十分与众不同,一举一动,缓慢而优雅。   胃口最好的,是我。   青霄观的厨子也是从玉清观调来的,手艺不差,能把菜蔬和豆腐豆干做出肉一样的味道。   没多久,一名内侍来到,在太上皇边上低语。   我隐约听到了“董裕”两个字。   夹菜的手没有停,我继续垂眸用膳,岿然不动。   上首传来些微的窸窣声,太上皇已经起身。众女冠连忙也纷纷起来,行礼拜别。   见他中途便离开,女冠们不免露出些失望之色。不过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外头,众人就一改先前的庄重沉寂,嗡嗡地议论起来。   我听到好些溢美之词,什么风雅之至,什么高洁无双,无知且肉麻。   还是兰音儿机灵些,凑到我身旁,小声问:“玄真,太上皇可是不喜欢我们的斋饭?我方才见他吃得似乎很是艰难,数饭粒一样。”   我看她一眼,道:“数饭粒就是不喜欢?”   “那是当然,似玄真这般,一看就是吃得香的,碗盘早早都空了。”   兰音儿纵然机灵些,也到底是个单纯的少女。   她大概不明白,她视为神仙的那个人,也会挑食。   荠菜和豆芽是他最讨厌的,他从不肯吃。   “我怎能跟太上皇比。”我说,“放心好了,那等贵人,自有涵养。吃得慢,说明他觉得好吃,想多加品味。”   兰音儿狐疑地看我:“真的?”   我皮笑肉不笑:“当然是真的。”   兰音儿还要问下去,方才那名内侍又匆匆走了回来。   “玄真。”他对我道,“上皇欲过问法会之事,请玄真膳后入见。”   包括兰音儿在内,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我,似与有荣焉。   我看着那内侍,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箸放下,欠身一礼:“贫道遵旨。”   ——   太上皇的玉华宫,离青霄观有些路程。   我用过膳之后,从容地回屋洗漱一番,这才登上来接我的肩舆。   还没到玉华宫门外,我就远远看到了董裕。   他显然有些烦心事,从宫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大约是夜里没看清道路,被一块凹下去的石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   他将内侍推开,而后,上了马车。   在宫禁之中乘车,向来是宠臣的待遇。从前,我父亲无论什么时候入宫面圣,都不必亲自步行。   就像现在这董裕一样。   我的手指缓缓理着拂尘上的白须,冷眼看着那马车离去。   玉华宫的正殿上,灯火通明。   我来到这里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案前阅卷的太上皇。   门敞开着,沁凉的夜风无遮无挡,摇曳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   他抬眼,目光交错之前,我已经行礼:“贫道拜见上皇。”   “隆海。”他对一旁的内侍道,“朕与玄真有话要说。”   那内侍我见过,两年前,我去建章宫见他时,此人就在他的身旁。   隆海应下,行礼退去。   “隆海是朕到了齐国之后,一直跟在朕身边的。”待得殿上再无旁人,他开口道,“为人忠厚可靠,日后你要见朕,可先去找他。”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淡淡道:“谢上皇隆恩,贫道平日只念经吃斋,并无俗事叨扰。”   他说:“是么。建议朕迎娶宁平侯闺秀的,难道不是你?”   这话,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正当我回想着我和明玉说话的时候,身边是不是还留着什么闲杂之人的时候,只听他继续道:“鲁国公萧纯这两年的建言,无不倾向为自家谋利,这般考虑周全的人选,不像是他和他那帮子门客的路数。朕想来想去,能说服他的只有皇后。前些日子,皇后来过青霄观。”   我明白过来。   果然是做贼心虚惯了,还敢监视我。   ——逼着朕回到京城来的,是你。   那天夜里,他对我说过的话,蓦地在心头浮起。   也对。   虽然不知道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让他猜到给景璘出谋划策的人是我,不过以他的心计,能继而猜到给明玉出谋划策的也有我,似乎并不难。   不过,傻子才会承认。   “皇后来青霄观乃是为了亲自为已故众妃嫔进香祈福,”我神色不改道,“上皇采选之事,想来归朝廷有司管辖,岂有贫道置喙余地?望上皇明鉴。”   他说:“朕听说,你这两年与皇后的关系很是冷淡?”   关他屁事。   “贫道不敢。”我继续敷衍。   “董裕刚才过来,向朕陈情。他说,张芾虽欠了巨债,但绝不敢在关乎我朝颜面之事上贪赃枉法。”他说,“朕以为,他说得不无道理。”   这再度出乎我的意料。倒不是他为张廷佑父子说话,而是原来,他居然没有无视过去,而是将这事认真查了?   不由地,我想到了方才董裕在宫门外那略有些失态的样子,想来,是受了他的训斥。   我静静看着他:“上皇之意,竟是质疑贫道与此事有关?贫道本孱弱女子,如今更是区区一介出家之人,何德何能参与朝廷之事?还望上皇明鉴。”   他也注视着我,目光深邃,不辨喜怒。   “与虎谋皮,刀尖舔血。你如今做的,但有一步差池,全盘皆输。”他的声音微沉,“你是经历过的,更当明白其中凶险。”   经历二字,在他口中平平淡淡,却让我的心头似被什么揪了一下。   纵然我知道,他并不会因为那些过往,对我有一丝愧疚。   我也不需要他有什么毫无用处的愧疚。   “上皇所言极是。”我说,“贫道正是明白其中凶险,这两年来,每件事,贫道都从不敢忘却。”   他沉默片刻,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上官家平反,让伯俊回来。若朕办到了,你便会收手,是么?” 第八十章 夜风(下)   心跳似凝滞了一下。   我看着太上皇,定了定神。   他也看着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不过那希翼只在起初的一瞬升起来,随后,就消散了去。他喜欢给人些出乎意料的甜头,而后面跟着的算计,只会是我想不到的。   我早就领教过了。   “贫道不解上皇之意。”我说,“还请上皇明示。”   “朕两年前与你说过,董裕等人,朕仍有用。”他神色严肃,“就算他们罪大恶极,要除掉他们,也须时机。你若想早日实现期望之事,便不该与朕作对。”。   原来说的还是这个。   我心中冷笑。   “不知上皇所说的时机,指的是何时?”   “不会远。”他说,“但朕会为你办到。”   我望着他,只觉啼笑皆非。   过了这些年,经历了这许多事,他竟以为我还会相信他。莫不是当太上皇当了两年,竟是变得幼稚了。   “有一事,贫道不解。”我说。   “何事?”   “上皇九五之尊,为何要为贫道做这些?”我说,“难道上皇也觉得,上官家确实冤屈,董裕等人确实该杀,他们被包庇至今,乃有违公义么?”   “正是。”他说。   这话答得毫不犹豫,我睁着眼睛,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当下杀了他们,不过让你一时痛快,却对当下的社稷并无好处。”他说,“朕说过,当年朕攻下京城之时,董裕一党倒戈相助,让整个京城免去了刀兵之祸。不独他们,朕自齐国起兵,一路夺得天下,从敌阵脱离而来的能臣猛将众多。当下社稷初平,不过两年,远不到大定之时,正当用人。若此时,朕对功臣下手,那些人会如何作想?”   话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继续绕圈子的了。   我唇角弯了弯。   “他们会果断离开上皇,投奔圣上。”我缓缓道,“所以,上皇不会对董裕下手,因为还要跟圣上争天下。”   一只虫子飞到了附近的烛台上,火花微微爆了一下。   他自上首看着我。   约摸十步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在这灯火之中,足以让人不能窥清那脸上神色细微的变化。   “朕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少顷,他说。   “我想要的东西,也一样不会放弃。”我说。   “朕说过的话,说到做到。”他说,“朕不想与你为敌。”   我不由笑了一下。   “可我们早就是敌人了。”   自从当年一切说开,恩断义绝,我觉得这是我在他面前最镇定、最从容的一次。   我轻声道:“过不久,你或许会后悔回来。”   他注视着我,好一会,道:“是么,朕拭目以待。”   ———   我想,我的话撂得足够狠,足以将他恶心得再不踏入青霄观。   第二日,他没有来。   女冠们显然期望落空,唱诵时拖着腔,再度变得毫无激情,有气无力。   我气定神闲,与从前一般,坐在蒲团上主持了一日。   “那位叫隆海的内侍,姓桑,原本就是齐国人。”黄昏,法会散了之后,兰音儿从外头回来,将一张纸递给我,道,“秦叔说,太上皇那边眼线多得很,打听他身边的人须得十分小心,不过也不是打听不到的。”   我接过那张纸,看了看。   这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明了桑隆海的来历。从生辰八字到父母亲族,应有尽有。   他是个贫苦出身,幼时因为父母双亡走投无路,被家中卖入宫终做了宦官。此人一直在内仆局做事,二十五岁之后,恰逢齐王就国,需要拨宦官随行。于是,这桑隆海的齐人身份被有司看中,派他到齐王身边去当差。而后,他就一直在齐王身边伺候到现在。   我看着,很有些诧异。   据我所知,当年齐王就国之时,因得先帝对他的诸多防备,从前伺候的人一个也不许带走。包括我认得的那位侍从吕均。派到他身边的人,自然都是为了监视他,这桑隆海也不例外。   若说被软禁在齐国的时候,齐王除了一众盯梢无人可用,留着桑隆海是没有办法,那么他得了天下之后,便不必在乎任何掣肘。这桑隆海能作为贴身侍从留在身边,必是深得他的信任。   兰音儿凑过来看了看,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父母双亡家贫无依,还被亲戚卖了……噫,这桑隆海倒是跟我的遭遇有些相似。”   我看她一眼,道:“你被阉了卖进宫里了么?你怕是不知道,宫里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太监日子过得有多难。”   兰音儿目光一闪,随即道:“自是不能比。我舅舅想卖了我,可我偏不,自己逃了出来。他也没遇到玄真这样的大美人,不但给我吃的,还带我进宫里住,每天都有好玩的好吃的,比他可好了千倍万倍。”   在嘴甜这方面,兰音儿的天分跟景璘相当。什么话都敢讲,哄得人心花怒放。   我笑了笑,说:“秦叔可还说了别的么?”   “秦叔说,近来,太上皇的人在接近琅琊王,似乎有意拉拢琅琊王,琅琊王看上去也对太上皇颇有好感。”   “哦?”我登时来了兴趣。   太后寿辰那日,琅琊王景珑也来了。   不过这些日子,我因得法会一直待在青霄观,一门心思也全在太上皇这边,几乎把景珑忘了。   景珑于我而言不是生人,少时是有些往来的。他对太上皇有好感,我也不例外。当年在宫学里,他就喜欢偷偷跟着齐王去打马毬。   想到那日见到的景珑,我仍然有些感慨。   男大十八变,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胖乎乎鸭公嗓的少年,如今成了个俊俏青年。要是没有太上皇抢了风头,当下说不定也要在京中风靡一时,倾倒一片。   “这些日子,琅琊王做了什么,秦叔可打探了?”我问兰音儿。   “也不用怎么打探。”兰音儿道,“琅琊王这些日子,几乎每日都要去打马毬,还跟太上皇在青龙苑打了三场。”   我的唇角撇了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年,景珑就是看谁马毬打得好就不管不顾跟上去玩的,气得景璘骂他傻毬痴。   当下这事,景璘要是知道,也不知道会不会恼起来。   “秦叔还说,太上皇那边似乎在张罗给琅琊王说媒。”兰音儿道,“看上的是宁平侯最小的妹妹,我记得,是叫薛什么的。”   捻在指间转动的香珠顿住。   我看着兰音儿,愣了愣。 第八十一章 耳目(上)   上官家虽然倒了,但并非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秦叔,本名名秦士同,曾在刑部任职,专管诏狱之事。   这职位虽然是替皇帝办事的,但也十分得罪人,向来不受人待见。秦叔干了许多年,正当风生水起之时,被人揪住错处参了一本,下了大狱。那时,昔日与他交好的人为了避祸纷纷割席,秦叔求救无门,眼见就要死在狱中。正心灰意冷之时,不料,我父亲出手,将他保了出来。   我父亲是个爱才之人,虽与秦叔素无来往,但知道他是个能人,也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力主据实以查,终是救下了他的性命。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秦叔被罢免了官职,永不叙用。他倒也不自怨自艾,干脆就投到了我父亲的门下,为他效力。   我父亲对秦叔很是敬重,秦叔也投桃报李,为父亲做了不少事。   从前,我只知道秦叔有能耐,是父亲最看重的门客。但具体他有什么能耐,我并不清楚。   直到父亲去世,家中出了事。   我被下狱服刑做洗衣婢的时候,有一天,女牢的狱吏突然来提我,说有人要见我。   那见我的人,就是秦叔。   他跟我谈了许久,将我家出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通通告诉了我。   这时候,我才知道,秦叔的本事,就是细作。   当年他在刑部的时候,人称万事通。但凡交到他手上的案子,就没有他找不出线索的。因为干得实在出色,被先帝看上,调去专管诏狱。但也就是因为受了这重用,他也最终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上官家出事,门客被遣散,唯一愿意回头来找我的,就是秦叔。   他告诉我,父亲随先帝出征之前,已经感到了先帝对上官家的日益疏远,忧恐自己将来有一日也要下去。秦叔劝他,不要跟先帝出征。先帝好大喜功,却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如今外头都说,此番出征是我父亲力主的,若有个万一,对上官家乃是大不利。父亲却苦笑,说先帝的随员名册之上,他身为左相,名字就挨在七皇子后面。他若找理由退缩,就算先帝不说话,朝中弹劾他畏战退缩的折子也会马上就到,当下之势,他已是不得不去。   末了,他对秦叔说,京中的事便托秦叔照管。若有什么不对劲,务必要给他传信。   秦叔答应下来。   可就算秦叔这样有手段的人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样的坏,父亲没了性命不说,整个上官家也跟着被株连。   见我时,他那张不易展露情绪的脸,也变得痛苦,流下了眼泪。   他说,他会尽力救我出来,问我还有什么要他办的?   我想了想,说,我们家的案子,那些人是要办死的,当下之势,没有人能救得了我。我请他为我办两件事。一是打听我兄长和其他家人的下落,二是搜集董裕等人陷害上官家的罪证,将来得了时机,兴许用得上。   秦叔一口应下。   他与我非亲非故,起初,我交托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不料,他很快就打听到了兄长还活着,人就在辽东的消息,让我颇为振奋。不过我的几位庶母和庶出弟妹在哪里,他始终打听不到。后来,我到玉清观出家,大乱很快接着降下,就连官署存放档案的地方也被烧了,就更加查不到了。   至于董裕等人的事,秦叔的老本行就是查人老底,他干得十分出色。   不仅是他们如何勾结陷害上官家,就连当权之后,他们做的别的为乱天下之事,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及仇怨,秦叔也查得一清二楚。   当年齐王得了京城,成为新帝之后,我去见他时,手里拿着的册子,就是秦叔给我的。   可惜,这事不了了之。   也是如此,让我更加明白,自己没有本事,靠别人终究不可行。   于是,这两年来,秦叔就在京中充当了我的耳目。我想知道什么,他都会想办法为我打听到。譬如邹承养外室和张芾好赌。   至于兰音儿,她也是我两年前回京之后,在街上捡回来的。   那时,景璘已经当了皇帝,我有人撑腰,在宫中的行动很是方便。只是见秦叔这事,到底是个秘密,还须自己出宫去。   秦叔家的巷子窄,不能进马车,只能步行。有一回,我走到巷口的时候,看到了兰音儿。   她破衣烂衫,瘦瘦的,被几个乞儿抢夺,把刚刚讨来的饼子抢走了。   我看着她眼睛红红,无助地坐在路边,忽而想起了当年做洗衣婢时挨冻受饿的自己。   心中终是不忍,就自己掏钱去附近的炊饼店里买了两个炊饼,交给了她。   那时,她看着我,神色又是感激又是狐疑,似乎在猜测我是不是人贩子,在饼里下了蒙汗药。我也不多话,只让她赶紧藏起来,去没人的地方吃,然后就走开了。   出乎意料,过几日,我再去找秦叔的时候,又遇见了她。   她还坐在那个地方,看到我,一下站起来,跑到我跟前。   我诧异地发现,这小女子看着孤苦,嘴竟是十分的甜。   她昂着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一口一个“美人姊姊”“菩萨姊姊”,问我还记不记得她,还说我们可真是有缘,竟然又遇到了。   虽然已经平乱,但京中的乞儿仍然不少。但凡齐头整脸些的人,就容易被乞儿盯上,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后面。   我已经习惯了,并不理会,径直往前。   可我很快发现,她虽然也黏着,却跟别人很是不一样。她说她不要我的钱,也不要我给吃的,只想找地方做活。无论粗活细活,她什么都能干。她还会读书写字,家中要是有小童,她也能陪读。我若觉得不放心,甚至可以试用,只要包吃包住,不给钱也行。   “不过我不卖身。”她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姊姊,我看你是个大好人,你带我回去,好么?” 第八十二章 耳目(下)   我不由地停下了步子。   倒不是巷子窄,她挡了我的路,而是她说的确实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见我开口询问,她双眸一亮,忙答道:“我……我叫兰音儿!”   “你说,你识字?”我问。   她连忙点点头。   “读过些什么书?”   “我父亲从前是教书先生,蒙学里的几样全都读过,还会念些诗赋。”她说罢,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不会作诗。”   我说:“你父母呢?”   “去年旱灾,全都亡故了。”她说着,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亲戚想把我卖了,我就逃了出来。”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的声音愈发哽咽,“都被卖了……”   “在这街上流浪了多久?”   她掰着手指,稍稍算了算,答道:“快一年了。”   “我看街上的乞儿都是成群结队的,也有吃有住,你怎么不跟他们凑一起?”   她露出不屑之色,道:“跟他们凑一起,便是入了他们的帮派,日后只能在这街上混日子。那不是正道,我不走。”   我有些哂然。这年月,很少人会提什么正道,尤其是食不果腹的人。   “不是正道又如何。”我说,“你找地方做活,也不过是为了有吃有住,与加入那些帮派区别何在?”   “自是区别大了。”兰音儿眼睛睁得圆圆的,“我还要去把我的弟弟妹妹都找回来,若陷在那等地方,我又如何去找?”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   我想起了兄长,还有那几个我并不熟悉的庶出弟妹。   沉默了一会,我看着她:“道德经、南华真经之类的,你读过么?”   ——   我并非卤莽之人,将兰音儿留在身边之前,我将她带去了秦叔那里。   一个月之后,秦叔将她的身世查清,倒是与她自己说的并无二致。   “人倒也机灵,不过品性如何,无人可作保。”秦叔对我说,“娘子要将她留用,还须谨慎才是。”   我沉吟片刻,道:“她的弟妹,秦叔能找到么?”   秦叔道:“乡里的人牙子,喜欢在一个地方做买卖,只要找到她的家乡,顺藤摸瓜当是不难。”   我颔首:“此事,便交给秦叔了。”   秦叔很是诧异:“娘子要为她做这事?”   我笑了笑:“秦叔不是担心知人知面不知心么?我父亲说过,人心向来不可揣测,不到真正的关头,亦无从窥测。不过世人所求,无非一个利字,只要拿住了真正在乎的东西,利益不悖,便不必担心出卖。再说了,我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还是罪籍,比这兰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又担心什么卖不卖的。”   秦叔看着我,长叹一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有一件事,我特地问过了秦叔。   就是关于当年先帝让父亲查杜行楷的。   秦叔没有否认。   “当年国公确实将此事交到了在下手上。”他说,“发现娘子与齐王之事的,也是在下。“   这事,时隔多年之后提起,我已经觉得心中无波无澜。   沉吟片刻之后,我问道:“父亲知道之后,怎么跟秦叔说的?”   “他没说什么,只告诉在下,此事万要保密。”他说,“隔日,他就将娘子送去了洛阳。”   我张张口,道:“杜行楷……”   “杜先生自尽,是为了不连累齐王。”秦叔道,“当时的圣上恨极了他,国公也是无法。”   这也是我早知道的事。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   我让兰音儿带话给秦叔,务必盯着太上皇和景珑之间的来往。   不料,景珑很快就在我面前出现了。   景珑的父亲琅琊恭王,是先帝的二弟。他的母亲,也就是景珑的祖母刘婕妤,在青霄观里也有灵位。   身为嗣王,青霄观里办祈福的法会,景珑自当来拜一拜的。   “阿黛姊姊。”   见礼之时,他看着我,脸上露出笑容。   我也微笑,念了声“无量寿福”,道:“贫道已经出家,法号玄真。”   “那便是玄真姊姊。”景珑仍满不在乎,笑嘻嘻道,“孤方才路过含英馆,想起姊姊爱吃那里的酪樱桃。当下正是时节,孤便去为姊姊买了些来。”   说罢,他从内侍手中拿过一只食盒,递给我:“姊姊尝一尝好不好吃。”   这模样,倒是跟小时候那贪吃贪玩的样子别无二致。   我让身边的兰音儿接下,施礼道:“多谢殿下。”   说罢,我亲自将他引到殿内。   景珑在刘婕妤的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叩拜进香。   不过,他没有马上离开,倒是像十分喜欢听这法会一样,规规矩矩坐在蒲团上,一直坐到用膳。   用膳的地方,仍在斋宫之中。景珑不像太上皇那样,所到之处都是大排场,连用膳也要召来所有女冠围观。斋宫里有供贵人们独自用膳的清静地方。   我将他引到一处敞亮的厢房,两面开窗,外头是雅致的园景。   “姊姊与孤一道用膳如何?”景珑道,“多年不见姊姊,上次在太后宴上与姊姊相遇,也不得说上话。”   他说话时,双眸熠熠生辉,颇为真诚。   我看着他,思索片刻,让随行女冠去将我的午膳取来。   景珑露出微笑,忙上前将案席摆好,让我像小时候在宫里用膳时一样,与他隔案对坐。   “姊姊这些年好么?”他问我,神色间有些愧疚,“孤在国中听说上官家之事时,姊姊已经到宫中出家去了。后来兵祸横生,孤忙于平乱,竟是不能抽身到京中来探望。”   我笑了笑,说:“我若不好,当下怎会坐在此处与殿下用膳?都过去了,不必执念。”   景珑看着我,想了想,道:“姊姊日后有何打算?”   我说:“能有什么打算,当一日和尚敲一日钟,当道姑又何尝不是。”说罢,我话头一转,“不若说说你。如今,你可是朝中的红人,听说,圣上要将你留在京中,担任兵部之职?”   景珑的脸上却没有得意的神色,反问:“姊姊觉得,孤留在京中好么?”   我讶然:“这是你的事,为何问我?”   景珑神色认真:“因为孤想知道,姊姊如何想。” 第八十三章 暗计(上)   我看着景珑,心头似水面投下了一粒石子。   “殿下说笑了。”我仍微笑,“这等事,贫道岂敢置喙?”   景珑道:“从前在宫中,姊姊常带着孤玩耍。那时,无论孤做什么,姊姊都会指点一二。孤离京多年,对于京中之事不甚熟悉,如今遇得这等事,自然也想听听姊姊的意思。”   我说:“难道我劝殿下回琅琊国去,殿下就真会回去么?”   “那是当然。”景珑道,“姊姊从不曾骗过孤,姊姊说什么,孤便做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注视着我,目光灼灼。   见我看着他,他忽然撇开目光,看向园子里。   那坐得端正的身体和侧过头去的模样,蓦地,让我想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幸好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两名女冠走进来,将午膳呈上。   这午膳,吃得心猿意马。   景珑果然是大人了,不像小时候那样总盯着我的东西,跟我讨吃的。相反,他倒是记得我爱吃什么,譬如烩茄子和几碟小菜,通通推到了我面前来。   “为何给我?”我有些好笑地问。   “从前都是孤抢姊姊的,现在该还给姊姊才是。”   “哦?”我眨眨眼,“过那么久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景珑似是怕我不信,又补充道“孤在国中,时常想起姊姊。”   “为何想我?”我问。   “也不为何。”景珑把菜夹到碗里,低头吃一口,道,“就是觉得跟着姊姊,每日都高兴得很。”   若是当年,我听着这话会很得意。但现在我觉得有意思。   我这么个心思又多又龟毛的人,居然有人说每日跟我在一起待着很高兴。   “是么。”我说,“你在琅琊国,难道那些臣下对你不好?”   “好。”景珑道,“但他们跟姊姊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我没问下去,只将一盘素肉推到他面前。   景珑目光微亮,笑了笑,继续吃饭。   “姊姊。”过了一会,他突然道,“你想一辈子待在宫中做道姑么?”   “自是不想。”我无奈地轻声道,“可我家的事,你也知道。我脱不得罪,便要在这道观里赎罪。世事使然,我又有什么办法。”   景珑望着我,剑眉之下,双眸若有所思。   ——   隔日,京中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太极宫外的登闻鼓,突然被擂响了。虽然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擂登闻鼓的人一向是有,但这一次,据说场面格外壮观。   数百人浩浩荡荡而来,登闻鼓响了整整一日,伴随着的,是震天的喊冤之声。   这等事,引了许多人去看热闹,御史是不可能不管的.   没多久,这冤情的原委也传了开去。   吏部尚书刘温的胞弟刘潭,仗着兄长是朝中大员,在老家襄阳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为了扩张自家田庄,他强买强卖,甚至惹出了好几桩命案。乡人去官府告状,不但每次都不了了之,还有不少人在官府里挨了一顿打。乡人们实在不堪忍受,竟有数百苦主结伴上京来敲登闻鼓,让皇帝为他们做主。   刘温前不久还因为手下人犯案,连带着他也惹了一身骚,被御史盯上。   而这一次,人证物证确凿。且闹得沸沸扬扬,再也压不下去了。   天子震怒。   景璘在看了御史的奏报之后,当庭发怒,质问刘温。   刘温此时也一脸惶恐,只在堂上磕头告罪。景璘不多言,还亲自接见了几名冤情最大的苦主,向他们保证,朝廷定当细查,如冤情属实,严惩不贷。   这般果决之举,不但当事之人泪流满面叩谢天恩,围观之人亦无不拍手称快。   不过在朝廷里,更多的人关心的却是太上皇的动向。   刘温是太上皇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动刘温,就是动太上皇。   但如我所料,这事着实闹得足够大,就算是太上皇,也不能出面保刘温。据出去探听消息的兰音儿说,关于刘温的各路八卦已经超越了太上皇,成了当下京中人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   所以就算太上皇再不乐意,当下之势,弃卒保车才是上佳之选。   大理寺审得很快,三日之后,就已经有了结果。   刘潭因罪大恶极,被皇帝亲自下令问斩。而刘温,也被查出了在刘潭那里收受了不少钱财,视为从犯。虽不至于入刑,但也免了官职。   至此,吏部尚书之职空了出来,景璘随即启用了先帝时的吏部尚书郑庆补上。   天子再下一局,旧臣们无不欢欣鼓舞。   至于太上皇。   这些日子,他不在芙蓉园中。   他突然又想起了北府大营,没有向宫里打一声招呼,自行巡营去了。   ——   照理说,景璘若得知太上皇去了北大营,定然是要暴怒的。   不过我发现这事并没有发生。   太上皇去北府大营两日后,景璘大大方方地驾临了青霄观,并且也在斋宫用膳。   “前几日,阿珑昨日来看你了?”他一边用筷子从盘子里挑出他最不爱吃的萝卜丝,一边问道,神色并无不悦。   “正是。”我说,“他祖母刘婕妤也供奉在殿上,他既然回京,总要来拜一拜。”   “不止吧。”景璘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问我该不该留在京里。”   “这还没什么?”景璘不满,“这小子愈发没规矩。朕那日找他长谈,要他认清大局,站在朕这边。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竟又来问你的意思。”   “谁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就是站你这边,他才来问我。”我说,“你见他时,对他说了什么?可是要他在兵部留任?”   “正是。”景璘道,“朕当下正是用人之时,兵部那边一直被上皇党捏着,朕动也动不了。如今终于有了个出息的,无论出身或功绩,也镇得住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怎能不安插进去?”   我没说话,只将他挑出来的萝卜丝倒回他碗里。   景璘瞪着我。   “这萝卜是女冠们亲手种的,我每日都去浇水,辛苦许久,才能换来陛下这几口。”我说,“便如同琅琊王,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些气候,陛下更当珍惜才是。” 第八十四章 暗计(下)   景璘看着我,一脸狐疑。   他放下筷子:“你要说什么?”   我说:“陛下让琅琊王去兵部,不但不能与太上皇争权,还反而会削弱琅琊王。陛下须明白,当今天下兵马,并不在兵部手中,而是在太上皇的人手中。琅琊王之所以能备受瞩目,不就是因为他凭借一己之力,掌握了一州兵马么?兵部的大臣,与陛下一样,名义上有募兵调兵之权,可太上皇不发话,便是亲临兵营也无用。琅琊王若去了兵部,太上皇正好可以他入朝为由,将他的兵权卸下。如此一来,反而是陛下吃了亏。”   景璘的眉头皱起,道:“你是说,朕就不该将琅琊王召回京中,也不该任命他为左金吾卫大将军?”   “左金吾卫大将军执掌金吾卫,关乎宫中及京中的日夜巡查警戒。从前此职一直被太上皇的人掌握,如今既然撬出来了,就切不可还回去。”我说,“但他当下掌握的鄂州兵马,是更实在的东西,亦不可让别人代管。我听闻鄂州匪患虽消除了,却有不少残党逃去了周围诸州,到时,免不得也要兴风作浪。琅琊王最多在京中待三个月,陛下就该再度派他去剿匪,照葫芦画瓢,将周围诸州的兵权也收过来。”   景璘了然,微笑:“如此说来,他果然不在京中最好。”   说罢,他又道,“可如果到时候,那边匪患不闹呢?”   我说:“那等地方在京城千里之外,闹是不闹,还不是一封急报的事。与此相较,太上皇那边更为要紧。陛下定然也听说了,他正在拉拢琅琊王。”   “朕知道。”提到这个,景璘面色沉下,“他竟敢插手阿珑的婚事,选的还是宁平侯的闺秀。前些日子,母后要为太上皇议婚,鲁国公就是推荐此女。他倒好,这边费尽心思择选的人,他转手就甩了出去。”   说罢,他冷哼一声:“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罢了。他要不要娶亲,想给谁说媒,与朕何干。他不愿娶亲也是正好,将死之人罢了,省得祸害一个大家闺秀。”   我看着他一副有了主意的样子,道:“陛下可是有什么打算?”   景璘拿起筷子,似怀着灭敌之志,将面前那一小堆萝卜丝大口吃了个干净。   然后,他拿起茶杯,灌了一口,吞咽干净。   “朕记得,三十六计之中,有一计叫关门捉贼。”景璘用手指轻轻转着小巧的茶杯,唇角不怀好意地弯起,“他放着好好的洛阳不待着,非要闯到朕的地盘来。这般好机会,朕若是放过了,岂不太可惜?”   我看着他,目光定了定。   “你要对他下手?”   “骊山行宫的鹿,虽然还不曾贴秋膘,但也已经养得肥美。”他说,“据朕所知,他在洛阳也时常田猎。你说,他会不会在猎鹿之时,不慎摔断了脖子?”   正夹菜的手顿了顿。   “你想直接将他杀了?”   “不好么?”景璘神色随意,仿佛在跟我讨论着做菜厨子的手艺,“兵法还有云,擒贼先擒王。董裕那些人不过是畏威而不怀德的墙头草,就算是他的死忠党羽,如今也都是有功名官职在身。没了他,朕就是那唯一的天下之主,名正言顺,他们难道还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再造反不成?”   这等计策,其实我一向不赞成。   因为对于大多数的党争而言,诛心比杀人更为重要。   强人总是依附于一群人而存在的,譬如我的父亲。就算他死了,上官家倒了,还有萧纯以及其他志同道合的故交在,从前的上官党也不过换了一层皮,改名萧党。所以斗倒我的父亲,并不等于斗倒了我父亲所在的势力。这便是没有诛心。   但太上皇确实是个例外。   他强得横空出世,麾下的所有势力,都是依附于他。毫无疑问,如果他没了性命,那么原本那看似强大不可撼动的一大群人,就会顷刻间失了主心骨,变成一个一个的山头,没有人能够继承太上皇的衣钵,将他们聚拢。   而景璘是天子,他出面收拾这些人,比对付太上皇可是轻松多了。   “你不愿意?”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犹豫,景璘看着我,“你觉得此举不妥?”   “我只是在想,该派什么人去做。”我随即答道。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景璘笑了笑,“朕若是手上连些武功高强的死士也没有,岂非枉做了这两年的皇帝。你放心,这等脏事,自有人去办。这青霄观清静,也比宫里那人多眼杂的地方好。你不妨在此间多待些日子,等朕的好消息。前些日子,朕新封了宋婕妤,宫中又有了些闲言碎语,说朕是听信了你的谗言。此时回宫,你怕是要受许多非议。”   我看他一眼。   “我不过是说她弹琴好听,是你非要去听,还要留宿,又给人晋了位。”   景璘微笑,手搭在凭几上靠着,一脸渣相。   “朕平日忙得很,既然劳驾听了琴,便不能白听。”他说,“朕估摸着,等你回宫,她无论如何是要去孝敬你的。”   我没兴趣说这个,敷衍道:“谢主隆恩。”   景璘露出好奇之色:“朕一直不曾问你,这路钱财,你定是收了不少,想用来做什么?”   “不劳陛下操心。”我淡淡道。   ——   雷声一阵一阵,隐隐传来,似乎又在酝酿着雨水。   “……玄真这两日是怎么了?总是精神缺缺的样子,莫不是夜里又睡不好?”兰音儿看着我的脸,问道。   我回神,一抖拂尘。   “胡说什么。”我说,“我哪里夜里睡不好了。”   “我可不曾胡说,譬如昨夜,玄真又是辗转反侧又是说梦话,我都被吵醒了两回。”   我看着她:“我说了什么梦话?”   “那可是听不清。”兰音儿道,“嘟嘟哝哝的,我想听清些,又没动静了。”   我心里盘算着,不能让兰音儿住外间,还是让她收拾收拾住到隔壁去才好。   “玄真,”兰音儿继续用鸡毛掸子拂着香案上的灰,继续道,“法会明日就结束了,太上皇怎还不见回来?”   提到这三个字,我莫名地觉得愈加烦躁。   “他去的是北府大营,说不定就住在那里了,回来做什么。”   兰音儿露出失望之色。   她还想说什么,一名女冠忽而跑进来,满面喜色:“玄真,听说太上皇回来了!” 第八十五章 蹊径(上)   太上皇自北府大营回来,名义上,是为了这最后一场法会。   这升化迁度醮,最大的三场法事,一场在头,一场在中,一场在尾。   太上皇每次都来了,时机拿捏得很好,既不妨碍在青霄观给许昭容磕头彰显孝心,也不妨碍去北府大营给景璘找不开心,可谓一石二鸟。   香烟缭绕,萎靡了几日的女冠们,又开始了余音绕梁。   我坐在蒲团上,却觉得自己不再像先前那样心如止水,就算是念经也不行。   ——这般好机会,朕若是放过了,岂不太可惜?   景璘的话,第无数次回荡在我的耳畔。   就算他马上就会死,又如何?你不欠他的。   心里一个声音对自己道。   你已经说过,你们是敌人。   敌人就是要你死我活,陷阵之志有死无生。又怎可存着那妇人之仁?   你不必对他有任何愧疚。   就像他算计你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愧疚一样。   我继续念着经文,将心头的杂念压下。好一会,心终于平静了些。   法会稍告一段落时,击罄声响起,我微微睁开眼睛。忽然,我瞥见他坐在宾客席上,正看着这边。   如同一潭突然被砸入石子的湖水,浑浊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期间纠杂。   我随即垂眸,继续诵经。   为了表示重视,临近午时,太后和景璘以及明玉也来了。   陪着他们到场的,还有赵王等宗室之人。赵王是宗正寺卿,这场法事本也有宗正寺的参与,他们来这里,理所当然。   还有景珑。   他跟在景璘的身后,看到我时,俊朗的脸上露出笑意。   除了董裕等外臣们没来,今日,全然是太上皇回京那日承恩殿宫宴的阵仗。   太后和皇后都是贵眷,到了观中,必由我一位一位服侍更衣,用兰汤净手。   “如此说来,这些日子,你竟没见过太上皇几回。”服侍明玉之时,她一脸八卦,压低声音,“他每日就忙着见大臣和巡营?”   我看她一眼,道:“不然该如何?”   “芙蓉园里的宫人,难道没有被临幸的?”   我:“……”   “你是中宫,所有宫人太监都是你掌管,有没有,难道你不知道?”我说。   “便是无人来报,我才问你。”明玉道,“太上皇宫里全是他的人,外头连根针也插不进去,你又不是不知。我想着你就住在芙蓉园里,消息定然是比我灵通的。”   “不知道。”我淡淡道。   “真的?”   我不胜其烦,拿着巾子给她擦了手,道:“你不是说,只有圣上才这般水性杨花,连宫人都不放过么。”   “那是当然。”明玉说罢,得意地笑,“看吧,我就知道我看人不会错。越是长得好的人越是洁身自好,断不会花心薄幸。”   太后每次来青霄观,都颇为郑重,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领着皇后和一干命妇,在嫔妃们的牌位前拜了,还亲自为许昭容的牌位拂尘擦拭。   晚膳仍是在斋宫之中,我陪坐在太后和皇后身边,为二人布菜。   这一次,自然不会出现什么荠菜和豆芽,太上皇也没有再吃得像数米粒一样艰难。兰音儿和侍奉的女冠们频频望向太上皇的食案,随着盘中的食物一样样吃干净,她们的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仿佛玉清观庖厨的面子又回来了,她们与有荣焉。   “想当年,妾也曾与静慈昭容有过一面之缘。”膳后闲谈之时,太后忽而叹口气,对太上皇道,“今日见到她的牌位,算算日子,才察觉竟是过了许多年了。光阴如梭,物是人非,妾也老了。”   太上皇道:“这些年,一应祭祀之事,全仗宫中主持,有劳了。”   太后道:“上皇哪里话,分内之事罢了。”   此时,景璘在一旁道:“方才母亲说,当年曾见过静慈昭容一面,不知是何时何处?”   “那时穆皇帝还在,先帝仍是皇子。”太后道,“上巳端午之间,穆皇帝十分喜欢到骊山行宫去观景猎鹿。那一回,他召了百官携家眷随行。妾的父亲那时刚刚进翰林院,也得了机会,带着妾去了。”   听到“骊山行宫”几个字的时候,我定了定,不由将目光扫向对面。   景璘听得很是认真,似乎破天荒的对这种陈年旧事来了兴趣。   太上皇坐在他的位子上,正拿着一杯茶品着,看不出有何感想。   “那时,妾远远望着,只见那时何等无双的美人。”太后说着,颇为神往,对太上皇道,“以至于后来每每想起,仍觉得这时节的骊山行宫才是真正的美景无双。”   太上皇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如此说来,朕倒是从不曾在这般时节去骊山行宫。”景璘道,“先帝时,每逢春游,都是去同春园。”   坐在下面的赵王笑道:“先帝不喜骊山行宫道路颠簸,故而少去。不过骊山行宫的春景,确是一绝。”   景璘看上去越发有兴趣,思索一会,对太上皇道:“听闻上皇在洛阳之时,时常田猎?”   “正是。”   “上皇这些日子都在京中,殊为难得。”景璘道,“想来,上皇在洛阳的猎苑里也是腻了,既然正逢时节,不若与朕一道去骊山行宫猎鹿,如何?”   我正在为明玉倒茶的手,顿了顿。   明玉眉梢微抬,瞥我一眼。   “昱之相邀,恭敬不如从命。”只听太上皇答道。   我看着明玉杯子里那溢出的茶水,平静地放下茶壶,用巾子擦了擦。   景璘很是高兴。   赵王是个十分懂得助兴的人,禀道:“二圣同幸骊山行宫,乃是盛事。臣有一议。此事既然因感怀穆皇帝而起,不若就效仿穆皇帝当年做法,邀百官同行。君臣同乐,定然可传为天下美谈。”   这便是睁眼说瞎话了。   什么君臣同乐。穆皇帝带着许昭容和百官去骊山行宫那一年,是他最后的一年。纵然身患重病,穆皇帝仍坚称自己得的是小病,大骂太医院的都是庸医。那场游乐,是他最后一次大宴群臣,然后,就卧病不起直到咽气。   景璘当即道:“皇叔所言有理。”   说罢,他转向景珑,道:“正好琅琊王也在,京中子弟久闻卿盛名,此番,当在众人前一展身手。”   我知道景璘的心思,人越多越盛大,太上皇的死就越显得坦坦荡荡,是他命不好而绝非有人暗算。   景珑一口应下,而后,却听他问道:“玄真姊姊去么?” 第八十六章 蹊径(下)   所有人都愣了愣,包括我。   转头看去,景珑坐在席上,目光明亮。   太后看了看我,又好笑地看向景珑,道:“为何问起玄真?”   景珑神色从容,道:“臣少时,常与陛下及玄真姊姊陪伴玩耍。每至田猎盛事,亦跟随陛下和玄真姊姊。如今回京,再逢盛事,不免忆起少时情怀。”   景璘看着他,露出微笑。   “玄真。”他转向我,“既琅琊王有请,你随驾便是。”   我其实并不想去。   那里没有什么无双春景,只有腥风血雨。下意识地,我一点也不想看,只希望有多远躲多远。   可事已至此,众人都看着我,包括对面那人。   我只好神色如常地念了声“无量寿福”,端正行礼:“遵命。”   抬眼时,余光扫过对面。   他仍喝着茶,目光直直注视着我,并无避讳。   ——   “阿珑是怎么回事?”   膳后,景璘将我召到跟前,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和他,莫不是有什么事?”   有时我觉得,景璘虽然时常没心没肺,但对于某些事,他十分敏锐。   譬如私情。   但凡在他眼前表露出苗头的,哪怕微乎其微,他也能捕捉得八九不离十。无论是当年咸宁公主喜欢过太子身边的侍卫,还是他母亲宫里的梳头宫女和一个小太监不清不楚,还是他身边的玩伴们看上了谁,他全都能一眼窥破。   至今为止,他没有发现的,只有一段灯下黑。那便是我和太上皇的过往。   我没有否认。   “也没什么。”我说,“他喜欢我。”   景璘追问:“而后呢?”   我用簪子拨了拨旁边油灯的灯芯,道:“我与你说过,我和兄长要脱罪,必是先要为父亲平反。”   “说过。”景璘道,“朕也说过,待除掉了太上皇,此事,朕会为你办到。”   我说:“假设当下太上皇倒了或死了,接下来,陛下打算如何为我办到?”   景璘神色轻松,道:“自是改年号,大赦天下。到那时候,朕第一个赦免的就是上官家。”   我说:“陛下赦免别人可以,但要赦免上官家,怕是会被董裕等人阻挠。”   景璘听着,很是不以为然。   “那时,天下都已经真正属于朕。”他说,“他们敢阻挠朕为你父亲平反?”   “为何不敢?”我反问,“当年,他们就是靠着诬陷上官家上位的,陛下为上官家平反,那不是要挖了他们的根基呢?陛下走了这一步,他们就会想,下一步是什么,进而极力从中作梗。到那时候,陛下只怕反而要忌惮朝中势力平衡,未敢轻举妄动。陛下虽是天子,可力量仍不足压制所有人。除非像太上皇那样,能够轻易以雷霆手段弹压四方,一言九鼎,无敢不服。”   景璘微微蹙起眉头,响雷选哪个,看着我:“你的意思?”   “无论太上皇如何败倒,陛下都要接着来一场清算。”我说,“就像那刚刚换了主人的房子,必定要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将旧物清除,将虫蛀鼠钻的地方都修补干净,新主人才能住得舒服。朝廷也是一样,太上皇到了,他麾下的势力也要清除一番,能留的留下,不能留的趁早处理干净。到那时候,为上官家平反便是水到渠成之事。而琅琊王就是能为陛下施行那雷霆手段之人。”   景璘一向喜欢讨论这等后事,颔首:“自当如此。”说罢,却看着我,“故而你真要嫁给阿珑?”   “陛下要笼络他,而他喜欢我。这对陛下不是上好么?”我不答话,只问,“陛下觉得这计议如何?”   景璘沉吟,似乎在权衡。   “甚好。”过了一会,他说。而后,他的脸上又浮起好奇之色,“你这打算,竟是在我决心杀他之前就想好了么?”   “那是当然。”我淡淡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将太上皇斗倒的,不是么?”   “阿黛,”景璘微笑道,“你父亲说得对,你要是个男子就好了。”   我沉默片刻,道:“可若是那样,我也会跟我兄长一起流放千里,不能在这里帮你。”   “也是。”景璘笑意更深。   “骊山行宫那边,陛下都安排好了?”我喝一口茶,问道。   “安排好了。”说到这个,景璘的眼睛里光芒闪闪,“你等着看好了,朕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下马去一命呜呼,从此了却所有人的心事。”   “哦?”这倒是让我好奇起来。   起初,我还以为景璘是要用死士硬拼,一度觉得他未必拼得过。毕竟太上皇能在腥风血雨中一路高歌猛进直到今日,身边的护卫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景璘神秘地一笑,不过,他在我面前藏不住任何秘密。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摆在我的面前。   我看去,只见这瓶子不足两节手指高,用蜡封着口,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是大食传来的毒药。”景璘道,“据说,那边有一位番王也爱好田猎。一个大臣想除掉他,就将这药下在坐骑的草料里。这毒不会马上发作,须得三个时辰之后才能见效。于是那番王一早去田猎,半日之后,正当兴致高涨,他的坐骑突然发了狂。番王猝不及防,被狠狠颠下马背,摔断了脖子。”   我看着他,心里想着的,是那人骑在马上的身影。   他像纵横毬场时那样,驰骋而过,英姿迷人。   而后……   “你怎面色这般难看。”景璘看着我,“莫不是觉得此计不可行?”   “没有不可行。”我说着,声音有几分僵硬,“可行得很。”   夜里,我喝了些安神汤,   但我仍然睡得很是不好。   景璘一直想知道,我给上官家平反之后,要做什么。   托景璘和后宫那些财大气粗的嫔妃的福,我手上已经攒了许多的钱财,足够我下半辈子逍遥自在。我想,我甚至可以过一过明玉梦想中的那种日子。   至于我离开之后,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我并无所谓。   景璘会好好做他的皇帝,景珑会位极人臣。我的那点隐瞒或欺骗,与他们得到的东西相比,乃微乎其微。   这般光明壮丽的前景,已经近在眼前。   可我,却出奇的沉静,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欣喜,   ——是么,朕拭目以待。   那声音一遍一遍在脑海响起。   我辗转反侧,不胜其烦。 第八十七章 故地(上)   骊山行宫田猎之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自开年以来,这是宫里第二次筹办这等天子与百官共同宴乐的盛会。   不过没有人觉得这非节非庆的,突然来这么一场游乐很反常,因为没什么比太上皇本身更反常。对于热衷私下里议论局势走向的百官而言,无论站哪边,也没有人会拒绝去凑这个热闹。   太上皇从北府大营回来,似乎就是为了这最后一日的法会。因为隔日,他就又回了北府大营。   女冠们自是失望的,并且随着法事结束,她们也收拾了东西,回宫去了。   至于我,因为景璘又有了新宠,我这传说之中的罪魁祸首自是要避一避风头,免得被六宫的怨气冲撞。反正太上皇去了北府大营,我也乐得留在芙蓉园里。   对于太上皇再度去了北府大营的事,景璘显然心平气和。   他甚至殷勤地每日派人到北府大营去请安,看看太上皇少了什么用物,有什么吩咐。似乎他不但没有对太上皇在北府大营住下心怀芥蒂,还唯恐他在北府大营住得不开心。   不过天公不作美,初夏之际,雨水频频。这对田里的庄稼自是好事,对景璘而言,却叫做好事多磨。日子一拖再拖,终于定了下来。   四月二十六,宜出行,宜嫁娶,宜扎小人。   去行宫之前的这些日子里,景珑时常在青霄观里出现。每次他过来的名头都是给他的祖母刘婕妤进香,连兰音儿都感到好奇,对我说,刘婕妤不是在琅琊王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么,怎么看上去像是从小带大的样子?   虽然我对景珑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爱,但我也并不讨厌他。   从小,他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长大了之后,更是开朗健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那里坐着,烹茶或者赏景,偶尔答上一两句,他能够滔滔不绝地从一个话题来到另一个话题,并无烦闷。   “殿下回京,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吧?”这日,我和他在斋宫的茶室里喝茶,问道。   “正是。”景珑道。   “这些日子,殿下都去了何处?”   “见一些旧日故友,打打马毬。”景珑道,“有时陛下也召孤过去,让孤陪他对弈。”   我说:“哦?与陛下胜负如何?”   景珑挠挠头,道:“约摸十胜三。”   我不由笑了笑。   从小就是这样。景璘的棋艺,不好不坏,但他一向觉得下棋是为了高兴,从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于是,他挑中了棋艺更坏的景珑,每次都找他。   “阿黛姊姊。”他好奇道,“孤见女冠们都回去了,你还要留在青霄观么?”   我给他倒一杯刚刚烹好的茶,道:“贫道名玄真,殿下又称呼错了。”   景珑笑嘻嘻:“孤习惯了,改不过来。反正这里无人,孤还是喜欢叫你阿黛姊姊。”   我说:“你觉得我在青霄观中不好么?”   “当然好。”景珑随即道,“玉清观在后宫里,孤想见姊姊也见不到。”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闪闪地望着我,似乎等着我问下去。   我微笑,喝一口茶。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宫里无趣得很,不像这青霄观里,还有你来陪我说话。”   景珑一愣,目光更是明亮。   我话头一转,道:“方才我听殿下说起与旧友相会,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曾有一回花市之日,我从宫学里装病逃学,却在花市里遇到了同样逃学出来的殿下。”   “记得。”景珑笑道,“孤那时与姊姊约定,谁也不许告发。然后,姊姊便带着孤逛花市,还带着孤吃了许多好吃的。”   我也微笑:“三日之后,便又是花市开市之日,殿下想去么?”   景珑露出讶色,道:“后日,不就是在骊山行宫田猎的日子?”   “正是。”我说,“不过我修道久了,实见不得那杀生的场面,与之相较,倒是花市更为合宜。那日,我会到骊山行宫去,等他们开猎,我便会回京。不过殿下若觉得不妥……”   “孤陪姊姊一道去。”景珑斩钉截铁道。   我看着他,神色欣慰。   “多谢殿下。”我轻声道。   ——   随着去骊山行宫的日子临近,兰音儿也每日变得兴奋。   她第一次去这等场合,肖想颇多,每日跟在我后面,叽叽喳喳地问许多问题。诸如田猎好玩么,太上皇果然也会去么,她能不能也去猎场上试一试身手等等。   见我每每总是用三言两语答得敷衍,她看出端倪:“玄真难道不想去?”   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她要是问我想不想把太上皇拉下马,我很是愿意。   可若是问我想不想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我很是犹豫。   于是辗转反侧几日之后,我决定还是不去为好。既然是景珑将我拉进了这事,那么我以他为由头避开,很是合理。   你莫非觉得良心不安么?   有时,我会扪心自问。但这个念头,很快会被自己否掉。   当然不是。我告诉自己。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干我的正事。将景珑牢牢拉拢在自己这边,才是正事。   为了上官家。   我深吸一口,将所有的杂念摒弃。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二十六,也就是去骊山行宫之前,正好是我母亲的忌日。   我要去一趟广寿寺。   这个地方,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   母亲的墓,风水很是不错,不过在京城的三十里外,来回没有两日是万不可行。如要祭扫,须得在附近的镇子里住一夜。   每年我都会去祭扫。除了前两年,我因为入罪和逃难,未能成行。   而今年,因得去骊山行宫就在隔日,我不得亲赴母亲墓前。   广寿寺是母亲生前常去的地方,里面一直设有母亲的牌位。在这里祭拜,也算暂且寄托,等到事情过去,再到她墓前祭扫。   只是来到这里,我不免要想起从前的过往。   所以自从当年与那人恩断义绝,我再也没有来过。 第八十八章 故地(下)   天空虽然阴着,但端午将至,闷热得很。   我来到广寿寺的时候,里面的僧人迎出来,向我行礼。   “玄真娘子,小僧有礼。”   住持向我行礼道。   这位住持,我认得。父亲还在的时候,我到这里来,他是庙里的大和尚,时常跟着住持来迎接。几年不见,他成了住持,而我成了个道姑。   “方丈有礼。”我说,“几年不见,方丈可好?”   他念了个佛号,道:“托娘子的福,小僧一切安好。”   一边寒暄着,我和他一边往庙里走去。这广寿寺,听说前两年曾被兵乱毁掉几间殿宇和僧舍。不过现在看来,里里外外修缮一新,想来捐钱的信众不少,倒是比从前还更漂亮了些。   当我看到我供奉我母亲牌位那处观音堂时,我还是着实愣了一下。   这处殿宇,据说被毁于一旦。这两年,我也每年捐些香油,不过是远远不够将大殿重建的,只能是让僧人们另寻个好地方,把我母亲的牌位重新供奉起来。   而现在看来,这大殿完好如初,不像是毁坏过的样子。走近去些,我才发现,它确实是重建了,与原来一模一样。   “贫道见别处新建屋舍,不是换了样式,就是扩了地方,与原本大不一样。”我说,“此间何故修旧如旧?”   住持微笑道:“娘子可是问着了。这处供奉卫夫人的大殿,原本被贼兵所占,而后被大火毁了个干净。重建之时,本寺破败,又被贼兵抢了个精光,本实在无钱修补。不过那时候,却有一位大善人来到,说愿意出资将这寺庙里外翻新一遍,却有个条件。这处大殿,须得是原样重修,不可改了模样。”   我看着他,愈加觉得诧异。   这处大殿,说来与我和我的母亲关系不浅。   据我的乳母说,当年,这里原本是一处空地。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十分盼着生个女儿。于是她到菩萨面前许愿,说如果能得女儿,必定要为菩萨塑金身。   等到我出世,果然是个女儿。   母亲是个虔诚之人,于是为了还愿,选中了广寿寺里的这片空地,建起了观音堂。母亲对此很是上心,从最初的图纸到后来的建造,一应之事,她都亲自过问。   也是因得这般缘分,母亲离世之后,她的牌位也供奉在了此处。   “那位善人,可说了是什么缘由?”我问。   “这不曾说。”   “可知他名姓?何方人氏,年纪如何?”   “名姓不知道,是位男子,看着很是年轻。听口音,是京城人氏”住持道,“他来时,只说自己也是受人之托。那出资之人,身在外乡不便过来。本寺素日里也很有些不愿留名的施主,小僧见他守口如瓶,便也不敢再问。”   我微微颔首,心中的狐疑却不曾减轻半分。   这般举动,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专程为我母亲做的,或者说,是为我们家做的。而能有这般心意的人,只能是至亲至近。   我首先想到的是兄长。   可才有了念头,又觉得不可能。兄长还在辽东,他若是回来,没有理由瞒着我。并且,从住持所述来看,那人是花了巨资的。兄长一介罪人,哪里来的钱财呢?   秦叔也不可能。除了钱财,他做这样的事也着实没必要瞒着我。   那会是谁?   我琢磨着,继续前行。   这观音堂,许多年来只供奉着我母亲一人。现在也不例外。   我进门之后,只见案上只寄了我母亲一人的牌位,端正摆在正中。   “那位施主,也不曾要求寄上别人牌位?”我问住持。   “不曾。”住持望向殿上,忽而笑了笑,道,“小僧险些忘了,今日是卫夫人忌辰。每年逢得这一日,那位善人也会到这里来。”   说罢,他指了指案上:“娘子请看,这殿上的牌位,只有卫夫人一人。娘子才刚来,这些供奉之物,只会是那位善人留下的。”   我一惊,随即转头四处张望。殿外,空空如也。   “那位善人,平时来了这里之后,还会去何处?”我忙问道。   “哪里也不去,来拜了之后,他总是留下供品就走了。”住持道,“不过小僧记得,他每次出入,都是走西边的侧门。”   我不多言,随即快步走出殿外。   广寿寺于我而言并不陌生,我知道它的西边,确实有一道侧门。   出了观音堂之后,我一路往西去。没多久,就看到了那道门的影子。   树木掩映之间,一辆马车隐约可见。还有一个人影,正在上去。   我一片跑着,一边大喊道:“施主留步!”   可那人并不停顿,在我堪堪赶到门前的时候,那马车已经走起来,往大路上而去。   心跳如擂。   方才,我叫喊的时候,那人曾有一瞬侧过脸来。   我认人的本事一向不差,即便隔了好些年不见。   那是……吕均?   我定定地站着,喘着气,眼睁睁地看着那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   ——   从广寿寺回来的时候,我有些魂不守舍。   在广寿寺里,我向主持盘问了许久,还找来了所有见过那人的僧人来询问。   从他们的描述之中,无论怎么看,都与我所知道的吕均毫无相差。   这说不定是你先入为主。   心里一个清醒的声音道,你觉得那人像吕均,于是别人怎么说,你都会往吕均身上靠。但凡年轻男子,身形相貌皆大差不差,你也不过匆匆一瞥,何以笃定那就是吕均。   再者,就算是吕均,又如何?   我烦躁地望向马车外。   路边的景色,与几年前并无太大变化。   思绪不由又回到了那时的广寿寺。   ——这书中,有栀子养护之法,你空闲之时可好好看一看。   那个少年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看着一脸吃惊的我,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只有我在大惊小怪。   如果那背后之人真是他,又如何?   问他为何这么做?然后因此感动,放弃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放弃为上官家翻案么?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深吸口气,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镇定。   过去种种,如浮光掠影。无论是不是他,无论他为何要这么做,发生的就是发生的,一切再无回头。   再睁开眼时,方才的心潮已经如燃尽的灯芯,沉寂一片。 第八十九章 覆辙(上)   每年暮春之际,端午之前,京城里最热闹的日子就是花市开市。   兰音儿是喜欢去花市的,不过今年,她更感兴趣的是骊山行宫。   从广寿寺回来之后,我就乘着宫里派来的车马,带着兰音儿去往骊山行宫。   兰音儿颇是兴奋,纵然马车摇摇晃晃大半日,她也兴致不减。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骊山行宫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这处行宫,因得先帝并不常来,常年少了些修缮,并不似别的皇家园林那样富丽堂皇。去年还出过山林里的野兽跑出来伤人的事。   也正是这个原因,景璘用它行凶,很是合宜。出了什么事,只推说常年少了修缮,出事便是天意难违,合当倒霉。   景璘、太后和明玉已经在行宫中住下了,我去拜见他们的时候,只听宫门之处响起了入阵曲的吹打之声。   那是太上皇也到了。   太后望了外头一眼,而后,似没听到一般,只继续问我路上可顺利。   “骊山离京城本就遥远,道路又难行,难为你竟要赶过来。”她说,“若我不曾记错,今日,是你母亲忌辰。”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我答道:“禀太后,正是。”   太后颔首,露出怜惜之色,道:“琅琊王究竟是个孩子脾性,只想着玩耍,从不考虑许多。还是你识得大体,便是有难处,也从不抱怨。这宫中,若是人人都似你一般,便也太平了。”   这话里话外颇有些指桑骂槐的味道。   我谦逊地答了两句,不由地看向明玉。   明玉正轻轻往茶杯里吹着气,就跟我太后平日里说话的时候那样,总端着一张冷脸,就算无聊地看自己手指甲,也不会看我一眼。   “还能为了什么事。”私下里,明玉冷笑,“不过是她想让侄女入宫,被我挡下了。”   我讶然:“你不是从来不管这些?”   “谁说我不管。”明玉道,“她那侄女你不是没见过,野心就写在脸上,平日见了我,连行礼都是不情不愿的。把她选进来,还不是初一十五恶心我?我又不是傻子,才不吃眼前的亏。”   我想了想,道:“你让她进来倒也无妨。”   “怎讲?”   “你可想一想,如果她进来了,宫里最不高兴的是谁?”   明玉狐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她眉梢一动。   “你是说,董淑妃。”   我颔首:“这宫里,最不肯让人的就是董淑妃。她那脾性,与太后这位侄女可是不遑多让。你只消礼佛去,便能让她们在宫里闹得鸡飞狗跳。”   明玉看着我,片刻,笑了笑:“你可当真是不放过恶心董裕的任何机会。”   我说:“我是为了帮你。”   “得了吧。”明玉顺手拿起一颗瓜子,“啪”一声嗑开,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会不知道么。再说了,我才不去礼佛。”   “为何?”   “太上皇还在京中。”   我本能地想翻个白眼,可还没翻起来,却没了兴致。我不说话,伸手向她的琉璃盘里,也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明玉看我一眼,道:“你有心事。”   “是么。”我掰着瓜子壳,“何以见得?”   “你有心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从来瞒不过我。”她说,“说吧,出了何事?”   我沉默片刻,道:“明玉,当年你跟景璘定亲时,曾跟我说,你为了萧家,什么都会做。”   明玉愣了一下。   “为何问起这个?”   “突然想起来,便问了。”我说,“我记得你本来连成亲也不想,何况是跟那最讨厌的人成亲。可为了萧家,你仍然愿意做,不是么?”   “你今日是来戳我痛处的么?”明玉有些不满,嗑两颗瓜子,叹口气,“不错。我从小就知道,我虽锦衣玉食,但不过是仰仗投了个好胎,一切富贵都是家族给的。家族不好,我也要不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无覆巢之下仍存完卵之理。这个,你如今比我更是清楚。”   兄长被押走之前,看着我朝我说话的样子,似又在眼前。   “是啊。”好一会,我淡淡笑了笑。   “你我都是懂事的,可不像你那发小,总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本事。”明玉又恢复讥讽。   我没心情再说下去,道:“我去歇息了。”   明玉笑眯眯:“去吧,明日可要起早些,陪我看太上皇。”   我没理她。   景璘听我说明日要和景珑去花市,一脸匪夷所思。   “你不想和朕一起看着他怎么死的?”他说。   我说:“陛下没有把握么?”   景璘昂着头:“谁说的,朕什么都安排好了,绝无漏网之患。”   兄长远去的身影,似又在眼前浮起。   我说:“那又何必非要我看着。再说了,骊山行宫出事,消息传来,京中要有人生乱也不一定。琅琊王是左金吾卫大将军,管着京中警备,这等时候,他能坐镇京城,对陛下才是上好之事。”   景璘露出深思之色,手轻轻叩着案台。   “他能站在朕这边,自是善莫大焉。”他说,“你有把握让他为朕做事么?”   “我答应过陛下的事,何曾食言?”   景璘似放下心来,却道:“阿黛,你果真喜欢琅琊王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并不像随口打趣。   我不打算骗他,道:“我一向拿他当弟弟,不过论亲疏,他总比那些我面也没有见过几回的人要好,不是么?”   景璘仍看着我。   “说的是。”他微笑。   ——   得了景璘的准许,一切便好办了。   第二日一早,我从箱子里翻出寻常女子穿的衣裳和首饰,换下身上的道姑装束。   坐在镜前打扮的时候,兰音儿看着我,道:“玄真穿这些衣裳好看。”   我看着镜子,将一朵宫花插在发髻上,道:“穿道装不好看么?”   “也好看,只是太素净了些。”兰音儿道,“戴上花和首饰,添几分喜气,衬得玄真也明媚了许多。”   说罢,她好奇地问:“玄真今日不穿道装去看田猎么?”   “不穿。”我说,“今日那田猎我不去。”   兰音儿诧异不已。   看着她,我其实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今日注定要替我看到不好的事,或许还会成为阴影,让她一辈子挥之不去。   “兰音儿。”我说,“有一件事我还不曾告诉你。”   “何事?”   “你的弟弟妹妹已经找到了,都在荆州。”我说,“秦叔已经派人带着赎金去接了,过些日子,就能回京来。”   兰音儿登时露出惊喜之色,一下站起来:“真的?”   “真的。”兰音儿眼睛红红,一下拉着我的手,激动得结结巴巴;“我……娘子……我……”   “你也不必谢我,”我平静道,“这是你我当初说好的。你弟弟妹妹到京之后,你也不必再为我做事。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带着他们过自在日子去。从前的事,你也须按约定那般,再也不提,知道么?”   兰音儿笑起来,泪珠子跟着笑容一起蹦了下来。   “知道……”她用力点头,一边笑一边擦眼泪,“知道……”   我拍拍她的手,望向外头。   早晨的天空有些沉。   这并不太像田猎该有的明媚日子。 第九十章 覆辙(中)   暮春之际,时晴时雨,暑热初现。   我穿上了绫罗制成的胡服,头戴羃离,骑着一匹青花马。   在景珑面前出现的时候,他看着我,愣了愣,明亮的目光中很有些惊艳之色。   我跟随他的目光打量打量自己,道:“很难看么?”   “不难看。”景珑忙道,“孤许久不曾见姊姊穿道装之外的模样,一时有些失神。”   我笑了笑。我挺喜欢他这般老实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一点没有寻常贵胄子弟们的世故油滑。   “姊姊打算就这么和孤一道骑马回京城?”景珑问道,“此间离京城可有些远,就算纵马奔跑,也要半日。再说了,这天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要下雨,姊姊何不乘马车?”   我说:“你也乘马车么?”   “我不爱乘马车。”景珑道,“再说了,孤是男子,平日里也糙惯了,没有那许多讲究。”   “你不乘马车,我自也不乘马车。”我说,“你也知道那路途长得很,坐马车闷死了,我们一道骑马还能说说话。”   景珑俊气而年轻的脸上满是兴奋,笑眯眯:“如此甚好。”   我看他一眼:“我记得,殿下只比我小不到一岁?”   “正是,孤比姊姊小九个月。”   “如此,殿下日后就别再叫我姊姊了。”我说,“不满一岁算什么大?陛下比我大三个月,其他与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有不少差了一岁的,可我们从来不称兄弟姊妹。你叫我姊姊,倒是生分了。”   景珑一怔,挠挠头。   “那我该叫你什么?”他说,“叫阿黛么?”   我瞥着他,唇角弯了弯:“不好么?”   一抹赧色在他的颊上显现,他随即道:“好!”   我们说着话,各自上马,踏着沾满朝露的小径,往行宫外而去。   离开行宫大门之时,我隐隐听到有号角的声音传来。猎场那边,就要开始了。   此时,那里必定很是热闹,百官群臣聚集在猎场外头,会骑马射箭的,往往免不得要显露一手,或是只身入场,或是与别人组队;什么也不会的,则可以侯在场边,吃吃喝喝闲谈,等着看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景璘会射出第一箭。一头健壮的公鹿早已经准备好,无论如何,都会确保被景璘一箭射中。   然后,便是开始了众人争勇。   再然后……   我望向前方,纵马向前方苍莽的原野奔驰,一次也不曾回头。   做道姑久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像这样骑过马。从前,我跟着兄长外出踏青的时候,可以驰骋大半日而一点不见累,现在,我跑了一个时辰,便已经觉得有些勉强。   景珑这样惯于在外奔波之人则大不一样。他只消走快些,就能把我甩在后面,看着那轻松的背影,我望尘莫及。   他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慢下来等着我。而后,他也不跑了,陪着我信步游逛。   我说:“照你我这般走,怕是要黄昏才能到京城。”   嘴上这么说着,心思却不由又转到了身后已经看不见的骊山行宫。   黄昏的时候,那里当是尘埃落定。   景珑一脸无所谓,道:“黄昏便黄昏,你我说一说话也就到了。”   其实我也无所谓。因为金吾卫里,景璘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人。那里早已经安排好,约摸半路的时候,就会有人持密诏而来,让景珑回金吾卫里坐镇。至于让他心甘情愿站在景璘这边,就是我该做的了。   我并不着急说正事。   景珑说话总有一股开朗的劲头,让人听着很是舒服。和他聊了一会,我觉得压在自己心头的那些思绪也暂时被淡忘了些,让自己得到些轻松。   “说到当年,我记得先帝在时,很是喜欢殿下。”我说,“他曾说过,殿下将来必是朝中肱股重臣。”   景珑笑了笑,道:“你还记得。”   “我自是记得。”我说,“当年你离京时,圣上可有好一阵子闷闷不乐,说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没想到,也不过是短短几年,你就回来了。”   “孤当然要回来。”景珑道,“孤当年离开之前,曾经向圣上立誓,定要回京辅佐社稷。”   “哦?”我有些诧异,“那是圣上还是七皇子,殿下怎向他立誓?”   “七皇子说,他将来定要继位。”景珑道,“到时候,孤回来,他就会带着孤继续在京中每日吃喝游乐。”   我:“……”   这确实是景璘会说出来的话,一点上不得台面。   不过话到此处,时机也已然水到渠成。   正当我再要开口,只听景珑继续道:“且当年上皇离京之时,孤也向他保证过,此生必不安于一隅碌碌无为,定要做出一番事业。”   那三个字蓦地入耳,让我着实愣住。   “太上皇?”我的声音平静得中气不足,“殿下是说他做齐王的时候,还是他做了上皇的时候。”   “做齐王的时候。”景珑道,“那时,他离京就国,孤去送了他。”   我看着景珑,道:“是么。那时,你向他保证了这话?”   “孤那时很是舍不得他。”景珑道,“阿黛,不瞒你说,当年,齐王教过孤许多东西。”   “齐王教过殿下什么?”我问。   “马毬,还有好些人生道理。”   我更是诧异。   当年景珑喜欢偷偷找齐王,我是知道的。但我以为那也不过是少年贪玩,看到马毬打的好的人就去凑趣。没想到还能学什么人生道理。   景珑继续道:“你也知晓,孤当年不爱读书,日日只贪玩混日子,只不过懂得先帝面前讨喜,便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可高枕无忧。跟齐王有了深交之后,孤才明白,眼前的荣华富贵皆是虚幻,唯有自己挣来的,才是最可靠的。”   我的唇角弯了弯,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笑容着实假得很。   “齐王性情清冷。”我淡淡道,“殿下与他来往,只怕要受些委屈。”   “倒也不会。他不过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看着清冷罢了,待孤却是随和的。孤找他说话,他从无不搭理的时候。”说罢,他露出些神秘之色,“孤还知道,他那时喜欢过一个女子。” 第九十一章 覆辙(下)   我的目光定住。   少顷,我说:“哦?是谁?”   “是谁孤不知晓。”景珑道,“只知那时候,齐王每日都高兴得很,孤竟时常能见到他笑。”   我说:“他笑了,便是喜欢上了人?”   “不止这个。”景珑道,“有一回,孤到王府里找他,府里的人说他去了宗正寺。孤那时只想与他打马毬,便又去了宗正寺找他,就在宗正寺少卿的门外,正好听到他在向少卿询问亲王婚娶之事。”   心头似乎被什么揪了一下。   “是么。”我说,“他亲口问的?”   “正是。孤到了那里之时,恰好听他问,若他自己有了合意之人,如何婚娶。少卿说,须得先得了圣上恩准,而后三媒六聘,如惯常之制。孤那时唯恐被人见到听壁脚,不敢逗留太久,只听了这么一点就走开了。”   我沉默片刻,道:“这是何时的事,殿下还记得么?”   景珑想了想:“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年,孤记得,天还冷,当是正月之时。”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梅树下的身影。   可与那身影同样深刻的,还有他亲口所说的话语。   ——我势单力薄,若能与上官家联姻,那么于我而言,便可得到莫大的靠山。   心头隐隐发疼,就像一块旧疤被生生揭开。   “殿下记得真清楚。”我极力忽略掉那痛苦,勉强保持平静。   “孤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后来他出了变故。”景珑道,“当年他老师杜行楷的事,你或许听说过。他到先帝面前为杜行楷说话,先帝很是恼怒,将他斥责了一顿。孤得知消息之后,很是着急,赶到齐王府去找他。可他一直闭门不见,后来有一日,我终于见到他了。你知道,他那时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   “孤第一次见他饮酒,也第一次见到他醉酒的模样。”景珑道,“他躺在榻上,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   “是为了杜先生?”我说。   “不是。”景珑道,“孤走到他跟前,他将孤错认成了杜行楷,一把扯住孤的衣角,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你满意了么云云。他那时眼睛泛红,目中全是杀气,孤吓得一动不敢动。还是他身边的侍从跑进来,将他的手掰开,孤这才得以脱身。”   我看着他,直到他问:“怎不走了?”   回神,这才发现,我的手用力绞着缰绳,实在拽得太紧,马停住了步子。   我忙将缰绳松开,手心和手背上,赫然留下了红印。   心砰砰跳着,莫名的烦躁。   ——杜先生什么也没有说,昨夜,他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奉圣上之命秘密审理杜先生的,最后将他逼死的,正是你父亲。   “殿下……”我的喉咙似卡着什么,有些哑,清了清嗓子,问道,“殿下怎知他将殿下错认成了杜先生?”   “他抓住孤的衣角之时,连唤了几次,都是杜先生的名字。”   我说:“他说的那个再也不会原谅他的人,是谁?”   “孤不知晓,他那时酒醉太过,许多话听不清。”景珑说着,好奇地看着我,“你莫非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我说。   纵然心里一直在极力告诫自己,不可去想那有的没的,可按下葫芦浮起瓢,当年的许多事,仍在心头接连不断重现。   ——你喜欢过我么?   我望着眼前那人,声音颤抖。   ——从来不曾。   他看着我,双眸如无敌的洞穴一般死寂。   如果……一个声音,在心底道,我是说如果,他当年果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上官黛,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没有纠结下去,因为此时,我已经看到了前方疾驰而来的马匹。景珑显然也看到了,望着那边,脸上露出讶色。   那是一小队金吾卫,见到景珑,他们勒马停住,滚鞍而下。   “左将军!”为首一人,向景珑行礼,道,“请左将军即刻回京!”   说罢,他拿出一份文书,交给景珑。   景珑从那人手中接过,迅速看过之后,面色一变。   突然间,他似明白了什么,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神色镇定。   他皱眉:“这是……”   “有句话我想问殿下。”我说,“殿下方才说,唯有自己挣来的,才是最可靠的。今日之事,便如先前那鄂州平叛一般,是殿下展露身手的时机。望殿下万万抓住,为自己再挣一次。”   景珑的目光变得复杂。   “你早知此事。”他说。   我毫不避讳:“正是。”   “那么太上皇要孤将你带回芙蓉园,你也知道么?”说罢,他将手中的文书递给我。   我愣住,看向他手里的文书,一把拿过来。   这并不是什么景璘的密诏,看上面的印玺,却是太上皇的手谕。   上面说,有人欲趁二圣骊山行宫田猎之际图谋不轨,届时京中恐有反贼生乱,遥相呼应。令左金吾卫大将军坐镇京中,并将玉清观玄真带到芙蓉园待诏。   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又将那手谕上的每个字看了一遍,而后,看向景珑。   风水轮流转,不可置信的人,成了我。   ——   见到太上皇的时候,是在深夜。   在这之前,兰音儿先回来了。   “玄真,今日你离开之后,骊山行宫里出了大事。”她见到我,激动不已,“你知道么,竟有人要谋害太上皇和圣上!”   纵然已经琢磨出了大概,我仍想知道其中细节。   “究竟出了何事?”我问。   “上皇身边的侍卫果然高人辈出,今日在那猎场上,正当圣上要射鹿开猎之时,众目睽睽之下,上皇的侍卫突然将几人押了过来。他们说,这几人鬼鬼祟祟在马厩出没,他们觉得可疑,上前盘问,竟发现他们不是宫里人。而后,他们从那些人身上搜出了些瓶子。经太医当场辨认,说这是外邦来的毒药,能让马发疯!上皇当即让人查验,竟就在御马的马厩里发现了掺了毒药的草料!玄真你说这事险不险?圣上和上皇的马可都是从御马厩里牵出来的,它们若是服了毒发起疯来,简直不堪设想!” 第九十二章 夏雷   我听着兰音儿事无巨细地将骊山行宫里的事说了一遍,心中的疑窦渐渐解开。   显然,景璘自诩筹划缜密,但终究是棋差一着。   太上皇连他用的是什么毒药都提前知道了,还早早预备了郎中,当场唱一出验毒的戏。   要么是太上皇的人盯景璘盯得滴水不漏,要么是给景璘办事的那些人里出了内鬼。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景璘睡不着觉。   连身为皇帝的景璘尚且如此,那么我这小小的玉清观道姑被他掌握了行踪,也就不足为奇了。   太上皇回到芙蓉园玉华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兰音儿累得睡着了,我却睡不着。   我知道,他既然专门在手谕里让景珑将我带回来,那么就一定不会忘了找我。   果然,传唤的内侍来了。   不过他不在玉华宫。   内侍领着我,竟是来到了摘星楼上。   天边闷雷滚动,黑夜中,时而有闪电亮起,崔嵬的滚滚乌云在瞬间显现出狰狞的模样。   风雨将至。   檐下的灯招摇舞动,早已经被吹灭。楼内的宫灯也不住摇摆,在地上投下惊疑不定的影子。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正站在阑干边上,似乎在欣赏着乌云压城的景致。   偌大的摘星楼,可容纳百官聚宴,如今空空荡荡,愈发显得他的身影孤寂冷傲。   大约听到了响动,他转回头来。   又一道闪电光掠过,将那眉宇之间的神色映得锐利。   我正要行礼,却听他道:“上前来。”   见我迟疑,他淡淡道:“怎么,杀招都敢下了,还怕与朕这该死之人站在一处么?”   既然说出了这话,再犹豫就显得心虚了。   我的手指在手心里攥了攥,走过去。   风迎面吹来,衣袂翻飞。   他打量我一眼,转过去,继续望着黑夜中的京城。   “你今日很是失望,对么?”   我早已习惯他的单刀直入,镇定自若:“什么失望,贫道不解,还请上皇明示。”   “琅琊王是个纯直之人,对于少年旧识,总是十足信任。”他说,“你若对他无意,便莫与他牵扯。”   我一怔,不由冷笑。   “上皇也觉得,若对一人无意,便不该牵扯么?”我说。   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朕说的是琅琊王。”   “贫道说的也是琅琊王。”我轻轻捋了捋手中的拂尘,“上皇错怪贫道了。贫道亦是念旧之人,对琅琊王乃是十足的爱慕,何言无意?”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上皇莫非觉得,贫道这出家之人,不该动了凡心,坏了清规?”我继续道,“还是说,贫道本是一介罪人,高攀不上琅琊王?上皇要治贫道犯禁之罪么?”   他的目光沉沉。   头顶的宫灯在风中摇摆,忽明忽暗。   “朕说过,朕不想与你为敌。”他说。   “我也说过,你我早已是敌人。”   “那么你要报复的是朕,更不该将其他人拉进来。”他冷冷道,“邹承之事,刘温之事,朕都不曾干预。这些年,你帮着昱之做了不少。但你也须明白,有些人,你碰了,不但于事无益,还会受其反噬。你真的觉得你能做得悄无声息,无人在背后盯着?”   我当然知道。   那个人,可不就是他?   我冷笑,道:“上皇英明神武,运筹帷幄。我等微末之人,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上皇的眼睛。便如今日之事。上皇出手,我等连一个水花也翻不起来。上皇召我来,不就是要问罪么?那么我招认好了!今日之事,全是我一人做下,要杀要剐,上皇自便!”   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我热血贲张。   心在胸口砰砰跳着,撞得山响。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事已至此,他若不打算放过我,那么就算我百般推卸,也不会有任何回旋余地。那么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大方地认了。至少能保住景璘。   对于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而言,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他看着我,面色愈加冷厉。   仿佛一只盯着猎物的野兽。   “你做这些之前,可曾想过你兄长?”他的声音低沉,似压着怒火。   听到兄长二字,我愣了愣。   一股怒气,如爆燃的火苗,登时蹿起。   “上皇可是用我兄长威胁我?”我极力想镇定,却全然无用,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这天底下,最不配提我兄长的,便是上皇。”   他神色变了变。   我忍无可忍,不等他答话,向他怒目而视:“是!你的老师是死在了我父亲的手上,可我父亲已经随先帝去了,我家也倒了,是还不够解你心头之恨么?我兄长待你,从来一腔赤忱,不曾亏欠你半分!枉他当年如此信任你,不惜违背我父亲的意愿与你往来,还想让我嫁给你!可你又如何待他?你只想利用他,如同棋子!不仅是他,这世间的任何人于你亦不过如此,在你的皇位面前无足轻重!可你竟如此不知足,什么都想要!你抬抬手指,就能轻易坏掉我的事,却还来假惺惺规劝我!在你眼中,我便是那等给点好处便可轻易作践的人么?你就算修一千座广寿寺,我也不会将从前的事忘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便要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他盯着我,目光微动。   “广寿寺?”他说。   “上皇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嘲讽,“吕均在那里做什么,上皇莫不是要装作不知道?”   他没有答话。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方才我一番慷慨陈词之事,他似乎近前了些。   那身形,将头顶的光照挡去了好些,阴影之中,颇有些迫人之感。   “你说完了么?”少顷,他问道。   “还有!”我豁出去了,毫不后退,与他对视,无所畏惧,“你凭什么阻挠我与琅琊王?你今日不杀我也就罢了,只要我活着,我不但要嫁给琅琊王,还要……”   突然,他低头而来。   他的手似两只钳子,牢牢锁住我的肩膀,我那些还没出口的话,被狠狠封住。   电光再度亮起,“轰”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的天空炸裂。   我睁大眼睛,脑海如被雷劈中了一般,一片空白。 第九十三章 雨霁(上)   一切突如其来,我猝不及防。   他很是用力,我后退一步,背后撞到了柱子。他将我压在柱子上,双臂死死地环在我的身上,让我动弹不得,也几乎透不过气来。   雷声轰轰,又是一声在头顶炸响。   血的味道淡淡的,在唇间弥漫开来。   他终于松开我。   电光下,暴雨滂沱,浇湿了他半边身体。   他注视着我,目光与闪电一般灼人。嘴唇泛着红,那是方才被我咬的。   我气喘吁吁,瞪着他,想袖子擦嘴,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按着。   “我与你说过。”他低低道,“我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   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使出浑身气力挣开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开,然后,转身跑开。   黑夜里,大雨如同无穷无尽的幕布,茫茫的雨水将一切吞噬得干净。   我跑下摘星楼,而后,冲入雨中。   闪电接连亮起,宫室身影如山峦崔嵬,形同鬼魅。   雨水冰凉,将我的浑身浇透,却无法让我的头脑冷静。   每一寸思绪,都被方才的事占满。   他的气力很大,与当年一样,我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雨水从脸颊上流下,顺着脖子躺入衣襟,似乎都在变得温热。   而嘴唇上麻麻的,方才的触感似乎一直停留着……   不要再想了!心中大吼。   我极力想摆脱这讨厌的慌乱之感,在雨夜之中发足狂奔。   就像当年,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青霄观里,兰音儿披着衣裳站在门前四处张望着,蓦地看到我,露出吃惊之色。   “玄真……”她瞪大眼睛,结结巴巴,“你怎淋雨去了……”   大约是见我失魂落魄的不说话,兰音儿连忙拉着我的手,带我进屋子里,给我换衣裳,用巾子给我把头发擦干。   我由着她摆布,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个人也看着我,目光中却不全然是六神无主,还有一地的兵荒马乱。   “……我睡到半夜,做着噩梦,被雷惊醒,想去找玄真。没想到玄真竟是不在房里。”兰音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絮絮不止,“玄真究竟去哪里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玄真怎么不说话?”   我被她缠得无法,只敷衍地小声说:“没什么事。”   “玄真不说实话。”兰音儿有些生气,道,“玄真今日就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大半夜的,又淋着大雨回,这模样骗得了谁?我就直说了,我看琅琊王近来总往玄真这里跑。他在人前总是一派正人君子,在玄真面前却总是嬉皮笑脸,今日,玄真还说要跟他去花市。是不是琅琊王?”   “不是。”我说。   兰音儿不相信,道:“玄真说话的时候一点底气也没有,我看就是!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竟敢对玄真有非礼之举?果真如此,就算他是琅琊王,我也不会……”   她话没说完,突然,我用力捶了一下案台。   兰音儿吓一跳,看着我:“玄真怎么了?”   我看着镜中,目光如电。   我想起来一件事。   今日,我推开他之后,该狠狠地打他一巴掌,以示我对这等非礼的反抗,让自己就算打不过他也好歹能挽回些尊严。   但我竟然又忘了。   就像当年一样。   我忿忿地,又捶了一下案台。   可恶!   ——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我躺在榻上,也清醒了整整一夜。   ——我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   他的声音,像附了魔,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无论我闭着眼,睁着眼,平着躺,侧着躺。   始终徘徊不断,挥之不去。   他想要的东西……   自私之至,无耻之尤!心里一个声音骂道。   当年是他毁了一切,现在,居然跟我表示,他对我还念念不忘么?   他以为我会相信他,从而抛下景璘,站到他那边么?   他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给点糖就会乐滋滋贴上去的傻瓜?   欺人太甚!   我再度怒从心起。   可在那浩大的讨伐之声中,却夹着一个令人不快的又无法忽视的声音。   真的是你想的这样么?   就是这样!另一个声音道,就是就是!就算不是又如何?上官黛,你忘了你兄长了么?他站哪边你站哪边?就算他心里果真有你,你们也是仇人!   我蓦地睁眼,心头似被什么揪着,难受得很。   可唇上,那残存的触感,似乎又重新浮了起来。   我用力地擦了擦,而后,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去,闭上眼睛。   上官黛,做你该做的事。   别想了。   ——   这一夜,我睡得极其不好。第二日,到了日中,我才终于醒来。   穿戴好之后,我走出房门。   兰音儿就在外头打扫着院子,见我出来,她忙扔了扫帚,跑过来。   看着我精神抖擞的模样,她很是惊讶:“玄真这是……”   “宫中可有什么消息?”我问。   兰音儿摇摇头:“我一早就在观中守着,无人来报。”   故而昨日之事,还未有着落。无论景璘是在骊山行宫还是已经回宫,我和他的行踪必是被太上皇的人盯得死死的,暂时是见不到面了。   “我出去一趟。”我说,“你在观中,若有什么事,我回来再说。”   兰音儿颔首,仍瞅着我。   “娘子要去何处?”她问。   “去见琅琊王。”我说,“昨日我与他约好了,今日到花市去。”   我没有骗她。   这是昨日,景珑将我送回芙蓉园之后,我与他约定的。   那时,一路都有金吾卫跟随,他与我不能敞开说话。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有很多话想问。   我也不藏着掖着,与他约定今日再去花市。   “琅琊王?”兰音儿瞪大眼睛,“可他……”   “我说过,昨夜与他无干。”我拍拍兰音儿的肩头,道,“莫胡思乱想,等我回来。”   兰音儿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住在芙蓉园里,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出入比宫中方便多了。   我乘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并不像在宫里那样层层报备,须得有司允许。   不过现在,我觉得宫门的那些守卫,说不定都是太上皇的人。   离开宫门的时候,守门的将官盯着这边,目送我离开。   他的后面,摘星楼高耸的身影清晰可见。   嘴唇上又隐隐发麻。   我烦躁地用力擦了一下。   手松开,车窗上的竹帘“啪”地垂了下来,隔绝一切。 第九十四章 雨霁(下)   我和景珑约定见面的地方,就在花市前的牌坊下。   昨日的风雨虽然猛烈,但乌云散尽,天空放晴。来逛花市的人,自然也多了起来。   看着这熙熙攘攘的场面,我知道,昨日骊山行宫的事并没有传开来。   我今日仍不穿道装,而是穿了一身寻常女子的裙衫。让车夫在花市外等着,我下了马车,便往那高大的牌坊走去。   景珑如约而至。还没到牌坊前,我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寻常士人样式的袍子,显然是不想引人注目。不过那袍子实在崭新得很,身上饰物也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加上那俊气的相貌,来往路人纷纷注目打量。   何况后面还跟着两个侍卫。虽是隔着几步远,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并非是寻常出身之人。   我撩开羃离上的轻纱。   隔着十几步远,四目相对。   看到我的时候,景珑的目光定了定,随即走上前来。   “今日金吾卫中无事么?”我问道。   “并非无事。”景珑道,“不过到花市来巡街,本也是金吾卫职责之内,倒也正好。”   我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来往行人正顺带将目光打量我。不过我有羃离隔着,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我是谁。   “孤记得,从前跟着你来逛花市之时,你带着孤吃了好些好吃的。”景珑道,“今日再带孤去吃一回,如何?”   我看着他那兴致勃勃的脸,微笑:“好啊。”   景珑也笑笑,与我一道往花市里走去。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虽然太阳出来了,但有凉风吹着,倒也不热。花市里的人着实不少,一眼望去,脑袋黑鸦鸦一片。   说实话,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在这样热闹的日子到街市里来了。上次,还是……   心头蓦地触了一下。   那张灯火阑珊之中对我微笑的脸,仿佛又在眼前。   嘴唇上又有了那麻麻的感觉。   不要再想他了!我在心里将自己唾弃。   景珑讶然看我:“你擦嘴做什么?”   “没什么。”我把手放下来,若无其事。   “好些人在看你。”过了会,我没话找话。   “是么?”景珑四下里扫一眼,“又如何?”   “你如今可是京中的红人,只怕很快就会被人认出来。”   “认出来便认出来。”景珑一脸无所谓,“孤又不是那卫玠,被人看多几眼还能看死了。”   我笑了笑。   人群接踵摩肩,有好几次,我和景珑都要被拥挤的人冲开。   恍然间,我再度想起从前。   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身边的那个人。他将我拉到边上,紧紧将我护在身旁……   蓦地,我的手臂被一只手捉住。   我一惊,抬起头。   景珑道:“此间人太多,当心些,莫走丢了。”   心头有些五味杂陈之感。   上官黛!那个声音又在大喊,你想别人做什么?你现在跟景珑在一起,你该想的,也是景珑!景珑!景珑!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朝景珑看去,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你有心事?”他说。   “没有。”我矢口否认,“为何这么说?   景珑有些无奈:“你一直在走神,不听孤说话。”   人群又拥挤起来,他的手紧紧拽着我,索性避开那些急着往前走的人,将我拉到路去。   我命令自己不许再有那些杂念,踮着脚,极目望了望。这花市,与西市连接在一起,有名的食肆一处接一处。没多久,我就找到了一幢五层高楼。   “我记得我上次带你去吃东西的,就是新丰楼。”我指着远处道。   这三个字刚出口,我顿了顿。   ——新丰楼在西市,殿下常去么?   多年前的灞池边上,我这样问过另一个人。   “正是。”景珑望着那边,露出笑意,“孤想起来了,正是新丰楼。”   “我们去别的地方好么?”我对景珑道。   “为何?”   “那里定是人多,只怕没有空位。”   “人多才证明好吃。”景珑道饶有兴致,“有没有空位,去看了就知道了。”   说罢,他继续拉着我,往新丰楼而去。   我望着新丰楼那高高的屋顶,百爪挠心。   正当我琢磨着该用什么说辞劝景珑去别的地方,忽而听他说:“昨日上皇回了玉华宫,可召见了你?”   我怔了怔。   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我敷衍地应一声。   “他为何专程召你?”景珑问,“难道是为了行宫之事?”   我知道他说的行宫之事指的是什么。   “殿下为何觉得是为了行宫之事?”我问。   “二圣之间的争斗,虽人人避讳,却早已并非秘密。”景珑神色坦然,低低道,“昨日来接你我的金吾卫,一早就带着上皇手谕从京城出发,而那时,行宫里还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其中细处,孤自不得而知。不过想来,你也早知道那行宫里会出事,对么?”   不愧是太上皇和景璘都赏识的人,景珑在某些方面或许迟钝,在大事上是一点也不糊涂。   我沉默片刻,道:“那么你大约也明白了,我昨日为何要带你离开行宫去花市?”   景珑不置可否,仍看着我:“太上皇可曾为难你?”   唇上再度微微发麻。   我生生收住了想抬起的手。   “不曾。”我说。   他比为难更过分,他强人所难。   “不然我已经在牢里了,怎能出来见你?”   景珑眉间一展,笑了笑。   “那么你呢。”我说,“我算计你,你不恼我?”   “你无论做什么,孤都不会恼。”景珑道。   他停顿片刻,神色忽而变得认真。   “阿黛。”隔着羃离上的薄纱,只见他目光灼灼,“日后,孤会保护你。无论发生何事,孤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我着实愣了一下。   看着他,我有片刻的恍神。   相似的话,我似乎也听过。   我张张口,正要说话,忽而听得一阵呼唤传来,有人在叫殿下。   转头望去,却是一名金吾卫将官,带着几名武侯,分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殿下!”那将官来到景珑面前,行个礼,道,“南市有人斗殴,人群推搡踩踏,伤了十几人。请殿下前往坐镇,调动人手!”   景珑的眉头蹙起,看向我。   “你去吧。”我说,“给我留两个人,我去新丰楼给你买好吃的,让他们给你捎过去。”   景珑露出笑意。   “今日着实事多。”他注视着我,低声道,“下次,孤再与你出来,好么?”   “好。”我说。   景珑转身而去,似乎有些不舍,走几步便要回望一下,直到被人群挡去。   我站在原地,伫立片刻,再度望向新丰楼。   它已经在近处,我能望见那高高挑起的酒旗上的字。   也好。心中苦笑。景珑说得没错,我今日确实心不在焉,无论我承不承认。   一个人走一走,也许能让脑子更清楚些。   人潮汹涌,倒不必我费神去挤。跟着路人,就能被裹挟着去到新丰楼面前。   走到边上巷口的时候,突然,手臂再度被拽住,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   “去新丰楼,是么?”   浑身骤然僵住,我不可置信地抬头。   那人近在咫尺,冷冷地看着我。   高高的个子,遮住了上方的太阳。 第九十五章 新丰楼(上)   我瞪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袍子,无多精贵饰物,但也没有刻意地将那张脸遮掩,青天白日之下,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展露在人前。   鬼使神差地,我警惕地将目光往四周扫了扫,看有没有被人发现。   只见一群看上去显然穿了便服的侍卫堵在了巷口,将这个地方和大街隔绝开来。   不过,巷子里也是有些行人的,从巷子里往外头走。经过我们身边时,还有人转头打量过来。   “你若打算就这么杵在此处,我无妨。”这时,他说道。   无妨就无妨,说得好像惹出乱子的时候,麻烦的是我一样。   我冷笑:“好啊。”   于是,我突然地放心大胆起来,就这么站在原地,隔着羃离跟他对视。   他也一动不动,于我咫尺之距。   而那只手一直抓在我的手臂上,没有放开。   我挣了挣,他纹丝不动。   “放开。”我说。   “不放。”他的声音淡淡。   我怒起,瞪着他,伸手去掰。可那手指像是铁打的一样,我根本撬不动。   正当我想着要不要干脆撩开羃离,张嘴去咬,身后有不满声音传来。   “我说巷口那几位郎君,你们走是不走?堵在此处是要做什么?”那是巷子里的行人越来越多,堵在后面的人发了脾气。   而另一头,也有人要过来,听得这话,也跟着吵嚷:“就是!还有那郎君娘子,小夫妻要争吵回家吵去,在此处拉拉扯扯的,又堵路又不好看,何必呢?”   我面上一臊,想瞪过去,看是谁这般不长眼。   可羃离挡着,我看不清那边,眼刀也飞不过去。   太上皇倒是一脸从容,就那么闲闲地站着,仿佛对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很是享受。那几个侍卫都是听命行事,他不动,他们也不动。   四面八方的讨伐声越来越多的时候,旁边的一扇门打开来,里面走出一个人。   那人向太上皇行个礼:“都准备好了,公子看……”   太上皇“嗯”一声,仍看着我。   我本打算死硬到底,可耳边的吵嚷之声越发热闹。   望去,巷子里已经堵了长龙一般,黑鸦鸦一片。不少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踮着脚朝这里张望,看是谁堵着不走。还有人推搡起来,被挤着的人骂骂咧咧,传来孩童的哭闹。   我又气又急。   而他仍然是那副镇定之态。   仿佛那张金贵的让无数人倾倒的脸,就算永远丢在这巷子里,唾面自干,他也毫不在乎。   最终,我知道我的脸皮不如他厚,心一横,反扯着他走进了那道门里。   这道开在巷子里的小门,是新丰楼的侧门。   进去之后,门随即关上,将外头的喧闹挡在了后面。   那个迎出来的人,穿着也很是简朴,留着山羊胡子,看着有几分世故精干。   他引着我们一路入内,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小院里。这是一处修饰精致的花园,一看就是为贵客准备的。花园里也有一幢小楼,独自矗立,一共三层。   进门之后,太上皇就松开了手。   他对这里似乎很是熟悉,不必人引路,自往楼上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迟疑片刻,还是跟在后面,上了楼去。   此间不算开阔,陈设却很是雅致。四面的窗打开,薄薄的纱帘垂着。坐在其中,能将外头城景尽收眼中,外面的人却望不进来。   窗边,摆着一张四方案台,上面摆着玲珑的茶具。   隔着这案台,两席对置。   他径直在其中一席上坐下,而后,看了看我。   “忘了与你说一声。”他淡淡道,“你若因着昨夜之事不敢与朕同处一室,朕不勉强。门开着,你回去便是。”   耳根登时烧灼。   我瞪着他,定了定神,登时骨气上来。   谁怕了。   我摘了羃离,走过去,干脆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挺直了脊背,一丝不苟。   “得在这等市井之地面见上皇,贫道之幸。”我不无讥讽道,“不知是巧合,还是上皇竟有此别致雅兴,亲自跟踪贫道至此?”   他提起桌上的茶壶,将两只茶杯斟上茶。   “朕若说是巧合,你信么?”   “不信。”   “那便权作朕跟踪了你好了。”他将其中一只茶杯推到了我面前。   这话没脸没皮的。   我并不碰那杯子,道:“不知贫道何德何能,让上皇跟踪?”   “这市井中鱼龙混杂,难保有不轨之人。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身边人考虑。”   我觉得好笑。   “琅琊王乃左金吾卫大将军,前不久还剿灭了鄂州匪患。”我说,“上皇莫非是说,这等人物,竟对付不得京中那点三教九流?”   “朕提过琅琊王么?”他反问。   我:“……”   狗才。我想,竟给我下套。   “叫走琅琊王的金吾卫,还有昨日去半途接他的,都是上皇的人。”我不理会他的伎俩,单刀直入。   “正是。”他也毫无避讳的意思,道,“金吾卫这等要害之处,朕不会轻易就交出去。”   说罢,他不多言,向外头唤道:“午膳呈上来。”   未几,外头有人应下。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几名仆人鱼贯而入,将午膳呈上。领头的人有几分面熟。   我认出来,那是新丰楼的主人。从前兄长带我来的时候,也是他亲自招待。   待得闲人退去,新丰楼主人神色激动,扑通一声,跪倒便磕头:“小人拜见上皇!上皇万年!”   上皇看着他,露出微笑。   “多年不曾来过,先生生意如何?”   “托上皇的福,生意红火!”新丰楼主人恭敬答道,“若非上皇当年出手相助,小人断无今日!这些年,小人日盼夜盼,到佛前许愿,只盼着上皇回京,再见龙颜。今日,到底是将上皇盼来了!”   说罢,他亲自将点心一样一样呈上,道:“今晨,小人得了信,说上皇要来,便亲自下厨,做上皇当年爱吃的点心。不过着实是日久了,也不知还合不合上皇当下胃口。”   我看着那一只一只的小盘子,愣了愣。   每一样,我都熟悉得很,是当年在灞池练冰戏的时候,他带给我的茶点。   其中最大的一盘,是我最喜欢的杏仁桂花糕。   “这杏仁桂花糕,小人也是多年不曾做过了。”他笑道,“上皇传话来说想吃,小人还特地去找了找方子。” 第九十六章 新丰楼(下)   新丰楼主人寒暄了好一会,行礼告退而去。   楼上,再度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人。   我看着面前的杏仁桂花糕,颇是五味杂陈。   这不是什么秘密的方子,甚至京中随便一家茶点齐全些的老字号,也能买到。但纵然我从前十分爱吃,自从上官家倒台,我再也没有吃过。   倒不是我有意不吃,而是许多事,已经变得随缘。我已经学会淡忘爱好之物,因为得到它们,并非理所当然。便如这桂花杏仁糕。从前若是没有,我会让府里的厨子马上去给我做。而如今,遇不上,我就不再惦记吃它。   直到今日。   “吃吧。”太上皇道。   我仍旧没有动,只看着他。   “这些都是我爱吃的。”我说,“你说过你不喜甜食。”   “朕不曾说过朕喜欢。”他说,“只不过当年买得多了,他以为朕喜欢。”   又是这种讨厌的感觉。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当年,仿佛这样,能让我想起从前的美好。   这不能说没有用,因为我确实想起了很多。但跟痛苦比起来,美好不值一提。   “上皇究竟想做什么。”我冷冷道,“上皇既不喜欢我,又何必违心做这些。”   他看着我,沉默片刻,放下手中的银箸。   “朕从前是说过不喜欢你。”他说。   这话,似是在问,又似在自言自语。   “正是。”我说。   “朕改主意了。”   我:“……”   “上皇这是失心疯了么。”我气极反笑,“九五之尊,出尔反尔,难道不怕人说上皇言而无信。”   “为何不可?”他不紧不慢道,“朕说这话,是好几年前的事。人不能为十年后的自己做决定,这是你说的。”   我再度无语。   一来,我没想到他竟记得这话。二来,他反驳得刁钻,而我总不能说现在还没到十年,这会显得我好像在跟他比谁更能强词夺理一样,无聊透顶。   我仍冷冷盯着他。   “贫道当年贵为左相之女,尚且无缘得上皇青睐。”我说,“不知如今时隔多年,贫道年纪已长,且戴罪出家,身份微贱。不知何德何能,竟反倒得了上皇垂爱?”   他淡淡道:“兴许,朕就是喜欢出家人呢?”   昨夜之事,又浮上心头。   我羞恼交加,指甲深深掐在手心里。   “故而上皇昨夜说的那想要的东西,也包括了贫道?”   “正是。”   我忍无可忍,一下站起身来。   “上皇错爱,贫道惶恐,断不敢受。若无事,贫道告辞。”说罢,我行礼,转身离开。   可才迈出几步,身后传来动静。   突然,我的手臂被拉住。   如昨夜和方才一般,他站在近前,与我四目相对。   那张脸几乎就在眼前。我能感受到他呼吸时,拂在鼻尖的热气。   “你恨朕,是因为朕当年骗了你。”他双眸沉静,幽深的瞳仁中,映着我的影子,“那么朕不会再骗你。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无论是将你兄长接回来,还是让上官家脱罪,朕都能办到。”   “条件是什么?乖乖抛下一切,站到你那边么?”我也看着他,唇角弯了弯,低低道,“我想让一切回到四年前,难道上皇也能给么?”   他盯着我,没说话。   我用力挣脱,甩开他的手。   “贫道深知上皇与贫道乃云泥之别,亦断不敢盼着上皇惦记兄长的情面。”我说,“只盼上皇勿再惦记我兄妹,感激不尽。”   他的目光不定,但很快,平静下来。   “朕若是不愿呢?”他说。   嗓音沉厚,却透着毫无起伏的淡漠。   我暗自咬唇,不多言,也不再看他,转身而去。   ————   景璘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隔日,宫里来了内侍,说如今青霄观的法事完毕,宫中玉清观不可无人,请我回宫去。   我问那内侍:“太后、圣上和中宫都回到宫里了么?”   “禀玄真,昨日就回到了。”内侍恭敬道。   我心中明白,这是景璘要找我商议对策了。正好这青霄观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回宫正好。   青霄观里,除了一众做杂活的老宫人,只有我和兰音儿两个是玉清观的人。当日,我们就收拾了细软,离开了芙蓉园。   安顿完毕的时候,景璘已经像往时一样,在御苑边上的紫云楼瞪着我。   “天杀的狗贼!他竟敢买通了骊山行宫的人,将朕的人监视了起来!”才见面,景璘就忿忿地破口大骂,仿佛要将积累了两三日的怒火全都倾泻出来,“无耻之尤!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我坐在一旁,等到他终于骂累了,停下来,才道:“陛下的人,都落在了他的手上么?”   提到这个,景璘神色一阵灰败。   “嗯。”他不情不愿地承认。   “招了么?”   “没有。”他说,“都是死士,发现事败,便咬毒自尽了。除了一个不长眼的,竟交代了毒物来历。不过他也没敢把朕供出来,当夜趁人不备就撞了头。”   我心中一阵凉,少顷,颔首道:“他们的家人,陛下还当好好抚恤才是。”   “这不消你说。”景璘随即道,“太上皇的手上除了那些毒药,一无所获。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想了想,道:“接下来,暂不可轻举妄动。太上皇此举,就是在警告陛下。若陛下再落下什么把柄,难保他会做出什么来。”   景璘似不服气,但终究没说什么。   他悻悻地倚着美人靠坐下来,懊恼道:“阿黛,早知就将这事交给你去做。若你出身,定然比朕缜密许多,不至于被他钻了空子。”   这十分难说。   我想着这两日跟他打的交道,也是一阵灰心。   “不过至少我们能暂且摆脱他。”我说,“这是宫里,他的手伸不进来,不用见他总是好的。”   “也没有几日。”景璘烦躁地说,“过几天就是端午,母后说了,端午是个大节庆,少不得要请太上皇来过节。”   他不说,我差点忘了。   端午这日,要除晦辟邪,往年总是由玉清观为六宫准备雄黄酒,还要女冠们制作五色绦绳,献到太后、帝后及每一位宾客面前。   也就是说,我和他,免不得也是要见面的。   “阿黛。”景璘突发奇想,“能不能在给他的五色绦绳里下毒?”   我说:“前番行宫刚出事,他就死在了宫里。陛下打算如何面对外头悠悠众口?”   景璘瘪瘪嘴角,一脸遗憾。 第九十七章 私通(上)   “你和阿珑怎么样了”景璘问道,“那日,据说他派人将你二人半路拦住,还让阿珑将你送了回来?”   “正是。”我说。   “孽障!”景璘面色难看,又骂了一会,看向我,“那接下来,阿珑这边你如何打算?”   ——琅琊王是个纯直之人,对于少年旧识,总是十足信任。   ——你若对他无意,便莫与他牵扯。   心里蓦地又想起了那些话。   傲慢。他以为他是谁,敢当着我的面给我下评断。我喜欢谁不喜欢谁,用得着他来说?   “琅琊王乃纯直之人,他说当年他离京就国之前,曾向陛下发誓,定要回京辅佐社稷。”我说,“现在,他果真搬到了。依我看,陛下不必担心他会做出对陛下不利之事。”   景璘露出些欣慰之色,却道:“那还不够。他和太上皇仍有来往,朕要他切切实实站到朕这边来。阿黛,你放心,朕会把你嫁给阿珑。”   我怔了怔,有些无奈。   景璘通过拿捏后宫,将一票世家大臣笼络在了自己的身边。若景珑是个女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景珑接近宫里来。   “太上皇不倒,我便无从脱罪。”我说,“我现在仍是个戴罪之身,是嫁不得琅琊王这样的人的。”   “若是朕给你赐婚呢?”景璘冷笑,“朕别的事或许举步维艰,可给大臣赐婚乃不在话下。当上了琅琊王妃,你便不是罪人,朕要看看,谁敢跳出来反对。”   我看着景璘,心头一动。   这倒是一条路子。皇帝给大臣赐婚,并不普遍,不过要走到赐婚这一步的,大抵是有些隐情,要么在面子,要么在里子。而皇帝赐婚,那是皇帝保媒,无上之荣,面子里子都有了,一切都可名正言顺。   可我却觉得,自己并没有那样的高兴。   “怎么?”景璘也察觉了,道,“你莫非不愿意?”   上官黛。做你该做的。   我微笑:“怎么会不愿意?多谢陛下。”   景璘忽而长叹一口气。   “阿黛,”他说,“你可还记得,当年太子被废的时候,朕曾跟你说,你要是嫁不出去,朕就娶你。”   这话,他确实说过。   那时,他跟所有人一样,以为我伤心病倒,是因为当不成太子妃了。他特地跑来安慰我,说他会当皇帝,娶了我之后,最不济也会让我当贵妃。这宫里的宫室,我喜欢哪里就随便住,保证我可以靠着他混吃混喝一辈子。   我苦笑。   “可后来,先帝就带你去征了北戎。”我说,“我和陛下终究差了缘分。”   景璘看着我,少顷,也笑了笑:“是啊。”   我和景璘说了约摸半个时辰,看着天上乌云压顶,似乎又要下大雨,这才分别开去。   才走出御苑,突然,我发现前面的树荫下,有个人影,似乎正朝这里张望。   大约是发现了我,那人影转身走开。   纵然只是闪了一下,我还是认出了那人身上的衣裳,似乎就是玉清观里女冠的打扮。   回到玉清观里,兰音儿抱着碧眼奴迎出来。   “玄真。”她说,“方才,董淑妃宫里的人来了,说董淑妃请玄真过去讲经。”   “董淑妃宫里的?”我讶然,“而后呢?”   “见玄真不在,就离开了,说下次再请。”   我皱了皱眉。   “董淑妃对道学一向没什么兴趣,好端端的,突然请我去讲经做什么。”   “没说。”兰音儿道。   我微微颔首,从她手里接过碧眼奴。   “方才我不在的时候,女冠们都在做什么?”   “与往常一样,有的人在殿上念经,有的人在各处洒扫。”兰音儿道,“是了,殿上供奉的荷花没有了。有几位女冠说,御苑里或许有早开的荷花,要去找一些来。”   “哦?”我问,“找到了么?”   “还未到端午,哪里就能找到。”兰音儿道,“她们就是想偷懒,出去了一会,又回来了。”   我沉吟片刻,道:“都有哪些人,你记下来,告诉我。”   “知道了。”兰音儿道。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自从回到宫里,我就再没有见过太上皇。   不过如景璘所言,他并不是不想见,就不会见到的人。   端午,丽日晴天。据说京城外头的河道里,百姓的龙舟赛办得很是热闹。   宫里有宫里的热闹。   一大早,玉清观就钟磬齐鸣,一众女冠身着礼衣,诵经祈福。   太后、明玉领着一众内命妇,到玉清观里来烧香祈福。   这之后,宫中有端午宴。   除了内命妇们,皇帝和宗室也会来到。   当然,少不得太上皇。   所有人都落座之后,他才姗姗来迟。   入阵曲的乐声,在端午节里多少显得不合时宜。不过它就像一支令箭,让所有人登时停下来,将目光投向殿外。一时间,除了乐工们的入阵曲,殿上没有别的声音。   太上皇玉冠锦袍,如每次出现在这等场合时一样,身上穿戴皆天子之制。   耳边,传来明玉不紧不慢地嗑瓜子的声音。   景璘惯常的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一眼。   太上皇入席之时,我感到一道目光在面前掠过。我站在太后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似无所见。   内命妇这边,除了太后,也有几位先帝时的太妃共宴。   太后对外一向彰显宽厚之德,对这些太妃们一向不薄。今日来的,也都是从前与她交好的。   皇子皇女们也抱了来。   一个个小儿,打扮得粉雕玉琢,在上首前行礼。太后看着他们,脸上满是慈爱之色,一个个抱在怀里,令人打赏。   “这端午宴,好些年没热闹过了。”一位太妃微笑着对太后道,“托圣上和太后福泽,这两年风调雨顺,社稷稳固,妾等方可过上安心日子。”   这话,显然很得太后喜欢,她露出微笑。   上首的另一边,太上皇正与几位宗老交谈。   说得无非是些许寒暄的言语,但有一件事十分讨厌。他的声音很是沉厚,无论我怎么装作他不存在,却总能听到只言片语传入耳中。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刮着耳朵里头,教人无法忽视。   兰音儿和一众女冠们端来盛着绦绳的盘子,送到每位宾客面前。我亲自将一根绦绳系到太后的手上,又为她怀中的皇长子系上一只香囊。   而后,我拿起另一只,要为董淑妃怀里的二皇子系上。   “玄真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便不必劳烦玄真了。”董淑妃看着我,似笑非笑,说罢,吩咐身边的宫人将我手中的香囊接过去。 第九十八章 私通(下)   自景璘有了后宫,太后最看重的,就是子嗣之事。   今日这等宫宴,嫔妃们带着孩童来,她也最是喜欢。皇子皇女们玩闹起来,在周围乱跑,她也不恼,索性让嫔妃们在女眷这边的案席上自行落座,和乐一片。   也是因得如此,原本由于太上皇驾临而微微僵住的气氛,重新变得活络起来。   我正给嫔妃们的手腕上系着绦绳,身后传来一阵喧哗。   看去,却见是宫正张谟,领着几名太监,拖着一个女子来到了殿上。   那女子头发散乱,哭哭啼啼。我看去,心中一惊。   此人我认得,是我手下的一名女冠,法号玄云。   太后皱眉:“这是出了何事?”   “禀太后,”张谟一礼,道,“这女子鬼鬼祟祟,企图伪造通行符令,潜出宫去,被宫门卫士当场识破,并在搜出随身之物若干。臣检视之后,只觉事关重大,未敢擅自处置,特送来殿中,请圣人决断。”   说罢,他一挥手,即有手下将一包物什交给旁边的内侍。   内侍不敢怠慢,随即又呈到上首,在众人面前打开。   只见包裹不大,里面尽是些男子的衣衫,还有半张信纸。   我看去,愣了愣。   那信纸皱皱巴巴,撕掉了一般。但我看着却觉得很是眼熟,心底登时浮起不好的预感。   珠帘里,嫔妃们议论纷纷。太后常来玉清观,宫里的嫔妃也投其所好,平日里常来进香祈愿,对女冠们也并不陌生。显然有不少人也认出了那女子就是玄云,就算不回头看,我也能感受到许多目光正朝我瞟来。   “贫道冤枉!贫道冤枉!”玄云跪在地上,膝行两步,伏拜磕头,“太后、圣上明鉴!贫道是玉清观女冠玄云,今日之事,贫道也是奉命行事,不知这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撒谎!”张谟嗓子尖锐,喝道,“你若不知道这是什么,搜出那封信时,为何慌张,竟往嘴里塞!幸亏我等眼疾手快抢下一半,这才得了物证!到了圣前你还不老实,岂不怕治你欺君枉法之罪!”   “今日乃节庆,太后并二圣都在此间,当堂喧闹,成何体统!”   太后和景璘还没说话,董淑妃已经正色道:“玄云,你说你是奉命行事,奉的是谁的命?说出来,若有冤情,太后和圣上自会为你做主!”   那正气凛然的模样,引来明玉冷冷一瞥。   玄云的面色灰败,一边哭泣,一边畏畏缩缩地看向我。   “玄真……”她哽咽着说,“是……是玄真……”   殿上登时哗然一片。   我冷冷地看着她。   这时,那残信也呈到太后面前。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不用我细看,已经有人念了出来。   董淑妃凑过去,一句一句念完,看我一眼:“好一篇情诗。”说罢,她继续问玄云,“这信,也是玄真给你的?”   玄云发着抖,点点头。   “给谁?”   “贫道不知……”玄云道,“玄真只吩咐贫道将这包物什放到西华门外一棵老槐树下,别的不用管。”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我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这场面虽拙劣,却颇为致命。   因为那些字确实是我写的。   那是我给兄长写的。两个月前,他在信中说,想看看我的书法如何,让我正经写一篇字,附在信里寄给他。他喜欢古诗,我就挑了一首怀念远人的诗,情义兼备,一举两得。而我也知道兄长对书法严苛得很,为了不让他太失望,我练了许多遍。这张纸,看样子应该就是我练字的废纸。   宫正张谟所谓的玄云被抓时,把信吞了一半,设计得颇为巧妙。这皱巴巴的残片,怎么看都想是正经的信,而不是什么练字的废纸。   我的字,景璘是认得的。   果然,就连他也看向了我,目光里透着狐疑。   董淑妃还要再问,明玉不冷不热地打断:“这殿上,究竟是太后圣上做主,还是董淑妃?”   她看明玉一眼,终于闭嘴。   明玉不理她,只对太后道:“此事,当下不过只凭着玄云一人之言罢了,无凭无据。依妾之见,还须再仔细查一查,免得漏了什么内情。”   太后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张谟却道:“禀太后,臣还有一事,要向太后及二圣禀告。”   景璘有些不耐烦,瞪着他:“还有何事?”   “此事,仍与玄真有关。”张谟道,“近日,臣往芙蓉园查看出入簿册,发现玄真在芙蓉园之时,曾私自出入。玄真有司符令,可因得其身份殊异,宫卫未敢阻拦。芙蓉园中的戒令、纠禁及谪罚亦乃臣执掌之内,今臣得知此事,不敢隐瞒以致疏失,特来禀报。”   说罢,他将一本册子交给内侍。   我看着他,心想好个张谟。他跟董淑妃一唱一和,今日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那日我离开芙蓉园时,卫士一直盯着的眼神,蓦地在脑海间浮起。   原来如此。   事到如今,我不出来解释解释,是万万不可了。   我定了定神,走出去,在太后等人面前跪下。   “此事,乃有人诬陷。”我说,“太后圣上明鉴。”   董淑妃冷笑:“出家人不打诳语,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玄真还有何话说?玄真在宫中戴罪出家,太后和圣上怜爱,厚待于你,可如今却传出这等事来,玄真竟想寥寥数语便打发了么?玄真也是内官,当知晓私通授受是何等重罪,可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关的。那册子上,写明了玄真出入芙蓉园的时辰,玄真不若好好解释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好让有司一一查验。若果真是受了冤枉,太后和圣上也定然会还你清白。”   我心中一凛。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确实是有备而来。   从那信纸残片可知,今日之事,并非即兴而起。只怕我每应对一句,她便有后手等着。   正当我在心中飞速计较,想着该如何破局,忽然,我听到上首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若玄真私通授受之人,是朕呢?” 第九十九章 定婚(上)   一瞬间,殿上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愣住,包括我。   唯一镇定的,是太上皇。   他端坐在上首,神色平静且认真,仿佛方才说的是既定的社稷之事。   旁边的宗老们亦个个惊诧莫名,面面相觑,似乎疑心自己年老耳背听错了什么。   明玉的瓜子停在手里,董淑妃更是呆住,神色错愕。   “上皇可是在说笑?”倒是太后首先回过神来,脸上笑意不变。   “芙蓉园的宫卫既然将所有人等出入记录在案,那么朕出入的时辰也应当明了。”他说着,看了看张谟,“朕方才所言是否属实,一查便知。”   这话出来,一阵哗然。   “怎会是上皇?”董淑妃情急,脱口而出,“玄真一介出家罪眷,何德何能,竟……”   话没说完,太上皇目光扫来。   “以卿之见,”他说,“朕竟是连玄真也配不上么?”   董淑妃哑然,讪讪地不说话。   他犹自从容,语气平和了些,继续道:“此事,实属朕之过也。朕与玄真之事本早该公之于众,只是这些日子事情频发,非操办之时,故而隐瞒下来。不想惹得宫正在这宴上弹劾,劳师动众,朕之过也。”   所有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我。   我的脸烧灼得很,心跳擂鼓一般,千言万语堵在里头。   我和他的事……   我和他的什么事?   这话听上去仿佛我真的跟他有过什么苟且一样。但我却不能反驳,只能憋着,因为他确实是在帮我。   景璘瞪着太上皇,似乎想要站起来说些什么,但下一瞬,就被太后拉住,摁了下去。   “原来如此。”太后脸上的微笑,已然维持得僵硬。   而后,她终于看向了我:“玄真,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我暗自咬了咬唇,仍跪在地上,道:“禀太后,贫道从无逾越之举,所作所为,皆问心无愧。”   太后沉吟片刻,声音变得和蔼。   “前番,宗正卿并鲁国公等曾上书,奏请为上皇择选内眷。”她对一旁的太妃道,“可上皇只说暂无婚娶之意,推却了去。我与圣上唯恐上皇无人照料,皆忧心不已。不想,上皇原来心中已经有了合意之人。”   几位太妃都是通晓世故的,皆纷纷点头:“上皇终身之事有了着落,我等也就放心了。”   随着这番定调表态,殿上的人,无论先前神色如何,都附和起来。   我望着这场面,有些恍惚。   当下,我那私通授受的罪名,以及我这戴罪出家的身份,仿佛从未有过。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玄真怎还跪着,快快起来。”太后说罢,两名宫人随即上前,将我搀扶而起。   她招手,让我走到跟前,拉住我的手,抚了抚。   而后,她再度看向太上皇。   “玄真是妾看着长大的,妾待她,向来似亲生一般疼爱。”她长叹一声,“可怜她命中有些坎坷,这些年,纵然妾有心护着,受了许多委屈。如今,上皇既然对玄真有意,也是她的造化,妾岂敢违逆。只是有一件事,上皇务必应允。”   “何事?”上皇道。   太后看着我,双眸深深,一字一句皆是清晰:“玄真虽是戴罪之身,可无论家世人品,皆当得起明媒正娶,册封为太上皇后。此议,上皇以为如何?”   我怔了怔。   殿上,又惊起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   太上皇也看着我,少顷,道:“太后所言极是,朕正有此意。”   太后笑容满面,亲切道:“玄真,还不谢恩。”   心砰砰地撞得比先前更加剧烈,我下跪之时,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整个人的魂魄都似乎游离在外。   ——   “玄真谢上皇隆恩。”我叩首道。   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平静,仿佛一切都不曾在意料之外。   “爱卿平身。”   ——   一场端午宴,在闹哄哄之中,莫名其妙地成了我和太上皇的定婚宴。   虽然宗正卿赵王又因为身体不适养病去了,没有到场,但一众宗老都在。在太后的主持之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为婚事商议了起来。   至于我,在他当众许诺明媒正娶的那一瞬,就已经成了待嫁之人。于是,我一下从一个出家之人,重新变回了闺秀,仿佛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不合适见人,被宫人们簇拥着离开。   第一个来找我的,是明玉。   她坐在我面前,盯着我,神色复杂,好一会也没有说话。   “带瓜子了么?”我问。   她将腰间的荷包拿出来,打开,倒出一小堆瓜子。   我心情烦躁,不客气地抓起一小把嗑起来。   “万万没想到,他落在了你的手上。”   好一会,她憋出来这句话。   “是我落在了他的手上。”我冷冷道。   明玉目光不定,少顷,长叹一口气:“董淑妃那蠢货。”   我说:“太上皇那些话,你信么?”   “哪些话?你跟他私通么?”明玉冷笑,道,“你要是想跟他私通,当年就做了,何必现在。”   一颗瓜子被我不小心咬断,废了。   “所以我说董淑妃是蠢货。”她也抓起瓜子,嗑起来,“今日这事,本就是冲着你来的。你那发小前阵子册封的宋婕妤,不是个软柿子,天生一副利索的嘴皮子。董淑妃好几次想在她面前摆谱,都被她顶了回去。偏偏你发小又宠着,董淑妃有气无处撒,就认定了是你在背后给宋婕妤撑腰,打算旧账新账都给你算了。那张谟早就投在了董裕门下,为他办事。两边串通一气,就有了今日这一出。”   我看着她:“如此说来,你早知道了?”   “我只知道她恨你,以及张谟是她的人,至于她要怎么做,我是不知道的。”她无辜道,“再说了,董淑妃讨厌你又不是什么秘密,这宫里想把你弄下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都是马后炮,我嗑着瓜子,没答话。   “没想到,她千算万算,漏算了太上皇。”明玉唇角一弯,露出嘲讽之色,“太后也不是吃素的,顺水推舟,非要他立你做个太上皇后,看着竟是跟太上皇一伙似的。只有董淑妃吃了瘪,当真大快人心。” 第一百章 定婚(下)   我看着她:“那么你觉得,太上皇为何要帮我?”   “这我怎知道。”明玉一脸无所谓,“太上皇做的事,那次不是出人意料,谁也捉摸不透。倒是太后。先前她想让太上皇娶她堂妹,碰了一鼻子灰。如今太上皇说要娶你,她高兴还来不及。”   说罢,她忽而神色严肃地看着我。   “阿黛,”她说,“有一件事,你定要与我说实话,不可诓我。”   看着她那认真的眼神,我愣了愣,倏而有些心虚。   心想,今日之事,她到底是窥出了端倪。   “何事?”我问。   “他那本事,真的似传说中一般大么?”   我:“……”   耳根似着了火一般,我白她一眼:“我不知道。”   “将来会知道。”明玉微笑,“仔细打探,别忘了。”   ——   我知道,太后很快就会找我。   果然,我才回到玉清观不久,她身边的内侍就找来了,说太后有请。   来到太后宫里,我发现,她似乎心情很是不错,竟召来了梨园乐师吹弹丝竹,是她最喜欢的曲子小霓裳。   看到我,她摒退左右,招招手,让我坐在她的身旁。   “今日,委屈你了。”她柔声道。   “贫道不委屈。”我低头答道。   “怎还自称贫道?”太后微笑,“你出家,是因为当年你父亲的罪名。我方才与太上皇商议过了,你既然要做太上皇后,那这赦免之事,便是势在必行。他亲自下旨到大理寺,将你父亲当年的案子复审,还上官家清白。如此一来,不但你能脱罪,你兄长也能回来了。”   日思夜想之事,突然如愿以偿。   我望着太后,只觉一切都仍然不真实得很。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上官家平反,让伯俊回来。若朕办到了,你便会收手,是么?   ——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想着,该整治董裕那些奸臣。”太后语重心长,“从前,圣上想为上官家平反,却有心无力,为何?乃是董裕这一干人等,仗着太上皇肆意妄为,此议一处,他们便要阻挠。如今,我等借力打力,让太上皇办了这事,他们便无可奈何了。可见事情总该一步一步来,你当上了太上皇后,要对付董裕,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么?”   我沉默片刻,向她一拜:“多谢太后为上官家做主。”   “怎又来这些虚礼,快快起来。”太后将我虚扶一把,看着我,不无感慨,“你能想清楚这些便好,只是我仍觉遗憾。这两年,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你脱罪了,定然还要将你留在宫中。陪着我也好,跟景璘作伴也好,我们这些年相依为命,早已是一家人。可如今,造化弄人,你还是要离我去了,到底是教人伤感。”   说着,她侧过头去,举起袖子点了点眼角。   我知道她的意思,随即道:“太后放心,我无论嫁给谁,到了何处,心中念着的只有太后和圣上。”   得了这话,太后的脸上再度恢复笑意。   “有你这话,我便也无所担忧了。”她说,“日后,你可要记着我们,常回来看看我们才是。”   我说:“太后嘱托,阿黛断不敢忘。”   紫云楼里,景璘已经在等着我。   “那个诬告你的贱人,朕已经着人处置了。”他见到我,旋即道,“她在卫尉手上招供了,说是受了董氏贿赂,平日里监视你一举一动,还偷了你练字的废纸,做出今日这出戏来。”   这其实不必查,也能猜得到。   玄云本是宫人,去年自请出家,送到了玉清观里来。对待玉清观的弟子,我向来并不严苛,有什么好处也总不吝啬,会分给她们,只盼着她们也能诚心待我。不过今日之事,足以说明,在更大的好处面前,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念着好的。   “董淑妃和张谟呢?”我问。   “玄云一口将所有罪责都咬死在自己身上,坚称与他们无干。”景璘道。   我知道,就算玄云招认了也没有用。只要董裕不倒,董淑妃就会没事,所有的罪责,注定会让玄云背了了事。   “阿黛,”景璘停了停,忽而道,“你喜欢他么?”   我目光顿了顿,看向他。   “喜欢谁?”   “除了太上皇还有谁。”他皱眉,“你近来怎与朕说话总是心不在焉。”   景璘大约是唯一一个关心我喜不喜欢他的人。   大约就连明玉也觉得,我在太上皇面前,只有他挑我的份,并没有我说不喜欢的可能。   可不等我回答,景璘神色严厉:“你万不可喜欢他!你忘了,这两年来,他是如何与你的仇敌站到一起,对你百般阻挠。切不可因为他要赦免你,你便以为他是好人!”   那情急的模样,仿佛我已经投敌了。   我无奈道:“知道了,不会的。”   景璘仍不放心,继续道:“他那等人,目无礼法,为所欲为,什么做不出来。今日他能娶了你,明日就能废了你;今日他能赦了上官家,明日寻个由头就能让上官家再度下狱。阿黛你须记住,天底下,只有朕才是那最可信之人!”   我看着他,道:“如此说来,你不想我嫁给他?”   “恰恰相反。”他摇头,“朕以为,你嫁给他,未必是坏事。”   “哦?”   “你我先前不是苦于处处受他节制,却无法在他身边插手么?”说到这个,景璘神采奕奕,“如今,这岂非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你在他身边,便是朕最好的帮手。”   他注视着我:“阿黛,你会帮朕,对么?”   那期盼的眼神,不容推拒。   “对。”我说。   景璘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要当太上皇后的事,在整个后宫里炸开了锅。   不过嫔妃们知道轻重,景璘没有公开表示喜怒,她们便不敢沾上任何与太上皇有关的事。故而玉清观里倒也平静,不必应付许多来贺喜的人。   而最该见面的那个人,一直到第二日才露面。   这日一早,一名内侍来到玉清观,说有故人邀我到灞池一叙。   什么故人。   灞池那地界,没有冰戏可玩耍的时候,麻雀都没几只。会邀我去那里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人。 第一百零一章 重逢(上)   昨夜又下过一场大雨。加上灞池上风大,驱散了不少暑气,不算太闷热。   马车沿着熟悉的道路,绕着池畔辚辚前行,没多久,那几座点兵台出现在眼前。   最前面的那一座,就是当年我常去的。   远远看去,那上面人影绰绰,我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马车在台下停住,一人前来迎接。   “上官娘子,别来无恙。”那人笑眯眯地行礼,却是吕均。   虽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但我也并不觉得诧异,颔首还礼:“吕侍卫。”   “上皇等了娘子好一会了,娘子自上去便是。”吕均道。   我应下,也不多言,登阶而上。   这点兵台,与从前相较,没什么变化。不过屋顶和椽柱似乎都有所修缮,有的地方露出新料的颜色。   随着步步登高,灞池上的景色也变得愈加开阔。   但我一点欣赏的心思也没有。   我在心里估计着,他让我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与从前几次一样,用一些旧日情怀打动我,好让我心甘情愿地站到他这边来,为他所用么?   当真看得起我。心中冷笑。   经由他昨日一番脸都不要的操作,我已经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未婚妻。人都是他的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呢?这般费神,只会让我觉得他心虚,更看不上他……   “阿黛?”   正当我想着事,突然,上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愣住,猛然抬头。   一人隔着几步阶梯,站在上方。   三年不见,兄长瘦了,也黑了许多。蓝天丽日之下,他一身布衣,孑然而立,风骨依旧。   我睁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入了幻境。   “怎么了?”他苦笑,低低道,“你不认得我了?”   泪水一下涌上眼眶,我悲喜交加,想说话,喉咙却被什么扼着。   “兄长……”我喃喃地喊着这两个字,快步上前,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是你么?”我抬着头,想看清他的脸,可不争气的泪水却犹自涌上来,将视线迷住。   “是我。”兄长的声音也带着些哽咽,伸手将我的眼泪擦去,只见那眼圈红红的,目光深远,却带着笑意。   我哭得哽咽得厉害,紧紧地抱着他,似唯恐他会再度消失一样。   只觉长久以来,所有的痛苦、担忧和思念,都在此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兄长没说话,只将手臂环着我,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找他哭诉,他做的那样。   好一会,我终于平静了些,忽然想起了什么,再度抬起头来将他细看。   “兄长……”我抽着气,“兄长不曾受黥面之刑?”   据我所知,那些被流放的罪人,为了防止逃逸,都会在脸上刺字或者烙印。但此时兄长的脸,却干干净净,并不见那等痕迹。   “不曾。”他说,“这还须多谢子烨。”   我愣住。   这个称呼,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我一度以为,自己将它淡忘,这世间就再不会有人提起来。   跟随兄长的目光,我转头看去。   点兵台之内,案席都摆着,太上皇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我兄妹多时不见,让子烨见笑了。”兄长道。   太上皇神色平和,道:“伯俊见外了。”   说罢,他看我一眼,继续对兄长道:“时辰不早,且坐下用膳吧。”   兄长颔首,对我笑笑,拉着我,一道入席。   这顿饭,可谓是我这辈子吃得最诡异,最心情复杂的一次。   有许多话、许多疑惑,我想问,但又没有机会问。只能在一边看着兄长一边太上皇两人推杯换盏,一边说着他从辽东回来时,路上的见闻。   我越是听着,心中的疑惑就越深。   听兄长所述,他二三月间,天气稍稍转暖之后,就从辽东启程了。怪不得,这两三个月来,我都没有再收到他的信。   可这么大的事,他竟不曾向我透露过。   而在这后面,还有我更迫切想知道的东西。   听兄长所言,太上皇似乎为他的事出过力,那么这一切,究竟跟太上皇是什么关系?   案上摆着的,都是我爱吃的菜,兄长不时地为我布菜。   我低头吃着,不时抬眼瞟向太上皇。   他就坐在那里,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听到有趣之处,会心一笑。   忽然,他的目光扫过来。   我随即收回视线,继续低头吃饭。   用过膳之后,太上皇对兄长道:“朕还须回去会见朝臣,你兄妹二人先叙一叙,待朕空闲些,便到伯俊住处探望。”   兄长微笑,道:“子烨自便。”   二人说话时,并无君臣之别,仿佛仍是从前的好友。   太上皇也不多言,别过之后,起身而去。   待得那身影在台阶下消失不见,我随即拉着兄长的袖子。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问,“兄长都告诉我,不可隐瞒。”   兄长看着我,放下筷子。   “子烨说,你们要成婚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   “你必是一直恨着他,很不情愿,是么?”   我愣了愣。   ——   我和兄长在灞池边谈了一整日。   这些年里发生的许多事,也是在今日,方才有了答案。   譬如,辽东那等苦寒之地,送去的犯人大多都是做苦役,十不存一。当年他去到之时,景璘还跟着先帝在北戎拘着,无人能帮兄长。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从前,我以为这是兄长命大,现在我知道,不是。   当年,上官家的案子,是要做成死案的。莫说黥面之刑,他下狱的当夜,就有人想要他的命,将他提去了刑房,打算用酷刑折磨至死。   但他刚刚被绑上刑架,外头就来了人。   狱吏唯唯诺诺,忙将兄长从架子上解下,退了出去。   “来人是谁?”我忙问道。   “子烨。”兄长道。   我的脑子有一阵混沌。   若我没有记错,那时候,他应该还在齐国,被软禁着才对。   “在先帝兵败之时,子烨就觉察到了朝中动向不对。于是即刻从齐国动身,来到京中。”   “阿黛。”兄长看着一脸诧异的我,“若非他,你我都活不到今日。” 第一百零二章 重逢(下)   我看着兄长,问:“我那时,也与他有关?”   “你当真觉得,耿清当年将你从牢里提出来,送到宫中出家,是因为他听信了什么高人的指点么?”   我一时默然。   耿清确实是向着太上皇的。当年他还是齐王的时候,率兵平叛,攻入京中,也正是耿清力主拥立齐王登基,君临天下。后来耿清被人暗杀,殒命街头,也是齐王为他收葬立祠。   我自不是没有想过我的事跟齐王的关系。但我早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无论是把人想得太好,还是把事情想得太好,都对我有害无益。   何况,我与他,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他那时已经被先帝驱离京城,人人都与他撇清了关系,他竟还能插手牢狱之事?”我问。   “若先帝在京中,自是不能。可那时,先帝已经成了戎人阶下囚,京中乱成了一锅粥。齐王在京中不是无人,譬如耿清,他与齐王的老师杜行楷是好友,只是不曾公之于众罢了。”兄长道,“他无法让你我脱罪,只能另辟蹊径。可做到这般地步,也已经是尽了全力。”   “这些,是他跟你说的?”我问兄长。   “是吕均说的。”兄长道,“那时,他特地将吕均安插进了狱卒之中,押送我上路的,正是他。”   说罢,他自嘲一笑:“我当年自诩文武兼备,可真到了那般田地,才知道自己多没用。寒天腊月,少了暖炉,少了仆人伺候,我连觉也睡不好,走到半路就生了一场大病。多亏吕均一路照料,我才顺利到了辽东。也是他,在那里疏通了关系,让那边的人不至于刁难我,后来,还让我在官署里做起了文书的活计。”   我望着他,一时怔忡。   “你在官署里做文书,也是他出的力?”   “我知道,圣上也有意保护我,但若无子烨,我坚持不到圣上出力”兄长道,“你不知子烨在京城之外的势力有多广。便是辽东那苦寒之地,在他登基之后,也只知上皇,不知圣上。那边的主官,早已换成了他的人,无他允许,圣上的旨意甚至传不到官署之中,又如何护我?”   我明白过来。   耳根一阵热,心中很不是滋味。   ——上皇可是用我兄长威胁我?这天底下,最不配提我兄长的,便是上皇。   前几日,我对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他那时,并没有反驳。   搞得好像我是那个不明事理胡乱指责的人。   “这些,兄长为何不在信中告诉我?”我忍不住问道。   兄长注视着我,反问:“我告诉了你,你会怎么做?你可会摒弃前嫌,对他付以全心信赖?”   我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   扪心自问,我若知道保下自己和兄长的是他,会如何呢?   我也不知道。   或许,我会比现在更加纠结。   因为他救了我,但他也将我的那些仇人收在麾下,让他们得势。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诉过你。”片刻,兄长忽而道。   “何事?”   “当年,杜行楷临死之前,子烨曾去找过父亲。”   我抬眼看他。   “先帝恨极了杜行楷,要处以谋逆之罪,或凌迟或腰斩弃市。”兄长说,“你也知道,当时办这案子的是父亲,齐王就求到了他的面前。”   心中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而后呢?”   “父亲说,圣上定然不会饶了杜行楷,故而他只有一死。但父亲能可以他得一个痛快,保下全尸。”兄长道,“条件是,子烨要离开你。”   我定住。   心中一下如同翻江倒海,巨浪迭起。   “你骗人!”我腾一下站起来。   兄长仿佛料到我会这样,神色平静,拿起面前酒杯,仰头喝尽残酒。   “子烨别无选择。”他继续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老师如猪狗一般死无葬身之处,终是答应了下来。最后,父亲让杜行楷在狱中服毒自尽,伪装成咬舌自尽的模样,就此了结。而子烨,也与你断了,离京就国。”   我怔怔地看着兄长。   ——你喜欢过我么?   ——从来不曾。   当年的场面,再度在脑海中浮现。   心如同坠向无底深渊,我的身上阵阵发凉。   “你……”我说,“你早知道了这事,也一直瞒着我?”   兄长的唇角弯起苦笑,脸上的沧桑,似乎又深刻了几分。   “正是。”他说,“因为那时,我也觉得父亲做得对。阿黛,我并非你想的那样,总是一个正人君子。”   “为何?”我喃喃道,“你为何如此?”   “因为那时,唯有如此,才能保护你和我们全家。”兄长道,“先帝也恨极了子烨,你若跟他在一起,不仅是你,上官家也要陷入困境。你知道,那时候,先帝已经对上官家有了隔阂,无论父亲还是我,都认为你该速速与子烨撇清。这是第一层。第二层,父亲在那时就已经看出来,子烨并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无论成败,伴随他的必也是腥风血雨。父亲只愿你这辈子平安顺遂,不愿你因为这样的夫婿,遭遇性命之忧。阿黛,我和父亲都知你甚深。如果只是子烨离开京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你也不会放下执念。能让你死心的唯一办法,便是子烨亲自出手,将你二人之事了结。”   我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乱哄哄的,从前的事,后来的事,相交相错,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心乱如麻。   “那么现在,我要嫁给他了。”我低低道。   “是啊。”兄长苦笑愈深,“就连父亲那样有几分洞见之人,也无法料到后来之事。造化弄人,先帝兵败,上官家就这么倒了,而你我能在当年的罪责中保全下来,却是靠着他极力撇清的子烨。若他还在世,应该也会如我一般,再不反对。也是因此,年初之时,我听闻子烨有回京之意,就决定也启程回来。我知道他一直放不下你,而这些事,知情的人只有我。我须得亲口对你说出来,才能解你我心头的结。” 第一百零三章 坦白(上)   我怔怔地望着兄长,最初的震惊过去,心中只剩下迷茫。   “故而你们都知道,单单瞒着我。”   这话从嘴里说出来,掺着苦涩。   “兄长可知,死心是何等感受?”我轻声道,“这些年,我受的是什么样的折磨……”   喉咙又没出息地哽咽起来,我说不下去,只紧抿着唇,定定地看着他。   兄长沉默片刻,道:“阿黛,我不会说什么这是为了你好。可当年,我们家无从择选。但凡父亲有别的路子可走,他又何尝不想顺着你的心意?后来,不曾将真相告知与你,是兄长之过。你要恼,便恼我吧。”   “恼你……”我哭着说,“我如何恼你?你是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我从不曾疑过兄长,兄长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或许愚蠢,可我就该任人摆布么?当年让我不爱便不爱,隔了这许久,让我摒弃前嫌我就该摒弃前嫌?兄长以为,我的心是铁石,从来不会碎么?”   我越说越激动,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你去何处?”兄长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看向他,一抹眼泪,咬牙道:“去我该去的地方。我会向太后请愿,既然出了家,那么我这辈子都是出家人,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嫁!”   “你不必如此,也不必回宫去。”兄长道,“甚至你不想嫁他,也可不嫁。”   我一时听不明白,狐疑道:“何意?”   “子烨说了,从现在起,你我已非罪人。”他说,“你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想如何生活便可如何生活,不会有人阻拦。”   我愣在当下,看着兄长,定定的。   “阿黛。”兄长道,“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洛阳老家仍有些田宅,这些年,几位庶母和弟妹都在哪里住着。我想过去看看他们,你随我去么?”   ——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穿过喧闹的街市。   我靠在车壁上,任凭肩头被撞得生疼,也毫无所觉。   斜阳的光,从车帘外透入,被路边的屋舍人影遮挡,时明时暗。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迷茫的时候。   甚至说不上喜怒哀乐。   我该高兴么?   论理,是应该高兴的。兄长回来了,从前的许多事也澄清了,那个人,不但没有我想的可恶,甚至我还欠了他救命之恩。   我该恼怒么?   我自然也该恼怒的。我被蒙蔽了许多年,像个傻子一样,为不存在的事伤心难过,满怀愤懑。而他们甚至连解释也不屑。我就像舞台上的傀儡,任人摆布而毫不自知。   但,纠结这一切,已然没有了意义。   就像对着空中挥拳。   包括兄长在内,大家都盼着云开月明,一如从前。   可是,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似泥地里留下的足印,一个一个,清晰明了。今时今日的一切,亦是它们一步一步所造就。回头看去,它们真的就会似泡影一般消失么?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而停下。   我回神,发现窗外,并非熟悉的宫墙,而是一处小巷子。   正当我想问话,帘子被掀开。   太上皇站在车前。   他看着我的脸,目光停住。   我也看着他,蓦地错愕,少顷,忙坐直了身体,将袖子用力地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下来,朕有话与你说。”他说。   我一动不动。   “有什么话,上皇在此处说便是。”   他没有多言,少顷,一撩袍子,竟是坐了上来。   “走吧。”他无视我瞪着他的眼神,对外头吩咐道。   “上皇。”车夫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上皇想去何处?”   “在京城中绕一圈。”他淡淡道。   车夫不敢怠慢,旋即赶着马车,走了起来。   外头的喧闹,再度传进来。   但谁也没有理会。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光照足够明亮,二人也离得足够近,脸上任何细微的神色都无法逃开。   至少,他现在不能骗我。   “若我兄长不回来,你就打算永远这么瞒着我,是么。”我说,“让我一直这么糊里糊涂下去,将我当猴耍。”   “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告诉你,我骗了你么?”他说,“现在你知道我骗了你,难道你就不会恨我了么?”   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且切中要害。   我确实不会因为他说了实话,就不再恨他。   “兄长说,我日后不再是罪人。”我说,“可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正是。”他说,“也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朕不拦你。”   我盯着他,片刻,道:“除了把董裕他们都杀了?”   “除了把董裕他们都杀了。”   一切又回到此处。   “那么你何必让兄长回来。”我说,“又何必与我成婚。”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宁可相信我是为了对付昱之而娶你,也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心里有你,对么?”   “难道不是?”我反问。   “我说过,一切都要看时机,不宜早也不宜迟。让伯俊回来,是我早已计议之事,就算你不提,朕也会做。”他说,“与你成婚也是一样。我从来不曾放弃过。”   ——朕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   我想起他说过的话。   前方的道路很是拥堵,显然是到了闹市,马车越走越慢。   “我最后问你一次。”我说,“你喜欢过我么?”   “喜欢过。”   “现在呢?”   他看着我:“仍旧喜欢。”   那双眸映着太阳的光照,明亮灼心。   恰如当年。   我注视着他,近在咫尺,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   “那么,你还会骗我么?”   他定定看着我,低沉的声音,伴着热气,拂在唇边。   “不会。”他说,“我再也不会骗你。”   我直起身体,捧起他的脸,朝那唇上狠狠压下去。   泄愤一般,很是用力。   而他愣了一下之后,随即紧紧抱住我,报以回应。   就在他要将我压在车壁上的时候,我一个转身,反将他按住。   “这是报复你上次的。”我喘着气,抵着他的额头,看着他炯炯的双眸,“你我从此扯平,各不相欠。”   说罢,我松了手,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一百零四章 坦白(下)   我还是回到了宫里。   说来可笑。从前,我总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重获自由了,会去做什么。   无论哪一种,我做的第一件事,必是收拾细软离开宫中,能走多快走多快,再也不回来。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发现,这心思其实并不是那样的急迫。   倒不是皇宫值得我留恋,而是我发现,自己当下并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兰音儿和一众女冠们见到我回来,即刻围了上前。   “玄真,你要走了?”兰音儿道。   “你怎知?”   “今日早晨,玄真刚离开不久,内侍省就来了人,一直等着玄真回来。”兰音儿道,“他们说,上头下了旨意,自今日起,玄真可离宫还俗去。”   我不多言,到待客的花厅离去,果然,两名太监正坐在里面。   见礼之后,他们随即向我宣了旨。   里头的措辞很是讲究,大致的意思是,上官家的案子,大理寺已经重审,虽还未有结论,但上官家的累世功绩以及对忠君爱民之心皆无可置疑,特赦免了一应眷属的罪过。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宣旨之后,他们笑眯眯地将圣旨交到我的手上。   我收下谢过,让兰音儿打赏。两名太监却连声推却,不肯收下。   “娘子折煞小的了。能为娘子这般贵人效劳,乃我等三生之幸,岂敢再受娘子的赏,还请娘子快快收回。”他们恭敬道。而后,又寒暄一番,行礼离去。   “这内侍省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客气了。”看着他们的背影,兰音儿好奇道,“从前玄真打赏,他们可是收得毫不含糊。”   我没答话,只将那圣旨细看。上面的内容,方才太监念过了,我直接将目光移到最后面。   那里盖的是太上皇的玉玺。   我知道,昨日,太上皇才下令重查上官家的案子。为了不让这事看上去太草率,总要给大理寺装模作样的时日。就像当年,我们全家也是在家里关了半个月才被抄家一样。   而这圣旨则已经表明了态度,上官家的平反是必然的。   “玄真高兴么?”兰音儿凑过来,道,“这个东西,玄真可是盼了许久了。”   我想起了那人的话。   ——我说过,一切都要看时机,不宜早也不宜迟。让伯俊回来,是我早已计议之事,就算你不提,朕也会做。   “它可不是我盼来的。”我淡淡道,“不过是时机到了罢了。”   “时机?”兰音儿讶道,“什么时机?”   “我能用得上的时机。”   兰音儿一脸不解,我也不多言,微笑地拍拍她的肩头。   “我要还俗了。”我说,“你日后也不必叫我玄真了。还有,你当初是我带进玉清观里的,你若不打算再做道姑,也要离宫。你的弟弟妹妹应当很快就会到京城里,你可住到秦叔家里去,等着跟他们团聚。”   说到与亲人团聚,兰音儿的目光亮了起来。   “那……娘子呢?”她问道,“娘子要去何处?”   “暂且还不知道。”我说。   “我记得娘子跟我说过,你有兄长,还有弟弟妹妹。”兰音儿道,“娘子要去找他们么?”   想到他们,我只觉一言难尽。   这些年,我一直托秦叔找我的庶母和弟妹。可就算能耐如他,也始终打听不到他们的下落。没想到,他们竟是在洛阳老宅里。   不知不觉中,我又欠了他一笔人情。   “他们都已经找到了。”我说。   “找到了?”兰音儿喜道,“娘子也要将他们接过来团聚么?”   我抿了抿唇角。   “他们在洛阳。”我说,“我和我的弟妹们不熟悉。”   兰音儿看着我,神色奇怪。   她想了想,道:“我以前在家时,也跟我的弟妹不熟悉,总觉得他们又吵又任性,避之唯恐不及。可真遇到了事,我却又放不下他们。我父母留下的东西,都被族人分走了,我能留下的,只有他们了。打断骨头连着筋,所谓手足,或许就是这样?”   我看着她,不由苦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那三个庶出弟妹,我在家时也总是不理他们,他们来找我玩,我就远远躲开。可真的到了落罪之后,我身陷囹圄,却会时常想起他们。想到他们会受苦,我的心里也会难过。   所以,我这两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们。   只是没想到,他们都在洛阳,在那个人的庇护之下……   ——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告诉你,我骗了你么?现在你知道我骗了你,难道你就不会恨我了么?   心思沉静了一些,再来想这话,我觉得愈加五味杂陈。   他说得对。   我宁可相信他是因别有所图而娶我,也不肯相信他是真的心里有我。   就算是到了现在,我知道了他为了做的许多事,也无法放下过去,像从前那样相信他。   今日说开了之后,我与他就此了结。   而我,既然目的已经答道,或许也该去做自己在乎的事。   “你说得对。”沉吟片刻之后,我看着兰音儿,微笑,“我是该到洛阳去,与他们团聚。”   “去洛阳?”兰音儿愣了愣,“娘子要离开京城么?可娘子要当太上皇后了。”   我正要说话,忽而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动静。   一名女冠走来禀报,说皇后来了。   这一回,明玉少有地光明正大来见我。   她没有任何托辞,进门之后,就摒退左右,让人把门关上。   “你兄长回来了?”摒退左右之后,她第一句就问道。   我看着她:“你派人跟踪我?”   “这也用得着派人跟踪么。”明玉道,“你兄长又不是无名之辈。今日,你家宅子的封条撤了,有人看到他出现在了门前。”   “是么。”我说。   明玉看着我:“他还好么?”   我说:“不差,就是比从前黑了些,消瘦了些。”   明玉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道:“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   明玉绞着手帕:“他接下来有何打算?”   “不知道,兴许会为太上皇做事。”我说。   明玉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   “你是说,将他接回来的,是太上皇?”   “正是。”   明玉蹙眉,又绞起手帕。   “不过,他要先去洛阳一趟。”我说,“我的庶母和弟妹都在祖宅里,他想去看看。”   明玉露出讶色,看着我。   “你呢?你也去么?”   “我也去。”   “那太上皇的采选怎么办?你不盯着?”   “采选?”我一怔。   “你还不知道么?”明玉道,“今晨,董裕那匹夫撺掇着一众大臣,说什么上皇既然要立后,为子嗣计,该将后宫一并充盈,要为上皇开采选。”   说罢,她冷笑:“你猜你那发小如何表示?他一口答应了。” 第一百零五章 离京(上)   我看着明玉,定了定神。   不必她细说,我也知道董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上皇当众表示要与我成婚,还要给上官家翻案,任董裕跟太上皇再是亲密,也难免在心里打鼓。   不过狡猾的人,总是有本事把危险看成机会。太上皇既然要婚娶,那么先前一直没有开成的采选便也可顺理成章地开了。这对于一直想和太上皇来个亲上加亲的董裕来说,倒也不是坏事。   我想起来,今日他离开灞池时,对兄长说,他有事要会见朝臣。   敢情是为了这事。   “太上皇应许了?”我问。   “这不知,不过我想不出他为何不应许。”明玉道,“天子大婚,向来是连着皇后嫔妃一起娶,你那发小也是如此。当年与我成婚时,不是连着董裕的女儿也一并进了来?董裕这是嫌给你发小做岳丈不够,还要给上皇做岳丈。”   我“嗯”一声。   明玉看着我,道:“如何?你还想去洛阳么?”   我沉默片刻:“去。”   明玉目光不解。   “你莫不是糊涂了?”她说,“董裕存着什么心思你不知道么?你若离开,他说不定就会弄出些什么事来,或者拿你离京做做文章。这朝中不愿看着上官家翻身的人可多得很,一旦弹压不住,你那太上皇后说不定就当不成了。”   我不由笑了笑。   “弹压不住?”我说,“你以为他在端午宴上当众说要娶我,不曾考虑过董裕他们的心思么?他的行事之风,你这两年是见过的,何时有过弹压不住的情形?若真是如此,你反而该高兴,因为那说明他本事大不如前,手下的人失控了。放心好了,就算弹压不住,那也最多不过是他想悔婚,借坡下驴。是他改了主意,而不是董裕长了能耐。”   明玉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但神色依旧坚定。   “你不许去洛阳。”   “为何?”   “上皇不娶亲也就罢了,要娶亲只能娶你。”她瞪着我,“你敢让他肥水流了外人田,我便与你绝交!”   我翻个白眼。   “我方才说了,他娶不娶我,不在我或任何人,乃是在他。”我说,“与我何干?”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嫁他?”   我张了张口,一时竟是结舌。   看着她那杀气腾腾的模样,“不想”两个字被我咽了回去、   “他和太后商量定下的事,轮得到我说想不想么?”我敷衍道,“不过洛阳我是定要去的,这事,你不必拦我。”   明玉张口,还想说什么,我补充道:“我要出远门,兰音儿也要还俗,玉清观无人照顾碧眼奴。你把它接到你宫里去,替我照看着,好么?”   她眼睛蓦地一亮。   “当真?”她说。   “先说好了,它若掉了肉,我唯你是问。”   “看不起谁,放心好了,她只会长胖。”明玉笑眯眯的,心情大好。   又说了一会话,明玉起身回宫。   “你兄长,要在洛阳待多久。”出门之前,她回头问我,“他还回来,对么?”   我看着她,道:“莫忘了,他是外臣,你是皇后。”   明玉瞪起眼睛:“问问怎么了?你以为我想当这皇后?你可记着,你若不将他带回来,碧眼奴我可就再也不还你。”   撂下这狠话之后,她扬长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咬了咬唇。   采选么?董裕这老贼,当真是阴魂不散。   那是他的事。正咒骂间,心里一个声音道,你不是本就不想嫁给他么,与你何干?   正是!与我何干!   他最好娶多点,比景璘还多,早早身体亏空人老色衰,不然我看不起他!   心里想着,我用力地关上门。   ——   这两年,太后和景璘赐下的物件,我大多都分给了兰音儿和女冠们,所以我离开的时候,物什没有多少。   除了四五只沉甸甸的箱子。   和我一样,兰音儿脱下了道袍,穿上了俗世的裙衫。   女冠们对我一边很是不舍,一边很是艳羡。   不舍的是,我待她们终究不错,下一个住持脾性如何,却是未知了。   艳羡的是,她们都觉得我会当太上皇后。   “娘子。”一位女冠抹着眼角,道,“日后,你可要时常回来看看我们。这玉清观是你一手重建的,万不可从此不管不顾了。”   我笑了笑,道:“放心好了,说不定我哪日又落罪了,再回来出家呢。”   她们忙呸起来,让我不可说这晦气的话。   “娘子总是这般爱开玩笑,过不久,娘子可就是太上皇后了,切不可再这样说话。”有人笑嘻嘻道,周围人皆附和起来。   “这两年,你都在宫中,日日见得着面。”去向太后辞别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很有些伤感,“如今你要离开了,我想找人说说体己话也难了。”   我说:“太后这是哪里话。宫中妃嫔之中,善解人意之人一向不少。刚入宫的龚才人,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太后觉得闷了,便召她来。”   那龚才人,便是前番被明玉阻挠不得入宫的太后侄女。   端午前,明玉突然松了口,不但让她进了宫,还亲自向景璘提议,升她做了才人。这事曲曲折折,倒成了龚家这边欠了明玉一个人情。   太后微笑,仍叹息道:“她年纪小,终究是不如你的。”   对于我的离开,景璘倒是没有什么不舍的神色。   “董裕提议为太上皇采选,朕允了。”我去见他时,他得意地对我说。   我说:“多谢陛下。”   “你不质问朕为何此番与董裕沆瀣一气?”   “陛下做事,自有陛下的道理。”我说,“不过我猜,那采选名册之中,少不得陛下这边的人。”   “这是其一。”景璘微笑,“其二,也是为了你。你不是讨厌他么,便给他多找些人,让他不去烦你,岂非大好。”   我颔首:“多谢陛下体恤。”   景璘停顿片刻,忽而道:“阿黛,你不在这宫中,朕会很是寂寞。”   “怎会寂寞?”我说,“六宫粉黛各有千秋,陛下近来新宠的何美人,我看着也是极不错的。”   景璘看着我,少顷,摇摇头:“你当真是没心没肺。罢了,你去吧,有什么事,给朕写信。”   将宫里琐事都做完之后,我坐上马车,带着我的箱笼离开了。   这些日子,兄长已经见过了秦叔。   父亲的郑国公府,牌子早已经摘去,门里门外空荡荡的,形同鬼宅。这样的地方,修葺之前自是不能住人。兄长回京之后,婉拒了太上皇赐下的住处,只住在了秦叔的家中。   我的马车才在巷口停下,一直坐在窗边看街景的兰音儿忽而道:“娘子,我似乎看到了上皇的仪仗。” 第一百零六章 离京(下)   我忙跟着望去,只见大街那边,人来人往,并没有看到什么仪仗。   再看向兰音儿,她挠挠头:“我方才看着些影子晃过去,像是上皇身边侍卫的装束。大约是我看错了。”   我说:“走吧。”   说罢,下了马车。   秦叔家的大门虚掩着,兰音儿跑上前去敲了敲,里头的僮仆出来,见是我们,一笑。   “主人和大公子一直等着娘子,方才还说娘子怎还不来。”   我往里头看了看,道:“这几日,我兄长都住在这里么?”   “正是。”僮仆道,“我从未见主人这般高兴过。”   我颔首,往里面走去。   秦叔和兄长在堂上坐着叙话,见我来,二人都露出笑意。   “那日我见到大公子回来,当真是又惊又喜。本想着好不容易重聚,该多住些日子才是,可大公子又要去洛阳,还要带着娘子去。”秦叔一边给我倒茶一边问,“宫中的事,娘子都交割清楚了?娘子真的从此不必出家了?”   “正是。”我说,“这事,是太上皇下了旨的。”   那倒茶的手顿了顿,秦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兄长。   “不想,太上皇竟默默为上官家做了这许多事,可谓仁至义尽。”他感慨道,“从前在下不知这许多,对他有所误解,却是惭愧了。”   “太上皇是太上皇,董裕是董裕。”兄长道,“先生何愧之有。”   又寒暄了一番,秦叔望了望外头天色,对兄长道:“近来天气难料,也不知会不会下雨,依在下看,大公子和娘子还是该早些启程才是。”   兄长道:“先生言之有理。”   说罢,他起身到房里去收拾东西。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喝一口茶。   “大公子说,那日与娘子重逢时,他与娘子说了许多话。”秦叔在一旁道,“当年,他有许多事瞒着娘子,娘子很是怨恨他。”   在秦叔面前,我一向没什么好隐瞒的。   兄长在他这里住了几日,想必也谈了许多。他问起这些,我倒是不意外。   我沉默片刻,道:“我不怨恨他,我也知道他的苦衷,只是一时难以置信罢了。”   秦叔颔首,叹口气。   “娘子和大公子兄妹之间的事,在下本不该多嘴。”他说,“不过这些年,在下一直参与娘子的事,娘子给大公子捎去的信,也是在下经手的,在下还算旁观者清。许多道理,娘子心中明了,自不必多言。但在下还是请娘子想一想,若娘子是国公或大公子,遇到这等情形,可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人无完人,世事难料,便是国公那等人物,在下看来,算得有远见的,不也是还有犯下大错的时候么?娘子和大公子这几年经历了不少风浪,能走到今日,双双保全,已是不幸之大幸。将来的日子,还望娘子往前看,切莫将龃龉放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才是。”   我看着秦叔,鼻子有些发酸。   说来,事到如今,除了秦叔,也不会再有我视为长辈的人再对我说这些。   “知道了,”少顷,我轻声道,“多谢秦叔。”   秦叔微笑,却道:“还有一件事,在下要问娘子。”   “何事?”   “与太上皇的婚事,娘子如何想?”   我的目光定了定。   果然,到了秦叔这里,也逃不开这个问题。   “我能怎么想?”我说,“那是太上皇。”   秦叔摇头:“这与他是何人无干,在下只在乎娘子。娘子只消对在下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张张口,却觉得一言难尽。   “不愿意。”过了一会,我说。   秦叔目光深深。   “娘子犹豫了?”   “没有犹豫。”我一口咬定。   秦叔笑了笑,没有追问下去,神色却严肃了些。   “娘子与上皇的纠葛,在下乃全然局外之人,故而此事,在下只与娘子谈利弊。”他说,“当年,在下第一次去狱中见娘子时,娘子对在下说,此生定要完成两件事。一是要找回家人,二是要将那向陷害上官家的人复仇,不知娘子可还记得?”   我的心被什么捏了一下。   “记得。”我忙道。   “在下以为,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秦叔道,“当下,娘子虽然找回了家人,可董裕等人还在。太上皇又是要娶娘子,又是要为上官家翻案,这些人会怎么想?他们当年是踏着国公的尸骸上的位,如今,就算娘子和大公子与世无争,他们可会老老实实地什么也不做,放上官家一马?”   手指在手心里攥着。   我知道,当然没有这样的好事。太上皇这头刚说要娶我,那头,董裕就张罗起了采选。   “娘子。”秦叔语重心长,“就算是为了长久计,娘子也不该抵触这婚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望娘子审慎。”   我望着秦叔,一时没有了言语。   不过这沉默,很快被打破。   兄长提着行囊走了进来。   我转头看去,只见那包袱很小,搭在他的肩上,瘪瘪的。   大约看出了我脸上的讶色,他笑了笑:“流放千里之人,本就没有什么行李。且身外之物,徒增累赘,反为羁绊,少带也罢。”   秦叔让僮仆端上饭菜,招呼我们用了膳,亲自送我们出门。   “在下近来腰疾复发,却是不能送大公子和娘子了。多雨之季,此去洛阳必是车马劳顿,大公子和娘子路上小心,还望保重。”   兄长微笑:“秦先生保重。”   兰音儿也跟了出来,拉着我的手,很是不舍。   “娘子何时回来?”她问,“在我弟妹来到京城之前,娘子能回来么?若是那样,我回乡前,还能再见到娘子。”   我看着她,知道就算去了洛阳又马上回来,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到的。所以,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尽量。”我说,“就算赶不回来,日后得了机会,能去你家乡看看你。”   兰音儿笑嘻嘻:“一言为定。”   秦叔注视着我,道:“方才在下与娘子说的话,望娘子多多考虑。”   我颔首:“多谢秦叔。”   秦叔也不多言,和兰音儿一道送我们上了马车,目送我们离去。 第一百零七章 同行(上)   兄长没有骑马,我的车马也不多,一辆放着细软家当,一辆坐人。   他也不像从前那样讲究,坐到我的马车上,与我同乘。   马车辚辚走过街道,往最近的城门而去。   接近中午,街市上已经很是热闹。透过车窗上的细竹卷帘,能看到外头熙熙攘攘的行人。   兄长注视着,好一会,道:“从前我觉得这街市喧嚣嘈杂,庸俗不堪。可真到了那几百里也不见人烟的地方,却时常会怀念。”   我说:“辽东如此荒凉么?”   “何止荒凉。”兄长道,“你若在那边的冬天待过,定会觉得下辈子定要好好做人,绝不作奸犯科。”   我笑了笑。   兄长也笑了笑。   一时间,谁也没出声。   这是那日不愉快地分别以来,我和他第一次独自坐在一起说话。   “方才秦先生与你说了什么?”过了一会,他问道,“说你我二人之事么?”   他敞亮说话,我也不藏着掖着。   “还说了我和太上皇的婚事。”我说。   兄长颔首。   “阿黛,”他说,“你是大人了,自有决断。无论你如何打算,我都不会阻止你。如今,我只想你过得高兴。”   我沉默片刻,抿抿唇角,道:“我知道。”   兄长深深地注视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就像从前在家时一样。   正说着话,忽然,街上传来些吹打的声音。   我循着望去,只见是一队迎亲的队伍正在不远处经过。看阵仗,那应当是个大户人家,随从众多,个个穿得喜庆。新郎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众人簇拥在中间。   蓦地,我觉得那新郎的侧脸有些熟悉。   心头一紧,我忙掀起帘子细看。   那队伍经过十步开外的横街,新郎转过脸来,全然陌生。   莫名的,心头一松。   兄长诧异地看着我:“怎么了?出了何事?”   “没什么。”我放下竹帘。   因得人群拥堵,车马慢下来。   “……当下不过中午,便要迎亲么?”   我听到路边有行人议论。   “这有什么奇怪,必是新妇家在城外,新郎一去一回,须得走上大半日。”   “啧啧,京城就是京城,迎亲的阵仗都比别处大。”   “这算什么,要是王公贵胄成婚,阵仗更大。对了,你听说了么?太上皇好像也要成婚了,到那时,恐怕整个京城都要去看的。”   “太上皇?他娶的是谁?”   “那可不知道,想来定是个大家闺秀。不过听说他可不止娶一个,宫里要专门开采选。”   “采选啊……啧啧,那可是太上皇,岂不是人人都要争破头……”   走过了拥挤之处,马车又重新跑起来,那些声音再也听不见。   前方,城门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我一直看着外头,有些定定的。   不知为何,心跳变得比马车经过门洞时的声音更加嘈杂。   ——就算是为了长久计,娘子也不该抵触这婚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望娘子审慎。   秦叔跟我说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心头。   “……阿黛?”   兄长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回神。   他无奈地看着我:“你在想什么?我与你说话你也不应。”   我讪讪,忙道:“兄长要跟我说什么?”   “我方才问你,你去洛阳之事,可曾与上皇打过招呼?”   我愣了愣。   ——娘子对在下说,此生定要完成两件事。一是要找回家人,二是要将那向陷害上官家的人复仇,不知娘子可还记得?   手指攥了攥。   “兄长,我有件事想与你商议。”我说。   “何事。”   “如果,我说如果。”我望着他,“兄长自己去洛阳,我留下来,兄长可会恼我?”   “哦?”兄长问,“你为何留下来?”   我正要答话,马车忽而刹住,我和兄长几乎趔趄。   “大公子,娘子!”车夫在外头道,“前方有人拦马车。”   我和兄长皆是讶然,探头望出去。   只见路边,一个身影赫然出现。   是吕均。   我愣了愣,随即看向他身后。   一队车马停在路边。十几人马,簇拥着一辆马车。   纵然那些人都穿着寻常布衣,可无论是阵仗还是那些侍从人高马大的体格,都足以让人不敢小觑。来往行人纷纷侧目,经过他们的无不加快脚步,仿佛怀疑那说不定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   那马车里坐着的是谁,不言自明。   “大公子,娘子。”吕均笑眯眯,走到马车前行个礼,“我家公子有请。”   我瞪着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兄长。   只见他脸上也满是讶色,触到我的眼神,似明白了什么,无奈道:“与我无干,我什么也不知道。”   当下并非纠结是谁将那人招来的时候,我踌躇片刻,跟着兄长下了马车。   那队车马的边上,有一处茶棚。   这里显然被包下了,没有别的客人。   几名侍卫正在用膳,最里面的一席上,坐着一人,正在喝水。   目光相触,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伯俊。”他颔首。   兄长行个礼:“子烨。”   说罢,朝里面走去。   我跟在兄长身后,一声不吭。   走到那案席前,兄长坐下。我站在他身后,没有动。   二人一齐看向我。   太上皇转头向店主人道:“店家,上一壶茶。可有上等阳羡?”   店家讪讪:“这位公子,小人这茶水铺子小本生意,没有那等名茶,可否换别的?”   阳羡茶,我和他都喜欢,从前去灞池的时候,他带的总是阳羡茶。   什么太上皇,一点不知民情。我腹诽。   见他一时答不上来,我说:“来一壶茉莉茶,花放多些。”   说罢,我在兄长旁边坐下。   店主人忙应一声,自去沏茶。   兄长微笑,问他:“子烨怎来了?”   “回洛阳。”他将目光从我这里收回,对兄长答道。   我和兄长皆是讶然。   看到他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他是来阻止我去洛阳的。没想到,他竟是也要离开京城。   “哦?为何?”兄长问。   “京城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该看的看了,该见的见了。”他说,“我出来日久,洛阳攒了不少政务,也该回去了。”   兄长问:“那边,都辞别过了?”   他说的“那边”,自然指的是宫里。   太上皇道:“留了书,午后,便会有人送过去。”   兄长明了,道:“子烨行事总是这般雷厉风行,出人意料。他们怕是要不快。”   “我来的时候也不曾打过招呼,他们会习惯的。”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道。   “如此说来,子烨现在也要上路了?”   “正是。”他没有看我,只看着兄长,“我欲与伯俊同行,未知意下。” 第一百零八章 同行(下)   好个同行,说得真是什么巧遇一样……我腹诽。   兄长沉吟片刻,道:“能与子烨同行,自是甚好。不过,只怕我不能马上上路。我须将阿黛先送回城里。”   太上皇的目光定了定。   我也愣了一下。   兄长看向我:“你方才说,要留在京中。”   我:“……”   耳根莫名臊热。   看到对面的视线扫过来,我仿佛怕被人看穿了一样,极力保持神色平静:“我是问何时回京,兄长听错了。”   说罢,我的手在案台下扯了扯兄长的袖子。   兄长的目光中有些意味深长,而后,转向太上皇:“既如此,便叨扰子烨了。”   太上皇微笑:“何言叨扰,伯俊客气。”   这顿茶点,我吃得心猿意马。   他们两人凑在一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我一言不发,默默喝茶吃点心。仿佛这路边小摊的点心有多好吃一样。   重新上路的时候,两队并作一队。   兄长和太上皇都不再乘车,只骑马同行。   我独自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望出外头去。   那两人就走在马车边上,仍说得入港。道路上人来人往,这人多势众的队伍,颇是引人瞩目。加上那两人相貌都不差,骑在高头大马上,颇有些招摇过市之感。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其中之一会是大名鼎鼎的太上皇。   我望着他们的身影,恍惚间,想起了从前。   那是一年的上巳,兄长带我去郊外踏青,他也来了。   他们并辔而行,走在大街上,后面跟着我的马车。俊美的男子,总能引得瞩目,亦有不少目光投向后面我的马车。隔着车窗上的绮罗,我知道那些人在猜测,能得那般俊俏郎君引路护送,车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纵然那时对齐王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我那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满足,不由地得意起来。   正神游之间,忽然,我看到太上皇的脸转了过来。   我一怔,忙离开车窗,安稳坐好。   ——   上官家倒台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洛阳,掐指一算,也已经有三年了。   但对于这道路,我仍然是熟悉的。   哪日能走到什么地方,在哪里歇宿,每次都大差不差。   当下,兄长和我早不是当年的国公府公子闺秀,而是被赦了罪的庶人。那等舒适又体面的官驿,自是住不了的。只能似寻常的旅人一般,寻那看着还过得去的客舍住上一住。   不过,我们还带着一个太上皇。   京城到洛阳之间,有几处行宫,方便皇帝巡幸洛阳之时,中途驻跸。   日暮之时,就在我想着,他毕竟是太上皇,会不会也住到行宫里去的时候,却见他和兄长一起,走进了路边的客舍。   客舍主人在门前迎来送往,见来了这么大队人马,忙迎上来。   吕均出面跟主人说了几句,走回来,向太上皇禀报:“公子,那客舍主人说有房,不过没有单独院子。倒是有一排厢房,有通铺有单间,算一算铺位,倒是能塞下我等这些人。”   太上皇闻言,看了看兄长:“伯俊觉得如何?”   兄长沉吟,却走到我的马车旁:“没有单独的院子,你方便么?”   他大约觉得我还有当年的讲究,住处有一点不合意,就要嫌弃。   我看了看外头天色,道:“天要擦黑了,再往前也未必有更好的。我无妨,兄长自决便是。”   兄长颔首,回去与太上皇说了两句。而后,侍从们纷纷下马,走进客舍里。   这客舍,与我们兄妹从前住的官驿果然大不一样。   堂上,天南海北各色人等都有,见我们进来,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   从前在官驿之中,我们虽然也会被打量,但该有的礼数都有会,并且马上会有人认出兄长是谁,迎上前来见礼。   在这里,却全无这等待遇。   我没有戴羃离,旁边几个正在席上喝酒的大汉,满面醉意,肆无忌惮地朝我看过来。   这些年,我倒也不是没见识过,毫不慌张地看回去,反过来打量他们。   正在此时,视线突然被一个身影挡住。   抬眼,我看到了那冷峻的侧脸。   “阿黛,这边。”兄长在前方道。   我应一声,不理他,转身离开。   这客舍里的厢房很是普通,唯一的好处,是看着还算干净。   靠外的是几间通铺,能安顿侍卫门,往里走,有三间单房,倒也正好。   这屋舍,说是上房,但陈设简单粗陋,连乡下人家的也比不上。   “出门在外,将就些。”兄长带着我进了最里面的一间,亲自给我铺了褥子,对我说,“过一夜,明日便又启程了。”   我应一声,忍不住道:“兄长不必多想。我当年逃难之时,比这里差的屋舍也不是没有住过。”   兄长苦笑,没答话,摸了摸我的头。   “兄长住哪一间?”我问。   “住你隔壁。”他说。   那么不用说,再隔壁,就是太上皇的。   “阿黛,”兄长忽而道,“你改主意了,是么?”   “改什么主意?”   “那婚事。”他说,“你先前打算能拖则拖,能躲则躲,故而跟我去洛阳,对么?”   我知道我的心思瞒不过兄长,没有否认。   “出城前,你却突然说不去了。”他说,“不是改主意了又是什么?”   “与这婚事无干。”我望着屋顶上的梁子,道,“我不过是想着今年我还不曾去给母亲扫墓,总是不妥,所以打算留下,让兄长先去洛阳。”   兄长的眉梢微微抬起,正要说话,外头传来吕均的声音,说晚膳备好了,请我们去用膳。   他应一声,转过头看了看我。   “阿黛,”他的手按在我的肩头,神色认真,“我虽欣赏子烨,承了他的恩情,也愿意为他效劳。但这是我的事。我将过去的一切向你和盘托出,并非要游说你,而是不愿瞒着你。你已经做了许多,如今我回来了,剩下的事便不必你来扛。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自去追寻便是,不必为了别的再委曲求全。”   我望着他,沉默片刻,唇角弯了弯。   “知道了。”我说,“我从不委曲求全。” 第一百零九章 明言(上)   天气时晴时雨,阴天居多,遮住了太阳,倒是不太热。   若是下雨,一行人也不冒雨赶路,往往会找地方避雨,等不碍事了再前行。   我知道,这大约是为了照顾我和兄长。   因为和吕均闲聊时,我听他说过,太上皇之所以总能出人意料地出现,乃全靠兵贵神速四字。从前,无论是去哪里,他喜欢带着小队人马微服出行,路上一切从简,无论风雨照样赶路,他们早就习惯了。   “娘子。”吕均笑了笑,“有你在时,上皇总是反常些。”   我不答话,看着他,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何事?”   “那日我在广寿寺里看到的人是你。”我说,“出钱重建广寿寺和我母亲那观音堂的人,也是你,对么?”   吕均讪讪。   “娘子都知道了,还问小人做什么。”他说。   “自是要问。”我说,“这几年来,你照顾了我们兄妹不少。我不喜欢不明不白一知半解,你都与我说一说。”   吕均干笑一声。   “我做的事,都是上皇吩咐的。做的也就那两三件,娘子不是都知道了?”   他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我知道威逼利诱也没有,于是决定换个办法。   “那便说说你。”我说,“我记得当年,先帝将齐王府的近侍都遣散了,不许他带去齐国。那时,你应当也遣散之列?”   说到自己,吕均便有了兴致。   “娘子说得不错,当年先帝对殿下可谓防备甚重。殿下去齐国,除了他自己,其他都是先帝的人。”他说,“不过也并非没有对策。其他弟兄都尾随殿下去了齐国,在临淄城中待着,暗中保护殿下。我则在京中留下,在新丰楼里当个伙计,为殿下打探消息。”   听到新丰楼三个字,我愣了愣。   大约看出我的惊讶,吕均笑了笑,道:“娘子也知道那时殿下的处境,从前跟他有些来往的官宦显贵,都已然避之不及,又怎敢收留他的人。倒是那新丰楼掌柜,从前遇到过麻烦,受了殿下的恩惠才支撑过来。殿下离开之后,他就收留了我。那等去处,反倒是个能打探消息的好地方。殿下临走前,吩咐我将听到的消息整理,寄到临淄城的弟兄手上,再由他们送到殿下手上。”   我朝太上皇那边看一眼。   ——我会回来,你信么?   他当年离京之前对我说的话,又浮起在心头。   “新丰楼食客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每日的闲话车载斗量也不为过。”我说,“你要把听到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他,也不知要多大的信封。”   吕均忙道:“却也不必如此。殿下想知道的消息只有三样,一是诸皇子动向,而是朝廷动向,三是……”   话没说完,他忽而顿了顿,瞥我一眼:“三是别的。”   “别的是什么?”   “别的就是别的。”吕均挠挠头,“但凡我觉得要紧的,便也写进去。”   我不纠缠这个,因为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三样之中,诸皇子动向位列第一。   杜行楷和齐王的事,是跟太子被废连在一起的。先帝借题发挥整治一番之后,太子这事也随着齐王离京而过去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争位。   几个皇子都非嫡非长,且在朝廷之中各有山头,此时,立谁为太子就成了朝中争斗的首要之事。   景璘虽然是先帝最喜欢的皇子,奈何景璘的势力最弱,在他成气候之前,先帝按兵不动,迟迟不立太子。   朝中争斗激烈的时候,连父亲也很是为难。他曾感慨,说这般局面,在太子被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先帝废太子操之过急,究竟是意气用事了。   甚至我觉得,就算先帝没有北伐兵败,诸皇子之乱也会爆发。只是造化弄人,乱事竟随着先帝被俘而提前来到。   而那人,显然预料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说,他会回来。   那一天,后来果真来到,他也真的做到了。   “后来呢?”我沉默了好一会,继续问道,“先帝出事之时,你也在京中么?”   “那时京中情势愈发不好,人人自危,尤其……”他看我一眼,讪讪,“尤其是娘子家出事之后。朝野乱成一锅粥,京中日益不安定,眼见着要起是非,不少人都离京避祸去了。新丰楼也是一样,店主人打算回乡去,我本来也打算去临淄投奔殿下,可临行前,殿下突然到了京中。说来,那时殿下本想尽力将大公子和娘子救出来,可当时上官家着实是众矢之的,无法施展手脚。耿御史对殿下忠心耿耿,对殿下说,眼下之计,只能另辟蹊径,先让大公子和娘子保命。于是,殿下让我护送大公子去辽东暂且安顿,让耿清寻个由头,将娘子送入宫中出家。后面的事,娘子也都知道了。”   我看他一眼:“我知道什么?”   吕均愣了愣,道:“便是京中大乱时,殿下令人守在娘子藏身的山庄外,护着娘子……”   他的声音,随着我定定的目光,愈发变得小了。   好一会,他又挠挠头,干笑一声。   “上皇不曾将这事告诉娘子么?”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   当年逃出宫去的时候,京中已是大乱,可我们一路逃走,畅通无阻。躲到那处山庄之后,外头时常有贼兵流窜打家劫舍的消息传来,可我们却能一直安稳住着,不被打扰。   过去,我一直觉得,这是我时来运转。老天欠了我许多,终于做了一回人。   可没想到,并不是。   “娘子。”吕均有些慌,脸上的笑愈加虚,“我胡诌的,娘子切莫……”   “所以我当年就算不回宫,他也知道我在何处,是么?”我打断吕均的话,问道。   吕均瓮声瓮气地“嗯”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再看向那边。   他仍跟我兄长说着话,大约是在谈着朝政之事,神色颇是认真。   说什么再也不会骗我。   敢情瞒着就不是骗了,也不知道他还藏着多少事我不知道。   我倏而站起身来,在吕均诧异的注目下,朝太上皇走去。   他很快发现了我,打住了话头。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我有话与你说。” 第一百一十章 明言(下)   一抹异色,在太上皇的脸上闪过。   他的目光随即瞥向我身后。   吕均正大声跟人聊天,大约没在看这里。   “什么话?”他收回目光,问道。   我没回答,看了看一旁的兄长。   兄长的眉梢微微扬起。   周围,侍卫们笑嘻嘻看着,眼神皆是暧昧。   随即有人招呼道:“雨要停了,都去看看马匹,过不久便要上路了。”   众人随即响应,纷纷往草庐外走去。   兄长也笑了笑,对他说:“我也去看看我的马。”   可他才转身,却被太上皇叫住。   “既然雨停了,不可拖延,速速赶路才是。”说罢,他看向我,“天色不早,再走十余里,便有客舍。有什么话,安顿之后再说。”   我愣了愣,蓦地瞪起眼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好不容易想清楚了该如何跟他谈,他竟敢推拒!   ——   “你要对子烨说什么?”   重新上路之后,兄长破天荒地没有跟太上皇一起骑马,而是钻到了我的马车里来。   我说:“我和他既然要成亲了,有的话,自当摊开了说。”   兄长注视着我,少顷,道:“这是你头一次明说你要跟他成亲。”   我瞪他一眼:“我说的是正事。”   兄长道:“如此说来,你想通了。”   “为何想不通。”我望着车窗上摇晃的帘子,“白捡一个太上皇后,傻子才不愿意。”   “那么你想与他摊开说什么?”兄长问。   我说:“兄长觉得,娶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兄长有些无奈。   “阿黛。”他说,“你仍觉得,他对你别有所图,是么?”   我不答反问:“故而连兄长都觉得,他娶我,所有的好处加起来都不值这太上皇后的名头。他这么做,别无所图,只能是旧情难忘,对么?”   兄长没有否认。   我继续道:“我们家早已经失势,就算如今赦了罪,哪怕有朝一日得了平反,恢复爵位,在朝中的势力也已经荡然无存。也许我替圣上出谋划策,确实给他出过难题,但他要对付我,办法依然多的是,不必娶我。”   “你想说什么?”兄长问。   “他最好是有所图。”我说,“若我没什么可给他的,这婚事便是危如累卵。宫中的事,兄长是明白的。天子婚娶,向来全是权衡,无人凭喜好而为。我从前曾问过他,当下的他,如何为十年之后的他抉择?如今也是一样。当下的他,若是为了旧情而娶我,那么十年后,旧情淡了,又有那无论家世性情都比我更适合做太上皇后的人,该如何处置我?”   兄长苦笑。   “阿黛,你从前总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不会有这许多心思。”   “凡事多想三步,这是兄长和父亲教我的。”我说,“纵然他对我有几分旧情,他能有今日,便绝非感情用事之人。兄长可曾想过,他娶我,恰恰是因为我一无所有,且知根知底?太上皇以兵权立足,向来对宫中和朝中不假辞色。无论太后和圣上那边,还是董裕那边,都揪着他的婚事不放,为何?那是因为他们尽管目的不一,却都想一步一步掘开他的墙角。这婚姻之事,便是上好的由头。太上皇哪边也不想理会,却又不得不应付,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最无害的人来成婚。”   兄长沉吟。   他脸上并无诧异之色。这些,我能想到,他自然不会想不到。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他缓缓道。   “三年为期。”我说,“无论他初衷如何,他尽可用我挡上三年。我当上了太上皇后,兄长成了国舅,郑国公府的爵位也能回来。以他当下的势头,三年之后,他必已经有所作为。到那时,我自会病亡,绝无阻碍。这婚事,大家可各取所需,无人会因不得已而受损。”   兄长看着我,目光中的惊异,好一会才稍稍平复。   “你何苦如此。”他摇头,“你觉得子烨会愿意?”   “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他是太上皇,更关乎天下,怎可不思虑万全?”我说,“在尘埃落定之前,将一切说开,若不愿意便可及早回头,岂非大善?正是因为他帮过我许多,我才不愿与他糊里糊涂成婚。这些,兄长以为不妥么?”   兄长没答话。   良久,他叹一口气,苦笑。   “阿黛,”他缓缓道,“我从前总劝你教你做人做事当着眼利弊,不可意气用事。如今,你事事只以利弊为准,近乎冷酷,我倒不知是对是错了。”   我沉默片刻,道:“可这世间,最大的道理便是利弊。不以之为首要的人,是要遭报应的,不是么?”   兄长没有纠缠,忽而道:“这三年之中,你还有别的事要做么?”   “当然有。”我淡笑,“无论他答应不答应,我都要董裕的人头。”   ——   天色擦黑时,那处客舍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对于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   此地,方圆三十里内没有官驿,这就是最好的客舍。从前有那么几次,我和兄长在两京之间往返,曾在这里投宿过。   客舍主人是一对夫妇,五十岁上下,毕竟从前见过,有几分面熟。   妇人与从前一般,见了人,笑盈盈的。   “这位郎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她行了礼,又对我道,“小娘子亦是许久不见,还是那般漂亮。”   我抿唇笑了笑。   遇到故人故地,有些感怀在所难免。不过我没工夫,我一边寒暄着,一边偷眼瞥着太上皇,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会听我说话?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我大概要说什么?   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突然,他看了过来。   我随即转开,假装打量上方横梁的一道蜘蛛网。   妇人着实多话得很,与吕均寒暄一番之后,听说我们要住店,忽而道:“却是对不住诸位客官了,今日,小店满房。客官们用膳无妨,住宿却是无法……”   众人皆露出讶色,正在此时,一旁的男主人忙走过来,道:“有!有住处!”   说着,他瞪妇人一眼,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忘了,方才有好些人退了房,住处有的是。”   妇人看着他,也笑了笑。   “妾糊涂,却是忘了。”她说。   虚惊一场,夫妇又招呼伙计出来,领着众人到客舍里去。   这客舍,与从前相较,虽是旧了些,却算得这一路上住得最好的。   我们还得了一处两进的小院,兄长和太上皇住前面,我住后面,刚刚好。只是,这小院的周围没有别的房舍,侍卫们的厢房,在客舍的另一边。   兄长皱起了眉,太上皇却并无异议,让众人各自进房用膳,早些歇息。   晚膳摆在院子里的石台上,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我肚子饿了,忍不住要动筷子,忽然,手被按住。   “不是有话要与我说么?”   太上皇站在面前,高高的身影,挡住了头顶的月光。   我这才发现,兄长方才被吕均拉走了,这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截杀(上)   没想到,他比我还迫不及待,连饭也不打算吃了。   我自不可露了怯,放下筷子。   正要说话,他却向外头唤一声:“来人。”   未几,院门推开,进来一个客舍里的仆人。   “客官,可有吩咐?”   太上皇看了看他,道:“将饭菜挪到屋里。”   仆人道:“客官,当下快要入夏,屋里究竟闷热了些,不如在外头用膳……”   “外头有蚊虫,不如屋里。”他说,“挪进去。”   那仆人不多言,忙应下。未几,他招呼了两三人进来,将石台上的饭菜都端到屋里去。   待得摆好,他让为首的仆人上前,从腰上解下一只荷包,抛过去。   那仆人连忙伸手接了,光是听响声就知道分量不轻。   “这是赏你们的。”只听他吩咐道,“此间不必伺候了,把门窗都关上。”   我愣住。   几个仆人忙应下,脸上带着暧昧的神色,纷纷去将门窗关上。   “你做什么?”我瞪起眼睛。   他不紧不慢地在食案边上坐下,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你有话要与我说不是么。”他说,“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边喝边聊岂不自在?”   这话听上去很是随意。   可当他解了外衫丢在一旁,闲适地倚在凭几上的时候,那姿态竟不让人觉得轻浮,反而有几分不经意的倜傥。   旁边,蜡烛在烛台上静静燃烧,烛花垂下。   偏偏是红色的。   摆满菜肴的案上,那把青瓷酒壶鹤立鸡群。   ——烛影摇红半酣夜,奸情横生云雨时。   我想起了景璘吟过的两句歪诗。   他的手握在那把手上,光洁的壶身上,泛着一层光,怎么看怎么暧昧。   耳根莫名发热。   “闷死了,谁要与你喝酒。”我说着,便要去开窗。   只听着盘盏瓷器被碰得轻响,没走到窗边,他突然两个箭步上前,一把捉住我的手。   我吃惊不已,瞪着他。   他与我挨得很近,不过咫尺。   但他并没有更近一步,而是严肃地看着我,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   “此处有诈。”他的声音,如同唇边的热气一样轻,“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我愣了愣。   他盯着窗上,似乎在屏息凝神地聆听着什么。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浑身定住。   屋子里很是安静,初夏的蛙声和虫鸣一阵阵地传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我知道,珠光之中,我和他的剪影落在窗上,如果外头有人,会是个什么样的观感。   正当我满心狐疑,想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   他已经看向了我,低低道:“再饮两杯,今夜就留在此处,嗯?”   那声音沉得撩人,满是作奸犯科的味道。   心头,好像爬上了蚂蚁。   不待我答话,他已经拉着我,朝食案边上走去。   他看了看那些林林总总的食器,忽然伸手一扫。清脆的响声一片,杯盘狼藉。   而后,我的身体突然腾空,被他打横抱起。   一切突然起来,我睁大眼睛。   却见他目光深深,神色比方才更加严肃。   “叫唤一声。”他的热气拂在耳边。   我瞪着他,飞快的心跳无论如何也不下来。   片刻,我张口叫了声“唉呀”。   他随即抱着我,往后面走去。   两院之间,有一道回廊。   外面吹着风,月光在云间穿梭,树影斑驳。   我脸上也被带起了一丝一丝的热气。   到了后院的屋子前,他一脚将门踢开,而后,大步入内,一直走到后窗前。   直到他将我放下,我才发现,他虽然宽了外衫,却没有解下腰间的剑。   “外头的贼人必是按捺不住,过不久就会冲进来。”他开了窗,道,“不过他们的人不多,趁他们还未将此处围住,你我须马上离开。如何翻墙还记得么?”   我知道,他说的是从前在荣春宫带着我一起翻墙的事。   “记得。”我忙问,“我兄长……”   “那些人是冲我来的,他有吕均和十几侍卫护着,不会有事。”他淡淡道。   我吃一惊。   他却不多言,先翻出了后窗台,便转回头来接我。   翻窗台这等事,是我从小练大的。我不理会他伸出的手,熟稔地翻上去,轻轻落地。   这个地方,他显然在落脚之后就已经勘察过。   挨着这处后窗两步远的,就是院墙。与荣春宫的宫墙比起来,它并不算高。   他稍稍蹲下,抱着我的腿,一下将我顶上墙头。   我与当年一样,利索地攀住墙头。   院墙外,有几棵树,而后,就是一片空旷的田野。   我张望一会,见确实无人,随即跨上墙头。   这时,他也已经跃到了墙头之上,不过并不急着下去。   只听他将手指放入唇间,吹了个唿哨。   未几,马蹄声传来。   夜色中,一匹马自田间小路飞驰而来,未几,到了墙下。   正当我错愕,只见他轻盈而下,稳稳地坐到了马鞍上。   “来。”他抬头,朝我张开手臂。   恰如当年。   我犹豫片刻,松开了挂在墙头的手。   下一瞬,我也坐在了马鞍上,身后,是一个宽阔而温热的胸膛。   他低低叱了一声,马儿迈开四蹄,朝远处奔去。   我的手紧紧抓着马鞍的边沿,心几乎跳出喉咙眼。   也不知是因为身后那不知道摆脱了没有的杀机,还是身后的人。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那些人究竟好不好糊弄。   耳边传来马蹄声,有好几个,越来越近。   破空之声传来,我被他俯身压下。   “闭着眼!莫抬头!”他喝道。   而后,我听到了宝剑出鞘的声音。   兵器相接,铿锵之声,似带着火花,传入耳中,心惊肉跳。   他贴着我,每一次挥剑或闪避,那肌肉间的张弛,都能让我明确地感知到。   我十分听话,不敢把眼睛睁开哪怕一条缝。   心中不住祈祷,满天神佛。   让我庆幸的是,每次刀刃交接之后,惨叫的总是别人。而他,一边骑在飞驰的马上,一边挥剑,毫无颓势。   待得那马蹄声只剩下了我们自己的,再也听不到别人叫嚣,我这才睁开眼来。   夜风呼呼刮在耳边,我只觉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   他继续策马奔驰,将一只手圈在我的腰上。   “你要与我说什么?”身后传来他喘着气的声音,“现在可说了。”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这般要命的时候,他居然关心起了这个!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截杀(下)   我无法在这样的时候扯这等闲话,道:“我兄长他们不知如何了?”   “这些贼人功夫一般,不会是吕均他们的对手。”他的声音沉稳,“在进客舍之后,我等便已经察觉了不对。这等事,吕均他们遇得多了,可轻松应付。当下,他们应当已经护送伯俊去往洛阳了。”   我吃一惊。   “你不与他们会合?”   “大队人马更易被人发现。”他说,“我们这一路走来,虽是微服,但阵仗颇大,不会无人注意。今夜之事,可见我们行踪早已暴露,只怕与此脱不开干系。”   我知道,还有一点他没有说。若是从前,他会一路紧赶,让所有人应对不及。而这一次么……   “这么说,我们不能走大路去洛阳,须得绕道?”   “正是。”他停顿片刻,道,“放心,这预备的路线,我等启程前已经商议过,他们知道。”   这话说的很是笃定。说来奇怪,换作任何人在我面前如此铁口直断地让我放心,我都会随便问出一百个疑点来。   但他的声音,此时莫名地教人踏实。   大约是因为方才那场厮杀,他以一敌众而毫发无伤。且当下,我确实无法求证。   “你们如何觉得可疑?”我皱眉道,“为何不告诉我?”   “你从前经历到过这等事么?”他反问。   “不曾。”我说。   “那么告诉你,只会让你演得不像,徒增变数。”   我很是不满,想回头瞪他,无奈月亮又躲到了云里,他看不到。   不过心里明白,这是实话。我行事一向自保为上,绝不以身犯险。若知道周围杀机四伏,我又不会一点拳脚,纵然再能装也无法掩饰心慌。   “至于可疑之处,也有许多。”他说,“店家那妇人,多年不曾见你和你兄长尚且能一眼认出来,却不记得客舍里刚刚空出了许多屋舍;且我等入住之时,已是将近入夜,哪里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退房上路?最重要的,便是来院子里伺候的那几个仆人,他们伸出手时,我就能从他们手上的茧子看出来,那都是练家子。”   原来如此。   我沉吟。   那时,我一门心思想着要跟他谈的话,如何起头,如何步步为营讨价还价,他会有什么回应等等,却不曾注意这许多的诡异之处。   如今想起来,不由又感到脊背一阵生寒。   “那些是什么人?”我问道,“是谁人派来的?”   “不知。”他淡淡道,“不过想要我性命的人一向不少。”   我一时沉默。   太上皇启程回洛阳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而这些刺客,比他先一步到了客舍,且埋伏在了那里。其中因由,大约是这几日因为就着我,太上皇他们慢了脚程,故而让刺客们得以赶到。   而那背后的主谋。   一个身影在心中呼之欲出。   景璘。   太上皇离京,首先接到消息的人,定然有他。   就在不久前的骊山行宫,他还刚刚谋划了一次,只是没有成功。而我也知道,他不会甘心止步,并且做梦都想让太上皇快点死于非命。   但念头起来,我又觉得不会是他。   因为他定然也知道,我和兄长也跟太上皇同行。   但同时,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质疑,他如果不知道呢?   心绪越来越乱,我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无凭无据之时,最忌胡思乱想。再说了,天下想要太上皇性命的人,远远不止景璘一个。他们才不会像景璘那样,会因为殃及我这池鱼而收手……   说来可笑。就在不久前,我也算得这些人的其中之一。而现在,我竟被逼得要站在他这一边思考了。   “离洛阳还有五六日的路程,加上绕路,恐怕不止。”我说,“这一路,只剩下你我?”   “不可么?”他反问,声音里不辨喜怒。   这要是放在之前问我,我自是犹豫的。但现在,我没得选。   “吕均他们会留下人手在中途寻找我们。”他继续说下去,“他也有办法向洛阳飞鸽传书,让那边派人马来接应,最多三日,便可遇到。”   说得轻巧。言下之意,这三日里,我们会遭遇什么牛鬼蛇神,根本不知道。   但就算是这样,也比我先前的猜想好了许多。   就在此时,我突然发现,他操纵缰绳的那只手臂上,衣袖似乎破了个口子。   “这是什么?”我随即伸手过去,才碰到,只听到他“哎”地痛呼一声。   我随即警觉,忙凑前定睛细看。   月光下,那显然是个伤口,周围的布料染得黑乎乎的。   我大吃一惊:“你受伤了?”   他淡淡道:“擦伤罢了……”   话没说完,我又碰了碰那伤口。   才触到边上,他“嘶”一声,终于瞪起眼睛。   “找地方停下。”我瞪着他,冷冷道。   ——   为了摆脱追兵,他一路只挑着小路走。如今三更半夜,荒郊野岭,不知身处何处。   又往前走了好一会,终于看到了一处破庙。   我们下了马,走进去。只见这庙塌了半边,菩萨金身早没了。倒是后面的还算有遮有挡,月光从残破的窗棂外斜斜照入,地上也还算干燥。   他将马匹牵到破庙后面的空地上,拴好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对他说:“你的剑给我。”   他看了看我,解下剑。   我拔出那宝剑,只见上面还留着些血迹,月光下,寒光妖异。   刚要举剑砍向边上的树,他急忙阻止我。   “你做什么?”他问。   “自是弄些柴火照明,看看你的伤口。”   明晦交织的月色里,他仰头望天,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剑不是这么用的,也不必这样找柴火。”他将剑拿回去,收入剑鞘,而后,拉着我,走进了破庙里。   我看着他摸黑四下里翻找,未几,竟翻出了一堆东西。   那是一把干柴,还有火石。   “这地面收拾得干净,说明平日有猎人之类的在此留宿。”他说,“这些人,大抵都会备些干柴和火石。”   我了然。   这些事,我全然不会,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他用起火石来,也十分熟稔。没多久,那一小堆柴火就烧了起来。   我随即让他在边上坐下,而后,在自己的衣袖上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将他的袖子拉起来。   那情形,比我想象之中的更严重。   伤口很深,似乎是箭伤,不知道有没有伤及骨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谈(上)   我从前遭遇兵乱的时候,死伤看过不少,与穿胸透肚之类的比起来,这伤口不算什么。   但我看着血从里面淌出来,仍然心惊肉跳。   他坚称伤口不深,箭头是自己掉的,不是他拔的。还说这等伤无足挂齿,他带有创药,敷上便是,不必多管。   那创药果然是有,就在他随身带的小药瓶里。   我愈加感到不可思议。   “这等物件,你平日里都会带在身上?”我问。   “它很是轻便,带在身上无妨。”他说。   谁在乎那什么轻便不轻便的问题。   我不理会他的避重就轻,道:“似今日这般刺杀,你遭遇过几回?”   “没几回。”他说。   我盯着他的眼睛,严肃道:“说实话。”   “一年大约也就十几回。”   我:“……”   摊下来一个月不止一回,还说没多少。且就这个数,恐怕还是他往少了说的。   “不过侍卫们向来得力,绝大多数都能挡下。”他补充道。   我说:“从前,你受过别的伤么?”   “受过。”   “哪里?”我问。   “在身上。”他看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道,“你要我脱了衣裳给你看么。”   我脸一热:“不必。”说罢,转开眼睛继续看伤口。   这情形,自是不能照他说的随意处置。   我思忖片刻,道:“你转过身去。”   “为何?”   “让你转你就转。”   他不多言,依言转过去。   我确认他不会回头,随即将自己裙子撩起。天热了,我的上身是单衣,下裳是两层的裙子。这等时候,找不到什么干净布条,也只有将贴里的那一层扯下一块来,挑合适的地方撕开。   大约是听到动静,他知道我在干什么,十分乖巧的没有动。   等我将布条撕好了,道:“你转过来。”   他才依言回头。   袖子早已经挽起在肩上,露出修长结实的手臂和狰狞的伤口。幸好那伤口不在要害上,血流得也不算多。否则折腾了那么久,他现在当是要半死不活了。   “会疼,忍着些。”我说着,将创药敷上,而后,又将布条缠在上面。   他哼也不哼,任由我摆弄。   少顷,只听他问道:“你会这个?”   “这有什么不会。”我说,“从前逃难的时候,见得多了。”   我说着,忽然想起一件极其要紧的事。   “你受伤时,可检视过兵器?”我问。   他说:“那等厮杀之时,哪里有功夫检视兵器。”   我愈加不放心:“若是那兵器上淬了毒怎么办?”   他愣了愣,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若是淬了毒,我应当活不到明日。”他似笑非笑,“天亮之后就知道了。”   我:“……”   他行事果真是喜欢剑走偏锋,在出人意表的时候开玩笑,就像在出人意表的时候要我跟他说正事一样。   我瞪起眼睛,手上稍稍用力。他“嘶”一声,俊美的脸登时变得龇牙咧嘴。   没多久,我包扎好,打上结。   他看了看,皱眉道:“你捆得这般结实,我如何用这手?”   “能不用便不用。”我说,“明日上路之后,我来握缰绳。还有,你这伤口究竟不小,只靠布条这么缠着不顶事。明日须得找个郎中给你重新治一治,最好能缝合。”   他随即道:“不必。”   我假装没听到,说:“从前的那些刺客,你都查过么,是什么来路?”   “什么来路都有。我说过,想要我性命的人多得是。”他淡淡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将那火堆拨亮些,道:“不是要成婚么,我自当要问清楚的。上街买个菜还要多问多看,成婚这等大事当然更是要仔细,做到事事心里有数。”   他看着我,目光似定了定。   “你要与我谈的事,就是这个?”他问,“你想说你愿了?”   说得好像我说不愿有用似的。   到底是天热,就算在深夜,烧火也有些热。   话到此处,倒是到了该说出来的时候了。   只是我万万没料到,是在这等情形之下,在一个破庙里跟他谈这个。   我暗自深吸口气,看着他:“你从前与我说过,你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我想,皇位就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么?”   他注视着我,片刻,道:“为何说这个?”   “你有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我说,“你也说过,你不想与我为敌。那么,你我该找一条并行不悖的路子才是。我可与你成婚,但有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其一,我不愿做的事,不可强迫我。其二,我要董裕等人性命。其三,你与圣上太后那边争斗我不管,不过你不可伤他们和我兄长及中宫的性命。”我说,“这三条,你若答应了,这婚事我心甘情愿,且三年之后,我自会暴毙而亡,不碍你分毫。”   他看着我,双眸黑沉。   “你可是算错了?”少顷,他冷冷道,“加上最后一句,这是四条。”   被他看穿了把戏,我无所谓道:“多少条无妨,如此,你我可各取所需,并行不悖。”   他没有说话。   沉默,让每一瞬都过得极其漫长,只有火堆里,火星偶尔炸开的声音。   “你打算三年之后离开。”他说,“去何处?”   “我还未想好。”我说,“你我这婚事,本就是匆忙定下,不过权宜。若是细究,无论家世性情,我都不足以担下中宫之任。以你的能耐,三年之内,你必定会重新君临天下,到那时,也定然会有比我更合适做皇后的人。我离开,对你有利无弊。”   夜风从破败的墙外灌入,火光不住摇摆,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就这几个条件,还有么?”他问。   “没有了。”   “如此,我也有四个条件。”他说,“其一,我不愿做的事,你也不可强迫我。其二,你要董裕等人性命可以,但动手时须与我商议。其三,我自不会伤了伯俊性命,中宫于我亦无妨碍,可太后和昱之若与我到了以命相拼之时,我不会手软。其四,你要走无妨,但须得经我许可。”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谈(下)   我的眉头皱了皱,心思飞转。   说实话,我不至于天真到觉得我有多金贵,以至于他对我非娶不可,一口答应下来。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愿意与我讨价还价,已经是不错的结果。   而他还的价,倒也大体合情合理。   第一条,他是太上皇,说我能强迫他做什么事,那简直跟蚂蚁能打败老虎一样可笑。   第二条,董裕等人,当下是朝廷重臣,我要收拾他们,难免会有些牵扯。他没有反对我要他们的性命,而是要我动手时与他商量,这无可厚非。   第三条,虽然我一向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太后和景璘,在太上皇面前胜算不大。太上皇牢牢把握着朝野,除非他哪日暴毙,否则这天下迟早还会是太上皇的。而鉴于至今为止,所有的刺杀都失败了,大势之下,我能做的,就是至少能保全太后和景璘的性命。至于以命相拼什么的,大家都是养尊处优的体面人,我不觉得太后和景璘有跟太上皇以命相拼的机会。故而这一条,其实也算他答应我了。   让我犹豫的,是第四条。   “我说了,我不会妨碍你。”我说,“我离开对你不会有坏处。”   “我说要经我许可,并非要阻拦你。”他说,“你是太上皇后,关乎前朝后宫,有职责在身。若你哪日说走就走,凭空消失,我如何向朝野交代?你要走,至少该先告知我,将一切安顿好了再走,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我张张口,还想再说,他看着我,清冷一笑:“你担心我会爱你至深,放不下你,舍不得让你走,是么?”   心头似被什么触了一下,如醍醐灌顶。   确实,他怎么会不放我走,有什么好处能让他不放我走?   我也冷笑:“上皇说笑了。除此之外,上皇还有别的条件么?”   “暂且没有。”他说,“若有,我会与你再议。”   我颔首:“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他目光深深:“从今以后,你我算得同路了,是么?”   哪怕是一个月之前,我也不会想到,兜兜转转,我竟要跟他扯到同路二字。   这才叫世事无常。   “正是。”我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上,竟似浮起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火光闪动,待我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   “时辰不早,明日还要赶路。”他说,“歇息吧。”   说罢,他将剑抱在怀里,背对着我,躺了下去。   那爽快的样子,出乎我的意料。   我狐疑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少顷,应一声,也合衣躺了下去。   ——   虽然十分累,但这一夜,我睡得很是不安稳。   梦里,我似乎一直在马背上逃命,动不动就遇到刀光剑影。可奇异的是,它却不想过去我梦到的逃命那样可怕。那些刀剑就算到了眼前,我也有莫名的自信,觉得它们伤不了我。果然,我伸手出去,就像得了神怪故事里的法力,那些人随即被无形的力量打倒,消失无影。   除此之外,我还觉得身上冷得很,总惦记着要起来往火堆里添些柴火。迷迷糊糊之中,我梦见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并不是在破庙里,而是回到了家里。   乳母正将汤婆子塞进我的被窝里,皱着眉说我懒,觉得冷也不知道添衣加被。   我望着她,不禁觉得安心,问她,当初她回乡养老的时候,不是说会时常来看我么,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可惜,我终究没有得到乳母的回答。   醒来的时候,我是被外头雀鸟的叫声吵醒的,叽叽喳喳,着实烦人得很。   我只觉得身下硬梆梆的,硌得骨头疼。眯了好一会,我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究竟置身何地。   一个激灵,睡意全消,我旋即睁开眼。   而后,我就发现了挨在身边的太上皇。   他靠在墙上,坐着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剑放在腿上,一只手紧握着。而受伤的那只手臂,在一旁垂着,搭在了我的背上。   另一边,那个火堆已经成了灰烬。不过能看出来比昨夜大了好些,应该有人不住往里面添柴火。   这人,竟是整夜都醒着?   我吃惊不已。   外头的雀鸟一直在嬉戏打闹,无人打扰,可见这个地方没有被追兵发现。   心稍稍安定些,我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放到一旁,而后,坐起身来。   他睡得很有些沉,并没有发现这些动静。   正当我想着,要是有追兵来到他兴许也发现不了的时候,突然,我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眉头微微皱着。我忙伸手,往他的额头上探去,略有些烫手。   正当此时,他睁开了眼睛。   许是因为皱着眉,那目光有一瞬的凌厉。看到是我之后,那眉头却松了下来。   “你发热了。”我说,“定是那伤口的缘故。”   他“嗯”一声,坐直了,扶着墙站起身来。   我见他有些吃力,忙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我无妨。”他将剑系在腰上,道,“天亮了,须得尽快赶路。”   我说:“你昨夜一直没睡?”   “睡了一些。”   “可你怎坐了起来?”我问,“坐着怎么睡?”   “伤口疼,躺着睡不着。”他说,“坐着反倒好些。”   我不信,还要再说,他却已经往外面走去。   那匹马仍乖乖待在外头,正在吃着草。   他将马解了,示意我上去。   我知道他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看他一眼,只得上马去。   未几,他也上了来。与昨夜一样,就贴在我的身后。   见他拉起缰绳,我一把接过来,道:“说好了我来。”   他也不坚持,松了手。   天色还没有全亮,不过足以让我看清我们的置身之处。方才藏身的那处破庙,在一处土坡底下。出来之后,四周全是绿油油的庄稼,田野茫茫,无边无际。   什么猎人,我心想,那个地方说不定是附近农人歇脚的地方。可无论如何,这并非荒无人烟之地,那么找郎中也许不难。   “你昨夜没睡好。”我说,“此间一马平川,不会有什么埋伏,可靠在我背上眯一眯。”   他没答话,未几,头忽而沉沉压在了我的肩上,贴在我背上的身体,也似乎要倒了下去。   我忙转身将他扶住,看到他紧闭的眼睛,心中一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医馆(上)   这乡野之中,四下无人,出了事,亦没有人能帮手。   那身体很沉,我着急得很,扶着他,拍他的脸,连叫了几声“上皇”。可他都闭着眼睛,毫无知觉。   莫不是真的中了毒?   心头莫名地着慌,我咬咬唇,叫了两声“子烨”。   仍是一样。   心里骂自己一声傻瓜。   我无可奈何,只得背过身去,将他两只手圈在自己的肩上,不让他滑落,而后,让马往前走。   幸好走不久,我就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赶着牛车经过的农人。拦下来问了问,他说附近这村里没有郎中,只有五六里外的县城里有医馆。   五六里,对于平日而言并不算什么,可现在……   我看着那人的牛车,心中一动。   这辈子,我赶车的机会不过。不过当年逃难的时候,我赶过马车,大抵知道些方法。   天边,雷声滚动,似乎不久又有暴雨降下。   幸好那人指的路不错,一番颠簸之后,我终于赶着牛车,进了县城。   这处县城很小,医馆就在大街上。   我匆匆忙忙地将牛车停在外头,跑进去。里面只有一个郎中,姓李,上了些年纪,腿脚不大好。被我从医馆里拉出来的时候,他还很是不高兴。   不过当他看到牛车上的人,面色随即变得认真起来。   “受的是箭伤?”李郎中拆了太上皇手臂上的布条,看了看伤口,皱眉道,“多久了?”   “就在昨夜。”我急道,“兴许还中了毒。”   “中毒倒不至于。”李郎中翻了翻他的眼皮,摸了摸额头,又把了把脉,道,“当是失血之后体虚,以致风毒侵体,发起病来。”   心稍稍放下,我忙问:“要紧么?”   “这不知道。”李郎中道,“他已经昏厥过去,有的人治一治能醒来,有的人却是醒不来了。”   刚安下的心,瞬间再度提起。   我忙道:“还请先生救他一命,无论花费多少,断不敢少了分文!”   李郎中看我一眼,忽而道:“娘子,这郎君是你什么人?”   “他……”我张了张口,一时竟有些犹豫,少顷,道,“他是我未婚夫。”   “二位何方人氏?”   “京城人氏。”   “去往何处?”   我刚想回答,却觉得不妥。   当下,我们二人仍在逃命,也不知道这周围会不会有危险,暴露来历和去向不是好事。   “去何处还不知晓。”说罢,我忙又解释,“我们昨夜在路上遭遇了强盗,好不容易逃出来……”   话没说完,李郎中笑了一声。   “自太上皇平乱,这京畿之地,已经两三年不见匪盗。近来,送来老夫这医馆的刀枪箭伤之人,都是素日里不学好的行凶斗狠之辈。”   我愣了愣。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看娘子谈吐,应当是个好人家出身。择婿之事关乎终身,切不可贪图相貌,违逆父母,一意孤行才是。”   说罢,他不管我,只让药童将人抬进医馆,一边走一边摇头嘀咕:“好好的女子,找什么人不好,偏要找个霄小……”   ——   李郎中的医技很是不错。   他亲手为太上皇清理创口,上了药,而后,将他安顿在里医馆里。   从一大早折腾了半日,午后,太上皇的额头不再发热,脸色也恢复了许多。   我守在一边,看着他,只觉那千头万绪的心,这才终于平静了些。   不远处的一张榻上,一个从树上摔下来的小童正哭哭啼啼地向他母亲喊疼,闹着要吃糖。   跟那边比起来,我眼前这人显得简直乖巧。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眉宇之间再也见不到一丝忧虑。   半掩的窗外,午后的阳光有些斜,穿过树叶,落在他的枕边。   我伸手,将窗关上一些。   他的额头和脸颊皮肤光洁,最引人注目的棱角,是脖子上凸起的喉结。   此刻的他,睡得沉沉,如同婴儿般人畜无害。   但凡身边有谁想要他的性命,马上就能办到。   我呆呆地注视了好一会,觉得老天当真会作弄人。   先前,我做梦都盼着他能落到这等田地。可真到了这一日,我却已经上了他的贼船,只能救他。   恍惚之间,我又见到了我的乳母。   她坐在马车里,身边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正在离去。   我很是不舍,追着马车喊起来。   我哭着说,她走了,我夜里做噩梦的时候,该找谁?   她看着我,露出苦笑。   痴儿。她说,噩梦罢了,你日后有了枕边人,还怕噩梦么?   可并没有这样的人。她离开之后,我只能在噩梦中独自惊醒,独自蜷缩着,捱过长夜。   我想把这些话都告诉她,可她的马车却远去了,我怎么也追不上。   突然,我感觉到身上被什么扯着,心一蹦,惊醒过来。   那孩童大约已经跟着母亲回家了,病舍里只有我们二人,静悄悄的。   面前,太上皇坐了起来,正挣扎着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朝我伸着手。   四目相对,他愣住,我也愣住。   我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薄被,已经盖到了我的背上。   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他榻旁睡了过去。   我忙问:“你如何了?”   “我无事了。”他说,嗓音沙哑。   无事个屁。   我站起身,将薄被盖在他的身上。而后,从旁边的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   “饿么?”我问,“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说罢,我转身便要离开。   他却扯住了我的袖子。   “你方才在梦里哭了。”他说。   我说:“没有。”   他指了指我的脸:“有。”   我抬手摸去,这才发现,眼角和脸颊上湿湿的。   我连忙抬手,一边用袖子把脸擦干净一边对他说:“你且躺着,好好待在此处,莫乱动。”   说罢,我朝病舍外走去。   这医馆有庖厨,锅里有一些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我舀出两碗,端回病舍,只见他并没有好好躺着,仍坐在那里,似乎在找着什么。   见我回来,他问道:“我的宝剑何在?”   “被郎中收走了。”   “收走了?”他皱眉。   我端来一张小案,放在榻上,然后,将两碗粥放在上面。   “这是医馆,”我说,“郎中最见不得这等凶物,若不交给他保管,你就进不来了。”   他还要再说话,我继续道:“还有你那匹马,看着应该是西域的良驹?我用它向农人换了牛车,现在那牛车也归医馆了,抵你的药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医馆(下)   对于那匹马,他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只“嗯”一声,却道:“郎中何时才能把剑还我?”   “他说何时离开,何时就还你。”我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何事?”   “我们如今已是身无分文。”我说,“若是离开这医馆,我们就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   他的目光定了定。   我想,他大约从没遇到过真正身无分文的时候,对此毫无警惕。   沉吟片刻,他看着我:“你的意思……”   “你那宝剑看着值钱得很,不如……”   “不可。”他断然拒绝。   我耐心道:“我想过了,你我可去弄一身破旧些布衣,扮作寻常村人上路,免得引人注目。只要做得严谨些,可躲过追兵的眼线。你那宝剑,我看能换不少钱。若你实在觉得不能少了防身兵器,可去买一把寻常些的替代,也费不了几个钱……”   “我说不可便是不可。”他说,“此事,我会解决,你不必操心。”   我狐疑地看着他,想问他打算如何解决。   是直接到官府去,告诉他们他是太上皇?还是凭着这张脸到大街上去卖艺?   又想了想,我觉得至少第一条路他走不了。   毕竟他一只手暂且废了,没有人会相信这样落魄的人是太上皇。   正说话间,李郎中来了。   “郎君醒了?”他看着太上皇,似乎对这病人恢复得如此之快很是诧异。   李郎中探了探他的额头,又给他把脉,还听了心跳,看了眼白舌苔。   “郎君这等体魄,确是少有的好。”最终,他感慨道,“若是好好走正道,也不至于会送到老夫这医馆里来。”   太上皇眉梢微动,随即将目光扫向我。   我撇开眼睛,望向房梁。   李郎中又嘀嘀咕咕一阵,让药童将熬好的药端到他面前。   “用了膳之后,这药也就不烫了。”他说,“整晚服尽,夜里还有。”   “多谢先生。”太上皇道。   李郎中道:“你二人可在舍下住一夜,明日一早,便离开吧。老夫这医馆每日都要收治病人,可是惹不起那些追债杀人的。”   他的眉梢又动了动。   我继续望着房梁。   “在下明白。”只听他淡淡道,“多谢先生。”   李郎中走后,那目光随即转向我。   “我也是无法。”我随即解释道,“他看你的伤口,便断定出了伤你的不是等闲之辈。我总不能说你是太上皇,只好顺着他的话圆下去。我说你在京城欠了巨债,惹了不得了的仇家,被道上的人追杀至此。”   他沉吟片刻,忽而道:“那么你呢?”   “自是你的未婚妻。”我说,“出身良家,却被你拐着私定终身,抛弃父母,跟着你一道逃亡至此。”   太上皇:“……”   我眨眨眼,颇有些得意:“这也不是我本意。他一看我就说我是个好出身,还劝我回头,莫与你这等亡命之徒为伍。我不忍让他失望,只好也跟着圆了下去。”   他的嘴角微微抽了抽,思索片刻,道:“这郎中,竟能从箭伤判断出来历?”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愣了愣:“你要做什么?”   ——   虽然刚刚捡了性命回来,但他毕竟伤的是手臂,可下地走路。   用过膳吃过药之后,他让我待在病舍里歇息,自己却去了堂上。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在病舍里待了一会,见他还没回来,便走出门去看。   这医馆,黄昏之后就关门了,没有闲杂之人。   还没走到堂上,我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笑声。   在门后窥觑,出乎我意料,竟是李郎中和他坐在榻上说话。李郎中笑眯眯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满面红光。   “……万万不曾想,郎君竟是当年齐王麾下?”他叹道,“老夫当年在并州军府之中做医官做了几十年,将要告老之际,遇上乱事。老夫虽老,却也有一腔报国壮志,听闻齐王一路势如破竹且不扰百姓,便知那是个走正道的明主。若不是这腿脚实在不行了,老夫也是要投齐王麾下去的。后来,也只能劝说两个儿子去追随齐王。”   我心下诧异,没想到,这李郎中竟还有这等渊源。   “哦?”只听太上皇问道,“不知先生的两位公子,现在何处?”   “上皇移驾洛阳之后,他们就仍追随上皇,到洛阳去了。”李郎中道,“现在洛阳羽林之中,各当了小小的军吏。”   说罢,他问道:“看郎君这番履历,当年也是追随了齐王的,又生得一表人才,怎落得今日境地?老夫听说,上皇对麾下将士颇为优待,尤其是打了胜仗的。我听那位小娘子和郎君口音,都是京城人氏,更当如鱼得水才是,莫非郎君竟不曾得上皇封赏么?”   太上皇道:“封赏是有,在下也曾想留在京中,可家中出了些变故。兄长去世,侄子争产,在下不愿起许多纷扰,便抛下一切,去洛阳自谋生路。”   我听着,一时怔忡。   “哦?”只听李郎中道,“郎君在洛阳做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做做生意,挣些衣食罢了。”   “据那位小娘子所言,郎君后来还是回了京城?”   “正是。”他说,“为了回去跟她成亲。”   心头被什么戳了一下,我耳根一热,真能编。   李郎中发出会心的笑声。   “不知在下的未婚妻,如何与先生说起此事。”他好奇问道。   “小娘子说,她出身官宦之家,这婚事,家中极力反对。可她一时迷了心,看上郎君,与郎君私定终身,又跟着郎君出奔而走。”说罢,李郎中叹口气,“郎君,老夫多说一句,此事,郎君做得着实不妥。郎君当下惹了麻烦,定是要漂泊些日子的,怎好带着这么个小娘子上路,让她受苦?女子没有了名节,将来可是难了。”   我想,这李郎中脾气怪归怪,倒是个正直之人。   “可我就是喜欢他。”却听太上皇的声音一本正经,“郎中有所不知,我和她乃青梅竹马,自幼两情相悦。我放不下她,她也放不下我。便是再苦再难,我们二人也誓要在一起。”   耳根愈加热,我瞪起了眼睛。   谁要誓跟他在一起!我不在他就敢如此信口雌黄!   不要脸!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疗伤(上)   “哦?”李郎中笑起来,道,“没想到,郎君还是性情中人,也难怪那小娘子定要跟着郎君出奔,不离不弃。”   “先生见笑了。”   “只不知郎君那仇家,究竟是何人?看郎君仪表堂堂,乃正人君子,并非混迹市井惹是生非的做派,怎会欠下巨债,被人追杀?”   好家伙。我心想,这李郎中当真不甚坚定,不过谈了一会,就说这人是正人君子了,前番那宵小的论断可也是他说的。   不过提到这个,我很是有兴趣知道他要怎么圆,收住了离开的脚步,继续听下去。   太上皇沉默片刻,道:“此事,在下其实对娘子撒了谎。那些道上的人,并非因为在下欠债而来追杀,而是为了寻仇。”   我愣了一下。   “寻仇?”   “当年,在下有一位好友,共同聚义,平定乱事,打回京城。”太上皇道,“他性情刚直,急公好义,得罪了强横之人,惹下杀身之祸。在下为他寻仇,但终究有所顾忌,无法将那作恶之人斩草除根,反被他们追杀,只能离开京城。”   “哦?”李郎中问,“不知是何顾忌?”   “在下有十分重要的人,被他们掌握在手中。”   李郎中沉吟片刻,道:“想来,郎君不肯将此事告诉娘子,怕是因为此事亦与娘子牵扯重大。”   太上皇没有否认,道:“此事,还请先生为在下保密。”   “郎君放心,自当如此。”   我站在门后,一时有些迷惑。   他说的这些,显然是半真半假,真话谎话掺着来。我这些年撒过的谎车载斗量,自诩脸皮塞城墙,可如今看来,他不遑多让。   可也正是因此,有的话,我分不出真假来,比如最后说的这个。   重要的人被仇家掌握在了手中。   他的仇家,我闭着眼也能说出好些,可他说的那对他很是那重要的人,是谁?   当然,这大概就是编的。   我心想,信他的才有鬼了。   正琢磨着,里头的李郎中朝这边唤了一声:“阿善,来添些水。”   不远处的庖厨里,有人应了一声:“就来了就来了!”   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连忙走开。   ——   这番长谈,持续了许久。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他才回到了病舍里。   出乎我的意料,跟着他一起来的,除了李郎中之外,还有两个药童。   进门之后,李郎中就让药童将榻上和案上的东西收拾了,大有让我们搬走的意思。   “这是病舍,娘子和许郎乃老夫的贵客,自不可住在此处。”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后院里有厢房,娘子和许郎不弃,便住到那里去。”   我讶然,看向太上皇。   他神色平静,显然已经答应过了。   许郎……   这姓,显然是用了他母亲许昭容的。   “先生不必如此麻烦。”我收回目光,客气道,“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病舍也无别人,歇宿一夜也就好了。”   李郎中摆摆手:“歇宿一夜怎么够?郎君这伤,说重不重,可匆忙上路终究勉强。老夫方才与许郎商议过了,就在舍下养一养。许郎这体魄结实,想来过个两三日,那伤口就可稳当些,上路无妨。”   我心中一动,自然没有异议。毕竟他刚受了伤,明日就赶路,不但对养伤不利,若遇到追兵更是大麻烦。且待在这医馆里,可暂时不用操心食宿,省了一大块麻烦。   没想道,他不过去找李郎中套了套近乎,竟能套到这等好处。   当年也没见他嘴这么甜过……   “多谢先生。”我说。   李郎中随即带我们到后院去。   看到他说的厢房,我又怔了怔。   这里只有一间屋子,显然平时是用来放杂物的,靠墙的地方有几张木板。   而里面的卧具,只有一张床。   我向李郎中问道:“先生这后院里,只有一间厢房?”   “正是。”他说,“别的屋子不是装满了药材就是装满了杂物,只有这么一间还算空。老夫这里平日有了客人,收拾收拾便可作待客之用。郎君和娘子虽未曾成婚,不过你二人既已定下终身,又是青梅竹马,定然已经熟悉至极。那么这些小节,便也莫去计较了。”   谁说熟悉至极?   我的脸上冒着热气,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被太上皇打断。   “多谢先生。”他拱手道。   李郎中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头。   待李郎中离去,我随即瞪向太上皇。   “李郎中这医馆是祖上传下的,那病舍里,每张榻都死过不止一个人。”他随即道,“病舍,外头的大街,以及这厢房,你可选一个地方过夜。”   我:“……”   “真的?”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不理我,径直走入厢房之中。   这厢房,陈设可谓简陋,不过那床倒是大得很,躺下三人也绰绰有余。李郎中已经让人将被褥铺了上去,统共就一张薄被。还有两个枕头,并排放着。   正当我琢磨着今夜这床该如何躺,却见太上皇正将靠在墙上的木板搬下来。   我唯恐他臂上的伤口裂开,忙上前从他手中接过。   “你要做什么?”我问。   “铺地上。”他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哂然。   其实,我方才就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毕竟是个病人,养伤是当下我和他面前的头等大事,论理,他该睡床上,我睡地上。   不料,他竟是这般自觉。   既然他提出了……   “那不好。”我假惺惺客气道,“你有伤,怎可睡在地上。”   “出门在外,哪里有许多讲究。”   心中一喜,我决定来个三辞三让,道:“这次可与从前不一样,地上寒凉,你本就有伤,再着了凉如何是好……”   话没说完,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两个药童又走了进来。   年长些的行了个礼,道:“先生说,这屋子小,些许杂物放在此处碍事,让我等都搬走。”   说罢,他们就从我和太上皇手中将木板接了过去。   我看着他们将木板通通抬走,不由地看向太上皇。   他也看着我。   屋子里陷入安静。   当我再度心思复杂地看向那张床,只听他说:“你睡里侧,我睡外侧。就这么定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疗伤(下)   李郎中大约是十分喜欢太上皇,用了膳之后,留他在堂上继续闲聊。   我无事可做,先回屋去歇息。   医馆中有澡房,可供洗漱。我冲洗一番,将身上的汗腻和尘土都洗净。可惜孑然一身,连换洗的衣裳也没有,洗好之后,只得原样再穿上。   我坐在房里,一边用药童送来的篦子篦着头发,一边怀念我那遗落在客舍里的家当。   那几只箱子里,可是我积攒了两三年的不义之财。   大约是天道轮回,来得歪,去得也歪。我万万没想到,还没捂热,它们就没了。   也许,兄长将它们带出去了。心中侥幸地想。   念头起来,随即被我打消。   兄长自己能安然无恙便已经是无量寿福,断不能这般贪心。与兄长的性命比起来,那些钱财无足挂齿。   可纵然这般想,我还是觉得肉疼,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气?”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转头看去,是太上皇进门来了。   “你与李郎中说完话了?”我问。   他“嗯”一声,道:“他为我换了药,说我要多歇息,就让我回来了。”   倒是听话。   我心里想着,未几,目光落在他的腰上。   那柄宝剑,他竟是要了回来。   说来,这剑很是朴实无华,一点惹眼的装饰都没有,一看就不是贵胄子弟们平日里佩在腰间炫耀的那些所谓名器。不过纵然是我这种对兵器不甚了解的人,也能知道它并非凡品,因为昨夜交战之时,我亲眼瞥见那些刺客的兵器被它斩出火花,甚至还有被它削断的,而它连一个缺口也不见。   “这剑是什么来历?”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你片刻也不肯离身。”   他沉默片刻,道:“这是我学剑时,杜先生赠的。”   我怔了怔,“哦”一声。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对于我们而言,无论对过去如何坦承过,杜行楷仍然是绕不开的刺。   ——孤走到他跟前,他将孤错认成了杜行楷,一把扯住孤的衣角,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你满意了么云云。他那时眼睛泛红,目中全是杀气,孤吓得一动不敢动。还是他身边的侍从跑进来,将他的手掰开,孤这才得以脱身……   蓦地,我想起了景珑对我提过的这件事。   忽然,他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   “我说过,我不曾因为杜先生的事怨过你父亲,更不曾怨过你。”   那目光很是认真。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说实话,我并不想谈这件事。因为它总是伴随着许多不堪的回忆。   不过他既然提起了,我也不打算回避。   我看着手上篦子,手指拨弄着上面的齿,发出细密的轻响。   “这话你说过了。”我停了停,道,“杜先生也一直盼着你能登上大位,是么?”   “正是。”   “那么你呢?”我问,“你当年说你想当上皇帝,那也是实话么?”   我知道我没有把话说全。   我其实想问,你当年说接近我的初衷是为了当上皇帝,那也是实话么?   但我知道,谈这个早已经没有了意义,只会徒增烦恼。   “是实话。”他说,“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方才心中生出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希翼,瞬间掐灭。   “你说先帝一直想要杀你。”我说,“你何以知晓他要杀你?”   “因为他已经下过手。”他淡淡道,“只不过不曾成功,被杀的是我母亲。”   我愣住。   “你母亲是先帝所杀?”我问,“怎么杀?”   “毒杀。”他说,“那年中秋,先帝派了身边的内侍,到同春园来赐宴。既是御赐菜肴,自是不敢不用。恰好我那日肠胃不适,母亲不让我食用那油腻之物,便自己先用了。当夜,她就口吐白沫,天不亮就去了。宫中的人,无一人敢出声,只说她是患了急病,暴毙而亡。可无人能瞒我。因为是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束手无策看着她咽气。”   他说得很是平静,仿佛在谈一些遥远的事。   “因为这个,杜先生才给先帝去了匿名信,以父皇遗诏相要挟。”停顿片刻,他继续道,“后来的事,你都已经知道。我唯有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甚至于登上大位,才能保命。否则迟早有一日,我也会悄无声息死在同春园里。”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若我不曾记错,许昭容离世之时,他大约还不到五岁。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八岁。他遭遇变故的年纪,比我还小。   而我身边尚且有兄长和父亲这般至亲陪着,他则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一个五岁的幼童,不仅要承受丧母之痛,还要独自面对无尽的孤独和恐惧。便是同样遭遇过丧母之痛的我,也很难想象自己能不能面对这些。   手掌有些疼。那篦子方才被我握得有些紧,细齿扎进了肉里。   “若不是我问起,你也不会与我说这些,对么?”过了一会,我低低道。   “我不曾告诉过你的事有许多。”他说,“我也说过,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瞒你。”   我抬眼。   只见他的双眸目光直直看着我,似乎比旁边的灯盏还要明亮。   我轻轻咬了咬唇。   “我问你什么,你都不瞒我?”   “正是。”   “琅琊王说,当年你对我说开之后,他曾去看过你,遇到你酩酊大醉。”我说,“你将他错认成了杜先生,又哭又闹,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可有此事?”   他愣住,那目光闪了闪。   “绝无此事。”他傲然昂着头,正色道,“我从不醉酒,更不会酒后哭闹。”   我不放过,道:“你说的她是谁?”   “既是琅琊王说的,你该问他去才能知晓。”说罢,他倏而盯着我,目光深深,“琅琊王为何与你说这些?看来,你们二人交往甚深?”   我一愣,也傲然昂着头。   “正是。”我说,“琅琊王有什么不好?他与我自幼相识,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骗我,生得又好看,我可喜欢他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旧衣(上)   他看着我,目光依旧深邃。   “撒谎。”他说。   我冷笑一声,道:“我为何撒谎,说话不合你的意就是撒谎?”   他没说话,忽然,那只没受伤的手抬起来,一把按住了我的脖子,而后,那整个人压了上来。   不得不说,虽然他废了一只手,可就算剩下一只手,气力也比我大得多。并且他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总是这般突然,让人一点防备的机会也没有。   那吻狠狠封在我的唇上,仿佛要将我的呼吸夺走,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用力推他,却纹丝不动,好一会,他才放开我。   凉风透来,唇上火辣辣的。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瞪着他。   他目光灼灼,手仍固在我的脑后。   “你喜欢谁?”他声音低哑。   脸上和脖子上,好像要被烤熟了一样。   “反正不喜欢你。”我坚定地说,可惜声如蚊蚋,几乎被剧烈的心跳声吞没。   话音才落,他又压了上来。   我支撑不住,一个趔趄,他顺势将我压在了地上。   这一次,他并不像先前那样的用力和激烈。他虽压着我,却支着胳膊,没有让我难受。那吻很长,不再像方才那样吮着我的嘴唇生疼,而是放慢了许多,试探着,流连缱绻。   我的手仍抵在他的肩上,却觉得思绪在那温热之间有一瞬的迷失。   它既陌生又熟悉,让我想起了许久之前,那宫学的小楼里。   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之声,它们咚咚地响,就像从前,我们每次在一起一样。   许久,他松开我,支起身来。   那面容在上方,离得太近,以至于看不清上面的任何情绪。双眸黝黑而深沉,起伏的热气,在颊边烘着红晕。   “今晨,我听到你唤我子烨。”他说。   我怔了怔,心似乎被什么拽了一下。   妖孽。我心想,他果然听见了。   “我没有。”我即刻否认,“你听错了。”   他没答话,仍注视着我。   “阿黛,”他说,“我们回到从前那样,好么?”   那声音沉厚,撩在耳朵深处,痒痒的。   我承认,这妖孽确是尤物。   他使尽解数与我斗智斗勇,只为攻破我那修炼已久的道心。   我也注视着他,唇角弯了弯。   “你先告诉我,琅琊王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眉梢一动,正要说话,突然,房门被推开。   “许郎,吃药……”一名药童端着药碗进来。   见到地上的我们,他愣住。   我们也愣住。   “我……”他的脸登时通红,忙把药放在一旁的案上,“你们慢用……”   说罢,他慌慌张张地转身而去。   留下我们二人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少顷,太上皇忽而松手,支撑着站起身来。   “今夜,我睡病舍里。”他说罢,没有看我,朝门外走去。   才出门,又走回来,把案上的那碗药一起带走。   我怔怔地看着门外。夜风吹来,脸上的烧热仍丝丝地冒着。   方才的一切,似风云雷雨,在脑海之中混沌交织。   我早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他如何回答,我都只会更坚定地拒绝。   我要让他明白,我早不是那个会轻易相信他、他给点甜头就一门心思追着他跑的阿黛。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回到过去。   我要看到他脸上挫败的神色,让他知道他纵然已经拥有了天下,也并非什么东西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这天杀的!   他竟然不给我机会!   ——   他说到做到,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锁上门,躺在榻上,想着各种各样的事。不过终究是昨夜以来事情太多太累,辗转反侧了一会,我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我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到了堂上,我愣了愣。只见虽然天才亮,这医馆却已经忙碌起来。好些人聚在堂前,抓药的抓药,治病的治病。   有昨夜喝醉酒摔跤的,有吃了坏东西腹泻整晚来求药的,有小孩高烧不退的,还有求李郎中到家里去看病的。   李郎中却是个不温不火的性子,一边给人把着脉,挥挥手:“你看老夫这里里外外有多少人,去了你家,别人怎么办?先等一等,忙完再过去。”   两个药童,一个在李郎中身边帮忙,一个在药柜忙碌着,也都是分不开身来。   我去病舍里看,里面躺着几个病人,却不见太上皇。到处转也不见他。   心中倏而有些着慌。   这人莫不是把我丢在这里,自己回洛阳去了?   我忙转回堂上去,想问问李郎中,一抬眼,却发现一人从药柜里面站起身来。   他将手里的药放在小秤里,而后,看了看台上的药单,继续找药。   药柜外,围着好些人,有的是来抓药的,手里拿着药单。有些则显然是走过路过来看看热闹的闲人,还有附近的街坊。   我忽然明白了这堂上为何这般热闹,嘈杂声都传到了后院。   “阿善,”一人笑道,“你们这里何时来了个这般俊俏的郎君?也是来做药童的么?”   “许郎可不是药童。”阿善一边称着药,一边老实答道,“他也是病人,见我等实在忙碌,这才来帮忙的。”   众人了然,纷纷称赞,又叽叽喳喳说起来。   有人夸他热心,有人夸他俊俏,还有人打听他是哪里人,手臂怎么伤的。   “许郎可曾婚配?我家侄女年方二八,尚未婚配,你给我做个侄女婿如何?”   众人皆笑,愈加热切起来。   有人嚷道:“许郎你切不可听他的,来看我家。我外甥女比他侄女好看多了,还会织布……”   “织布有什么稀奇,说得哪家女子不会织似的。再说了,娶妻娶贤,好看顶什么用?我家不但会织布,还有一手好绣工,十里八乡谁人不夸?”   我站在他们身后听着,心想,这妖孽,又祸害良家妇女了。   不过任凭那些人如何说得热闹,也只有药童阿善时不时答上两句,太上皇则始终像个哑巴一样,只顾拣药。   正在此时,他再度起身,将手里的药放在药柜上。   不期然间,四目相遇。   他看到我,眉间动了动:“你怎来了?”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我。 第一百二十章 旧衣(下)   莫名的,我竟是有些不自在,只道:“无事可做,就来这里看看。”   他转头,对阿善交代了两句,而后,从柜台后面出来。   “跟我来。”他说罢,拉着我的手便走。   周围的目光随即变得暧昧,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后面又议论一片。   “……那是谁?”   “怪不得不出声,原来有娘子了啊……”有人失望道。   出了前堂之后,终于清静了些。   我抽回手:“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去用早膳。”他看我一眼,“你不饿?”   我这才发现,自己确实饿了。一早起来,我光顾着找他,水米未进。   庖厨里,灶上的锅还是热的,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有些粥和炊饼。   我盛了一碗粥,取了一块炊饼,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坐下来。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我边上。   我吃了两口,看向他。   只见他望着墙头,似乎在欣赏那光秃秃的天空。   谁也没出声,只有屋檐上的麻雀在聒噪。   “你怎到堂上帮忙去了?”少顷,终于还是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郎中忙碌得很,天不亮,外头就有人来求医了。”他说,“我在病舍里,看着他忙来忙去,总不能干坐着。”   我看了看他的手臂,道:“你的伤如何了。”   “好了些。”他说,“李郎中换过药了。”   鉴于此人一向倔强,我对他所谓的好了些并不全信。不过看他气色,已然是恢复如常。想来,昨夜他在病舍里歇息得不差……   想到昨夜,我的耳根又暗自烧灼起来。   我和他,如今似有一种奇妙的默契。无论先前发生了什么,只要不提起,我们便可像没事人一样。   虽然那一幕幕,至今还在我脑子里转着,无论如何赶不走。   很快,我知道并不是谁都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快吃完的时候,昨夜闯到我们屋子里的那名药童走了过来。他看我们一眼,脸上红红的,快步走过来,径直将手里的衣服塞到太上皇怀里。   “这是先生让我给你的。”他说罢,好像怕被抓住一样,转身跑开了。   我看了看那些衣裳,讶然。   “这是什么?”   “我没有换洗衣裳,对养伤不利。”他说,“李郎中说,他的两个儿子有旧衣留在此处,我可暂且用着。”   我了然,看了看那些衣裳,来了兴致。   “你站起来。”我说,“且比一比。”   很快,我就发现这些衣裳不尽如人意。李郎中这两个儿子,身量普通,而太上皇着实个子太高。就算只是比一比,也能看出来袖子短了一截,裤腿也只到脚踝。   他倒是无所谓,道:“无妨,这些衣裳只做换洗之用罢了,我们不会在此处逗留多久,不穿出去便是。”   我想了想,摇头:“可你我终究也要上路,还不知要走多久,难道也一直只穿这一身?再说了,你我身上这衣裳,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打扮,你臂上的绷带也要遮起来,不能让人看出你受了伤。故而我们还须得找一身能掩人耳目的衣裳才是。”   他看着我:“如何找?”   “我昨日打听过了,这街上就有成衣铺。”   他说:“可你我身无分文。”   我说:“那是你,不是我。”   他愣了愣。   我看着他的脸,道:“还有一事,吕均说你时常微服外出,如何微服?就大大方方露着这张脸出去么?”   ——   我确实不算身无分文,因为纵然细软行囊都遗失了,我还有头上的首饰。   虽然当初为了出门方便,我戴的都不是繁复之物,两根绾头发的小银钗,应当能当钱使。还有一支镶玉的金钗。是宫中之物,无论用工用料都是上乘,价钱当是不低。   昨日,我就已经想好了。   这一路去洛阳,我们最好打扮成寻常乡人的模样。所以,置办一身行头,是势在必行。   而我确实没有估计错,对于如何不让人看到那张太过张扬的脸,太上皇亦是有独到之法。   他进了庖厨一趟,出来之后,我看到他的脸,愣了愣。他显然用锅底灰抹了一遍,不但肤色变黑了,眉毛的形状也变了。   不过,大约是因为没有镜子的关系,他画得不均匀,全是破绽。   我的嘴角抽了抽,忍着笑。   “不好?”他摸了摸脸,问道。   那手指摸上去,脸上又多了三道黑杠。   “你那所谓的微服,就是这样?”我说,“只用这锅底灰来遮掩?”   “甚少。”他说,“平日里,戴上假须,一般人也就认不出来了。当下什么也没有,也只得如此。”   我无奈道:“进去,我帮你。”   他在庖厨的禾草堆上坐下,我刮了些锅底灰在碗里,也坐下。   这活计,跟化妆敷粉也差不多,要诀只在抹匀上。只是这锅底灰到底不似铅粉那般细腻,涂上去总有违和之处。不过在这等小城里,街上少不得头脸黧黑的乡人,若戴着草笠之类的遮掩遮掩,倒也不会有什么人细看。   要是这张脸生得没那么好看就省事多了。   还有这皮肤。我的手指触在那脸上的时候,心想,滑滑的……   “弄完了么?”他忽而问道。   “没有。”我说着,将手指沾上更多的锅灰,下狠心将他的两道眉毛又涂浓了些。   李郎中对他这易容之举倒是没有什么异议,还好心借给了我们两顶草笠。戴在头上的时候,不但能遮蔽些面容,还能与那些进城赶集的乡人混在一起。   小县城的好处,便是所有铺子都在一条街上。   没走多久,我就看到了成衣铺。   我那两根银钗虽然小,但成色不错,店主人掂了掂,便让我们去挑东西。   出门在外,女装到底不便,我给自己找了两身男装,在身上比了比,还算合身。   太上皇却不一样。   怨不得李郎中的儿子们衣裳不合适,他这身量,连成衣铺里也少有合适的。店主人翻了许久,才翻出一套来。   “也不知到底合适不合适。”他指指一角的布帘,“郎君还是到那边试一试才好。”   我谢了他,让太上皇去换衣服。   可他进去之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出来。   我有些不耐烦,凑到布帘外,问道:“出了何事?”   他又在里面窸窸窣窣忙碌片刻,终于答话,声音有些无奈:“我的伤手动不了,穿不上去。”   我愣了愣。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长疤(上)   正要问话,外头店主人往这边道:“郎君,换好了么?这边还有客人要试衣。”   我只得让店主人稍等,而后,对里面道:“我进去帮你?”   少顷,他在里面“嗯”一声。   我撩开帘子走进去,目光定了定。   他垂着那只伤手,已经穿好了里衣,外衣则披在肩上,正费力地拉到另一边来。无论衣袴,所谓的穿好,皆不过勉强。穿得歪歪扭扭,系带随意绑着。一看就知道,那是一边手伤了的缘故。   “李郎中说这手三日之内万不能动。”他随即解释道,“不然伤口裂开,恢复更慢。”   他能够如此自觉,倒是好事。   我“嗯”一声,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那敞开的胸口收回。   虽然我知道他现在的身形比从前长开了许多,可远观是一回事,近看又是一回事。   胸膛似乎也厚了,鼓起的肌肉在衣领下若隐若现,教人忍不住遐想。   ——你说,他那衣服底下是什么样子?   明玉嗑着瓜子两眼放光跟我说的话,似浮在耳边。   我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压下去,道:“你背过身去。”   “为何?”他问。   “自是帮你整理整理。”我说,“你看你把里衣穿成了什么样子。”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没有反对,依言背过身去。   我先将他那穿了一半的外衣脱了,放到一边,然后,从很后面扯开他里衣的衣带。   这衣裳穿得着实马虎,衣襟边上两根系带,一里一外,他只系了外面的。他的背很宽,我张开手伸到前面去的时候,就像要搂着他一样。   呼吸微微窒住。   我让他背过身,不过是为了不去看他敞开衣裳的样子,没想到,顾此失彼。   正当我心猿意马,忽然,我看到了他的肩膀上,有一道疤。   我的手停住,倏而想起他说过,自己以前受过别的伤。好奇之下,我瞥了瞥他的后脑勺,将里衣的布料撩起来。   下一瞬,我睁大了眼睛。   那背上,几道长疤从肩上贯穿到腰下,虽然已经愈合了,但仍旧触目惊心。再仔细看,还有更浅的,只是恢复得好一些,与周围肤色有别,泛着白。   从前,我见过他的背。无论是在第一次在宫学的梅园里撞见他,还是我们后来的亲密相处,我都确信,他的身上没有这样的疤。它们只会是这几年出现的。   “这疤是怎么来的?”我问道。   他回头看了看我,随即将里衣拉下。   “自是从前征战留下的。”他说。   “撒谎。”我说,“这是鞭伤。我家从前有个家奴行为不端,受了家法,背上的鞭伤就是这样的。”说着,我有些生气,“你说过再不骗我。”   他看我一眼,有些无奈。   “你要我就在这里说么?”他低低道,“外头还有人等着。”   我犹豫片刻,只得继续将他的衣裳整理好,系上衣带。   心中的那点蠢蠢欲动的苗头早已经被浇灭,我的动作麻利起来,三下五除二就为他换上了衣裳。   幸好,刚刚合适。   走出去的时候,店主人将他打量打量,啧啧称赞:“这衣裳小人屯了许久也卖不出去,幸好今日于得了郎君。郎君这身量属实了得,又高又健壮,啧啧……”   我没心思多话,让他再取一身同样尺寸的,连着我的衣裳一起包了,回医馆去。   医馆里,已经不似早晨那般忙碌。阿善在看药铺,阿成跟在李郎中病舍里给人看病。我们不扰他,径直去了后院。   关上门之后,我看着他,道:“说吧,这鞭伤哪里来的,何时受的。”   “好几年前了。”他说,“当年离京就国之前。”   我的目光定住。   “离京就国之前。”我重复着,又问道,“是在见我之前,还是见我之后?”   他沉默片刻,道:“见你之前。”   心中一沉。   我知道,他是个亲王。能在他身上用鞭刑的,只有……   “是先帝,”我的心砰砰撞着,“还是……”   “不是。”他说,“是杜先生。用的是我母亲给他的鞭子。”   我愣住。   他在茵席上坐下来,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而后,他看向我:“这事有些长,你站着听还是坐着听?”   我旋即在他对面坐下。   他喝一口水,道:“我母亲去世前,就已经时常担忧先帝不知何时会要了我的性命,郁郁寡欢。为此,她将我父皇留在她那里的一根马鞭交给了杜先生,求他务必将我好好教导,若我不听教诲或做出任何危及自身之事,都可用此鞭惩罚,让我牢记。杜先生一向爱护我,没有责罚过我,更没有用过这鞭子。”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我,声音平静而沉厚:“除了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我看着他,只觉手心起了一层汗腻。   “你没跟我说过他也知道这事。”我问,“是在我父亲查到之前,还是之后?”   “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他说,“你可还记得,我有一次不告而别,消失了三日。回来之后,我告诉你,杜先生病了,我去扶风探望他。”   我自是记得,微微颔首。   “他托病将我唤去,就是为了此事。”他缓缓道,“那时,他已经觉察到了朝中风向不对,故而告病回了老家。不过也是那时候,察觉了你和我的事。杜先生在我的王府之中安排了不少属官,我每日起居行止,他们都看在眼里。杜先生赋闲时查看了我的起居录,发觉端倪,便让人尾随,终是查到了你我之事。”   我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杜行楷恰好被先帝提拔入朝,不能继续教导他。   所以,他入了宫学。   “后来呢?”我问。   “杜先生让我与你断了,我答应下来,但我并未遵守。”他说,“那时,我想着只要时机到了,我们成婚,杜先生还是会接受。可后面的事态,并不如意。一天夜里,杜先生突然来到王府里。他问我,是不是还不曾与你断了。我不曾料到,他对你父亲深恶痛绝,无论我如何解释,也要我即刻与你断了。也是那一次,他将我母亲的鞭子取来,狠狠抽了我。”   我看着他,怔怔的。   “我更不曾想到。第二日,杜先生就下了狱。自那之后,我便与他天人永隔。” 第一百二十章 长疤(下)   眼眶涩涩的,我没有说话。   当年的事,我每次探究,都会发现一些更难受的真相。   哪怕后来的结果,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但无论如何,我并不想沉溺于那脆弱的伤感之中。   指甲掐了掐手心,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   “杜先生并不觉得你与我成婚对你有好处,是么?”我问。   他没有否认。   “在他看来,上官家是先帝死忠,亦是我的死敌。你父亲不但不会允许你我的婚事,还会为了再度夺回先帝的恩宠,而加倍迫害于我。”他说着,露出一丝苦笑,“后来之事,证明杜先生确有先见之明。在拆散你我上面,他与杜先生乃志同道合。只是杜先生没想到,你父亲并不曾迫害我,只是先一步找到我,让我离开你。条件是他能给杜先生一个痛快。”   ——父亲在那时就已经看出来,子烨并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无论成败,伴随他的必也是腥风血雨。父亲只愿你这辈子平安顺遂,不愿你因为这样的夫婿,遭遇性命之忧。阿黛,我和父亲都知你甚深。如果只是子烨离开京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你也不会放下执念。能让你死心的唯一办法,便是子烨亲自出手,将你二人之事了结……   兄长对我说过的话,浮起在心头。 更多免费小说关注公众号:阿;乐·资·源·库   如果说当初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那么现在,便只剩下了怅然的迷茫。   往事,给我们各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只不过,他的在背上,我的在心上。   谁也没有说话。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也看着我。   窗开着,天光漏进来,映着他的眼睛,幽黑的瞳仁上似覆着一层光膜。   “你……”我张张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伤疤还疼么?”   “早不疼了。”他说。   我颔首,道:“你坐过来。”   他愣了一下:“为何?”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他没多言,起身,坐到了我的面前。   “背过身去。”我说。   他露出讶色:“为何?”   我瞪起眼。   他随即背了过去。   我低声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多想。”   他“嗯”一声。   我靠上前去,将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而后,眼泪水如涌泉一般淌了出来。   那脊背很是宽阔坚实,透着温热。   味道干净而熟悉,一如从前。   我越哭越厉害,手紧紧地攥着他背上的布料,气息压得心肝抽疼。   这一回,我哭了许久。   扪心自问,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为哪一桩而哭。只觉得心头积压了太多的东西,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将它们都倒出来。   他一直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由着我摆布。   等我渐渐平息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他那身崭新的衣裳上面已经狼藉一片。   我松开手,他转回头来。   “我……”我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抽着气,说,“我说了……我不是为了你……”   他看着我,目光深深。   “我知道。”   说罢,他起身,走了出去。   未几,他又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条洗过的巾子。   他仍不说话,只递给我。   我看他一眼,接过来。   这巾子大约是泡过了井水,凉凉的。   他再度在我面前坐下。   “还哭么?”他问。   “哭……”我说。   他不多言,继续背过身去。   ——   这天夜里,他没有去病舍里,而是特地去向李郎中重新讨了那几块木板来,铺在地上。   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油灯烧干了油,灯光熄灭的时候,我仍然没有睡着。   他也没有。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身下的木板因为他翻身而轻响。   “你睡了么?”我忽然听他问道。   我侧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   “没有。”我说。   “平日里,你也会像昨日那般做噩梦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昨日在他旁边睡过去的事。   “那不是噩梦。”我望着黑暗中的窗户,那里微微透着光,“我只是梦见了我乳母。”   他沉默片刻,道:“你乳母去世了,是么?”   “在我家出事的前一年就走了,我父亲出钱,派人厚葬了她。”我停了停,道,“可我总是忘了这个,仍然时常梦到她。”   他“嗯”一声,再度沉默。   我将目光朝地上扫了扫,试图在黑暗中分辨他的轮廓。   “你梦见过你母亲么?”我问。   “偶尔会。”他说,“不过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模样。”   那你会梦见谁?我想问。不过这也不用问,他最亲近的人是杜行楷,就像我最亲近的人是乳母一样。   “你……”我犹豫片刻,道,“你何时将我的庶母和弟妹接到洛阳去了?”   “你家出事后不久,我就找到了他们。”他说,“他们与你兄妹二人不一样。你去了女牢,你兄长流放,要救要赎皆难以下手。你的庶母和弟妹落罪之后,就被卖了。我让人将他们买走,为了不让人发觉,又几经倒手,安顿去了洛阳。”   怪不得,连秦叔也查不到蛛丝马迹。   我张张口,正要说话,只听他继续道:“之所以不曾告诉你,是因为那时我也被许多人盯着。诸皇子不但互相攻讦,亦防备所有宗室,尤其亲王。京中也形势紧张,为免节外生枝,此事便一直保密。”   这个我倒是知道的。   先帝被俘之后,朝廷很快陷入了诸皇子及大臣们的权力争斗,连后宫之中也是风声鹤唳。我身为罪人,在玉清观之中更是小心翼翼,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呢?”我追问,“你后来掌握了天下,为何不告诉我?”   相似的问题,我在得知他保下了兄长之后,也曾问过。   ——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告诉你,我骗了你么?现在你知道我骗了你,难道你就不会恨我了么?   那时,他这么回答。   “你若全告诉了我,那么我至少不会一直拿你当敌人。”我忍不住道。   “因为你还不曾脱罪,在这之前,你我当敌人才是上策。”他的声音平静,“阿黛,我并非像你想的那般手握一切,无懈可击。就算是当下,我若有所差池,仍会万劫不复。” 第一百二十三章 树荫(上)   我觉得这话颇有深藏的意味,不由地来了精神。   “怎讲?”我问。   “譬如这次刺杀。”他淡淡道,“若他们真像你想的那样,在箭头上淬了毒,当下我便不过是枯骨一具。”   原来指的是这个?   正当我琢磨着,只听他继续道:“阿黛,我这皇位在许多人眼里是抢来的。哪日我若有了万一,那么所有与我走得近的人,都会被清算。这样的事,当年已经出过一次,不可出第二次。反倒是与我为敌的人,至少能保全下来。故而这些事,我当上太上皇之后,更不该让你知道。”   “可现在,我到底是知道了。”我轻声道,“你总是会算计得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绝不违逆,是么?就连我什么时候该与你为敌,什么时候该洞悉一切,也在你的打算之中,是么?”   “是。”他说。   他回答得很是坦诚,但我高兴不起来。   “你觉得你是谁。”我讥讽道,“神算子么?”   “我若是就好了。”他说,“那样,有些事我便不会漏算。”   “哦?”我说,“譬如?”   他沉默片刻,道:“譬如,你全然不肯受我安排。”   心头动了一下,方才压着的那口气,似乎一下泻了。   那是当然的,我是谁?我可不是会受人摆布的傀儡。   我唇角弯起,撩了撩脸颊边上的头发,将头在臂弯里窝了窝。   “哦,是么。”我声音平静,“如此说来,事情到了当下这样,并非你先前设想。”   “正是。”   “我若当初听了你的,不碍你的事,你打算何时让我知道这些?”   “再过几年。”他说,“等我真正将天下坐稳,最好连北戎也灭了。”   我往枕边摸了摸,除了今天在那成衣店里顺手买的梳子,别无他物。   我拿起那梳子就朝他扔去。   黑暗中,传来梳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他“嘶”一声。   “你疯了?”他声音里带着怒气。   我说:“打到脸了么?”   “打到肩膀,伤了的那侧。”   我放下心来。   “活该。”我说罢,背过身去,“我睡了。”   ——   毕竟外头情势不明,为了防止那妖孽被追兵发现,我不许他再到前头去抛头露面。   不过李郎中忙碌得很,我们身为客人,到底不好意思无所事事袖手旁观。   我想了想,决定将后院里的事都包揽下来。   李郎中这医馆,后院里的杂活着实不少。病舍里的病人多了,后院里五六个药罐一起熬药是常事;庖厨里要常备些粥和羹汤,还有一日三餐,也要人去煮食;至于洗衣服洗床单洗绷带之类的活计,则更是不少。李郎中腿脚不好,这等杂活都是阿善和阿成两个药童去做,他们常常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如同打仗一般。   听闻我们二人要替他们干活,他们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却又有些犹豫。   “这些都是粗活,娘子郎君看着细皮嫩肉的,只怕不曾做过……”   “谁说没做过。”一直没出声的太上皇忽而道,“交给我们,你们看着便是。”   他显然比我有威信多了,二人不再多言,谢过之后,欢天喜地地去了前堂。   我看着他,有些诧异:“你果真做过粗活么?”   “不曾。”他理直气壮。   我:“……”   我早该想到,这人过得再坎坷,也一直是锦衣玉食的亲王,到哪里都有人伺候着,怎么可能会干什么粗活?   不像我,做过洗衣婢也逃过难,就算不精通也懂得如何做,那才叫真坎坷。   “如此,你歇着便是。”我认命地卷起衣袖,道,“我来做便是。”   “谁说我要歇着,”却听他道,“不会不能学么?”   我愣住。   只见他已经走到了那堆床单衣物边上,看了看,颇为认真:“如何做?你教我。”   我一直觉得,在干活方面,我是个废物。   不过今日我发现,眼前这个打下了江山的太上皇比我还废物。   李郎中为了让他的伤手恢复快些,不让他乱动,特地又加了布条,将那手臂吊在胸前。于是,就算是再细微的活,那只手也派不上用场。   除此之外,他果真什么也不懂。   做任何事,他都要跟着我,让我手把手教他,哪怕是往灶里烧火添柴。   我一度怀疑,那天夜里在破庙麻利地点起一堆篝火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不是时常在外行走么?”我狐疑道,“难道你连如何煮食都不曾学过?”   “我为何要学?”他仍理直气壮,“你见过哪个主帅要自己煮食?”   这确实是道理。我撇撇嘴角,再度在心里说了一声废物。   将庖厨里的灶都烧起来之后,我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上,开始对付那堆床单和衣物。   毕竟做过三个月的洗衣婢,对于此事,我还是有些心得。   我将一只大盆拖过来,他则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转动轱辘,将水提上来,倒到盆里。   “你要如何洗?”他问,“手搓么?”   我嗤之以鼻:“谁洗这么大堆粗布衣物用手搓。”   说罢,我将鞋脱了,绑起袴腿,走进盆里踩起来。   我穿的是新买的男子衣裳,做这等活计正是合适。他在一旁看着,目光却定住。   他看着我的脚,片刻,将视线收回。   “从前,你都这般对付?”他说。   “监工不在的时候才敢这般对付。”我说,“不然要挨鞭子。”   他注视着我,少顷,也脱了鞋,走到木盆里。   我皱眉:“这盆小了些,踩坏了怎么办,你出去。”   “这盆结实得很,怎会坏。”他说,“这些东西还有许多,你打算何时洗完?”   这话也是在理,我不多言。   天气将要入伏,只要太阳出来就热得很。   不过李郎中这院子倒是凉快。一棵高大的枣树挡住了夏日的阳光,树荫下,光似碎金。   但这盆着实是小。   我们踩着踩着,就不免会碰撞到一起。有时是我碰到他,有时是他碰到我。   两人挨得很近,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汗水的味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树荫(下)   抬眼,阳光灿灿,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的头微微低着,专注地看着脚下。汗珠透着阳光,顺着下颚流畅的线条,经过凸起的喉结,流淌向下。   我收回目光,也专注脚下。   可是随即,我的眼睛又向前瞟去。   他身上的短衣因为出汗贴在身上,袴腿高高扎着,露出修长笔直的腿。   一根布条低低系着,与市井平民一般,权作腰带。再往下,那袴腿也因为汗湿而变得贴服起来。随着踩踏的动作,布料晃动……   我忽然觉得我们当真贴得太近,耳根烧灼。   恰在此时,我听到庖厨里传来动静,似乎是水沸了,顶了锅盖。   “我去看看。”我说罢,忙逃也一般穿上鞋,跑进庖厨。   庖厨里,因为生了火而闷热异常。   可莫名的,我觉得比方才清凉多了。   处置了那沸滚的粥,我不由地将目光再瞥向窗外。   他还在那里踩着衣裳,高大的身形,在那盆里显得局促。   乍看上去,这身打扮与做粗活的庶人无异,全然没有马毬场上挥斥方遒的优雅。   可奇怪的是,就算这样,也仍然出乎意料的赏心悦目。就算胸前吊着一只手,也毫无影响。   明玉说得对,他就算穿得像个野人,那也是个能勾来一群女野人的野人。   妖孽。我腹诽着,忽而见他往这边看来,连忙收回目光,继续照料灶上的几只药炉。   柴房里的柴火足够,故而庖厨里的活,无论是熬粥还是熬药,我自忖都能对付。   不过上手之后,我才知道这医馆里的庖厨里干活不易。   那些药罐,起初还好,可是一个接一个沸起来的时候,教我很是应接不暇。灶里的火大了,须得将柴撤出来;可撤得太多,却又后继无力。唯有柴火刚刚好,时刻调整,方才能好好煎药。   正当我忙碌着,一只药罐的药汁沸出来,淌下了灶里,一阵黑烟腾起。   我忙去处置,却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   正当我手忙脚乱,一只手忽而将我拉开。   只见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麻利地将那灶里的湿柴抽出来熄灭,又拿起棍子,将剩余的柴火捅了捅。没多久,黑烟消失,药罐也恢复了平静。   我看着挡在面前的那宽阔的脊背,有些诧异,道:“你不是说你不会烧火?”   他反问:“你不是说这般简单的事,看看就会了?”   我:“……”   忙碌了好一阵,庖厨里的事终于算得对付了过去。   我看着他,那脸上的汗水淌下来,留下一道一道的黑印。就像昨日抹了锅底灰的脸没洗干净一样。   “怎么了?”见我盯着他,他伸手就往脸上摸去。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低头来。”   他把头低下,我用袖子给他脸上的黑印都擦掉。   抬起眼睛时,他看着我,目光熠熠。   “外头衣服洗好了么?”我转开头,瞥了瞥外头那只盆,强自云淡风轻,“过来帮我拧。”   虽然他只有一只手能用,但比起我这两只手来,气力仍是胜一筹。   那些床单和衣裳过了水之后,我们一人抬一边拧干,倒是很快就处置完了。   挂到晾衣绳上,仿佛贵人们外出游乐时,拉在四周的步障。   风吹来,它们飘动着,微微鼓起。阳光略有些斜,隔着床单,能看到对面颀长的身影映在上面。   他身上的衣裳干了又湿,早已经没有了新衣的样子。   李郎中交代过,他虽然健壮,却忌讳着凉,故而要是衣裳湿了,就要更衣。   等会他更衣,是不是也要我帮忙?   心又像爬了蚂蚁一般。   我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将那床单拉平整。走到边上的时候,他赫然出现。   “你怎慢吞吞的?”他问,“莫不是饿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我觉得我果真饿了。   李郎中虽然包了食宿,但他乐善好施,于是这医馆的日子也着实过得清贫。这两三日,我吃的最好的东西,是第一日晚膳的肉穈汤,那还是托了太上皇这病人的身份以及他巧舌如簧向李郎中套近乎的福。其余吃得最多的,就是炊饼和油盐稀薄的菜粥。   若是无所事事还好,今日干起活来,就算早上用了膳,那点东西也已经消失不见。   我瞥他一眼:“你怎知我饿了?”   “你从前就是这样,饿了就怠工,动也不肯动。还挑食,不爱吃的东西再饿也不肯吃。”他整理着旁边的另一面床单,道,“不然我为何总要带茶点去灞池?”   我愣了愣,只觉这是无耻污蔑。   论挑食,谁比得上他,连豆芽和荠菜都不肯吃。   正要反驳,忽然,我听到阿善的声音:“许郎在么?”   太上皇应了一声,随即走了出去。   只见阿善手里提着两只鸡,笑嘻嘻的。   “先生前阵子治好了一个病人,他们家方才送鸡过来致谢。”他说,“先生让我找人把鸡料理了,我想着,那须得出钱,多少浪费了些。又想着许郎是个在行伍里待过的,兴许懂得如何料理,特来问问。”   我向来爱吃鸡肉,方才看到这两只鸡的时候,我不由眼前一亮,觉得肚子里更饿了。而现在,我听着他的意思,竟是太上皇来杀鸡,不由哂然。   他虽拿着一把剑不离身,征战过也不假,但那是杀人不是杀鸡。   我看着那两只犹自在他手里挣扎的鸡,想也不想,随即道:“只怕不可。许郎就剩一只手能动,此事……”   “此事交与我便是。”太上皇忽而打断,“可有刀具?”   阿善眼睛一亮,笑得更高兴:“有有有!”说罢,连忙放下鸡,跑到庖厨里找来刀具,交给他。   待得阿善离开之后,我狐疑地盯着太上皇。   “你会杀鸡?”我问。   “不会。”他将那刀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目光与刀刃相映,诡异的和谐,“不过总不会比杀人还难。”   我无言以对。   “不过我只有一只手,你须帮我。”他说。   我看向那两只鸡,它们也看着我。   “你不想吃了?”   见我犹豫,他问道。   喉咙咽了一下,我狠了很心,道:“怎么帮?”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出城(上)   毕竟是斯文人,我懂得君子远庖厨的道理。吃肉和看肉是怎么做出来的,是两回事。   就算是当年在终南山里避祸,须得去山里寻些野味充饥,那杀生之事,也都是随行的太监宫人们去做。我虽然也见过他们如何宰杀活物,但并不须亲自动手。   我在庖厨里烧水,朝窗外望去,只见他在井边磨着刀。那声音一下一下,地上的两只鸡一直在咕咕叫,试图扑腾开。   没多久,太上皇喊我出去。   “水好了么?”他问。   “还在烧。”我说。   他颔首:“先把鸡杀了,你拿一只过来。”   我看了看那两只鸡,随手拿起一直。它显然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不住挣扎,我忙抓住它的翅膀。   “而后呢?”我问。   “按在地上。”他说,“而后将颈上的毛清理一片出来,让我下刀。”   我愣了愣,看向那鸡。   犹豫片刻,我将鸡放在地上,依言要给它拔毛,可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上官黛,不是说好了要杀伐果断么。就这样还想砍董裕的人头,你可真没用。心里骂了好一会,又念了一会无量寿福,我抬起头来。   “还有别的杀鸡之法么?”我可怜巴巴地问道。   他看着我,神色无奈,四下里望了望,少顷,道:“你在此处等着。”   说罢,他放下刀,往前堂走去。   没多久,他领着阿成回来。   “阿成杀过鸡,可帮我。”他对我说,“只是李郎中身边须得有人打下手,你来替他,如何?”   这自是大好,我松一口气,即刻答应。   给李郎中打下手倒也不麻烦,无非是按照他的吩咐,找东西递东西,到药柜去找阿善取药。跟杀鸡比起来,这着实是个美差。   可我仍旧心猿意马,时常趁着拿东西的机会,跑到堂后去望一眼。   院子里,那二人忙忙碌碌,似乎颇有干劲。   他真会杀鸡?我心里仍旧狐疑。   一个多时辰之后,我再回去张望,忽而闻到了一阵阵的香味。   “娘子!”阿成笑眯眯地朝我招手,“快来看,郎君快要把鸡烧好了。”   我讶然,走过去。   只见院子里,多了一堆土块,垒起来像砖窑一样。那香味,正是从里头冒出来的。   太上皇用一根木棍将土块拨开,里面露出用泥壳包起来的鸡。   阿成显然馋得很,喜滋滋地想上前取出来,却发现热气仍重,忙又跳开。   没多久,香味把李郎中和阿善也勾来了。   “郎君竟会做这个?”李郎中讶道。   “行伍中同袍教的。”太上皇答道,“做过几次。”   李郎中抚须笑道:“老夫猜着也是,这等野炊之法,行伍之人最为精通。”   没多久,那只鸡终于被取了出来,敲开泥壳,剥开里头的荷叶,露出焦黄的鸡皮,望之教人垂涎。   阿善和阿成似过节一样,忙去取了碗筷,将鸡肉分了,吃得不亦乐乎。   我也觉得好吃,跟着大快朵颐起来。片刻之后,却发现太上皇仍在吃粥,一点没有动。   “你怎不吃?”我问。   “不饿。”他低头吃着粥,淡淡道。   我放下碗,取了一根鸡腿,递给他:“吃这个。”   他却一脸嫌恶地避开:“你自己吃。”   我觉得不对,问:“你怎么了?”说着,放下鸡腿,擦了擦手,去摸他的额头。   “我无事。”他撇开头,神色清冷,“不过是吃不下。”   “为何吃不下?”我讶道。   他沉默片刻,又喝一口粥,似要将什么压下去,而后,低低道:“那些内脏,都是我掏的。”   我愣了愣,不由哂然。   这只鸡,除了太上皇之外,所有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无论众人怎么劝,他都不吃。   李郎中虽然一脸遗憾,但还是与两个药童把剩下的鸡吃得精光,而后,将另一只放到笼子里养起来。   一切收拾完之后,已是天色擦黑。   李郎中看着太上皇,道:“郎君今日莫再劳累,冲洗冲洗,换一身衣服,歇息去吧。稍后,老夫为你换药。”   太上皇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阿成如今已然成了他的拥趸,随即自告奋勇,要帮他换衣裳。   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我竟有些遗憾。   回过头来,却见李郎中看着我,意味深长。   “有一事,老夫不明,还请娘子据实相告。”他说。   “何事?”我问。   “许郎说他从军之时是个寻常小卒,连伍长也不曾当上。”他说,“可老夫看来,他无论谈吐举止或眼界见识,都比老夫那两个儿子出息多了。他们二人都能早早当上伍长,许郎怎会埋没?”   我愣了愣,干笑一声。   这确实是个问题。   那妖孽,能迷惑人的从来不仅仅是那张脸。   “行伍中的事,他甚少与我谈及。”我只好说,“只知他当年在行伍之中时,着实性情执拗,得罪了好些人,故而……”   他笑了笑,道:“娘子莫着急,老夫也是随口问问。方才,老夫见许郎竟会因为杀鸡而倒了胃口,便想起从前在军府里的事。将官乃至主帅常常出身优渥,外出行军之时,也常有兴趣与部下一道烹制食物,不过他们从不会自己宰杀活物。”   太上皇说得不错,这李郎中确实有些眼力。   我只得装作啼笑皆非的模样,叹口气:“若是那样可好了,他能挣个将官回来,我家中又怎会不许我和他的婚事?先生可切莫再取笑了。”   李郎中仍笑,摆摆手:“都是些闲言,想到什么说什么,娘子莫往心里去。”   “先生客气了。”我忙道。   他颔首,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还有一事。”他说,“今日,有官府的人来问,近来可有受了箭伤的人来求医。若有,须得速速上报。”   我心头一震。   “哦?”我装作懵懂,露出讶色,“他们可说了为何要找此人?”   “也不曾细说。”李郎中道,“只说此人极其紧要,上面到处在找。除此之外,还描述了一番样貌,说二十多岁上下,身形高大。老夫想了想,岂非就是许郎?” 第一百二十六章 出城(下)   该来的果然还是会来。   话到此处,我知道,再绕弯子就是心虚了。   “不知那些人是何时来的?”我问。   “就在黄昏,城门关了之后。”   心沉下。   “如此说来,那些人找上门了。”我看着李郎中,轻声道,“想必先生说不曾见到,将他们打发了。”   李郎中露出讶色,笑了一声。   “娘子如此镇定,难道不怕老夫其实早已经告发?”   “他如今受了伤,在这医馆之中无异笼中之鸟,他们若知道了,可径直抓人而不必有任何忌惮。”我说,“且先生要做的,定然是稳住我们,大可不必提起此事来。”   李郎中颔首,道:“老夫自忖看人还算准。这两日观察,许郎和娘子虽处处透着不一般,却绝非作恶行凶之人。你们做了什么,老夫无意打探,而那告密之事,老夫也是断然不会做的。据老夫所见,上门来的小吏是官府里缉盗的,上门告知之时,与往常拘捕盗贼一般,说一声也就走了,并不曾大张旗鼓。想来,本地官府也是接了别处的令,公事公办,并不十分上心。不过老夫也有言在前,这医馆并非封闭之所,人来人往,有人看到你二人在所难免。只怕真有那般凑巧之事,让人发现了你们,报了出去,可就不好了。”   我心中明了,随即道:“多谢先生。当下城门关了,我们也出不去。还请先生容我二人再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城门开了,自当离开。”   李郎中道:“娘子既然有数,老夫也就放心了。”   我不多言,回到房里,随即将此事告诉了太上皇。   他刚刚冲洗了一番,更了衣,正用巾子擦着湿润的发根。   听得这话,他眉头微微皱起。   “他说,是官府里缉盗的府吏?”   我点点头,道:“此地官府,不知是听命何处?”   “照理,该是听命洛阳。但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人也拿不准。”   我犹豫片刻,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虑。   “你担心,他们是跟刺客一伙的?”我问。   “不无可能。”他说。   我不语。   那天夜里,刺客门既然并不忌惮连我一起杀掉,那么现在要是找上门来,我也不能幸免。   此地离京城已经有好些天的路程,就算那些是景璘的人,景璘也远在京城,不可能在这里耳提面命。最冤枉的情形,大约就是他对谁在太上皇身边一无所知,然后在京城里得知了我的死讯,发现我这发小竟成了陪葬。   那我可真是九泉之下也不能闭眼。   “李郎中先前让我去换药。”太上皇沉吟片刻,道,“我去与他谈谈。”   说罢,他走出门去。   这次谈话,并没有多久。   很快,他就走了回来。捞起的袖子下,露出臂膀上崭新的绷带。   我说:“如何?”   “明早,李郎中要带阿善和阿成出城给人看病。”他说,“他在城中颇有人望,守卫不会为难。你我跟着他一起出城便是。”   我想了想,也只能如此,颔首。   这夜,我和他商议了好些事,都是关乎明日出城的。   那发布通缉的人,显然很是聪明,抓住了他样貌上的所有特征,光是箭伤一项,就已经十分难掩饰。虽然有李郎中做遮掩,我等也不可掉以轻心。   “城门守卫若得了令,未必会不查验就轻易放行。”我说,“我们跟着李郎中,要扮作什么人?病患家属?”   “那是你。”他说,“我扮作尸首,用草席卷了,下面放两条咸鱼。”   我愣住,只觉像在听世间最匪夷所思之事。   “扮尸首?”我瞪起眼睛,“你这个样子哪里像尸首?”   “这便要看你的能耐了。”他说,“李郎中有些油蜡和铅粉,你明日须给我涂得像一些。”   我:“……”   这一夜,我们谁也没有多话,商议完之后,各自睡去。   第二日,我醒得很早。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是睡得有些沉,我唤了一会,他才醒来。   给他妆扮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他的皮肤,竟是发着热。   心中一沉,我随即请来了李郎中。   “只怕是昨日劳累,又发汗受凉所致。”他皱眉,看着太上皇,“郎君现下觉得如何?”   “我无事。”太上皇道,“抓紧时机出城为上。”   话已至此,我也不多言,继续给他脸上涂铅粉。   我的手艺不错,照着李郎中指点,那张脸很快成了一脸灰败的死相。   “他们若来检视,你可千万不能动,也千万不能睁眼。”我叮嘱道,“务必要像个死人。”   他看我一眼,冷冷道:“我知道死人什么样。”   先前的牛车,此时也派上了用场。李郎中用草席将他卷起来,放在车板上,底下垫些稻草,将剑藏在里面。   阿善赶车,而我,披上了斩衰重孝,一路捂着脸哭。   如李郎中所言,到了城门的时候,守卫们对他颇是敬重,张口便是“先生”。   李郎中颇是和蔼,与他们寒暄起来,说他出城给人看病,还说后面牛车上的是昨日在医馆里过世的,正好顺路,送回乡里安葬。   未几,他们走了过来。   大约是因为觉得死人晦气,他们检视得很是敷衍,翻开草席看了看,闻到味道,就赶紧走开了。   我捂着脸,干嚎得愈发大声。   只听一个守卫道:“这妇人也是个苦命的,走吧,好好安葬。”   阿善谢过,赶着车,跟在李郎中的小毛驴离开了城门。   直到离开了好一段路,我才收住了哭声。回头看去,晨曦之中,那城门已经远去。   心头终于松下来,我忙将草席揭开。   只见他已经睁开了眼,骤然目光相对。   大约是因为脸上的铅粉着实过于惨白,他此时的样子颇有几分病西施的阴柔,却衬得那眼神愈加锐利。   “你觉得如何?”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发烫。   他没答话,仍盯着我,道:“你方才出城的时候,说的什么?”   我一怔,回想了一下,自己为了装得像一些,边哭边说了好些话,却不知他指的那一句。   “你听到了什么?”我问。   他冷冷道:“你说,夫君你这薄情短命的,这辈子走了下辈子也别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草屋(上)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这个记仇的。   “那又如何,”我说,“我学着滑稽戏的优人台词说的,又不是说你。”   太上皇仍冷冷看着我,正要说话,牛车忽而停下。   我听到了李郎中招呼我们的声音。   “郎君还在发热,赶路是不成的。”他说,“老夫在三里之外有一处草舍,平日里若是在外看病赶不及回城,就在草舍里落脚。郎君娘子若不弃,就在那里住两日,如何?”   这自是大好,我和太上皇相视一眼,随即连声谢过。   那草舍是个僻静的去处,前面栽着桑树,后面栽着梓树。旁边还有菜地,里面种了好些菜。   马车停下之后,阿成抓着鸡放到鸡舍里。我这才发现,他竟是把昨日剩下的那只活鸡带来了。   “屋里有粮米,阿成要到附近村子里收药,跟你们一道留下。”李郎中道。   我们谢过了李郎中,他叮嘱一番,带着阿善离开了。   这草屋,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可烧火做饭,一间可住人。   一应陈设都很是简朴,住人的屋子,只在地上铺了板子,上面铺上稻草和席子,就算是一张通铺大床。   阿成说:“平日里,我等若住在这里,就在这通铺上凑合睡一起,倒也不挤。”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大概是看我盯着那通铺盯了好一会,觉得我担心这里睡不下。   他着实多虑了。实在睡不下,有人可以睡地上。   至于太上皇,他与刚出城时还有精神挑剔我遣词用语的情形不同,现在,他躺在那铺上,一下就昏睡过去。   阿成摸摸他的额头,又给他把了把脉,皱起眉。   “怪我。”他说,“郎君昨日是累过了头,这才又发起热来。我见他昨日也没吃什么东西,养伤之时,这都是大忌。先生也是此虑,故而让我将那只鸡带来,给郎君养养身子。”   我讶然,看向门外的鸡舍。   “那不行。”我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道,“这鸡是病人送给你们的谢礼,怎好让他吃了?你拿回去,替我谢过先生,说他的心意我们领了。”   阿成忙道:“先生还说了,娘子若想让郎君快些好起来,便切莫推辞。他还给了我一些药材,让我交给娘子。”   说罢,他将一只纸包拿出来,道:“先生吩咐说,郎君这是亏了血气,这些补药和鸡一起炖了,今日就能好起来。”说罢,他却挠挠头,哂然,“可先生忘了,我不会杀鸡,娘子也不会。”   我讶然,道:“昨日,你不是帮许郎杀了鸡么?”   阿成道:“那差不多都是给许郎打下手,他让我把鸡按住我就按住,让我拔毛我就拔毛。我可不敢动刀子,杀鸡剖鸡都是许郎做的。”   我看着他,想起了昨日太上皇对着烤鸡无动于衷的样子。   “那么你今日能帮我杀鸡么?”我咬咬牙,心一横,道,“昨日帮他做了什么,今日还做什么。”   阿成愣了愣,讪讪。   “还有一事。”他挠着头,“我忘带刀了。娘子要杀鸡,不若等我去收药,顺便跟村人借把刀回来。”   我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榻上的太上皇。   他闭着眼睛,睡得不省人事。那把剑,仍放在手边。   “不必了。”我卷起袖子,“有现成的。”   ——   太上皇这一觉睡得很长。中途,我将他叫醒,让他吃了一碗鸡肉熬的药羹。   他那时额头仍烫,睁眼之后,目光却仍锐利。发现面前的是我,旋即收敛下去。   我用勺子勺了,递到他嘴边。他张口,吞了下去。   少顷,忽而想起什么,盯着碗里。   “哪里来的鸡?”他问。   “我杀的。”我淡淡道。   他露出讶色,还要再问,我不耐烦道:“你吃不吃?快吃。”   大约是因为烧得有些迷糊,他不多言,低头继续吃起来。   我一勺一勺喂着,忍不住朝他的脸上瞥去。   他的眉毛修长而英气,平日里,让人觉得威严不可逼视。而此时,他低着头,眉毛和高高的鼻梁显出了柔和的线条,和烧得有些泛红的脸颊相称,竟透出些柔弱之感。   忽然,他抬起眼来。   我收回目光,催促道:“快吃,吃了便睡,李郎中说了,你要好好休养。”   此时的他颇是听话,吃饱了之后,果真躺了下去。   不过他却似乎仍不放心,看着我。   “你把门关好,仔细听外头动静。”他说,“若是不对,即刻叫醒我。”   我说:“知道了。”   他闭上眼睛,旋即又沉沉睡去。   那药羹很是有用,他发了一身的大汗,很快退了热。   这一觉,他直到黄昏才醒来。   我正在菜地里摘菜,他走出来,看着我,露出讶色。   “你在做什么?”他问。   “给李郎中的菜地拔拔草。”我说,“顺便摘点菜做菜汤。”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菜,少顷,道:“你会做这些?”   “为何不会。”我说,“从前在山里避祸的时候就常做,又不难。”   说罢,我站起身来,看着他:“饿了么?”   他点点头。   我带着他走进庖厨里,指了指灶台上的罐子,道:“这都是你的,李郎中说,你今日就吃这个,莫再劳累受凉便是。”   他“嗯”一声,没有动,却看着我:“你先前说,鸡是你杀的?”   我点点头:“杀了一整只。有半只让阿成带回去给李郎中和阿善了,另外半只炖了你的药羹。”   他似听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吃了么?”他问。   “我不吃。”我指指锅里,道,“我吃菜汤。”   他眉梢一动,正要说话,我打断道:“还有一件事不曾告诉你。”   “何事?”   我指指柴垛上晾着的剑:“杀鸡的时候缺了刀,我见你的剑砍人时锋利得很,便借用了。不过我都洗干净了,你可看一看。”   他一愣,随即走过去。   我以为他要说我不该用那高贵的兵器杀鸡,却见他只是看了看,把剑收进了剑鞘里。   “那些内脏,也是你处置的?”他忽而问道。   我想起来那些血糊糊的东西,带着温热,被我拿在手里的感觉,只觉原本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恶心之感又翻涌起来。旋即起身,跑出门外去干呕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草屋(下)   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拍起来。   我转头,只见太上皇站在我身后。   “继续。”他说,“不然更难受。”   我不答话,又继续干呕起来。   好一会,我终于缓下来,他递过来一碗水。我看他一眼,用袖子擦了擦挂在眼角的泪水,接过来,咕咕地喝了下去。   直到用膳,我都觉得他的嘴角边带着笑影,也不知道什么事那么高兴。   “笑什么。”我忍不住道。   “没什么。”他说着,从罐子里捞起一块鸡肉,大口吃了起来。   我狐疑地看着他,心想他昨日不是也吃不下么,今日竟然就想通了,吃得那么香。   大约是发现了我的目光,他抬眼,将罐子往我面前推了推:“你也吃些。”   我端着我的菜汤扭开头:“不吃。”   我们用过膳之后,发现竟是无所事事。   太上皇四下里望了望,走出去,在屋前的石头上坐下。少顷,他回头,看向我,指了指身边的另一块石头。   我也确实无事可做,站立片刻,也走过去   这草舍,据阿成说,是李郎中置办来养老的。他不喜欢热闹,特地选了这么个离群索居的去处,最近的村子有三里路,站在门前往外望,只有无边无际的田野。   不过李郎中着实太忙碌,医馆里每日病人不断,他又着实放不下,这养老之计只得一拖再拖,直到现在也没有能好好住进来。   太阳在西边渐渐沉下,余晖映得红霞漫天。   锅里烧了些热水,那是我准备用来给两人擦身洗澡的。不过尴尬的事,这草舍着实简朴,并没有专门做出浴房来。   见我对着灶台手足无措,他走过来,问:“何事?”   “李郎中说你发了汗,务必要用温汤冲洗。”我说,“但此间没有浴房,如何冲洗?”   他说:“这有何难,到井边去冲洗便是。”   我皱眉:“那怎么行,你若着了凉怎么办?”   他说:“这般热天,连蚊子都不肯出来,着什么凉?李郎中说用温汤,便已是考虑了此事。”   说罢,他让我走开,自己拿起勺子,从锅里舀了小半桶热水,提了出去。   我知道也只好这样,并不阻止。   那水井就在屋前。虽然四周无遮无挡,但这般偏僻的地方,根本没有人来,自然也不会担心被人看到不雅。   只见太上皇提着桶,走到井边之后,将桶放在边上,便要打水。   这井没有轱辘,单手打不了水。我见状,怕他又逞强,忙走过去。   “我来。”说罢,我拿起井桶,扔下去。   这井不深,没多久,就听到了木桶落在水面的闷响。我今日打了两次水,对这事已是熟悉。操纵着井绳,等到桶里盛满了水,再拉上来。   只是用绳子提水,终究是沉,硌得手生疼。我也学会了将绳子靠在井沿上,一下一下拉上来。   这次,还不等我拉,那绳子已然一轻。看向后面,他替我扯着。   他的气力着实是比我大多了,有他帮忙,我几乎不需要出什么气力,没多久,那桶水就满了。   我试了试,不凉不烫,刚刚好。   回头看他一眼,我犹豫片刻,道:“要我帮你把衣裳脱下来么?”   他露出不屑之色,仿佛很不满我拿他当残废。   “你若不放心,可一直这么看着。”他说着,自顾地扯开衣带,“反正不是没看过。”   耳根莫名一热。说得好像我跟他逾越颇深似的。   我撇撇嘴角,转头走开。   还没走进屋子里,我就听到了外头哗哗的水声。关上门之后,那声音仍然响得很,滴滴答答地落在井边的青石地面上,很是清脆。   我忍不住回头。   那门并不十分严实,门缝有些大。   朝外头窥去,夕阳斜斜,橘金色的光照透过稀疏的树影,铺在院子里,澄澄耀眼。   井边,他长身伫立,光着臂膀,只着下袴。   他舀起一瓢水,从脖子上浇下,伤臂抬起一些,避免被水浇湿。   那水顺着他流畅的脊背往下淌去,身上的疤痕隐没在暮光之中,只余健硕的线条。   袴腿的布料,因为湿透而紧紧贴着,将笔直修长的腿勾勒得一览无遗。   啧啧。我心悦诚服地想,知道他是妖孽,可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能深切地感受到,他为何是妖孽。   一切在别人身上会显得碍眼或者不那么优雅地东西,在他这里却莫名地成了那引人入胜的好处。譬如那肌肉,长在别人身上叫武夫莽汉,长在他身上叫文武双全;譬如那布衣,穿在别人身上叫市井小民,穿在他身上叫不掩国色。   我想,就算是他臂上的绷带,明玉她们若是见了,定然也要嚷着那叫残有其美,心疼郎君。   正当我盯着他后腰下面,心想那腰带是不是系得太低的时候,突然,他转过来。   我一惊,连忙背过身。   可才转过来,我又觉得自己可笑。   上官黛,你又不是没见过,至于么?   可下一瞬,我听到了一阵更大的水声,像是他举起桶,将里面的残水都浇了下来。而后,那桶被放下,他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   我一怔,忙四下里张望,而后,坐到铺上,抓起包袱,将里面叠好的衣裳抄出来,放在膝上重新叠起。   未几,门推开。   他就这么走进来,身上湿漉漉地滴着水,湿衣裳搭在肩上。   我的目光扫去,随即从腰下收回,脸上一阵热。   “你怎么就这么进来了?”我头也不抬,只盯着手上的衣服,“地上都湿了。”   “我也想擦干了再进来,可我拧不了这衣裳。”他答道,语气平静而无辜,“你说的,李郎中交代过,不可多吹凉风。”   妖孽多作怪。   我将手上的衣裳放下,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他的湿衣裳。   那是新买的一件上衣,先前他发汗湿透了,他方才脱了之后就顺道拿来当搓澡的巾子用。我走出门去,将那湿衣裳绞干,而后,走进门来给他擦身。   但随即,我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现在阿成阿善他们都不在了,能帮他更衣的只有我。   上身好处置,擦干了将衣裳披上了事。   那……下面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求婚(上)   这个念头,不过脑海中翻腾的万千浪花之一。   我盯着自己的手。   那湿衣裳虽然拧了,但拿在手里还是有些沉。细麻的衣料,将他身上的水珠拭去,皮肤上微微发红。   纵然从前不是第一次这般近观,可我记得当年,他并不像现在这样高大。肩也宽了许多,站在我面前,像一堵肉墙。   还有那起伏的肌理,紧凑而坚实,可偏偏光滑细腻,堪比女子。呼吸从上方而来,拂在我的脸颊上,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他的锁骨下隆起的胸膛收回,只盯着自己的手,仿佛真的在擦墙。   好像被人赶着一样,我胡乱地将他身上的水珠抹净,擦完前面擦后面。正当我心猿意马地擦到他的腰上,突然,我的手被捉住。   “下面我自己来。”他低低道,说话之间,那气息似乎又更热了些,“先替我将上衣穿上。”   我愣了愣,忙将铺上的干衣取过来。   他将吊着伤臂的布条解了,放下伤臂,就着我的手,将外衣穿上。   待得系好衣带,他说:“你且出去,稍等片刻。”   我“嗯”一声,往外走去。   关上门时,我望着外头紫红的天空,深吸一口气之后,忽而回神。上官黛,你到底在慌什么?帮一个半残废收拾收拾罢了,搞得好像真的憋着什么想法似的。   我能有什么想法?   谁要对他有想法?   嘁!   天色已经将近擦黑,凉风吹来,带走了脑门和脖子上的汗气,一阵舒服。   我自己还没换衣裳。   心里嘀咕着,我在房前的石墩上坐下,托着腮,望着天空上残存的晚霞。   也不知道兄长如何了,他现在到了哪里。   我强迫自己想着这个,可琢磨来琢磨去,全然迷茫。   风吹来,几根发丝拂在脖子上,痒痒的。我撩开,心想,我该去打一盆水,等他出来了,我就进去。这里没有浴房,我又不能像他那样没廉耻地露天冲洗,也只好在屋子里脱了这身衣裳,擦一擦……   可想着这些,我又想起了他方才站在井边的模样。   脖子似乎更痒了。   身后的屋子里,似乎有些窸窣的声音,我的耳朵忍不住竖起来。   可下一瞬,我就听到了些不一样的动静,隆隆的,从原野上传来,似乎是……马蹄声?   警觉之心一下被触动,我忙站起来。   屋前的树木稀疏,我跑到一棵桑树下,张眼望去。   擦黑的天色之下,一队黑影出现在远处的道路上,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但我还是能辨认出那是一队骑兵。   心头一震,我急忙转身,猛地推开门。   他那只吊着的伤手放了下来,堪堪换上了干净的下袴,系好了腰带。我不理会他惊诧的目光,随即关上门,压低声音:“有一队人马过来了。”   光照虽黯淡,但我还是看到了那脸上的神色变化。   他随即从铺上抄起宝剑,快步走到门背上,朝外头看去。   “我们不该躲在此处。”我急道,“若被他们围了,岂非成了瓮中之鳖?”   他沉吟片刻,摇头。   “来不及了。”他说,“来的若是歹人,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而不怕打草惊蛇,定是早有准备。这屋子,应该早被人围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屋子里很暗,只能勉强看清他那近在咫尺的脸。   他一只手拿着剑,肩膀抵着门板,从缝隙里往外窥觑。   我也想看清些,凑过去,却被他拉住。   他转过来看着我,几乎与我贴着,而那只伤臂,将我护在臂弯里。   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将他的眼睛照亮,是我不曾见过的锐利和冰冷,仿佛等待着猎物的野兽。   “日后再遇到这等事,你须记着,不可轻举妄动。”他的声音沉稳,“你是昱之的人,无论来的是谁,你只消大声报上他或太后的名号,无人敢为难你。”   我瞪起眼睛:“什么日后,当下你打算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他说着,将宝剑抽出半截,看了看,“我自有办法。”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过来,他打算杀出去。   这些人若非善类,那么此来不会是为了捉拿他,而是取他性命。既然如此,与束手就擒相较,他选择奋死一搏。   心砰砰跳着,我一把抓住他那握剑的手。   “你挟了我,一起杀出去。”我说。   他愣了愣。   “你也说了,我是圣上和太后的人,报上名号,便不会有人敢为难我。”我说,“如此,我就是你手中的人质。你挟了我,尚有一线生机,且不比起莽撞冲杀白白送命好上百倍?”   外头的光照几乎已经消失,我却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灼灼温热。   “你觉得,我拿这些人毫无办法,竟要你来保护我?”他问。   我几乎想要翻白眼。   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逞强。   正要说话,那片热气突然凑近。   我的下巴突然被捏着,抬起来。而后,嘴唇被堵住。   他用的是伤臂,气力却仍旧不小。我被抵在门背上,毫无招架之力,只觉肺里的气都要被那肉墙一样的身体挤压出来。   好一会,他松开手,与我额头相抵。   “阿黛,”在我自己的喘气声中,只听他道,“待得到了洛阳,我们就成婚,好么?”   我怔住,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可不待回答,他却又吻了上来,将我所有的疑惑堵了回去。   思绪一阵混乱,我睁大眼睛,只觉哪里十分的不对劲。   此时,门外传来了吕均的声音:“陛下!臣等接驾来了!”   我的心头再度一震,想说话,可仍旧无法开口。   呼吸之间,全是他的气息。他没有回答外头,只紧紧拥着我,双臂箍着我的手臂,腿抵着腿,让我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时,外头传来兄长的声音:“阿黛!你可在里面?”   我突然被放开。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我大口喘息着,忙道:“我在!”   想开门,他却仍拥着我,抵在门上。   “你还不曾答应。”他说,黑暗之中,已经全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那起伏不定的喘息,和胸口的心跳,与我同样剧烈。 第一百三十章 求婚(下)   我不可置信,只觉他就像个疯子,而自己的脸上烫得好像要熟透了一样。   想推开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我又是无奈又是紧张,结结巴巴:“你……你放开我!”   “不放。”他岿然不动。   “他们进来了怎么办!”我瞪起眼,急道。   说话间,我已经能听到外头的脚步声。   “他们推不开门。”他说,“我会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我:“……”   气血翻涌,心跳得更乱。我恼火起来,在他不曾手上的那边肩上用力捶了一下。   他哼也不哼一声,仍与我抵着额头:“答应了我就放开。”   我不吃这套,一狠心,往他肩上咬一口。   他终于“嘶”了一声,却往我肋下挠了挠。   我忍不住松了口,笑着要躲开,他再度低头,将我压在了门上。   这一次,犹如报复,比先前更加猛烈。我的嘴唇生疼,终于知道了现在跟他比脸皮厚是自寻死路。门外,传来了兄长的声音,似乎在问吕均屋子里出了什么事。   我忙道:“我……我答应……”   这声音细小得似蚊蚋一般,未几,他终于松了开来。   起伏的喘息之中,我听到他粗而低沉的声音:“不可反悔。”   我推他一下,忍着臊热,恶狠狠道:“开门。”   他不多言,终于将门闩打开。   外头,火把光一片,小院里已经涌进来许多人,黑鸦鸦的。   见到太上皇,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释然之色,忙下拜行礼,山呼声一片。   他让众人平身,而后,走向兄长和吕均。   “伯俊辛苦。”他微笑道。   那镇定而从容的模样,文质彬彬,如同正人君子。方才门背的一切,仿佛只是我做了个梦。   兄长朝我看了看,大约见我完好,脸上亦露出笑容。   “臣等来迟,陛下受惊。”他一揖。   这是兄长回京以来,我第一次见他在太上皇面前称臣,并且称呼他为陛下。   “区区波折罢了,不足挂齿。”太上皇道,“那日事出突然,不知伯俊可曾遇险?”   “有吕兄弟护卫,臣无恙。”兄长道,“听城中的李郎中说,陛下受了箭创?”   说罢,他的目光看向太上皇的手臂。   “皮肉之伤,不曾触及要害,无妨。”他说。   兄长不多言,即让随行医官为太上皇看伤。而后,他走向我,将我上下打量。   “可曾伤着了?”他问道。   我摇摇头,忙也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见他身上并无一点不对,这才放下心来。   “兄长怎找到了这里来?”我惊奇地问道。   兄长微笑:“自是吕兄弟他们的能耐,还多亏了林太傅。”   我愣了愣。   这林太傅,我是知道的。   此人叫林知贤,说来,还与杜行楷有些关系。   他是杜行楷的表亲,颇有才能,仕途本是平顺。但当年因为杜行楷的事,他也受了牵连,被人揪了个错处就免了官。   不过齐王去了齐国之后,他也跟随而去,后来齐王起兵之时,他已经是齐王麾下首屈一指的谋士。后来齐王当上了太上皇,这林知贤被封为平阴侯,拜为太傅。   说来,太上皇虽然叫太上皇,但在洛阳的朝廷班子,仍然沿用着齐王府官署的职务。   这是当下朝廷之中的一大怪。   京城的朝廷,道理上执掌大权,威风八面,实际上却令不出京城,一切要看洛阳脸色;而洛阳的朝廷,道理上不过是齐国官署,远在京城之下,却实际操纵了一切。   而这些人之中,唯独林知贤被任命为太傅,成为太上皇身边独一无二的朝官。   据说,太上皇不在洛阳之时,一应事务都是林知贤处置,可见其地位特殊。   “林太傅?”我说,“他来了么?”   “倒是不曾。”兄长道,“不过太上皇离开洛阳之后,他为防万一,便提前着手安排。莫看这县城虽小,官署中的人,都已经是洛阳那边的。林太傅还在中途安排下了眼线以及接应的人马,你看当下跟着来的这些士卒,都是吕兄弟就近调集的。”   我明白过来,不由为这林知贤心细如发感到惊讶。   不过想了想,我说:“可就算如此,我等还是在那客舍里遭遇了刺客。”   “这也是无法。”吕均凑过来,苦笑道,“我等走得时快时慢,便是有眼线也不能及时掌握。做到现下这般接应,已是及时雨。”   我知道,细究下去,变故仍然是出在了我和兄长身上,干笑一声,不多言语。   两边会合,吕均格外激动。从他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我得知了前后之事。   那夜,刺客们是冲着太上皇去的,对付吕均这边,乃在一个拖字,又是放火又是放箭,不让他们去营救太上皇。   吕均等人也不硬拼,按着先前定下的对策,将计就计,分作一大一小两队。小队护送兄长离开,大队则迂回包抄,将追击太上皇的人马截断。对方的刺客来得不少,一番激战之后,刺客不敌,纷纷逃走。   可太上皇和我也已经不知所踪,只在审问活口之时,得知了太上皇的手臂中了箭伤。   此事十万火急,吕均一边往洛阳发信,一边四处寻找,不想,人还没找到,接应的人马却是到了。兄长得知附近的县衙已经归附洛阳,随即劝吕均用通缉之法,将太上皇的体貌年纪和箭伤简明地公布出去。昨日黄昏之时,到医馆里来询问的府吏,正是为了此事。   我有些啼笑皆非。要是那时,李郎中真举报了,我们说不定早就跟兄长会合了。   “后来呢?”我问。   “那县城之中也不是没有见过你们的人,今日你们离开之后不久,县衙就得了消息。”吕均道,“可惜李郎中不知所踪,直到黄昏时,他回了医馆,我等才问到了上皇和娘子的下落。”   我颔首,不由地看了看太上皇。   他坐在铺上,刚刚换完药。   “上皇这伤,可当真是险。”医官收了东西,对吕均道,“再偏那么一分,或再深一分,可都是难办极了。”   太上皇和兄长说着话,没有理会这边。   吕均心有余悸,对我说:“娘子方才和上皇在屋子里怎不出来?我还以为上皇伤重,可吓死我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迎驾(上)   提到刚才,我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跳又激荡起来,热气蒸腾。   “你们来到的时候,他刚好在更衣,”我忙道,“他今晨醒来之时还在发热,郎中说是伤了气血,故而身体虚弱。我给他做了药羹,他躺了整日,发了一身大汗,衣裳都湿透了……”   正当我费力解释着,一只手伸来,将我拉到边上。抬眼,遇到了太上皇清冷的目光。   他已经将那身粗布衣裳换了下来,精细的衣袍,遮住了裹着绷带的伤臂。   “你方才说,先前已经去找过了李郎中?”他问吕均。   吕均讪讪:“不如此,我等也不知上皇在此处。上皇放心,我等也只是告知了上皇身份,不曾扰他。”   太上皇沉吟片刻,道:“城中可有驻跸之所?”   “有。”吕均道,“城中的官署之中有许多厢房,当年先帝出巡之时,亦曾经在此驻跸。”   太上皇沉吟,忽而转向我。   “你我在那医馆之中叨扰了两日,若一走了之无所交代,终是不妥。我想着,当与他们好好道别,你以为呢?”   我想了想,他如今有了大队人马,也掌握了城中官署,自不必担心再有刺客。住在那城里,倒是稳妥的。于是,我点头:“也好。”   议定之后,众人偶不再耽搁,动身启程。   吕均带了两辆马车来,太上皇乘一辆,我乘另一辆。   那牛车,也被侍卫套好了,一道带走。   兄长不骑马,与我同乘。   坐好,他看着我。外头的火把光从敞开的车窗照进来,他的唇角带在微笑,似意味深长。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转开脸:“兄长看着我做什么?”   “你可知,子烨为何非要住到城里?”他说。   “城里不好么?”我说,“当下既无刺客之患,当然比露宿要好。”   “据我所知,他外出之时,从不喜欢在知道他身份的地方停留。与刺客相较,他更忌惮繁文缛节。故而若照他的行事之风,今夜宁可继续上路,在野外扎营驻跸,也不会到那城里的官署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睨着他:“兄长之意,他是为了我?”   “你不这般想?”他说着,将我的手拉过来,看了看,“这两日,都是你在照顾他?”   我“嗯”一声,抽回手:“他身边又没有别人。”   “擦身更衣什么的,也是你帮忙?”   我一愣,只觉一股热气霎时间又冲了上来。   “当然不是,”我瞪起眼睛,“那……那医馆里有药童,我不过打打下手。”   兄长“啧”一声,道:“不过问问,你紧张什么?”   “谁紧张了……”   兄长的目光愈加意味深长,摸了摸我的脑袋。   “阿黛,”他说,“你对他,还像先前那般心怀芥蒂么?”   我张了张口,只觉一时答不上来。   扪心自问,我当下对他是什么样的感觉?   芥蒂么?无感么?还是……   “怎会毫无芥蒂。”我随即道,“我说了,从前的事,我不会当作从未有过。”   “子烨与我说,你答应和他去洛阳成婚。”   我:“……”   方才在那屋子里的事,又似洪水一般涌了出来,兵荒马乱,大火燎原。   “他何时说的?还说了什么?”我瞪起眼睛,连忙问道。   “就在方才说的。”兄长道,“只说了这个,不曾说什么。”   说罢,他奇怪地看着我:“阿黛,你从方才开始就一副言语混乱之态,可是出了何事?”   “没有。”我随即道,收敛了神色。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么你果然要到了洛阳就成婚么?”   我:“……”   那妖孽。竟就这样转头告诉了兄长,好好的生米,就这么成了熟饭。   “嗯。”我说,声音小得几乎被马车的声音吞没。接着,我又补充道,“我本就不曾抗拒,赐婚都赐了,不答应又如何?”   “这么说,你那条件,也跟他谈了?”兄长道,“他答应了?”   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这一桩,我倒是几乎忘了。   回想着他那日说的话,我说:“答应了。”   兄长的神色很是不可置信。   琢磨片刻,他神色认真的问道:“你与他商议此事之时,他在发烧么?”   我:“……”   这真是我的亲兄长,我在他眼里就像个喜欢趁人之危的流氓。   “他清醒时答应的。”我一字一顿,道,“并无不满。”   兄长仍是惊诧,若有所思。   我突然想到什么,扯住他的袖子:“此事,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兄长不可插手,权当不知。”   兄长的眉梢微微扬起。   “你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反正兄长不可插手!”   “知道了。”他说,神色无奈。   ——   县城的城门,专门为太上皇打开了。   不出意料,府衙之中的大小官吏早已经在城门前等候,车马来到时,随即下拜,山呼万岁。   太上皇在马车上露出脸来,从容地让众人平身,而后,在簇拥之下入了城。   官署之中灯火通明,堂上,太上皇颇有君主之仪,接见了县令县丞等人。   “臣等愚钝,竟不知上皇驾临。”县令诚惶诚恐,道,“上皇恕罪。”   “朕体察民情而来,本不欲烦扰官署。”他说,“只是出了些变故,不得已要在城中驻跸。卿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大约是见他言语随和,一众官吏的紧张之色终于缓下。   太上皇让众人落座,又细细询问县中事务。众人一一回答,不敢怠慢。   我并非僚属,这些事不便旁观,自行走到了后院里。   那县令倒也通透,给我安排了仆婢伺候。官署的馆舍,自是与李郎中的医馆不可同日而语,我尽情地沐浴了一番,而后,仆婢们围上来,为我穿衣,擦拭头发。   “娘子甚美。”一名圆脸仆妇微笑道,“上皇身边的人,果然如传言所说,个个是神仙般的品貌。”   其他人亦恭维不断。   这伺候,比宫里的还周到,我却有些不惯起来。   莫名的,我有些怀念李郎中的小屋。虽然又破又小,住在里头,也总因为某人而一惊一乍。可在那里的两三日,却一点也不清苦,仿佛一场梦……   “娘子,”一位年轻的侍婢羞涩而好奇地望着我,“不知娘子可是姓杜?”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迎驾(下)   我听得这问话,怔了一下,转头。   “姓杜?”我问,“何有此问?”   那侍婢道:“妾听坊间流传,说上皇身边时常跟着一位姓杜的娘子,是一位绝世佳人……”   话没说完,一旁的仆妇忙道:“小女子家家,每日不正经做事,光去听那些舌根。还不快为娘子倒些水去。”   那侍婢面色通红,忙应下,行礼退去。   “娘子莫听她胡言乱语。”那仆妇脸上堆笑,讨好地继续给我梳头,“乡野小民知道个什么,她定是见娘子漂亮,便想起市井里那说书的编的故事来,问出这等胡话。”   我在镜中看着她,片刻,露出微笑。   “是么?”我转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梳子,不紧不慢道,“市井里说书的,编了太上皇和那位绝世佳人杜娘子的什么故事?我也想听。”   跟京城的人一样,洛阳百姓,也是为太上皇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对于他一直不曾婚娶的原因,众说纷纭。   这个故事,据说在洛阳一带流传甚广。跟京城里的大多数版本一样,太上皇之所以独身至今,乃是心中藏着一位佳人,名叫杜媞。这女子有天仙之貌,太上皇对她一见钟情,一直带在身边,金屋藏娇一般养在深宫之中。但因为这杜媞的父亲是罪臣杜行楷,身为罪眷,太上皇不能将她正式迎娶,故而就将婚事一拖再拖,宁可独身也不肯负了她。   从小到大,我听过不少说书的编的故事,多离奇的都有。   相较而言,仆妇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出来的这个故事,只能算中规中矩。   但有一点,足以让这故事脱颖而出。   杜行楷的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女。这独女的名字,正是杜媞。   我在京城的时候,从秦叔那里知道了不少洛阳的消息。包括太上皇的近臣有哪些人,什么人管着什么事,跟京城这边的关系又如何等等。   关于杜媞,我自然也知道,不过那是作为了解杜行楷的身后事打听到的。   杜行楷的妻子姓祝,杜行楷去世之后,一直带着女儿杜媞住在扶风。不过在齐王起兵之前,就将这母女接到了齐国去,登基之后,又将她们接到了京城,最后,带去了洛阳。杜行楷对太上皇而言非同一般,遗属被太上皇尽力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我没想到,原来他和杜媞还有这等绯闻。看来两京之间确实各领风骚,连说书的也流派不同。   吕均被我找来的时候,看到案上的羹汤,愣了愣。   “娘子,这是……”   “这是给你备下的。”我微笑,“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忙前忙后,定是连觉也睡不好。今日我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瘦了,特地烦劳这里的庖厨做了些羊肉羹。”   吕均目光一亮,受宠若惊,忙道:“岂敢劳烦娘子为在下操劳,在下断不敢……”   “这话就见外了。”我和气地将那羊肉羹推前些,道,“你我认得多年,又帮了我兄妹许多,谢还来不及,哪里说什么操劳。你从前就爱吃这个,我没记错吧?”   “没错没错!”吕均高兴起来,不再推辞,“多谢娘子!”   说罢,他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在案前坐下,吃了起来。   他果然是忙得没工夫用膳,此时得了爱吃的,大快朵颐。   “慢些,还有。”我坐在对面,唇边始终带着笑容。   待他吃完了一碗,我拿起勺子,又为他添了进去。   “娘子不必动手,在下自己来,自己来!”他忙道。   我说:“又说这话。莫忘了,我此番到洛阳去,可是要跟太上皇成婚的,日后,我们说不定要天天见面。”   “是是是……”   我叹口气:“说来,在洛阳,我除了太上皇和你,并不认得许多人,怕是见了面也说不上话。那边的事,我也统统不知,也不知将来会闹出些什么笑话。”   “娘子不必担心。”吕均拍着胸脯道,“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娘子都可问在下,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可就太好了。”我望着他,目光盈盈,“林太傅是什么样的人,好说话么?”   “林太傅平日里不苟言笑,可待人是和气的。”吕均道,“娘子见了他,说说话就能知晓。”   我颔首:“杜娘子也是这样?”   “杜娘子……”吕均才说出这名字,忽然打住,看着我,面色微变。   我盯着他,仍旧微笑:“怎么不说话?”   ——   在我的恩威并施之下,吕均终是没有招架住,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关于杜媞的事。   仆妇们说的那些,刨去些说书的添油加醋的风月纠葛,其实底子倒是大差不差。   太上皇对杜媞母女很好,当年,之所以在起兵之前将她们接去齐国,就是怕有人对她们下手,故而干脆先保护起来。而杜媞虽是女子,却颇有些才能。当初齐王起兵,帐下缺人才,她自告奋勇跟随在齐王身边,充为文书。而后,她还跟随齐王一路打到了京城。   如今的杜媞,仍是太上皇麾下的女官,虽不在前朝任职,却掌管着上阳宫的所有事务,也是太上皇近前唯一的女子。   听着这些,我沉吟。   先前,我打听的消息,都围绕着太上皇的政务一系,却是忽略了宫务,以至于漏掉了这么一个人。   “娘子,”大约看我一直不说话,吕均的神色讪讪,道,“外头是有不少人传着上皇喜欢杜娘子,可皆是捕风捉影,在下作证,他们二人是清白的。”   我眉梢微抬。   原来都到了需要吕均这样的人作证的地步了。   “是么。”我说,“你又不是上皇,你怎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上皇虽不轻易与人吐露心事,可他心思如何,在下是看得出来的。”吕均道,“他待杜娘子虽不一般,视如亲人,但在下看来,绝无婚娶之意。前阵子,林太傅提议上皇干脆娶了杜娘子做皇后,上皇就不曾答应!”   我定了定。   好家伙。不问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出。 第一百三十三章 裙钗(上)   若我不曾记错,杜媞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太傅林知贤是杜行楷的表亲,杜媞是他的表侄女,他会撮合这两个人,我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娘子,”吕均挠了挠头,讪讪道,“在下也听过外头传的风言风语,那都是不能作数的!在下说的可都是千真万确,娘子切莫因为流言着恼。”   是千真万确。   林知贤和杜家想要后位是千真万确,他对杜媞不一般也是千真万确。   我看着他,唇角弯了弯。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等乱发脾气的人么?”我说,“你也说了,便是林太傅有意让那杜娘子来做太上皇后,上皇也推拒了。既然如此,我着恼什么?”   吕均面露喜色,忙道:“是是,在下就知道娘子是大度之人。”   我仍微笑,叹口气,道:“其实在我看来,上皇也着实不必推拒此事。杜娘子是杜先生的女儿,又得上皇爱护,岂非天作之合?就算上皇无意将她立为皇后,收入后宫封妃,我看也是极好的。”   吕均愣了一下,看着我。   “娘子,”他的神色又变得谨慎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我自幼受教明理,通晓妇德之道。为妇者,贤字第一;为贤者,宽宏第一。这等道理,便是出家了三年,我也不会忘。身为太上皇后,更该以大局为重,为上皇充裕后宫,广得子嗣,巩固江山,方为正道。”   “是是。”吕均继续道,少顷,干笑一声,“娘子,羹要溢出来了……”   我看一眼案上,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说话,手上一直没停。   放下勺子,我说:“日后类似之事,你都不必在我面前讳言。我若不知情,到了人前便难免要说错做错,引人误会,岂非大是不美?再者,上皇日理万机,不该为这等小事操劳,我身为后宫之主,有那为上皇擢选之责。有那可堪入侍的闺秀,便要先探明家世品貌才好举荐,否则,岂非失职?”   吕均忙道:“娘子之意,在下明白,在下必不忘娘子嘱咐!”   “不过这话,我只对你说。”我随即又道,“上皇那边……”   吕均是个机灵的,随即答道:“上皇那边,在下定然一个字也不透露。”   我的笑意愈加和蔼,温声道:“只顾着说话,快把这羹吃了,凉了可要腥膻。”   夜里,外头下起了雨。   我躺在榻上,听着外头的雨声和着蛙声,睡意寡淡。   方才跟吕均说的那番道理,我拈手就来。原因无他,作为一个被父亲寄予了封后厚望的闺秀,这是我从小到大被教诲了无数遍的。   从前,我觉得这是陈词滥调,嗤之以鼻。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将这陈词滥调洋洋洒洒地说出来,就像从前别人教导我那样。   扪心自问,这道理对不对。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觉得对极了。   对于当下的我而言,它是真心话,也应该成为真心话。   因为我和太上皇已经约定过,这婚事是各取所需。身为太上皇后,这就是我应该做的。   甚至为了三年后更好脱身,我应该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包括谁来当那继任最符合上官家的利益,保证上官家在朝中的地位不会因为皇后换了人而受损害。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心绪,闭上眼睛。   没错,上官黛。   心里一个声音对自己道。   清醒一些,上官黛,就该这么做。   ——   第二日,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那些侍婢和仆妇们早已经等候在外头,我才起身,她们就鱼贯而入,伺候了起来。   衣箱在面前摆了一排,只见绫罗绸缎各式各样,从头到脚应有尽有。还有些珠玉饰物,虽不及宫中置办的精致,却看得出来是花了大气力。   “这是县令夫人献上的,她领着一众女眷就在外头候着,要向娘子请安。”仆妇显然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人,态度比昨夜更为恭敬,小心翼翼道,“娘子看,是不是……”   我看了看那些物什,道:“县令夫人姓什么?”   “姓张。”仆妇忙道。   我颔首,道:“替我谢过张夫人,她的好意,我心领了。我随上皇御驾微服至此,一切从简,不堪受此重礼;平民之身,却要受众夫人拜会,亦于礼不合。还请众夫人回去,切莫劳累才是。”   仆妇讪讪,连声称是,又道:“妾观娘子的随身衣物,有一身女装和两身布衣男装。不知娘子今日要穿哪一身?”   我看了看我的包袱。   那女装我是喜欢的,可惜先前因为要给太上皇包扎,裙子扯坏了。当下能选的,也只有男装。   “那身净色的男装便是。”我说。   “娘子的头发,也……”   “绾作男子模样便是。”   仆妇们应下,不敢怠慢,即取来为我更衣。   “娘子天生丽质,便是穿着男装,也甚是娇美。”待梳好头之后,仆妇笑着夸赞,“只是世间哪里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娘子若是想凭着这身男装遮掩,却是不可为了,走到大街上,定然也是要受万众瞩目的。”   我的唇角抿了抿。   这话,我倒不觉得她是为了恭维而胡说。   从前,京城的女眷盛行男装。每到踏青之类的时令节日,便有成群结队的女眷穿着男装在街上亮相。如此,可不必关在马车或肩舆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抛头露面。当然,女子容貌身形本就与男子大不同,这也并非真的图着能瞒过什么人,而是为了那偶尔放纵的情趣罢了。   而每当我和闺中好友们如此打扮出门,我总是备受夸赞的那个。明玉从不在我面前撒谎,她说我平日不喜欢严妆华服,故而总不那么显眼;男装则不一样,没有那些眼花缭乱的装饰,大家摆在一处,我就变得出众了起来。   这话,我得意了很久。   只有当年的子烨不以为然。   ——不好看。   他说。   我不服:“哪里不好看了。”   “就是不好看。”他说,“以后不许这么出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裙钗(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不讲理。   我嗤之以鼻。   不过那之后,我也并没有什么机会去彰显我的反骨。因为我们很快就恩断义绝,打定主意不再见面。   而就这两日的经历看来,他对我穿男装也并无排斥之意。   譬如昨日在草屋里……我的脖子根一热。   明明亲得下去。我冷哼,口是心非。   才收拾好,一名侍婢急匆匆跑进来,紧张得结巴,说太上皇来了。   屋里众人皆是一惊,忙退到一边去。   未几,那身影出现在门口,众人跪了一地。   “平身。”他淡淡道,手里拎着个包袱,径直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扫了扫,道:“用过早膳了么?”   “还不曾。”我说。   他转头,让人将早膳取来。   “伯俊出城去了,无暇过来看你。”他将那包袱放在一旁,道,“用过早膳之后,你便更衣,随我一道去医馆。”   这是昨日就定下的事,我点点头,问:“兄长去官署做什么?”   “昨夜见县令县丞之时,谈到本地水利,做得颇有成效。”他说,“伯俊有意到工部去任职,今日一早,就让人带他去看水渠,忙碌得很。”   我了然。   兄长确是喜欢各种营造之事,尤其水利。从前,他就曾经想过要去工部,可父亲并不同意,最终让他去了秘书监。   正说着话,侍从将早膳送来,摆在案上,他颇为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与我一道用膳。   我对那包袱很是好奇,拿过来打开来,只见里头放着的竟是一套衣裙。   “这是何处来的?”我觉得有些眼熟,问道。   “上次那成衣店里买的。”他说着,头也不抬,将碟子里的小菜拌到粥里。   我蓦地想了起来。   那日我们到那店里挑选衣裳的时候,我曾对一套衣裙看了好一会。那质料虽并无金贵之处,色泽却是我喜欢的。可惜我那时要买的是男装,也没有余钱挥霍,只能放弃了。   除了这衣裙之外,我还看到了两根小银钗,正是我那时候用来交易衣裳的。不用问,这是他赎回来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自己去的?”   他仍低头用膳,似稀松平常:“早晨起来去巡视城防,路过时见那店开了,便顺便去了。”   心头似被什么触了一下,我张张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正在此时,我听到旁边传来瓷器的轻响。   转头看去,只见一名侍婢正端着茶水过来,手微微颤着,似乎要行礼,又不知该如何行礼。   侍立的仆妇忙上前来,从她盘中接过茶杯,斥道:“怎毛手毛脚的,惊了圣驾。”   那侍婢吓得失魂落魄,脚一软,就要跪在地上。   太上皇道:“别吓她。”   说罢,他放下筷子,用巾子拭了拭嘴角,看向那侍婢,微微一笑:“朕莫非是食人鬼怪,竟让卿恐惧如此?”   那侍婢满面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多言,唤来侍卫,道:“这院子里伺候娘子的一应人等,皆有赏。”   侍卫应下。   众人又惊又喜,纷纷跪下,叩谢圣恩。   看着仆婢们个个激动地面带绯红,眼含春光的模样,我又想起了杜媞。   明玉说得对,他这样的人,只消流露出一点点的眷顾,天下众生便会拜倒在他的石榴裤下。遑论那得到他细心照顾的人?   妖孽。   我冷眼看着,咬一口手里的酥饼。   ——   用过膳之后,太上皇起身离开。   “我在前堂等你。”他对我说。   “知道了。”   他不多言,转身而去。   到内室更衣时,仆婢们个个面带笑容,仿佛过年。   “先前只听人说上皇俊俏,我等出身乡野,以为世间最俊俏的男子,也不过是庙里画的神仙那样。”一名仆妇感慨道,“今日见了上皇才知晓,竟有比神仙还俊俏的人。”   “可不是。”另一人道,“阿弥陀佛,当真是现下没见过世面的,上皇露面之时,妾几乎连魂都要飞了。”   众人一阵轻笑,又似乎怕我着恼,忙对我道:“娘子这般仙女一般的人品,果然只有上皇这般配得上。天作之合,莫过如此!”   周围纷纷附和,继续一顿恭维。   我想,她们大概已经忘了,就在先前,她们还说世间不会有男子比得上我。   那衣裳倒是买得合身。   我换好了,又重新梳了头发,仆婢们仍旧似嘴上抹了蜜一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到了堂上,太上皇正看着文书,抬眼时,目光似定了定。   “收拾好了?”他放下文书,“过去吧。”   门前只停了一辆马车。   我坐上去之后,他也跟着上了来,自然而然地挨着我坐下。   我看着他,片刻道:“这县中竟如此贫困,连多一辆马车也匀不出了么?”   “是我让他们只备一辆马车。”他说,“这县城中的道路有多窄你是知道的,车马多了,难免招摇过市。你我是到医馆里去探望李郎中,不是扰民。再说了,李郎中知晓你我关系,在他面前,你我不必执着许多虚礼。”   他说话向来占尽道理,我不说话。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转头看着我:“你不乐意?”   “并无不乐意。”我淡淡道。   这时,车马走了起来,碾过官署前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摇摇晃晃。   我望着外头的景色,忽然,他伸手过来,在袖子底下将我的手拉住。   那手虽臂上有伤,气力却是足够。   我想抽回,他不让,牢牢捉住。   “你有心事。”他看着我,忽而道。   我瞥他一眼,继续望着外面:“没有。”   他没说话,另一只手忽而伸过来,握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向他。   我瞪着他:“说好了不愿做的事,不可强迫。”   他注视着我,少顷,两只手都松开。   “那些仆婢跟你说了什么?”他说。   我一脸平静:“什么仆婢。”   “自昨夜至今,你身边的只有那些仆婢。”他说,“可是她们说了什么话?”   妖孽。   我也不打算憋着,与他对视着,微笑:“她们能说什么?不过是夸你生得好看,还将我误认为杜媞杜娘子罢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道别(上)   太上皇的目光定了定。   “杜娘子?”他说。   那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果然。我心想。   “为何将你误认为她?”他接着问道。   我阴阳怪气:“因为似乎人人都知道,你身边只有杜娘子一个女子,照顾得无微不至。连街上说书的,都给你二人写了那才子佳人的故事,风靡市井,妇孺皆知。如今她们见你带着我这么个相貌出众的女子在身边,自然就以为我是杜娘子了。”   他沉吟片刻,道:“阿婈是杜先生的女儿。杜先生去了之后,她们孤儿寡母留在了扶风,后来京城生乱,我唯恐她们二人遭遇危险,就接去了齐国。我确实一向对阿婈和她母亲敬重,甚为厚待,不过并未如传言说的那样有男女之情。杜娘子与我自幼相识,我对她,不过是对妹妹一般,从无逾越。”   阿婈都叫上了。   妹妹一般。   呵!   果然是这话,我就等着它。   “是么。”我说,“我与圣上是自幼相识,与琅琊王也是自幼相识,可我们也从未说过什么兄妹姊弟之情。说来,倒是比不得上皇和杜娘子。”   他睨着我:“你不乐意?”   我又笑一声:“你哪里看出我不乐意,我乐意得很。不过是些市井流言罢了,既然行得正坐得直,难道我会将它放到心里?我不过觉得,这等事,我竟是从几个小城仆妇的嘴里听到,而非上皇亲口告知,着实失望罢了。杜先生是上皇恩师,杜先生的遗属,我也自当敬重。上皇将杜娘子视如亲妹,我自当也视她如亲妹,这天底下,哪里有要成婚了还不知夫家有个亲妹的道理?别人问起来,我说不知,倒显得好像我心怀鬼胎,上皇唯恐我因为当年之事对杜先生的遗属心有芥蒂,竟不能容人一样。”   他愣了愣,随即道:“我不曾这般想过。”   “上皇不会这么想,却保不准外头那些喜欢往暗处揣度的人这么想。”我不依不饶,“你是太上皇,自无人敢嚼你的舌根。我却不一样,无权无势,又有那获罪出家的身世,被推到风口浪尖来做这个太上皇后,也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那些旧事,过去也没几年,知道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不会等着看戏,捕风捉影?我但凡有一点做得不周到,便是那善妒狭隘的名声。”   他看着我,目光深深。   “此事是我疏忽,日后不会了。”少顷,他认真道。   什么日后不会了。   寥寥数语就想打发我?   我不满意,还要再说,外头传来侍卫的通报:“公子,到了。”   上皇随即道:“路口有一棵槐树,在那里停下,勿扰行人。”   侍卫应下,将马车停住。   他随即撩开帘子下去,而后,转头对我说:“下来吧。”   我看着他,方才酝酿的一肚子话一下没了去处,仿佛挥拳打在了空中。   仿佛将那些话塞回去一样,我深吸一口气,不理会他朝我伸出的手,下车去。   这个地方离医馆不远,只有不到十步路。医馆前的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正逢开市,进城赶集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   太上皇的侍卫们显然很是谨慎,我看到医馆前三三两两地站着好些闲人,虽是寻常衣着,却一眼能看出都是便衣的侍卫。   走进医馆的时候,这里也仍是热闹。   堂上的人里面,虽也有侍卫,更多的却是真来看病的人,还有小童扯着嗓子哭喊,热闹得很。   李郎中他们仍然只有三个人,忙得不亦乐乎,我们进来也无人看到。   吕均随即朝李郎中走去,似乎想要告知他,却被太上皇一把拉住。   “让无事的人都过来。”他说,“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说罢,他走向药柜,接过几个病人的药方,与忙得晕头乱转的阿善一道拣药。阿善这才发现他来了,一下睁大眼睛,震惊地愣在当下。   太上皇只盯着药柜上的字,问道:“芦根在何处?”   阿善这才回过神来,忙给他指地方。   我也不闲着,径直到了病舍里,见李郎中正在给人正骨。   那人怕疼得很,“唉哟唉哟”叫着,不住地躲。阿成正在一旁给另一个病人敷着膏药,也无暇帮忙。正忙乱之际,吕均带着两三人上前去。有的帮李郎中按着病人,有的则拿起旁边的脏水盆去倒水。   李郎中露出讶色,我拿起一旁的布条,像先前帮忙时那样递到他跟前。   他看到我,也是一怔,而后,望向堂上,露出宽慰之色。   “有劳娘子了。”他说。   我说:“先生不必客气。”   他不多言,接过我手中的布条,麻利地将那病人的患处包裹稳当,吊起来。   有一众人等的帮忙,医馆里病人很快少了,将近中午之时,李郎中终于闲了下来。   “今日辛苦诸位。”他向众人拱拱手,对阿善和阿成道,“去盛些酸梅汤来,让众人解解渴。”   阿善和阿成忙应下,往后厨而去。   李郎中又看向太上皇和我,抚须道:“二位今日莅临寒舍,想必是为了道别而来。”   太上皇颔首:“正是。”   “且到后院茶舍叙话,如何?”   “如先生之意。”   那茶舍很小,就在井边不远,开轩面向院子,屋檐下,摆着案台和茵席。   天气炎热,太上皇也有伤在身,李郎中并不烹茶,只让阿善取了酸梅汤来招待。   “先前迫不得已,不曾将我二人实情告知。昨日手下人惊扰了先生,朕甚为愧疚,特来致歉,请先生见谅。”才坐下,太上皇就开口道。   李郎中讶然,笑而起来。   “上皇折煞老夫了。”他说,“自见面时起,老夫便察觉上皇与娘子与众不同,还妄加揣测。后来上皇与老夫说起从军之事,老夫虽觉有真有假,却也能听出上皇必是真经历过战阵的,不肯全部如实相告,定有苦衷,故而不加追究。只是不想,老夫这小小的医馆,竟有幸为上皇所驻跸。老夫这辈子也不曾经历过这等奇事,心中高兴也来不及,怎会责怪?” 第一百三十六章 道别(下)   李郎中说话向来不卑不亢,也并非那执着于虚礼之人,倒是颇对太上皇的脾气。   太上皇亦微笑,道:“先前朕听娘子说,郎中一眼就从创口上看出了朕受的是箭伤,知晓郎中必是有行伍经历。为了让郎中收留,也只得以行伍之事与郎中套套近乎。这三日来,着实叨扰了郎中。”   李郎中摆手:“天下行伍之人皆同袍,老夫眼中亦只有病人,客气的言语,上皇便不必再说了。”   二人又就着行伍的话头闲聊起来,坐了小半个时辰,吕均从外头走了进来。   “上皇,”他行礼道,“上官公子回来了,行囊车马也已经收拾好,上皇看……”   太上皇颔首,转而对李郎中道:“朕今日返洛阳,即刻便要动身。此番结识郎中,实乃幸甚,还望郎中保重,他日再来探望。”   李郎中道:“得见上皇,亦老夫之幸,上皇一路保重。”   说罢,他向太上皇一礼。   太上皇将他扶住,又一路说话,往外走去。   快到门前之时,李郎中似想起了什么,将太上皇和我唤住。   “不知二位何时成婚?”他问道。   太上皇与我相视一眼,答道:“此事还须有司择选吉日而定,不过应该不远。”   李郎中颔首,道:“如此,老夫建言,至少等一个月,晚些更好。”   “哦?”太上皇讶然,“为何?”   李郎中笑了笑,压低声音:“郎君毕竟有伤,动了精血于养伤不利。若是急了,日常进补些鹿血锁阳之类,亦是大好。不过郎君体格本就健壮,当适可而止,多了不美。”   太上皇愣了愣。   我也愣了愣。   突然,耳根冒起了热气。   李郎中却仍笑,拱拱手,道:“老夫不远送,二位慢行。”   我们只得也还了礼,在侍卫们的簇拥下离去。   上了马车之后,我仍觉得脸上发热。   李郎中这老不正经的。我想,操心他臂伤也就算了,竟还操心起了这个来。   谁要动什么精血,谁说成婚就要动什么精血,谁要跟他那什么,多管闲事……腹诽着,我却觉得那热气怎么也消不去。   “方才下马车之前,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太上皇忽然道。   那声音很近,就在耳旁。   确实有话要说,都是关于婚后的,譬如,我要告诉他,他尽可纳妃,无论杜婈还是赵婈钱婈孙婈李婈,他爱纳多少纳多少,就像明玉对景璘那样。   但现在,我突然没了说这个的兴致。   我不看他,只将眼睛看出窗外,仿佛外头有什么让人挪不开眼的花花世界一样。   “没什么。”我说。   “真没什么?”   “真的。”   他没有追问,忽而又道:“其实我离开京城之前,太卜署就已经算好了日子,呈了上来。”   心似被什么挠了一下,我转头看他:“如何?”   “有好几个日子。”他也望着窗外,似乎外头也有什么大好景致,“最近的,就在下个月。”   当下已经到了下旬,下个月也就在不远。   “不要下个月。”我随即道,“往后再选。”   他转过眼睛来,瞥了瞥我。   “为何?”   “李郎中方才说了,至少等一个月以后。”   “第二个日子,正好就在一个月以后。”   我:“……”   他注视着我:“你莫不是在怕什么?”   “谁怕了。”我挺直脊背,“你方才还与李郎中说,婚期由有司择选。”   他说:“故而有司定下,你便同意,对么?”   我张张口,发现自己似乎掉到了坑里。   他仍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回答。   然而话已出口,不能回头。   “嗯。”我的声音好像牙缝里冒出来一样。   他的唇角弯了弯,道:“外头甚是热闹,多看看。”   说罢,他伸手过来,将我的头转向窗外。   ——   回到官署,兄长果然回来了。   用过膳之后,在一众官吏的恭送之下,车马长龙一般,经由最近的城门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处县城。   因得前车之鉴,纵然太上皇臂伤未愈,众人这一路也并不耽搁,一路往洛阳疾行。   越是靠近洛阳,我就越能感觉到,那太傅林知贤做事确是周全。   一路上都有人接应,无论我们路上是否遇到雨水或路况耽误,落脚之时,都会发现在已经有迎候之人等在了那里,就像早早算好了一样。   “据说,这位林太傅是神算一般的人物。”兄长提起他,亦颇是钦佩,“到了洛阳,定当好好拜会。”   我有些不屑。   在京城,我也是神算一般的人物。我还保佑了先帝和景璘从北戎放回来呢。   “兄长莫忘了,杜行楷的案子是父亲办的。”我说,“林太傅可未必会待见你我。”   兄长不以为然。   “阿黛。”他说,“这位林太傅,可是在子烨起兵之前就到了他身边,跟着他一路打入京城的。子烨也说过,他能在一年之内平定天下,林太傅功不可没。这样的人,你觉得会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么?”   “他或许不心胸狭隘,可他未必没有私心。”我说。   “哦?”兄长道,“怎讲?”   我将林知贤有意让太上皇娶杜婈的事告诉了兄长。   兄长听了,眉梢微微扬起。   “太上皇一直不曾婚娶,他有此念亦属常情。”他说。   我撇了撇最近,兄长这样的正人君子就是这么讨厌,总喜欢把人往好处想。   “林太傅一直在洛阳,太上皇在京城与我定下婚事之时,可不曾问过他的意思。”我说,“若是这位林太傅不待见我,兄长怎么说?”   兄长看着我,意味深长。   “阿黛,”他说,“你莫非觉得,这林太傅有能耐让子烨改了主意,不与你成婚?”   我一怔,将眼睛望着房梁。   “我自是不担心。”我说,“再说了,他爱娶谁娶谁,最好回到洛阳就悔婚,免得成婚之后大家麻烦。”   兄长竟笑出声来。   我瞪向他,只见他伸手来,抚了抚我的头发。   “杜先生的女儿,叫杜婈是么?”他说,“放心好了,就算她有林太傅帮着又如何,你有我。我说过,如今我回来了,你便不必一个人扛着。”   我看着兄长,心中一暖,鼻子竟有些发酸。   “谁要你帮。”我继续将眼睛望着房梁,却不禁翘起唇角。   离洛阳还有一日路程的时候,黄昏,我们在一处官驿落脚。才进城,先行打探的吕均纵马过来,一脸欣喜地对太上皇道:“上皇,林太傅来了!就在官驿之中迎候上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杜婈(上)   在我的臆想之中,林知贤应该是个杜行楷那样的,相貌清癯,留着长须,看上去一脸深不可测的中年人;或者是像董裕那样,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看上去就是个醉心于权术钻营的小人。   可见到林知贤之时,我发现不是。   他很年轻,看上去只比太上皇年纪大一些,倒是与兄长颇有几分相近之感。那相貌也并不清癯,相反,那张脸方正白净,身量也比当年的杜行楷健壮挺拔,腰间带着一柄佩剑,颇有儒将之风。   “臣等恭迎上皇。”   他站在驿馆门口,领着众人,向太上皇跪拜,声音琅琅。   驿馆四周早已经站着许多侍卫,无论是馆舍还是周围的街道,都已经被清空,没有一个闲杂之人。   太上皇让众人平身,目光向四下里一扫,并无愉悦之色。   “太傅将方圆一里之内的人都赶走了?”他说。   林知贤神色从容,道:“这方圆一里之内,大多是官署仓廪之类的房舍,并无许多百姓。就算有,臣也已经让人妥善安置。如今亦是黄昏,城门关闭,街上行人稀少,上皇亦只在此间驻跸一晚,不会有太多妨碍。再者,上皇先前正是在驻跸之时遭遇刺客,身陷险境,臣更不敢掉以轻心,以免重蹈覆辙。”   他说话义正辞严,滴水不漏。   太上皇看着他,面色清冷,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声音从驿馆里传了出来。   “上皇回来了?”   那是一个清亮好听的女声,我愣了愣。   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玉色衫子绯红长裙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秀发在两侧绾起,簪着新折的蔷薇,杏目樱唇,娇俏可人。   到了太上皇跟前,她行了个礼,笑盈盈地抬眼望着他:“上皇一路辛苦了。”   “阿婈。”太上皇看着她,方才的不豫之色消散不见,代之以微笑,又有些诧异,“你怎来了?”   原来这就是杜婈。   我看着她,不由细细打量。只见她身上的衣料,一看就是宫里的。不过与高门或宫中出身的金枝玉叶们比起来,她穿得并不算讲究,衣饰并不繁复,与那如花笑靥相衬,颇有一股出水芙蓉般的清新之气。   “太傅接到上皇遇袭的奏报,即刻从京城出发,来接应上皇。”杜婈道,“我正好在府里,听得如此,便求太傅顺道带着我来了。听说上皇受伤了?伤到了何处?”   “不过在臂上擦破了些皮罢了。”太上皇道,“无妨。”   杜婈眉头轻蹙:“怎会无妨?上皇总是这样不拿身体当一回事,平白教人担心。”   一旁的林知贤微笑道:“上皇不知,这一路,她不知将臣埋怨了多少,说臣失职。臣这耳朵都要被她念出茧来了。”   杜婈向他嗔道:“就是么!幸好上皇无事,否则太傅自己也交代不得!”   林知贤苦笑。   “我算着上皇午后就该到了,还让庖厨早早备好了膳。”杜婈又转向太上皇,继续道,“不想上皇竟这个时候才到,饭菜早就凉了。”   这话语,埋怨里带着些嗔,不过并不矫揉造作,反而颇为自然,就像寻常打趣一样。   太上皇道:“路上泥泞,还遇了一场大雨,故而走得慢了些。”   杜婈听着这话,复而一笑:“我就猜着是这样。”   我在一旁瞥着太上皇。   他和杜婈说话的时候,声音轻缓了许多,侧脸上的线条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柔和,   这时,他忽而看向我和兄长。   “伯俊,阿黛。”他说,“林太傅和杜娘子,你们当是听说过。”   林知贤和杜婈的目光正正投来,仿佛现在才看到了太上皇身边跟着两个人。   兄长是个懂得礼数的,太上皇亲自引见,他也颇给面子,与我一道上前行礼:“上官谚并舍妹见过太傅,见过杜娘子。”   林知贤亦露出和色,还礼道:“久仰上官公子,今日得以重逢,余幸甚。”   兄长讶然,道:“太傅从前见过在下?”   “余初入仕之时,曾受六安王提携,入王府赴宴,与公子有一面之缘。”他说。   我听着,心中明了。   林知贤凭科举入仕,官职不高。他这样的人,天上随便掉下一块砖头来也能砸到几个。   而兄长贵为郑国公兼左相的大公子,想拜会他的人,能沿着大街排到城门外。与当年的林知贤相较,乃云泥之别。   现在,则正好相反。   当真教人不胜欷歔。   而对于当年的兄长而言,自然不会对一个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小士人有什么印象,就像没人会记得几年前的某一日吃了什么饭一样。   兄长倒是从容。   “原来如此。”他说。   杜婈一直没有说话,目光一直瞥着我。   我朝她看去,她却随即将眼睛转开,望着太上皇:“上皇奔波了一日,还是快快入内歇息才是。庖厨里熬了些羹汤,上皇要好好补一补。”   太上皇微笑,并不多言,对林知贤和兄长道:“入内叙话吧。”   兄长颔首,林知贤亲自引着众人入内。   晚膳早已经备好,摆在了堂上。   众人分主宾坐下,太上皇在上首,林知贤次之,兄长再次。   我在兄长身边坐下,对面的,恰恰是杜婈。   她却并不安分地坐在席上,每有人呈膳,她就要走到太上皇身边去,用银针这个戳一戳,那个挑一挑,还为他布菜。   “这些自有别人去做。”太上皇对杜婈道,“你且坐好用膳。”   “哪里有什么别人。”杜婈不以为然,道,“吕兄弟他们这些日子辛苦了,我让他们去用膳,不必伺候。上皇出门也不带内侍,剩下的,就是驿馆里的仆人。他们什么也不会,还不如我来。”   太上皇有些无奈:“朕自己做便是。”   “上皇会是会,可上皇从来不放心上。”杜婈撇了撇嘴角,道,“否则,哪里有这受伤之事。”   “上皇便由她去吧。”林知贤道,“否则她更要让人不得安生。”   太上皇不多言,由她摆布。   兄长看我一眼,眉梢微微抬起。   我冷眼瞥着那边,拿着杯子喝一口水,无所表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杜婈(下)   这一餐饭,最为引人瞩目的,无疑就是杜婈。   我坐在席上,纵然不往上首看,耳边也总传来她的声音。   “……上皇瘦了,这些日子,上皇定然又不曾好好用膳。”   “这些日子,我天天都去看琥珀落雪,它越老脾气越不好了,马厩的人说,它是因为总见不到上皇。”   “我近来找到了几卷战国策,是前朝大儒宋远之亲自批注的孤本,到了洛阳之后,我拿给上皇看?”   “噫,上皇的脖颈上怎有个红点,是蚊子咬的么?”   “上皇……”   “上皇……”   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几个白眼。   正埋头用膳,突然,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这个,呈到上官娘子案上去。”   抬头,只见一名仆人正从太上皇案上端起一只盘子,朝我走来。   我愣了一下。   包括杜婈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待得盘子放下,只见里面盛的是洛阳名菜烩鲤鱼,也是我从前极喜欢的一道菜。   “上皇从前不是喜欢烩鲤鱼么?”杜婈忙道,“这是我让庖厨特地为上皇做的。”   “朕这几日服药,没什么胃口。”他说,“这道菜,上官娘子也爱吃,莫浪费才是。”   原来是这样。   我心中冷笑一声。   不要了才给我。   身上那曾被乳母说足有几十斤的反骨突然支了起来,我望着他们,露出端庄的微笑。   “谢上皇赐膳。”我柔声道,“只是妾一路颠簸,亦身体不适,着实无福消受。这既是杜娘子为上皇准备的,妾亦不敢掠美,不若赐给杜娘子,更为合宜。”   太上皇看着我,目中喜怒不辨。   少顷,他对那仆人道:“既如此,且撤回来便是。”   仆人忙应下,又将盘子端走。   我收回目光,不理他,继续低头用膳。   上首,继续传来杜婈担忧的声音:“上皇怎连烩鲤鱼也没有胃口了,那药十分难吃么……”   ——   太上皇驾临,这驿馆之中最好的屋子,自是让太上皇居住。离他最近的一处,是林知贤的,然后是兄长的。作为女眷,我和杜婈都安排在了后面的院子里,不过并不挨着,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用过膳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收拾一番之后,我让仆妇退下,自己在榻上坐下来歇息。   没多久,外头有人敲门,我将门打开,意外地发现是兄长。   “我来看看你。”他往屋子里看了看,“说一会话,如何?”   我让他进来。   兄长在榻上坐下,而后,抬眼看我。   “那位杜娘子,住处离子烨的只隔着两重院墙。”他说。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那又如何。她可是太上皇视若亲妹的人,比我住得近,天经地义。”   话才出口,我的额头被兄长点了一下。   “你总这般要强,口是心非。”他说,“明明心中恼得很,还总是要装作满不在乎。”   “谁恼了。”我不耐烦道。   “你昨日还说到了洛阳定要我带你去吃烩鲤鱼。”他一针见血,“方才子烨特地将那烩鲤鱼让给了你,你却说什么身体不适,不是恼是什么。”   我不屑地“嘁”一声,道:“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兄长来找我,莫非就是为了说那鱼?”   “自然不是。”他说,“我想说,你若心中有子烨,便切莫将他推给别人。只要你不放手,无人能将他抢走。”   我觉得好笑,更加不屑。   “什么推不推的,他是太上皇,喜欢谁要跟谁好,自可做主,与别人何干?”我说,“就算他身边有那一百个什么妹妹,只要他不变心,谁能奈何得了他?兄长要劝,何不劝他去?”   “他不必我来劝,在我看来,纵然那杜娘子有所企图,他也不曾动心。”他说,“倒是你。阿黛,你在景璘身边杀伐果断,可到了子烨这里,却总是举棋不定,踌躇不前。你心里明明是在乎他的,不是么?你自有傲骨,不屑与任何人争夺他,但也大可不必将他往别处推,不是么?”   我“嘁”一声,想反驳,却觉得兴致缺缺,不说话。   “今日,你可仔细看了杜娘子的衣着打扮?”他忽而道。   我不解其意,看着他:“她的打扮怎么了?”   “你不觉得像一个人么?”   我想了想,仍不明白:“像谁?”   兄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我的身上。   “你这身衣裳,是子烨给你买的?”   “正是。”   “他为何给你买这个?”他说。   “先前我与他去那成衣店的时候,我觉得这身好看,多看了一会,他就知道了。”   他摇头:“就算你不曾多看,他也知道你会喜欢。从小到大,你夏天最喜欢穿的衣裙,就是这样的颜色,这样的样式。”   说罢,他目光深深:“杜娘子身上的衣裳,也是这个模样,还有头上的发髻。阿黛,你说她像谁?”   我怔怔的。   他摇摇头:“当局者迷。这是为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说罢,他摸摸我的头,起身而去。   门关上,屋子里再度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坐在榻上,心思百转。   妖孽,居然让兄长也给他说起话来。一个声音在心里忿忿道。   但更多的,却仍是兄长方才说的那些话。   ——你说她像谁?   我忽然想起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太上皇的时候。   那是在宫中的御花园里。我穿着什么衣裳,梳着什么发髻,早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能记忆深刻的,是那满园的蔷薇。   他站在花丛之中,微风吹过,掠起他的衣袂。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我闻到了花朵在阳光下散发的香味。   正当我呆呆地坐着,忽然,门上又传来敲门声。   我以为是兄长又回来了,道:“怎又回来了,还有何事?”   外面沉默片刻,传来一个平静而沉厚的声音:“给你送些吃的。”   我愣住。   少顷,忙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   那妖孽就站在门外,看着我,手里端着一只盘子。   盘子里盛得满满当当,是我爱吃的酪樱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樱桃(上)   看到他,方才那些浮起的心思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想吃樱桃。”我说。   “不光是吃樱桃。”他亮出另一只手上的药包,“李郎中交代过,要早晚换药。”   我:“……”   他看着我,屋里的灯光映在那张脸上,竟有几分的无辜。   我犹豫片刻,让他进来。   “你不是有随行的医官么,让他来换药岂非更好。”我说。   “他们一路累得很,如今安顿下来,便让他们好好歇息,不扰他们了。”他将樱桃和药包都放在案上,而后,颇为自然地在旁边的榻上坐下来。   不扰医官,就来扰我。怎不去找那妹妹?   我腹诽着,走过去。   给他换药并非什么难事,这几日来,我已经轻车熟路。   我将他的袖子撩起,在肩膀上卷好,而后,拆开布条上的结。这妖孽着实是要强得很,跟吕均他们会合之后,死活不肯在手下面前把手臂吊起来,就算医官说这样能好得快一点也不愿意。医官无法,只有将那布条缠得厚实一些,像粽子。   他的伤口着实恢复得不错,李郎中给的伤药也好,换了药之后,我将布条换了,重新裹上。   “我裹得不如医官稳当,你最好还是让他们看看。”我说。   他瞥一眼伤臂,道:“无妨。”而后,指了指案上的酪樱桃,对我说,“坐下来吃吧。”   我想坚持说我不吃。可那些樱桃着实是长得好,红亮亮的,饱满欲滴,这般过季的时节实属难得,方才我一直在眼馋。   再说,人都进来了,吃几个也无伤大雅。   我不忸怩,用巾子拭了拭手,也在案前坐下。   这樱桃,显然事先用井水泡过,去了核,放入口中冰冰凉凉的。上面浇的蜜糖和乳酪也刚刚好,香甜可口。   我食指大动,拿着小匙,一下吃了好几颗。   正吃着,忽然,我发现旁边那人挪过来了些。转头看去,他眼睛望着别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理他,继续吃。   可没多久,他又挪近了一下。   鬼鬼祟祟的。   我忍无可忍,放下小匙,看着他。   他却只将眼睛看着那盘子,道:“好吃么?”   烛光下,那双眼睛乌溜溜的,平静而单纯。   我看了看盘子,想用小匙舀一颗给他,却又顿住。   两个人共用一根小匙,怎么想怎么暧昧。   我才不上他的圈套。   “你想吃,自己用手拈。”我说。   “手脏了。”他说着,将两只手伸过来给我看,只见指头上果然黑黑的。   “怎么弄脏的?”我皱眉。   “方才去庖厨取酪樱桃,不小心蹭的。”   骗鬼。   且不说堂堂太上皇为什么要亲自去庖厨取东西,这酪樱桃又不用煮,哪里蹭的锅灰?   我不理他,打算直接叫人去取小匙来,或者打水给他洗手。可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答。   “外头无人。”只听他说,“太傅为防刺客,不许驿馆中的仆人进内院,我让侍卫们歇息去了。”   这话理直气壮,仿佛为了这口酪樱桃,豁出了一切。   我觉得我该为这妖孽竟敢明目张胆地算计我而恼怒,可他就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我,一边撩起的袖子下面,露着那缠着厚厚的布条的胳膊。   莫名的,那气竟一时撒不出来。   我白他一眼,用小匙舀起一颗樱桃,道:“张口。”   他张开口。   我说:“你不许碰我的勺子。”   “嗯。”   我将小匙快速放入他口中倒了樱桃,又快速出来。   他的嘴合上,嚼了嚼,片刻,眉宇微微展开,那眸中如同星光闪过:“甜。”   灯光里,那脸上有淡淡的笑影,俊逸而优雅。   他的唇上残留着一点水珠,不知道是樱桃的汁水,还是樱桃上的蜜糖。   我收回目光,继续吃樱桃。   “从前,我打到兖州的时候,曾经被人下过毒。”少顷,只听他说,“若非救治及时,我这命就丢在兖州了。”   我怔住,转头看他。   这事,我从来不曾听过。   “是什么毒?”我问,“谁人下的毒?”   “叫七步散,似砒霜一般,但无色无味。”他说,“下毒的是三皇子,他收买了一个厨子。”   我了然。   三皇子是景璘的兄长,参与了当年的诸皇子之乱。若我没记错的话,他当年占据的,正是兖州。   说来,此人风评不错,颇有些仁厚的名声。从兖州败走之后,他去了并州,打算与同母的五皇子合兵一处。没想到五皇子是个心狠手辣的,将三皇子杀了,吞了他的兵马。   这事,不少人为之惋惜。却不想,他原来还干过这样的事。   “当时,太傅和阿婈都在,吓得不轻。自那之后,他们就对防备刺客之事格外用心。尤其出门在外之时,只要阿婈在,她定然要将每样食物都用银针试了,方才能呈到我的案上。”   遐思中断。   我继续吃樱桃,淡淡道:“是么。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个?”   “你恼了。”   “谁恼了。”我心中冷笑,放下小匙,正色道,“我以为,事分巨细,各司其职。若我不曾记错,杜娘子虽有女官之职,却并非伺候上皇起居的近侍。她与上皇关系匪浅,深得上皇信任,偶尔为之,自是应当。可若将这职责日常担下,却不应当,”   他看着我,目光中别有意味:“你恼我之时,就称我上皇。”   我:“……”   “阿婈是个颇为细致的人,才干不输男子。”不等我接话,他继续道,“这些年,她跟在我身边做了许多事,且做得颇为出色。故而有些本不该她做的,也由她包揽下来。方才,我与阿婈说过了,明日起,这等事都交给吕均来做。”   我很是愣了一下。   “你方才跟她说的?”我狐疑道。   “正是。”他说,“我将她召来,亲自与她谈了此事。”   还专程说这个,仿佛我多不能容人一样。杜婈心里也不知怎么恼我。   但不可否认,我心中变得舒坦了许多。   “是么。”我继续吃樱桃,淡淡道。   “高兴了?”他看着我。   我翻个白眼:“我为何要高兴,与我何干。”   “再给我吃一颗。”他说着,伸手要拿我的小匙。   我转过身,将盘子整个护住:“不给。” 第一百四十章 樱桃(下)   他并不放弃,忽而挨上来,只往我面前去取。   温热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他肩宽手长,像将我抱在怀中一样。   我一边护着一边用手肘将他挡开,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给我吃的,怎还有抢回去的道理?”   “谁说只给你吃了。”他说,“这本就是我们二人吃的。”   “二人吃的怎只有一个匙子?”   “你我用一个匙子,又不是第一回 。”   不知是因为这话语还是他挨得太近,我的耳根烧起来。   他说的是事实。从前在宫学里,我们时常一起吃些东西。有时是他从新丰楼带的茶点,有时是我从家里带的好吃的。   散学后,我们就跑到那小楼里,一边说话一边吃些零嘴,度过黄昏。有时候,也会用到匙子之类的东西,但往往不是我忘了多带一个,就是他忘了多带一个。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说。   “于我而言,并无不同。”他说。   我不理会他,只将他挡住。   忽然,我听到他低低地“嘶”了一声,那手臂收了回去。   转头,只见他皱着眉,一只手捂在那伤臂上。   我一惊,知道这大约是自己方才没轻没重,撞到了伤口上。   “如何了?”我问道。   他摇摇头,却仍皱着眉。   我忙将盘子放下,道:“我看看。”   说罢,我将他的伤臂小心捧着,仔细地看。   只见方才裹的布条倒是好好的,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正当我要拆开,他按住我的手。   “无事,”他说,“歇一歇,过去也就好了。”   “那怎么行。”我说,“李郎中说,这伤口若是裂了,便要及时处置,不然日后难好。我去唤医官来。”   说罢,我就要起身。   他却仍拉住我的手不放。   “我说了,歇歇便好。”   我盯着他,没有再动。   “你装的。”我说。   他也看着我:“你是说,我这伤是假的?”   “不是……”   “那你凭什么说我是装的?”   我:“……”   见我瞪着他,那张脸上不但毫无愧色,反而露出了一抹微笑,烛光下,双眸熠熠。   他并不松手,用另一只手将榻上的软垫拉过来,堆在背后,靠在上面。   而后,他将我的手捂在双掌之中,看着我,神色慵懒。   “我累了,”他轻声道,“阿黛,让我在这里歇一歇,好么?”   那声音,有些疲惫的低沉,但很是好听。   像一根羽毛,在我的心头拨了一下。   犹豫片刻,我终是没有反对。   有时,我觉得这人与从前比起来,确实变了许多。譬如,从前的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个大人,全知全能,从不示弱。不似现在,时而像个耍无赖的顽童。   他却似乎很是满意,唇角仍弯着,没多久,闭上了眼睛。   “阿黛。”他的声音带着些含混的呢喃,“到了洛阳,我带你去吃烩鲤鱼。”   我有些哭笑不得,但看着他的样子,忽而觉得哪里不对。不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低烧。   我面色一变。   这妖孽,果然不让人省心。   ——   医官终究还是被找了来,原本安静的院子,变得到处是人。   幸好经医官诊断,这并非大碍,只是路上天气闷热,他有些中暑。   “上皇自受伤以来,大多日子都在赶路,甚少静养。”医官很是无奈,道,“虽并非重伤,但上皇毕竟曾经气血受损以致昏厥。如今这天气,大热大汗亦极易招来病邪入侵,一不小心便又抱恙,上皇当慎之再慎才是。”   太上皇躺在榻上,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些许暑气罢了,不妨事。”他说,“这伤到了洛阳再养不迟。”   医官还要说话,外头一阵动静传来,兄长、林知贤以及杜婈都到了。   杜婈先一步来到榻前,看着太上皇,一脸着急。   “先前还好好的,怎就又病了?”她说着,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道,“让我看看……”   那手指还未碰到,太上皇已经抬手止住。   “无事。”他温声道,“医官说了,只是有些中暑,稍加歇息便好。”   杜婈看着他,面色不定,少顷,收回手。   “如此,万不可掉以轻心。”林知贤神色严肃,问医官,“明日上皇还要起驾回洛阳,可有什么对策?”   医官忙道:“上皇龙体倒是已经大定,继续上路无妨。只是这一路上,上皇不可再骑马,须得乘车才好。”   林知贤闻言,点了点头,随即表示他从洛阳出来时,就已经带上了御用车驾,当即吩咐人去准备。   上皇却道:“朕此番回宫乃微服而行,不欲兴师动众。那车驾,一看便知是宫中之物,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唯恐别人不知是我么?”   林知贤不解,道:“上皇之意……”   “依朕看,上官娘子的车驾就极好,明日,朕与她同车便是。”   周围一阵安静。   众人愣住,我也愣住。   目光纷纷投来之际,第一个反对的就是杜婈。   “不可。”她变色道,“上皇乃万金之躯,怎可乘坐那等车马?再说了,上皇身体不适是因为中了暑,那马车狭小逼仄,身边还有人,不但不能解暑,还要雪上加霜。”   说罢,她瞟我一眼,道:“要我说,上皇如今当以保重龙体为上,白日里奔波许久,夜里就该好好歇着。其他人也该知晓分寸些,切莫只想着一己之私,撺掇他胡乱走动,竟不将上皇安危放在眼里。”   我定了定神。   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冲着我来的,再若无其事,可就是自欺欺人了。   心中冷笑。与我同车雪上加霜是吧,到我这里来叫胡乱走动是吧?   只听太上皇道:“小恙罢了,朕无碍,亦与别人无干。”   杜婈不服气,正要说话,我不紧不慢地打断道:“杜娘子所言有理,上皇如今龙体欠安,是该多多保重。”   说罢,我只看向吕均,道:“不知这城中可有冰窖?若有,明日去取些病来,放在马车上,我亲自照料上皇。”   吕均张了张口,但很快回过神来,忙道:“遵命。”   我又看向医官,道:“上皇既然身体不适,我看,今夜也不必移驾,就让他在我这院中歇下。若有汤药,还烦医官送到此处来。”   医官亦有些错愕,似不敢做主,只看向太上皇。   我也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盯着仇人,面带微笑:“上皇以为如何?”   他看着我,目光深深,不辨喜怒。   “便如上官娘子所言。”片刻,他对医官道。   医官忙应下。   我的目光扫过杜婈,只见她瞪起眼睛,定定的,似不可置信。 第一百四十一章 照料(上)   杜婈的嘴唇动了动,似要再说什么,林知贤忽而轻咳一声。   “上皇圣明。”他说,“只是此间毕竟不宽敞,上皇在此处歇宿,用物也少了些。”   太上皇道:“歇宿一晚罢了,不须什么用物。让驿馆添一张床便是。”   林知贤应下。   热闹了一番之后,随着太上皇决意在这院子里安顿,众人各司其职,纷纷散去。   杜婈一直在太上皇边上徘徊,目光踌躇。   “去歇息吧。”太上皇也发现了,对她道,“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回洛阳。”   杜婈“嗯”一声,却道:“我还是不放心。上皇身边连个内侍也没有,若夜里又不舒服了怎么办?”   那双目盈盈,满是担忧,又不失娇俏,我见犹怜。   怎么办?意思不就是她也留下来陪着好了。我心中继续翻白眼。   杜行楷那人,怎么看都是个沉闷死板的性子,没想到还能养出这么个懂得耍弄风情的女儿。这世间之事,果然总有惊喜。   不等太上皇答话,我笑了笑,对他说:“早闻杜娘子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事事周全,无微不至,如今看来,乃名不虚传。”说罢,我不理会他的神色,转向杜婈,温声道,“娘子放心好了,我与上皇虽未成礼,可蒙上皇垂爱,太后赐婚,自当担起太上皇后之责。上皇龙体抱怨,我责无旁贷。有我在,这照管之事,便不必交与别人,娘子说呢?”   这话,显然正正触到了杜婈的心事。   她盯着我,目光里满是忿忿与不甘。   而我,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那从小到大经历过宫中无数次检验的假笑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并且能将对面人的任何不自在都衬托得无所遁形。   而若有别的贵眷在场,她们会十分感兴趣地捕捉到杜婈脸上那不情不愿的神色,然后转头便添油加醋,使之成为宫廷秘闻。   “上官娘子所言极是。”杜婈还未回答,忽而听林知贤开口道,“有上官娘子照料上皇,臣等也就放心了。”   我看他一眼。   这林知贤不愧是太傅,显然是看出了我在激杜婈,怕她在太上皇面前失态,故而在一旁出声提醒。   杜婈也显然明白了林知贤的意思,没有多言。   我却不会就此罢手。   我看着杜婈,道:“若我不曾记错,娘子今年十八,可对?”   杜婈看上去没想到我突然提这个,愣了愣,目光中满是防备和狐疑。   “正是。”她说。   “上皇与我说过,娘子于他而言,如同亲妹。”我说,“上皇的亲妹,亦是我的亲妹。我又痴长了娘子两岁,日后,我就唤娘子杜妹妹,如何?”   杜婈的面色愈发难看,但只有一瞬。   “上官娘子垂爱,妾欣喜万分。”她行礼道。   我看着她,愈发亲切:“怎还叫我上官娘子?”   她抬眼看我,少顷,扯着唇角,露出个极为生硬的笑容。   “姊姊。”她淡淡道。   ——   太上皇将林知贤留下,要商议政事。杜婈不好逗留,转身离开了。   我无事可做,送着兄长出去。   天气依旧闷热,夜风里有淡淡的水气的味道,似乎又要下雨。   方才,兄长一直不曾说话。灯笼的光照之中,他看着我,似笑非笑,仿佛刚看了一出滑稽戏。   “看我做什么。”我也不遮掩,道,“莫非兄长觉得我脸皮太厚,欺人太甚?”   “我怎会这么想?”他说,“你向来如此。”   我瞪他。   他微笑着摸摸我的头:“到底是想通了,日子可教。”   我将他的手拍开,道:“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太上皇什么杜婈,我是为了兄长。”   兄长道:“为了我?”   “太上皇将兄长带到洛阳来,可不是让兄长来养老的。”我说,“兄长以为,最不高兴的是谁?”   兄长道:“你是说,林太傅?”   “不止林太傅。”我说,“据我所知,杜行楷的族人,不少都在太上皇朝中。他们是太上皇的故旧,兄长也是太上皇的故旧,还要加上我这太上皇后。就算我们家与他们不曾有过任何过节,兄长以为,他们会乐见上官家的人在太上皇身边受重用么?会高兴有人在朝中与他们分一杯羹么?”   兄长沉吟,道:“你的意思……”   “兄长要在朝中立足,要施展抱负,便不可单打独斗。”我说,“为了兄长,我也不可只顾着那小儿女之态,自暴自弃。无论是何人,敢与兄长作对,那便是与我作对,我不会饶了他。”   兄长看着我,饶有兴味。   “今夜,林太傅可是站在了你那边说话。”他说,“与你作对的,是杜娘子,与我无涉。”   我嗤之以鼻:“正是如此,这林太傅才不可小觑。他是杜家表亲,同气连枝,兄长可切莫幻想着他会站我们这边。”   兄长不置可否,笑了笑。   “夜深了,你回去吧。”他说,“这会子,林太傅应当也快出来了。”   我撇撇嘴角,望着屋檐下的灯笼。   “我让吕均留在那院子里了。”我说,“太上皇身边不会少了人伺候。”   兄长的眉梢微微挑起。   “你方才还说有你在,照管之事不必交与别人。”   我“嘁”一声,昂着头:“吕均又不是别人。再说了,我和他还不曾成婚,凭什么要我在他身边伺候。”   兄长:“……”   正说着话,吕均的声音忽而传来。   “娘子在此处,教在下好找。”他走过来,行个礼,笑嘻嘻道,“林太傅告退了,上皇要歇息,问娘子在哪里。”   兄长的神色,又变得意味深长。   我装作看不见,道:“兄长去歇息吧。”   说罢,我转身而去。   回到那屋子里,里头的人已经离开。   一张大床被抬了过来,将原来的换掉。此刻,太上皇正身着寝衣,半卧在上面,手里拿着一本折子。   我往床上看了看。   一床被子,两个枕头。   也不知道是谁备下的,而床上那个人,显然就打算这么笑纳了。   我想起方才吕均那笑得满面红光的模样,愈发觉得贼兮兮的。   “回来了?”他看我一眼,一边翻着折子一边道,“外头如何?我听着风吹得窗户响,要下雨了?”   那语气平静,如同老夫老妻。   仿佛下一句,就是“吹灯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照料(下)   我不理他,四下里看了看,转头将打算悄无声息离开的吕均叫住。   “原来的那榻呢?”我问。   吕均挠挠头,道:“搬到旁边厢房里去了。上皇吩咐换一张床,故而……”   “知道了。”我说罢,走到太上皇面前,在探了探他的额头。   方才医官让他服了药,已经不热了。   我问他:“觉得如何,好些了么?”   “我本就无事。”他淡淡道,仿佛不屑谈起。   先前还说什么手臂疼,敢情这伤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如此,我便放心了。”我微笑,说罢,拿起旁边案上那盘没吃完的酪樱桃,转身离开。   他讶然,放下手中的折子:“你去何处?”   “自是到厢房去。”我眨眨眼,道,“上皇与我还未成婚,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吕均也一脸错愕,忙将我拦住。   “那厢房是留给在下的,”他说,“娘子住到厢房里去,在下何处?”   我看着他,笑了笑。   “上皇那床上不是还有个枕头么。”我说,“想来那是留给你的。”   说罢,我扬长而去。   ——   这一夜,雨声噼噼啪啪,我却睡得很是安稳。   太上皇并没有来扰我,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洗漱穿戴好之后,来到堂上,只见兄长、太上皇、林知贤以及杜婈都已经到了,正在用早膳。   太上皇与林知贤说着话,看到我,停下来,吩咐侍从给我呈膳,而后,继续说话。   我行了礼,在席上坐下,而后,就发现了气氛很是不对劲。   杜婈的面色仍然不好,目光冷冷,看我的眼神复杂且鄙夷。   我总觉得这目光并非因为昨夜睡得不好所致,不由地瞥了瞥兄长。   兄长似无所觉,用着膳,神色如常。   “桂花杏仁糕做好了么?”忽然,太上皇停下话头,向呈膳的馆人问道。   馆人忙答道:“禀上皇,方才小人去看,就快好了。”   太上皇颔首:“做好了就呈上来,莫让上官娘子久等。”   馆人应下,告退而去。   太上皇继续与林知贤说话,杜婈的脸似乎又黑了些。   兄长仍拥着膳,与方才不同,嚼食物的时候,唇角微微抿着,似乎在憋笑。   “也没什么。”用过早膳之后,我拉着吕均问话,他讪讪道,“上皇一早起来,就巡视城防去了。出门时,上皇吩咐馆人,说娘子昨夜劳累得很,还在歇息,不可让人打扰。杜娘子那时也在,兴许听到了这话……”   我:“……”   什么劳累,怎么就劳累了。   如此暧昧,任谁听了不忘歪处想。   这妖孽。我耳根发热,心想,胡扯的什么鬼……   “我兄长和林太傅他们也在?”我问。   “正是。”   我深吸口气,将脸上的烧热压下。   “昨夜,太上皇睡得好么?”我又问。   “大约不好。”吕均干笑一声,“在下总打鼾,半夜还把自己吵醒了。”   我有些诧异:“你们真的同床而卧?”   “这有什么。平日里出门在外,遇得歇宿之处不宽裕的时候,上皇也总会与我等弟兄挤一张铺上。”吕均说罢,看着我,“昨夜不是娘子让在下与上皇睡在一处的么?”   我无言以对。   没多久,外头的车驾已经备好,众人上路。   虽然太上皇口口声声说不欲招摇过市,可林知贤带了许多的人马来,两边合作一处,说浩浩荡荡并不为过。   可他仍旧坐到了我的马车里,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   他望着外头景致,少顷,转过头来,也看着我。   “你故意的。”我说。   他的双眸映着窗外的天光,看似明净清澈,黑黑的瞳仁却深不见底。   正当我以为他会装傻,来一句“什么故意”的时候,却见他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这难道不是如你所愿么?”   “什么如我所愿?”   “你忘了昨夜在阿婈他们面前说了什么?”他说,“是你说,要亲自照料我,不必交与别人。你我共处一室,是众所周知之事。你莫非想让我对他们说,你昨夜睡在了厢房里,不曾照料我,更无意当起那太上皇后之责?还是说,你觉得你我二人在别人眼里还有清白?”   这话确实。莫说昨夜,在这之前,我们孤男寡女逃难几日,相信我和他还有清白的,恐怕只有兄长。   我看他一眼:“今日杜娘子可是不高兴得很,你将她视如亲妹,难道不该安抚她?”   “此事,我正要与你说。”他说,“阿婈因为杜先生之死,对上官家一向颇为介怀,故而她对你我的婚事颇为反对。昨日,她质问过我。我也告诉过她,当年之事,与你和你兄长无干。我与你的婚事已是定局,回到洛阳之后,我便会着手筹办婚仪,任何人也不可阻挠。”   那神色颇为认真。   每次他跟我说起婚事,我总莫名的心慌,不由地将目光挪开。   我望着窗上摇晃的帘子:“说这个干什么。”   “她要的并非安抚,而是明理。”他说,“她越早明白你我二人不会分开,对她越是有好处。不光是她,洛阳这边的人,也该早些接纳你这太上皇后。”   心跳得有些快。   太上皇后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我总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猎物知道自己被盯上,已经逃不开了。   “我们可不是不会分开。”我说,“莫忘了那些约定。”   “那是你我之间的,与他人无涉。”他随即道,“在我允许之前,你不可离开,这也是约好的。”   反正我要走,谁也拦不住。   不过纠缠这个没意思,我说:“你怎知,她反对你我婚事,是因为上官家的过节?你就不曾想过,她其实真的想嫁给你?”   他看着我,似觉得有趣。   “你何以如此笃定,她想嫁给我?”   男子果然总是这般一厢情愿,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不与他废话,道:“若我说中了呢,赌么?”   “这有什么不敢。”他淡淡道,“赌什么?”   这倒是个问题,正当我琢磨着该开什么样的条件,只听他说:“谁输了,就要答应赢家一件事,如何?”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手足(上)   我愣了一下。   “答应什么事?”我问。   “无论什么事。”他说,“不涉生死无关他人,只在你我之间,也可日后想到了再提,但输了就要答应。”   我更加狐疑。   这般赌注倒是闻所未闻。   重要的是,怎么看他都输定了。   我一无所有,他则是坐拥天下的太上皇,与我打这样的赌,要么他觉得自己稳操胜券,要么是真的傻到了家。   不由地,我伸出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   他鄙夷地把头撇开,道:“怎么,你觉得你会输,不敢赌?”   笑话。   我挺直了脊背:“谁不敢赌,赌就赌。不过要先说好如何断定输赢,你以上皇之威,让杜娘子跑来跟我说什么她对你无男女之情什么的,可不能算。”   “自当如此。”他说,“还有么?”   我想了想,又道:“还有她嫁给别人也不能算,嫁谁和想嫁谁是两件事,与真心无干。”   “是么?”他说,“如此说来,所谓她想嫁我,也未必是真心的。”   “那么我们再说清楚。”我说,“若出现了她对你有男女之情或者真心想嫁给你的明证,你不许抵赖。”   “好。”他说,“还有么?”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让我愈发觉得错愕。可想了想,我还是觉得他输定了。   “没有了。”我说。   “如此,一言为定。”他说。   事已至此,我看着他,发现自己竟是一下没了话说。   而他则一副从容的样子,望了望车厢后头。   “此处怎没有软垫隐枕之类的?”他问。   我说:“自是因为你。这本来只能坐一个人,你进来了,那些多余之物只能清走。”   他毫无愧色,又看了看,将我的包袱拿来当枕头垫着,躺了下去。   我看着他:“你又觉得不适?”说罢,再度伸手摸他的额头,他将我的手拿开。   “昨夜吕均打鼾太响,吵得我一夜不曾睡好。”他说,“我须补一补。”   这事,吕均也说过。   我说:“那包袱是我原本想着当枕头的,你用了,我用什么?”   他想了想,将那只没受伤的手臂伸出来,横在旁边。   我:“……”   “你睡吧。”我终于无可奈何。   他不多言,片刻,闭上了眼睛。   马车辚辚走着,除了车轮颠簸的声音,无人说话。   外头的太阳不大,淡淡的阳光,从半开的车窗帘子上透进来,落在他放在小腹部的手上。   那手指修长,手型很是好看,纵然被晒黑了些,也依旧优雅漂亮。   我盯着,忽而想起明玉她们当年痴迷他的时候,这手也是她们垂涎的对象。   爱屋及乌罢了,我的手也长得不差。我瞥了瞥自己的手,觉得自己着实无聊得很,收回目光。   可这马车里,能做的事着实不多。没多久,我的眼睛又转了回去,目光上移,落在他的脸上。   这马车虽摇摇晃晃,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受打扰。相反,双目闭着,睡相很是踏实。   由于臂伤,这些日子,我和他相处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睡着的。   但奇异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也许是因为,他睡着的时候,那脸上的锐气尽收,全然无害。而在这样的时候,我也可以暂时忘记他是谁,忘记我们之间的算计,不带任何心思地看着他。   就像是很久以前一样。   我靠在车壁上坐着,看着他,有些出神。   虽然我早已经像菜场里讨价还价一般,跟他谈好了成婚的条件。可如今,洛阳快要到了,我才忽然有了这事情近在眼前的感觉。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无法回避。   就算我要走,那也是三年之后的事。这三年里,我和他仍是夫妻。   所以,夫妻要做的事,我们也要做么?   马车碾过路上的坑,晃了一下。   我的心似乎也跳得快了些。   在我当初的设想之中,当然是像明玉那样,只占据着中宫名分和权势,别的一样不给。在宫里,兴许明玉身边的近侍、景璘和我才知道,帝后二人别说行那夫妻之事,连睡一起也从未有过。就算是当年的大婚之日,明玉也是冷冷地告诉他自己癸水来了,让他在宫里自己找个地方歇着。   当然,要做到这个地步,不能少了景璘的配合。每每提到明玉,他都是一脸嫌恶的样子。在这件事上,二人真真正正做到了你情我愿,夫唱妇随。   而我和他么……   马车又晃了一下,比方才更剧烈。   我看到他的眼皮动了动,忙转开目光,看向别处。   然后,我发现这是虚惊一场。   上官黛。心里那声音又好气又好笑,你慌什么,像做贼一样。一不做二不休,胆子大些!他不能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这是说好的!   没错。   我深吸口气,打起精神,从车窗望向洛阳的方向。   仿佛一个昂首挺胸迎接腥风血雨的壮士。   ——   于我而言,洛阳并不陌生。我对它的熟悉,仅次于京城。   上官家起于洛阳,在城内有府邸,在城郊也仍有祖传的田宅。虽然当年我家落罪的时候,父亲名下的家宅田产都被朝廷抄没了,但上官家是个大族,其他的族人并不曾伤及分毫。故而在洛阳,我仍有许多的亲戚。   这里也是我外祖家所在,我母亲出嫁前,一直生活在洛阳。两家是世交,她与我父亲也是自幼定亲的青梅竹马,年纪一到,他们就成婚了。没多久,我父亲去京城做官,我母亲也跟了过去,生下了兄长和我。   当年,外祖父的身体并不好,听到我们家获罪的消息之后,他忧虑交加,病情加重,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这事,是我在宫里出家之后,龚昭仪打听了告诉我的。我是个罪人,无法到洛阳去奔丧,就只能在玉清观里偷偷设了香案,为外祖父念经超度。   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洛阳这边的消息。我知道人情世故,秦叔曾为我打探过,说他们一切安好,并不曾因为我家而受牵连,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手足(下)   洛阳并未遭受战火毁坏,无论城门还是城墙,皆是熟悉的模样。   作为东都,洛阳亦有皇宫,名曰紫微城。但太上皇并不住在紫微城里,而是住在紫微城西边的上阳宫。   这上阳宫独立于宫城之外,有单独的城门,可从城郊径直入内。   先前兄长曾说,我的庶母和弟妹们都住在了洛阳老宅里。我们此来洛阳,本意是探望他们,那么到了洛阳之后,自然也该到老宅里去,而非到上阳宫。   我想着,到了洛阳城外,我就该与太上皇分道扬镳。   他坐上那专门为他备下的马车回宫,我则与兄长一道回家。   当一行人到了城外的时候,果然,队伍停了下来。林知贤亲自过来请太上皇登上御驾,回上阳宫去。   太上皇却道:“众卿先行一步,朕入城一趟,稍后自会回宫。”   林知贤露出讶色,看我一眼,随即收敛起来,道:“城中尚未有迎驾准备,如今黄昏将至,上皇还是先回宫歇息,明日再入城。”   “不必。”太上皇道,“朕意已决,卿退下吧。”   林知贤不多言,行礼告退。   车马走起之时,我望见杜婈从她的马车里下来,似乎正向林知贤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她面色一变,朝这边看来。   可我和兄长的马车已经在侍卫们的簇拥之下,往洛阳的厚载门而去。   但凡长了眼睛,也不会对这些视而不见,与我打什么赌。我腹诽着,看向身边那个与我打赌的傻子。   “我和兄长识得路,不须你来送我们。”我说,“林太傅说得对,你该回上阳宫去。”   “我不是为了送你们。”他说,“我也要去看看诸位夫人和你的弟妹。”   我很是错愕。   “你去见他们?”我说,“你为何要见他们?”   他也看着我,反问:“他们在洛阳一向是由我照料,我为何不能见他们?”   我张张口,只觉这事再度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与他们很是熟悉?”   “算不上很是熟悉。”他说,“时常去探望探望罢了。”   说着,他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你现在也仍然不喜欢他们,是么?”   我停顿片刻,道:“谁说的,我不过是太久没见他们,已经跟他们不熟罢了。”   他不置可否。   我继续问道:“难道你很喜欢他们?”   “为何不喜欢。白夫人和气,孟夫人爱说话,杨夫人厨艺甚佳。你那三个弟妹也各有意趣,阿誉稳重,阿谌喜欢摆弄些小物件,阿珞满腹机灵主意。”   说罢,他看着我:“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分开的时候,我的弟妹们还小,我也不常跟他们在一起,没有许多机会了解这些。   至于那几位庶母么,我从前在家里更是见也不想见。她们在家里争斗的时候,没有哪次不是鸡飞狗跳。   “你知道这些,或许是因为你是太上皇。”我直言不讳,“我父亲从前看他们,也全是好处。”   他说:“那么你为何还要来看他们?”   “我不喜欢庶母,可并非不喜欢弟妹。”我昂着头,“而且这次可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是陪兄长回来的。”   他看着我,似乎对我这般嘴硬很有些无奈,欲言又止。   忽然,他伸出手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我瞪起眼:“做什么?”   “没什么。”他淡淡道,“你额头上有只蚊子。”   ——   洛阳的老宅是祖传的。   父亲这一支,是上官家的主支,世袭郑国公。可惜一向人丁不旺,到我父亲的时候已经是三代单传。   也是因为这个,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父亲就纳了妾。   父亲的妾侍,一共有四位。   据乳母说,我母亲生了兄长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看了好些名医,都说她这辈子不能再生养了。于是,在我祖母的主张下,我父亲纳了一位妾侍白氏。   这白氏出身不差,是个没落官宦的女儿,端庄贤淑,料理家务很是拿手。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因为孱弱,经不得劳累,白氏帮上了许多忙,也对我母亲很是恭敬。也是因此,我母亲与白氏还算相处融洽。   不过白氏跟了我父亲多年,一无所出。后来,她亲自为了父亲挑选,先后又纳了周氏、杨氏和陈氏。   至此,父亲的子嗣终于旺盛起来。   周氏生了我的二弟上官誉,杨氏生了我的三弟上官谌,陈氏则生了我的四妹上官珞。   在二弟上官誉三岁的时候,洛阳时疫,周氏殁了。我的二弟就归到了白氏名下,由她抚养。   而在这之后不久,我父亲从扬州带回了最年轻的孟氏。   这孟氏出身乐户,与其他几位妾侍是远不能相比。   据乳母她们私下里说,她是我父亲到扬州会友时,友人赠送的歌伎。我父亲觉得她长得像我母亲,这才破例收下了。   在一众妾侍之中,我父亲最喜欢的就是孟氏。   她知情识趣,能诗能文,有她陪着的时候,我父亲的脸上总有笑意。   这自然招致了其他人的不满。最不满的,就是白氏。   在众妾侍之中,白氏向来是马首,其他人对她服服帖帖。加上料理家务多年,她俨然已经有了半个主母的地位,家中不少人都说,我父亲说不定会让她做续弦。   没想到,横空杀出个孟氏。   自从有了孟氏,我父亲就再也没有去过白氏的房里。家中每一个仆婢都知道,遇到触怒了我父亲的事,去求白氏未必有用,去求孟氏却一定平安。于是,凭着父亲的宠爱,孟氏迅速崛起,成了国公府里新的半个主母。   当然,孟氏势头虽猛,也并非没有弱点。   譬如,她和白氏一样,多年无所出。   所以当孟氏向父亲提出,要将我二弟上官誉接到房里抚养的时候,白氏和孟氏之间的战争也随之正式开始了。   论阵容,白氏当然更大些。因为其他两位妾侍杨氏和陈氏都是她的人。   但孟氏虽然看上去没有帮手,但她并不孤独。她有我父亲。 第一百四十五章 庶母(上)   我父亲自然是个希望后宅安宁的,所以,妾侍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大多不会闹到他的面前。   而闹到他面前的,都不会是小事,譬如收养我二弟。   我父亲没有支持孟氏,但他也知道孟氏膝下没有儿女,终是不能让她安心,于是对她倍是呵护。也是在这之后,孟氏愈发以主母自居,与白氏的矛盾愈发尖锐,时有龃龉。   至于我,我并不站她们任何一边。从小,我就对父亲的妾侍极其反感。   孟氏虽咄咄逼人,可白氏本来也不是什么善类。   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就在我祖母面前百般讨好奉承,面上虽然对我母亲恭敬,背地里却是使了不少争宠的花招的;我去世之后,她更是想着让我父亲将她扶正。如果她已经育下了儿女,那么在我祖母支持下,她说不定已经成了。然而眼见过了三十,她也没有生下来一男半女,于是,她又游说祖母,让我父亲继续纳妾,有了三房四房五房。   那周氏、杨氏和陈氏,都是白氏为父亲挑选的,个个老实。进门之后都生下了儿女,还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尤其是周氏,患病去了,留下个儿子过到白氏膝下,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父亲从扬州带回了孟氏。   后来,我经历了跌落云端的苦痛,懂得了人生艰辛,再回想这些往事,心思变得复杂起来。   论出身,我是个罪眷,甚至比不上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扪心自问,我若处于她们任何一个人的位置,能比她们做得更好么?当然并不会。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困境之中挣扎求生,我是这样,当年的她们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罢了。   兄长跟我说过,当年出事之后,虽然太上皇努力暗中保全,但我四妹上官珞的母亲陈氏还是没有能捱下来。   那时,她被一个富商看中买去,要带到并州。她与我的四妹分离,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时值寒冬,她在路上得了一场风寒,加上有些旧疾,没撑过去。故而四妹被赎回之后,就一直由孟氏抚养。   听到这事的时候,我纵然对陈氏印象寡淡,也还是不由地难过。兄长看着我,给我擦了擦眼角,说我终于不那么没心没肺了。   ——   身为世袭的国公,我家的老宅,就建在洛阳紫微城不远,是名副其实的甲第。   在获罪之后,这家宅自然是被封了,不过也一直没有被他人所占。正门所对着的大街,往日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不过当下已近黄昏,城门街坊落钥,行人稀少。   车马并没有在正门停下,而是绕到了后面的小街,停在了一处侧门前。   显然早已经有侍卫来通传,那道门敞开着。   我跟着太上皇下了车,望向兄长。他也下了来,四下里张望着,与我一样好奇。   “上皇!”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里头传出来。   而后,另外两声“上皇”相继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三个奔跑的身影。   两个十岁上下的少年,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从门里奔将出来。后面是一个女童,跑得没那么快,脸上一样笑得灿烂。   太上皇看到他们,亦露出笑意,走上前去,任由他们扯着自己的衣袖叽叽喳喳说话。   “上皇有伤,轻些。”这时,兄长亦走上前去,对他们说。   “阿誉阿谌阿珞,快快松手。”一个声音跟着传来,“早跟你们说了不可无礼,你们啊……”   我看去,是白氏和杨氏。   后面跟着的,是孟氏。   几年不见,她们看上去都老了许多,衣衫朴素。   尤其是孟氏。从前那张无时无刻不保持着精致妆容的脸,如今不施脂粉眉黛,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上皇见谅。”行礼之后,白氏对太上皇满面歉意,“他们这些日子总念着上皇,说上皇怎还不回来。方才听说上皇要回来了,就一个个欢喜疯了一般。”   太上皇微笑,抚了抚他们的头,道:“无妨,夫人客气了。”   白氏又看向我和兄长,脸上的笑意隐去,目光深深,眼圈忽而发红。   她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我们,下拜道:“妾等恭迎公子娘子回府。”   说罢,另外二人也跟着行礼。   兄长忙上前将她们扶起,道:“诸位庶母别来无恙。”   她们三人起身来,皆已是泪流满面,哭泣不止。   三个弟妹见得如此,一时皆是怔忡,不知所措。   白氏等人走过去,将他们拉过来:“快向兄长和姊姊见礼。”   阿誉和阿谌听话地走过来,跪地行礼:“兄长,姊姊。”   兄长和我忙上前,将他们扶起来。   阿誉和阿谌差不多年纪,一个十一岁,一个十岁。当年获罪的时候,我记得他们还不到我的胸前高,现在则已经超过了我的肩头,恐怕过不久就要高过我了。   从前,兄长比我待他们热络,我记得这兄弟二人认字写字,都是兄长亲自督促的。如今见到兄长,他们小脸上满是笑容。   不过对于我,他们则生疏许多,“姊姊”二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怯生生的。   我发现四妹阿珞一直在看着我。   发现我也在看她,她忙躲到孟氏身边,抱着她,却从她身后露出眼睛来。   “怎么了?”孟氏低头,轻声道,“快来见过兄长和姊姊。”说着,她想将阿珞拉出来,阿珞却愈加躲得严实。   “她就是这样,多年不见娘子,生疏了。”孟氏歉然向我和兄长道,“公子娘子莫怪。”   兄长过去,摸了摸阿珞的头。   “连阿珞都长这么大了。”他感慨道,“若我不曾记错,当年我离家时,她才三岁?”   孟氏道:“正是,她今年七岁了。”   说到当年,众人皆是一时无言。   杨氏忙道:“上皇和公子娘子好不容易回来,且进去叙话。”   众人皆回过神来,纷纷应下,簇拥着太上皇,往宅子里走去。   我家这老宅很大,不过几位庶母和弟妹住着的,是东北角的两三处院子。这里位置偏了些,原是给客人住的,虽不大,但清静。   想来,太上皇过去几年虽庇护着他们,但他们也到底并未脱罪,不能光明正大示人。安置在此处,确实合宜。 第一百四十六章 庶母(下)   府里的几个仆人,也都是从前上官家的老人。见我和兄长回来,他们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兄长将他们一一扶起,劝慰一番,这才止住。   堂上,已经摆好了宴席。我看去,有些诧异。那些菜色,都是我和兄长从前在家里爱吃的。   “这是五娘特地做的。”白氏道,“听闻公子和娘子跟着上皇回来了,她当即便下了厨,说今日定要好好为公子和娘子接风。”   杨氏神色谦和,忙道:“只是备菜时究竟迟了些,买到的不甚新鲜,也不知合不合公子和娘子的胃口。”   兄长微笑,道:“五娘有心,我和阿黛皆喜不自胜。”   白氏忙招呼众人用膳,又向太上皇嘘寒问暖,要为他布菜。   太上皇道:“夫人不必忙碌,容朕自便。”   白氏又恭敬地说了一番话,这才坐定,拿起了自己的筷子。   三个弟妹显然都很是喜欢太上皇,规矩了不足一刻,他们就躁动起来,叽叽喳喳地问起了太上皇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里,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年节之时,你们不是向朕问起了兄长和姊姊?”太上皇道,“朕此去,就是将他们带回来。”   阿誉和阿谌都高兴起来,又七嘴八舌问起了他有没有去看大营什么的,正叽叽喳喳说着话,忽然,阿珞问道:“上皇和姊姊会成婚么?”   话才出口,旁边的孟氏忙道:“胡说什么……”   太上皇看了看我,一笑:“此番你姊姊回来,就是要跟朕成婚的。”   堂上一阵安静,除了我和兄长,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京城和洛阳毕竟有些路程,那边的消息大概还没有那么快传过来。   什么我回来是要跟他成婚,说得好像我到洛阳来,初衷就是为了追着他带的……我想着,面对着众人的目光,竟有些赧然。忍着脸上的烧热,装作波澜不惊。   兄长在一旁道:“诸位庶母有所不知,上皇在京城之时,与太后及圣上商议,要为上官家平反。当下,我们家的罪名皆已经赦免,只是朝廷的赦令还未及送到此处。”   白氏等人相视着,又惊又喜。   “如此说来,我等日后再不是罪人,也不必躲着藏着……”杨氏有些结巴地问道,“娘子……娘子也要当太上皇后了?”   孟氏望向我,定定的,不说话。   阿珞睁大眼睛,望着孟氏:“什么叫赦免?”   孟氏忙擦了擦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便是你再不会被人牙子卖了。”   阿珞若有所思,又问道:“太上皇后是什么?与皇后一个样么?”   “正是。”太上皇微笑,“高兴么?”   阿珞的眼睛闪了闪,正要说话,忽而发现我这个看着她。她忙又抱住旁边的孟氏,把头藏到孟氏的怀里。   “那姊姊日后都留在洛阳了?”阿誉问道。   阿谌问道:“姊姊也住在我们家么?”   “胡说什么。”白氏笑嗔道,“她是太上皇后,自然要住在宫里。上皇在何处,她就在何处。”   阿谌吐了吐舌头,笑了笑。   耳根愈惹,我忙道:“成婚前,我就住在家中。”   太上皇看着我,没说话,只拿着杯子喝一口水。   阿誉道:“兄长呢?兄长也留在洛阳么?”   兄长微笑,道:“正是。日后,我就与你们一道住在家里,好么?”   兄弟二人皆是目光一亮,异口同声地说好。   用过晚膳之后,三个弟妹又缠着太上皇,要他带他们去玩。   白氏将他们止住,道:“不许胡闹,时辰不早,上皇该回宫去了。”说罢,她看向太上皇,道,“方才公子说,上皇的手受伤了,不知如何?”   “无妨,不曾伤及要害。”太上皇道,“这一路都是阿黛照料着,并无大碍。”   她们颔首,又互相觑了觑。   “如此,妾等就放心了。”白氏温声道。   又寒暄了一番,太上皇起身回宫去,众人忙起身,送他出门。   “上皇明日还来么?”阿誉忽而道。   上皇看了看他,道:“你们盼着朕来么?”   “那是当然。”阿谌道,“我们日日都盼着。”   阿珞道:“上皇上回说带我们去洛水踏青,可我们等到了端午,上皇也没回来。”   上皇的唇角弯了弯,忽而看向我。   我望着上方屋檐下的灯笼,不说话。   “朕若有空闲,就会来。”他说,“朕记得,当初临走之前给你二人布置了几篇古文,要背诵默写,你们都练好了么?”   二人一时间没了话语。   “我还差两篇。”少顷,阿誉老实道。   阿谌挠挠头,不说话。   太上皇道:“如今兄长回来了,你们不可再贪玩。这作业你二人何时完成,朕就何时带你们去玩,说到做到。”   二人讪讪地应下。   太上皇也不多言,登上马车离去。   我看着那马车在路的尽头消失,忽而觉得空落落的。   他方才说,阿誉和阿谌要把他布置的古文都背诵默写出来,他才带他们去玩。故而也是要等到那时,他才会再出现在这里?   念头才起来,就被打压下去。   他爱来不来,你们又没有成婚,他总跑来这里像什么话?再说了,你不是巴不得他别来烦你么?   那是当然的。   我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回头,忽而发现众人都在看着我。   “住处都已经备好了。”白氏对兄长和我道,毕恭毕敬,“天色不早,请公子和娘子回屋歇息吧。”   兄长和我皆应下,与众人一道入内。   这老宅荒废了几年,大多数屋舍少了修葺,漏雨发霉在所难免,能马上主人的地方不多。我和兄长回来的消息传得太迟,仆人们只来得及将一处小院拾掇出来,权作兄长的额住处。作为女眷,我则住到白氏的院子里,她将主屋腾出来,让我住到里面。   在堂上重新坐下的时候,我说:“不必如此,我看着还有空余厢房,住到那里面便是。”   白氏忙道:“那如何使得?娘子乃金枝玉叶,又是将来的太上皇后,自当住到主屋里。妾一介微贱之躯,万不敢逾越。”   我还要说话,兄长按了按我的肩头,对白氏道:“方才,上皇也说明白了,我们家再不是罪人。不过就算如此,我们家也已经不再是国公府。接下来日子该如何过,当从长计议。”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家宅(上)   三人听得这话,皆面面相觑。   “妾等妇道人家,想不到许多长远之事。”白氏道,“未知大公子之意?”   “我们家在洛阳城郊有一处田庄。”他说,“我想迁到田庄里去。”   包括我在内,众人皆露出讶色。   “迁到田庄里?”一直没说话的孟氏也忍不住问道。   兄长道:“这宅邸,是当年高祖皇帝赐给上官家先祖的,位于甲第,是一等一的豪奢。哪怕只是维护一番,也须巨资。自我们家获罪之后,家境已经败了,却是维持不起这样的排场。这是其一。其二,过不久,阿黛与太上皇的婚事便会人尽皆知,我们家难免又要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这宅邸就在正街之上,对街开门,地处闹市,难免会有许多来窥探的人,若继续住在此处,亦难免被人嚼些口舌,生些是非。”   我知道兄长的意思。   这宅子,从前最少也有几十仆人常年住着,日常杂务、看门、出入、守卫……样样都要不少人。而现在,我们家主仆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个,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这么大的一个摊子。更重要的是,兄长要入朝,我要做太上皇后,如兄长所言,必是要处于风口浪尖之中。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保持低调,以免有心人生事。那么以此看来,这处宅子之中便是有弊无利。   白氏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孟氏皱眉道:“从前我等落罪,躲着人过日子,难道如今赦了罪,反而更要躲着?”   白氏看她一眼,她随即不出声。   “此事,由公子主张便是。”白氏道,“只是那田庄,我等也不曾去过,连道路也不知晓。”   兄长道:“我和阿黛小时候去过几回,且我看留下的仆人里面,有几个老人,应当都是知道的。明日,我带他们去打探打探,若是无妨,就搬过去。”   众人纷纷应下。   “当年,国公一心想着让娘子做太子妃,当上皇后。”白氏不无感慨,道,“后来遇到种种挫折,他甚为心灰意冷。他若知道公子和娘子如此争气,也该瞑目了。”   这话说着有些哽咽,她红了眼眶,用帕子擦擦眼角。旁边的杨氏忙轻声劝慰。   孟氏没有说话,只望着一旁的蜡烛,似有些怔忡,直到泪水在颊上淌下才回过神来。她忙侧过头,用袖子擦了擦。   兄长宽慰道:“前事已是过去,我等得以聚首,乃不幸之大幸,庶母莫再伤感才是。当下,三位弟妹还小,为日后之计,我等也该振作才是。”   白氏忙道:“大公子所言甚是。   又寒暄了一会,众人各自散去。   这宅子虽然被抄过,但烂船也有三斤铁,家具之类的东西是不缺的。   故而我住下的这屋子,虽远不及从前的高屋大堂宽敞,陈设却是不差,应有尽有。   我的行李少得可怜,包袱往边上一放,便算收拾妥当了。正当我打量着那些老旧的家具,忽而听到敲门声。   走过去打开,却见门外站着的是杨氏。   “妾做了些莲子羹,给娘子解解暑气。”她说。   我微笑,请她入内。   从前,我虽然讨厌庶母们的争斗,但也并非每一个庶母都让我讨厌。   譬如杨氏。   一众妾侍之中,她的出身,只比孟氏好那么一点点。她的父亲是个商贾,做小本买卖,养得这个女儿不仅相貌好,家务女红也样样出色。当年经着媒人说亲,被白氏看中,禀了祖母。祖母亲自将她看了,很是喜欢,便做主将她迎到了府里。   杨氏进门之后,虽生下了一个儿子,却并不张狂,做事也有分寸,很少参与妾侍们的争风吃醋。因此,她的人缘反倒不错,在每个人的面前都说得上话。   在我面前,她也不搬弄别人的是非,连一向眼光毒辣的乳母也说她是后院里难得的明白人。   “这么晚了,五娘怎还不歇息。”我和她在榻旁坐下,道,“阿谌睡下了么?”   “他刚刚睡下,”她微笑道,“临睡前还问妾,说姊姊和上皇成了婚,是不是能让上皇住我们家里不走了。”   我不由哂然。   “妾想着,娘子多年不曾见着我们,定是有不少话要问的。”她说,“妾今日也是高兴,一时睡不着,索性过来看一看娘子。”   我微笑。   乳母夸她夸得不错。我确实有好些话要问,可白氏和孟氏,当年都没少与我有龃龉,叙旧难免互相试探,有些话不能痛快说。唯有杨氏,最是适合。   “这些年,庶母和弟妹们都辛苦了。”莲子羹还热,我用小匙轻轻搅着,道,“我从前一直在找你们,总杳无音信,不想,你们竟是早已经住在了这宅子里。”   杨氏叹口气:“若非太上皇,我等只怕也要像四娘那样,免不得哪日就死得无声无息。”   提到四娘,我和她都一时沉默。   “这些年,阿珞都跟着六娘么?”我问道。   “正是。”杨氏道,“当年妾等被带走之时,阿誉、阿谌、阿珞也被带走了。妾用身上藏到最后一个镯子交给狱卒,求他去打听他们下落,回来说,他们被官府的人牙子收了,已经找到了买家。妾那时当真痛不欲生,还是二娘和六娘跟妾说,但有一口气在,便总有在见到他们的希望。妾这才放弃了自尽的念想,挺了过来。后来,妾与二娘六娘也分开了,先是被带去了荆州,又折去了扬州。怪的是,那一路都有车马舟船好坐,竟不像是把妾买了去做奴婢的。妾也从未见过买主,押送的人只说那是个大户,却连究竟是哪里的大户,姓什么也不肯说。妾也只好这么糊里糊涂地走了一路,兜兜转转,竟是到了洛阳来。当时,上皇还不曾打进洛阳,我等就安置在南边的一处旧宅子里。我见到阿谌和二娘,才知道我们竟是被人救了。”   我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吃那莲子羹。   “后来呢?”   “妾落脚不到一个月,六娘、阿誉、阿珞,还有一些仆人都被送了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家宅(下)   杨氏说着,叹口气:“只是阿珞的母亲四娘终究命薄,不曾挺过来。阿珞那时还不到四岁,虽未懂事,却也受了不少惊吓。看到谁也不说话,只到处找她母亲。我等着实心疼她,就一道将她照顾着。六娘待她最好,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六娘做的,每日从早到晚都陪着,无微不至。日子长了,阿珞也就跟了六娘,直至现在。   我了然。   看着杨氏,我踌躇片刻,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   “二娘和六娘,还像从前那样么?”我问道,“这些年,她们还像从前那般争斗?”   杨氏苦笑:“争斗?争什么,斗什么?国公不在了,我们几个又都是罪人,能活命已是不易,还能图什么呢。你不见六娘都有白头发了么?国公走了之后,她就日日哭泣,寻死觅活的。刚到这里的时候,她已是瘦得不成人形。后来还是因为照顾阿珞,她也才终于慢慢好了些。再说二娘,她一向要强,从前就算在娘子面前都不肯轻易低头的。可这些年,她也再不曾端过架子,里里外外的家务没有不亲手做过的。我等能撑到现在,也不过是盼着有一日真能阖家团聚罢了。”   我心中有些喟叹。   这等平和,也是父亲从前盼望的。可惜跟我当皇后一样,它的到来,却是经历了许多苦痛。   杨氏说罢,问我:“上皇今日说的是真的?他去京中,就是为了接回公子和娘子?”   我随即道:“他说说罢了,五娘切莫信以为真。”   杨氏却嗔道:“这话妾可是不敢苟同。上皇说的若是信不得,还有谁人能信得?这些年,他跟我们说的话,没有哪一句是失信的,就算对阿誉他们也是一样。”   我看着她:“他时常会来么?”   “只要他在洛阳,就总会来看一看。”她说,“说来,当年还是他当了太上皇,移驾洛阳,我等才知道,那救命恩人竟就是他。我和二娘翻来覆去想,也不得要领。杜行楷那事,我们都是知道的。当杜行楷是死在了国公的手上,齐王因为杜行楷之事,被先帝撵到了齐国去,他怎会对我等出手相救?后来,六娘才说,当年杜行楷出事之时,国公曾很是恼火,对她说过,娘子竟与齐王有了私情。”   许是见到我脸上神色变化,她忙道:“当年国公不曾跟六娘说许多,她也只是大概知道这么回事。我等也只敢据着这个妄测,上皇这么做,是为了娘子。”   我的脸上微微发烫,随即道:“那可不对。我兄长当年与他来往甚密,他就算是念旧情,也该是念着兄长的旧情才是。”   杨氏一愣,忙笑道:“是是是,娘子所言亦是道理。”   ——   第二日一早,兄长就如昨日所言,打算到城外的田庄去看看。   阿誉和阿谌得知了此事,从屋子里跑出来。   “兄长,我也想去。”阿誉对兄长道。   阿谌跟在后面,也跟着道:“我也想。”   白氏道:“你们跟着去做什么,又不会骑马。”   “我会骑马!”阿誉即刻道,“上皇教过我们,上次还带我们去学马毬!”   杨氏道:“上次离现在都过了多久了,你们早忘了。”   二人据理力争,兄长道:“他们要去,便让他们同去好了。”见二人露出喜色,他摸摸他们的脑袋,道,“只是不许淘气,路上不许胡乱跑,更不许竞马,知道么。”   “知道知道!”二人异口同声答得响亮。   我发现阿珞跟在孟氏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你也想去么?”我问她。   阿珞看我一眼,又躲了起来。   孟氏无奈道:“上回,上皇也带了她去骑马,她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学了半天也不曾学会。”   啧。我心想,也不知他们是我的弟妹,还是他的弟妹。   我想了想,向白氏问道:“家中可有羃离?”   “有是有。”白氏道,“娘子要做什么?”   我说:“我和阿珞也跟着去好了。”   众人都露出讶色。   我看向阿珞:“跟我一起骑马,好么?”   阿珞望着我,似乎有些犹豫。   孟氏忙道:“那如何使得,这些马可比不得从前家中的良驹,要是不听话发起脾气来,摔了娘子怎好?”   我不以为意:“六娘放心好了,我骑马向来熟稔得很,不会让它们发脾气。”说罢,我再度将目光看向阿珞。   阿珞目光流转,又眼巴巴地看向孟氏。   孟氏很是无奈,摸摸她的头,道:“去吧,只是路上万万要听兄长和姊姊的话,知道么?”   阿珞小脸一展,难得地“嗯”了一声。   收拾停当之后,去田庄的队伍壮大了好些。   这府里,原本只有一匹马,昨日我和兄长回来,各有两匹拉车的寄在马厩中,加起来共五匹。商议之下,兄长骑一匹,阿誉和阿谌骑一匹,我和阿珞骑一匹,剩下的两匹,则给了跟随的两名仆人。   一行人出了门,走到洛阳的大街上,汇入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之中。   天气还热,纵然太阳躲在了云里,也还是让我很快流下汗来。又兼戴着羃离,有些闷。   我一手抓着缰绳,生怕阿珞从马上掉下去,一手将她紧紧搂在身前。   忽然,我想起数日前,太上皇和我共骑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   哪里一样了。心里随即道,我又没有阿珞那么小。再说了,后来可是我在操纵缰绳。   我低头问阿珞:“热么?”   她摇摇头,却将脑袋转向路边,似乎对那些望不到边的商贩摊子很感兴趣。   这个,我倒是能理解。   小时候,我也跟她一样,最喜欢到闹市里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乳母常说我不知好歹,家里宫里什么珍奇之物没有,偏偏喜欢去看市井里那些不入流的。   杨氏说,这两三年里,她们的日子虽然过得稳当,却极少走出宅子外头,生怕惹麻烦。想来阿珞也只能像我从前那样,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少能见到外头的热闹。   “日后,姊姊时常带你出来玩,好么?”我说。   她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想回头看我,却又被羃离挡着看不到。   “嗯。”少顷,我听她答应道,声音小小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上官里(上)   出城走了一段之后,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   我索性将羃离揭了。风从两边的田野里吹来,一阵舒服。   阿珞抬起小脸望着我,我问:“还想戴羃离么?”   她摇头。   我看她脸上和脖子上都出了不少汗,忙掏出巾子来,给她擦了擦。   兄长一路上与阿誉和阿谌,二人对他显然已经重拾了不少从前的熟悉,变得活泼起来。到了空旷下的地方,兄弟二人还大起了胆子,纵马小跑起来。   我忙在后面喊道:“慢些!说好了不能跑!”   兄长道:“让他们跑一跑也好,他们说子烨教过他们骑马,不会摔。”   “他们说不会摔就不会摔。”我说,“兄长也太放心了些。”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小时候不也是这样,我一个不留神你就蹿了出去,拦都拦不住。”他说,“再说了,方才他们一路被我倚老卖老道理,定是乏得很,该是让他们痛快痛快了。”   我看着兄长,只觉匪夷所思。   “你从前待我可不曾这么宽和。”我说。   “你从前不是也不一样?”他说着,看了看我身前的阿珞,摸摸她的脑袋,“你从前可从来没有耐心带小童。”   我哪里是没有耐心,我是没空罢了。我翻个白眼。   兄妹三人看上去在宅子里闷了许久,这次出来,都高兴得似出笼的鸟儿,连随行的仆人们都说,好久没见他们如此开心过了。   阿誉和阿谌轮流与兄长同乘,匀出一匹马来,让其中一人单独骑着跑上一段。看得出来,二人确实学了些骑术,但不多。在京城里,像他们那么大的贵胄子弟,大多已经骑得有模有样。不然是没法在猎会之类的地方施展风采,让父母面上有光的。   阿珞看着他们,也跟着笑起来,目不转睛。   我问她:“你想跑一跑么?”   她似乎跃跃欲试,却又望望我,不说话。   我知道她是想的,指了指马鞍的前端,道:“抓紧。”   她忙将小手紧紧抓住。   我搂紧了她,轻轻叱了一声,驱马走起。马儿伸展四蹄,慢慢地跑了起来。   阿珞显然还很不习惯这等颠簸,也有些害怕,身体略略僵硬。但当超过兄长他们三人的时候,她不由咯咯笑了起来,回头望他们。   阿誉和阿谌自是不愿意被抛在后面,连忙策马来追。   兄长见得如此,终于着急,大喊道:“你们二人慢些!阿黛!你也慢些,莫带着他们乱跑!”   我听着那话,想起小时候他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着我的样子,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处田庄,也是祖传的。上官家累世经营,拥有的田宅不少。照例说,父亲这一支是大房,田土也应当最多。不过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大房这一支已经在京城定居,不怎么回洛阳打理。加上京城周围也有许多田宅要照料,于是洛阳这边的,不是给族里做了公田,就是转赠他人,久而久之,只剩下了二百余亩。   这数目,是我在抄家前,机缘巧合之下看家里的账目看到的。当时还惊讶了一番,说我们家在京城周围的田庄,千亩以上的有好几座,不想原来在洛阳老家的地竟这么少。   兄长那时说,就算剩这些,其实也不少了。我们家名下的都是好地,就算将来京城这里什么也没有了,回洛阳老家去,也能过上殷实日子。   没想到,一语成谶。   当下,我们已经脱罪,但父亲的案子还未重审完,京城的国公府名下所有东西仍被封着。能依靠的,只剩下了洛阳的祖产。   我问兄长:“我们家的田产,从前都是谁人在打理?”   兄长道:“交给了这边的上官家族长,我记得名恭,与父亲是堂兄弟。从前,他还为了他儿子做官的事,来过我们家几次。”   我想了想,并无印象。   “如此说来,他儿子也在京中做官了?”我问,“做到了什么职位?”   “不记得了。”兄长说着,不由苦笑,“当年虽说不牵连族人,但其实不可能不牵连。据我所知,好些族人都因得各种名头丢了官,至今也不曾复任。”   这个,我也知道。   父亲是棵大树,多少人攀附在上面,他倒下的时候,就有多少人跟着落地。虽然父亲的亲信,许多都投奔到了萧纯那边,改头换面重新呼风唤雨,但姓上官的人,等于头上戴着个帽子,不可能为董裕等人所容。   说着话,远远地,出现了一大片的村舍。   从前我跟着家人到这里来的时候,就从家人的口中得知,周围举目四望,望不见的和望不见的,都是开国时封给上官家的。许多年来,上官家衍生出众多支系,依靠着这祖产聚族而居,成了一处村落,名上官里。   我们家在上官里的宅子,就在最中心的位置。   当年我每次到这里来,都是因为祭祖。跟着大人们拜这个拜那个,心不在焉囫囵了事。这一次来,则不得不认真地打量周围。   那祖宅,一共三进的院子,中规中矩。远远的,我能望见屋顶上已经长了草,可见这几年也没有人打理过。   不过,上官里并未因为这祖宅而显得落魄。   因为这里比我家祖宅光鲜的宅子有不少,一座接一座,鳞次栉比。   这倒不出乎我的意料。族中除了父亲这一支之外,累世做官的还有不少,族人们各显其能衣锦还乡,将漫不经心的国公府产业比下去也实属平常。   路边,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经过之时,有些老者正坐在树下纳凉,见到我们,他们纷纷张望而来。   忽然,一名老者起身走来,将我们叫住。   “郎君!”他走到兄长马前,睁大眼睛望着他,又惊又喜,“敢问郎君,莫非是国公府的大公子谚郎?”   兄长定睛看了看,忙下马来,道:“侄孙顾着行路,竟不曾认出三叔公,三叔公莫怪!”   老者笑呵呵,道:“当年一面之缘,不想谚郎还记得老夫。”   兄长又招呼我们几个过去,对我说:“前些年外祖父生病,我到洛阳来探望,顺道去祠堂里祭拜。那时,正是三叔公过来帮的忙。”   我了然,忙带着三个弟妹上前行礼:“侄孙见过三叔公。” 第一百五十章 上官里(下)   三叔公看着我们几个,又是感慨又是惊讶,道:“当年我听闻国公府出了事,谚郎和娘子几个都……”   他没说下去,兄长忙接着话,道:“如今我们都已经赦了罪,回乡来看一看。”   三叔公了然,抚须颔首:“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这时,树下乘凉的几个人都围了过来,三叔公一一引见,竟都是同姓的亲戚。男男女女,都是上了些年纪的,有些看着面熟,想来我从前曾经见过,只是记不得称呼。   “如此说来,谚郎要到老宅去?”一人问道。   “正是。”兄长答道,“不知老宅如何了。”   “当年国公出事的时候,曾有官府的人来查抄一番,而后,封了大门,再无人进去过。”三叔公感慨道,“那封条还在,我等带谚郎去看看?”   兄长道:“有劳三叔公。”   众人于是寒暄着,拥着我们往老宅而去。   阿誉和阿谌虽一路吵吵闹闹,但到了生人面前,都变得小心谨慎,老老实实坐在马上。   阿珞则似乎更怵生人,见有人看她,就往我怀里躲。   我摸摸她的头,道:“不怕,都是乡人。”   见她还是紧张,我把她的羃离取来,戴在她 的头上。   还没到老宅,我就看到了一处大宅子,建在离老宅不远的地方,白墙朱漆,屋舍崭新,很是气派。粗粗估算,那占地怕是比老宅还大许多。   兄长显然也看到了,问三叔公:“那是哪户人家?”   三叔公道:“那便是族长恭郎的家。现如今,他可是上官里首屈一指的大户。那宅子是年前才新修的,请了上百的工匠。”   兄长与我相视一眼。   “哦?”他说,“如此说来,恭伯父的日子如今甚是和美?”   这话出来,有人冷笑道:“美是美的,至于和不和么……”他没说完,只余众人相视,各是心照不宣之色。   旁人接着道:“恭郎的三个儿子,如今都在太上皇的朝中为官,颇是风生水起。不仅宅子,恭郎还添了许多地,这十里八乡若是论家底,恭郎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兄长若有所思地颔首:“原来如此。”   说着话,一行人就到了老宅前。   这里门前很是空旷,立着一排石雕的拴马桩,虽年久斑驳,但仍能看出当年的气象。   仆人过来将马匹拴好,我们则往大门前走去。   如三叔公所言,大门上贴着封条。虽然经历了数年的风吹日晒雨打,封条已经老旧残破,但看得出来,并没有人动过。   兄长上前去,将封条扯了,而后伸手推门。   阿誉和阿谌见状,也忙跑上前去,帮着他把大门推开。   那木门很是厚实,仿佛沉睡多年被人唤醒,打开的时候,发出又沉又钝的声音,积累的灰尘从上面掉落下来。   院子里,长满了青苔和草木,进门时,阴凉的风吹来,带着潮气和霉味。   我拉着阿珞的手,跟在兄长身后走进去。只见这老宅处处都是年久失修的模样,梁上结着密密的蛛丝,地上,案台翻倒,物什散乱,摔破的窗户和瓷器家具到处都是。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当年查抄的时候原原本本留下的,没有人收拾过。   堂上,一个巨大的牌匾落在地上,已经摔成了碎块。   那是我们家受封郑国公的第一代先祖留下的,上面的“德厚千秋”几个鎏金大字仍清晰可辨。兄长蹲下,用袖子将那几个残字擦了擦,让仆人拾掇以来,放到后面去。   我记得,这堂上还有一块更大的匾额,是高祖皇帝赐下的。它如今不见了,可见是抄家的时候,被朝廷收了回去。这地方,有着数代人的供奉,平日里连一根蛛丝也不敢有。可当灾祸到来,却是秋风扫落叶一般,一切荣耀都被人踩在脚底。   我望着那空荡荡的房梁,有些发怔。   三叔公等人也是欷歔不已。   “谚郎,”三叔公安慰道,“老夫小时候,总听老辈人说先祖的故事。他起于微末,困顿之时,连像样的衣裳也没有。可他人穷志不短,逢得天下大乱,别人都顾着逃难,他却硬是凭着一腔壮志投了高祖,最终开创下这一番基业来。国公之事,自是大挫,可如今朝廷既然给你们兄妹赦了罪,可见还是念着国公当年的好的。谚郎切莫丧气,当年你父亲就说过,你们兄妹皆人中龙凤。如今你们也还年轻,只要不失了志气,早晚必是还能平步青云。”   兄长看着他,深深一揖:“多谢三叔公。”   我们在老宅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心里有了底。   这里的情形,比我们预想中要好许多。虽然许多精细之物被抄走或被损坏,但留下的东西里面,大多还是能用的。就算坏了,修一修也不妨事。水井虽然多年无人修缮,却也不曾干涸,井水干净。   “我家的田地桑林,当年都是托给了恭伯父照管,不知抄家之后,这些田地如何处置?”兄长问三叔公。   “道理上说,自是也被官府没收了。”三叔公道,“不过你恭伯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这些年,佃户照样在,租子照样收,不曾因为官府抄家耽误过。”   我和兄长皆是诧异。   “如此说来,恭伯父难道是自己出钱从官府手中赎买了?”他问。   “恭郎那般抠门的人,哪里舍得出那样大一笔钱。”有人嗤之以鼻,“那可是二百余亩的上好田土,没有一千贯钱哪里拿得下来?一个六品官,年俸还不到五十贯,他少说也得生两百个做官的儿子才能把这些钱攒够。”   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兄长也笑了笑,颔首道:“如此,我都知晓了。多谢诸位长辈解惑。”   三叔公看着兄长,道:“谚郎,你方才说的是真的?要搬到这老宅里住?”   “正是。”兄长道,“这老宅荒废了可惜,城中喧闹,侄孙想带着庶母和弟妹们住到这老宅里,正好也将这里拾掇拾掇。”   三叔公看着他,少顷,笑了笑:“如此甚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洛水(上)   看过宅子之后,我们不多逗留,辞别了族中长辈,骑马回城。   路边,田野一片澄黄,秋收在即。   走在路上,我忍不住问兄长:“听他们这般说来,我们家的田地,竟是被那恭伯父占去了?”   “详情如何暂且不知。”兄长道,“不过他若是不曾赎买,那么这些田地也还是我们家的,官府该还回来才是。”   我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听方才三叔公和族中长辈的口气,那恭伯父恐怕不是善与之辈。”我说,“就算官府还回来,他也须退给我们,只怕吃进去的东西不会轻易吐出来。”   “三叔公日子过得好,难免招人眼红,族人的话也不可全信。”兄长道,“再说,他不乐意又如何,我们才是正主,道理在我们这边。莫担心,我自有主张。”   阿誉毕竟年纪大些,听着我们说话,似乎听懂了,随即道:“兄长说得对,姊姊不必担心。若有人欺负我们,就去找上皇!”   阿谌附和:“对!找上皇!”   我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瞪他们一眼:“谁跟你们说受欺负了就要找上皇?”   “上皇说的!”阿誉理直气壮,“上皇平日里总跟我们说,若是谁欺负了我们,便去找他,他给我们做主!”   阿珞也忽然抬起头,对我说:“上皇说,谁欺负我们,他就把那人抓起来。”   就连这万年不肯开口的闷葫芦也终于说话了。我再度感到自己和兄长若再晚回来些,他们说不定会连姓都跟他了。   “哦?”兄长的眉梢微微扬起,道,“你们被人欺负过么?”   “那倒不曾。”阿誉一脸遗憾,“母亲从不让我们随便出门,遇不到欺负的人。”   我对他们板起脸:“你们若是遇到上皇,不许跟他说这事。”   三人皆是诧异。   “为何?”阿誉问道。   “这是我们的家事。”我义正辞严,“上皇是天下人的上皇,当一心为公,便是惩治恶人,也须得先经有司按律研判,岂可为私事破例。”   阿誉和阿谌皆似懂非懂,不过大约是看我的神色着实严肃,他们不敢反抗,纷纷应下。   阿珞则望着我,一脸茫然。   我低头问她:“你听明白了么?”   她仍旧茫然,点了点头,少顷,却问道:“姊姊不喜欢上皇么?”   我愣了愣,看着那清澈的眼睛,只觉不自在起来。   “我为何要喜欢他。”我望着天空的云朵。   阿珞沉默片刻,忽而又道:“那……姊姊和上皇还会生小上皇么?”   我再度愣住,看向她,那眼睛望着我,依旧清澈。   “什么小上皇。”我觉得头顶明明是阴天,却似乎挂着个太阳,脸上辣的很,压低声音,“这话是谁说与你说的?”   大概是被我的模样吓了一跳,阿珞不说话,转回头去。   这时,兄长策马过来,继续对我说:“明日,我们就搬到田庄里去,待安顿好之后,我就去见恭伯父。不过那些田地怕是一时半会到不了手中的,你不可着急。”   我说:“我想着,从前,庶母和弟妹们都是太上皇养着,如今我们既然回来,便该将家用自己负担起来,兄长以为呢?”   兄长颔首:“我亦是此想。故而子烨让我入朝为官,我不曾推却。”   “可我们家毕竟人多,日常开销不少。方才我看那老宅,虽是能住人,也免不得要修葺一番的,处处是钱。兄长就算入朝为官,只怕俸禄下来就没影了,还须筹措些钱财才是。”   兄长看着我:“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不管是快是慢,那些田地务必要讨回来。如今我们的家当里头,也只有这些田地值些钱了。拿回来之后,卖掉一些,我们也好有傍身的财物。”   兄长却摇头道:“那些都是祖产,父亲在世时,就算赠与族人,也不会拿来卖的。”   我正要说话,兄长打断:“且我们也不是身无分文。”   “怎讲?”我讶然。   “你忘了,你随我来洛阳时,还带了几箱子细软。”他说,“你跟我说过,那是你在宫中攒下的不义之财。”   我心头一振,吃惊不已:“兄长是说,它们不曾遗失?”   “你可记得那客栈主人夫妇?”兄长道,“那些贼人是为了取子烨性命,不是图财,见得失手,就作鸟兽散,逃得无影无踪。那主人夫妇原本是受贼人胁迫,事发时,害怕祸及自己,躲进了地窖里。后来见贼人全跑了,他们为了将功赎罪,就把我们所有人的行囊都藏了起来,其中也包括了你的东西。”   我心中大喜,道:“兄长怎么不告诉我,害我平白心疼许久。”   “这消息也是昨日才送到的。”他说,“我还以为子烨与你说了。”   他才不会跟我说。我心想,他做齐王的时候,就是个对钱财的好处一无所知的傻子。   不过这事到底是个意外之喜,我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许多。   “不知那些物什何时能送回来?”我连忙问道。   “这可不知。”他眨眨眼,“你可去找子烨问一问。”   我:“……”   正待说话,突然,我听到阿誉的叫声传来:“兄长!有人来了!那是不是上皇!”   我和兄长都愣住,忙抬头望向前方。   只见远处,一队人马正驰骋而来,在金色的田野之中,尘头扬起。   怎么可能是他?心里嘀咕,这么远,怎么可能看得清人?胡说八道……   可我的眼睛却仍然盯着那边,又觉得那队人马驰骋的气势,不像是寻常的路人。   待得近一些,兄长笑道:“果然是上皇。”   我也认了出来,因为马上那高而挺拔的身影,从来不会有人认错。   三个小儿都高兴起来,阿珞也伸着小手指着那边,对我说:“上皇来了!”   我收起面上的讶色,强自镇定。   这妖孽,果然跟洛阳时一样,还在派人监视着我吧……   那些人还没道跟前,阿誉和阿谌已经拍马迎上前去,高兴的叫声,远远都听得见。 第一百五十二章 洛水(下)   阿珞也似乎不怕骑马了,甚至用手轻轻拍着马背,想催促马儿跑起来。   我无奈地抱紧她,说:“别乱动。”说罢,轻叱一声,跟着兄长打马上前。   没多久,两边人马会合作一处。   阿誉和阿谌早已经到了他跟前,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拜见上皇。”兄长上前行礼。   “伯俊平身。”太上皇颔首,却将目光看向了我。   我还未说话,怀里的阿珞已经朝他张开双臂,道:“上皇!”   “上皇臂上有伤,你坐好。”我将她按住,只策马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自是来看看。”他说,“这三个小儿许久不曾骑过马,跟着你们走了之后,三位夫人在府里忧心忡忡。朕看不过眼,又暂时无事,便过来了。”   我看着他,颇是疑惑,兄长过来道:“如此说来,上皇是特地来接阿誉他们三个的?”   太上皇微笑,看看三个小儿,道:“你们不是说朕失约,不曾带你们去踏青么。洛水就在前头,便到水边去走一走,如何?”   他们异口同声地应下,随即往前走去。   路上,太上皇向兄长问道:“你们方才果真去了上官里?”   “正是。”兄长道。   “去做什么?”   兄长讶然:“庶母们不曾告知上皇?”   “朕不曾见到她们。”太上皇道,“今日你们遗失在遇袭客舍中的行囊送到了,吕均亲自送到府上,却不见你们。听夫人们说,你们到这边来了,便回宫向朕禀报。”   兄长颔首:“原来如此。”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仍望着天上的云彩。   众人一路说着话,没多久,就看到了洛水。此间是洛水分出的一道支流,清澈而水浅,沙石洁净。   天气炎热,不远处,有些乡间的孩童正在捉鱼玩水,看着很是欢快。   众人寻了一处有树荫的地方,停下来。   仆人走过来,从马上接下阿珞,我也跟着下马,把缰绳交给仆人。   兄长走过来,对我说:“阿珞交给我,你到子烨那边去。”   我心想,兄长这胳膊肘往外拐是越来越不加掩饰了。   “为何?”我说。   “子烨还不知道我们要搬到老宅去的事。”他说,“你来跟他说。”   我瞪着他:“为何我来说?”   “当然是你来说。”兄长道,“他是来找你的,可不是找我们的。”   说罢,他对我笑了笑,抱起阿珞,招呼阿誉和阿谌一起往洛水边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追上去,可已经来不及了。那妖孽已经走了过来,就在我的面前。   “阿珞似乎不怕你了。”他望了望那边,道,“她这一路都跟着你骑马,是么?”   我“嗯”一声,看着他。   他今日穿着薄胡服,就像要去打马球时一样。不过这胡服的袖子比寻常的宽大,我知道,那是为了掩饰臂上缠着的布条。   “你的伤如何了?”我问。   “无碍。”他答道,就像先前每次问他时一样,哪怕他其实正在发烧。   我不理这话语,道:“额头伸过来。”   他看着我,少顷,低下头。   我伸手摸了摸,虽有些汗,但是凉的。   水边上,兄长和吕均都脱了靴子,卷起了袴腿。三个小儿也有样学样,光着脚跟着他们走进水里。   兄长一手拉着阿珞,一手拉着阿谌,朝阿誉喊着不要往水深的地方走,活像一只护崽子的老母鸡。   “到那边去歇息吧。”我指了指一棵柳树,对太上皇道。   太上皇并无异议,与我一道走过去。   待得坐下,我开门见山:“我和兄长商量好了,明日,我们就要搬到老宅里去。”   他看着我,露出讶色。   “是你的主意,还是伯俊的?”他说。   “有何区别?”   “伯俊生性高洁,他必是不愿家人被人言烦扰,故而要搬到乡间。”说罢,他看了看我,“至于你,你不过还是想躲着我。”   心头被什么挠了一下,我脸上有些挂不住,随即嗤之以鼻。   “你又不是豺狼虎豹,我躲着你干什么。”我说。   “那么你留在城内,不去乡里。”他说,“我为你寻一处清静的居所,保证无人可扰你。或者,索性搬到上阳宫去……”   “不去!”我忙断然拒绝。   他看着我,目光教人心虚。   我说:“我来洛阳,本就是为了与家人团聚,自然是他们去何处我就去何处,独自出去住做什么?”   他颔首:“有理,那么就我为你们寻一处清静的居所,保证无人可烦扰。你们若高兴,还可住到紫微城……”   话没说完,我又好气又好笑,抓起一把草扔在他身上。   他“啧”一声,不紧不慢地将身上的草拍了拍,却拾起一根鲜嫩的草梗,放在唇间衔着。而后,他躺下去,将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枕在头下面。   我看着他,目光定了定。   当年在学宫里,有一回,他马毬场上下来之后,溜到小楼里去见我,就是这个样子,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哪里来的草梗,枕着手臂往榻上一躺。   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他疲惫的时候,就爱这么歇着。   说实话,他这模样,在别人那里叫做衣冠不整吊儿郎当,在他这里却是名士不羁君子风流。   我那时颇不解风情,觉得我这般辛苦等他,他不仅跑去打马毬迟到了,还敢这么躺着跟我说话,很是不忿。于是,我强行要他起来,还伸手去拉他。只是不料,他当真像死猪一样沉,气力还大得很,我不但没把他拉起来,反而被他拉着倒了下去。   抬眼,他注视着我,黑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如星辰闪烁。   那时的感觉,就算是我最恨他的时候,也仍然记得清楚,于是让我更加唾弃自己。   记忆中的一切,变幻成当下。   午后的风拂在脸上,洛水的流淌声匆匆而过。   小楼里那躺在榻上的少年,也已经成了眼前这人。   树荫下,他身形颀长,胸膛更加宽阔。   望着我的时候,也更加的妖孽。 第一百五十三章 捕鱼(上)   我转开脸。   “地上有蚁穴。”我说,“你不怕有蚁虫?”   “不怕,”他淡淡道,“蚁虫怕我 。”   “蚂蚁怎会怕你。”我说。   “去年京城里不是还有谣言说,若是我将昱之废了,重新登基为帝,便会将京城一把火烧了,蝼蚁不存寸草不生么?”   我:“……”   这谣言是我的主意。去年,董裕为了跟明玉的父亲萧纯别苗头,很是造了一番势,弄出不少太上皇要废了景璘的传言,让萧纯这边人心惶惶。我于是来了个借力打力,也弄出一番谣言来。   当然,这等伎俩,对时局不会有任何用处,最多不过是恶心恶心对方罢了。   没想到,他竟是知道。   我疑心他与我说这个,是因为他也知道这跟我有关。   “是么,我没听说过。”我神色镇定,将话头挑开,“今日怎不见杜娘子,她没跟着你出来?”   他讶道:“她为何要跟着我出来?”   我说:“不是说你到何处都要带着杜娘子么,她可是你视若亲妹的人……”   话没说完,一阵笑声忽而传来,将我的声音打断。   望去,只见阿誉和阿谌在追逐。阿誉手里拿着一只硕大的河蚌,阿谌在后面追着,叫着“给我”。可阿誉偏是不给,只朝我们这边跑过来,嘴里喊着:“上皇!你看这个!”   太上皇露出笑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   阿誉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献宝一样将河蚌交给他。   阿谌也跑了过来,道:“上皇!这河蚌里有珍珠!”   太上皇眉梢扬起,道:“是么?谁说的?”   “吕侍卫说的!”阿誉兴奋道,“他还说,这河蚌晚上会变成蚌美人,抱着珍珠童子!”   远处,吕均站在水里,挠着头朝这边傻笑。   上皇也微笑,道:“如此,你们可不能将它吃了,拿回家用河水养着,放些水藻。”   兄弟二人对他的话果然言听计从,听得认真,各自点头。   我说:“只是我们不曾带着水桶,路上没有水,蚌美人和珍珠童子可是要渴死的。还是放回水里去,让它们自由自在待在家里,岂非更好?”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似乎觉得我说得有理,却又舍不得。   我看太上皇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随即道:“姊姊所言极是,听姊姊的。”   二人不再纠结,响亮地答应下来。   阿誉从太上皇手里接回河蚌,小心地捧着,往洛水里走去。   阿谌却拉着太上皇的衣角,道:“上皇,你和我们去摸鱼。”   我说:“上皇的手伤了,不能摸鱼。”   太上皇却道:“无妨,我们去摸鱼。”说罢,他拉起阿谌的手,往水里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强烈怀疑他是借着阿谌躲开了我的盘问。   无耻。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忽然回过头来:“一起来么?”   笑话。我堂堂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像乡间野人一样到河里去玩水?   我扭开头,道:“不来。”   他不多言,带着阿谌朝兄长他们走去。   那边,兄长正拿着一支刚削好的鱼叉,带着阿珞捕鱼。   阿珞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盯着水里,不时地指向水流之中,兴奋地大叫:“兄长!”   兄长便一下将鱼叉扎过去。   等他将鱼叉拿起来,上面果真有鱼,阿珞开心地拍着手掌跳起来。   而当太上皇带着阿谌加入之时,他们更是热闹。兄长甚至将外衣脱了下来,充作渔网。   我看着太上皇跟他一人抓着一边,心不由提起,生怕太上皇一个不留心,又将伤口弄崩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食言走过去,突然,我听到兄长在唤我。   “阿黛!”他说,“将你那羃离取来!我要装鱼!”   我愣了愣,随即感到岂有此理。   那羃离是我这大家闺秀用来遮阳的,他这人人称道的大家公子,居然想用我的羃离装鱼!   我腹诽着,但并未推拒,起身便朝马匹走去。   羃离就挂在马鞍的边上,我取了,朝兄长走过去。心想,这可不是我要来的,是兄长非要我来的,我为了让弟妹们高兴,才给他取来这羃离……   “姊姊!”阿誉见我来,将手里刚捕的鱼举得高高,“你看!”   我不由地弯了弯嘴角,走过去,将羃离递给兄长。兄长随即接过来,把羃离的纱扯了,将里面竹编的帽子用作鱼篓。然后,把刚刚捕的鱼都装了进去。   不远处,太上皇手里拿着鱼叉,正站在水中捕鱼。   我忍不住道:“仔细你的伤!”   他的伤臂微微抬了抬,示意知道了,眼睛仍盯着水里。   突然,他猛地将鱼叉扎进去,再提起来。   一条大鱼在鱼叉上挣扎。   这鱼比羃离里的任何一条都更肥大,三个小儿一下乐得又蹦又跳,仿佛是他们抓的一样。   太上皇走过来,将鱼放进羃离里,看了看,道:“已经满了,不必再捕了。”   阿誉和阿谌却不愿意,嚷着要再捕一条。   兄长道:“日后再捕,今日够吃了。”说罢,他将羃离端走。   阿誉和阿谌仍不依不饶,扯着兄长不许走。   我站在边上,正打算幸灾乐祸地观赏他们如何对付这两个小魔头,忽然,我发现阿珞不知何时从石头上下来,走到了水里。   “阿珞!”我忙朝她跑过去,“快回来!”   太上皇也发现了,随即扔了鱼叉,朝她走去。   到底是太上皇离她更近,阿珞还未走到深水里,就被他一把拉住。   我发现他用的是伤臂,忙上前道:“你的伤……”   话音未落,我脚下走得太急,踩在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登时滑倒,跌坐在了水里。   水花四溅,一下没过胸口   幸好那水下 没有大石头,全是泥沙,并不疼。   可我却已然浑身湿淋淋的,成了落汤鸡。   反观太上皇,他牵着阿珞,站在水中,平安无事。   他看着我,嘴角倏而抽了抽,竟是笑了起来。   “你……”我瞪着他,“不许笑!”   他却笑得愈发厉害,肩头抽动着,一边将阿珞交给赶来的吕均,一边朝我伸手,想把我拉起来。   那并非伤臂,我盯着他,也伸出手,抓住之后,突然用劲,将他拉下来。   他猝不及防,跟着我一起跌在了水里。加上那个子比我高大,失了重心,几乎躺倒,好一会才终于稳住。   而那身上的衣裳,比我湿得更透。 第一百五十四章 捕鱼(下)   我看着他,也报复一般的大笑起来。   他看着我,眸光深深,忽而又伸手来捉我。我岂能如他所愿,随即捧起水来泼向他。   他猝不及防,纵然收回手挡住,也还是被我泼了一头一脸。   那目光随即变得锐利,他也用手捧水,朝我泼来。   我一边躲,一边大叫:“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这么动!”   他停下,我则随即变了嘴脸,再度把水泼过去。   “阿誉!”他朝水边喊道,“来帮朕!”   阿誉随即喊一声“好”,然后高高兴兴地来助战。他们三只手,对付我两只手,我瞬间落败。   可就在这时,阿谌也跑了来,竟是又加入到了太上皇的身边,跟着他们一起对付我。   我一边狼狈还击一边大怒:“你们是我弟弟还是他低低!”   那两个小童却咯咯地笑,反骨且无耻。   “兄长!兄长!”我大喊道。   兄长终于放弃围观,走了过来:“慌什么。”   说罢,颇有良心地跟我一起对付他们。   对面五只手,这边四只手,鉴于他们有两个是孩子,我们还算势均力敌。但我很快发现,阿珞也跑了过来。   她站在水里,望了望太上皇,又望了望我,似乎很是犹豫该站哪边。   “阿珞!”阿誉和阿谌叫道,“过来!”   我也叫道:“阿珞,我是你亲姊姊!”   这时,太上皇也看着她,道:“阿珞,过来。”   “不许过去!”我忙道。   正当我觉得阿珞大约会像阿誉和阿谌那样大义灭亲的时候,不料,她提着裙子,跑到了我的这边。   我睁大眼睛,简直受宠若惊。   “阿珞!”阿誉又企图挖墙脚,“快过来!”   阿珞却摇摇头,坚定地说:“兄长和姊姊才两人,你们有三人,你们欺负兄长和姊姊!”   我几乎感动落泪。   阿誉和阿谌不多言,帮着太上皇愈加卖力地朝我们泼水。十岁十一岁的年纪,卖起力来像疯了一样。不但比太上皇那一只手厉害得多,与我们这边的六只手也势均力敌。太上皇甚至不必动手,只得意洋洋地站在那里看着,指点他们该往哪边泼。   阿珞很快也被泼得浑身湿透,忽然,她转身跑了开去。   正当我以为她是生气不玩了,却见她跑到马儿的边上,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她自己的羃离。   她递给了我。   我看了看那羃离,眼睛一亮:“你让我用这个?”   她点点头。   兄长大笑:“阿珞就是聪明!”   当我用那羃离兜起水来的时候,轮到对面三人变色。阿誉和阿谌被我泼得毫无招架之力,纷纷躲开,然后,我继续泼向太上皇。   “你胜之不武!”太上皇声音严厉,脸上却笑着,一边用手挡一边道。   我嗤之以鼻:“谁跟你武不武的,你服不服?”   他不答话,索性也跟阿誉阿谌那样跑开,我却不放过。那羃离吃了水太沉,端着反而不好追击,我于是把它交还阿珞,自去追太上皇。   兄长他们也不再追来,只笑着在边上看。   我和他重新回到二人对战,我双手掬水泼他,他单手回泼我。   “你说了我有伤。”他企图将我喝止,“我若旧伤复发,便是你的罪过!”   我不吃这套:“你整日到处乱跑,说什么伤不伤的?你最好真的复发,不然就是诳人!”   又打闹了一会,最后来阻止的是兄长。   “上皇有伤,莫打闹太过。”他说,“天色不早了,这湿淋淋的,路上吹了晚风可要不好。”   我应下,终于罢手。   众人的衣裳都湿透了,我和太上皇最甚。   我的衣裙有些薄,紧紧贴在身上。   袖子似泡发的海带一般挂着,一拧,水就似瀑布一般落了下来。正当我拧着,抬头,忽然看到太上皇看着我。   他的身上自是好不到哪里去。   下水之前,他就已经宽了外衣,只穿着里面的单衣。   当下,那薄绢单衣被水浸得半透,露出底下的肉色,若在明玉她们眼里,那跟赤着上身并无两样。   那目光灼灼,忽而收回去。他转身,朝坐骑走去,没多久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他的外袍。   “去收拾收拾,莫着凉了。”他说,“将这衣裳披在外头。”   我说:“你才该收拾,你还有伤……”   “快去。”他不由分说地塞给我,转身走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外衣,只得招呼了阿珞,带着她往水边的一处树丛后面走去。   那树丛大多是灌木,长得一人高,我站在里面,肩头以下勉强能挡得严实,眼睛却能透过树枝的梢头,望到外面的情形。   远远的,有人语声传来。我望见兄长和吕均等人正让阿誉和阿谌将衣裳脱下,给他们擦干身体。   还有……   我看到上皇正将那湿透的单衣脱了,拧干水,擦拭身体。   太阳从云里露出些光来,他的侧影挺拔,平坦的小腹下,腰带垮垮地系着……   我忙收回目光,转头,发现阿珞看着我。   “来把衣裳拧一拧。”我说着,将她的衣裳脱了,解开她的头发。   风吹来,身上凉凉的。   此时也没有干衣可换,唯一能擦水的,是太上皇的外衣。我用它把阿珞的头发擦了半干,又将她的衣裳尽力拧干,给她穿上,绾起头发。   然后,我也将我的衣裳脱了,散下头发,用那外衣擦拭起来。   我发现,阿珞一直在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   “姊姊真好看。”她说。   这小童每回开口都让我惊讶,而更让我意外的事,这次竟然嘴那么甜。   正当我心中宽慰,想夸她的时候,她又道:“姊姊真的不喜欢上皇么?”   我:“……”   “你小小年纪,总问这个做什么?”我点点她的额头,道,“难道上皇说过他喜欢我?”   “他不说我也知道。”   我愣了愣,低头看她。   “你怎么知道?”   阿珞仰着脑袋,道:“上元节,他带我们去街上看灯,我就知道了。”   上元节?   心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上元节。 第一百五十五章 湿衣(上)   “哦?”我继续擦着头发,一脸不在意,“看灯怎么就知道了?”   “我们的灯都是上皇猜谜得来的。”她说着,掰着手指,“我得了小兔灯,二兄得了老虎灯,三兄得了小鹿灯,上皇自己又去猜谜得了一一盏莲花灯。我也想要那莲花灯,可上皇说,那是给他喜欢的人的,不能给我。那小贩说,那灯是庙里僧人扎的,还能在上面写字祈福。上皇当即就要了笔来,在上面写了字。那时二兄和三兄都忙着看别的灯去了,只有我跟在边上。”   说罢,她看着我,清亮的眼睛闪了闪:“姊姊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字?”   脸上微微有些热,我故意道:“你小小年纪,难道就能认字了?”   “谁骗你?”阿珞果然着急起来,“六娘教过我认家中所有人的名字,姊姊的我也认得。上皇写的,就是个黛字。”   心头似乎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珞这小童,果然如上皇所言,很有些自己的主意。昨日初见之时,她躲躲藏藏,不善言辞,一副怕人的样子。   没想到全是幌子,熟悉些之后就变得伶牙俐齿。   “是么。”我想了想,索性问到底,“你先前问我什么小上皇,又是什么说法?”   她眨眨眼睛,道:“六娘她们总议论,说上皇也不知何时娶亲,会不会娶了身边的那位杜娘子。我从前不知什么是娶亲,就问她们,她们说,娶亲是为了生小上皇。如今姊姊要与上皇成婚,岂不就是要生小上皇了?”   我:“……”   提起杜婈,我可就有精神了。   “杜娘子?”我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问道,“你见过她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过。”阿珞说,“她总跟着上皇,有时候上皇带我们出去外,她也在。不过,她没来过家里。”   她当然不会到家里去,我心想,她可是杜行楷的女儿,怎么会到上官家来。   “二娘五娘都说她生得好看,待人和善,说话又温柔。”   手上一个用劲,水哗一声落在地上。   我看着阿珞,似笑非笑:“哦?”   阿珞道:“可我不喜欢她,六娘也不喜欢。”   心头定了定,我说:“怎讲?”   “六娘说,我们家和他们家是仇人,她若是嫁给了上皇,只怕上皇就不再来我们家了。”   没想到六娘是个看得清的,脑子里绷着敌我之分。倒不枉她从前在家中弄出了那么多的是非。   “你呢?”我问,“你为何不喜欢她?”   她撇了撇唇角,道:“从前,六娘和二娘五娘她们哄我睡的时候,曾经说起上皇本来要娶姊姊,可父亲不喜欢上皇,将你们拆散了。上皇本就是姊姊的,别人怎能来抢?”   说罢,她盯着我,扯着我的衣角:“姊姊,你如今为何不喜欢上皇了?”   我:“……”   好家伙,绕半天又绕回来了。   我不知该如何与一个小童解释这些,将衣裳拧干的衣裳穿回身上,淡淡道:“都是大人的事,小童少管。”   阿珞似乎有些生气,小嘴撅了起来。   “上皇从不因我是小童就不肯与我说话。”她说,“姊姊不好!”   说罢,她钻出树丛,跑了出去。   “阿珞!”我叫了一声,忽然,发现太上皇朝这边看来,忙背过身去。心中无奈至极,我只得快手快脚地把衣裳穿好,披上太上皇的外衣,走了出去。   外头,众人都已经收拾妥当,虽然衣裳到底还是湿的,可到底是能上路了。   阿珞还在生我的气,说什么也不肯与我同乘一马。   兄长有些诧异,问她:“你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又不肯跟姊姊一起?”   阿珞只躲在太上皇身后,不说话。   太上皇看着她,道:“阿珞与朕同乘便是。”   阿珞抬起脸,正要说话,我走过去,拉住她。   “上皇臂伤未愈,带不得你骑马。”我说,“你方才问的那些,我都告诉你。”   阿珞目光一亮,小声道:“真的。”   “真的。”我无奈道,“等回到家里,我就与你说,如何?”   阿珞终于点点头,乖乖地从太上皇身后出来。   太上皇看着我,讶道:“她问了什么?”   “没什么。”我没好气道,心里骂一声妖孽,拉着阿珞离开。   ——   此间距洛阳并不远,又正值集日,路上颇有些热闹的市集。不过吕均还是唯恐上皇着凉,派人到最近的市集去买些崭新的成衣来。只是毕竟有些路程,赶不了那么快,我们便照样启程,若能在路上逢着,也省时省事。   果然,走了一小段路之后,便看到了那两个侍从骑着快马奔来的身影。   不过,除了他们,还有别人。   杜婈穿着一身胡服,颇为英姿飒爽,骑着马,带着几个家仆跟在后面。   见到她,太上皇也露出了讶色。   “你怎来了?”他问。   “上皇今日说去去就回,我在宫中等着大半日,总不见上皇回来,放心不下,就索性出来看看。”行礼之后,杜婈道。   我看着她那关切的神色,心中冷哼。在宫里等了大半日……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后宫里的人。   杜婈看了看太上皇和我们的模样,讶道:“上皇这是怎么了?怎浑身都湿透了?”   太上皇道:“方才到洛水捉鱼去了,无妨。”   “怎会无妨?”杜婈皱起眉毛,道,“上皇的伤还没好全,是忌讳碰水的。还有,这天气虽热,玩水之后吹了风却最易受凉,上皇若又病了,如何是好?”   说罢,她将目光朝我这边扫了扫,对一旁的吕均埋怨道:“吕侍卫也是跟了上皇多年的,小童不懂事,莫非你也不懂事?上皇胡闹也不劝着些。”   我眉梢扬起,这指桑骂槐的,简直唯恐我听不出来。   吕均一脸讪讪,正要回答,我不慌不忙地把话头接过来,微笑道:“与小童无干,是我非要拉着上皇下水,上皇才湿了衣裳。妹妹要恼,就恼我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湿衣(下)   说罢,我不经意般地拉了拉身上的太上皇外衣,免得她没注意到。   杜婈显然看清了,目光微变,面色愈加不好看。   “我也不是恼姊姊,”她正色道,“只是上皇的伤,姊姊最是清楚。上皇生病,一度凶险,姊姊也是知道的,怎还让上皇以身涉险?”   我正要说话,太上皇突然开口,道:“朕说了无妨,下水罢了,朕自有分寸。”   他神色平静,却不容反驳:“此事,不必怪任何人。”   杜婈看着他,虽仍有些不服气,却终是没了言语。   我也看着他,脸上仍带着微笑,心里却怒起。   谁要他来帮我说话?多管闲事!   太上皇看向那两个侍从,道:“衣裳都买到了?”   “买到了!”侍从忙禀道,“为上皇换药的布条也有!”   太上皇对兄长道:“我等再寻个去处,将干衣换上。阿誉他们年纪小,吹了风要着凉。”   兄长颔首。   太上皇正要唤吕均,杜婈忽而道:“上皇要更衣,到我家的宅子去便是。”   他露出讶色:“哦?你的宅子?”   “上皇忘了么?”她微微昂着头,微笑道,“我母亲怕热,在城中住不惯,上皇体恤母亲,去年曾赐给她一处消夏的宅子,也在这洛水边上,离这里二里地不到。”   呵。我冷眼看着,心想果真皇恩浩荡。   太上皇似乎想了起来。   “伯俊觉得如何?”他问兄长,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眼角的目光朝这边瞟了一下。   兄长道:“便如杜娘子之意。”   ——   一行人跟着杜婈,穿过田野,没多久,洛水又出现在了眼前。   杜婈说的宅子果然就在洛水边上,建在一处坡地的高处,四周林木环抱。虽没有那金碧辉煌的雕饰,但无论营造还是陈设,皆是不俗。且确实舒适,纵然是这般炎热的季节,也有河上吹来的阵阵凉风。   “母亲简朴惯了,总说上皇体恤太过,这我们家人少,宅子多了反是铺张。”杜婈下了马,走在太上皇身边,道,“故而这宅子虽好,她却不曾来住过,只每月派人过来打扫打扫。她还说,这样好的宅子,应当退回去,让上皇赐给那些德行更为出色的人。”   太上皇道:“祝夫人太过谦逊,这宅子给她正是合宜,不必推辞。”   杜婈轻笑:“上皇不是也说上阳宫炎热么,这处宅子,我看可比宫里的凉殿舒服多了。上皇若是什么时候来住一住,母亲定是乐意的。”   太上皇道:“那岂非成了鸠占鹊巢,大可不必。”   杜婈又是一阵笑。   我走在后面,暗自翻了个白眼。   没多久,后院到了。   这里显然是专为女眷而造的,花园湖石亭子应有尽有,那样式,颇有些江南的味道。   我蓦地想起来,从前听人说过,杜婈的母亲祝夫人是江南人氏,这宅子的用心之处可见一斑。   这宅子不大,不过让我们更衣的绰绰有余。   主屋自是给太上皇,周围还有些厢房,可供其他人更衣。   阿誉虽然才十一,却自诩大人,也不要兄长带着,取了衣裳就往一处厢房去了。兄长则带着阿谌,去往另一处厢房。   我拉起阿珞的手,正要往主屋侧面的厢房去,忽而发现杜婈站在太上皇身边没有离开。   未几,我听到她对侍从道:“上皇的物什交给我便是。”   太上皇转头看她:“怎么了?”   “上皇不是还要换药?我先为上皇将药换了,上皇再更衣,岂不妥当?”   我心里冷笑一声,未及做什么,阿珞突然松开我的手。   “杜姊姊,”她跑过去,拉住杜婈的衣角,道,“你帮我更衣。”   杜婈愣住,我和太上皇也愣住。   “哦?”杜婈看上去也很是意外,目光闪了闪,温声道,“为何要我帮你更衣?”   阿珞不答话,抱着她的手,使劲摇着:“姊姊带我去么带我去么……”   我看到阿珞回头瞥了我一眼,心头倏而一动。   杜婈被她缠得有些不知所措,正要再说,却听太上皇道:“带她去吧,她纠缠起来只会没完没了。”   而后,他看了看我:“阿黛,来替朕更衣。”   说罢,径直往屋里走去。   我并不喜欢顺从他,但这个时候,我没有抗拒。   “阿珞便托付妹妹了。”我抚了抚阿珞的头,对杜婈甜甜一笑,旋即款款地跟着太上皇入内。   侍从已经将物什都放在了屋里,还有一盆清水和一瓶伤药。   门关上,只剩我们两人。   我还没说话,上皇已经走到了里面,自顾地脱了上衣,将已经被路上的风吹得半干的薄里衣搭在架子上。   刚刚透过树丛窥视过的身体,蓦地就这么展现在了我的面前,纵然不是第一次,我仍然还是怔了一下。   “站在那里做什么?”似乎发觉了我没有动静,他转过头来。   我走上前去,来到他的正面。   纵然我无意盯着他的身体看,然而因为要拆那伤臂上的布条,我们离得很近。那身体又高肩又宽,几乎将我所有的视野占据。   布条上的结打得不死,但因为湿透了,有些难拆。   我摆弄了好一会,也拆不下来。   上方,温热的呼吸拂在脸颊上,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忙道:“且莫着急,等一会便是。”   “不急。”他的嗓音低低的,伴着呼吸的热气,我的耳朵一阵痒。   为了打破沉默,我继续道:“方才你为何让阿珞将杜娘子拉走?”   “这不是你盼着的事么?”他反问。   耳朵又在发痒。   “与我何干?”我说,“你的意思,是我让阿珞将杜娘子拉走的?”   “阿珞虽年纪小,却很有主张,别人也很难左右她。”他说,“她既非要如此,我自然也只好顺着她。”   说得好像他是个局外人似的。   我嗤之以鼻,继续拆那布条,眼角的余光却不由地扫向别处。   从前,我给他换药,他大多会穿着衣裳,撩起袖子。   唯一的一次光着膀子,是在上次在李郎中的那间乡间草屋。   那一次……   无数次被我强行打压下去的记忆又扶起来,仿佛一只不安分的小猫,在心头乱蹭。   ——你不过还是想躲着我。   不久前他说过的话又浮在耳畔,我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变得热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阿珞(上)   上次,我们是在关了门窗的房子里,天色也暗。相较之下,这一次,我眼前的一切都更加清晰,一览无遗。   他的胸膛很是宽厚,这我知道。   但我从不知道,原来近处细看,是这个感觉。   那胸前的肌肉很大,成块隆起,结实而光洁,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竟不自觉地往我自己的胸前瞥了一眼。   还有下面的小腹。   我从未见过男子的小腹紧实如此。那几块肌肉,均匀地鼓起,排列整齐。在他说话的时候,也跟着一起一伏。   心猿意马之间,我发现了一件事。   女子的身体如何算长得好,我自是知道,因为我就是女子。   而男子的身体,我长这么大,唯一让我觉得可观赏到“秀色可餐”几个字的,当就是眼前这般。   肌肉之间,甚至形成了流畅的沟壑,从胸前一直延伸道肚脐。而两侧的,则引着我的视线继续往下,直到被胯上的腰带阻断。   与上身相比,他的袴更湿一些,那布料仍有些贴,褶子下面,似有什么微微隆起,教人探究……   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变得不稳,我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目光都盯着那布条。   幸好,那上面的结终于被我拆开了。   似在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我开口说:“莫忘了你我那赌约,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杜娘子对你无意?”   “正是。”他说,“她不过是不喜欢你罢了。”   我不理他,   布条卸下,那伤口仍旧红红的,不过缝合之处很是干净,没有血渍也没有别的异状。我看了看,放下心,取来药膏给他涂上。   而后,我取来布条,重新一层层地缠上。   这活计,我已经很是熟稔,很快把结打好。   “你自己更衣。”我说罢,就要出去,却忽而被他一把抓住。   “我手还伤着,更不了。”他说。   这便是鬼扯了。   “你今日打水仗可是挺能耐,更不了衣?”我说。   “不是被你打输了么。”他云淡风轻,一脸无辜。   我翻个白眼,还要走,他并不放手,将我固在身前。   “你这不就是躲着我么?”他低低道。   耳根一阵烧灼,我还要说话,他的手却已经揽在了我的腰上,然后,低头下来。   他的嘴唇凉凉的,一如既往地用力求索。   我想把他推开,但他显然懂策略。搂住我的这只手臂,连同我一侧的手也箍住。另一侧虽是能动,但我知道那是伤臂,颇是忌惮,只撑着那肩头,不敢用力。   身体的感觉却很是奇妙。   因为衣裳和头发湿透,又吹了一路的风,我已经觉得身上发凉。而当他的身体贴着我,肌肤触到那融融的温热,却觉得很是舒服,忍不住想要更多。   不得不说,我很喜欢被这么抱着。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可他显然不满足于只是如此。   因为他的手正从我的背上游走,隔着湿贴的布料,我能感受到那掌心的热度,当他往下的时候,肌肤起了一阵麻麻的战栗。   “阿黛……”他吻着我的脖子,我听到他在耳边呢喃,“留在城中,好么……”   这妖孽,原来还想着这个。   我离开些,将他的脸扳过来,正对着我。   “专心些。”我说罢,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了上去。   他显然没料到我这般举动,怔了怔。   说实话,比起他对我强来,我更喜欢我对他强来。   我喜欢自己探索,感受他的气息,享受自己在他面前占尽上风的感觉。而他也很是顺从,每到这时,他会用手紧紧将我圈住。   他像一头凶兽,美丽而危险。而我,知道它可能会伤害我,却甘于沉溺这易逝的脆弱的甜蜜。   正当投入,突然,我听到外头传来阿珞的声音。   “……我要姊姊给我梳头,姊姊!”   我一愣,忙将他松开。   但已经来不及,“砰”一声,门被推开。   阿珞跑进来,看到仍将手勾在太上皇脖子上的我,定住。   而外头,杜婈追在她后面,也定住。   除了她们之外,我还看到了被动静惊扰,正匆匆赶来的兄长和几个侍卫。   再看向面前,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回去,当下搂着他脖子的,是我。   脑子里嗡一声响,我的脸像被火点燃一般,瞬间烧灼起来。   ——   我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一路上,我的脸都在发烫,谁也不看。   和我一样沉默的,是杜婈。   她气鼓鼓的,甚至没有心情像胶漆那样黏着太上皇叽叽喳喳。进城之后,她就说家中还有事,回家去了。   最吵闹的,是仍在兴头上的阿誉和阿谌。他们一路都在说着下次出来要玩什么,还缠着兄长,要他下次也把太上皇叫出来。   兄长讪讪,答应得敷衍。   唯一镇定的,是太上皇。   路上,他和兄长谈起了明日搬家的事,而后,又问起了兄弟二人的课业,与他们讨价还价,斗智斗勇。那从容大方之态,心无芥蒂,仿佛什么尴尬也不曾发生过。   回到家里的时候,三位庶母迎出来,看到太上皇也在,又惊又喜。而后,她们看到我们的样子,皆是诧异。   “你怎么换了一身衣裳?谁给你弄的头发?”孟氏看着阿珞,问道。   阿珞的目光闪了闪,忘了杜婈和我一眼,躲到孟氏身后。   “家中备了膳,还请上皇和杜娘子入内用膳。”白氏行礼道。   “不必。”太上皇道,“朕宫中还有事,先回宫去。”   说着,他看我一眼,继续对白氏道:“听伯俊和阿黛说,府上明日就要把家搬到乡间去。”   “正是。”白氏忙道。   太上皇对兄长道:“你们人手不多,明日,朕让吕均带些人过来帮一帮。”   兄长道:“这是不必。那边家具都有,我等要带去的不过是些细软之物。搬家罢了,大张旗鼓,惊扰了乡人不好。”   太上皇看着他,颔首:“如此。”   又寒暄了一回,太上皇离开。杜婈也上了马,仍旧跟在他后面,一语不发。   众人目送他身影远去,白氏即招呼入内用膳。   在堂上坐下之后,兄长就将今日回乡看到的大致说了一遍。   “明日那搬家之事,就定下了?”杨氏向兄长问道。   兄长颔首:“那宅子虽乱了些,但算得完好,我等住进去无妨。”   杨氏蹙了蹙眉,道:“只是国公在世之时,也不曾在那里住过,不知周围乡邻……”   话没说完,白氏打断道:“既然已经定下了,就先搬过去。妾今日让人去街上算了日子,明日是好的。其余之事,从长计议。”   兄长颔首:“正是。”   杨氏也只得应下,不多言。 第一百五十八章 阿珞(下)   白氏唯恐众人在河里玩水受凉,让仆人备了热汤。就算三个小儿不肯,也还是被押着去了浴房,好好再洗一洗。   我也沐浴了一番,整个人浸在水里,将全身上下彻底洗了个干净。   等我将湿漉漉的头发擦干,换了衣裳,再回到房里的时候,我发现阿珞已经等在了这里。   她趴在坐榻的软垫上打瞌睡,听到动静,见是我,一下坐了起来,揉揉眼睛。   “怎睡在此处?”我说,“回房去吧,六娘定然还等着你回去入睡呢。”   “六娘在收拾物什,还未睡。”她说,“姊姊说了,回家就跟我说上皇的事。姊姊不许骗人。”   我很是无奈,看着她那坚定的模样,也只好坐下来。   “你还问我。”我拉下脸,“今日之事,我不曾找你算账。我和太上皇那屋子的门关着,你怎能强行闯入?”   她眨眨眼,小脸上满是无辜。   “杜姊姊不会梳头,扯得我头发疼。”她说,“还非要给我梳什么惊鸿髻,我不梳,她就追着我梳,我自然要去找姊姊的。”   说罢,她好奇地望着我:“姊姊和上皇在那屋里做什么?姊姊明明抱着上皇,怎还说不喜欢上皇?”   脸又像着了火一样。   “谁说我抱他就是喜欢他。”我说,“是他抱着我,你不曾看见?”   阿珞茫然,认真地想了想:“不曾。”   我:“……”   那妖孽,关键时刻,竟然把那铁箍一样的手松开了。   当时那场面,定然怎么看怎么像我这女流氓见色起意把持不住,竟对他这纯洁无辜的伤患动手动脚,抱着赤着上身的他欲行不轨之事。   心里又骂了好一会,我正色道:“太上皇脖子扭了,那时我正为他疗伤。”   阿珞又眨眨眼睛,满是疑惑:“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我才不会喜欢太上皇。”   “为何?”   “你不是听六娘她们说过,我和他原本要成婚,却被父亲拆散了么。”我说,“父亲拆散不了任何人,是他不要我的。”   阿珞看上去似懂非懂。   我挠挠头,思索该如何跟她解释,片刻,道:“姊姊好看么?”   她点点头。   “聪明么?”   她似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温柔么?”   阿珞陷入沉默。   我不耐烦,捏捏她的脸。   她忙道:“温柔。”   “那么你说,他说他从未喜欢过我,他是不是疯了?”   这话,阿珞显然听懂了,露出惊讶之色。   “可上皇……”   “你觉得他喜欢我,可他从前可是亲口对我说他不喜欢我的。”我按着阿珞的肩头,认真地看着她,“若是你,有人说要和你一起玩,却失约了,说他不喜欢你所以不跟你玩了。下次,他再说喜欢你,你还信么?”   阿珞想了想,摇摇头。   孺子可教。   还要说话,阿珞忽而盯着我的脖子,指着道:“姊姊,你那里怎么红红的?”   我讶然,摸了摸脖子,忙取来铜镜。   只见脖子上赫然有些斑驳的红点,像点了胭脂。   热气翻滚,我又想到了他抱着我,吻在脸颊和脖子上时,那酥酥麻麻的触感。   “没什么,蚊子咬的。”我放下镜子,道,“下次,莫再去洛水里玩了,知道么?”   阿珞看着我,“哦”了一声。   ——   庶母和弟妹们虽然在这宅子里生活了几年,但物什并不多。   与从前在国公府里动辄满箱满笼的阵仗相比,庶母们如今可谓再简朴不过。   所有人的细软加起来不过几个箱子。另有些米面和坛坛罐罐之类的,三四辆马车已经足够。   还有一辆马车,则是那重中之重。   那是我从京城里带回的财物。昨日回府之后,我马上去清点了一番,果然是一文钱也没有丢。   纵然兄长不欲张扬,吕均还是带了些人来,帮忙将东西抬上马车去。   “上皇说了,府上的马匹车辆还是少了些,一趟一趟的总不方便,让我等帮着把东西送过去。如此一来,不但省事些,也更不会来来往往扰了乡邻。”吕均对兄长道。   这话确实有理,兄长也不坚持,苦笑道:“有劳吕兄弟。”   东西都收拾好之后,正好中午。   用过膳之后,仆人将门锁好,众人上了马车,往城外而去。   我从车窗内望着那大宅的院墙和屋顶远去,被行人别人的屋舍挡住,再也看不到,心中颇有些感慨。这情景,是我从前每次离开洛阳的时候都会看到的。只是从前看到的时候,我并不当一回事,觉得它毕竟不是自己真正住着的家,并且它也永远会在那里等着我,我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现在,我知道了世事无常,再看它也已经没有了那理所当然的感觉。   兄长与我同车,坐在我身旁,也跟在往外头望了望。   “昨日,你着实教我吃惊。”他说,“原来你对子烨早已经没有了芥蒂。”   我就知道他早晚要提这个,忍着面上的灼热,反驳道:“昨日不是兄长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兄长语重心长,“阿黛,你们二人的事我不多嘴,不过想劝你莫自欺欺人。”   我扔开他的手。   “还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兄长道,“你的那些钱财,打算如何用?”   说这个我就不困了。   我说:“兄长可知道,当下最来钱的生意是什么?”   “什么?”   “便是钱庄。”我说,“譬如京城到洛阳,商人们两地贩运,总要带着银钱。可那等物什重不说,遇到匪盗或者意外容易遗失,风险甚巨。这钱庄,便可解决此事。只消带上一地钱庄的票子,到另一地去,票子上写着多少钱就能换多少钱,极为便利。钱庄可从中抽佣,还可将暂存的钱拿去放贷,可谓一本万利。不过我这点钱,做不起大的,就先做小的,从那些小商贾的生意开始……”   “这个我知道,不必多解释。”兄长打断,看着我,道,“不过你难道不曾想过,用这些钱来置办田产?”   我嗤之以鼻:“置办田产做什么,置办之后,人就困在了田产里,哪里也去不得。”   “哦?”兄长的目光更加玩味,“如此说来,你是打好主意一定要走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族亲(上)   我没想到兄长竟能绕回到这里来。   “约定好了,难道是开玩笑的?”我望着外头,“既然说要走,当然就要走。”   兄长摸了摸我的脑袋,没说话。   将近黄昏的时候,一行人到了上官里。   那大树下,三叔公等人仍在那大树下,看到我们,走了过来。   “谚郎来了。”见礼之后,他笑盈盈地看着后面那许多车马,道,“东西都搬来了?”   兄长道:“正是。”   说着话,白氏等人也从马车上下来,跟众人见礼。   我发现后面几个乡人的面色不大对劲,交换着眼神,欲言又止。   “谚郎,”有人问道,“你们此番回来,就不走了么?”   “还未定下。”兄长道,“须得看日后如何。”   三叔公颔首:“原来如此。”   一行人说着话,来到老宅前。马车停稳之后,吕均带着众人将东西卸下,搬到房子里。   这边动静不小,没多久,围观的乡人就变得多了起来,还有人来帮忙。   这边动静不小,没多久,围观的乡人就变得多了起来,还有人来帮忙。   兄长毕竟来的次数更多,且甚为长子,从前乡人去见父亲的时候他总是在场,故而还能叫出不少人。   我跟在他身边,听着他唤这个叔那个伯,只感到全然的迷茫。   白氏等人都是女眷,一番见礼之后,带着阿珞到后院去了。兄长则带着阿誉和阿谌在前堂招待来访的族亲。   从前在家中,但凡女眷来访,总是白氏出面待客。如果来的是至交或至亲,我也会作陪。   今日,到后院里来拜访的女眷也不少。有几位,从前到我们家里去过几回,我也还是能认出来的。于是在后院里待客的,就成了我和白氏。   这事于我而言,向来是无趣得很。从小到大,我出面,便只是出面陪坐。遇得熟悉和喜欢的人,说上两句话;遇到陌生的或是不喜欢的,我能够毫不留情地露个面就告辞,自己玩自己的。   乳母一向对我这性情十分不满,大加诟病。在她眼里,能称得上教养的,应该是明玉那样。她待起客来,无论寒暄还是看茶用膳,都一手包办,样样周到。乳母夸她是个能撑场面的,一看就是将来能操持一家大事的主母。而我,虽然父亲野心勃勃地要将我拱上后位,我却表现得全然胸无大志目无大局,这着实让她感到郁闷。   故而今日,当我落落大方地坐在后院的厅堂里,微笑地与那些见过或没见过的族中妇人们见礼,与她们说话,她们脸上的讶色几乎掩饰不住。   我想,自己从前在她们心里的形象应当是不怎么样。   “多年不见,上次见到娘子和夫人,还是五年前。”一位我该叫二祖母的老妇人感慨道,“这些年,妾每每想起娘子、夫人和公子,皆牵挂不已。不知诸位过得如何?”   这位二祖母,在这堂上年纪最长,我从前在家中与她见过几回,算得面熟。听乳母提过,她守寡多年,家中不甚宽裕,但因得与我们家关系近,每年,父亲都会送去些钱财,接济生活,供儿孙们读书。故而几乎每年,这位二祖母都会亲自带上些家中的土产,到我们家里去拜访。虽然在我们家眼里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我父亲对族亲恩义一向看重,每次也都让她满载而归。   说来当真奇怪。   从前这些事,我向来不放心上,听乳母说了也就忘了。现在见面,却忽然都想了起来。   我觉得我也不是没有那当大家主母的本事。   “蒙皇恩浩荡,虽有些坎坷,幸好皆平安无事。”我亲手为她沏了一杯茶,谦恭道,“这老宅,是先祖留下,父亲生前就一直嘱托我等要好好照看。如今回来,也算叶落归根。将来与二祖母及众族亲长辈便是近邻了,还望多多照拂才是。”   二祖母看着我,忙道:“娘子怎说这般客气话,自当如此。”   白氏也跟着搭起话来,一番寒暄,气氛算得和乐。   这厢说这话,我瞥见坐在后面的几个女眷交换着眼色,交头接耳。   有两位,我也觉得眼熟,似乎是要叫叔母的。   在堂上坐了半个时辰,仆人来问物什归置之事。二祖母见状,对白氏道:“今日你们才搬来,忙碌得很,我等也不叨扰了。这宅子里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但管吩咐,我等也可出力。”   白氏忙道:“夫人着实客气,诸位是客人,岂敢劳烦。”   二祖母笑道:“夫人才是客气,一家人,便莫说那外道的话。”   这宅子里,要干的杂活其实不少。当年抄家,到处都翻得乱七八糟,光是收拾修补,便不是一两日能对付清楚的。   二祖母在族中似乎颇受敬重,她说要帮忙,不少妇人便留下来帮忙。   从前,我每次回来这里,都住在西厢。如今自也是照样。不过在以前,庶母们和阿珞并不跟着来,所以这女眷住的西厢,如今也不能只住我一个人,就连放杂物的厢房也都要收拾出来做居所。   白氏和杨氏收拾东厢去了,孟氏则带着阿珞与我一道收拾西厢。   这里着实乱得很,有些门窗破了,开门就是一股霉味。   在从前,孟氏在家中是出名的难伺候,有一点劳累就是要发脾气的,遑论让她做粗活。而现在,她不过在进门之后四下里看一眼,就卷起袖子,用扫帚收拾起来。   阿珞也卷起了袖子,跟在孟氏身后,帮她拾掇物什,见盆里的水脏了,就去帮忙换水。一路晃着把盆端回来的时候,水没剩下多少,衣裙却湿了。   孟氏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让她到院子里玩去。她却仍在后面跟着,要非要用袖子给孟氏擦汗。   “怎这般不听话……”孟氏无奈地抱怨着,眼里却尽是笑意。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记事之后,我第一次来这里,是跟着母亲来的。那时,也是母亲带着我,亲手收拾这西厢。虽然并不会像现在这样狼藉一地,但久了不住人,总是有要收拾的地方。母亲也不让仆婢动手,而是带着年幼的我亲自洒扫,告诉我该如何用扫帚如何擦床。   就像现在的孟氏和阿珞。 第一百六十章 族亲(下)   物是人非。虽然过去了许多年,我觉得我早已能够平静面对那久远的回忆,可它蓦地浮起来,眼眶还是发涩。   我借着打扫别处,到了隔壁。   这间房子,其实挺大,不过用木板隔成了两间。一间用来放书,一间用来放杂物。   我家自先祖得封国公之后,世代尊崇读书,无论男女老幼从无白丁。故而就算是女眷住的西厢,也一向是有书房的,且传下的书籍还不少,我记得光是摆出来的就有好几面书架。   不过经历了抄家,那些书也没有了,只在地上留下不少撕毁的残片。   看着这光景,也难免要勾起许多的回忆。我深吸一口气,不多想,拿起扫帚收拾。   “……看看,这好好的绣墩,光木料也值得不少钱,竟是说砸就砸了。”   才扫了两下,我听到那隔着木墙传来些说话声,原来这里还有别人。想来,那是族里来帮忙的妇人,正在收拾隔壁的杂物房。   “正是。啧,还有这帐子,看这用料,怕是要上百钱一尺,也就这么毁了。”   “这可是国公老宅,什么好东西没有。可惜更好的都被抄去了,早见不到半点。可怜这孤儿寡母的,如今只剩个空宅子,什么也没有了。”   “谁说什么也没有。整个上官里,除了恭郎家的宅子比这里大,还有谁能比得过?再说了,他们在洛阳还有宅子,那可是正经的国公府。”   “话虽这么说,当年那国公府也是被抄没了的,如今不知还回来不曾?”   “当是还回来了,不是说赦了罪?”   “赦罪归赦罪,国公名号不是还没回来?当年他们家犯的事,可是差点要族诛的,我等都要搭在里面,你们忘了?”   “哪里会忘,当年可是吓死我了,日日烧香拜佛,就怕命也保不住。”   “所以说什么国公,害人精。”   “昨日恭郎家的妇人也是这么说,为了这个,恭郎连夜去将三个儿子都叫了回来,想来就是要对付这家的。”   我本对这等嚼舌根的闲话没什么兴趣,想去别处,不过听到这个,步子停住。   透过木墙上开裂的缝隙,我朝里头看了看,原来是方才堂上那几个个交头接耳的妇人。   “这跟恭郎有什么关系,他紧张个什么劲?”   “自是为了田产。你不知道?这些年,国公家的田产可都是恭郎占着。”   “恭郎也真是,占就占了,他权大势大,这孤儿寡母难道还能跟他讨要?”   “人家回来了,焉能不要?那都是上好的田地,一亩都值多少钱了,换你你愿意?”   “那我看恭郎是不愿意还的。他那性情,吃下去的东西要吐出来,比要他的命还难。”   “则可不一定。你们不觉得,这家人能平安无事回来,其中大有文章么?当年,他们可都是犯了死罪的,如今听说只没了一个妾。我听说那大公子谚郎可是要流放的,可你们看他脸上连个刺字也没有,哪里像是流放过?”   “你的意思?”   “我兄弟去年去了一趟京城,听那边的人说,国公府那长女黛娘子,可是个有本事的。当今京城里的太后和皇帝,对她很是看重,有说法说当年先帝和今上能从北戎放回来,都是托了她出家的福。”   “哦?”   “还有人说,这黛娘子和今上是青梅竹马,今上一直要娶她做皇后的,后来国公家出了事才作罢。”   短暂的安静,似乎她们正面面相觑。   “我看,这八成是讹传。”有人道,“果真如此,他们怎么会过了这么许久才获赦?再说了,谁不知道这天下是太上皇的,可不是京城里的皇帝的。太后皇帝看重又如何,能不能翻身,究竟还是要看太上皇的意思。你们看恭郎,他三个儿子都在太上皇朝中做事,如今可不是过得风生水起?过年时,我听恭郎的妇人说,过些年,那国公的封号说不定要给恭郎呢。”   “真的?”众人皆吃惊。   “那还能有假?太上皇不是没娶亲么,恭郎还想着将几个未出阁的女儿都送到宫里去,说不定,哪个就成了嫔妃皇后,那可才是货真价实的国公,飞黄腾达了。”   妇人们都发出又妒又羡的感慨之声。   “如此说来,老国公这家,终究是要没落了?”   “要是真能出头,他们为何不在京城或洛阳待着?回这上官里来做什么?搁着从前,老国公莫说一年有没有回一次,每次回来,可有住超过三日的?多想想,莫被人骗了才是。”   妇人们纷纷称是。   我听着她们说话,只觉越听越有意思。   我那族伯上官恭当下十分出息,这我早已经在三叔公口中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原来他还打着要接替我父亲国公之位的主意。   尤其有意思的,是他要把女儿嫁给太上皇。   妖孽。我心想,也不知道他那后宫里的名分被多少人定下了,我以后是不是要像明玉那样,每天要看三宫六院的妖精们上演那勾心斗角的话本。   正转着心思,我听到外头传开些匆匆的脚步声。而后,家中的仆妇在院子里禀报,道:“六夫人,族长里长都来了,就在前堂。大公子请诸位夫人和娘子出去见一见。”   说曹操曹操到。   我精神一振,随即走出去。   孟氏也带着阿珞走到了院子里,见我出来,讶道:“这族长里长,怎突然就来了?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   我朝身后的厢房瞥一眼,那几个妇人也显然听到了动静,正在门后探头望着。   “来的都是客,管他们为何而来,出去见见就知道了。”我说着,将阿珞胳膊上卷起的袖子拉下来,带着她往堂上而去。   前堂里,比先前还热闹了许多,男男女女有老有幼,或站或坐,比先前还热闹了许多。   白氏和杨氏已经出来了,正与一干新到的女眷见礼。   为首的,是一个颇为富态白净的妇人,穿金戴银,衣裳华丽,眉毛描得又细又高,一脸精明。   见我来,她将我上下打量,唇角一弯,慢条斯理道:“想来,这位就是阿黛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世态(上)   听得这称呼,我不由地也将那妇人打量一眼。   我们家是国公,从前,族中的人与我见礼之时,大多不直呼其名,要么叫我娘子,要么叫我黛娘子。能叫我阿黛的,只有十分亲近的人,或者连父亲也要恭敬三分的长辈。而这妇人,怎么看也不属于这两种。   白氏站在一旁,目光闪了闪,向我微笑道:“娘子,这位是族长家里的史娘子,娘子该称一声大伯母。”   我了然。   原来这就是刚才那几个妇人嘴里的族长上官恭的妻子。   “拜见大伯母。”我拉着阿珞行礼。   史氏“嗯”一声,看了看阿珞,对白氏道:“记得妾上回到府上去的时候,阿珞还在襁褓之中。妾当时就对你说,都说男似母女似父,这闺秀眉眼不似维郎,倒跟四娘更像一下。可惜四娘竟是去了,阿珞小小年纪失了怙恃,当真苦命。”   她说话的语气和缓,轻飘飘的,无论白氏还是孟氏,面色皆是一变。   先前杨氏与我说过,阿珞刚接来的时候,日日夜夜闹着要母亲,后来虽懂事些不闹了,但她们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四娘,唯恐她伤心。   我忙看向阿珞,只见她望着史氏,目光定定,不说话。   周围几个族中妇人纷纷颔首,有人叹道:“大娘说得极是,富贵无常,当年谁又能想到这些……”   “阿珞虽失了父亲和生母,却还有几位庶母和手足护着,纵然有些坎坷,这些年也还是安然过来了。”我淡淡打断,看着方才说话的妇人,道,“这位族亲说得在理,富贵无常,便是当下风光的人,日后如何为未可知。这辈子苦不苦命的,不到入土之时便无定论,不是么?”   那妇人显然没料到我会接话,愣了愣。   轮到史氏面色微变。   她看着我,目光又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一抹冷笑,对白氏道:“阿黛还是像当年一般伶牙俐齿。妾若不曾记错,她先前出家了,是么?”   白氏看了看我,似不好接话。   “我们家蒙二圣并太后之恩,赦免无罪。”我说,“自赦罪之日起,我还俗归家,与庶母手足团聚。”   说罢,我环视周围的族亲妇人,微笑:“今日起,我们家回到这老宅居住,与诸位不但是族亲,还是近邻。一应之事,还请诸位多多照拂,感激不尽。”   说罢,我款款行礼。   众人见状,客气地纷纷还礼。史氏身后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也或福身或欠身,唯有史氏仍站在那里,面色不定,似乎很是为我方才说的话不快。   我不理会她,对白氏道:“不知恭大伯到了么?”   白氏道:“到了,就在前堂。”   我颔首:“多年不见恭大伯,我该带阿珞去拜见才是,后堂这边,却是失陪了。”   白氏道:“娘子去吧。”   我不多言,带着阿珞往前堂而去。   才上石阶,我停住脚步,看着阿珞。   “阿珞你记着,日后再有人在你面前提你母亲,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只当他们是蠢货。你不痛快了,不必忍着,该顶嘴便顶嘴,想骂便骂。”我说,“你记住,你不是孤儿,你在这世间还有我们。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会像你母亲一般护着你,知道么?”   阿珞“嗯”一声,想了想,却道:“什么人都能顶嘴么?”   “什么人都能顶嘴。”我说,“莫怕,顶不过还有我帮你。”   阿珞的眼睛闪了闪,又“嗯”一声。   我拉着她继续前行,才进门,我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堂上人头黑鸦鸦的,比后面的女眷不知道多出了多少,却是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大公子方才提的田地,这些年,都是恭郎在照管。当年国公抄家之后,这些田地本来也是要被收走的,恭郎特地去了京城一趟,听说抄没之后就要卖了,于是赶紧回来跟族人商量。都是上好的田土,又是祖传的,就这般丢了岂非愧对先人?我等都觉得这田地该保,恰好恭郎在上头也还有些人脉,便由他出面疏通。好说歹说,这些田地虽然还在羁押之列,但暂不售卖。恭郎看着荒了可惜,恰好从前耕种的佃户也在,就让佃户们继续耕种。如此,田地才不曾荒废了去。故而这些年,恭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公子说呢?”   听得这话,我明白过来。   原来是在说正事,倒是正好。   我不急着走进去,只带着阿珞站在后面,继续听下去。   “里长所言极是。”只听兄长道,“恭伯父为保全祖侄子家产,尽心尽力,侄子不敢忘怀。想当年,父亲曾对侄子说过,照管田地非轻易之事,他将这些祖产交给恭伯父打理,就是看中了恭伯父品性,夸赞恭伯父有情有义,刚正不阿,乃族人表率。也是因此,他曾嘱托侄子,这些祖产,只要是恭伯父照管,期间一应产出便归恭伯父名下。他还说,将来有朝一日若遇了事要回乡居住,恭伯父便会将田产交还,保侄子一家衣食无忧。”   我仔细听着,微微点头。兄长不枉对着我讲了许多年大道理,这番话,客气之中带着些路数,把道义的高帽扣到了对方头上,让他摘不下来。   却听里长笑了一声,转头向旁边问道:“恭郎,大公子这话,确否?”   那位我该称为伯父的上官恭,倒是个长相斯文的人,体貌微胖,嘴上长着山羊胡子,似乎很是喜欢捋,油亮油亮的。   “这个么,”他摸着胡子,微笑地看向兄长,“国公着实过誉了,不过他当年与我的约定,只怕与贤侄所言有所出入。当年,国公将这祖产托给我时,曾说过再不会收回。想来,他是忘了?”   我愣了愣。   兄长显然也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否认,停顿片刻,拱手道:“不知伯父所言,可有佐证?”   我心里喊了一声坏。这上官恭敢如此开口,定然是有后手,兄长问出这话来,便是上了他的套。   果然,上官恭不紧不慢道:“此事,有家书为证。”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家书(下)   “家书?”兄长讶然。   “正是。”上官恭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开,当众抖开。   “这便是当年国公的家书,这里面写得清楚,上官里国公府的所有宅院和田产,都赠与本人。”他朗声说罢,看向兄长,“贤侄,请过目。”   兄长接过,将那家书看了看,面色微变。   周围众人已经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嚷了起来:“既然如此,怎还能将田地讨回去?”   “就是,莫说这田地,连这宅子也是国公送给了恭郎的,大公子,你可不能抢啊!”   一时间,堂上吵吵闹闹。兄长看向他们,目光不定。   我看着这风向不对,即刻对阿珞压低声音道:“去看吕均走了没有,若是没有,马上将他叫来,快去!”   说罢,我快步朝前走去。   “什么事这般热闹?”我高声道,轻笑一声,“连后院都听到了。”   说着,我的目光往堂上冷冷一扫。   大约这些人没料到会蹦出个女子来,堂上有片刻的安静。   我不理会他们,拉着阿珞,径直走到兄长身边,将那家书看了看。   只第一眼扫过,我就皱起了眉头。   父亲的字很是不错,算得有名有姓的行家。他的字,我和兄长不会认错。   这家书有两页,第一页,确实是父亲所书,都是一些问好之类的话,到了第二页,字迹也有七八分像,但一看就知道不是父亲的手笔。并且那纸的质地相较上一页也差了许多,简直全是破绽。   而上官恭所说的赠予田宅之事,就在这第二页。   当真是脸都不要了。   兄长显然也看出来了,眼底尽是愤怒和无奈。   我示意兄长交给我,耐着性子将那些字迹都看完,而后,看着上官恭,笑意不改。   “侄女见过伯父。”我施一礼,道,“这家书既牵扯到田宅,那么侄女有些不解之处,还请恭伯父解释一二。”   上官恭看我一眼,仍不紧不慢,道:“什么不解之处?”   “这家书和信封上,并未写明年月,不知是何时之事?”   “这我不记得了。”上官恭道,“这有何要紧?”   “自是要紧。”我说,“诸位族亲应当还记得,父亲随先帝出征之前,还回乡来一趟,住在老宅里,在祠堂上祭拜祖宗。就是那时,他向兄长说,这田宅仍由伯父代为照管着,有不明之处,都可向伯父请教。当时,也有众多族亲在场,不乏见证,我说的可对?”   上官恭的目光闪了闪,轻咳一声,没答话。   而周围的族亲有些在点头,听得这咳嗽,也一下停住。   我冷眼看着,心中愈发明了。   当年父亲回乡,我没有跟随,这些事,都是昨夜向兄长细细询问知道的。当时,我只想着免不了要跟上官恭等人打交道,不管他打的什么算盘,我自己知道多些可有备无患。不料,却还是到了这一步。   “由此可见,父亲在出征之前,还不曾将田地赠予伯父。而这家书所述之事,无论兄长还是我或是几位庶母,皆无人知晓。所以这家书是何时之事,便尤为紧要,伯父说呢?”   上官恭的神色有些不自在,鼻子里“哼”一声,似有些不耐烦。   “说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他说罢,看向兄长,冷冷道,“贤侄,国公府就是这般教养,竟让一个女子出面横加插嘴,目无尊长?”   旁边有人接过话头,阴阳怪气:“就是,不说那出征之事还好,提起我等就窝火。国公怂恿先帝出征,以致惨败,让天下唾骂不说,还落下大罪,将上官家的百年基业都败光了。我等也差点受牵连,那阵子,上官里谁人的日子不是过得提心吊胆。”   不少人纷纷附和,又是一片吵嚷。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来给上官恭撑场面的,并不理会。   兄长看我一眼,对上官恭道:“不瞒恭伯父,我家家风确是如此。想当年,父亲无论与何人会谈,都让阿黛旁听。我们家的事,从不因为阿黛是女子而与之避讳。”   上官恭愣了愣,还不及说话,我接着道:“侄女以为,这些田宅,若父亲确实要赠与伯父,我们家自当拱手相让。只是父亲毕竟不在了,那么为免双方疑虑,不若就将这家书鉴一鉴真伪,伯父意下如何?”   里长随即道:“此事,娘子实多虑。这家书,官府早已是鉴过了。”   我看着他:“哦?”   “当年恭郎要将这祖产保下来,官府本是不许,他就将这家书呈了上去,说明国公已经将产业赠予。官府鉴定无误,这才许恭郎继续将产业经营。”他说,“若不是这样,娘子如今看到的田地早就改了姓了。”   “不知里长所说的官府来自何处,想来,是刑部?”   里长显然被问住了,张张口,看向上官恭。   “是专管查抄之事的邓茂邓主簿。”上官恭道,“他如今,可是户部侍郎。”   我心中冷笑。   这个人我知道,是董裕的外甥女婿。上官恭不知给他塞了些什么好处,让他如此网开一面。   “原来是邓侍郎。”我说,“既然他也知道此事,便将他请来一并作证便是。我父亲乃书法名家,能认出他的字迹的人有不少,只消将熟知父亲书法的故交请些来,当场将这家书看一看,便可断真伪。恭伯父放心,我请的人,皆德高望重之士,无论是看书法还是鉴定金石古玩,都是有名的行家。如此一来,无论官府众人还是名流贤达都到齐了,便可保无欺瞒之事,岂非大善。”   上官恭大约终于是明白了我的打算,面色骤变。   “放肆!”他一起来,指着我,“这家书就是国公写的,你敢不认?”   “若是真的,侄女自当要认。”我毫不畏惧,也看着他,“伯父莫忘了,虽然这田地是伯父照管着,地契上可仍是我父亲名讳,伯父要拿到手里,还须我等画押过户才可算数。这一桩,伯父不会是忘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对峙(上)   看到上官恭那满是厉色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我知道,我说中了。   据我所知,我家的地契房契等一应之物,原本都放在京城家中,抄家的时候被没收了。而这上官恭如果想要将这老宅的田宅都吞下去,必定是要从官府里得到房契地契,将过户之事办妥的。而他若是真的办妥了,自会拿出那新的房契地契来把我们赶出去,而不是凑了这一屋子的人壮声势,手里的东西却只有一封伪造的家书。   说什么官府鉴定无误。若真是鉴定无误,这上官恭定会不遗余力地将产业过户。想来,那邓茂是个鸡贼的人,收了上官恭的好处,却不将这事真的给他办了。上官恭也只得像父亲在世时那样暂且经营,而非真的拥有。   至于上官恭,坏字和蠢字,他至少占一个。   上官恭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再度转向兄长,喝道:“上官谚!当年国公在世之时是怎么教导你的?他每次回乡,都当着我等的面教导你不可忘本,厚待族亲!如今,你难道竟要欺辱长辈么!这些田宅,都是当年先祖受封而得,论理,那本就是全族的产业,不过因你家得以世袭国公,故都挂在了你家名下。如今你家辱没门楣,连国公的封号都丢了,怎还好意思来要这产业?”   说罢,他一甩袖子,看向众人,拱手道:“今日,诸位族亲也在场,便来评一评理。多年以来,这些产业都是我上官恭在照料,辛苦全是我一人的,他们家可曾出过一日的力?若非我费尽心血保全,这些产业早就被官府收走卖人了!我奔波辛劳,图的都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族人乡亲,将这些祖产保全下来,以免我等将来入了黄泉,无颜面对先祖么!”   他说得动情,好些人也跟着点头附和,大声责备我们家不该来要田宅。   兄长从小饱读诗书,与人谈论典故国策,一套一套的。可面对这等不讲道理的俗世丑剧,则一时拿不出话语来。   我一步挡在他面前,看着上官恭,冷笑一声。   “伯父既然说要这田宅是为了族人乡亲,那么容侄女问一声,这些年,经营这些田地的佃户,大多也是本乡族人,伯父受他们几成地租?”   这话,让上官恭愣了愣,但很快回神,答道:“自是不多,视年景而定,最多不过五成。”   我还没答话,忽然,边上传来一声笑。   “不止吧。”三叔公抚着胡须,道,“恭郎,去年,你除了五成地租之外,每户还要交三匹夏布,说是要纳官府的捐。拿不出布来的,也要用粮食来抵。还有你家日常的修葺和杂活,哪样不是让佃户去干的?算下来,可远不止五成。”   此言一出,即刻有人接道:“就是。就在不久前,你还说今年风调雨顺收成好,要涨租子,有人上门理论,你就放狗。恭郎,你说说有无此事?”   堂上又是一阵议论,竟是比先前那些帮着上官恭鼓噪的声音还要热闹。   我见状,随即向众人高声道:“诸位族亲明鉴,我父亲当年虽将田地交与恭伯父代管,可约定下来的地租,向来不过三成。从今往后,我兄妹接手,自也遵照父亲遗愿,丰年三成,灾年免租。”   又是一阵哗然。   三叔公看着我,道:“黛娘子这话作数么?”   兄长即拱手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望三叔公及族亲们做个见证!”   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叫好起来。   一时间,堂上气氛一反先前的诡异,变得热烈。几乎每个有嘴巴的人都在说着话,就连帮着上官恭鼓噪的那些人也有不少加入了其中。   我和兄长相视一眼,心里已然有数。上官恭鱼肉乡里,看来是不争之事。这些族人先前不出声,不过是在他淫威之下过得太久,而为我们说话全无好处罢了。   兄长还要再说,却听一个声音自堂外而来。   “好生热闹,我倒要看看,谁敢生事!”   话语声戛然而止,我随着众人一道望去,只见人群分开,三个士人打扮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大群的家仆,不少人手里提着棍子。   为首的一个,看上去比兄长大了一轮,面容清瘦,却长着横肉。那凶戾的样子,与上官恭有几分相似。后面两人看着年轻些,眉眼也各有类似。不用问也知道,这就是上官恭那三个有出息的儿子。   比起上官恭,族亲们显然更忌惮这三人。堂上再度变得鸦雀无声。   “这是诜郎、诣郎和诵郎。”三叔公忙对兄长和我道,“公子娘子都是要叫堂兄的。”   “三叔公不必假惺惺的。”上官诜看着三叔公,冷哼道,“三叔公莫以为我等不知,是你怂恿着这干人等来与我家争产!这账,待我等将这些不肖子清理了之后,再与三叔公来好好算一算!”   说罢,他一招手,道:“来人,将这一干人等并带来的物什都扔出去!但有阻拦之人,打一顿!”   后面的人随即应下,堂上登时大乱。   乡人们争相往外头跑开,而那些人也不客气,推搡的推搡,打砸的打砸。   兄长和我皆面色大变,我忙将阿誉和阿谌拉到身后。   “岂有此理!”兄长大喝,“尔等公然闯入私宅抢夺家产,可还有王法!”   上官诣笑一声:“王法?在上官里,我家就是王法!怎么?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国公家的公子?什么东西,也敢回到上官里来撒野!”   兄长怒起,正要上前,我忙将他拉住:“兄长不可冲动!”   可话才出口,阿誉和阿谌已经冲了出去,将率人往后院去的上官诜用力撞到在地。   两个少年气力不小,那上官诜重重摔一跤,痛呼出声。   上官恭气急败坏,指着阿誉和阿谌:“将那两个小竖子抓起来,我要他们的命!”   “谁敢!”一声大喝从后方传来,我转头望去,悬起的心一下落地。   吕均带着一道来帮忙的十几侍卫和家仆冲了进来,手里全都提着棍子。   阿珞跟在吕均身后,似乎曾经奔跑过,气喘吁吁,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对峙(下)   与平日的嬉皮笑脸全然不一样,吕均此时面色沉沉,浑身杀气。那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竟是将堂上的人生生震住。   “什么毛贼也敢来捣乱!”近前上官诵扯着嗓子叫道,“来人连他们一起……”   “打”字还没说完,一根棍子朝他直直飞去,又稳又准,正中脑门。   上官诵登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打滚。   旁人都被惊了一下。   吕均并不废话,将手一挥。身后的几个侍卫已经大步冲出。   那些家仆,平日里虽横行惯了,却不过是在乡人面前狐假虎威,何尝是这些真正经历过战阵之人的对手。侍卫们甚至不需要动用手里的棍棒,只凭拳脚就将敢于冲上来的人打得起不来。   上官恭父子大约从没有遇到过这等事,皆目瞪口呆。   就在侍卫要将上官诣和上官诵都拿下的时候,上官恭突然一步上前,将近处的阿珞抓住。   “都住手!”他喝道,“否则,我……”   话音未落,阿珞突然尖叫起来,声音把上官恭都吓了一大跳。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后堂急急冲出,一把推开他,将正在挣扎的阿珞拉到身后。   而后,两个响亮的耳光,依次落在了上官恭的脸上。   只见孟氏面色铁青,指着上官恭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学无术的泼皮,当年惹了事逃到京中,若不是国公看在同宗的份上救你,你早下了大狱!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破落户!你再用那脏手碰阿珞,我连你的头一起拧下来!”   她双目圆睁,声色俱厉,就连当年在家中与白氏争锋相对的时候,也不曾这般狰狞过。   莫说上官恭,连我和兄长也被她吓了一跳。   兄长随即对吕均道:“且让弟兄们收手,莫闹出人命才是。”   吕均这才不紧不慢地喊了声停,侍卫们收了拳脚。那些家仆和帮手,不是倒着就是跪着,还有些逃了出去,无影无踪。   一阵拖长的惊呼声传入耳中,史氏从后堂跑出来,上前将打破了头的上官诵抱住:“我的诵儿!这都是出了什么事,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我看去,后院的妇人们都已经走了出来,见到堂上的狼藉,个个大惊失色。   白氏和杨氏也在其中,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阿誉和阿谌看到她们,随即上前告状,说上官恭一家不讲理,抢夺家产不说,还动手。   “放肆!” 史氏一抹眼泪,似乎不敢朝我和兄长这边看,却恶狠狠地盯着白氏,指着她道:“尔等本罪徒!就算获赦,也不过庶人!我儿个个是官身,当下尔等竟敢打伤官宦,罪大恶极!到了官府,可是要个个先把钉板滚了的!你们且在此等着,我定然饶不得你们!”   白氏本有几分神色不定,听得这话,脸倏而沉下。   “你要告官尽管去告。”她上前,将孟氏和阿珞挡在身后,冷冷道,“到了官府,我等也正好说一说你们鱼肉乡人,霸占国公产业之事。这白日昭昭,我却不信你们能只手遮天!”   “笑话!”史氏尖着嗓子道,“这上官里都是我们家的!莫以为上官黛勾搭上了京城里的皇帝便可为所欲为!洛阳城里的太上皇,如今才是那真正的天下之主!凭我家在朝中的人脉,不须动手指头也能让尔等生不如死!”   “若朕说,这上官里不是你们的呢?”   一道声音蓦地从外头传来。   我愣住,猛然回头。   黄昏,夕阳光斜斜,将门前那人的身影拖得长长。   他身量高大,进门时,连光照也似乎变暗了些。   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再度挤满了人。但跟在后面的侍卫个个站得整齐稳当,无人敢逾越一步。   上官恭一家见到他,神色狐疑,似不可置信。   兄长、白氏和吕均等人却已经迎上前去,行礼道:“拜见上皇。”   这话出来,堂上静得落针可闻,外头的庭院里却已经是哗然一片。   太上皇说了声“平身”,目光越过众人,看向后面的我。   下一瞬,阿誉、阿谌和阿珞却已经按捺不住,跑到他跟前,小脸上又是愤怒又是委屈。   “上皇!他们欺负我们!”阿谌率先告状。   “他们讲道理讲不过,就要动手。”阿誉道,“还要打我们。”   太上皇将目光从我这里收回,看着他们。而后,瞥向上官恭等人。   纵然上官恭一直在乡中居住,或许不曾见过太上皇。可他的三个儿子都有官身,显然是知道面前的事什么人的。   此时,这家人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气焰,都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是么。”他摸了摸阿誉和阿谌的头,看了看阿珞,“你哭了?”   阿珞点点头,倏而指着上官恭:“他要抓我,他还骂了姊姊。”   太上皇再度将目光看向我。   我讪讪,只站在兄长身后。   那目光冷下,而后,转向身后跟着的内侍桑隆海。   “此地县官,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桑隆海答道:“禀上皇,此地县官名叫曾汝,是先帝时就在任的。”   “将他召来。”太上皇淡淡道,“今日之事,彻查。另,方才这妇人说在朝中颇有人脉,也查上一查。若有徇私枉法卖官鬻爵之事,概不放过。”   桑隆海忙应下。   一群侍卫进来,二话不说,将仍瘫在地上的上官恭一家人拖走。上官恭的三个儿子早已经面如死灰,史氏也吓得不敢出声,只有他仍在喊冤,直到出了大门外才听不到那聒噪的声音。   太上皇看向白氏等人,道:“诸位受惊了。”   白氏忙道:“上皇哪里话,妾等并无大碍。”   那目光,又瞥了过来,与我相遇。   奇异的,方才在堂上那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心里想,如果他在这里就好了。那样,我便可不必勉强自己跟一群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可他真的来了,我却又觉得不自在。尤其是杨氏她们,总拿眼角余光瞥着我,似在打趣。   “此间杂乱,不足待客。”还是兄长开口道,“不远有花厅,请上皇移步用茶。”   太上皇颔首:“有劳伯俊。”说罢,他跟着兄长往花厅走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六娘(上)   一场风波,就这般平息下来。   兄长、白氏等人和太上皇在花厅里说话,我则与孟氏一道,带着阿珞回到房里。   方才,上官恭抓阿珞的时候,气力颇大,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两个乌紫的印子。   孟氏忙去箱子里翻出药酒来,给她上药。   “疼么?”她一边将药酒揉着,一边问阿珞。   阿珞摇摇头。   “日后再有人敢这么扯你,你就咬他的手。”孟氏道。   阿珞乖巧地“嗯”一声。   “六娘,”少顷,她说,“我想去看上皇。”   孟氏将她的袖子拉好,道:“去吧。”   阿珞随即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我留在屋子里,看着她的背影,而后,对孟氏道:“方才幸亏六娘回护,不然也不知恭伯父要做出什么事来。”   孟氏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妾知道娘子心中想什么。”她说,“从前,妾对二娘她们从来没有好脸色,阿珞出生之后,妾也时常对四娘冷言冷语,让她难受。那时,妾只想出头,只想争气,无论二娘几位妾侍,还是阿誉他们这些孩童,甚至公子与娘子,都是妾的敌人。直到国公没了,妾才发觉从前追寻的一切,竟成了一场空。”   我沉默片刻,道:“六娘说的是获罪抄家之事?”   她摇摇头,一面收拾着药酒和巾子,一面道:“妾生在扬州的勾栏院中,自幼不知父亲是何人,身边只有母亲。可妾的母亲,只认钱财。她将妾养大,让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是为了将妾卖个好价钱。妾也深知妾这般出身的人,想要过得好,只能拼尽全力。故而妾被扬州知府买下献给国公时,妾欣喜万分,立志要当国公府里站稳,就算不能扶正,也要位比主母。”   说着,她轻叹一口气:“可惜,妾的前面,已经有了五位妾侍,还未国公生育了儿女。可妾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男半女,能紧紧抓住的,只有国公的心。妾最害怕的,便是人老色衰之日被抛却而去。这担忧,与日俱增,四娘怀上阿珞之后,妾怨恨至极,甚至想过偷偷下药,让她胎死腹中。”   这话,我并不吃惊。   且不说六娘向来是不好相与的人,就算是看着好相与的,做出这等事来也不奇怪。在宫中,无论是好说话还是不好说话的,都免不得为了争宠而暗算作恶。从小到大,我已是司空见惯。   她望着帐子,目光深深:“妾知道,妾长得像夫人,故而国公才将妾收下了。那些年,妾时常钻研如何能更像夫人,好让国公更离不开妾。”说罢,她的神色有些自嘲,看向我,“娘子可知,国公是怎么说的?”   我问:“怎么说?”   “他说,妾是妾,夫人是夫人,让妾切莫失了本心。”她说着,不由笑一声,“妾那时想,男子总是这般自以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妾若不像夫人,根本就进不得这个门,他却要妾的本心。妾这等低微之人,能够触到这高门大院便已经拼尽了全力,哪里有秉持本心的余地?妾与二娘她们争风吃醋的时候,那倒是本心,国公难道会喜欢么?”   这话,说得有些激动,她的目光却变得哀戚。   “可这世间,也再没有比国公待妾更好的人。妾那琴棋书画,向来不过是娱人的手段,无论如何用心,也向来是个摆设。头一个会仔细听妾弹琴,观赏妾书画的人,是国公。”她的声音低低,“妾与他在一起之时,总是那样快活,也从不觉得自己是曲意逢迎。可妾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突然没了……”   六娘擦了擦眼睛,却愈加哽咽:“他出征之前,曾将妾的卖身契和一箱子金银交给妾……说妾与这府中的人个个合不来,有没有儿女可倚仗,若他有了什么万一……妾自可离去,这些东西,能保妾一世无忧……”   我听着这些,错愕不已。   父亲偏爱六娘,我是知道的。却没想到,他竟会为六娘的考虑得这般周到。   秦叔曾对我说过,那出征之事,父亲是反对的。可先帝劝阻不得,他也不得不去。   在我和兄长面前,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不屑顾忌后事的强硬之态。可在六娘面前,他却会流露出忌惮,以至于提早为六娘安排了出路。   我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父亲的死讯刚传来的时候,六娘怎么不走?那时六娘若走了,也不会被我家牵连。”   六娘擦着眼泪,哭着摇摇头。   “妾能去何处……国公没有了,妾的心也碎了,死在府里,兴许还能保全个服侍之人的名声,能与他葬在一处……只是不曾想,国公的尸首没找到,大祸却降了下来……那时,妾本是心如死灰,想着这国公府既然倒了,横竖是死,妾死在牢里也无妨……可四娘却一直拉着妾,骂妾没出息,不许妾死……她说她身体已是不好,若有个万一,妾务必要替她找到阿珞……”她的眼泪愈加汹涌,打湿了衣襟,“可怜四娘……竟是和国公一样,说什么就应什么……妾听狱卒说她死在了路上,就想着……这世上能救阿珞的,只剩下了妾……妾果真不能死……”   我没说话,眼眶发涩,喉咙似卡着什么东西,紧得难受。   六娘突然抓住我的手,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我。   “妾知往日与娘子颇有龃龉,娘子看不上妾……这辈子,妾也不再想什么攀龙附凤荣华富贵的,只求娘子切莫让妾与阿珞分开,好么……”   我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   “六娘之意,我都知晓了。”我轻声道,“六娘今日也累了,且歇着吧。”   说罢,我站起身,走出门外。   院子里,安静得很。   我走到回廊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将身体靠在墙上。   从前,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寡爱薄情的人,他唯一在乎的,是我的母亲。所以纵然他纳了妾,也不过是为了成全祖母那开枝散叶的心愿,对她们并没有半分真情。而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至少他对六娘不是这样。   从前,我大约会暴跳如雷。   可是现在,我虽然也心情复杂,却全然说不上恼怒或者恨。   正当我平复着心绪,忽然,我发现身旁的光,被什么挡住了。   转头,那人不知何时走了来,就站在一步开外的月亮门边上,注视着我。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六娘(下)   目光相对,我定了定神,忙用袖子擦擦眼睛。   “你怎么来了?”我站直了身体,问道。   “白夫人她们回了院子里,伯俊带着阿誉他们三个到堂上去收拾,我无所事事,只好来找你。”他说。   哪里有什么无所事事。   想到先前杨氏她们的眼神,我想,这些人定是借故离开,让我和他独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色,道:“这光景,你还回宫么?”   “不回了。”他说,“回到去,城门也早关了。”   说得好像城门卫士胆敢不给太上皇开门一样。   我说:“你打算住在何处?”   “伯俊的院子里有不少厢房,卫士都能住进去。还有一间书房,我看着不错,住在里面无妨。”   我点点头,仍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之中,不说话。   他看着我,道:“我不曾来过上官里,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我说:“你不怕刺客?”   他露出不屑之色,却不由分说地伸手过来,拉着我,往外头走去。   这祖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他沿着回廊往前走,穿过几重院墙,尽头处,是一扇小门。   两个侍卫正在那里修理着老旧的门轴,见我们走过来,忙停下手中的伙计,跪拜行礼。   太上皇让他们起来,仍牵着我,出了门去。   我知道他为何不走正门。乡人们得知太上皇驾临,必是在那边聚集着,希望一睹天颜。   果然,才出门口,我就听到了好些声音从那边传来,似乎人不少。幸好这小门外并无闲人,只有几名把守的侍卫。   太上皇示意他们噤声,而后,径直走向屋后的桑林。   这处桑林,树木都已经长得十分高大,树干颇粗。正值夏季,绿油油的。   自我记事起,它就已经是这样,从前听母亲说,它是上官家先祖营造祖宅的时候种下的。   看着它,那物是人非之感又弥漫上了心头。   太上皇一路也没有说话,脚步也不曾停下。   他的手比我大了许多,牵着我的时候,温暖而有力,颇有踏实之感。   有时,我会有些奇异的想法。我想着,自己其实过得很累。如果能放弃思索那许多的事,一厢情愿地相信别人,任由别人牵着,走到哪里是哪里,做一个随波逐流的傻瓜也挺好。   但想归想,我天然做不到如此。   我早习惯了走一步想三步,就像父亲从前教诲的那样。   当然,就算是父亲,也只能想那么三步。而即使想到了,他觉得不能去征北戎,也仍然无法阻止祸事发生。   他常说天意。这大概就是天意。   蓦地,太上皇忽而停下来。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看着他,仍旧不说话。   夕阳的光穿过树梢,落下来,金灿灿的,在他的脸上跃动。   蓦地,我想起了多年前,他第一次说他喜欢我,吻我的时候。   也是在这样的树林里,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分外美好。   我踌躇片刻,咬了咬唇,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他听着,很是认真,没有打断。   说完之后,他看着我:“故而你觉得,你父亲背叛你母亲的恩义?”   我望着远处的田野和屋舍,摇了摇头。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曾问过你,当下的你,如何为十年之后的你决断。”我说,“后来,你学了这话,还用它来堵我。”   “是你先堵我。”他说。   我不理会,继续道:“我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一度伤心欲绝,大病一场,几乎起不来。他对我说,他想跟着我母亲一道走。他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当初着实吓了我一跳,求他万不可抛下我们。后来,我和兄长日日陪着他,与他说话哄他开心,他才慢慢好了起来。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他心里只会有我母亲,也应当只有我母亲。”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记得当年,你与我说你不喜欢你的庶母。”他说,“她们都是你父亲的妾侍,若你父亲心里只有你母亲,这些妾侍又是何处来的?”   我瞪着他:“是我祖母要多子多孙,逼他纳的。”   “那么六娘呢。”他淡淡道,“若我不曾记错,她进门之时,你祖母已经去世了,如何逼你父亲?”   “那是因为她长得像我母亲。”我不耐烦,瞪着他,“你只会与我抬杠。”   他的唇角弯了弯,似好笑又似无奈,只拉着我的手,继续往桑林里走。   “我不会纳妾。”行走之时,他忽然道,“此事,无人可逼迫我。”   我讶然,抬眼,见他直直地看着我,耳根倏而一热。   “我说这些,又不是为了要你这话。”我说,“你纳不纳妾,与我何干。”   说罢,我就要转回头去。   可他的手已经伸过来,固住我的脸,让我对着他。   “自是要与你说清楚。”他目光认真,“阿黛,别人如何,亦与我无干。你不可用别人来想我,哪怕那人是你的父亲。我是我,别人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这话,莫说十年,便是过了一百年也是一样。”   有一点,我觉得他确实没变。   那就是还像以前那样幼稚,说什么是什么,仿佛能铁口直断。   我拿开他的手,道:“那也须一百年后才知晓。”   “那好,你便等我一百年。”他颔首,“不能走,也不能反悔。”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谁要等你一百年,你是骗子。”   “我何处骗了你?”   “没有么?”我气势汹汹,“上官恭一家口口声声说什么他们是你的人,他们家欺负我们家,是打着你的旗号!”   “打谁的旗号就要怨谁么。”他反问,“我与你定婚时,打的是太后的旗号,你怨过太后么?”   我:“……”   他靠在后面的桑树上,双手抱臂,注视着我:“还是说,我喜欢你,便要连同这上官里的所有人都放在心上?”   这句话,嗓音听着格外的低沉。   我的耳朵又惹了一下,痒痒的。   这妖孽,如今“喜欢”二字从他嘴里出来是越来越顺畅了,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惜字如金的模样。 第一百六十七章 祖宅(上)   我嗤之以鼻:“谁要你喜欢。”   他不答话,仍在那里看着我。   那双眸静静的,暮色给那张脸映上了一层嫣红的霞光,长睫下,潋滟生辉。   让人转不开眼睛。   妖孽。   我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理他,径直往前走。   但他的手已经先一步拉住了我。   我推了推:“放开。”   可接着,却听他“嘶”一声,皱眉捂住了手臂,弓下腰去。   正当我吃惊,只听身后传来小童的叫声。   “上皇!”阿誉率先跑了出来,后面跟着阿谌和阿珞。   三人到了他跟前,围着他,将他扶住。   “上皇无事么?”阿谌道。   “疼么?”阿珞道。   太上皇微笑:“无事。”说罢,眼睛瞟过来,意味深长。   我:“……”   这些小儿,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来藏在了树丛里,我竟是不知道。   我瞪着眼睛,脸上麻麻地发热,回想着方才我和太上皇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过火的,也不知这群小儿听去了多少……   “上皇,你的伤还没好么?”阿珞歪着头问道。   “还要些时日。”太上皇道。   阿誉随即扯着他的袖子,道:“如此,太上皇莫回宫了,就在这里住着。五娘说,她每日都会给上皇做鸡汤吃。”   我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接话:“如此说来,你们也会每日好好读书练字么?上回太上皇要你们默写的文章,都默写了么?”   阿誉和阿谌随即一脸讪讪,望着太上皇不说话。   太上皇摸摸阿谌的脑袋,道:“无妨,等朕闲下来,亲自教你二人读书,如何?”   他们一脸惊喜,阿珞却道:“上皇明日就回去么?”   “正是。”他说。   阿珞说:“上皇多留几日不好么,坏人回来怎么办……”   我打断道:“坏人都被赶走了,哪里还有坏人。”   太上皇看我一眼,对阿珞温声道:“你姊姊说得对,不会再有坏人。日后,你安心住着便是。”   阿誉和阿谌却不放弃,仍叽叽喳喳。   “上皇多留几日。”阿誉怂恿道,“我们去骑马!”   “上皇不是爱吃五娘做的小点么,上皇留下来,五娘就做。”阿谌道。   我忍不住点点他的额头:“谁教你说的,五娘么?”   阿谌笑嘻嘻。   太上皇却道:“只有五娘说要朕留下来么?”   阿誉忙道:“二娘和兄长也说了!”   “六娘也说了!”阿珞道。   太上皇道:“他们喜欢朕么?”   “喜欢!”   “你们喜欢朕么?”   “喜欢!”   他看向我,似笑非笑,仿佛是对方才那话的挑衅。   我翻个白眼。   这时,吕均从宅子里出来招呼,说晚膳做好了,请我们去用膳。   三个小儿随即高高兴兴地簇拥着他,往宅子里走去。   看着那一大三小热热闹闹的身影,我踢开脚下的一个石子,竟觉得有些妒忌。   不懂事的小童,对一个外人比我还亲……   许是发觉我没跟上,他忽而回头看我:“阿黛。”   我看着他,“嗯”一声,跟上去。   ——   今日的晚膳,是杨氏亲自下的厨。   “这些肉菜,都是今日从洛阳家中带过来的。”杨氏道,“没有许多,只能做些家常小菜,上皇勿怪。”   白氏道:“上官里的乡人族亲,听闻上皇驾到,送了好些食物和酒来。妾知晓上皇不爱烦扰民人,都婉拒了。”   太上皇颔首,道:“有劳诸位。”   兄长看着他,道:“上皇明日就要回去?”   “正是。”太上皇道,“洛阳还有许多事等着朕,不可离开。”   白氏一脸遗憾,道:“这上官里虽离洛阳不远,也须半日路程。上皇辛苦过来一趟,过一夜却要离开,我等想尽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上皇,竟也不可了。”   杨氏也道:“听闻上皇喜欢走入乡间体恤民情,日后得了空闲,到上官里来住上几日也好。不但可巡查治下,也能有人陪着说说话。”   她说着,又将那暧昧的目光瞟向我。   我低下头吃菜,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多谢夫人。”太上皇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一派平静。   太上皇身边的侍卫,加上吕均原来带来的人,足有二三十。不过这老宅毕竟也是住过大家的,让这些人都住下并无难处。只是经历了从前的抄家,铺盖不够。幸好三叔公帮忙,很快就从族亲之中筹来了。   太上皇亲自道谢,三叔公和几个族中长老皆跪拜在地,连声喊着上皇万年。   待得送走了族亲,我回到房里,没多久,白氏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   “这是五娘做的,权为上皇宵夜。”她说,“过一会,娘子便送过去,莫让它凉了。”   我自然知道这用意,很有些无奈,道:“二娘何不让仆人或者上皇的侍卫送去?我与上皇男未婚女未嫁,夜里相见,传出去,难免又有族亲说我们家全无礼数。”   白氏看着我,目光深深。   “从前在家中,娘子是最不守礼数那个,如今倒是变了个样。”她在一旁坐下,道,“有些话,妾一直想与娘子说一说,今日却是得了机会。”   “什么话?”我问。   她注视着我:“妾想问娘子,嫁给上皇,可是真心的?”   我一愣。   “我与上皇的婚事,乃太后亲自定下。”我淡淡道,“我自是全心欢喜。”   白氏露出苦笑,道:“娘子莫见怪,这话,妾是替国公问的。当年,国公曾对妾说过,他对娘子最大的亏欠,就是不曾让娘子嫁那真心喜爱之人。”   我很是诧异,忍不住问道:“父亲说过这话?何时说的?”   “太子还没出事的时候。”白氏道,“有一回,娘子从宫里跑回来,怒气冲冲,说不要嫁太子,娘子可还记得?”   我想了想,有些茫然。   太子那不成器的东西,时常怠慢我,这等话我着实说过不少回,故而也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次。   “国公那时教训了娘子一顿,让娘子不可任性。可他回到后宅里,却对妾长吁短叹,说娘子生来不爱约束,恣意自由,这性情,将来遇到喜欢的男子,必是爱得风风火火;反之,若是遇到那不喜欢的人,免不得要压抑性情,委屈求全。故而国公纵然一心要娘子嫁太子,此事仍是他心中的大憾。” 第一百六十八章 祖宅(下)   我看着白氏,觉得意外又荒谬。   在我看来,父亲是那十足清醒的人,最不可能觉得我和太子不适合的人,就是他。   大约是看出了我的诧异,白氏道:“太子被废,国公确实倍感挫败。一来,圣上起了疏远之心,让国公不安;二来,太子是国公扶持多年的,视为上官家的依靠,花费了许多的心血。可那婚事作废,国公却并不像许多人想的那班遗憾。在国公眼中,太子并非良配。他曾跟妾说,若上官家不再是高门,他也不再是国公,那么娘子的婚事就该全凭娘子心意,嫁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才是。”   停了停,她轻声道:“妾那时不知娘子与上皇之事,只道国公这话,不知国公这番感慨从何而来。娘子,当年之事,国公对娘子是颇为愧疚的。”   这倒不必她告诉我。当年。我对父亲的愧疚是有感觉的。因为他虽然还是想让我当皇后,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要我时常进宫讨好先帝,也不曾让我像讨好太子那样讨好景璘。与太子还在事那志在必得的气势相比,他已然听天由命。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益。”我轻声道。   “娘子必是以为,妾等盼着娘子好好去当那太上皇后,重振上官家。”她摇头,“娘子,这些年,妾唯一想通的,便是这世上没有比平平安安更要紧的东西。登高必跌重,上官家之所以倒得凄惨,与多年的圣眷不无关联。日子若能过得踏实些,不争也无妨。”   我看着她,不由欷歔。   从前在家中,白氏向来以贤惠豁达示人。不过我知道,她并非真的贤惠豁达,该争的东西,她从来不落人后。而现在这话,竟是听着像是真的豁达了。   “既然如此,二娘也当知晓我当年真心喜欢的是谁。“我说,“在二娘眼中,这岂非破镜重圆么怎还有此问。”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世道都在变,何况i人心?娘子若仍是像当年那样一心只嫁上皇,那么在上皇面前,又何以总是推拒之态?妾虽愚钝,这些还是看得出来的。娘子与上皇之间的事,妾无意多问。可有一句话,妾该劝一劝娘子。这世间从来没有那绝不犯错的人,也没有那一成不变的道理。眼前之人最是珍贵,切莫等失去了再追回才是。”   我一怔,不由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她果真想开看淡了,绕来绕去,不过还是为太上皇说话。   “依二娘之意,我也只好老实去当那太上皇后,才是正道了。”   她笑了笑,叹口气。   “娘子还是似从前一般爱钻牛角尖。”她说,“若他不是太上皇,而只是他呢?妾以为,娘子该仔细琢磨的,是他抛却那一切的身份之后,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娘子有勇气恨他,将他拒之千里,却无勇气再睁眼将他好好看一看么?”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   其实我很想满不在乎地说,我不必将他细看什么,我认识他那么久,不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但我说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之所以仍有意疏远他,就是因为我其实并不能全然将他和他的身份剥离。   我也不敢剥离。   那个无所畏惧的上官黛,早已经被埋了。   少顷,白氏看了看那碗莲子羹,道:“既然娘子不愿意,妾也不为难,这莲子羹,就让侍婢送去吧。”   说罢,她就要端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谁说我不去。”我说,“我去。”   ——   夜空很是晴朗,星子在院子上方眨着眼睛。   这个地方,比我在长安家里能看到的星星更多,故而小时候,我每次来,都喜欢在院子里看一会星星再去睡。   我到了兄长院子里的时候,他的屋子没有灯火,想来今日又是赶路又是收拾屋子,还要对付上官恭那些人,着实是把他累坏了。   书房里,则仍旧亮着灯。   我走过去,敲了敲半掩的门。   “进来。”里面传来他的声音。   我走进去,他坐在案前,正写着什么。抬眼时,他发现是我,脸上有些讶色。   “你到这里来,还带着折子?”我看了看案上,问道。   “不带不行。”他继续在折子上写着,道,“我离开了许多日子,宫中事务堆积如山,再不处置,朝臣就要骂我昏君了。”   这么忙还来这里做什么。我心想。   当然,我知道我要是问出来,他定然会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将莲子羹放在他面前,道:“五娘给你做的,吃吧。”   他看一眼,道:“你吃了么?”   “我不爱吃莲子羹。”我说,“她特地做给你的。”   他的唇角弯了弯,又写几个字,把笔搁了,折子放到一边。   “五夫人的手艺确实是好。”他说,“宫里的厨子拍马也赶不上,这些年,全靠她给朕解馋。”   我狐疑地看着他。   杨氏做菜确实不错,不过我并不是十分挑嘴的人,味道过得去的菜我都能吃得下。不像这个人,豆芽荠菜都不肯吃。   “那么你多吃些。”我说。   他吃了两口,发现我在对面坐下,放下小匙。   “有话要说?”他问。   我认真地看着他:“你我的婚期如何了?这些日子,你可与洛阳有司商议过?”   听得这话,他似乎颇是意外。   双眸映着烛光,熠熠闪烁。   “这是你头一回主动过问。”他说。   “婚姻大事,自当过问。”我说。   “商议过了。”他说,“与上回说的一样,一个月之后,在洛阳行礼。此事,我已经让人将此事报知京城。过两日,诏书拟好了,就会通告天下。”   动作倒是快。我想。   “太后和董裕,可都是主张为你采选纳妃的。”我说,“此事,你如何处置?”   “那是他们的想法,与我无干。”他继续吃一口莲子羹,淡淡道,“谁纳谁要,我不曾答应过。”   我看着他,沉默片刻,道:“我来找你,也是想说一说此事。你是太上皇,在其位谋其政,不必为了我做这些。”   他的手停下。   “哦?”他说,“你是说,你不在乎我纳妃?”   “当然不在乎。”我说,“你不纳妃,那么所有人都会恨我。我无权无势,不想背那妖后的黑锅。”   “然后呢?”他用小匙轻轻搅着莲子羹,道,“就像昱之的后宫那样,我这里也塞满了人,每日闹得乌烟瘴气。你不但可捞个贤后的美名,三年后还可借着那些勾心斗角来实施你那暴毙大计,从容脱身,倒留下我来背昏君的黑锅。”   说着,他的目光直直盯着我:“你想得美。”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火(上)   我一愣。   拱火后宫争斗为自己脱身铺路什么的,确实在我设想之内。   不过顺手把黑锅扣他头上,我是没有想过的。   头一次,我有一种被人误解的委屈感。虽然从前在景璘的宫中,我也常被人嚼舌根,说我巧言令色,仗势敛财,居心叵测。但那说的都是真的。这个我是真的没有。   不得不说,论心思歹毒,还是他更胜一筹。   “这怎能叫黑锅。”我说,“自古帝王,就算薄情寡义,皇后换上好几个也无妨,只要政通人和国盛民富,便仍是明君。只有那本行干得不出色的皇帝,后人才会只诟病私德。”   说罢,我看着他:“你莫非觉得,自己没有那做明君的本事?”   “我自是要做明君,不过你也说了,我只娶你一个会遭人怨恨。他们怨恨你,难道就不会怨恨我么?”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吃一口莲子羹,道,“与之相较,娶个三宫六院还有每日为三宫六院烦恼。既然同是背黑锅,我为何不选那轻省的来背。”   我:“……”   他当年若有现在这一半诡辩的口才,我父亲会放弃太子转而支持他也说不定。   我站起身,道:“既然婚期定下了,我也就放心了,你歇着吧。”   说罢,我转身要走。   “你打算一直住在此处?”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他,道:“这是我家,我还没嫁给你,自当住在此处。”   他颔首:“我会将吕均他们留下,保护你们。”   我觉得好笑,道:“保护什么?这边是你的治下,路上人人都说此间可夜不闭户,难道你竟无这般信心?”   他并不解释,道:“我从不做多余之事。上官恭父子,我会处置。上官里的房契地契,官府不久就会发还。”   我看着他,忽而道:“这父子三人,你并非一无所知,对么?”   他注视着我,片刻,淡淡道:“何有此问?”   我沉默片刻,道:“我不过不相信任何太过巧合的事。”   他的目光动了动,似要说话,突然,门外传来惊呼之声:“失火了失火了!外头有宅子失火了!”   我和太上皇都愣住。   ——   失火的是上官恭的家。   大火烧得十分猛,纵然乡人合力扑救,那大火也还是几乎将整个宅子夷为平地。   上官恭父子三人因为寻衅滋事,被官府羁押在了牢里,只剩下祝氏在家。她早没有了白日里到我家时那一身绫罗的气势,脸上沾了黑灰,披头散发,坐在大门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这起火之处颇为蹊跷,”吕均将废墟勘察一番之后,向太上皇禀报道,“不止一处,除了庖厨等日常有火烛之处,还有一个杂物房,地上有火油痕迹。臣问过仆人,他们都说那杂物房从不存放火油,只怕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太上皇沉吟,让他将祝氏带来,亲自问话。   祝氏看到太上皇,瑟瑟发抖,竟是连哭也不敢,只一个劲磕头。   “祝氏,朕有话问你,不得隐瞒。”他说。   祝氏伏在地上:“妾……妾不敢……”   “那处起火的杂物房里,放着什么?”   “妾……妾不知……”   吕均喝道:“速速招来!”   祝氏哭泣道:“妾……妾着实不知!那屋子……丈夫……丈夫从不让人进去……”   太上皇目光沉沉。   “上官恭父子在何处?”少顷,他转头问吕均。   “就在县府中羁押着。”吕均道,“臣照着上皇吩咐,已留了人严加看守。”   太上皇颔首,唇边竟是浮起了一丝冷笑。   而后,他看向我。   “我须马上回洛阳。”他的声音和缓下来,道,“改日再过来。”   我看着他,只觉处处不对劲。   “究竟出了何事?”我急忙问,“又有了刺客?”   他看着我,眉间动了动,火把光之中,似舒展了不少,又似有几分玩味。   “你不是说,我治下可夜不闭户么,何来刺客?”他说。   我还要再说,他忽而凑前。   火光交错之间,那胸膛骤然压过来。正当我以为他要做些什么,大窘的时候,他在咫尺之处停住。   热气拂在耳边,他的声音低低的:“放心好了,如你所言,既是我治下,便没有刺客能到我跟前。”   我愣在当下,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片刻之后,他已经离开。   我看着他,眼前似乎还停留着他方才那唇边的笑容,映着火光,说不出的温柔,让人莫名心头一跳。   妖孽。   ——   上官恭的家宅被烧毁,在上官里是一件大事。   不过在乡人们眼中,那是不小心失火所致,顶多说明上官恭一家时运不济,该有的报应一起来了。   唯一觉得不对劲的,是兄长。   “那天起火之后,子烨就离开了。”他问我,“莫不是与那火有关系?”   我看着他,说:“兄长何有此问?”   “他走得着实匆忙,连招呼也不曾打,与他平日行事之风着实迥异。”他看着我,“他不曾与你说什么?”   “不曾。”我老实道。   兄长若有所思。   “阿黛。”他忽而道,“恭伯父与董裕的外甥女婿勾结,你说,子烨知道么?”   我淡淡道:“他说他还会再回来,等他真的来了,兄长不若亲口问一问。”   然后一日日过去,太上皇也没见回来。我纵然有千般疑惑,在这乡下也无处问询。有时,我着实怀念京城。有秦叔在,我想知道什么都不需要等很久。   过了三日,终于有一队官府人马从京城而来。竟是吏部的人。   “那位可是正四品的吏部侍郎。”三叔公再度登门而来,道,“自国公不在之后,上官里就少有大人物驾到。不想短短数日,竟是如此热闹。”   兄长亲自端一杯茶到他面前,道:“不知这位侍郎是为何而来?”   “还不是为了恭郎的事。”他抚了抚须,摇头道,“谚郎有所不知,这些日子,不少乡人去告了状,将他们父子卖官鬻爵欺压乡人的事抖了出来。”   我说:“从前,这等事竟是无人说话么?” 第一百七十章 大火(下)   “谁敢呢。”三叔公道,“恭郎的三个儿子可都是有官身的,民告官,可是要先打杀威棒的。便是结实的大汉,挨了那棍子也是要掉几层肉。再说了,恭郎结交颇广,平日常到洛阳去,开口就是到那个大官家中去做客。我等乡人虽是见识短浅,可官官相护的道理不会不懂。万一杀威棒打了,状子递上去又泥牛入海,岂非得不偿失?这都是有过先例的。从前恭郎侵吞族人田地,族人告到本地县长曾汝那里,不料曾汝与恭郎本就是一丘之貉,那族人不但没告成,还差点因为杀威棒丢了性命,啧啧……”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摆手。   坐在一旁听着的白氏问道:“如今怎么又敢了呢?”   “还不是太上皇。”三叔公无奈地笑了笑,“太上皇为府上撑腰,乡人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得知恭郎父子都被押到了大牢里,就有好些人当即商议着要城里去找人写状子,要去洛阳打登闻鼓,到朝廷里去喊冤。加上那场大火,乡人都觉得这是老天要收了他。”说罢,他叹口气,“恭郎也是平日里欺压乡人太盛,从前国公在的时候还好,有什么事闹到他面前,他能弹压弹压,恭郎不敢得罪他,也还是收敛。他走了之后,恭郎就肆无忌惮起来。不然,都是邻里,还是族亲,怎会招人忌恨如此?那日,上皇说若有徇私枉法卖官鬻爵之事也要彻查,这话出来,乡人们心里就有了数。这不,去打了登闻鼓之后,递上朝廷的状子足有十几张。朝廷不但没打杀威棒,还即刻接了,火速彻查,啧啧……”   这两声啧,颇是意味深长。   他看着兄长:“听闻谚郎从前与上皇私交甚笃?”   “上皇处事向来公正,只辨善恶,无论亲疏。”兄长看我一眼,神色平静,道,“上皇为政不过两年,治下或许有那看不到的地方,可一旦看到了,他不会姑息。邪不胜正,便是上皇不来,恶人也不会长久。”   三叔公干笑一声,道:“谚郎所言甚是。”   送走三叔公之后,兄长仍皱着眉,对我说:“恭伯父之事,毕竟与我们家有牵扯,我还是去洛阳一趟,问上一问。”   我也有此意,颔首:“兄长去吧,快去快回。”   兄长将家中的事交代一番,随即乘车而去。   回到后院里,杨氏笑着对阿珞道:“你看,上皇说谁欺负你们就抓谁,这不,那日欺负了你的人就全备抓了。”   阿珞眨了眨眼睛,道:“他们是欺负了姊姊才被抓的。”   杨氏和孟氏都看着我笑。   我点点阿珞的额头:“胡说,上皇可没跟我说过什么抓人。”   阿珞吐吐舌头,转身跑到外头玩耍去了。   “这也终究了却了我等一桩心事。”白氏道,若非上皇,只怕我等孤儿寡母无法应付恭伯一家。“   杨氏想了想,对兄长道:“这位吏部侍郎到上官里来,既是专为了差恭伯的案子,可要到我们家来问话?”   “就算来了又何妨。”孟氏道,“我等不但不曾作奸犯科,还是苦主,照实说便是。”   杨氏拍了拍胸口,苦笑:“妾是当年抄家的时候着实吓怕了,见到那穿着官服的人到了面前就发怵,唯恐动不动就说什么大刑伺候。”   白氏笑道:“有上皇在,谁敢造次。你还不如阿珞,当年她与四娘生生分开,是照实吓怕了,接回来的时候连话也不肯说。可与上皇熟悉之后,她胆子就大了,别看整日躲在六娘后面,可没少撺掇着阿誉和阿谌捣乱。”   嘴上这么说着,但众人仍不敢怠慢。杨氏甚至特地备了膳,等着那位吏部侍郎登门。可直到两日后,那些吏部的人离开,也不见有人登门。   “三叔说,那吏部侍郎问话的都是递了状子的。我们家不曾递状子,自也不会登门。不过看这个样子,不必我们家出面,恭郎家也不能翻身了。”   “咎由自取。”孟氏恨恨道,“当年国公是怎么对他的?竟是这等狼心狗肺,国公若是知道了只怕后悔得很。”   正说着话。一名仆妇跑来禀报,说:“娘子,夫人,外头有洛阳的客人来了。”   我们皆诧异。   “什么洛阳的客人?”白氏问道。   “是永明侯夫人,”仆妇有些支支吾吾,“便是……便是杜婈杜娘子的母亲。”   我愣了愣。   “杜娘子的母亲?”   白氏等人面面相觑。   孟氏皱眉,看着我:“这些年,我等虽也住在洛阳,却与这位祝夫人素无来往,也不曾见过面。听说她一直想要让上皇娶了杜娘子,如今他突然登门,莫不是冲着娘子来的?”   白氏的神色已然恢复平静,道:“来的是客,大公子不在,这祝夫人又是女眷,于情于理,我等都要出面待客才是。她为何而来,去看看便知道了。”   众人应下。   这位祝氏,我是第一次见到。   与先前的想象不大一样,她个子颇高,面容丰腴,虽然衣饰素淡,却并没有孀居之人的清寡,反而很有几分雍容的傲气。   目光相触之时,我就知道,这并非一个和善的人。   至少对我不会和善。   白氏迎上前,行礼道:“未知侯夫人来访,妾等有失远迎。”   祝氏看了看她,没有答话,目光越过众人,看向了我。   “诸位不必多礼。”她说,“妾今日登门,乃是专为见上官娘子。不知娘子可有闲暇,与妾说上两句话?”   白氏显然觉得这祝氏无礼了些,眉头皱了皱。不过,她仍看向了我。   我看着祝氏,少顷,对白氏道:“既如此,我与侯夫人在堂上说话便是。”   白氏颔首,吩咐仆妇看茶,而后,带着众人到后院去了。   我在上首坐下,祝氏却不慌忙,站在堂上,目光将四周扫了扫。   “妾听闻,这里曾经有高祖皇帝亲笔书写的匾额,世代供奉。”她说,“上皇有意要将这匾额还回来,是么?”   我说:“上皇向来说到做到,他若这么说过,当是言出必行。”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言出必行?”她说,“娘子千方百计让上皇娶了你,大概也是用的这个说辞,对么?” 第一百七十一章 祝氏(上)   我看着她,那种被冤枉的啼笑皆非之感又回来了。   只不过上回是太上皇,这回是她。   “夫人何以觉得,这婚事是我千方百计求来的?”我问。   祝氏冷哼一声,却并不急着回答我的问话。   她拿起杯子,喝一口茶,道:“我虽不曾见过娘子,可当年娘子与上皇的事,妾知道得清楚。先夫对上皇的培养,可谓呕心沥血,凡上皇之事,无论巨细都放在心上。他们师生二人,唯一一次争执,却是因娘子而起。如今上皇好不容易完成了先夫心愿,执掌天下,娘子却要挟旧势鸠占鹊巢,只怕是明眼之人,都不能看下去。”   心头被触了一下。   倒不是为了后面这句话,而是她说的,太上皇与杜行楷争执的事。   ——孤走到他跟前,他将孤错认成了杜行楷,一把扯住孤的衣角,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你满意了么云云。   “挟旧势鸠占鹊巢?”我定了定心神,道,“我不明夫人之意。”   “自从先帝被俘,娘子家中获罪,郑国公一系树倒猢狲散。这些年,这干旧臣虽大多投到了鲁国公萧纯名下,却仍大不如前。光是一个董裕,就能让他们头疼。何故?皆因上皇才是那真正的天子。娘子想让上官家重回当年风光,不但让上皇赦免了了上官家的罪,还把娘子的兄长也从辽东放了回来。下一步,娘子当上了太上皇后,便是恢复国公家的爵位,收拢旧臣,重掌权柄。”她盯着我。缓缓道,“娘子果真以为别人都是瞎子,这点用意也看不出来么?”   这话颇有些咄咄逼人。   可惜,我自幼十斤体重十一斤反骨,别人越是说话难听,我越是不会服软。   我的唇角微微弯了弯:“这些话,夫人何必与我说?自古以来,有昏君才有妖妃。无论是婚事还是将我家赦罪之事,都是上皇亲自许下的,夫人只消劝说他,让他打消了念头便是了,岂不比来对我说这些更为有用?”   说着,我语气放缓:“还是说,在夫人眼中,当年上皇因为我而与杜先生反目,便已经与昏君无异。夫人怕与他提起此事,他反倒会与夫人反目?”   这话,果然让祝氏面色一变。   她一下站了起来,昂首看着我。   “当年,上皇鬼迷心窍,非要娶你。先夫告诉他,就算先夫愿意,郑国公也不会愿意。先夫问上皇,若不久之后,他就死在了郑国公手上,上皇会如何自处?”看着我发怔的眼睛,她冷冷道,“那时,上皇答不上来。后来先夫果然死在了郑国公的手上。直到这时,上皇尚才明白过来,迷途知返,蛰伏齐国,开创今日一番基业。”   她一口气说罢,停了停,仍看着我,继续道:“此事,我从不曾在上皇面前提过,藉此为杜家争利。可上皇若再执迷不悟,我也必不会让上皇重蹈覆辙。”   “如此说来,我就是那夫人所说的让上皇执迷不悟之人了。”我说,“不过这症结仍在上皇的身上。夫人不若将这些话原样与上皇说去,他一向敬重夫人,想来必然会依照夫人之言,撤了婚事。不过夫人如此车马劳顿,亲自到这上官里来教训我,可见夫人已经说过了,上皇却不曾如夫人的意。夫人奈何不得上皇,就只能到我这里来使劲,对么?”   这话显然是说中了,她盯着我,目光愈加严厉。   “如此说来,你承认是你蛊惑上皇,让他执意娶你了?”   头一回,我觉得被冤枉也没什么不好。   “正是。”我微笑,“我与上皇本两情相悦,当年分开,皆是无奈。这些年来,他忘不了我,我也忘不了他,如今男未婚女未嫁,正好……”   “无耻之尤!”祝氏已然听不下去,指着我斥道,“男女私通,本有违德行,凡受圣人教诲之人,皆为不齿!你做出这等事,丢尽家族颜面,竟还敢大言不惭说出来,可鄙可弃!”   我觉得,这位祝氏,与杜行楷显然大不一样。   杜行楷虽有时行事偏执,不讨人喜欢,但连我父亲也对他颇有敬重之意,说他有为公之心。他当年极力拆散我和太上皇,皆是为太上皇的前程和他心中的大业考虑。就算我至今无法苟同,也不得不承认,这并非出于私心。   而这位祝氏,虽满口的仁义道德,却看得出来,她想要的其实是让杜婈登上后位。   我微笑,道:“据我所知,所谓私通,必是两人合力而为。我有违德行丢尽颜面,太上皇亦然。既都是德行有亏,那么他配我也算门当户对,正好不必再去祸害别人,夫人以为呢?”   祝氏的眼睛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   “你这妖人。”她的声音冷硬,“莫以为我不知你在京城里做的那些事。你与皇帝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流言传得满天飞。这等水性杨花之人,怎配得上上皇!”   “配不配得上,是上皇说了算,而非夫人。”   一个声音突然从堂后传来。   我回神,转头看去,却见白氏、杨氏和孟氏走了出来,皆面色冷峻。   看到她们,祝氏也是一愣。   她脸上的神色一脸,重新变得盛气凌人。   “郑国公府号称世代簪缨,原来竟是这等教养。”她冷笑一声,“几个妾侍,未蒙传召,竟擅自上堂插嘴。”   杨氏和孟氏皆目光不定,白氏却神色镇定,道:“妾等敬夫人诰命加身,以宾客之礼相待,而夫人竟出言不逊,咄咄逼人。若出身,妾几个加起来也远不及夫人;可论教养,妾等可将夫人睥睨而视。”   祝氏轻蔑地收回目光,没有理会,却再度看向我。   “我方才说的话,娘子谨记。”她冷冷道,说罢,并不行礼,转身而去。   “这妇人,当真是那什么侯夫人?”杨氏气恼道,“我等从前在京中,比她了不得的皇亲国戚也见过不少,何曾有过这样的?”   孟氏叹道:“她丈夫说什么也是死在了国公的狱中,她恨我们家也无可厚非,哪里还在乎什么礼数。” 第一百六十二章 祝氏(下)   说罢,孟氏蹙眉看向我:“只是看来,她决意反对这婚事,不会善罢甘休,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来。娘子,吕侍卫就在我们家里,可要请他给上皇送信,将此事告知上皇?”   杨氏道:“吕侍卫早晨还见他在,下午却不知去了何处了。外头侍卫皆归他调拨,若要送信,须赶紧让人把他找来。”   我想了想,摇摇头。   “太上皇留了侍卫在这里,不必我说,他也会知道什么人来过。”我说,“这位祝夫人,看着并非是那莽撞无谋之人,她果真怕我向上皇告状么?”   她们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言语。   “这些年,上皇待她如何,诸位庶母可有耳闻?”我又问。   “妾等虽在宅中深居简出,甚少外出露面,但也并非孤陋寡闻。”白氏道,“上皇待这位祝夫人,是极好的。坊间甚至传言,上皇自幼没了父母,视杜行楷如父,视祝夫人如母。每到岁时节日,上皇都是要登门拜贺的。”   “上皇是敬她罢了,哪里就是拿她当母亲了。”孟氏想了想,道,“妾想着,娘子说得对。这位祝夫人可并非孤家寡人,朝中那最受上皇器重的林太傅,是杜家的表亲。在洛阳朝廷之中,杜家的势力无人可比。如今来了个不是杜家出身的太上皇后,他们焉能甘心。我看,反对这门婚事的,可远不止祝夫人一个。”   白氏沉吟,看向我。   “娘子如何想?”   我说:“此事,还须兄长回来再行商议。诸位不必声张,我等自有主张。”   众人颔首,又说了一会话,各自散去。   我独自站在堂上,心中仍心潮起伏。   ——上皇鬼迷心窍,非要娶你。先夫告诉他,就算先夫愿意,郑国公也不会愿意。先夫问上皇,若不久之后,他就死在了郑国公手上,上皇会如何自处?   ——他将孤错认成了杜行楷,一把扯住孤的衣角,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你满意了么……   这件事,我曾经问过他。   但他否认了。   骗子。   心里骂着,我只觉五味杂陈。   他有时候,真的傻得出乎我的意料。我恼恨的,或许也正是他的这个傻劲。   他宁可扛下所有的东西,包括我的怨气,却不肯向我解释哪怕一句。   如此的独断和决绝,哪怕那理由是为了保护我,也让我至今无法释怀。   正当我站在原地发怔,忽然,我听到了阿珞的声音:“姊姊。”   转头,只见她站在堂上的大门外,探着脑袋望着我。   “怎么了?”我问。   她跑进来,道:“姊姊跟我来。”说罢,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去何处?”我问。   她却一脸神秘兮兮,继续将我往门外拖:“姊姊来么,来就知道了。”   我无奈,只得跟着她朝外头走去。   正堂两边连着回廊,通往各处院子。   阿珞拉着我,进了回廊,穿过两处院子,曲曲拐拐,最后,来到一个小院前。   这院子,原是先人为了饮茶可开辟的,有一处小轩。但我们家搬离这里之后,小院多年来无人打理,院子里长满了草。   “姊姊在此处等着,不可离开。”她说罢,转身就跑了。   我一脸疑惑,正想着她究竟要做什么,忽然,一只手伸来,将我拉进了门里。   心中大惊,我正要尖叫,忽而看清了对方的脸。   太上皇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似乎对我被吓一大跳的样子很是感兴趣。   我大松一口气,随即挣开他的手。   “做贼么,为何这般鬼鬼祟祟?”我不满地说罢,又忍不住诧异地瞥了瞥他,问道,“你怎来了?”   “我本就要过来。”他说,“五夫人不是说了,上官里秋收在即,我可到地里走走,体恤民情。上次我就算临走前四处看一看,只是被上官恭家中的大火打断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来了多久?”   “不久,刚来。”   我觉得这事不简单,扯住他的衣襟:“说实话,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注视着我:“你说你与我本两情相悦的时候。”   我:“……”   心跳走空得毫无意外,血气滚烫,一下从脖子根冲到了脸上。   “你……”我有些结巴,“你都听到了?”   “不曾听全。”他说,“前面的未听到,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不曾说。”我说,“是永明侯夫人咄咄逼人,我才这么说的。”   “是么。”他不置可否。   我瞪着他:“你既然听到了,为何不出来阻止?”   “若阻止,你岂非不可畅所欲言了。”他说,“我要去何处听你的心里话?”   我:“……”   热气更甚。   “那才不是心里话。”我强自镇定,“是她气势汹汹逼人太甚,我气不过,才那般说的。”   说罢,我又继续瞪起眼:“你骗我。”   “我骗了你什么?”   “你说你当年不曾酩酊大醉,将琅琊王错认成杜先生。”我说,“当年你非要与我了断,也是杜先生以死相逼,对么?”   他的目光定了定,道:“那时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这等细枝末节又何必纠缠。”   “当然要纠缠。”我恼道,“我说过,所有的事,你都不可向我隐瞒。”   他很是无奈。   “你究竟还想知道什么?”   我看着他。   “你当年后悔么?”   他也看着我,片刻,道:“后悔。”   “再来一次,你还会那样么?”   他的双眸深深。   “不会。”他低低道,“无论你父亲愿不愿意,伯俊恨不恨我,我都会带着你远离京城,到齐国去。那样,先帝会彻底忌惮你家,不会让你父亲跟着去北戎,你家也仍可保全。”   鼻子有些发酸。   唇角抿了抿。   纵然这一切不过是全然不必负责任的假设,想到那局面,我也忍不住高兴。可接踵而来的,却是无尽的空虚。   往事不可追。   我知道,无论我还是他,都只能想着如何向前走。   一只手指伸过来,轻轻擦去我眼角泪水。   而后,他张开双臂,将我拥在了怀抱里。   “我也再问你一次。”只听他的声音在上方传来,“方才你对祝夫人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释怀(上)   那胸膛里,心跳砰砰响着,听上去跟我的一样急促,但比我的更有力。   我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要被烫熟了一样。   嘴张了张,我本能地想否认。   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沉默了片刻,我抬起头。   “我若说不是真心,你就不会娶我了,是么?”我问。   他目光灼灼,却并不理会我这打岔,只将箍在我身上的手臂收紧。   “答话。”他说。   我无法,只觉心跳变得更快起来,慌乱不定,就像一只被猎人追得无处躲藏的猎物。   心里颇有些后悔,方才为何要问他那些。   牙齿在唇上轻轻咬了咬,我重新将眼睛对向那幽深的双眸。   “是。”我说。   那眉宇之间,似忽然被云朵后面露出脸来的太阳照亮,瞳仁熠熠生辉。   我忙补充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成婚,自不会食言。我们还约法过,你不会不记得了?”   他却似没听到一样,仍注视着我。   “你原谅我了,是么?”   我:“……”   这个人,什么都要追问到底,全然不懂得适可而止,像个孩童。   不过这个问题于我而言,仍然是最难回答的。   “我若说没有,你就不会娶我了,是么?”我再次问道。   这一回,他没有强行让我答话。   那双眼睛里的光似乎黯淡了些,更加深邃,箍在我身上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   “你想得美。”他淡淡道。   我唇角微微地抿了抿,没答话,只轻轻地将头埋下,继续抵着他的胸膛。   手轻轻地环在他的腰上,就像从前我们在学宫的小楼里那样。   “便是我原谅你了,那约法也仍然作数。”我说,“你答应过的。”   他似乎愣了愣,少顷,胸膛里似乎有深深的吸气,手臂又紧了些。   “嗯。”他的声音很轻,但已经足够。   心仍然跳得快,但不再慌乱。   我闭起眼睛,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味道。没有熏香,但很是干净,仿佛晒过阳光。   ——   回到堂上的时候,白氏她们都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太上皇回来了。   “上皇驾到,怎不告知一声。”行礼之后,白氏神色歉疚,道,“上皇可觉得累了?偏偏大公子不在,家中又没有什么好菜,妾已经让人到乡里去买些酒菜回来,上皇莫怪。”   他微笑,道:“朕今日出来也是临时兴起,吃个便饭就回宫,诸位夫人不必劳烦。”   这话出口,随即引来了反对之声。   “上皇不能回去!”阿誉从堂后跑出来。   阿谌也跑出来:“上回上皇说要教我等写字,却不打招呼就离开了,这次须补回!”   阿珞跟在后面,附和道:“上皇明日再回去!”   白氏等人忙将三个小儿喝止,却又互相交换眼色。   “上皇用过膳就要回宫?”孟氏干笑一声,道,“莫不是匆忙了些。”   “就是。”杨氏忙接话,“这看着天色就要暗下来了,路上黑灯瞎火,又车马劳顿的,上皇才受过伤,总教人放心不下。不如在寒舍暂歇一夜,明日再回宫。”   十分奇怪地,她们嘴上说着这话,眼睛却都朝我瞟过来。   未几,太上皇也转过头来,看着我。   那目光闪闪的,却又直勾勾。   我窘然。   “留下来吧。”忍着脸颊上微微冒着的热气,我神色镇定地对他说,“兄长今日去洛阳城里觐见,定是扑了个空,他夜里也是要回来的。”   太上皇颔首,拍了拍阿誉的肩膀,而后,微笑地向白氏等人道:“便如诸位之意。”   众人都露出了欢喜之色。   ——   兄长还没回来,家中也不等了,天色擦黑之时,堂上摆起了热腾腾的饭菜。   如杨氏所言,家中着实没有什么好菜,不过杨氏亲自下厨,便是寻常的小菜味道也不差。   太上皇显然心情很好,用过膳之后,在堂上与众人说了许久的话。他兴致勃勃地向白氏等人问起住在这宅子里可有什么不便,又问起些许这宅子的过往,甚至他对阿谌近来在做的木头小鸟也感兴趣得很,问七问八,以致阿谌激动地要求晚上跟他睡一起,以便将所有的玩具都展示给他看。   杨氏连忙阻止,嗔道:“你又发疯,上皇一路劳顿,还要看折子,哪里有许多闲工夫陪你?再说了,你那些东西都堆在箱子里,让你收拾你又偷懒,乱七八糟的,如何给上皇看?”   阿谌讪讪的,不说话。   太上皇仍是和颜悦色,对阿谌道:“日后你收拾好了,朕再看。你不是说你做的船能在洛水里航行么,可不是诓朕?”   阿谌复又高兴起来,忙道:“那是当然,我才不诓人!”   太上皇又与众人说了两句话,起身回书房去了。   众人忙行礼相送,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孟氏颇是诧异,道:“今日上皇是怎么了?这般多话,从前可是不曾见过。”   白氏道:“许是朝廷里有什么喜事,上皇心情大好?”   我低头喝着茶,装作没听见。   杨氏叹道:“妾方才差点忍不住就要将那位祝夫人的事在上皇面前说一说,又想起娘子不让我们说,可真要把妾憋死了。”   她们大约并不知道太上皇听了壁角的事,七嘴八舌说了一番,白氏道:“这事,还是等大公子回来商议再定。”说着,她的语气变得遗憾,“可惜大公子还未回来,我等妇人又不好过去作陪,上皇好不容易来一趟,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可不是。”孟氏叹道。   我知道她们又在瞟着我,仍低头喝茶。   杨氏像想起了什么,一拍手掌:“上皇的莲子羹快好了,我须得去看看火。”   白氏颔首:“你快去。”   杨氏却看向我,道:“娘子可有空闲?仆人们都用膳去了,那莲子羹端出来,还须有人给上皇送去。妾还要与二娘六娘带几个小儿,烦却是分不开身。”   我:“……”   就算仆人们在用膳,唤一声便是。且没有仆人,还有大把太上皇的侍卫,让吕均去送也未尝不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众人的眼睛又一下看向了我。   耳根隐隐发烫,我心里啼笑皆非。   还想着晚些再去看看他,如今,是晚不成了。   “知道了,”我起身道,“我与五娘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释怀(下)   庖厨里并非没有别人。   毕竟是要给太上皇做的吃食,有他身边的侍卫守着。   那侍卫显然不是第一次跟着太上皇过来,见到杨氏,露出笑容,行礼道:“五夫人。”   那莲子羹早已经熬好,灶里的火也没了。   所谓没人手,所谓看火,都是实实在在的托辞。   杨氏与侍卫寒暄两句,让他去用膳,而后,将已经炖好的莲子羹倒入碗中盛好。   见我看着她,她微微笑了笑,却没有了先前那暧昧的神色。   “妾知道娘子在想什么。”她说,“娘子毕竟是个大家闺秀,自有大家闺秀的矜持。且娘子对上皇仍有成见,旧日之事不能释怀,对这婚事多少是不情愿的。故而我等总这么推着娘子,让娘子失了矜持,终究是让娘子不自在的。”   她们果然对下午的事一无所知。   我心头的窘迫消除了许多,看她一眼:“五娘这么想?”   “妾又不是第一日识得娘子,怎会猜不出来?”杨氏说着,叹口气,“娘子也莫怪我等几个自作主张,我等着实是为娘子心急。恕妾直言,天底下的男子,对女子能做到有情有义四字的,本就极其稀少,何况那还是上皇?今日那位祝夫人来这一趟,娘子也都看明白了,惦记着上皇的,可是什么人都有。上皇能做到谁也不看,只一颗心扑在娘子身上,何其难得?娘子若是不珍惜,祝夫人那等人可不会客气。还有娘子说的董裕那些人,要将谁送到上皇身边,他们可是早早就谋划好了。娘子难道真的甘愿看着上皇跟别的女子去过日子?”   我看她一眼,不以为然。   “他是太上皇,爱娶谁便娶谁去。再说了,哪个天子不是三宫六院的,我就算顺利当上了太上皇后,那也不能阻止别人往他后宫里塞人,否则,天下人都要骂我善妒。”   杨氏摇头:“娘子又嘴硬。这话,别人说,妾是会信,娘子来说,妾却不信。娘子若是不喜欢上皇,确实能做到看着他娶别人而心如止水,就像当年对太子那般。可娘子明明心里是有上皇的,若看着上皇迎娶别人,娘子定会气恼自苦。”   我有些诧异,看着她:“故而五娘是在劝我,要独揽后宫?”   “不可么?”杨氏反问,“娘子从小到大,何尝在乎过什么虚名?”   我讪讪,没答话。不得不说,杨氏是了解我的。   杨氏将莲子羹放到食盒里,对我说:“妾这般做妾侍的,说出这等言语来,确是不像话。可也正是因为妾做过妾侍,知道寻一个好郎君不易,也知道那什么贤名什么规矩,都是用来占老实人的好处的。与其在乎那些,不如抓住手上的东西实在。”   心头动了动,我看着她。   “抓住手上的东西?如何抓住?”   她似乎对我的态度变得如此配合而吃了一惊,随即露出笑意。   “娘子想通了?”她问。   我望着墙上斑驳的烟灰,道:“横竖是要嫁给他,为何想不通。”   杨氏的神色宽慰,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至于如何抓住么,自是也有许多法子。”她一脸神秘,压低声音,“如何笼络男子的心,六娘就是个中高手,娘子不若找她好好请教请教?她可是扬州那等无男子不爱的销金之地出身的,什么都知道,娘子若是想钻研那床笫之术,也可……”   热气轰一下冲上脑门,我瞪起眼睛,忙道:“这是不必!”   杨氏轻笑一声,将食盒交给我:“如此,娘子今日便将这莲子羹送到上皇跟前。娘子放心,他定然会欢喜得紧。”   我无语,只得拿着那食盒走开。   院子里,书房亮着灯。我走进去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又在翻着折子。   他抬眼看到我,而后,目光扫到我手里的食盒,唇角弯起。   “又是五夫人做的?”他说。   我“嗯”一声,将食盒放在他面前,道:“你喜欢吃莲子羹?我从前怎么不知道?”   “也不是我爱吃,”他语气淡淡,却颇是无辜,“我第一次登门的时候,恰好整日不曾用膳,饿极了,多吃了两碗。五夫人便觉得我爱吃,于是每回都要做这个。”   我讶然:“你如实相告不就是了。”   “可她确实比宫里的厨子做得好,且几位夫人总想表示心意,我若是不吃,她们便要去琢磨我究竟喜欢什么,岂不麻烦。”   我看着他,道:“你这般体恤,当初我要你与我一道吃豆芽,你为何不愿?”   他露出鄙夷之色,而后,将那碗莲子羹拿出来。   “你陪我吃莲子羹,我便陪你吃豆芽,如何?”   我看了看那碗,也露出鄙夷之色。   “不吃。”   说着,我就要像上次那样在他对面坐下,可他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   而后,我被他带着,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窘然,忙将目光投向外面,看吕均他们在不在。他却将手环在我的腰上,一脸理所当然。   “做什么?”我问。   “你说你原谅我了。”他说,“既如此,我们就该回到从前那样。从前我们就是这么坐的。”   强词夺理。   我又好气又好笑,瞪着他:“谁说我原谅你了就能回到从前那样?且我们从前见面都是在小楼里,从不当着别人的面。”   他无动于衷:“我让吕均他们见到你就退出院子外面,这里只有你我。”   那手在我的腰上揽得紧紧的,仿佛怕我挣扎而去。   心跳又快了起来。   我不说话,看了看那碗莲子羹。   “你方才说的是真的?”我问,“我吃莲子羹,你就陪我吃豆芽?”   他愣了愣,目光一闪:“你果真想吃?”   “不可么?”   他没答话,随即用小匙盛了,递过来。   我张开嘴,那勺子轻轻递到了口中。   羹汤香味浓郁,软软糯糯,味道确实好。   “如何?”他注视着我,问道。   我也看着他,道:“好吃。”   “甜么?”   我点点头。   忽然,他上前来,唇压在了我的唇上。   温热的触感,在上面徘徊,未几,随即放开。   长睫下,那双眸看着我,映着跃动的烛光。   他轻轻抿了抿嘴唇,低低道:“确实甜。” 第一百六十五章 噬咬(上)   我看着他,脸上辣辣的。   “我们从前可不是这样。”我说。   “不是么?”他的手仍环在我的腰上,“那是如何?”   我暗自深吸口气,想让自己那跳得过快的心安分一些,但全然没有用。   跪坐在榻上,我直起身,比他高出许多。   而后,我捧起他的脸。   他昂头望着我,双眸里的火光愈加炽烈。   我低头下去,双唇落在他的额头上、脸颊上,一路向下,寻找那热气的来源,封在他的嘴唇上。   他的手臂蓦地将我抱紧。   我在那唇上徘徊着,贪婪而索取,留恋他的美好,以及他肌肤上的温暖。   感受着他的呼吸节奏在我的亲吻之下变得急促。   就像当年,我在那小楼里喜欢做的那样。   我在那唇上盘桓了一会,微微离开,而后,再吻上去,渐渐往下。   他比从前长开了许多,下颚棱角更分明,那脖子也更加的结实,但依旧修长。我感受着他的紧绷,当我亲吻在喉结上的时候,它滚了滚。平滑的肌肤下,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   “阿黛……”他唤着我的名字,低低的,似压抑着什么,热气喷在我的耳根上。   我并不停下,在他的脖子上吮吸轻咬,留下斑驳的红点。   天气热,他只穿了单衣。   我的手探入领口,似乎想感受一下那胸膛的触感是不是与从前有了不一样,可正在这时,我的手被他捉住。   “阿黛……”他的声音再度入耳,比方才急切。   抬头,凉风透入。   我喘着气,他也一样。   那脸上,似喝了酒一样,红晕从脖颈染上了脸颊,目光炯炯,炽热而迷离。   “你不喜欢……”我低低道。   他的嘴唇张了张,许是因为我方才太过用力,泛着嫣红的色泽,说不出的美妙。   还未说话,院子里忽而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兄长。   我们皆是一怔,而后,迅速分开。   吕均显然在努力阻拦:“……大公子,娘子刚刚送宵夜进去,上皇正在用膳……”   “哦?我正好从京中带了些糕点回来,有桂花杏仁糕,一起尝尝。”   他进门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到了案台的对面。   太上皇坐在榻上,正低头尝着莲子羹。似乎才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镇定地露出微笑:“伯俊回来了。”   兄长亦笑,行个礼:“拜见上皇。”而后,他看了看我,将手中的纸包递过来。   “给你买的。”   我忙接过,讪讪地看着他,心虚得如同刚刚做了贼。   “兄长怎这么晚才回来?就为了买这个?”我说。   “也不是。”他说,“你前两日不是说想吃么,今日正好路过一间食肆,见招牌上写着,就进去买了。说来,我从前不曾在洛阳吃过这个,也不知道这边的味道与京城有无区别,你且尝尝。”   我忙应下。   兄长看向太上皇,目光定了定,忽而道:“这屋子里的蚊虫很凶么?”   上皇露出讶色:“怎讲?”   兄长道:“上皇的脖子上有好些红印。”   太上皇愣了愣。   我看去,不由大窘。   方才太过匆忙,竟是漏了他的衣领。那衣领方才被我扯开了些,几点吻痕一览无遗。   太上皇却依旧从容,将衣裳整了整,道:“并非蚊虫叮咬。这两日我不知吃了什么,起了疹子。”   若不是他那耳根仍透着红,我险些以为他当真能做到面不改色。   心咚咚跳着。我甚至不敢去看兄长的神色,琢磨他会不会相信,只低头看着那点心的纸包,装作一心一意地拆着纸包上的结。   “原来如此。”兄长道。   太上皇岔开话头,问道:“伯俊今日进城,是为了见朕?”   “正是。”兄长道,“上官恭一家毕竟与我家牵扯甚深,那日上皇离开得急,我还有许多不明之处欲向上皇请教,今日左右无事,便去洛阳一趟。不料到了宫中只见到了隆海公公,他说上皇到上官里来了,当真不巧。”   太上皇道:“朕也是无事,想着那日走得匆忙,还该回来交代交代,故而就来了。”   兄长微笑:“如此说来,我与上皇想到了一处。”   “正是。”   我听不下去,站起身道:“我回房去了。”   兄长讶然:“你不想听恭伯父的事?”   “兄长知道便是了,我累了。”说罢,我提着我的点心,逃也般匆匆离开。   ——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白氏他们都歇下了。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洗漱一番,心不在焉。   坐在镜前,我看着镜中的人,她也看着我。   双眸盈盈,顾盼生辉。   这是长久以来,头一次,我觉得那是熟悉的自己。她养尊处优,无忧无虑,也不曾经历苦痛,唇角随时随即都能弯起微笑。   哪怕我知道,这笑容或许很脆弱。   明日或者什么时候,又会有什么事突然发生,将它毁了。   但奇怪的,我并不害怕。大约是心底明白,我喜欢谁,并不会影响我将来的打算。故而当我正视自己,真真切切地知道,我仍然喜欢着他的时候,心中并不觉纠结,反而无比的平静。   上官黛,你可真没出息。   镜中的人望着我,露出一抹苦笑。   夜渐渐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连虫鸣和蛙声也渐渐稀疏。   往日这个时辰,我早已经睡了过去。可今日,我躺在榻上,一直睁着眼睛。   只要闭上眼睛,那亲吻的感觉就会重新浮现。   别想了!我心底在嘶吼。   可仍旧百爪挠心,痒痒的。   他在做什么?仍在与兄长说着话?还是已经睡下了?   妖孽。心里骂了一声,可又忍不住想,要不要再溜到那院子里去找他?毕竟兄长突如其来,我们还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   譬如,我要告诉他,我那所谓的原谅,不过是暂且放下,不与他纠缠。   再譬如,那祝夫人既然胆敢来找我放话,那么朝中反对我们婚事的人必然也大有人在。要成婚的是他,那么他不可不表态……   正当心里翻滚着各种念头,忽然,我听到些窸窣的动静,似乎是后窗在想。   有贼人?   我蓦地起身下床,才到窗前,它已经被人从外面打开。   夜色晴朗,一轮明月挂在当空。   而月光下,那已经坐在了窗台上,正准备进来的贼人,是太上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噬咬(下)   我松一口气,看着他,压低声音:“你怎来了?”   “睡不着,来看看你。”他说。   心头有什么撩过,好像抵着一片羽毛。   我说:“二娘她们也在这个院子里,已经睡下了。”   “故而我要进屋去,不然会将她们也吵醒。”   我讪讪,让开些。他轻盈地从窗台上一跃而下,随后,顺手将窗子关上。   屋子里登时变得漆黑,我将床头的灯点了,想了想,又将外头的帐子放下来遮挡,尽可能不让外头的人看到光。这屋子多年无人修葺,门窗老旧,还有些破损。为了挡风,只是将这当年被人撕毁在地上的帐子重新收拾起来,洗净缝补好挂上去的,   “既然怕被人看到,不点灯便是了。”他说。   我说:“那岂非鬼鬼祟祟的,似偷情一样。”   他的目光闪了闪,道:“如此,我去将这院子的其余人等也唤起来?”   说罢,就要往门外走。   我忙将他拉着,纵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还是瞪起了眼睛,在他的肩上捶了一下。   他笑起来,烛光昏暗如豆,却将他的笑影映得深邃。   那手顺势将我拉住,而后,双臂再度将我拥住。   “阿黛……”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蹭了蹭,“你想我么?”   我:“……”   算算时辰,我们最多一个时辰没有见面,他问我想不想他。   “不想。”我说。   话才出口,脖子上微微有些麻麻的疼,这死狗竟然咬我。   我在他背上打一下,他抬起头来,抵着我的前额,理直气壮:“你方才给我留了印子,我也该给你留才公平。”   气息拂在我的鼻子上,连带我的脸颊也热热的。   我以为他会亲吻我,继续方才被兄长打断的事,他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静。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而后,抱着我,静静地站立着。   只有那手指,轻轻抚着我的头发。   “你在想什么?”我问。   沉默片刻,他说:“在想如何让你住到城里去。”   贼心不死。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又发烧了,怎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像个小童。   他颇是不满,拉下我的手。   “我早就无事了。”   “我不信。”我说,“你的伤口让我看一看。”   他并不打算让我看,但我比他更为坚持,最后,他终是被我拉着在坐了下来。   我将油灯移近些,将他的袖子捞起来。   那手臂上仍老老实实地缠着布条,原本的拆开之后,只见那伤口已经结了一层痂。它很是粗壮结实,就算没有用力,一块一块的肌肉也看得分明。当初李郎中就说,他只要不胡来,把伤口弄裂了,就能好得很快。   我仔细地看了看,放下心来,又给他裹回去。   “如何?”他问,颇有些挑衅之气,仿佛仍然对我不相信他而不忿。   我说:“莫以为结痂了便可放松大意,这些日子,那什么格斗骑射之事,一样也不可做。”   他满不在乎:“那不可。过两日,我还要去大营里官兵,免不得要与士卒过过招,不然别人岂不要说我孱弱无用?”   我皱眉:“谁会说你孱弱无用?观兵就观兵,先帝和圣上去观兵,就从来不曾亲自下场比试,也无人敢说他们孱弱。”   “那是嘴上不说罢了,焉知心里怎想?”他昂着头,“我观兵,向来是这规矩。也是因此,将士才肯死心塌地服我。”   这死狗。   我还要再说,他忽而看着我:“不过,你定要我不比试,也不是不可。”   我一愣:“那要如何?”   “你跟随我一道去观兵。”他说,“你在旁边看着,我就不下场。”   我:“……”   绕来绕去,原来还是在这里等着我。   “故而我跟你去观兵,你便会照我说的做,是么?”我问。   轮到他一愣。   “你果真要去?”他说。   我看着他:“怎么?要反悔?”   “谁说要反悔。”他随即道,说着,将袖子拉下来,“去便去。”   他看上去心情大好,四下里看了看,将一个软垫拉过来,而后,竟是在席上躺了下去。   我讶然:“你做什么?”   “我今夜不回去了,就在你这里借宿一宿。”他说。   心好似漏跳了一下。   “为何不回去?”我说,“这宅子不大,你的院子又不远。”   “你不知我方才是如何来的,又是潜行又是翻墙,比当细作还来。”他将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枕在头下面,看着我,目光澄明而无辜,“我有伤未愈,若是再伤到了便不好了。再说,你我又不是不曾这般待过。便如在李郎中家里一样,我睡地上,你睡床上。”   这无赖。   我又好气又好笑,但看着他,目光却停留下来。   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喜欢用手臂枕着头,懒洋洋地躺着。放在别人身上,那或许叫缺少管教,但在他身上,却自有一番倜傥不羁之态,与人前那老成持重的模样截然相反。   尤其是他这么看着人的时候,不经意间的魅惑,教人怦然心动。   可惜从前,我更喜欢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喜欢他懒懒散散的,每当他这个模样,我总要把他拉起来。   而现在么……我觉得我当年的口味多少有点无聊和假正经。   美人春卧什么的,明明男子也适用得很。   “你在想,如何将我赶走?”大约见我盯着他,他低低地问道。   我上前,将他枕着的那只手臂拉出来,用力将他拽起。   “睡在席上要着凉的。”我说,“到床上去睡。”   他看上去大为意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我睡了床,你睡何处?”他问。   “自然也睡床上。”我说,“这床从前是我父母的,能躺两个人。”   他的眉梢动了动。   “禽兽才随时随地发情,我等又不是禽兽。”我微微抬头,颇有些挑衅地看着他,“你若是觉得这着实为难你,现在便回去。”   他注视着我,少顷,“嘁”一声。   “是啊,”他说,“我等又不是禽兽。”   说罢,他不必我牵着,自行坐上了床。 第一百六十七章 暗夜(上)   我看着他麻利地在床上躺下,竟有些踌躇。   方才那话说出来,我就有些后悔。先前,我对他不断试探,被他按住了手。   可见那事,我没准备好,他也没准备好。   所以方才我便索性大胆放了狠话,盼着他君子坦荡荡,回他的院子去。   没想到,他打蛇上杆,一口答应了。   见他看向我,我随即也摆出平静之色,上了床去。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我说。   “为何?”他问。   “这是我的床。”我说。   他看着我,忽而道:“你莫不是觉得我果真会变成禽兽,你睡外面可便于逃走?”   我:“……”   不得不说,他确实对我知之甚深。   “我平日睡得靠外,习惯了,睡里面我睡不着。”我说。   他没答话,少顷,挪到了里面。   枕头只有一个,我四下里看了看,从床尾拿来一件外衣,卷了卷,递给他。   他顺从地接过,垫在头下面。   万事俱备。   我说:“好好睡,不许说话。”   而后,我一口气吹了灯,而后,躺了下去。   黑暗重新降临。   我躺在床上,莫名的,虽然没有跟他挨着,却似乎能感受到那身体上的热气。从手臂上,一路蔓延上了我的脸颊。   因为我方才把帘子放了下来,这屋子里,比平日还要暗一些,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而旁边那人一直没出声,仿佛与黑暗融在了一处。   我忍不住狐疑,忍不住想知道他在做什么,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或者,在酝酿着要做什么事?   “你睡着了么?”好一会,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曾。”他答道。   听声音,他仍老实地躺在三尺之外。我的心稍稍定下。   “你怎不出声?”我说。   “你说了不许说话。”   我:“……”   沉默片刻,忽然听他道:“你睡不着?”   我“嗯”一声。   只听床板微微响动,片刻之后,那身体靠了过来,一只手搂在了我的身上。   眼睛蓦地睁开。   “你……你做什么?”我的声音竟有些结巴。   “你不是说你有时睡不好,会做噩梦?”他说,“这般便不会了。”   谁说这般就不会,就是这般我才会睡不好。   “你怕我不轨?”过了一会,他再度一针见血。   我“嘁”一声:“谁怕了,这大热天的,你挨过来热得很。”   “那你为何心跳得这般快?”   妖孽。   我说:“哪里快了,我心跳平日里就这样。”   说罢,我忽而转过去,将手掌按在他的胸膛上。   “你的心为何跳得这般快?”   他的呼吸拂在我的脸上,未几,低低道:“我平日里也这样。”   而后,他松开手臂离开我,挪了回去。   正当我以为他规矩了,不料,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这下不热了。”他说,“睡吧。”   睡什么。拜他方才一番胡闹所赐,我更加睡不着了。   莫名的,我就是想听他的声音。   “我想起来,今日你我还有话没说完。”我说。   “什么话?”   “那位祝夫人,你当真视若母亲么?”   黑暗中有些微窸窣的响动,他似乎在看着我。   “我只有一个母亲。”他说,“今日之事,她确实逾越,我会将她召入宫中,好好谈一谈。”   好好谈一谈。这话,便已然昭示了他纵然并非将祝氏尊若母亲,祝氏的地位也非同一般。   “她是杜先生遗孀,于情于理,我都不可慢待。”他说。   我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杜行楷对于他有多重要,我是知道的。且杜行楷说到底还是因他的事而死,他将杜行楷的家人好好奉养,乃合情合理。   “杜先生的族人呢?”我说,“我听说杜家和林家,如今在朝中有许多人为官,是么?”   这话,其实是我再三斟酌才问的。   我并非那不知界限的人。私下里,我和他再是亲密,扯到朝政上,他也仍旧是太上皇。   就算我已经正经当上了太上皇后,后宫干政也一向为朝堂所忌讳。而天家之所以无情,往往就是来源于对权力旁落的防备。据我所知,就算是爱好美色的穆皇帝和先帝,他们也处置过几位得宠的嫔妃,理由就是干政。   不过现在,我还不是太上皇后。   有些话,我和他都须得在尘埃尚未落定之前说清楚。   “正是。”他说,“杜家和林家,虽都不是名门大族,但也是世代读书入仕的官宦之家。我的朝廷里,向来能者居之,他们能胜任,我自然提拔。”   这话颇是冠冕堂皇,我不置可否。   “董裕呢?”我说,“你以前与我说,他对你有用。可你从不曾告诉我,他究竟有什么用。”   他安静了一会,道:“阿黛,你觉得,先帝被北戎所俘,你父亲身死,当真是巧合么。”   我愣了愣。   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我却睁大了眼睛,一下坐了起来。   “你何意?”我满心狐疑,道,“你是说,董裕与北戎勾结?”   他仍攥着我的手,修长的手指,在我的指间轻轻摩挲。   “是也不是。”他的声音很是低沉,从容不迫,“他很是谨慎,每与北戎来往,皆是手下。”   我听着这话,只觉方才的热气登时消散,脊背蹿起一股寒意。   如果真如他所言,当年的一切定有隐情,那父亲和我家……如同一盘散落的珠子被串起来,许多事,都变得顺理成章。而这一切,一向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因为它太过巧合,且实在太过耸人听闻。   “你如何察觉的?”我问。   “你可还记得耿清?”他说,“当年,是他出面将你送到宫中出家,我进京之后,也是他主张将我立为新君。”   “我自是知道。”我说,“后来他当街遇刺,那刺客不知所踪。”   “并非不知所踪,我的人抓到了他。”他说,“只是还来不及问出主使,他就死了。我的人依据残存的线索,顺藤摸瓜,最终摸到了董裕的头上。”   我怔怔的,努力地厘清其中的思绪,却觉得更迷惑。   “既然如此,你何必留着董裕。”我说,“光是里通北戎这一条,就能让他下狱。大理寺的人有的是本事让他和他手下的人开口。”   “因为他也并非主谋,杀耿清的,另有其人。”他说,“那人,我此时还动不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暗夜(下)   “谁?”我问。   “赵王。”   我再度愣住,不可置信。   “赵王?”我说,“可他一直赋闲在家,当年诸皇子作乱,他不但不曾参与任何一边,还抢在乱军破城之前,保护了百官宫中重器……”   说到一半,我没说下去。   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之中,这自是义举。但我却知道,朝中向来有人对此举有不同的看法。   毕竟那重器之中,有传国玉玺。加上百官,赵王全然可以在他的封地里称帝,另立朝廷。   但这说法流传得并不广泛,因为在太上皇平定大乱之后,赵王就交还了传国玉玺和百官,并与耿清一道,将太上皇迎为新帝。他庇护的百官,如今也仍有不少是朝中重臣,对赵王感激有加。   故而在朝廷之中,赵王声誉十分之好,被称为贤王。   不仅在朝廷之中,在民间也是一样。   这些年,赵王乐善好施,不但在好些寺院宫观设下善堂施舍粥米,还时常接济一些贫苦之人。京城的坊间,流传着好些他救苦救难的事迹。   与那些每日只想着吃喝玩乐的纨绔相较,这位先帝的亲弟的名望好得像菩萨一样。甚至于我曾多次听人说过,可惜当年赵王的兵马太弱,打不过诸皇子,更打不过太上皇。否则,由他来一统天下,必能比太上皇更能收拢人心,也不会有当下两京两朝对峙的局面。   当然,我知道这话很是天真。   无论谁来一统天下,先帝都不会让位,景璘更不可能退出。唯一的变化,是洛阳这边的太上皇换成了赵王罢了。   但这也足以说明赵王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   太上皇要动他,不但会激起几乎整个京城朝廷的反对,还要应付悠悠众口。这确实远远要比董裕棘手。   “你不相信?”大约察觉了我的犹豫,他问道。   我说:“赵王如今德高望重,要让人相信,总须有证据。”   “当年那刺客,虽然将痕迹抹除得干净,我的人还是查清了他的来路。”他说,“那是个赵国人,赵王从前就国时,招募了一批死士,他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死士,每人身上都有一面无字白玉牌,作为通行信物。我的人在他的落脚之处找到了。”   我沉吟。   这确实能说明此人与赵王关系匪浅,但也仅此而已。   “还有别的么?”我问,“这最多能证明耿清是赵王所杀,却不能证明赵王通敌。”   “还有一封北戎王给赵王的密信。”他说,“是边关戍卫截获的。信使假扮游商,可装得不够像,被识破了。”   我忙问:“信上说了什么?”   “很是含糊,且用的都是密语。信使在拷问了许久之后才供出解读之法。戎王威胁赵王,要他想方设法将驻守平朔城的将领调动,否则,便会将从前的事抖出来。”   “平朔城?”我一惊。   这是靠近北戎的一处边关重镇,有粮仓和武库,易守难攻。据我所知,北戎这些年没少打这个地方的主意,可惜太上皇将北方戍卫一并抓在手中之后,他们从不曾得手过。   “那年恰逢北戎大旱,牲畜大批饿死,他们便起了南下劫掠的念头。至关重要一步,就是攻下平朔城。”太上皇道,“我得了这密信之后,决定将计就计。不但加固了平朔城的城防,还派人监视赵王。我想看看,那戎王见平朔城不曾换将,究竟会抖出什么事来。”   我想了想,皱眉:“我记得,老戎王就是前两年与大王子一道被杀,二王子继了位。”   “正是。”他说,“就在我静观其变之时,不想出了这等事。老戎王被杀,赵王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不语。   这一切又是如此巧合,透着诡异。   “此事,还有谁人知道?”我问。   “除了我和吕均,只有你。”他说。   我颇为诧异。   “林太傅不知道么?”   “他每日忙碌不得闲暇,这事便不必他来操心了。”他说,“我也不喜欢事事都让别人去做。”   我了然。   对手下的大臣,就算再亲近,也总要保留些许余地,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为君者的驭下之道。   他执掌天下并没有多少年,可这道理显然已是了然于心。   蓦地,我想起父亲对我说过的话。   那时,我对父亲说,太子是个废物。他看着我,无奈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出生在帝王家的人,没有废物。   “既然如此,这等朝中重臣也不知道的事,你为何告诉我?”我问,“我不过追问董裕罢了,你大可仍瞒着我。”   “我答应过你,再不瞒你。”他说,“你在乎董裕,我不将这个说清楚,你便不会对我打消芥蒂。”   “那也是我问你你才说的。”我不满,“为何先前不说。”   “你在京中,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他说,“你会尽你所能去查清一切,董裕和赵王,你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说得没错。   我说:“这不好么?你我联手,我可帮你。”   “我不必你来帮。”他仍攥着我的手,声音却变得严肃,“莫以为你在京中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是在宫中,赵王也多的是耳目。”   这意思,便是我看着叱咤风云,其实竟连自保的本事也没有。   我想说,宫里是太后和景璘的天下,还有明玉。我对他们有用处,有人要害我,他们不会坐视不管。   可话没出口,外头忽而传来白氏的声音:“娘子睡了么?”   我和他皆是定住。   “二娘?”少顷,我假装迷糊,道,“可有什么事?”   “妾听得娘子房里有动静,唯恐进了贼人,来问一问。”她说,“我进来看一看,如何?”   我一惊,忙道:“不必,许是我今日太累,说了梦话,吵到了二娘。我这里无事,二娘不必进来。”   她应一声,又嘱咐我好好歇息,离开了。   听着隔壁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再没了动静,我松一口气。   再看向那妖孽,黑暗中,仍旧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听到了低低的声音,他似乎在憋笑,忍得辛苦。   我恼起来,在他手背上捏了一下。   他“嘶”一声,手却攥得更紧。   “睡吧。”他拉了拉我的手。   我知道只好如此,少顷,躺了下去。   我忍不住,小声道:“日后,无论什么事,有无危险,你都要告诉我。”   黑暗之中,他似乎脸朝着这边,呼吸拂在我的鬓边,痒痒的。   “知道了。”他的声音极轻,“快睡。” 第一百六十九章 昭告(上)   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身边空荡荡。看到旁边那团充作枕头来用的衣服,我才想起来昨晚的事。   天色已经大亮,我忙起身,穿衣洗漱,到了堂上。   只听得笑语声声,白氏他们都起来了,正在用膳。上首,太上皇正坐着和兄长说话,也不知在说什么,兴致勃勃。   见我来,杨氏招呼道:“娘子起了?快快坐下,方才阿珞还说要去唤你。”   我答应着,在席上坐下,目光越过忙着给我端来早膳的仆妇,望向太上皇。   他也看着我,目光闪了闪。   这一瞬,我觉得我们两个像极了昨晚干了坏事的贼人,在互相对眼色。   “那些糕点,你昨夜没吃?”   兄长率先发现了我手里提着的纸包,问道。   我说:“昨夜太晚了,且只有我一个人吃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留着全家一起吃才好。”   听到有糕点,三个小儿脸上都露出喜色,马上跑了过来。   兄长看着我,有些诧异,笑着对太上皇道:“她如今是转了性子了,从前无论多晚,那桂花杏仁糕有多少便吃多少,一点剩不下来。”   太上皇也笑了笑,拿起茶杯喝一口茶。   “姊姊,”阿珞手里拿着一块桂花杏仁糕,对我说,“上皇要带我们去观兵!”   “上皇还说,要把兄长和姊姊也一并带去!”阿谌迫不及待地说,“姊姊,你去么?”   我讶然,看向太上皇。   那妖孽仍在喝茶,仿佛他本意是要带兄长和三个小儿去观兵,而我不过是顺带。   我微笑,也似漫不经心一般问道:“观兵好玩么?”   “当然好玩!”阿誉道,“上皇说,要给我们找师父,教我们骑射!”   阿谌也手舞足蹈:“上皇还让我们去看神机营!”   他们吵吵嚷嚷,乐疯了似乎。   白氏笑道:“好了,你们一大早就在吵,我等耳朵都要被你们吵疼了。”   阿誉和阿谌都乖乖回去坐好,阿珞却仍望着我:“姊姊去么。”   我摸摸她的头:“你去我就去。”   她也高兴起来,转身跑开。   太上皇仍喝着茶,我瞥见他的唇角弯了起来。   用过早膳之后,吕均进来禀报,说车马都准备好了。   “上皇这便回宫了?”白氏讶道,“还是用了午膳再走吧。”   太上皇道:“今日还须与大臣议事,不可耽搁。下回有了空闲,朕再过来探望。”   他说着话的时候,目光不时地瞥向我。   孟氏也看我一眼,忽而像是想起什么,对兄长道:“有件事,妾忘了告知公子。老徐昨日向妾说,娘子那院子的屋顶和房门无论如何都要修葺修葺。这些日子不曾下雨还好,若是哪日刮风下雨起来,漏水是难免的。”   杨氏也道:“老徐也跟妾说了。那院子里,就数娘子的屋子最是麻烦。门窗关不严不说,瓦还缺了。这些日子也是急着住没办法,这才在屋里弄了个旧帐子挂起来挡一挡。只是若要修,便是大动静,不但要将瓦重新拣一拣,窗户和门都要换了才好。”   白氏想了想,颔首,露出为难之色:“只是若要大修,这宅子里要修的地方也不少,我等将就将就倒是无妨,娘子却没地方住了。”   我听着她们一唱一和,愣了愣。   看向兄长,他睨着我不说话,目光意味深长。   而后,我发现太上皇若有所思,心头一慌,忙道:“怎会没地方住?这宅子里还有好些厢房,找个地方住一住也无妨。”   孟氏嗔道:“那怎么行?剩下的屋舍都是给仆人住的,娘子是大家闺秀,怎住得那样的地方。”   白氏叹口气,对二人道:“要说能住,也是能的。妾那房子让出来,过去与你们挤一挤。阿誉和阿谌兄弟两个,便住到大公子那里去,倒也无妨。”   我:“……”   幸好兄长及时开口道:“此事不急,当下还未到多雨之时,修葺之事可一步一步来。”   她们应下,仍笑嘻嘻的。   没多久,太上皇启程,众人纷纷起身相送。   登车之时,兄长和吕均在一边说着话,白氏等人则拉着阿誉他们站在门前,不许他们乱跑。   太上皇跟前,只剩下了我。   欲盖弥彰……我腹诽着,将目光从假装正在聊天的白氏等人身上收回,发现太上皇正看着我。   “你今早晨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小声问,“我都不知道。”   “天色微亮只是就离开了。”他说,“我见你那时睡得沉,不想扰了你,就自己走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讨论奸情。我的耳根一热。   “你昨夜不曾睡好?”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也不是。”他说,“我平日就是这般时辰醒来,接着就要上朝,早已经习惯了。”   我了然。   “阿黛,”他看了看兄长那边,目光灼灼,“我派工匠过来给你修理屋子,如何?”   我愣了愣,看着他。   “修屋子,而后呢?”   他望着天空,仿佛那几多白云有多好看一样:“我刚到洛阳时,上阳宫未曾修好,在宫城附近寻了一处宅子暂住。如今那里一直空着,你住过去正好合适。”   我:“……”   就知道他刚才听进去了。   “不去。”我说,“我要和家人住在一处。”   他看着我,没有坚持,唇角弯了弯:“如此,我回去了。”   说罢,他转身登车。   吕均随即招呼众人上马,拥着太上皇的马车,往大路上而去。   尘土扬起,我站在宅子前,望着那车马的身影远去。   有人走到身边来,我转头,是兄长。   他也望着那边,目光深远。   “今日,我看到了一件不大对劲的事。”他说。   我说:“何事?”   “今晨我醒来时,听到外头有侍卫在说话,于是披衣起身去看。”他说,“不料,竟发现上皇从外面走进院子里,然后进了书房。”   说罢,他看了看我,道:“那时天才蒙蒙亮,你说,上皇是从何处回来?”   今日太阳着实大了些,天气又热了。   昨夜他非说什么回去太麻烦,像细作一样。明明是大摇大摆的,侍卫也不避着,还让兄长看见了。   “我也不知。”我神色镇定,“许是他平日里就起这么早,出去骑马了?”   兄长仍看着我,片刻,笑了笑:“是啊,我也这么想。” 第一百七十章 修葺(下)   回到宅中,兄长便让阿誉、阿谌和阿珞去习字。   孟氏当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这些年,三个小儿的课业都是她亲自来教。而阿珞一直由孟氏带着,故而虽年纪最小,识字却是出色。   阿誉和阿谌则一向不大喜欢读书。据孟氏说,这些年,都是太上皇管教着,时不时查看课业,这才让他们乖乖就范。   在花厅里坐下时,兄长颇有些感慨,对我道:“我这个兄长,到底是失职了些。若非上皇照料,我们家不知要变成什么样。”   我说:“那些变故皆非你我可为,兄长便不必自责了。”   兄长道:“我常想,当年我亦反对父亲出征。若我再坚定些,果真将他拦住,或许一切都会大不一样。”   我怔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我很想将太上皇昨夜的话说出来,告诉他,征北戎的大败,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太上皇说过,赵王的事,除了他和吕均,只有我知道。他既然没有告诉兄长,那兴许有不告诉兄长的道理,这秘密,该让他自己开口才是。   许是发现我没说话,他说:“你还在想着祝夫人那事,是么?”   我抬眼。他不提这个,我都快忘了。   “兄长听说了?”我说,“听谁说的?”   “除了上皇还有谁。他说,昨日他来到时,看到祝夫人的马车停在外头。他不想打草惊蛇,恰好看到阿珞在外头玩耍,就让她带着悄悄走了进来,做贼一般听了壁角。”   说着,兄长苦笑:“堂堂太上皇,竟去听壁角。有时候我觉得他在我面前太坦诚了些,与从前全无变化。”   我看着他,好奇道:“兄长觉得坦诚不好么?”   “于友人而言,这自是大好,可这并非为君之道。”兄长道,“阿黛,他如今是太上皇,无论外头有多少人不承认,他都是实实在在掌握天下的天子。天子,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天子,友人或妻儿,皆无例外。所谓帝王之术,看似无情,却是帝王的生存之道。企图不遵循这道理的帝王,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我哂然。   这话确实是道理,我没什么可反驳的。   兄长看着我:“可觉我后面说的这些,有几分耳熟?”   我颔首:“父亲当年说过。”   兄长喝一口茶,淡淡道:“可惜他说得振振有词,可最不当一回事的却是他。若他早早激流勇退,我们家也不必遭遇那等横祸。”   我不解道:“兄长先前劝我摒弃过往,接受这婚事。如今却又告诉我,帝王最是无情么?”   兄长反问:“这二者之间,难道有所相悖么?你当初说要与他约法,还说有朝一日要暴毙让位,我反对过么?”   我结舌。   他确实没有反对过。他只担心太上皇不会答应。   蓦地,我觉得兄长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我虽觉得你与上皇缘分未尽,成婚无妨。可你们二人若有朝一日不能同路,却也不必勉强。阿黛,若说父亲真的教会了我什么道理,那便是这世间并无不会变的事,须顺其自然,切不可有执念。”   ——我是我,别人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这话,莫说十年,便是过了一百年也是一样。   我想起了他说的话。   风吹来,心好像有些乱。   我岔开话头,问:“祝夫人之事,上皇如何说?”   “他说,我等不必放在心上,他会处置。”兄长说着,看着我,“你觉得他会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摇头:“不知道。祝夫人是杜行楷的遗孀,他纵然再是不悦,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兄长看着我,忽而道:“阿黛,父亲与杜行楷的事已经过去,无论他们如何想,你都不欠杜家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兄长何意?”   “祝夫人要的是太上皇后之位,你既然已经与上皇重归于好,那么无论何人来抢,你都不可让步。”   我面上一热:“谁跟他重归于好……”   兄长仿佛没听到,继续说道:“你知道,上官家回归本身,就能让许多人夜里难寐。此事,也并非你退让就可风平浪静。阿誉他们还小,我们家要想平安,保所有人周全,便注定要与各方周旋。”   他看着我:“你与上皇约定三年,便也有此虑,对么?”   我苦笑,抿了抿唇角,没说话。   “恭伯父之事,兄长问了么?”片刻,我说。   “问了。”兄长道,“上皇说,那火起得蹊跷,另有内情。”   这我倒是早知道了。   他继续道:“恭伯父一家牵扯着着董裕的侄女婿,上皇亲自到上官里来,必是有人慌了。上皇甚为警觉,起火当日就将父子三人送进了洛阳大理寺,如今他们三人倒是过得平安。”   我说:“兄长盼着上皇能藉此办了董裕?”   兄长摇摇头。   “阿黛。”他说,“你真觉得,想要我们家命的,只有董裕么?”   我的目光定了定。   “兄长何意?”   “当年父亲随先帝出征之前,曾交代我,在京中要小心谨慎,不可无所防备。”他说,“父亲曾让秦叔去查过赵王,你知道么?”   听到赵王二字,我着实吃了一惊。   “赵王?”我说。   兄长道:“只怕秦叔从未对你说过。”   我盯着他,狐疑地摇摇头。   “因为查赵王不是易事。”他说,“你可知,当年秦叔为何差点下狱死了?因为他得罪的正是赵王。”   我愕然。   “那时,秦叔在刑部任职,接到了一桩赈灾款失窃的案子。西北地震,朝廷拨了钱粮去赈灾,路上竟不翼而飞。圣上震怒,交给了秦叔去查。案子倒是很快破了,但秦叔是个心细之人,觉得不对,抓着线索细查,竟是查到了赵王的头上。但就在此时,他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干将突然横死,接着,就有人揪着错处参了一本,指其纵容家人贪赃枉法。就这样,秦叔下了大狱。幸好父亲曾与他有些来往,知道他为人,在圣上面前也有几分面子,最终将他保了出来。”他说,“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赵王与父亲变得不对付起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昭告(上)   我说:“是因为父亲保了秦叔的事?”   “秦叔那时已经查到了赵王头上,人证物证亦有了眉目。于赵王而言,秦叔不可不除。”兄长道,“可父亲竟然出手,赵王焉能不恨父亲。”   我说:“既然如此,秦叔何不索性让父亲帮着将人证物证呈到先帝面前,除掉赵王?”   “那些人证物证,连同秦叔的两个手下,全被杀死销毁。”兄长道,“就算父亲有心要帮,这事也再无下落。至此,秦叔也心灰意冷,不再寻求回朝之路,只做了父亲门客,为父亲做事。”   我皱了皱眉,道:“这些事,我竟从不曾听说。”   “父亲从不曾将赵王放在眼里,”   我说:“后来呢?父亲出征之前,为何突然提醒兄长小心赵王?”   “当初鼓动先帝执意北伐的,就是赵王。”   我讶然:“哦?”   “先帝为何执意北伐,你知道么?”   “驱除北戎,消弭边患,一向是历代皇帝心愿。”我说,“先帝想做出一番彪炳功业,青史留名。”   “不尽然。”兄长道,“先帝想做的,其实是超越穆皇帝。”   “穆皇帝你?”我不解。   “穆皇帝比历任更重视北伐之事,一生为此谋划,动兵三次,皆无功而返。”兄长道,“北伐之事,先帝其实从继位起就一直在筹备。但此事,父亲是反对的。也因得父亲多年劝诫,先帝励精图治,并不轻举妄动。可北伐那年,先帝巡幸,去了一趟赵王的封地。回来之后,他就对父亲说,他此生虽是平顺,却有一事难以释怀。穆皇帝有贤君之名,他想要超越穆皇帝,难之又难。论文治,他虽勤勉多年,但朝中积弊难改,羁绊重重,难有出色之事。唯有在武功上有所建树,方可在青史上有一席之地。父亲大惊,极力劝谏,可先帝执意如此,并要父亲随他一道出征。”   我看着兄长,道:“父亲猜想,这些话都是赵王对先帝说的?”   “不必猜,先帝在父亲面前对赵王大加赞誉,说满朝文武,不及一个赵王有见识。”兄长叹口气,“先帝好面子,这辈子都盼着别人能称赞他继位乃天命所归。只能说,赵王深知先帝想要什么,句句都说到了他心里去。父亲无可奈何,但总觉得赵王心思叵测,故而离京之前,将此事交代了我和秦叔。”   说罢,他看着我:“这些年,秦叔也一直在查赵王。但他对赵王忌惮甚深,唯恐将你牵扯进去,故而不曾向你透露。他打算将此事查出眉目,再向你和盘托出。”   ——莫以为你在京中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是在宫中,赵王也多的是耳目。   太上皇昨夜里对我说的话,又在脑海间浮起。   我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以为我该知道的早已经都知道了,可独当一面,直迎风雨。   可在别人眼中,并非如此。   无论太上皇、兄长还是秦叔,他们仍将我当作那养在深闺的花,不让我涉足危险。   我觉得我该生气。   我不喜欢那蒙在鼓里的感觉,这会让我恐慌,且挫伤我那所剩无几的骄傲,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太上皇那冥顽不灵的死狗如此对我也就罢了,兄长和秦叔竟也瞒着我。   尤其秦叔。   亏我这些年对他全心全意信任,请他为我打探消息。在我眼中,他无所不能,任何事也不会对我隐瞒。但没想到,他还藏着这最要紧的事不让我知道。   怪不得,他们二人对太上皇向我隐瞒当年真相的事态度暧昧,原来是一丘之貉。   但奇怪的,对于兄长和秦叔,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一腔愤懑。   也许,还是因为那死狗。   这些日子,我虽仍无法对他全然放下芥蒂,可有时,我却会有些异样的感觉。在我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蓦地发现其实还有人默默在我身前遮风挡雨。   这世间,仍有人在乎自己。   越是失去得多,越是知晓这弥足珍贵。   “兄长觉得太上皇知道赵王之事么?”我说。   “他不曾与我说过,”兄长道,“但以太上皇的本事,我觉得他不会无所察觉。”   不愧是兄长。   “兄长觉得,董裕背后的,也是赵王?”   “据我所知,董裕当年并非由科举出仕,他能入朝,赵王是出了大力的。”兄长道,“秦叔不曾与我细说过他这些年查到过赵王的什么事,不过就算如此,我也知道董裕能异军突起,背后不会少了赵王铺路。”   我想了想,道:“兄长,能否将秦叔接到洛阳来?”   兄长讶然:“你是说……”   我看着他,缓缓道:“恭伯父那家宅的火不是起得蹊跷么?秦叔查案的手段,不是当下大理寺可比的,他来一趟,正是合适。”   ——   太上皇离去之后,上官里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两日后,我在屋子里午睡,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我心中疑惑,起身出门去看,见两个仆妇从从跑过来,向我行礼。   “娘子大喜!上皇将大婚之事昭告天下,榜发到上官里来了。如今乡人在外头敲锣打鼓,登门庆贺,恭喜我们家要出一位太上皇后!”   我很是诧异。   太上皇与我说过,很快这事就会昭告天下。   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没多久,就有人将榜文抄来。我看了看,目光落在婚期上。   九月初八。   我上次说,至少要一个月以后。他挑的这个日子,正正就在一个月以后。   心中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这榜发这么急,就像怕我跑了一样。   兄长在前堂待客,白氏在后院与女宾说话。论理,我该出面受众人的礼,无奈之下,只好坐到镜前梳妆整理。   孟氏和杨氏给我梳头挑衣裳,各是兴奋。   “上皇真是,竟这么快就下旨定下了,妾还以为,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才能有信。”杨氏笑道。   孟氏道:“上皇可不是先帝。想当年,娘子要做太子妃,是小时候就无人不知的,谁想先帝竟是如此不爽快,一拖再拖,最后连太子都废了,旨也没下。哪里像上皇。”   “正是。”杨氏嗤之以鼻,“妾早对国公说,这事未必成得了,国公还生气,说妾妇人之见。”   二人七嘴八舌说着,没多久,一名仆妇过来,说白氏那边忙得很,让她们过去帮忙。   杨氏应下,让孟氏留下,自己去了。   孟氏看着她关上门,而后,转向我,从袖子里拿出一样物什,塞到我手里。   “这个,是妾近来寻到的。”她神秘兮兮,又语重心长,“娘子未经人事,多看看这个有好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昭告(下)   我讶然,不由地将手里的东西看了看。   只见那是一本绢制的小册子,极薄,正面用簪花小楷赫然写着书名:素女三十六式。   托明玉的福,我知道这是什么。   耳根倏而烧灼起来。   “娘子不是没见识的,必是知道此物。”孟氏微笑,道,“不过妾这本可与寻常的素女经不同,是扬州花街里流传的,就连那些久经战阵的花魁也奉为圭臬。市面上还有什么七十二式一百零八式的,在妾看来,皆不过是噱头。多则多矣,大而无当,不如这三十六式的融会贯通。”   说罢,她压低声音:“世间男子,就没有不好此道的。娘子这般聪慧,只须多加钻研,必定能让上皇更爱娘子。任她什么姓杜姓董还是姓林的,统统都喝西北风去。”   我哂然。   孟氏不愧是当年家中最能夺宠的妾侍,常年霸着父亲。如此看来,白氏她们输得是一点也不冤枉。   当然,我虽好奇,矜持也是要的。   “这是不必。”我将册子塞回她手里,“这等事,宫里有命妇教导,我……”   “宫里命妇们教的那一套敦伦之学,妾是知道的。”孟氏将我的手按住,道,“全然不过照本宣科,不但无趣还无用。娘子听妾一言,男子是不会喜欢那些的。尤其上皇这等人杰,就算他不必这些花招也会对娘子死心塌地,难道娘子就忍心他享受不得那极乐之福。”   说罢,她笑意愈深,坚定地将册子塞到我袖子里:“妾这话,都是肺腑之言,娘子好好想想。”   我看着她,无言以对。   出到外面的时候,花厅里已经拉起了一道薄纱帘子。我坐在帘子后面,族中的女眷们按照辈分顺序,依次来见礼。   二祖母过来,坐在我旁边,谁是哪一家的,该叫什么,提点一声。   这等场合,我虽是第一次经历,但一点不陌生。从小到大,我的生活里一向少不了各种应酬。兄长想得亦周道,让人去换了不少的铜钱送过来,方便我打赏,让我这太上皇后不会再族人面前显得寒酸。   我从容不迫地与妇人们说着话,却发现自己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从前,和太上皇的婚事,一直停留在我的臆想之中,哪怕他不止一次跟我谈及此事,我还跟他约法数条。   现在,这事突然变得实在起来。   隔着那薄纱,我看着那一张张带着笑容又似各怀心思的脸,心中明白,以后的日子,我怕是要经常这样了。   不过比这个更让我分神的,还是孟氏的那本册子。   ——难道娘子就忍心他享受不得那极乐之福。   她方才的话,犹在耳畔。   还有离京前,明玉的叮嘱。   ——有一件事,你定要与我说实话,不可诓我。他那本事,真的似传说中一般大么?   耳根愈加烧热。   上官黛。心里默问着自己,你果真准备好了么?   正走神,我忽而听到一个声音有些耳熟。   “……要妾说,还是我们娘子争气。前几日,妾到府上啦拜见,看到娘子,就觉得娘子这眉眼,一看就是天生的贵人。这话,果然今日就应验了。”   周围人纷纷应和,喜气一团。   二祖母见我看着那妇人,道:“说话这位,你前些日子也见过,姓罗,该叫叔母的。”   我响了起来。何止是见过,收拾屋子的时候,有一群妇人不避着人,叽叽喳喳地说了我家不少风凉话,带头的便是她。   罗氏听得二祖母提起,忙在帐前行礼。   我笑了笑,让仆妇赏了钱,看着她。   “叔母方才说我是天生贵人,着实过誉了。”我不紧不慢道,“我听说,那真正的贵人,总是要在京城或洛阳住着的。如今,我住在上官里早已经超过了三日,再称贵人,便要小心有人行骗不是?”   这话,让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解其中意思。   罗氏和旁边几个妇人听着,却是面色大变。   我坐在纱帘后面,欣赏着罗氏脸上那精彩的神色,忽然感受到了些许明玉的快乐。她就喜欢这样,谁惹她,她就会当面让那人下不来台。宫中不少人说她是睚眦必报气量狭窄。   她不屑地说,跟大度但被憋出内伤比起来,还是被骂睚眦必报活得更长。   我还想再继续找找乐子,忽然,外头又传来一阵热闹,将这一切打断。   仆妇来报,却是宫里来人了。   来者是个内侍,生得白净,一身锦袍。   他笑盈盈走进来,见礼之后,对我说:“禀娘子,上皇派在下来告知娘子,观兵已经准备妥当,就在后日。为此,上皇还赐下了香车及东大营附近的洛水行宫,恭迎娘子。”   这话出来,周围一阵嗡嗡的声音。   妖孽,车马住处都准备好了,还是怕我食言。   “谢上皇隆恩。”我行礼道。   ——   跟随香车而来的,有几匹西域良驹。   阿誉和阿谌都高兴疯了,当即就要骑着出去跑,被白氏拦下来。   那内侍还带了另外消息来,是关于那待嫁之事的。   天子立后,一向隆重。   而太上皇立后,虽然古来稀少,规制却也不输天子。可因为日子着实短暂,宫中已经是忙得人仰马翻。   别的不说,皇后凤冠翟衣等一应用物都要赶制。我这次到洛水行宫去,也正好能让少府的人为我量身。   “上皇当真是细致体贴,”杨氏感慨道,“什么都安排好了。”   孟氏看着我,意味深长。   我装作没看见,问那内侍:“如此说来,这时日如此短暂,十分难准备周全了?”   内侍笑了笑,道:“娘子哪里话,但凡上皇要做的事,便没有难的。譬如习礼。娘子不知,起初有司说,照本朝规制,新皇后大婚前要到祖庙习礼三个月,祖制不可废。上皇说,娘子从前曾是太子妃备选,自幼由宫中命妇教导仪礼,此项可省。上皇最厌恶繁文缛节,类似之事,也不知砍了多少。”   这倒是对我胃口。习礼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就连京城那边,上皇也早早打了招呼。圣上闻得此事,颇是欣喜,可龙体抱恙不能前来,由皇后亲临洛阳贺喜。就在昨日,皇后的凤驾已经到了。”   明玉到了洛阳?   听得这话,我精神一振。 第一百七十三章 观兵(上)   内侍带来的,不仅有宫里的车马,也有宫人和侍卫。   第二日,我们一行人就坐上了马车,往洛水行宫而去。   这处行宫,顾名思义,就在洛水边上。开国的高祖皇帝到洛阳巡视东大营之时,经过此地,见到落日映在洛水上的绮丽之景,有感而发,赋诗一首。   那诗写得不怎么样,不过因此而建起的行宫却颇是闻名。甚至在京城里,人们说起洛阳的著名宫室,也难免要提一嘴洛水行宫。   这行宫并不算大,但营造得精巧,高楼伫立,与洛水相衬,尤为壮观。引得文人墨客驻足观赏,留下了许多文章。   而历任皇帝,每到东大营观兵,也必在洛水行宫驻跸。   车马走了整整一日,到洛水行宫的时候,已经天黑。   进了宫门之后,我发现,前来迎接的内侍,竟是太上皇身边的桑隆海。   “桑公公。”兄长也露出讶色,上前行礼,道,“未知桑公公竟在此处。”说着,他往后面的宫室瞥了瞥,大约是在看有没有太上皇的仪仗。   桑隆海笑道:“上皇事务繁忙,还在宫中。他思及这洛水行宫久未启用,唯恐有什么不周之事,特遣小人先过来一趟。”   兄长了然,也笑了笑:“如此,劳烦桑公公。”   我有些不解,向他问道:“上皇这两年都在洛阳,到东大营观兵必不止一回,莫非从不曾在这行宫中住过?”   桑隆海答道:“上皇向来节俭,以为这行宫奢靡,驻跸花费过于铺张。故而他每往东大营观兵,必宿在营内,不住行宫。”   我颔首,心想,那也未必是怕铺张,许是为了防刺客也说不定。   兄长看我一眼,颇意味深长:“莫非这一回,上皇将这行宫开了,就是因为我等?”   桑隆海仍笑,道:“这个么,上皇不曾解释。公子娘子一路辛苦,宫室已经备好,待小人引诸位入内。”   这行宫,最大的宫室叫瀚波宫,自是给皇帝住的。紧挨的一处叫韶光殿,则是给皇后住的。其余的宫殿,大大小小十几处,则是随行臣属之类的居所。   兄长和阿誉阿谌都住到了南边的听松院,阿珞有宫人带着,住到了听松院旁边的听梅院。   至于我,住处是韶光殿。   “我当下非宫中内眷,住韶光殿不妥。”我对桑隆海道,“且舍妹尚年幼,不管独自居住,我还是陪她住到听梅院去为好。”   桑隆海从容道:“上皇宫中本就无内眷,故而这行宫中也无既定内眷居所。之所以安排娘子住到韶光殿,皆因上皇说娘子怕热,而此处凉爽。至于小娘子,宫中也有几位宫人陪伴,娘子不必担心。”   还还要说话,阿珞忽而道:“我长大了,一个人睡也不怕。”   我:“……”   兄长笑了笑,摸摸阿珞的头,对我说:“桑公公事务本就繁忙,为了安顿我等,必是费了不少心思。天色也不早,客随主便,就照这既定之法安顿便是。”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无奈地暗自深吸口气,我也摸了摸阿珞的头,对桑隆海道:“有劳公公。”   这韶光殿,建造得很是精巧,殿顶飞舞欲举,月色下,与附近的瀚波宫相映,颇有几分柔美的味道。   宫人们早已经在门前迎候,行礼时虽口称娘子,那恭敬的架势却显然并非是给寻常人的。   我客气地还了礼,跟随宫人们入内。   殿中,晚膳和温汤都已经齐备。我用过膳之后,宽了衣裳,到汤池中沐浴。   出来之后,宫人们取来崭新的衣裳为我换上,用巾子给我擦干头发。   说来,这等伺候,我并不陌生。从小到大,我但凡在宫中留宿,都是这样的待遇。   不过上官家倒下之后,我再也没有享受过。   我身上的衣饰,就那么几套,半旧不新。我的妆匣上,脂粉都少见,最多不过那遇到重大的法会涂抹些淡妆。   以至于连景璘都说,我的日子过得未免清苦了些。   我笑笑,说出家人么,应该的。   这话半真半假。我虽然是个出家人,但倚仗太后和景璘撑腰,日子可以过得很不错。莫说让人好好伺候,就是再骄奢淫逸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究其根本,是我觉得,这些享受都是身外浮华。它只会让人放下警惕,为歌舞升平所迷惑。   该享受的早已经享受过了,如今最不需要的就是歌舞升平。   所以,日子过得清苦一些没什么不好。   有时我觉得,自己距离真正大彻大悟,或许就真的只差了那未能放下的仇怨。   当然,宫里很多人说我是装的。毕竟我收钱的时候,从来不手软。   我闭了闭眼睛,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   如每次照镜子一样,她也看着我。   说来奇怪,出家的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养成了一副清冷性子,连面相也变得清冷了。但近来,镜中的那人,却似有了变化。   眉间的冷淡,似已经消融不见。   她端坐在那里,长发披在肩上,烛光下,她肌肤胜雪,脖颈修长而优雅,嘴唇未施胭脂,却嫣红诱人。   今年,我二十有一。   在少时的肖想中,二十岁之后的样子是不存在的。因为对未来的所有想象,只到成婚为止。而女子,不管她出身如何,就算长成仙女一样,成婚之后都统称妇人。   而现在我看着自己,觉得自己的样子还不赖。   蓦地,我又想起了孟氏给我塞的那本绢册。   我见多识广,当然是不需要这等猎奇之物的教导的,我看它,纯属为了开拓眼界,了解了解所谓扬州烟花之地究竟都有些什么本事。   毕竟我又没去过。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昨晚,我翻了一下,只觉果然出乎意料。   那小册上,不仅有字,还画了图。寥寥数笔勾勒的男男女女,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一看就懂。   当然,这个东西现在好好地躺在了我装衣服的行囊里,并不是我想看,而是为了明玉。   素女经她是藏有的,但这个素女三十六式她一定没看过。   我想,我对朋友真好。 第一百七十四章 观兵(下)   夜色渐深,我收拾妥当之后,在床上睡下了。   四周幔帐低垂,香炉里散发着幽香,风自殿外透入,确是凉爽得很。   床边的案上,仍摆着一盏灯。   这是我方才让宫人留下的,为的是能继续看那册绢书。   宫人们倒也听话,我说不必在此陪着,她们就走得干干净净,倒是方便我继续开拓眼界。   说来,与这绢书相较,我看过描绘得更精细的春宫。男子女子,无论面容还是身上长着的东西,都画得纤毫毕现,让年少的我不忍直视。   那时,明玉却是一副嫌弃的样子,对我说,这些春宫图的画师,眼光都歪得很。画女子画得一个个肤白貌美,画男子就一点不上心,一个个仿佛四肢和那物件齐全就是男子了,全然没有那赏心悦目之感。   我问她,怎样算是有赏心悦目之感?   她反问我,你觉得这男子要是换成齐王,是什么样?   我愣了一下。   当时的我,和齐王还没有来往,不过想一想也觉得,画上的男子要是齐王,没有人不爱看。   心头痒痒的。   多年前的几句闲扯,突然因为这小小的绢册而勾起来,让人好像坐在了小船上,荡啊荡。   成婚在即,我知道孟氏说的没错。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眼下,我该面对的事,一样也回避不了。既然如此,就该大方面对,不可打无准备的仗。   我盯着绢册上的字和小画,一边往下看,一边忍不住鄙夷及怀疑,耳根一阵阵发热。   男女之间,真的能做那么多的事么?   还有那些动作……   啧啧啧啧……可真不像话……   夜深了,外面的虫鸣也收了喧嚣,殿内极其安静。正当我看得专心,忽而,我听到些轻微的声音。   好像是有人的脚踩在了丝毯上,底下的木板被压得轻微响动。   心头一阵清醒,我随即将绢册塞在了枕头下面。   未几,纱帐被撩起。   毫不意外地,我看到了那风尘仆仆的人。   四目相对,太上皇看着我,露出讶色。   “还未睡?”他问。   我定了定心神,道:“睡那么早做什么,你反正要来。”   他的目光闪了闪,而后,走进来,在我的床边坐下,注视着我。   “你怎知我会来?”他低低道。   我说:“你若不来,桑隆海为何把我单单挑出来安顿在这韶光殿里?”   这话说得镇定,心里却在骂桑隆海。我先前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误会他了。   哪里有什么误会,这死狗的想做什么,从来不屑避讳。   他的唇边露出笑意,没答话,只拾起我的手握在掌间。   “桑隆海说,你把这原本的床换掉了?”他说。   “那八宝琉璃床,是先皇后用过之物。”我理直气壮,“我住到这里来本已经不合适,若再用那等器物,更是僭越。这等事,你或许觉得无妨,我却不可不在意。”   他沉默片刻,道:“如此说来,只要我也宿在此处,或者你住到瀚波宫去,便无人说你僭越了。”   我在他手上打了一下。   他仍是笑,忽而俯身来,用力抱了抱我。   然后,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想我么?”他蹭着我的颈窝,问道。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世事难料。   从前,他就像一只猫,傲然独美,睥睨众生。仿佛不屑惦记任何人,也不屑被任何人惦记。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为他这风骨而倾倒,觉得那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而现在,尤其是我说原谅他之后,他就总喜欢问我想不想他。   猫仍是猫,但有了狗的性子,就像碧眼奴。   脖子被他蹭得痒痒的,我不由地笑,忙将他撑开:“你可是从洛阳宫中赶路过来的?用过膳了么?”   “出来前用了些。”他说,“无妨。”   他说的无妨,我一向视为鬼扯,随即拉下脸:“这般时辰了,还未用晚膳,饿出病了怎么办?”   说着,我凑近他闻了闻,皱起眉:“身上也净是汗味,该好好沐浴才是。”   他“嗯”一声,却没有动,手臂在我的两侧支撑着身体,仍看着我。   循着那灼灼的目光,我突然发现自己那寝衣的领口不知何时敞开了些,脸上一热,忙将薄被拉起。   “用膳沐浴,”他说,“而后呢?”   我眨眨眼:“而后,你当然就该歇息了。你到洛水行宫来,不就是为了明日观兵?”   他不以为然,仍注视着我:“我若是为了观兵,会住到东大营,而非此处。”   心终于慌了一下,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会再度俯身下来,而后……   脑海里,想起了方才看的那些东西,小人们仿佛活了一样,不可名状。而那万恶之源,此时就在我的枕下。并且据我所知,方才因为太过慌忙,我并没有藏得十分严实。   因为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有半边就压在了我的肩下面。   他撑在边上的手,甚至只要再往上探一探,就能摸到。   我不敢想象,他发现之后,脸上是什么样的神色,会如何看我……   天地良心,我只是想和明玉探讨探讨这闺中之事,为成婚之后做准备,却没想着在当前这一步拉上他。   见他的脑袋果真又要凑下来,我心一横,忽而坐起身来,捧着他的脸,挡住他的所有视线。   “你只想和我待在一处,陪着我?”我问。   他回答得干脆:“嗯。”   “我们不是禽兽?”   他目光微动,随即道:“不是。”   “就像上次那样,躺在一起,只说说话?”   “正是。”   “那你快去用膳洗漱。”我说,“我等你。”   他看着我,笑意愈深。   “知道了。”他的声音爽快,而后,在我唇上吻了一下,二话不说,起身而去。   那背影,很快在帐外消失。   我看着那里,有些发怔,未几,摸了摸脖子。   方才他蹭过的地方,仍痒痒的。   而后,我看向枕下,将那本绢册摸了出来。   目光落在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小人身上,我忽而觉得,自己更担心的,好像并不是他枉顾礼法,变成禽兽。   而是我变禽兽。 第一百八十五章 乱神(上)   没多久,他回来了。   显然沐浴了一番,头发湿着,身上穿着寝衣。   走近时,随着拂面而来的夜风,我闻到了淡淡的兰汤的香味。   臭美。我心想。   可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就挪不开了。   那寝衣很薄,纵然灯光并不十分明亮,我也能看到衣料之下若隐若现的胸膛。   结实而宽阔,但并不突兀。   行走之间,那颀长的身形,在轻柔的布料下无所遁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咙干,咽了一下。   “你怎穿起了外衣?”他走到我面前来,看了看我,“不热?”   当然热。   但我知道,不穿会更热。   我抬头看着他,那高高的身体,似墙一般。心忽而又跳得飞快,一下一下听得清楚。   “你的头发没擦干。”我说,“衣服都弄湿了,坐下来,我给你擦。”   他摸摸头上,应一声。   我让他在床前的地上坐下,起身去取了一块巾子来,坐在床上给他擦。   他的后背靠在床沿上,手臂随意地搭在上面。   簪子取开 ,他的头发一散而下。   我一向知道他的头发很不错。发丝有少许粗,并不细,但黑黑亮亮,像缎子一样。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看着他,会忍不住摸他的头,因为滑滑的,手感很好。   而他每次都很抗拒,说我像在摸狗脑袋。   我坐在他的身后,用巾子他的头发一绺一绺拾起,细细擦拭。   一边擦,一边心猿意马。   未干的头发上,兰汤的味道更是明显,也不知给他用的是哪种方子,清新好闻。   头发下面,他的寝衣湿了一片,贴在肩膀的肌肤上面,几乎能看到底下的肉色。   我的力道不轻不重,他似乎很是享受,姿态放松。   那受了伤的手臂已经结痂,他也不再缠着布条。袖子下,露出手臂原本的形状。   那擦拭干的头发拨到一边的肩膀上,从我这里看过去,如瀑长发垂下,衬着他侧脸上那流畅的线条,雌雄莫辨的美,别有一番风情。   妖孽。   他还说他不是禽兽。   “你可是洗了就出来了?”我忍不住问道,“没让内侍宫人给你擦一擦?”   “散下来,过不了多久便会干。”他说,“头发罢了,用不着别人帮忙。”   我不是别人?我腹诽着,却忽而觉得哪里不对,耳根热了一下。   “明日那观兵,只有你和我们去么?”我岔开话题,问道。   “不止。”他说,“一些重臣和贵眷命妇也到场。”   手顿住。   “重臣和贵眷命妇?”我说,“譬如?”   “譬如林太傅,祝夫人。”他说,“还有萧皇后。”   听到明玉的名字,我精神一振,又有些不敢相信:“明玉也去观兵?”   “不可么?”他回头看我,“你不想见她?”   “我自是想见她,”我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到了洛阳之后,一直住在紫微城。”他说,“我想着她必是闷得很,且你说过她爱看马球,想来这观兵之事,她应当不会不乐意。”   我不由哂了哂。   从前我是在她面前提过几嘴明玉的爱好,没想到他居然记得。   “那么祝夫人呢?”我问道。   “祝夫人身为永明侯夫人,一向是洛阳这边的外命妇之首。”他说,“你是将来的太上皇后,萧皇后也在,她自当率外命妇拜见。”   我明白过来。   这一切,显然不是为了我准备的,而是为包括祝氏在内的所有反对这婚事的人准备的。   他并非只是单纯地观兵,更是要在那大庭广众之下摆明态度,让他们对我这太上皇后执礼。   “祝夫人知道我会去么?”片刻之后,我说。   “知道。”他说,“我与她谈过了。”   我微微颔首,心想,她说不定以为是我向他告的密,若是个心胸狭小之人,也不知会如何恨我。   “是么,”我说,“你如何与她谈起的?”   “不必我与她谈起。”他说,“那日我回宫之后,她就来觐见,向我说起,当年我母亲曾有意让我与阿婈定亲之事。”   我讶然。   “这是真的?”   “我不曾听我母亲和杜先生说过。”他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许久以前之事,与当下无干。我一向将阿婈视作妹妹,这婚事断无可能。”   我追问:“她如何回答?”   “她说,既然我决意如此,她谨遵圣命。”   我有些错愕。   “她不曾有一句异议?”我问。   “没有。”他说。   我狐疑不已。   走神之际,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重了些。我听到他“嘶”一声,才回过神来。   他拿过我手上的巾子,自己擦了起来。   我瞥见他那寝衣的领口又敞开了些,胸膛到上腹的起伏一览无遗,烛光在上面落下古铜般的色泽。   心跳再度不稳。   没多久,他将巾子丢开,看向我:“歇息吧。”   喉咙又咽了一下。   虽然方才已经将那本绢册藏回了包袱里,但我还是做贼心虚地瞥一眼枕头。   “你的寝衣湿了,先去换掉。”我推推他,“不然要着凉。”   他很是无奈,未几,不耐烦地朝殿外唤了一声,让宫人送寝衣进来。   没多久,两名年轻宫人走了进来。   一名宫人的手里用盘子托着寝衣,另一人则走到太上皇身前,要为他更衣。   “不必,退下吧。”他伸手将寝衣拿起,对她们说。   她们恭恭敬敬地应下,退出去的时候,满面通红。   我心里正骂着妖孽,忽而见他将寝衣脱了。   他的长发仍散着,垂在腰下。健壮的体魄,却又说不出的优雅。   又不是一丝不挂。我的 心头一边乱撞,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腰下还穿着呢,又不是没见过……   未几,他转过头。   我随即移开目光,假装整理床上的东西。   桑隆海果然是个人精。   我这才发现,这床上虽然只有一个枕头,但长得很,够躺两个人。   正当我神游之际,灯光被他的身影挡住。   转头,他已经在床上坐下。   他那寝衣穿在身上,跟先前一样随意。   正当他打算像那天晚上一样往里面躺的时候,我按住他的手。   “今夜,你睡外面。”我注视着他,轻声道,唇角微弯。 第一百八十六章 乱神(下)   他看着我,愣了愣。   我并不多话,起身来,扯开衣带。   外衣从身上滑下,落在地上。   那目光骤然变得灼热,看着我穿着寝衣,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仰头注视着我。   我伸手,指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滑过,如同一滴水,顺着那张脸的轮廓,缓缓向下。   触到脖颈的时候,他突然将我的手抓住。   “你要做什么?”那嗓音低低,有些沙哑。   “不做什么。”我凑近些,另一只手继续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之间游走,却眨眨眼,“和你说说话罢了。”   那只手也被捉住。   手臂牢牢锁在两侧,却让我和他的身体贴得更近,若即若离。   我不说话,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虽然心乱撞着,慌得像要跳出喉咙眼。   他的双眸明亮,炽热而危险。   “先前是谁说,我们不是禽兽。”他说,“只躺在一起说说话?”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假正经,现在看来,他也不遑多让。   他的手掌很热,我的手指仍不安分,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挠着。   “我说过么?”我眨眨眼,“不记得了。”   他的目光浮动不定。   那双手,却已经抓得没那么紧。   我知道,他心里想着的东西,果然与我一样。   “你想好了?”他的嗓音更低了一些,气息灼热。   “你话真多。”我抽出手,捧起他的脸,吻了下去。   如同汹涌积蓄的洪水,终于到了破坝的那一瞬。   我不管不顾,用力地索求,仿佛要将他的一切占为己有。   他并不阻止,双臂紧紧环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手在我背后攥起,抓着我的寝衣。   我离开那嘴唇,顺着唇角,低头向下。   沿着他的下颚,来到他的脖颈上,在他的喉结上盘桓。   这个地方,我从前也十分喜欢。   在我们亲密的时候,我总会用手抚摸那里,亲吻它,好奇地问他是什么感觉,男子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他纵然脸上泛红,也总是一口咬定没什么感觉;并且说这是天生的,让我问天。   不过,我知道他一点也不讨厌我这样。   就像现在。   “阿黛……”他的呼吸出粗重起伏,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手指将我颊边的头发撩开,在我的后脑上摩挲。   我再度往下,亲吻他的锁骨,手则往下探到衣带上,扯开了上面的结。   他的寝衣松开,我轻轻一拉,它滑了下来。   兰汤残余的香气,浮荡在呼吸之间。那胸膛和肩膀,比从前宽厚了许多,触感也大不一样。尤其是那胸膛,鼓起的肌肉,沟壑分明。而当我的吻落在上面,那胸膛里的心跳与从前一样的剧烈和有力,而那身体的肌肉,似乎变得紧绷。   而他的手臂上,那箭伤还未好全,摸上去,痂皮硬硬的。   忽然,我的下巴被托住。   稍稍离开,抬起眼。   他在上方看着我,喘息不定。   红晕从胸口浸染到脸上,烛光摇曳,说不出的艳丽。   “阿黛……”他正要说话,我直起身,攀在他的肩膀上,再度吻上了他的唇。   “子烨……”我轻声呢喃,“子烨……”   他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双臂蓦地收紧。   忽然,他一个翻身。   我倒在了床上,被他压着。   他的气息封堵而来,灼热而霸道,唇上麻麻生疼。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双手撑着他的肩膀,可他那身体如同巨石一般沉重,全然无法撼动。   好一会,他终于松开,我大口喘着气,在他肩上捶一下,恼道:“放开,我还没……”   话没说完,嘴唇再度被封住。   死狗。   这一次,他比方才温柔了些。   他的鼻梁蹭着我的脸颊,似终于有了耐心。而后,就像我方才做的那样,他离开我的唇,吻上了我的脖颈。   那感觉麻麻痒痒,我忍不住笑起来,又忙阻止道:“明日还要见人……”   我想说我方才没有给他在脖子上留印子,他也不许这样。话没说完,他已经继续往下。   没多久,我感到寝衣的衣带被扯了开来。   没有隔着衣裳的时候,身体的触感其实很是奇妙。   他明明长得又高又大,方才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覆上来的时候,却并不僵硬。温热的躯体上,肌肤柔韧,触碰之时,我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   热气好像要将神智烧化了一般。   那绢本里说,此事不按常理来,往往有妙趣,且女子更为愉悦。譬如,女上男下,女攻男守,只消男子情迷,便可如鱼肉在案,玩弄于股掌……   误人子弟。   哪里有什么玩弄于股掌,明明他是刀俎,我才是鱼肉。   说实话,我并不怵坦诚相见。   他固然引人入胜,令人垂涎。但我知道,我也不差。   我上官黛自幼就是被人夸奖大的,就算不认得我的人,见到我时,也总会忍不住将目光多停留一会,多看我几眼。   这些年纵然是过得清苦了些,但我自信该有的都有,还肤白貌美,不逊色任何人。   他的双臂撑起,在上方注视着我。   那目光灼灼,落在我的肌肤上的时候,仿佛也有了触感。粗重的呼吸之间,那胸膛起伏,汗珠淌落,在烛火中泛着细密的光。   我也看着他,忍着羞臊,轻声道:“如何……”   光照在他的眸中投下化不开的影子,只见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怎这般瘦……”   我的手在他肋下挠了一下。   笑影在他的唇边浮起,他低下头来,吻落在了我的胸膛上。   那麻痒的感觉,让我也跟着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声音重新变作了喘息。身体正变得敏感,酥软而紧张。   这是我们实实在在的,从来没做过的事。   就算是在从前,在学宫那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楼里,我们可尽情为所欲为,也始终遵循着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   我们会亲吻,有时候还会毛手毛脚,但对那最危险的事,我们心照不宣地敬畏。   只有一次,我们说到什么事,在榻上笑闹起来。我挠他肋下的痒肉,他将我压倒。   我挣扎着,没多久,我就感觉到了有什么抵在了下面。   就像现在。   衣裳褪尽之时,我知道他要做什么。莫名的,一阵未知的恐惧涌上心头,忙抓住他的手臂。   “阿黛……”他将我按住,在上方注视着我,“我会轻一些……”   呼吸的热气,喷在我的唇上。   我犹豫片刻,终于似赴死的勇士一般,重新躺回去。   手却依旧抓在他的手臂上。   “你……”我小声道,还想再叮嘱什么,他突然挺身。   撕裂的感觉袭来,剩下的话语在痛感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   死狗! 第一百八十七章   雨霁(上)   第二日醒来之时,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像被拆过一样。就像从前做洗衣婢的时候,干了一整天的活。   如果要我选,我可能会选干一整天的活。   毕竟那只是关节痛,而不是痛在一些不可名状的地方。   而那死狗,睡得很是香甜。还贴着我,把手臂环在了我的身上。   转头,那张脸就在眼前。   他睡得很沉,呼吸的节律沉而悠长,胸膛和肩膀微微起伏。   我想把他叫醒,可张了张口,又顿住。   他的头发,仍散开着,落在枕上,与我的交缠在一起。   结发夫妻。   我想起这四个字,脸一热。心里的声音已经开始唾弃自己。上官黛,莫忘了你的大计!   眼睛再瞟向别处,心又乱撞起来。   我和他身上,除了一层薄被,底下什么也没有。   他身上的一切,哪里是什么不同的触感,我都能清晰知道。   在我的人生里面,这也是第一次,着实新鲜。   这韶光殿的凉殿之名果然名副其实,这般夏夜,两个人如此挨着也不觉得热。   当然,我现在热起来了。   正当我想着如何才能在不吵醒他的情形之下起身,忽然,他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双眸开启的一瞬,我看到了那瞳仁里的自己。   “醒了?”   他的声音低低,带着初醒的沙哑,教人怦然心动。   我“嗯”一声,道:“什么时辰了?”   他翻个身,伸个懒腰,隔着纱帐朝殿外的方向看了看。   “还早,”他说,“必还不出辰时。”   早?你不是说你天不亮就会起来理政么?我心道。   不过这念头闪现之时,我的耳朵又一阵烧灼。   今日为什么没有天不亮就起来,我心知肚明。   我以为他转开身,便是要起身了,结果并不是。   没多久,他又转回来,仍将手臂抱着我,将我拥在怀里。   甚至更过分,腿也上来了。   “热……”我推推他。   他于是将薄被拉开。   我大窘,忙扯住,并佯怒地在他的胸膛上打了一下。   那肌肉确实厚得很,打上去像打在垫子上,甚至触不到骨头。   如同他的脸皮。   他笑起来,也不管什么热不热,收紧手臂,低头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而后,他在我的颈窝里蹭,唤着我的名字:“阿黛,阿黛……”   我还想再打,可是手被他一道箍着,全然没有施展的余地。   “你放开。”我又好气又好笑,“今日不是还要观兵么?你要磨蹭到何时?”   他却不放,道:“观兵在午后,我们还可待上些时辰。”   我想,这时辰安排怕不是也早有预谋。   “阿黛,”他说,“你再唤我的名字,像昨夜那样。”   我:“……”   脸上好像着了火。   “昨夜我唤了你什么。”我说,“我不记得了。”   肋下的痒肉被挠了一下,我笑起来。   而后,我的嘴唇被堵住。   这吻很长,他的技巧比从前已然有了很大进步,知道怎样让我没法反抗的同时,让我舒服。   不得不说,我喜欢这样。我面前的他,与别人面前的全然不一样,清澈而热情,那是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有的模样。   “你不记得了?”好一会,他松开我,低低道,“昨夜之事,重来?”   沉醉被打断,我即刻清醒,道:“子烨!”   他的额头与我相抵着,似是有些不满。   “再来。”他说。   我只得把声音放柔软些:“子烨。”   子烨继续在我的唇上吻了吻:“再来……”   那声音,如同附了魔。沉厚而温柔,教人心旌摇荡。   还有薄被之下,他那不安分的手。   它正在我的肌肤间游走,尤其是方才挠了我肋下的那一只,正在往上……   气息不由地变得急促,我正要说话,忽而听到外头传来些动静。   “姊姊……”似乎是阿珞的声音。   我一愣,他也一愣。   “无妨。”他朝那方向看一眼,转回来,神色毫不在意,仍抱着我:“有内侍宫人在外头,她进不来。”   我:“……”   我以为他要继续赖上许久,他倒是并有。   温存一阵之后,他终于将我放开,从床上起身来。   我看着他下了床,目光落在他的身躯上,胸膛,小腹,再往下……   脑子如同陷入泥沼,我脸上火辣辣的,只有一个念头。   昨夜怪不得那么难受,原来如此。   他穿衣裳倒是行云流水,昨夜被我脱下的寝衣,很快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而后,他朝外面唤了一声。   桑隆海走进来,在帐外道:“上皇。”   “上官公子他们醒了么?”子烨也走出了帐外,问道。   “醒了,方才小娘子还过来,要找上官娘子。”   “他们用过膳了么?”   “早膳已经送过去了,正在用。”   子烨应一声,道:“更衣。”   外头一阵窸窣的声音,好些内侍和宫人走了进来。   隔着纱帐和屏风,他在外面,我在里面。   “请娘子起身。”几名宫人来到床前,向我行礼,温声道。   我答应一声,从床上起来。   她们看到我的模样,脸上并无异色。   想来,这些日子,我和子烨总在一起,包括桑隆海在内,这宫里大概没有人觉得我们在昨夜之前还是清白的。   宫人们用兰汤为我擦了身,又为我穿上中衣。洗漱一番之后,我在镜前坐下。   隔着纱帐和屏风,外头传来些声音,桑隆海再问子烨,今日挑哪一条腰带。   子烨没说话,未几,却走了进来。   他的头发已经绾好,衣裳也快穿好了,只是外袍还松着,手里拿着几条腰带。   “哪条好?”他说。   我看去,金带玉带革带都有。   瞥了瞥他的装束,我指着一条镶金革带,道:“这个如何?”   他唇角弯了弯,转身而去。   身边的宫人们都吃吃的笑,神色暧昧。   没多久,子烨已经穿戴妥当,告诉我他先去见兄长。   我应了一声。   待得殿门关上,为我梳头的年长宫人轻声感慨:“娘子真是有福气的人。”   我看她一眼,故意道:“这怎是有福气,难道从前为上皇侍寝的人,不曾为上皇挑过腰带么?”   宫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诧异又好笑的神色。   “侍寝?”年长宫人笑而摇头,“哪里有什么别的侍寝的人,不瞒娘子,今日才是头一遭。” 第一百八十八章 雨霁(下)   这我倒是并不怀疑。   从他昨夜的种种表现上看,不像是个老手。   我的衣裳准备了好几套,样式不一,用料皆不凡。宫人取来,摆在我的面前让我挑选。   我挑了一身胡服,头上则配了一顶凤鸟衔花金冠。这冠造得玲珑,金玉相辅相成,大气而不繁复,很是适合这等场合。   看得出来,桑隆海确是个心思周道的。   待我穿戴齐整,来到子烨的瀚波宫,只见兄长他们也在这里。   子烨坐在上首,与下面的兄长说着话,见我进来,目光定了定。   阿珞看到我的装扮,颇有兴趣。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看了又看。   “如何?”我问,“好看么?”   “好看。”阿珞说。   我满意微笑,走过去,在兄长旁边的席上坐下。   兄长看了看我,没有多问,向子烨道:“上皇方才说,京城那边也来人了?”   “正是。”子烨将目光从我这里收回,道,“中宫萧氏,伯俊应当见过。”   兄长愣住。   我低头用膳。   这事,我一直没告诉他。我怕他知道了,他便不会去了。   “原来如此。”只听兄长答道,声音平静。   “太后本要来出席婚仪,可身体不适,便由中宫代劳。”子烨道,“今日这观兵,合当该有京城的人到场。中宫与阿黛是闺中好友,朕以为,今日请她并无不妥。”   兄长颔首:“此言甚是。”   用过膳之后,桑隆海来禀报,说车马仪仗已经备好。   自我与子烨再度相遇至今,这大概是我见到他出行最隆重的一次。   仪仗侍卫个个身着铠甲,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内侍各执仪仗之物,旗幡招展。   当先一辆,是天子的玉辂,六马拉着。   这自是子烨的。   后面跟着的,是一乘凤驾。它并非皇后所用形制,并无僭越,但紧跟在玉辂之后,含义自是明显。   有子烨在,阿誉和阿谌也不闹着骑马,乖乖地像兄长一样坐到自己的马车上。   东大营距离洛水行宫不过数里,浩荡的车马启程之后,没多久,我就望见了高耸的阙楼。   鼓角之声震响,远远就能听到。再走进些,我听到了吹打之声,是那首《入阵曲》。   东大营的校场之中,早已是站满了人,军士列阵,宛如棋局。校场边的点兵台上,人头攒动,早已经有许多人等候在此。   子烨来到之时,无论台上还是台下,皆下拜行礼,山呼万岁。   尤其校场之上,那声音如排山倒海般磅礴,便是自诩对这等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的我也吓了一跳。   跟着子烨来到点兵台上,一眼看去,几个熟人都在。   林知贤是太傅,领着一众朝臣行礼。祝夫人身后,则跟着一众命妇。杜婈也在其中。   当然,最显眼的是明玉,   她今日倒是不曾穿胡服,而是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宫装,身后的十几命妇,个个我都识得,大多是太后身边的。   “拜见上皇,上皇万年。”明玉端庄地向子烨行礼道。   “中宫平身。”子烨温声道,“中宫自京城而来,一路辛苦,朕事务繁忙,不曾远迎,还望见谅。”   明玉微笑,勾画得精致的嘴唇弯起,如同花瓣。   “上皇哪里话。”她柔声道,“妾在京中闻知上皇与妹妹定下婚期,喜不自胜。这一路虽车马劳顿,却无时无刻不想着能早日见到上皇与妹妹。”   说罢,她看向我,笑意愈深,轻轻地拉起我的手:“多日不见,妹妹可好?”   好家伙。我比她大几个月,她管我叫妹妹。   我皮笑肉不笑:“妾一切安好,谢中宫挂念。”   明玉颔首,目光忽而瞥向我的身后。   兄长看着她,领着阿誉、阿谌和阿珞行礼:“拜见中宫。”   “众卿免礼。”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如同对所有人一样。   见礼之后,众人落座。   点兵台上,上首的御座有两个。一是子烨的,一是景璘的。   两座旁边,各有副座,明玉坐在景璘的副座上。   我正想着自己究竟是该坐在臣子那边还是女眷那边,手忽而被拉起。   子烨带着我,朝御座走去。   他在御座上坐下,让我坐在了副座。   我发现,不少人的脸上,都有微微的变色。包括祝夫人。   子烨却依旧从容,仿佛这是极其稀松平常理所当然之事。   待得坐定,众人再度跪拜。   我看到祝夫人身后的几名命妇不住看我,似在窃窃私语。不过当桑隆海令拜之时,包括祝夫人在内,她们还是纷纷跪下,行叩拜之礼。   旁边似乎有目光瞥来,我抬眼,子烨正看着我。   那双眸炯炯,我的唇角弯了弯。   无论先帝还是景璘,对观兵之事都颇为热衷。   尤其是先帝。   他喜欢大场面,尤其喜欢亲自指点千军万马,被人称赞君威雄壮。   可无论先帝还是景璘,他们的观兵都远不及子烨的。   这东大营的兵马,人数倒并未比我从前看过的任何一次更多,但论气魄和声势,则出色百倍。   万人的阵列,在点兵台的令旗指挥之下,分合变换,齐整利落,无一兵一卒松懈,喊杀声震天。   点兵台上,众人振奋,不少人拊掌叫好。   唯一神色不大好看的,是京城来的命妇们。我知道,能被派到这里来的,都是太后信得过的。见到这等场面,难免会觉得是太上皇在向京城施威。   明玉坐在座上,却是一派镇定。   那兵阵之前,正有数百精壮男子赤膊上阵,挥矛舞盾,表演搏杀。   明玉全神贯注地看着那边,手指在迎手上交替轻叩。   我知道,她又想嗑瓜子了。   半场过后,子烨令人取酒来,亲自为方才骑射优胜者赐酒。   那是个健硕的青年,接过酒之后,一饮而尽,却笑着对子烨一拱手,朗声道:“上皇!从前每次观兵,上皇总要与我等比试,今日,弟兄们也等着,请上皇上马!”   这话出来,上下哗然。   我心道,果然来了。   热闹声之中,子烨从善如流,令人取来弓箭。正当他打算从点兵台上下去,忽而有人道:“上皇,久闻上官大公子从前在京中以骑射闻名,世人为之倾倒。今日既然上官大公子来了,不若请他与上皇一道比试,如何?” 第一百八十九章 比试(上)   我看去,说话的是杜婈。   她今日也穿着一身胡服,颜色鲜艳,站在命妇们中间,颇为惹眼。   我冷冷扫她一眼。   兄长当年骑射出色,确实不假。不过骑射看着是武人之事,其实却是个精细活。但凡好手,必定如上好的乐师一般,经年累月习练,不可有一丝松懈。这几年,兄长流放在外,能不能骑上马摸上弓都还两说,又何谈当年?   子烨显然也明白这个,随即道:“朕这副手,向来由朝臣或武将担任,大公子今日乃宾客,比试便免了。”   杜婈却睁着一双妙目,望着子烨,眨了眨眼:“可上皇从前时常提起上官大公子,说论骑射之术,世间少有能与上官大公子比肩之人。便是营中的将士,也多有好奇的。再说了,辽东之地,向来善射。上官大公子一去数年,只怕是技艺更为精进,我等皆盼着一睹为快。普天之下皆上皇臣民,上官大公子还是上官姊姊的兄长,将来的国舅,怎就不算上皇的朝臣?”   前面半截还算不痛不痒,后面半截,则无异于当众挑衅。   不但是我,子烨的目光也沉了下来。   可不待他开口,却听到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   明玉仍端坐着,不紧不慢道:“上官公子乃郑国公长子,虽暂时夺了爵,可大理寺已为上官家平反,圣上不久便会为上官公子恢复爵位。论理,上官公子该是圣上的朝臣才是。”   听得这话,杜婈的面色僵住。   明玉毕竟是中宫,就算这里是洛阳,说话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不过杜婈看上去显然有些不服气,正好说话,祝氏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的面前,行礼道:“中宫所言甚是。”   兄长却并无异色,看向子烨,微笑道:“臣记得,上回与上皇比试骑射,已是四年之前。这些年来,臣每每想起,仍为那一箭之差耿耿于怀。”   子烨露出讶色:“哦?”   兄长向他一礼,道:“今日既有良机,又何必错过。若上皇不弃,臣愿与上皇比试一局。”   我愣了愣。   明玉也愣了愣。   子烨若有所思,目光朝我扫了扫,微笑:“便如伯俊之意。”   我暗暗用眼神横他,他却仿佛没看到一般,令人去备弓箭和马匹。   兄长这举动,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杜婈的脸上也有些许讶色,但很快在席上坐下,仿若看戏。   明玉的眉头微微蹙着,目光一直盯着校场里,旁边的命妇为她端上茶来,她也推开不用。   我也盯着兄长的身影,心里打着鼓,又气又恼。   兄长这傻瓜。杜婈此举,一看就是等着他出丑的,连明玉也为他出面推脱,他竟是仿佛没看见一般,二话不说就接了。   还有那死狗。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竟还由着兄长胡来!   我在座上挪了挪身体,想直起身再看清楚些,可那隐隐的疼痛忽而泛起,我僵了僵。   死狗……   “姊姊。”   这时,我的袖子被拉了一下。   转头,阿珞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过来。   “二兄和三兄让我问姊姊,兄长从前果真骑射厉害得很?”她问。   我有些讪讪。   兄长当年出名的时候,阿誉和阿谌他们还小,自然不知道这么许多。而兄长也不是一个喜欢吹嘘过往的人,这些日子,他忙里忙外,虽答应要教他们骑射,却总是没有闲暇。故而在他们眼里,自然不会觉得兄长这方面有多大的本事。   “正是。”我说,“不过现在……”   可没等我话说完,阿珞已经兴奋地跑开。没多久,我看到阿誉和阿谌的脸上都变得喜出望外。   我无语,只得坐好,心里盼着兄长千万别在弟妹面前把面子丢了。   场上的军士们显然很喜欢看到子烨亲自下场比试。先前比试过的几十健儿重新上场,乐呵呵地纵马飞驰,等着跟子烨一较高下。   我原本以为所谓较量,也不过是走走过场。毕竟子烨是太上皇,于情于理都要讲一讲处世之道,让他一骑绝尘才对。   故而危险的是兄长。在这校场上,他什么也不是,还曾经以骑射出色闻名,那么每个有点傲气的人,都会想将他比下去。   头一场,是子烨与兄长比试。子烨骑着一匹琥珀色的骏马,如疾风般驰骋而过,抬手一箭,正中靶心。   场上之人无不欢腾,助威之声震天。   兄长出场时,场上的人则安静了许多,只有阿誉和阿谌在大叫。   他的行事之风,与子烨并不一样,沉着稳健,从不锋芒毕露。他骑着一匹白马,并不像子烨那般一开始就猛冲,而是快到靶前时才突然驰骋起来。就在众人以为他就要过了靶子的时候,突然放箭,如行云流水。   我忙盯着箭靶,只见亦是正中虎皮的眼睛。   周围又是一阵哗然。大约没人想到,兄长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落下风。   我长舒一口气。   阿誉和阿谌高兴得跳起来。杜婈坐在席上,面色不定。   明玉已经让命妇将茶呈上,一边喝着,一边盯着场上,目不转睛。   三轮下来,子烨和兄长各不相让。   子烨看着兄长,微笑:“几年不见,伯俊竟比从前更为精进。”   兄长亦笑:“上皇亦不遑多让。”   这时,司马过去,向子烨询问接下来的比试如何安排。   子烨看向兄长:“伯俊与朕同队,如何?”   兄长颔首:“谨遵圣命。”   这一场,大约是在场将士们最高兴的时候。子烨和兄长并辔而行,疾驰而过之时,将两边的箭靶射倒。而营中的健儿也并不甘示弱,子烨射在虎眼上的箭,竟很快被后来者用箭射掉,引得场上一阵鼓噪。   到了后面,我发觉,那胜负并非什么要紧之事。   那些兵将们,比得高兴了,甚至敢纵马跑到子烨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兄长亦未幸免。有人不服输,要与他比试剑法,兄长亦欣然应下,下马去跟那人比试。   场面纷乱,自京中而来的人,无不满面错愕,相觑无语。而洛阳朝廷的人,则似乎早已经见怪不怪。除了杜婈的脸色仍旧不好看,其余人皆谈笑指点,和乐一片。   我听到了细微的瓜子声。   回头,明玉不知终于从何处弄到了瓜子,坐在上首嗑着。   那眼睛仍盯着场上,不知是在看子烨,还是已经宽了外衣,正露着膀子与军士摔角的兄长。 第一百九十章 比试(下)   这观兵,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下。   按照子烨的惯例,他每每来观兵,必会宿在营中,亲自犒赏将士,与将士共宴。   而我与明玉等一干女眷,自不便留下。   子烨送我上马车,对我道:“桑隆海已经在行宫之中为中宫安排了住处,你也且回去歇息。”   他和我爱得很近,手拉着我,掌心热得很。   我瞥一眼他身后,吕均他们笑嘻嘻的,目光暧昧。见我看过来,他们随即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聊天。   “你少与他们喝酒。”我说,“莫喝得烂醉。”   这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   子烨不知在想什么,看着我,目光闪闪。   “放心好了。”他低低道,“等着我。”   我面上一热,忙道:“我是说喝酒伤身。你平日里观兵都是宿在营中,今夜也宿在营中便是,不必奔波。”   子烨的眉梢微微扬起。   不待他多问,我说:“便这般说定了,他们还在等你,快去。”   说罢,我自觉地坐到了马车上。   子烨看着我,不多言,松开手。   驭者挥鞭,马车走起来,在侍卫的护送下,往洛水行宫而去。   洛水行宫足够大,明玉和她随行的一干命妇,也在此间落脚。   阿誉和阿谌今日着实高兴,硬要缠着兄长带他们留在营中,不回来了。跟着我回来的,只有阿珞。   我原本打算夜里和阿珞一起睡,可阿珞却道:“我是大人了,要一个人睡。”   看着她那一脸傲气的模样,我狐疑道:“你在家中明明定要跟着六娘,怎出来就要一个人了?”   “六娘说就是出来才要一个人。”阿珞理直气壮,“她说妹妹跟着姊姊睡,就会永远长不大。”   好个孟氏。我心想。   见阿珞无论如何不肯跟我,我也无法,只得回到韶光殿去。   不料,这里已经有人等着。   “怎么?不想看到我?”明玉坐在榻上,倚着凭几,自顾地拿着一只玉杯把玩着。   我说:“谁说不想看到你,是你不打招呼就进来的。”   “不打招呼?”明玉看着我,意味深长,“这韶光殿,可是皇后的住所。当下你还未成婚,该名正言顺住在此处的人是我才对。方才,我听宫人说,你昨夜就住进来了?”   这些宫人……   我腹诽着,镇定答道:“正是。”   正当我以为她要戳破昨夜的事之时,却见她若有所思,道:“听说太上皇每每观兵,总宿在营中。你总不能住到营中去,住到这韶光殿里来,确实也合适。”   我:“……”   这感觉很是奇妙。   洛阳这边的人,除了兄长和一众家里人,其余人人都觉得我和子烨早已经不清白了。   而明玉这主张我不可让肥水流了外人田的人,却如此笃定地认为,我和子烨干净得如同白纸。我不可能看上他,他也不可能看上我。   我不与她废话,坐下来,道:“你这次来,圣上和太后可交代了什么?”   明玉看我一眼,冷笑。   “他们会说什么,你想也想得到。”她说,“不过你若是想着他们会让我来阻挠,便是错了。太后和你那发小恨不得你二人早早成婚,尤其是太后,嘱咐我万万要将你劝住,不可让你有逃婚之念。”   我心想,太后可真看得起我。   “我跟着太上皇来洛阳时,被刺客追杀之事,你知道么?”沉默片刻之后,我问道。   明玉愣了愣:“刺客?什么刺客?”   我于是将那时之事挑了个大概,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明玉听得目光定定的,没有插嘴,直到我说到兄长和吕均找到我们的时候,她忽而坐直身体,道:“如此说来,你和太上皇独自待了三日?”   我一愣,说:“正是。”   “他受了伤,不可自理,能伺候他的只有你。”她的目光诡异,“你……”   “那医馆里有药童可帮忙。”我不耐烦地打断,“我命悬一线,你只在乎这个?”   明玉一脸无趣地倚回凭几上,说:“你现在不是无事了么。说下去。”   我将后面的事说完,看着她:“这事,你不曾在宫中听到过一点风声?”   明玉凝眉沉思,摇头:“没有。依你所见,此事与宫中有牵扯。”   “说起天底下最想要太上皇性命又有本事派出这等刺客的人,难免就会想到宫中。”我说,“若我还在宫中,此事也未必干不出来。”   明玉道:“想来,太上皇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查得可有眉目?”   “那些人手脚处理得颇是干净,暂无眉目。”我说,“这也是疑点之一。这伙人的行事之风,并不像圣上手下的死士。”   明玉看着我:“你是说,除了太后和圣上之外,还有这等大能耐的人想要太上皇的命?那是谁?”   我说:“太后和圣上虽尊贵,本事却不算最强。便是董裕之流,当下也总能在朝中与圣上叫一叫板不是?”   明玉道:“众所周知,董裕是太上皇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我说,“且暗藏着这等本事的人,想来不会摆在明面上。”   “知道了。”明玉淡淡道,“我回去之后,会为你仔细查探。”   我颔首,停顿片刻,道:“碧眼奴如何了?”   明玉一脸不屑:“你这没心没肺的,我大老远来看你,你只惦记着碧眼奴。”   我说:“你身康体健,莫不是要我过问你与圣上是否床笫和谐?”   她更加不屑:“莫与我说那水性杨花的,你知道他这两个月做了什么?他又找了三个!不仅如此,他还把太后那侄女升了婕妤。才入宫多久,问也不问我一声就下了旨,全拿我这中宫当摆设!”   我说:“你就这么由着他?”   明玉冷笑:“他做梦。我转头就暗中拿捏,让这位龚婕妤发了威,将他新宠的那个什么何美人打了一顿,让他将龚婕妤又降回了才人。”   我讪讪:“你辛苦了。”   她却继续瞪着我:“碧眼奴我可是照顾得膘肥体壮,一点不曾亏待。倒是你,我先前交代你的,你做了什么?你连他到底本事大不大都不知道。”   我又沉默片刻,问:“如何算大?”   明玉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忽然顿住。   而后,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不可置信。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夜谈(上)   突然,明玉将我的手攥住。   “你是说,你和他……”十分少有的,她说话有些结巴,不知是生气还是激动,“你们……”   脸上热气翻腾。   纵然知道在她面前承认这事前途未卜,但我并不想欺瞒她,于是抱着视死如归之心,道:“正是。”   明玉的眼神变换不定,不辨喜怒。   “何时?”好一会,她问。   “昨夜。”我说,“痛死了。”   那玉杯“啪”一声,放在了面前的案台上。   明玉坐直了身体,盯着我,目光灼灼,满面红光:“细说痛死了。”   我忍无可忍,怒道:“你就知道过嘴瘾,下次你想知道,自己去试!”   她的目光闪了闪,轻哼一声,抚了抚鬓边,望向别处:“我倒是想……”   说着,那目光忽又转回来:“这与我何干?先把你交代清楚。你先前还百般嫌弃他,一副嫁给他不过逢场作戏的模样。我嫁给你那发小可是从不曾让他成事,你倒好,还未成婚就从了。究竟是他求的你,还是你求的他?”   臊热再度回到脸上。   我仿佛一个因为叛变而被捉拿审问的囚犯,看着房梁,嗫嚅道:“也不是谁求谁,一个巴掌拍不响……”   明玉“嘁”一声:“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总有人先拍,是他还是你?”   我即刻道:“ 不是我。”   明玉一脸狐疑。   我的脸更加烫,道:“他气力比我大,我难道还能对他用强?”   她怔了怔,目光变得愈加灼灼:“你是说,他强你?”   “那自也不是。”我讪讪道,“他只有亲我的时候才总是用强。”   沉默登时降临。   明玉深吸口气,抓住我的手臂,眼神锐利:“阿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轻轻咬了咬唇,看着她:“如果我告诉你,当年我和他曾经有过私情,你信么?”   沉默再度降临。   明玉脸上的震惊之色,犹如活见了鬼。   “私情?”她说,“什么私情?何时的私情?”   我心一横,挑着要紧的地方,将当年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明玉的耐心显然不像方才听我说刺客的时候那么好,她不时打断,问这问那。我也只好停下来解释,而后,再往下说。   她手指着我,难以置信:“你……这般大的事,你竟敢瞒着我!”   我随即道:“你也有事瞒着我。”   “我何事瞒着你?”   “你与我兄长的事。”我说,“你喜欢他,可你也从来不曾跟我说过。”   明玉的面色一变,目光有些闪烁。   “我又不曾与他有私情。”她昂着头,“为何要与你说。”   “那么你为何要自己来洛阳。”我一针见血,“我猜,圣上本也未打算让你来,是你向太后说,这婚事是太后出面定下的,不可无所表示。她若担心亲自过来会被人看轻,可由你来代劳,不是么?”   明玉:“……”   她瞪着我,面颊泛红,却好一会也说不出话来。   “你在宫中有耳目。”她说。   “这用得着什么耳目。”我说,“都不是外人,猜一猜也能知道。”   明玉白我一眼,恢复了平静。   “我不过就想来看看他罢了。”她睨着房梁,“多年不见,我总要亲眼看看他是不是安然无恙。”   我不信:“真的?”   她不耐烦:“你以为我是你?我最多不过想想,不像你,竟真有胆伸手!还竟敢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我知道这事是暂且过不得去了,只得好声好气道:“我也不是故意瞒你。你当年若知晓了,不再理我怎么办?明玉,是我最好的朋友,若连你也弃我而去,我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显然将她的心挽回了一些。   她冷哼:“你现在告诉我,就不怕我不理你?”   我赔着笑:“你现在是皇后,慈悲为怀大恩大德,早不可同日而语。此事,我连兄长也不曾全然坦承过,知道全须全尾的,除了我和子烨就只有你了。”   “子烨?”明玉一脸肉麻,鄙夷道,“你这般叫他。”   我说:“是他要我这么叫他的,当年……”   明玉暴躁地用手捂住耳朵:“不必告诉我,我不想听。”   我闭嘴。   她骂骂咧咧地起身,自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她在殿中踱了几步,又走到了我的面前。   正当我以为明玉会继续将我数落下去,她却没有。   “就在他上回去京城之时,你还想杀了他。”她说,“你如今想好了,过往恩怨不再计较?”   “当然是要计较的。”我说,“只是不与他计较。当年之事非他所愿,我家的仇,也不是他犯下的。”   “你是说,他答应为你杀了董裕?”她说。   “董裕我自是要杀。”我说,“就算他不帮我,我也会杀。”   明玉看着我,唇角弯了弯:“如此说来,太上皇将你说服了。他说当下并非杀董裕的时机,你信了,是么?”   这便是我佩服明玉的地方。哪怕她对谁垂涎三尺,该质疑的事,她一样会质疑。   赵王牵扯太广,说不定还跟明玉的父亲萧纯有所来往。未明了之事,我不打算早早地在明玉面前说出来。   “为何不信。”我说,“待我当上太上皇后,杀他的机会多的是。”   “那么你那发小和太后呢?”她说,“他们可觉得,你还是他们的人,会帮着他们除掉太上皇。”   我说:“他们要的不是太上皇的性命,他们要的是皇位。”   明玉道:“这有何区别?你会为他们去夺下皇位么?”   “不会。”我坦然道,“圣上和太后待我确实不薄,可我这些年报答了许多,不欠任何人的。且我与太上皇约定过,他不会伤他们的性命。”   明玉啼笑皆非:“你也知道他们要的不是保全性命,他们要的是保全皇位。”说着,她目光深邃,“故而在你看来,太上皇定然会夺了这天下,是么。”   我说:“今日观兵你也在场,你觉得圣上和太后可有胜算?”   明玉一时无言,少顷,露出苦笑。   “也是。”她说,“不然,他们不会盼着你来出手结果太上皇。”   我一愣。   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一只瓷瓶,放在我面前。   “这是太后让我带给你的。”她淡淡道,“她说,你知道该如何做。”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夜谈(下)   我看着那瓷瓶,目光定住。   不必她说,我也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越是杀人无形的毒药,越是会用看上去清白无害的东西装着,便似这光润如玉的瓷瓶一样。   “这事,圣上知道么?”我问。   明玉的神色有些好笑。   “你为何在乎他知不知晓?”   “只要我将这瓶子收下,无论我做不做,我都是那蓄意弑君之人。”我说,“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无论成败,我都会死于万劫不复。圣上若不知晓,又如何能保证我可顺利脱身。”   “太后都安排好了,还不够么?”明玉道,“难道你还信不过太后?”   “圣上才是天子,诛不诛九族,也是他下旨才可作数。”我说,“这个我还分得清。”   明玉的唇角弯了弯,叹道:“是我失算了,我该说这是圣上给你的。”   说罢,她自顾地将那瓷瓶打开,倒出几粒乌黑的逍遥丸来,放入口中,喝水服下。   看着我目瞪口呆的脸,她一脸淡然:“放心好了,骗你的。我近来行经不畅,这是太医院为我炮制的补药。”   我:“……”   这简直岂有此理。   “这等事怎可开玩笑,耍我莫非十分有趣?”我怒道。   明玉冷冷道:“耍你又如何。你当年和齐王偷鸡摸狗却在我面前装看不上他,难道不是耍我?”   这话甚是有用,成功地让我噎住。   “我与太后那般不对付,她怎会将这等机密之事交给我来办?”她不紧不慢道,“不过你也不必觉得这事就不会有。跟着我到洛阳来的那些命妇,不少是太后的人,她们谁人得了什么授意可说不定。我就怕你糊涂,精明一世,却拎不清真正掉脑袋的事。”   我自是松了一口气。   这等陷自己于绝境之事,我当然不会答应。可太后和景璘与我而言也非比寻常,若是他们执意要我如此,我至少是为难的。   “你是说,太后和圣上仍有这意思?”我问。   “为何没有?”明玉道,“如今,你就是太上皇身边最亲近的人,哪日被逼急了想要干脆结果了太上皇,找你是最轻省的。”   我看着她,颇有些感兴趣。   “你可是中宫。”我说,“你父亲对圣上死心塌地,难道他不想要太上皇的性命?”   “谁死心塌地。”明玉鄙夷,“我父亲岂是那等死脑筋?他做事从不会忘了留后路。你以为,我这回到洛阳来,只是为了看你兄长?”   我讶然:“还有什么?”   “我有三个堂妹,个个出落得貌美如花,先前我堂叔想都送进宫去。我父亲不曾答应,就是想着哪日太上皇后宫开了,好往这边送一送。”她说,“如今,岂非正是时候?”   我:“……”   好个萧纯。   在我面前,他总摆出一副父亲故交的慈祥长辈之态,仿佛事事为我考虑。现在,我婚还没成,他就打算盘来挖我的墙角。   “是么。”我看着她,“如此说来,你要亲自向子烨保媒?”   “打这主意的多了去了,太后董裕他们都想着以采选之名,往太上皇身边塞人,可太上皇只娶皇后不开选秀。太上皇连太后董裕他们的面子都不买,怎会买我的。”明玉倚着凭几,悠然道,“不过你不一样。你是太上皇后,总要显示显示贤惠大度。那善妒的名头可不是好担的,若能有你来提,为太上皇充实后宫,那么对你是大有裨益。”   我冷笑一声,道:“你家与我家如此亲近,你那三位堂妹都算自己人。将她们荐进去,总好过让外人占了便宜,对么?鲁国公还是那样知冷知热,为人考虑。”   明玉不以为忤,道:“你也不必阴阳怪气的。你就算不要我家的人也要,此事,我劝你好好考虑。这太上皇后本是多少人盯着的,你突然冒出来抢了,便是要做那些人的眼中钉。与其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顺手给他们以一条道,让他们跟着沾沾雨露。如此,他们不但不会恨你,反而会称赞你是个堪为千古表率的贤后。”   我看了看她:“这话可是在说你自己?”   明玉“嘁”一声:“我不过是顺道让那些人得了逞罢了。你那发小朝三暮四,他要进人,岂用得着我来主张?谁稀罕他。”   说罢,她看着我:“我说的那些人,可不止是太后或董裕。太上皇这边,我看打后宫主意的也有不少。今日校场上那个惹人厌的小妖精,我记得姓杜?他们家可是得了太上皇重用的。那杜娘子敢当着众人的面向太上皇说三道四,可见平日里颇得优待。这样的人,难道心里没在打主意?”   我不否认,道:“你见过她?”   “何须见过。我已经在洛阳待了几日,那紫微城可不是白白住着的,该知道的我都会知道。”她说,“太上皇身边亲近的女子,拢共就那么两位,除了她母亲就是她,有什么不好认。”   说罢,她饶有兴味地问我:“这母女二人,看着便是不好惹的。我记得当年杜行楷还是死在了你父亲的狱里。这些日子,她们莫非不曾为难你?”   “我还没入宫,日日住在乡间,有什么可为难我的。”我叹口气,“倒是辛苦了兄长。”   明玉一愣,道:“你兄长怎么了?”   “他虽尚无官身,但到底是要入朝的。”我说,“如今我要与子烨成婚,在许多人眼中,兄长便是那后族的顶梁之人,将来必受重用。如此一来,就算他仍是庶民,也已然是那争利之人,拉拢者有之,针对者更有之。便如今日那校场,你也看到了,也不知多少人等着兄长出丑。”   明玉没说话。   她倚在凭几上,手指轻轻抚着雕饰的边缘,若有所思。   “哦?”她冷笑,“那位杜娘子,我听说她家中最受重用的亲人不姓杜,姓林。便是那位林知贤林太傅,是么?”   我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传来内侍的声音:“禀中宫及娘子,太上皇驾到。” 第一百九十三章 番外-阿黛的七夕(一)   七夕在即,日日晴天。   夜晚,星辰布满盛夏的夜幕,汇作天汉,横跨夜空。   宫学里,女学生们每日不离口的话题,便是关于那七夕之夜的。   七夕乞巧,乃自古以来的风俗。   三日前,朝廷里的中尚署已经将乞巧所用的七孔金细针送到各宫之中。阿黛身为郑国公之女,宫学里的公主伴读,也得了一根。   她将那针看一眼,只觉无趣,收进了荷包里。   旁边,正在课间休憩的公主、宗女和一众伴读们叽叽喳喳,说着七夕夜里的安排。   香案如何摆,金盘和罗帐要什么款式的,在月下做的针线,究竟要绣什么样的图案……桩桩件件,都有讲究,每年的讲究又大不一样。   “无趣。”正说得热闹,忽而有人道,“年年都是这些,有什么意思?弄得再热闹,拜一拜月亮也就过去了。乞巧乞巧,我这些年乞巧许了那么多的愿,也没有一桩成过的。”   众人看去,只见说这扫兴话的是咸宁公主。   在一众公主之中,咸宁公主最得皇帝宠爱。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有人轻笑一声,道:“我等自幼住在深宫大院之中,什么事都遇着规矩,条条框框不得逾越,自是无趣。可若在民间,可大不一样。”   说话的是隆乡郡主,在宫学之中,数她最精通游乐之事。   “哦?”咸宁公主道,“民间有什么好玩的?”   隆乡郡主道:“那可多了去了。有一样,是近年刚刚兴起的,名叫流灯乞巧,公主可听说了?”   咸宁公主摇摇头,好奇道:“那是何物?”   “所谓流灯乞巧,便是取一盏河灯来,将自己的名字写了或绣了,七夕之夜,对月许了愿,塞到河灯里。”隆乡郡主道,“然后,将这河灯拿到水边去放了。”   众人听着,神色并无多少打动。   “这不就是寻常的流灯许愿?”有人道,“哪里有趣了?”   “这可与寻常的流灯许愿不一样。”隆乡郡主道,“一来,那河灯都是特制的,底下有专门放许愿笺子的地方,七夕前才会上市。二来,这许的愿不许别的,专许姻缘。”   听到“姻缘”二字,女子们都来了兴趣。   “如何专许姻缘?”   “那河灯只在上游上放,让它顺水漂走,漂到下游去。”隆乡郡主道,“若月老肯保佑,就会让心仪之人拾到,成就那上佳的姻缘。”   “若无心仪之人呢?”有人插嘴问道。   “那也会配得如意郎君。”隆乡郡主道,“七夕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只要心诚,月老便格外肯帮忙。”   有人忍不住问道:“郡主怎知?”   隆乡郡主神秘一笑。   “前年的新科状元李琇,娶了个小吏的女儿,你们可听说了?”   众人纷纷点头。   那李琇长相颇为俊俏,还年轻未婚,中状元时,曾让不少人为之倾倒。可这位人中龙凤最后迎娶的,竟非富非贵,而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子,父亲不过城门小吏,这让不少人跌掉了下巴。   隆乡郡主压低声音:“据说那女子,就是在那流灯乞巧之时,放了一盏河灯,恰好让李琇拾到了,于是顺利得了这乘龙快婿。”   “当真?”众人吃惊。   “骗你们做什么。”隆乡郡主道,“我还打听到了,她当初放河灯的地方也不远,就在金光门的漕渠边上。那灯顺着渠水一路漂,汇入西市的放生池里。那夜,李琇也就在放生池边上赏月,拾到了那河灯。没多久,他们就成婚了。你们说,这不是月老帮忙是什么?就是因为这流灯乞巧灵验,这两年才愈加风靡。尤其是七夕夜漕渠边上,未婚男女都涌过去。女子在上游金光门放灯,男子在放生池拾灯,人挤人,热闹得很。七夕过后,也不知有多少人就成了好事。”   众人面面相觑。   “可惜我等出身贵胄,七夕夜里定是要在家乞巧的。”有人幽幽道,“这等俗世之乐,却是无缘了。”   “是啊……”   众人纷纷附和,交换着眼色,各是跃跃欲试。   ——   “阿黛,你想去那试试那流灯乞巧么?”   咸宁公主显然对此事颇有兴趣,与一干密友嘀嘀咕咕的说了半天,好奇地来问阿黛。   “公主莫开玩笑了。”隆乡郡主笑嘻嘻道,“公主让阿黛去,太子可要不高兴。”   众人都跟着笑。   “不知道齐王会不会到那放生池去。”忽而有人道。   “放生池那等人挤人的地方,又热又吵,他怎会去?”   “若连他都要去求什么姻缘,别人怎么办……”   阿黛听着众人嘻嘻哈哈的说笑,百无聊赖。   不过说实话,她虽然对什么流灯乞巧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听说街市上会很热闹,她倒是想去看看。   父亲、兄长、乳母这些人,自是不会放任她夜里出门的。   唯一可能的托辞,是去找明玉。   散学后,她早早回家,不料,还未出宫学,就被家中派来的仆人拦住了。   “鲁国公做寿,主公让小人来接娘子到鲁国公府上去用膳。”仆人道。   阿黛精神一振。她原本还为何时能去找明玉商议而发愁,这下倒是简单了。   鲁国公做寿,不算铺张,但来的宾客皆是京中贵胄,排场一点不小。   明玉今日打扮得可谓光彩照人,才入后宅,她一把将阿黛拉到僻静之处,目光兴奋:“你知道么?齐王来了。”   阿黛愣了愣,有些啼笑皆非。   今日在宫学里,同窗们叽叽喳喳一整日都离不开齐王。来到这里,听到的还是齐王。   阿黛“哦 ”一声,道:“他不是不爱赴这等宴席么,怎么来了?”   “这便是我要问你的。”明玉盯着她,“你莫不是在你兄长面前说,我想见齐王?”   阿黛摇头:“不曾。”   明玉的神色似放松了些,复又露出笑意:“我就知道你不会乱说。你兄长现在正与齐王在东园里,你带我去见他们。”   阿黛无奈,道:“你要去见,自去便是,何必我来带?”   明玉羞涩地推了推她,道:“我堂堂闺秀,怎么随意见外男。你不一样,你是妹妹。”   阿黛翻个白眼。   “我也是女眷,合该待在后宅里。无缘无故,我为何要去见我兄长?”她说。   “随便你编个什么由头,快带我去。”   阿黛被她纠缠得无法,只得带着她到东园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兰汤(上)   我和明玉皆是一愣。   这死狗。我心道,我不是让他今夜待在大营里不要过来么?   再看向明玉,她注视着我,目光已然变得意味深长。   “不管他说什么,你今夜就在韶光殿留宿,哪里也不许去。”我对明玉道。   明玉一愣,正要问话,那死狗的身影却已经出现在了殿前。   “中宫也在。”   他走进来,神色从容。就像一个刚回家的主人,跟来访的宾客打招呼。   “拜见上皇。”明玉的神色已经敛得端庄,起身向子烨行礼。   “中宫平身。”子烨温声道,道,“今日在校场之上,朕不曾与中宫多谈,也不知中宫这些日子在洛阳如何,可有甚招待不周之处。”   明玉道:“妾住在紫微城之中,处处皆是周道,谢上皇隆恩。”   子烨颔首:“中宫若觉寂寞,可让阿黛时常过去说说话。她在洛阳亦无多少友人,正好可做个伴。”   做什么伴……我早说了我就住在上官里,哪里也不去。   我腹诽着,脸上却微微发热。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明玉面前叫我阿黛,我感到明玉的眼睛又朝我瞟了一下。   “如此甚好。”她的声音温和,“多谢上皇。”   那声音,又贤淑又假,还带着三分揶揄,我起了一身鸡皮。   不过明玉在这里也好。   最好这死狗能够碍于中宫情面,不好意思打扰,今夜住到瀚波宫去。身上的疼痛还未退尽,我当真是对他心有余悸。   这么想着,我随即接话道:“上皇在营中的事都处置完了?”   “营中无事。”他说,“将士们今日都累了,朕不在,可让他们早些歇息。”   我颔首,道:“上皇也累了,瀚波宫中的必是早已经备下汤沐。上皇明日还要回宫,也该早些歇息才是。”   子烨看了看我。   “这韶光殿也有汤沐,何必去瀚波宫。”他说罢,唤来内侍,吩咐道,“将瀚波宫的用物都送过来,今夜,朕仍在韶光殿驻跸。”   内侍应下。   我的脸上一阵臊热,不敢去看明玉的目光。   这死狗。   要不是我方才先一步向明玉坦白了,他这便是陷我于不义,我在明玉那里罪加一等。   而这死狗似乎不但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甚至更进一步,竟挨着我,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明玉到底方才已经被我震撼过了,脸上的神色仍镇定自若。   只是看我的眼神愈加意味深远,就像审视一个到了大理寺面前还胆敢瞒着许多案情的犯人。   “这案上怎连小食也没有?”这时,子烨看了看面前,又对内侍道,“去取些茶点来,尤其是瓜子,多呈几样。”   我:“……”   明玉:“……”   “上皇知道妾的喜好?”明玉目光闪闪,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略知一二罢了。”子烨道。   明玉仿佛一只被鱼腥味勾起了兴趣的猫,谨慎且好奇地望着他:“譬如?”   “譬如,中宫爱看书。”他说,“自幼便是闺中典范,备受赞誉。”   明玉的脸上,竟破天荒地有了些羞赧之色。   她微微翘起兰花指,优雅地掩口轻笑一声:“上皇过誉。”   “中宫也喜欢马毬。”他说,“京中那些闻名的毬赛,中宫无一遗漏,但凡谈起,高谈阔论,见解之犀利独到,往往能将男子也比下去。”   明玉颇为受用,唇角抿了抿,朝我看来。   “定是阿黛妹妹在上皇面前胡言乱语。”她嗔道。   我没说话,暗自翻个白眼。   她每每得意,就管我叫妹妹,也不知道是何时学得毛病。   接着,她却似不满足一般,追问道:“不知妹妹还对上皇说过什么?”   子烨看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想起了当年那场关于十年后人会不会变的争论。   而和解之后,他曾问我:你说的那个想养面首的朋友,就是萧明玉么?   我警告地盯着他。   他似笑非笑,眼底的戏谑一闪而过。   正当我以为他要报仇的时候,只听他道:“并无多少。朕亦爱马毬,改日,朕可与中宫一道观赛,论上一论。”   明玉笑眼弯弯,行礼道:“妾必欣然而往。”   这场会面,明玉显然心满意足。   离开之时,她看着我,拉着我的手,眼底尽是温柔:“明日,我再来找妹妹叙话。”   我也拉着她,不死心道:“也不必明日,你我可彻夜长谈。”   说着话,我盯着她,目光里尽是威胁,提醒她莫忘了先前说的。   她却眨眨眼,纯真得如同孩童:“那怎么行?上皇要在韶光殿留宿,你我彻夜长谈,扰了上皇怎好?”   说着,她的手指颇暧昧地在我的手心里掐了掐。   果然什么样的死狗,就有什么样的死狗拥趸。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仪态万方地朝子烨行礼拜别,得意洋洋地转身而去。那步伐轻快,仿佛一个刚刚得了父母夸奖,兴高采烈的小童。   回头,那死狗仍在榻上坐着,看着我,目光与他那拥趸一样的无辜。   见我走回来,他对一旁的宫人问道:“汤沐备好了么?”   宫人答道:“禀上皇,已经备好了。”   他颔首,站起身来。   “时辰不早,你且去沐浴。”他对我说,而后,便往外走去。   我讶然,拉住他:“你去何处?”   “瀚波宫还有人等着议事,我须过去一趟。”他说着,侧过头来低低道,“你若想我留下与你一道……”   我耳根烧起,随即道:“你快去。”   他笑起来,看着我,走出几步才转回头去。   见那身影消失在外头,我深吸口气,摸摸脸,上面还热着。   死狗。   ——   韶光殿的汤池做得很是漂亮,光滑洁白的石块砌成海棠花的形状,盛满温汤之时,微微腾起的白气与周围的纱帐相映,很是好看。   我宽了衣裳,踏着石阶走下去,将身体浸没在水中。不温不凉,正正好。   身上的疼痛,在兰汤的香气之中也似乎散去了许多。我将头上的发簪解下,放在池边上,而后,将整个人浸入水中。   汩汩的水流之声,在耳边浮动,没多久,我钻出来,水花淋漓落下,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迹。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兰汤(下)   我一边用手掬水,擦洗身体,一边低头审视。   昨夜那场兵荒马乱,留下的痕迹着不少。   那死狗还算讲武德,我放过他,他也放过我,没有在我的脖子上留点什么令人瞩目的东西。但往下,他就放肆起来。锁骨以下,斑斑点点,像不小心蹭的胭脂。   今日的事着实多,直到现在,我才有功夫独自好好回忆。   肌肤相触的感觉,他对我说的话语,一幕幕重新浮现。这汤池,底下明明没有烧火的地方,可我却觉得水又热了些。   我坐起来些,让身上的热气平复些。良久,我仍觉得这些事,仿佛是在做梦。   就像得到了一个全天下人都艳羡盼望的宝贝。在得到它之前,我以为,我大概会跟自己或别人想象的那样愉悦,可到手了才发现其实不是那样……   当然,也不是不愉悦。他在讨好人方面,确实比几年前大有长进。   他的亲吻和抚摸,都让我很是舒服,直到后面那步之前,我都很是享受。   至于后来么……   我觉得我大概看书看漏了什么,须得再翻出来好好看一看。   明玉除了嘴皮子厉害什么都不知道,这其实情有可原,毕竟她还是个雏儿。可那绢册号称扬州花魁圭臬,论理不该漏了这样要紧的事。   试想,要是一个人吃饭就牙疼,那么给她端上来什么山珍海味也是无济于事不是?   正当我胡思乱想着,忽然,我听到身后有动静。   “……上皇。”是外头宫人行礼的声音。   心头的警钟敲了一下,我连忙重新将身体浸入水中,躲在池壁下。   听到外头有脚步声走近,我忙大喊:“你不可进来!”   那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停住,片刻,只听他说:“你在里面许久也未出来,我过来看看。”   我窘然:“我稍后便出去。”   只听他“嗯”一声之后,不再有声音传来。   我将脑袋露出浴池的石沿,朝外头张望。   轻软的薄纱低垂,透着外头灯树的光,并不见什么人影。   确定外头真的没人,我才放下心来,从水里出来。我也不唤宫人伺候,自己擦干身上的水,穿上衣裳。头发仍湿漉漉的,我胡乱地擦拭。一边擦拭,一边觉得自己当真好笑。也没人在催我,这般匆忙,就像逃命似的。   就算是他又如何,明明看也看过了……心里一个声音道。   汤殿外,原本的宫人们都在。   见我出来,她们露出讶色:“娘子怎不唤我等?”   我没答话,问道:“上皇呢?”   “上皇方才来过,又回娘子寝殿去了。”   我应一声,也不多说,自往寝殿而去。   寝殿前,空荡荡的,内侍和宫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下一瞬,我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石阶上的身影。   听到脚步声,他转回头来。   烛火光落在那眉宇之间,他的指间转动着一根细小的草叶。   与白日里校场上的威武之态以及方才与明玉说话时的从容优雅之态相比,此时的他,也显得孤独而安静。   我讶然,四下里望了望,道:“其他人呢?”   “不知。”他说,“方才就不见了。”   我心想,好个桑隆海……   再看他,只见他仍穿着方才回来时的衣裳。   “议事议完了?”我问。   他“嗯”一声。   “为何坐在此处,不到里面去?”我问。   “有些累了。”他淡淡道,“想吹吹风。”   那眉眼之间,确实有了些疲惫之色。   我知道,若非四下里无人,他大概不会这般显露出来。   心有什么地方软了一下,我伸出手指,轻轻地顺着那修长如墨色描出的眉毛抚过,而后,滑向他的脸颊。   他仰着头,眼睛微微眯起。   少顷,他捉住我的手,反将我拉下去,让我坐在他的身边。   “阿黛。”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深深吸一口气,用力抱着我,话语喃喃,“阿黛……”   那身上,仍有些许酒味未消。   我知道,他回行宫之前,必是被营中的人灌了不少。方才他坐我旁边的时候,我就闻到了。只是他这人要强起来,能让人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对劲,不但能与明玉谈笑风生,还能去与大臣议事。   现在没有旁人了,他原形毕露。   除了酒味,还有汗味。   我嫌弃地推推他:“我刚洗了出来,你脏死了……”   他却不放手,反而将我抱得更紧。   “你可再洗一遍,与我一道……”   我面上臊热,在他肩上打了一下。   他低低笑起来,浑厚的声音,似乎也有了醉人的味道。   “阿黛,”他的鼻子蹭着我的脸颊,热气喷在我的耳朵边上,“你哪里也不去,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么?”   这话听上去意蕴不明。他没说这个留在他身边,是现在,明日,还是更远的以后。   我知道他开始荒腔走板了,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道:“我让他们将浴池重新备下了,随我来。”   说罢,我牵起他的手,将他拉起来,带着他往汤殿走去。   他没说话,拖着步子,却顺从地跟在我的身后。   月光明亮,地上拖着两个影子,一长一短。   汤殿里,那汤池已经重新换过了水。我伸手到水里试了试,不太凉也不太热,刚刚好。可那些宫人们刚刚才行过礼就不见了,连个更衣的人也没有。   “是你让桑隆海这么做的?”我不满地对子烨道,“偌大宫室,宫人见你我在一起就跑。”   他坐在更衣的榻上,没说话,望着我,与先前一样的无辜。   我无法,只得上前,亲自动手给他宽衣。   “起来。”我说。   他站起身来。   “张开手。”   他乖乖地将手臂张开在两旁。   我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这腰带,还是早晨更衣时,我为他挑的。革带金扣,有兵戎之气又威仪十足,正适合今日观兵。   但它出乎意料的难解。   我扯了好一会也解不下来。正当我皱着眉,贴上前去再用力时,他的手将我按住。   “我来。”他的声音低而无奈,而后,只见他三下五除二,那带扣就松了开去。   他随手将革带仍在榻上,扯了衣带,自己将外袍宽了下来。   而后,底下的薄绢中衣也被他脱下。   我看到那身体上也残留着点点红痕,还有几道可疑的印子,像是指甲抓出来的。   耳根蓦地烧灼。   正当他开始扯袴上的腰带时,我大窘,忙转过头去:“住手!” 第一百九十六章 番外——阿黛的七夕(二)   在这寿宴之中,齐王自不是那最地位最尊的,却是最引人瞩目的。   才入东园,阿黛就看到了那被众星拱月般围在正中的,不苟言笑的脸。   与第一次见到时一样,他还是喜欢穿得素净,身上无繁复艳丽之物。可他立在人群之中,却似自有葳蕤生光,纵然是衣饰再华贵之人,在他面前也不过芸芸众生,黯然失色。   过去向齐王见礼和攀谈的人一拨接一拨,无论何人,齐王除了还礼,皆清冷之态,并无多言之意。   “你兄长今日那身袍子甚是好看,是不是宫里的新料?”明玉掂着脚尖张望着,好奇地问阿黛。   阿黛狐疑地看她:“你究竟是来看齐王的还是来看我兄长的?”   “都看,有何不可?”   眼见着围过去的人越来越多,明玉疯狂扯阿黛的袖子。   阿黛无奈,只得唤来一个仆人。   “将我兄长请到东园边上的花厅去。”阿黛看了看明玉,照着她交代的话,吩咐道,“就说我有急事。”   仆人应下。   明玉又扯扯阿黛袖子,使着眼色。   “哦,让我兄长将齐王也带上。”阿黛忙补充道。   仆人再应一声,转身去禀报。   明玉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可不知他能不能将齐王带过来。”阿黛说。   “放心好了。”明玉笑得贼兮兮,“他定然会的。”   明玉铁口直断,竟果真奏效。   没多久,上官谚就带着齐王来到了东园边上的花厅里。   “何事?”他问。   明玉站在我身后不说话,纨扇半遮面,站姿如弱柳扶风,一副教养上乘的贤良淑德之态。   阿黛再度在心里翻个白眼。   “也没什么。”她说,“我看那边人挤人的,兄长的鞋子都要被人踩脏了,便想找由头让兄长过来喝茶,歇一歇。”   上官谚的眉梢动了动,看着阿黛,又看看明玉,转头对齐王微笑道:“我跟你说过我这妹妹是懂事的,可没说错。”   齐王没答话,只将目光扫了扫阿黛,而后,跟着上官谚入内。   茶早已经备好,上官谚也确实渴了,拿起茶杯喝两口,神色有些意外。   “这是今年的紫笋?”他问明玉。   明玉道:“正是。”   上官谚颔首:“香气清且纯正,乃难得之物。府上有心了。”   明玉唇角弯起,微微垂眸,将笑意掩在纨扇之后:“大公子过誉。”   阿黛听着二人说话,往齐王那边看一眼。   只见他也尝了一口,似对茶的味道毫无所觉,更没有任何要说些客套话的意思。   什么性情清冷。阿黛忍不住腹诽,说不定就是个闷葫芦罢了。   喝了一杯茶的功夫,上官谚便要起身,与齐王回到东园里去。   明玉却不舍,激灵之下,目光一闪,看向阿黛:“阿黛,你不是说有事要与大公子商议?”   阿黛一愣,看着明玉:“何事?”   明玉暗暗对她使了个眼色,微笑:“你方才不是说,七夕想到金光门的漕渠放河灯,做那流灯乞巧?”   我何时说了要与兄长商议?竟敢卖我。阿黛心里骂道。   “金光门的漕渠?”上官谚饶有兴味,“何谓流灯乞巧?”   阿黛也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便是京中时兴的乞巧之俗,到金光门的漕渠去放河灯许愿的。”   “哦?许的什么愿?”   “什么愿皆可。”明玉见机在一旁补充道:“这新俗,讲究男女分开,女子在金光门放灯,那灯随着漕渠漂到西市许愿池去,男子在许愿池里拾灯,拾到谁的,不但能为那人完愿,自己还能沾沾福气。”   说罢,她望着上官谚的齐王,温声道:“大公子和齐王也去么?”   上官谚的眉梢微抬,看看阿黛。   “你想去?”   阿黛讪讪,无奈地“嗯”一声。   “你想与萧娘子去也无妨。”兄长道,“只是放灯归放灯,切不可甩开家仆乱走。”   阿黛没想到兄长竟会答应得如此痛快,眼睛一亮,忙答应下来。   果然有明玉在,家里的人就会放心。连兄长也不例外。   阿黛心想,也不知道到底谁是亲生的。   齐王站在上官谚身边,依旧一语不发,只看着上官黛和上官谚说话。   未几,上官黛的目光忽而看过来,他不着痕迹地转开了眼睛。   离开花厅之后,走了十来步,齐王忽而问上官谚:“七夕夜,你出门么?”   上官谚想了想,摇头:“暂且未知,到时家中或许有什么安排也不一定。阿黛贪玩,她出门去,家中总要有人给她在我父亲面前打打圆场。”   说罢,他看着齐王:“子烨莫非想去看阿黛说的那什么流灯乞巧?”   “不去。”齐王望着别处答道,斩钉截铁。   ——   阿黛从宫中带回的那流灯乞巧的说法,让一众闺中密友也十分感兴趣。   她们和咸宁公主等人一样,围在一处叽叽喳喳,并且很快决定下来,七夕夜要去金光门放灯。   “也不知谁会拾到我的灯。”一位闺秀满面憧憬,“要是齐王就好了。”   即刻有人说她这是白日做梦,但很快也跟着想入非非。   “阿黛,你兄长不是与齐王交好么,能不能让他带齐王去一趟放生池?”她们笑嘻嘻道。   阿黛叹口气,觉得自己最大的用处,大概就是给她们做花痴齐王的垫脚石。   不过,既然兄长准许了,那么金光门放灯也还是要去的。   七夕前一日,明玉就让人去将灯买了回来,分给阿黛一盏。   河灯最忌漏水,纸笺放在里面,若是受潮就毁了。明玉向来女红出色,于是取来精美的帛片,将自己的名字一针一线地绣在了上面。   阿黛女红从来不好,也对这什么流灯乞巧毫无兴趣。   如意郎君是什么?   太子那样么?   她嗤之以鼻。   可明玉千叮咛万嘱咐,说那河灯里不能空着,一定要写东西塞进去,不然不吉利。   她坐在闺房里,想了想,索性名字也不写,就在纸上画了一只狗。而后,折起来,放到河灯里。   这下吉利了吧。   她心想,志得意满。 第一百九十七章 花香(上)   子烨停住。   再转头过去,他没再动,上身光着,下袴细带上的结扯开了一半。   我忍着脸上的热气,不满道:“我让你自己宽衣,又不曾让你将下面也脱了。”   也不知是不是酒意未消的缘故,他看着我,顺从且无辜。   “不将下面也脱了如何沐浴?”他说。   “那也该等我走了才是。”   “你为何要走?”他更是诧异,“我们昨夜什么都看过了。你什么样我都知道,我什么样你也都知道。”   我:“……”   这死狗。   我登时面红耳赤。   竟说得那么大方。真是得寸进尺,廉耻都不要了。   “谁什么都看过了,”我说,“不害臊。”   他一愣。   “你的意思,不曾看清楚?”他问。   我觉得他喝的那酒,大约很有些问题,他的脸皮现在比城墙拐角还厚。   正待说话,他忽而抱住了我。   “做什么?”我瞪着他。   “你也宽衣。”他眨眨眼,“我们一起沐浴,我让你看清楚些。”   我知道他实在耍弄我,在他肩上用力打一下。   他笑起来,不再胡闹,松了手。   我逃也般跑出去。身后传来他低低的笑,没多久,我听到重物落水一般的声音,大概是他跳到汤池里去了。   脸上臊热未消,我心里继续骂着死狗,想回寝殿去,可出了汤殿,又停住脚步。   那些内侍宫人,仍然不见踪影。汤殿里,只有我和他。   他今夜饮了酒,酒气还未散尽。我记得,以前乳母说过,饮了酒的人是不能入浴的。一来,饮了酒本就血气虚旺,加上汤沐温热,易使人晕厥;二来,那醉了酒的人,也极易在池中睡着,以致溺毙。   念头才起,又被我否了。   那池水我试过,一点不热。再说了,他不过是还剩些残存的醉意,并非酣醉。   要是这也能送了命,那就不是淹死的,是笨死的。心里一个声音道。   可我还是忍不住踌躇,最终,还是决定等一等,在石阶上坐下来。   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挂。   身上凉凉的,我摸了摸头发,仍湿润未干。自出浴之后,它就一直披着,我还想着回寝殿好好擦一擦,可经那死狗一闹,巾子也不是落在哪里了。   一阵夜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在外头?”汤殿里传来子烨的声音。   我应一声。   水声继续响着,他似乎在擦洗身体,未几,里头平静下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穿着寝衣走了出来。   薄绢的衣料,在他身上柔若无骨。那脖子根上的水还未拭尽,领口低低敞开着,胸膛的肌肤微微泛红。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   “为何要在此处等我?”他问。   怕你笨死。   我抬头望着他,片刻,道:“谁等你,我不过是累了走不动。”   他的目光一动,注视着我:“真累了?”   我抿了抿唇角。   他不多言,忽而俯身,将长臂一揽。   须臾之间,我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腾空的感觉,颇是新鲜,我不由地露出笑意,忙将手圈在他的脖子上。   那张脸,近在咫尺,双眸与我平平相视。   “我重么?”我问。   就像当年在灞池边,他背我的时候那样。   “重。”他说。   我打他一下。   他也笑起来,低头在我的唇上一吻,而后,往寝殿而去。   ——   灯笼在大殿的屋檐下摇曳,风中,浮着淡淡的花香。   到了寝殿里,他将我放在床上,注视着我。正当我以为他会低头下来吻我,却见他四下里望了望,走开了。   没多久,他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条巾子。   “坐出来些。”他说,“我给你擦。”   这个我倒是不反对,随即挪了挪,背过身去。   那巾子盖在了我的头发上,他在我身后坐下,像我昨夜那样,一绺一绺地为我擦拭。   我原本担心他会毛毛躁躁扯疼头皮,不料,他的力道很轻,颇是舒服。   望着床边那纱灯里的氤氲的光,我不由地微微眯起眼睛。   “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忽而在我身后问道。   “我在想,你那些朝臣若知道你为我擦头发,他们会不会说我欺君。”   他鼻子里轻哼一声,不紧不慢道:“在你眼中,我那些朝臣便这般无聊?”   我笑了笑,忍不住问道:“你我的婚事,朝中可有人反对?”   他淡淡道:“我决意要做之事,无人可阻挠。他们早就习惯了。”   如此说来,果然还是有人反对的。   我说:“这边无人奏请采选么?”   那擦拭停住。   一只手伸过来,托着我的下巴,转向他。   “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他的目光竟是认真起来,“是萧后?”   这人确实是玩权术的料,鼻子灵得很。   “这边朝廷的事,她怎会知道。”我拿开他的手,道,“我不过觉得,连太后董裕他们都想让你开采选,这边又怎会无动于衷。”   他继续给我擦起了头发。   “多了去了。”他说,“昨日还送来了四五个,就堆在上阳宫的案头上。”   我心头动了动,问道:“你如何答复?”   他不答反问:“换成你,你会如何答复?”   我想了想,道:“自是答应下来。不但采选,我还要大选特选。圣上大婚之时,进宫采女上百位,受封的就有十五位。我身为太上皇,自不可落后,怎么说也该翻倍,少说总要有三十位。”   “哦?”他的声音喜怒不辨,“你愿意?”   “我为何不愿。”我昂着头,“你娶得越多越好,我正好将后宫里的事都分给她们去做,像明玉一样去过清闲日子……”   话没说完,我的肋下被挠了一下。   每个人都有痒肉,他也有。但我比他怕多了。   一直以来,我挠他总是不得要领,对他使这招成效不大。可他挠我则总是一挠一个准,每每如此,我都笑得停不下来。   “别挠了……”我倒在床上,一边笑一边躲。   他按着我,目光深深:“再说一遍,像谁那样?”   “明玉……”   他继续再挠:“像她那样,一门心思养面首,嗯?”   我就知道他一直记着这仇,只是没在明玉面前报了,只在我这里报。   我笑得眼泪出来,连连求饶:“不是……”   他不答话,继续再挠。   “……疼!”我大叫起来。   他旋即停住,看着我:“何处疼?”   我推开他,擦擦眼角,瞪起眼睛,脸上发热:“还有何处!”   他似乎明白过来,目光往下扫了扫,有些错愕:“还疼着?”   我“嗯”一声。   他没再动作。   我见他老实了,随即坐起来,反将他压住,双手撑在他的肩膀上。   “我在上面。”我说,“你不许动。”   他神色无奈,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少顷,低低道:“你这才是欺君。”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花香(下)   我不理会他,少顷,松开手,目光下移。   而后,我将他寝衣的衣带拉开。   烛光下,那健硕的胸膛一览无遗。刚刚沐浴过的肌肤上,带着兰汤的淡香。   就像昨夜一样。   只不过,因得刚刚沐浴过,那些嫣红的斑点更加明显。   在他的肩膀上和胸膛上,我看到了淡淡的抓痕。   “疼么?”我的手指轻轻触了触,问道。   他一脸不屑,道:“猫抓的,不疼。”   死鸭子嘴硬。   我看看我的指甲,有些长,是该剪一剪了。   当然,不是现在。   我俯身,覆在那死鸭子的嘴上。   他的嘴唇很是漂亮,不厚不薄,很是柔软。   从前,我一直很喜欢亲吻它的感觉。尤其是他冷着一张脸的时候。我突然在上面亲一下,他会瞪着我,那原本冷厉的脸却泛起红晕,颇是有趣。   现在也一样。   我盘桓片刻,一路往下,吻在他的下巴上,喉结上,脖颈上,感受那温热的肌肤和跳动的脉搏,以及因此而变得急促的心跳。   从前,我看书上的那些警世典故,觉得那些沉湎于美色而耽误朝政的昏君当真是活该。他们又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道胡作非为会亡国么?他们自是知道的,只不过是甘愿沉沦罢了。   同理。   我觉得我也活该。明明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我却仍忍不住怀念那缠绵的感觉。   虽然论理,这不该是我的错。我先前已经极尽克制,是他先动的手,不肯在营中待着,非要回来。   当然,与从前相比,他现在还学会了反将一军。   我吻到他的小腹的时候,他一个翻身,将我压了回来。   “不是说疼么?”他撑着双臂,在上方看着我,气息不稳。   汗珠自那胸膛滴落,似带着灼人的余温。   我捉住他的手,轻轻吻了吻。   “我疼我的,不做那事便是了。”我眨眨眼,“你又不是禽兽,对么?”   那目光深深,映着烛光,似被红晕浸染。   而后,我的唇同样被堵住。   他的手指插在我的发间,细细摩挲;探入我的衣下,在肌肤间游弋。随着衣带扯开,我的喘息愈发急促,昨夜那等将要被鱼肉瓜分之感又重新降临。   我紧紧闭起眼睛。   可当我以为他会继续往下之时,他忽而将我松开。   “你先睡。”他的声音沙哑,竟是起了身。   “你去何处?”我讶然。   “汤殿里的水应当还在。”他将寝衣披上,“我再去洗洗。”   我张了张口,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帐外。   这一回,他去得稍久了些。   回来的时候,他重新换了一身寝衣。衣带系得稳稳,结打得很是规矩。   我看着他,还未说话,他已经走到床边的纱灯面前,吹一口气,将火灭了。   我:“……”   而后,在黑暗中,他上了床来,在外侧躺下。   “睡吧。”他说着,一把抱住我,将我搂在怀里。   那怀抱,与方才相较,似乎凉了些。   “不方才洗了冷水?”我问。   他没回答,只道:“你方才说,我不是禽兽,你是么?”   我沉默片刻:“不是。”   他摸了摸我的头:“睡吧。”   说罢,他似乎闭上了眼睛。   而那双臂箍着我的手,很是牢固,我一点也动弹不得。   ——   第二日天不亮,子烨就起了来。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时,发现他已经穿戴齐整。   “我须赶回去早朝。”他说,“伯俊他们今日从营中回来,接你一道回上官里。”   这次,他倒是没有提让我住到洛阳去的事。   我“嗯”一声。   他走过来,看着我。   “这些日子,宫中会时常有人为婚仪之事登门叨扰。”他说,“我已经吩咐他们尽量简省,若有为难之处,你让吕均派人传话便是。”   这话说得,仿佛我对宫中之事有多陌生一般。   我看着他,又“嗯”一声。   他抚了抚我的脸颊,起身要走。   我扯住他的袍角。   他低头来,在我的唇上吻了吻。   我这才弯起了嘴角,而后,松开手,看着他离去。   又睡了一会,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才洗漱梳妆,明玉就来了。   摒退左右之后,她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如同我是那经历了三进宫的惯犯。   她手里的瓜子,还是昨夜子烨赐的。   “说吧。”她说,“昨夜如何?”   “不如何。”我自顾地对着镜子整理发髻,“我们又不是禽兽。”   明玉匪夷所思。   “你是说……他不行了?”她压低声音。   我真心觉得明玉懂得的东西,跟她那养面首的梦想之间,还差着一百本素女三十六式。连子烨都知道我疼了就不再勉强,她却不知道。   思索片刻,我将那绢册从袖子里拿出来,放在她面前。   明玉的目光在封面上扫了扫,随即就来了兴趣。   她将绢册打开,饶有兴味地翻了翻:“这是何物?怎与我从前看的不一样?”   我继续对着镜子梳妆,道:“自是不一样,这是扬州花街之中的圭臬,你这等母仪天下之人怎能看到。”   明玉了然,愈发有了兴致。   “倒是比我从前看过的写得好,颇为详尽。”她翻了一会,评头论足,“就是画得敷衍了些。”   说罢,她忽而看向我:“你按照书中的试过了?”   我的脸隐隐发热,镜中的人,已然不必再涂什么胭脂。   “我从不必这等书来教导。”我正色道。   明玉却仿佛不曾听到,继续翻着,若有所思:“你不是说疼死了么?这书上说,女在上便可大有改进,你试过了?”   我:“……”   我倒是想,可他不想。   “还有这个。”她兴奋地指着两个小人,“世间怎还有这等神奇招式?啧啧,我从前看的那什么七十二式都没有……”   正说话间,外头忽而传来兄长的声音。   “……娘子在里面么?”   明玉的目光倏而一变,旋即将绢册收入了袖中。   “阿黛。”兄长的脚步声将近之时,她看着我,又换上了那贤良淑德的嘴脸,温声道,“你要切记,这世间,没有人比家人更重要。便是当上了太上皇后,也万万不可忘了你兄长他们才是。”   我:“……” 第一百九十九章 番外—阿黛的七夕(三)   漕渠,自秦岭引水而来,从金光门入城,以运送木材和薪炭。   而到了七夕这等佳节,漕渠两岸点起明灯,便是人们夜游赏景之处。   如传言所说,金光门熙熙攘攘,且一眼望去,全是未出阁的年轻女子。   阿黛和明玉以及一众闺中密友,加上各自带着的仆妇侍婢,浩浩荡荡。可进了人群之中以后,没多久就被挤得找不到了。   幸好明玉认路极好,一直拉着阿黛,朝水边挤去。   明玉对自己的灯极为重视,用另一只手将它牢牢护在怀里。二人在人群之中左右穿行,几乎把鞋子都挤掉了,这才终于挤到了漕渠的码头上。   平日里,这是漕船上下货的地方,现在,这里挤满了满心虔诚盼望良缘的女子。   仆妇们侍婢和其他闺秀们都挤散了,无人帮手。幸好明玉是个心思缜密的,随身带了火石。二人打了一会,将灯点上。   这河灯,都做成了莲花的形状,据说这样才能漂得最远,安然走到放生池去。   明玉将河灯捧在手中,有模有样地对月拜了拜。   阿黛也学着她的样子,拜了拜。   而后,她好奇地问明玉:“你那愿望许了谁?齐王么?”   明玉的目光闪了闪,转开头:“你管我许了谁,说了便不灵了。”   说罢,她在水边的石阶上蹲下,将河灯放到水里。   阿黛也跟在旁边,把灯放了。   风自金光门那边吹来,水顺风势,推着河灯往下游而去。一弯明月高挂,漕渠那不甚宽阔的水面上,灯光延绵一片,如同月下星河,殊为美丽。   而不远处,一道拱桥高高伫立,阿黛听身旁的女子笑嘻嘻说,那莫不就是鹊桥?   放完了河灯,阿黛和明玉往回走,寻找密友和随从们。   可人着实太多,不但人没找到,没多久,阿黛就连明玉也找不到了。   人流汹涌,她像一条误入了激流的鱼,挣扎不出去,只有被挟裹着往前。   没多久,阿黛就发现,自己被带到了那道拱桥面前。   许多人在桥上驻足,观赏水面上的灯景。阿黛要想脱身,似乎也只能到那拱桥上去一趟,过了桥再想办法了。   ——   齐王早晨离开同春园的时候,就没打算回去。城门已经关闭,今夜主动要在京城中留宿。   幸好清澜殿的总管吉荣是个面冷心热的老太监,齐王时常溜出去,他心知肚明,但从来不向上头告状。齐王想着,回去的时候,给吉荣带两壶他最喜欢的琥珀春,这事应当就能过去了。   随侍吕均一路跟着他,苦着脸。   齐王毕竟是齐王,纵然不受圣上喜欢,也没有人敢为难他。吕均自己就不一样了。这趟回去,难免要像上次一样被总管劈头盖脸一顿骂,想想就觉得丧气。   唯一的好处,是齐王会为了补偿他,带他去新丰楼吃好吃的。走在大街上,吕均摸了摸自己吃撑的肚子,打了个嗝。   齐王却似心不在焉。   这七夕之夜很是热闹,照理说,齐王一向是不喜欢的,应该远远躲开才对。可吕均发现,齐王似乎转了性,他竟往人群拥挤的金光门去了。   “公子,”吕均忍不住提醒道,“据说这两年京中流行在金光门放河灯,现在那里全是放河灯的人,只怕走起来都难。”   齐王不以为意,只继续前行。   今夜,到处是年轻的男男女女。齐王的个子颇高,难免引人注目。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这般节日,到处是卖小童的假面的,也有不少人图着好玩,给自己戴上。   齐王自己也有一个,不是各色精怪傩面,也不是牛郎织女的,而是个二郎神。画得精巧,戴在脸上倒是一点不吓人。   如吕均所言,金光门附近的漕渠边上,放灯的人数以万计,几乎全是女子。   吕均见他那四下里张望的模样,觉得他今日奇怪得很,像是在找什么人。   “公子可是约了人在此处见面?”他问道。   齐王正待说话,突然听得旁边一声铜锣响起。   这是一处杂耍摊子,竹竿搭起的高台上,身姿妙曼的优人正表演天女散花,将艳丽的花瓣抛洒而下。   因为戴着假面,齐王未及躲开,被洒了一身。   “这位公子!”即刻有人笑嘻嘻地上前作揖,“这些花瓣可都是祥瑞,在庙里托了神仙赐福的!公子有缘,接了这祥瑞,定能觅得天赐良配!”   吕均怕那人纠缠,忙上前掏钱打赏了,为齐王解围。   齐王望着前方黑鸦鸦的人头,大约也觉得拥挤不堪,打算离开。   可这个地方,哪里是想走就能走的。   很快,二人就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人群之中脱身,只能任由前后左右挤着,往不远处的那座拱桥而去。   那拱桥,是一座伫立了百年的石桥,桥面颇为宽阔。但无奈今夜人多,来往人群将上面挤得满满当当,转身也难。   不过,桥下的景致却是大好。   明月如钩,与水中璀璨一片的河灯交相辉映,倒是宫中也看不到的盛景。   齐王正张望着,忽然,身边被人撞了一下。他回头,夜色中,只来得及看到那女子的后脑勺。她与他方向相反,似乎正望着另一边桥下的景致,撞到了人也不自知。未几,人头攒动,再也看不到了。   走了好一会,齐王终于从桥上下来。吕均也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来到齐王的身边。   “乖乖……这京城的人都疯了么,这么多人。”吕均感慨着,用袖子扇风擦汗,忽而想起了什么,“公子,我方才好像看到了熟人。”   齐王看他一眼:“什么熟人?”   “一个女子,似乎是哪家的闺秀,生得十分好看的。”他挠挠头,笑了笑,“忘了叫什么了。”   齐王不感兴趣,却四下里望了望,道:“走吧。”   吕均以为齐王要去找歇宿的地方,不料,他竟是来到了西市的放生池里。   这里同样人群拥挤,比金光门那边更甚。与金光门相反,来这里的全是男子,无论士庶官民,形形色色。   从漕渠漂来的河灯,都汇集到了放生池里,没多久,就会被人捡走。   齐王看着几个男子笑嘻嘻的,每人手里拿着一只刚捡回来的河灯,拆开来,看里面写着什么。有的是姓名,有的是愿望,不一而足。   有人看了手中的,似乎不满意,要回去再拾,被友人拦住。   “你不知么,每人只能拾一盏,不然月老可是要发怒的,不但不佑你还要罚你一辈子光棍。莫贪心啊莫贪心……”   吕均伸着头望了望,也颇有兴致地对齐王说:“公子也想拾河灯?”   齐王看了看水中漂来的那些河灯,目光闪了闪,却无动于衷。   他打算转头就走,吕均却拉住他,指着石阶下,道:“来都来了。公子,就那盏,拾起来看看是什么!快!不然别人都捡走了!”   齐王被他缠得不耐烦,只得伸手去将那漂到自己跟前的河灯拾起来。   吹灭了火,将灯室拆开,底下便是放笺子的。   这灯的油纸做的不错,藏在里面的纸一点也没打湿。待得展开,齐王却愣了愣。   那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幅画。   寥寥数笔,怎么看都是一条狗。   吕均也看到了,不由讪讪。   “真是……”他说,“哪家女子乞巧会画一条狗?定是谁恶作剧,公子扔了吧,再拾一盏。”   齐王却觉得有趣,又看了看,塞到袖子里。   “不是说贪心要受罚么。”他说,“时辰不早,回去吧。”说罢,转身而去。   吕均无奈,也不知道这齐王今夜抽了哪门子风,仿佛转了性,竟然爱凑惹恼了。   “公子,走慢些!”   他唯恐齐王走丢,忙拨开人群,跟在后面。   夜空中,弯月依旧,星河如练,横跨天际。   “阿黛!”漕渠的另一头,明玉终于望见了阿黛,隔着人群朝她招手。   阿黛忙加快步子,走到她面前。   “去了何处?”明玉松了口气,“当真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被人拐了。”   阿黛不以为然:“我又不是傻瓜,不过是被人群挤到了对面,绕了一圈又过了桥才回来。”   明玉还要说话,忽而看到她肩上落着一片花瓣,伸手拿过来看了看。   “这是什么?”她问。   阿黛看一眼,也觉迷茫,摇摇头:“不知。”   明玉笑了笑,又对她道:“我们回去吧,太迟了,你兄长可要牵挂。”   阿黛应下。   二人手拉手,沿着来路走去。   “阿黛,”走了一会,明玉忽然道,“你兄长今夜真的只在家里没有出门?”   “这我可不知,我出门时,他还在家里。”   “哦,是么……”   夜风吹来,上官谚打了一个喷嚏。   一旁的仆人正在收拾着他刚刚从街上买回来的东西,笑道:“公子,你今夜这桂花杏仁糕怎带了两份回来?莫非都要给黛娘子?”   “都送到她那边去。”上官谚道,“她吃不完,自会送给她那些闺中小友。”   仆人笑了笑:“公子就是体贴。”   待得仆人出去,上官谚从袖中掏出一张帛片来。   看着上面绣着的名字,他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抬头,月色皎洁。   乞巧乞巧,他心中叹口气,自己这是乞了个什么鬼…… 第二百章 拜见(上)   “姊姊!”   那三个小儿率先跑了进来。   阿誉和阿谌冲在最前面,蓦地看到坐在我面前的明玉,愣了愣,收住脚步。   兄长牵着阿珞走在后面,看到明玉的时候,目光也定了一下。   “阿誉阿谌。”他说,“不可在中宫面前无礼。”   阿誉和阿谌不敢怠慢,随即在兄长的带领之下,规规矩矩地跪拜。   明玉忙起身,道:“起来吧,不必多礼。”说着,她要去搀兄长。   兄长却仍完成了叩拜之礼,而后,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明玉的手停在离他半尺的地方,收了回去。   她的脸上并无愠色,将目光看了看阿誉和阿谌以及阿珞,对兄长道:“多年不见,他们都长大了。”   兄长垂眸,答道:“正是。”   三个小儿却不似兄长那样拘谨,望着明玉,脸上皆是好奇。   “中宫见过我们?”阿珞最大胆,出声问道。   明玉露出微笑,摸了摸她的头,道:“正是。那时我总去你家里找你姊姊,你刚出世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阿谌问:“我呢?”   “你和你二兄也是,”明玉道,“你小时候,可是十分喜欢看下棋?你父亲和我父亲对弈时,你总爱在一边看。至于你二兄,他最是顽皮,总爱爬树。他膝上有块疤,就是早年爬树的时候被树皮割坏的。”   二人的目光一亮,忙看向兄长。   兄长淡笑,微微颔首。   见明玉说话随和,三个小儿很快就热络起来。   明玉竟还带来了见面礼,佩姈领着三名宫人进来,没人捧着一只匣子。   送给阿誉的是一把短剑,送给阿谌的是一副玉石玛瑙围棋,送给阿珞的是一箱子小人画。   “我知你喜欢这些兵器之事。”明玉对阿誉道,“这剑虽短,却是名家精工打造,你这年纪用起来正好。只是兵者凶也,你还不会使剑之时,切不可胡乱动它,以免伤人。”   阿誉一直想要一柄佩剑,见得此物,欢喜至极,高高兴兴地行礼受了。   “对弈可修身养性,敏锐心智。”明玉对阿谌道,“这副棋,算不得名贵,匣子底下的棋谱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你兄长亦是棋中高手,望你有朝一日能下赢他。”   阿谌也高兴起来,行礼谢过。   “这些小人画,都是我幼时收藏的,虽老旧了些,但颇为精彩。”明玉对阿珞道,“你出身世家,藏书丰盛,汗牛充栋,经典之作必是不缺的。可这等小人画,却是稀缺之物,你姊姊当年喜欢得很,总与我讨要,想来,你定然也会喜欢。”   阿珞满脸好奇,眨了眨眼睛,也细声细气地行礼。   兄长在一旁看着,神色平静,目光却颇是柔和。   最后,明玉看向他,微笑道:“我与公子虽也多年不见,可毕竟不算生人。我一时想不出该送公子什么,这礼物且欠着如何?”   兄长亦笑了笑,温声道:“谢中宫好意。”   说话间,宫人来禀报,说早膳备好了。   我问明玉:“你可用过早膳了?”   明玉道:“还不曾。”   我说:“如此,不若就在韶光殿与我等共膳,如何?”   明玉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朝兄长那边瞟了瞟,轻声道:“如此甚好。”   这早膳,用得颇是热闹。   主要是那三个小儿刚得了明玉的礼物,个个兴奋得很,叽叽喳喳的,坐也坐不住。   见兄长露出无奈之色,我问他:“今日何时启程?”   兄长道:“午时之前如何?”   明玉讶然:“你今日就要回去?”   “正是。”我说,“我家那老宅还要修葺,只有二娘她们在家,终是放心不下。此间反正无事,还是早些回去看看才好。”   明玉的眉梢抬了抬,似有些失落。   这时,阿珞忽而转头看向她:“中宫也到我们家里去么?”   明玉看着她,目光一闪,温声道:“为何要我到你家里去?”   “六娘她们说,从前中宫来找姊姊玩耍,也总到我们家里住着。”阿珞的声音清脆,“如今中宫从京城过来找姊姊玩耍,不是也应当住到我们家里?”   “中宫乃皇后,上皇已经在紫微城之中为中宫安排了宫室。”兄长随即道,“我们家在乡野之中,不足迎驾。”   阿珞却嘟起嘴,道:“我们家,上皇都住过,如何不足迎驾?”   兄长一时无言以对。   明玉看了看兄长,笑眯眯地对阿珞说:“阿珞想让我到上官里去?”   阿珞点头。   明玉还要说话,一名内侍从外头匆匆走进来,行礼道:“禀中宫,禀娘子,永明侯夫人要领众命妇来求见。”   我讶然,不由地与兄长对视一眼。   “哦?”我问,“她们求见,所为何事?”   内侍答道:“永明侯夫人说,昨日在校场上,外命妇们虽拜见娘子,却不过匆匆一会。今日,她特地将外命妇们都带来,让她们一一见过娘子。”   这事着实突然,我不由沉吟。   昨日在校场之上的拜见,是子烨安排的,重在表态。   我道祝氏定然是不情不愿的,这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可是不料,她倒似乎颇为乐意,竟要亲自带着外命妇来再见我一次。   “永明侯夫人乃洛阳外命妇之首,你将要为后,外命妇之事,亦当熟悉。”明玉看向我,似笑非笑,“如此看来,这位永明侯夫人十分有心了。”   我颔首,道:“既如此,请她们到殿上等候。”   内侍应了,退了下去。   我看向兄长:“只怕回程的时辰,还须推一推。”   兄长微笑:“这有何妨。阿誉他们满脑子都是中宫的礼物,我先带他们去看看。”   说罢,他起身来,带着三个小儿向明玉行了礼,转身而去。   直到那背影在殿门外消失,明玉的目光也没有收回来。   “他从前从不喜欢孩童。”少顷,她悠悠道,“不想,如今竟是如此耐心。”   我看她一眼,道:“你看不上?”   明玉笑而不答,拈起一枚瓜子,嗑了一下,忽而压低声音:“他昨日与那些军士比试之时,竟是丝毫不落下风。我从前从未看过他赤膊,他那身体,从前也是这般精壮么?”   我:“……” 第二百零一章 拜见(下)   我睨着明玉,终于忍不住道:“他长得如何与你何干?莫忘了你是中宫。”   明玉一脸扫兴,却看着我,冷冷道:“你没良心。”   我说:“我怎么没良心?”   “你的夫婿不但是太上皇,还是从前的心上之人,你什么都有了。”她忿忿道,“我不过想多看看别人一眼,你便来阻挠我。莫非只许你占尽好处,我却连肖想肖想也不配?”   我说:“你看别人无妨,我兄长却不可。”   “为何?”   “我兄长性情高洁,若是喜欢上了谁人,必是要认认真真明媒正娶,绝无屈就。”我说,“他绝非面首,亦绝非可随意抛弃之人。”   明玉愣了愣。   “谁说我拿他当面首?”她说。   “不是么?”我盯着她,“是谁说这辈子都不成婚,就算成婚,嫁了不喜欢的人也必不委身,将来只养面首过活?”   明玉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   “这个么……”她的目光瞟向别处,“这不一样。”   我不放过她:“哪里不一样?”   明玉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又似想起了什么,望向外面,将佩姈唤了进来。   “京中的那些命妇们,都有哪些人在行宫之中?”她问。   “邢国夫人、蔡国夫人、莒国夫人都在。”佩姈道,“还有昌乐侯夫人等几位,共有八人。”   “让她们到殿上去。”明玉道,“告诉她们,天下一家,洛阳这边的外命妇,她们也该见一见才是。”   佩姈应下。   我诧异地看着明玉:“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明玉继续嗑着瓜子,目光里全是狡黠,“那位祝夫人,我甚是好奇,今日也合当好好见一见不是?带我去好了,你不会吃亏。”   ——   到了殿上,我就明白了明玉说的我不会吃亏是什么意思。   祝氏带来的外命妇,多得出乎我意料。   林林总总,有数十人。韶光殿并不算大,这些贵妇们个个衣饰华贵,站在殿上,衣香鬓影,教人眼花缭乱。   这等阵仗面前,我的打扮显得不甚讲究,素淡简单。   加上我还没有受封,当下也不过是庶民一个,在她们面前,我是要先行礼的。   但有明玉在则不一样。   邢国夫人等一众命妇如众星拱月般拥在她身旁,我跟着她上殿之时,一眼就看到了祝氏脸上那诧异之色。   中宫驾到,祝氏等人纷纷跪拜见礼。珠玉环佩,叮叮当当轻响一片。   明玉的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由佩姈扶着,缓缓前行,目光将她们挨个扫过。   直到在上首坐下,她才开口道:“都起来吧。”   祝氏等人谢了恩,纷纷起身。   我看到那些命妇们脸上各有些狐疑之色。显然,她们今日都是冲着我来的,在明玉来到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   这也难怪。在京城的人眼中,我和明玉之间关系微妙,宫中更是人人都以为我们冷淡。明玉到洛阳来,也不过是奉太后之命例行公事。就算昨日在那点兵台上,明玉也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   这等枝节,或许不起眼。但对于命妇们而言,乃是要紧的学问。就算洛阳的命妇们对我不熟悉,她们也应该早已经打听清楚了。   而明玉带来的命妇,每个都来头不小。   明玉看向祝氏,不紧不慢道:“若本宫不曾记错,这位便是永明侯夫人了。”   祝氏上前行礼,道:“妾祝氏,拜见中宫。”   明玉让她起身,看着她,笑了笑,却看向坐在旁边的我:“本宫在京中,时常闻得永明侯夫人名号,都说她端庄持重。今日一见,果不虚言。”   我对明玉给人下马威的方式一向不陌生,看她一眼,颔首道:“中宫所言极是。”   明玉又转向祝氏,看了看她,对佩姈道:“为侯夫人赐座。”   佩姈应下,让宫人摆置坐榻。   祝氏谢了,在榻上坐下,除了脸上无所表情,仪态无可挑剔。   明玉又看向殿中的一众命妇,微笑道:“本宫奉太后之命到洛阳来观礼,为上皇大婚贺喜。这些日子,都住在紫微城之中,却无缘见得众卿。昨日得上皇相邀,在那校场一见,方得目睹众卿风华。今日听闻永明侯夫人率众卿来与上官娘子相见,本宫便来凑凑热闹,众卿莫拘谨才是。”   这话不软不硬,却颇有些敲打之意。   命妇们目光闪烁,有的人纷纷应下,更多的人却将目光看向祝氏。   祝氏亦微笑:“中宫这是哪里话。中宫驾到,妾等本该到紫微城拜见。只是上皇婚仪在即,里里外外皆是忙碌,一时无暇,还望中宫恕罪。”   这话音才落下,只听得旁边传来一声笑。   “中宫母仪天下,又是替太后而来。便是太上皇也不敢怠慢,将中宫迎入紫微城,万事皆如京中。”邢国夫人不紧不慢道,“妾等跟随中宫左右,在紫微城中盘桓数日,竟是一位诰命也不曾见到。”   说罢,她唇角弯了弯:“原来是太过忙碌,不知道的,还以为洛阳无人。”   这位邢国夫人,因得是太后的姊姊,平日在宫里就是个傲气的。就是在明玉或后宫嫔妃面前,她也常常不十分恭敬。而祝氏这一干人等,论诰命等级远不如她,她则更是不假辞色。   她身后的京城命妇们,无论平日里关系如何,此事都露出了赞许之色。   想来,在她们眼里,祝氏等人与子烨一样,通通是反贼。今日这会面,只怕不必挑拨,也会有一番意气之争。   我看向明玉,她正拿着茶杯,轻轻抿一口茶,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邢国夫人此言差矣。”祝氏身后一位命妇不慌不忙地接过话头,道,“京城有京城的规矩,洛阳有洛阳的规矩。上皇治下,向来以事务为本。若礼数与事务两相冲突,则礼数押后,先就事务。当下最为紧要之事,乃上皇大婚,妾等日夜操持,未敢怠慢。且拜见中宫乃极其郑重之事,自当将所有事务安顿之后,召集所有诰命,到紫微城中执礼,方为正道。”   此人,我昨天也见过。她是子烨手下大将清河侯陆渊的妻子姜氏。   这些日子,我没少向吕均打听洛阳的情形,也包括了这些外命妇。   与子烨洛阳朝廷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姜氏和他的丈夫陆渊都不是什么富贵出身。姜氏的父亲是个县里的司马,陆渊亦原本是个小吏。在洛阳的外命妇之中,这姜氏是个有脾气的。果然,就算在邢国夫人面前,她也并不示弱。   邢国夫人在宫中向来受优待,何尝受过这样明晃晃的顶撞。她看着姜氏,目光旋即沉下。   还未开口,明玉已经放下了茶杯,不冷不热道:“罢了,些许虚礼,不必执着。”   她微笑地对祝氏道:“众卿为上皇婚仪日夜操持,确是辛苦。本宫的随行之中,无论宫人还是诰命,皆熟悉仪礼,颇有心得。不若让她们来为众卿分担,如何?” 第二百零二章 行权(上)   这话,不仅祝氏等人,连我听着也愣了愣。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明玉竟是想插手这婚仪筹备之事。   我想说些什么,忽而见她余光扫了我一眼。到了嘴边的话,自觉咽了回去。   祝氏脸上的恭敬之色亦定住。   “分担?”她说,“妾不明中宫之意。”   蔡国夫人接过话,道:“太后令中宫率我等到洛阳来,就是为了将上皇这婚仪办得万无一失。上皇自移驾洛阳以来,虽一应属官皆如朝廷之制,可毕竟诸事从简,省了许多官属。如今要大婚了,礼部人手紧缺不说,也无经验,如何使得。那婚仪诸事,可是样样都要讲究的,少了一样,丢的可是上皇的面子。就算别的且放在一边,这在场诸位也是一样。”   她话锋一转,看着祝氏等人,神色怜惜:“在我们京中,当年圣上大婚,亦是隆重。可我等外命妇要做的,也不过是些仪礼之事,哪里用得日夜奔波操持?太后也是怜惜洛阳诸位,说头一回操办,难免手忙脚乱,我等亦为命妇,岂可因品秩高而作壁上观?故而这边的要紧之事,不若就交由我等分担,诸位也轻省些。”   明玉微笑垂眸,没有说话。   与邢国夫人比起来,蔡国夫人确实向来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一番话下来,就连不少洛阳的命妇也似乎觉得有理,交换着眼色,小声嘀咕。   祝氏看着蔡国夫人,笑了笑:“太后体恤,妾等自万分欢喜。只不知,夫人所谓要紧之事,是哪些?”   “从前太上皇不曾婚娶,后宫自也无从谈起。所谓外命妇,亦只管外事,无太上皇后统领,制度松散。”蔡国夫人道,“从今往后可是不一样了。太上皇后册立之后,这后宫便要管起来了;又兼上皇暂无纳嫔妃之意,内命妇无人,外命妇便是辅弼太上皇后的重中之重。外命妇之制,切不可在大婚之后才匆匆忙忙设立,当下,便已是定下之时。太上皇后坐镇洛阳宫中,外命妇如何履职,如何朝会,每日跟前谁人伺候,凡有外务,谁人担当?这一桩一桩,亦有讲究,非熟知宫务之人不可为。我等在京中辅弼太后及中宫多年,理应接手才是。”   我明白过来。   蔡国夫人说得不错,后宫之中没有内命妇,那么辅弼皇后的职权,都落在了外命妇身上。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洛阳,外命妇联系前朝和后宫,乃外有面子内有实权的肥差。这些京城命妇们此番到洛阳来,恐怕最大的目的就是将这外命妇的肥肉分下来。   这确实是太后会做的事,无时无刻不想着伸手。   再看向明玉。   话头虽是她挑起的,可她似乎并不打算附和。她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却又悠闲得很,慢慢喝着茶,仿佛正在看戏。   果然,祝氏等人听到这话,不乐意都写在了脸上。   “夫人此言差矣。”随即有人接过话来,反驳道,“上皇虽尚无后宫,可这外命妇之制也并非从来没有。就算松散,妾等也向来是各司其职,有规有矩。太上皇后册立之后,妾等自当尽心辅弼,却也不必夫人几位来操心。”   后面的人纷纷应和,又有人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两边朝廷,各有各的规矩。上皇既不曾操心过京城,那么洛阳自也不必太后来费心了。”   “京城有宫务,难道洛阳就没有?什么熟知不熟知的,说起来,圣上登基还不及上皇久,哪边更熟知可未必。”   洛阳命妇们你一言我一语,半分不让,全然不给面子。   京城命妇们平日里好听不好听的话都惯于拐弯抹角,讲究阴阳怪气,何曾受过这般面刺。   这下,包括蔡国夫人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倒是明玉的姊姊芮国夫人看上去似乎想息事宁人,可她看了看明玉,嘴又闭上,老老实实坐着。   “到底是乡野出身,便是得了诰命,也全无教养。”邢国夫人冷着脸道。   京城命妇们也变了脸色。   姜氏轻笑一声,道:“可如今看来,乡野之人倒还知道些廉耻,不似那等自诩金枝玉叶的,只惦念着别人家的东西。”   “放肆!”即有京城命妇怒斥。   两边随即吵了开来。可京城的命妇们纵然放弃了体面,到底寡不敌众,吵起来没多久就落了下风。   邢国夫人等人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妆粉都几乎掩盖不住。   我看着她们,只觉啼笑皆非。虽然我才是那太上皇后,但此刻在这殿上,我反倒不是那最重要的人。她们两边唇枪舌剑,皆仿佛与我无关。   “肃静!”佩姈突然上前,站在两群人中间断喝一声,“中宫在此,岂可失仪惊驾!”   她面色严肃,环视众人。那威严之态,即刻令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蔡国夫人随即起身,在明玉面前跪拜一礼:“妾等谨遵太后懿旨,皆一片赤诚之心,中宫明鉴!”   她搬出太后来,京城命妇们也似得了提醒一般,纷纷跟着跪拜。   祝氏亦不示弱,也领着众命妇向明玉跪拜:“妾等只图尽心用事,为朝廷驱驰,以报圣恩,中宫明鉴!”   明玉看着她们,摆摆手,让佩姈退开。   她仍是那不慌不忙之态,将手里的杯子放在一边。   “起来吧。”她淡淡道,“京城和洛阳,虽各在圣上和上皇治下,可朝廷只有一个,天下亦只有一个,本不该分什么彼此。众卿虽妇人,却各有诰命在身,为朝廷出力,乃女子表率。上皇大婚临近,天下人可都是盯着的,遇到向左之事,还望众卿以大局为重,莫让人看了笑话才是。这话,众卿当谨记才是。”   这话不痛不痒,各打了五十大板。   两边命妇都有脸上不服气的,可这般场面,也无人敢出头顶撞。   “妾等谨遵中宫教诲。”祝氏道,说罢,向明玉叩首。   邢国夫人轻蔑地看她一眼,也道:“妾等谨遵懿旨。”说罢,亦行礼。   命妇们纷纷叩拜,明玉的脸上再度露出微笑。   “方才所议之事,本宫都知晓了。”她说,“太上皇后也在此处,我等自会商议,退下吧。”   众命妇的神色似各怀心思,纷纷应下,再度叩拜。 第二百零三章 行权(下)   “你如何谢我。”回到寝殿的时候,明玉迫不及待地拿起她的瓜子嗑起来,得意洋洋。   我看她一眼:“谢你何事?”   “那永明侯夫人一看就不是善类,拉起这么大的架势,说是拜见,实则是要来给你立规矩的。”她说,“若非我为你撑腰解围,你现在能不能脱身可说不好。”   我觉得好笑:“你怎知我就不能脱身?我是将来的太上皇后,永明侯夫人纵然再是厉害,难道能将我吃了不成?”   明玉却道:“吃你是吃不得,让你难堪却是容易得很。你方才也看见了,她手下那些命妇,可个个都不是温良的,太后两位姊姊被她们气成了什么样?”   说罢,她露出同情之色:“说起来,邢国夫人说得倒也不错。这些人虽有诰命,却一个个颇有乡野之气。将来你与她们相处,只怕是要难受些了。”   我不以为意。   “难道与邢国夫人她们那般人相处便不难受?这两年,她们可不曾少给你找麻烦。”我说,“洛阳的命妇虽看着莽直,却也有莽直的好处。什么都摆脸上,便不必担心背地里憋着坏。”   明玉嗤之以鼻:“你怎知不是又莽直又憋着坏?譬如那永明侯夫人,她今日话虽不多,可看得出来,那些命妇都是听她的,看她眼色行事。此人,你打算如何对付?”   “我还未当上太上皇后,要对付,也是册立之后的事。”我看了看明玉,“不若先说说你这边。太后果然想把手伸到我洛阳来?”   明玉没有否认。   “太后的性情,你还不了解么。”她嗑着瓜子,道,“在她和许多人眼里,你无论如何都算是她的人。你当上了太上皇后,跟前的人便也该是她的。若非洛阳的人事实在是她鞭长莫及,祝氏这些人早就被她换下了。我出来之前,她可是交代一交待二,让我告诉你,自家人才能帮自家人,你宫里,无论如何要有她的人才是。”   我好奇道:“那么你打算如何往我宫里塞人?”   明玉叹口气:“我原本也觉得此事难办。我虽是中宫,可却是你那发小的中宫,在洛阳什么也不是。莫看上皇让我住到了紫微城里,永明侯夫人她们还向我跪拜,那其实都不过是遵着虚礼罢了。他们不愿做的事,我一件也别想办成。”   说罢,她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看到你之后,就觉得此事不难了。”   “怎讲?”   “此事若你来提,上皇不会不答应。”   我啼笑皆非。   “我为何要答应?”   “这事,我可不是出于私利,或是为了向太后交差才劝你。就算交不了拆,我往太上皇身上一推了事,太后怪不着我。”她慢悠悠地掰着一颗瓜子,道,“我是为你着想,劝你在身边留点京城的人。你当上了太上皇后,那也算得上位者。凡上位者,可向来并非单打独斗,其处世之道,乃在于权衡之术。”   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这个不必我教,你熟稔得很。不过从前,你都是替别人去摆弄,现在,你该用在自己身上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利用京城的人对抗永明侯夫人的人,不让她在命妇中独大?”   “正是。”明玉道,“便如方才殿上那样。只要将两边的龃龉挑拨起来,你不方便说的话,自有人替你去说;你不方便做的事,自有人替你去做。你只消高高在上,看她们斗个狰狞满面,要做的不过是关键之时灭灭火,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她们就算不服你,也咬不着你,奈何不得你,还要向你下跪。这般局面,岂非一石二鸟般美满?”   这个道理我确实懂。   明玉在宫里也是一直这么干的。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么?”我问。   “没有了。”明玉坦然。   “那么让何人留下?就在今日那八位命妇之中挑么?”我问。   明玉道:“正是。太后的两位姊姊就免了,她们虽品秩高,却是在京中跋扈惯了的,不知忍让,性情也自大愚蠢了些,难免要坏你的事;我姊姊也免了,她虽是个明理之人,却是个软绵绵的性子,对着这边的豺狼虎豹,她骂不过打不过,徒增伤心。我看,昌乐侯夫人等几位,却是适合。方才她们对骂之时,可是要气势有气势要口齿有口齿,若非人数少了,骂赢也不是无可能。你就将她们留在身边,平日里谁给你找不自在,就把她们放出来,平白得着看好戏,可打发宫里的无聊日子。”   我:“……”   明玉确实不同凡响。我想,乳母当年要是知道她的真面目,定然会忙不迭地逼着我跟她绝交。   “此事,我自有主张。”我说,“不过那插手婚仪之事,你不必抱太大希望。这些外命妇名下负责之事,都是礼部拟下,经太上皇首肯的。你若咄咄逼人,不但太上皇那里不好看,还惹得洛阳这边厌恶,对你不好。”   明玉鄙夷:“我岂是那般闲得无聊的人。”   说罢,她忽而目光一闪,道:“你果真今日就要跟着你兄长回上官里去?”   我正要答话,忽而有内侍来禀报,说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求见。   明玉的脸上露出一抹深远的微笑。   “猜猜她们来找你,是为了嘘寒问暖,还是逼你与她们站到一处去?”她说。   我白她一眼:“若非你方才说什么要与我商议,她们怎会来找我。”   明玉毫无愧意,无辜地眨眨眼:“这一路她们可没少烦我,我是为你来的,可不能单独受这罪。”   我只得让内侍将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带到偏殿的茶室去。   “我还在此处等你。”明玉嗑着瓜子,道,“有话便说快些,莫忘了你兄长还等着你回上官里,午时之前就要启程。”   我不理会她,径直往茶室而去。   “娘子!”见到我,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仍一脸忿忿,围上来,道,“今日之事,娘子都看到了。这些贼妇人有不臣之心,全然不将娘子放在眼里。娘子可切不可将宫务交与她们,免受其害!” 第二百零四章 命妇(上)   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絮絮叨叨,只为了一件事,让我做了太上皇后之后,切不可用祝氏等人。   “娘子今日也看到了,中宫和娘子,一个皇后,一个太上皇后,端端地坐在那里,她们也竟敢口无遮拦,说什么各有各的规矩,简直是无礼至极!娘子听妾一言,她们当下对娘子全无客气,将来更不会客气!”蔡国夫人道。   邢国夫人语重心长:“自娘子离宫来了洛阳,太后对娘子日夜思念,只怕娘子到了这边要受委屈。妾等离京前,太后千叮咛万嘱咐,说我等算得娘子正经的母家人,娘子可依靠的,也只有我等,此来,务必要将这边一应之事都为娘子打点清楚。娘子,宫中之事,娘子一向是知晓的。无论后妃,要想地位牢靠,最要紧的就是背后的倚仗。这天底下,最疼惜娘子的人,太后若算第二,那就无人可算第一。妾等今日提起那外命妇之制,也是遵从了太后的嘱咐。娘子日后可是太上皇后,跟前的人,定然要与娘子一条心的才是,那什么永明侯夫人之流,不但不能留,还要早早撵开才是。”   我知道,她大概是等着我接话,问有何良策之类的,接下来,她就好把太后准备的人塞过来了。   “我何尝不知这等道理。”我长叹一口气,“不瞒二位,妾才到洛阳不久,就已经见过了这位永明侯夫人。那时,妾道她是外命妇之首,日后必也是宫中臂膀,便对她以礼相待。岂料,她竟说妾勾引太上皇,图谋不轨云云。”   二人皆露出震惊之色。   “她竟敢在娘子面前放肆至此!”邢国夫人露出怒色,关切道,“娘子,既是这样,娘子更该……”   我抬手,将她止住,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妾仔细想过了。这婚事,当初定得草率。这太上皇后,人人道是风光,真来到洛阳,才知其中艰辛。不光是这位,朝中反对此事的也多了去了,妾都是知道的。二位说得对,妾势单力孤,就算再要强,只怕也是独力难支。”我神色委屈,说,“先前,妾辗转反侧,连夜里睡觉也不踏实,如今见到中宫和夫人们,日子有望了。如二位方才所言,妾与夫人们都是旧识,视诸位为真正的娘家人。当下,妾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切莫推辞。”   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相视一眼,道:“娘子这话可是客气,要妾等做什么,尽管说来。”   我望着她:“还请二位夫人及中宫为妾做主,速速传信回京中,将妾的处境告知太后和圣上。请他们出面,将这婚事撤了。”   二人皆是一愣。   “撤了?”   “正是。”我满面期盼,“这婚事,当初是太后亲自许下,若她向太上皇提议撤销,太上皇不会置之不理。妾在这洛阳是一日也待不下去,更不想成婚。太后既然也日夜四年妾,不若就让妾回京城去,哪怕就算再出家一回,日日粗茶淡饭布衣荆钗,只要能陪在太后身边,妾也无憾。”   这话说得情深意切,我就差落下几滴眼泪来。   二人看着我,一时竟是有些安静。   “这……”蔡国夫人干笑一声,忙拉过我的手,安慰道,“娘子这是哪里话,好好的,说什么回去?”   “就是。”邢国夫人也道,“这婚事,是太后和太上皇当众定下的,太上皇连榜都张了,哪里还有收回的余地?”   我忙道:“若不然,京城之中的高门闺秀还有不少,择选一位将我换下也无妨。”   “这便是任性了。”蔡国夫人嗔道,“天底下只有临阵换将,却哪里有临婚换人的?太上皇大婚乃极其讲究之事,六礼卜问,样样精细,岂能说改就改?这事,娘子就莫去想了。”   我露出失落之色,道:“夫人莫非觉得,太后不再疼爱妾了?”   “话不能这么说。”邢国夫人道,“想当年的赵太后,女儿嫁燕国为后,她送行之时,痛哭流涕,可每到祭祀祝祷,却总说切莫让燕后返国。何故?就算是燕后那等金枝玉叶,也是以婚姻为重。返国就是出妇,赵太后就算再疼爱女儿,也断然舍不得她被休弃。太后也是如此。正是她拿娘子当亲女儿看,才断然不会同意此事。再说了,娘子当年家中遭祸,迫不得已才出了家,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大赦,哪里又有回头的道理?这事,娘子切莫再提了。”   这场谈话,就这般成了二人极力说服我,不让我回洛阳。   我嘴上应得不情不愿,一副随时要改主意的样子。二人唯恐我反悔,劝一番之后,匆匆告辞。   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外头,我伸伸懒腰。   虽然我极力避免废话,可她们逗留得仍有些久,看着午时要到了,我该即刻去找兄长。   可才喝一口茶,内侍又来报,说祝氏求见。   果然,两边都没想放过我。   “请侯夫人入内。”我说。   内侍应下。   没多久,祝氏就走了进来。   不知是托子烨的福还是托明玉的福,这一回,她单独来见我,比上回恭敬了许多,简直判若两人。   她甚至带了礼物。   那是一匣子沉香,打开之后,味道浓郁,却雅而不腻。   我并非一个精通用香的人,不过耳濡目染,也知道些门道。不必细品,便知道这并非凡物。   见我露出讶色,祝氏面带微笑,道:“这是上皇年前赐下的。妾寡居多年,素净惯了,不用这等珍贵之物。与其白白闲置,倒不如为它找一位有缘之人,物尽其用。从前在京中,妾就听说郑国公爱好品香,尤爱沉香,想来娘子亦颇有心得,赠与娘子却是正好。”   我看着她,几乎受宠若惊。   “夫人折煞妾了。”我推辞道,“既是上皇赐给夫人的,妾受之不妥。”   “娘子不必担心,上皇向来宽和。妾生活简朴,受赐之物转赠他人乃常事,上皇从无怪罪。”她说,“便是上皇来了,必也觉得妥当的。” 第二百零五章 命妇(下)   她说话时,语气神色皆是和蔼,并无让人不适的地方。   我想了想,微笑:“如此,却之不恭,多谢夫人。”   话到此处,二人不约而同地停顿下来。   我知道,该说正事了。   只见祝氏微笑地看着我:“妾听闻,方才娘子已经见过了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相谈甚久。”   这单刀直入的方式倒是没有变。   我答道:“正是。”   祝氏颔首,道:“妾此来,亦非为旁事。从前,上皇为婚娶,中宫之位空缺,故由妾代管外命妇之事。如今娘子将立为太上皇后,这统管外命妇的职权,理当交到娘子手上。妾此来,专为请辞,还请娘子应许。”   我看着她,不由诧异。   “哦?”我问,“夫人何出此言?”   “说来惭愧。妾上回到上官里面见娘子时,出言不逊,多有得罪。隔日之后,上皇召妾入宫,与妾长谈。”她缓缓道,“妾深愧当初不该听信他人谗言,竟对娘子做出那无礼之举。每每思及那日言语,皆寝食难安。这些日子,妾无时不刻不想着登门向娘子谢罪,可终是不得时机。今日,妾说是拜见娘子,其实是负荆请罪来的。但求娘子宽仁为怀,不计前嫌。娘子若能解气,妾甘愿受罚。”   这话,着实反常,倒是让我一时接不上来。   “夫人见外了。”我说,“夫人乃上皇敬重的长辈,于妾亦然。既是有小人谗言以致误会,妾又岂敢因此错怪夫人?不知那小人是何人,竟如此歹毒,妾定当禀报上皇,将其严惩才是。”   “不过是区区家仆,妾已经惩治,不劳上皇。”她叹口气,道,“仆婢疏于管教,以致惹出这般祸事,亦妾之责也。这些日子,妾多番反省,自觉是终究是人老了,以致精力不济,是非不明。贱躯糊涂,又怎可在太上皇后跟前侍奉?思索再三之下,也只好来向娘子请辞,望娘子成全。”   我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什么请辞,分明是以退为进,把我架起来。   我的心思转了转,正要说话,突然,外头传来内侍通传的声音,说太上皇驾到。   祝氏愣住。   我也愣住。   朝外头看去,那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偏殿外头,大步流星,风尘仆仆。   没多久,他就走了进来。   祝氏连忙起身,向他行礼:“妾拜见上皇。”   我也一并行礼,满腹狐疑。   他不是一早就回宫去了么?怎又回来了?   “平身。”   子烨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那目光将我从上到下扫了扫,似乎在确认我是否安好。而后,他看向了祝氏。   “朕方才到洛水边行猎,未知夫人来到。”他说。   行猎……我看了看他的衣裳,袍角上,确实有些泥星子,不过更像是骑马赶路赶的。   祝氏微笑,道:“昨日在大营之中太过匆忙,今日,妾特地率众命妇过来一趟,让她们好好与娘子见礼。”   “哦?”子烨颔首,道,“夫人有心。”   “夫人还送了厚礼来。”我随即接过话头,对子烨道,“上皇赐给夫人的沉香,夫人转赠于妾。妾多般推辞,夫人只是不肯收回。”   子烨看了看那盒沉香,道:“既是夫人心意,收下便是。”   说罢,他对祝氏道:“夫人总这般节俭,其实是在为难朕。下次再遇着节庆,朕竟是不知送什么才妥当了。”   祝氏笑得慈祥,道:“上皇有心,又何必在乎这些虚礼。妾孤儿寡母,平日里冷清得很,上皇若能过来吃个便饭,便是无上之礼。”   子烨颔首:“如此,下回逢着节庆,朕便只好带着阿黛一道叨扰了。”   这是他头一回在祝氏这样的人面前如此称呼我,我不由地看他一眼。   祝氏神色平静,仍笑着一礼:“妾喜不自胜。”   寒暄了一会,祝氏便说天色不早,她要回城了,向子烨告辞。   子烨没有挽留,只嘱咐她在一路慢些,又令内侍加派人手,送她回去。   见祝氏要行礼退下,我开口道:“妾尚不是太上皇后,夫人方才所言之事,未敢应下,还是由上皇决断妥当。”   子烨露出讶色,道:“何事?”   我看向他,微笑地说:“夫人方才向妾请辞,说不愿再管外命妇之事,要将职权交还。妾想着,夫人向来乃洛阳外命妇之首,诸事熟悉,若突然卸任,不但要令朝野生出非议,也会扰乱既定之事。便是要卸任,也该在婚仪之后再议,未知上皇意下?”   子烨看着我,眼眸深深。   而后,他看向祝氏:“夫人果真要卸任?不知为何?”   祝氏垂眸答道:“妾年老力衰,有时也糊涂了些,自觉不可升任,故而请辞。”   子烨沉吟,道:“阿黛所言极是。此事,当从长计议。夫人着实过谦,外命妇之事,当下无人比夫人更熟悉,还请夫人先担着才是。”   祝氏行礼应下。   子烨亲自送她出门,回来之后,他看着我,意味深长。   “你该知道,她本意并非卸任,而是让你将她留下来。你这表态,其实并非挽留,她未必乐意。”他说。   这谁不知。   “是么?原来如此。”我眨眨眼,道,“你不是回宫去了么,怎又折回来了?莫不是你半路上听说祝夫人一早带着众命妇往行宫里来,唯恐我又要与她生出龃龉,赶来阻止?”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不屑之色。   “我不过是想着上回与伯俊下棋,还留着一半不曾下完,心中着实放不下,这才回来的。”他淡淡道。   死要面子,理由都不肯好好编。   “是么。”我说,“可你为了下棋跑回来,宫中的政务怎么办?”   “不过是些折子罢了,迟些再看也无妨。”他说,“伯俊他们可收拾好了?你们都随我回城去。”   “回城?”我不解,“可我要回上官里……”   “上官里暂且莫回去。”子烨神色严肃,低低道,“上官恭宅子焚毁之事,已经查得有些眉目了。” 第二百零六章 归城(上)   我精神一振。   “如何?”我问。   “伯俊举荐了一位曾在刑部任职的断案好手,名叫秦士同。”子烨道,“他两日前来到洛阳,亲自到狱中审问了上官恭父子。那父子三人,先前要么装疯卖傻,要么三缄其口,一直审不出有用的。这位秦先生去到之后,审问不到一日,他们就全招了。”   “招了什么?”   “这些年,他们和董裕一系的来往之人都有谁,以及如何靠着这些人捞取好处,欺横乡里。”他说,“他的书房之中,藏着董裕与他往来的书信。当年你父亲出事之后,董裕罗织罪名时得到的物证,就是上官恭给的,条件是保他们一家平安,保他们家飞黄腾达。”   我看着他,心沉下。   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们家出事之后,上官家的族人就算没有入刑,其实也还是受了牵连的。已经入朝的人,不是被贬就是免官。唯独这上官恭一家,反而风生水起,成了乡中一霸。纵然我知道他们与董裕有勾连,也不曾想到,背后竟是藏着如此肮脏的买卖。   父亲待上官恭向来不薄,恐怕他在泉下也永远不会想到,就是这样被他视若手足的人,竟乐于落井下石,换取荣华富贵。   愤懑如同惊涛骇浪击撞胸口。   “所以那火,是董裕的人所为无疑?”我问。   “那日我终究是草率了些,将上官恭父子三人当众羁押,以致打草惊蛇。”他说,“这父子三人牵扯的人不少,必是有人慌了,不必董裕下令,也会做出这等事来。”   我沉吟片刻,道:“他们父子三人现在何处?”   “仍在大理寺押着。”   我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把他们放了。”他说,“如何?”   我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   “你是说,那些人还会来找上他们?”我问。   “连房子都烧了,难道就不担心他们在牢里招供了什么?”子烨道,“将他们放回去,那些人的马脚迟早要露出来,好过在牢里空耗公帑。”   我看着他:“故而你要我们住回洛阳城里去?”   “正是。”子烨道,“因得你在上官里,有禁卫驻守,那些人难免投鼠忌器不敢动手,于事不利。一旦撤开,他们便也好放开手脚。”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我看着他:“就是为了这个?”   子烨也看着我:“你觉得还有什么?”   他最近跟我说话的时候,不管说什么,总喜欢看着我的眼睛,灼灼的,带着些似笑非笑的神色。   让人心头像蚂蚁爬过。   我望着房梁,道:“没什么。”   他仍看着我,不多言,少顷,唤内侍和宫人进来,让他们为我收拾细软。   兄长早已经备好了车马,见子烨突然折回来,还要带我们去洛阳,也露出讶色。   不过听到子烨说要将上官恭父子放回去之后,他就明白了其中道理,微笑道:“如此也好,那祖宅要修葺一番,不然到了秋冬之际,又是刮风又是雨雪,也住不得人。”   三个小儿听说子烨同行,自是高兴的。   “中宫也与我们一道回城去么?”阿珞歪着脑袋问子烨,“先前,我还说要带她到上官里去。”   兄长随即道:“中宫住在紫微城中,不可胡闹。”   可没多久,却见明玉在佩姈等一干宫人的簇拥之下走了出来。   “此番回紫微城,上皇答应让妾随行。”她微笑地对我道,“既然正好同路,妹妹便与我同车如何?这一路上,也能说说话。”   我不由地瞥兄长一眼。   他站在子烨身旁,没有说话。   “好啊。”我对明玉笑了笑。   ——   因为带上了明玉及一干京城命妇,车马上路之后,浩浩荡荡。   “幸好知道你与太上皇之事的是我。”隔着珠翠缀成的帘子,明玉望着前方子烨乘坐的天子玉辂,幽幽叹道,“也不知我们以前的那些闺中密友,或是咸宁公主她们知道你竟背着人与他暗通款曲,她们会不会想杀了你。”   我目露凶光:“你不许告诉她们。”   “放心好了,就算我不说,她们说不定也已经恨上你了。”明玉嗑着瓜子,道,“嫁给太上皇是多少人做梦都想的事,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焉能善了。故而我先前劝你想开些,给他多收后宫,做那人人称道的贤后,也就没人恨你了。”   我看着她:“而后呢?别人不恨我,子烨倒是要恨我了。”   她一脸匪夷所思:“他怎会恨你,让他纳妃嫔难道不是喜事?天下哪里有男子不喜欢三妻四妾的?”   “我兄长就不喜欢。”我说。   明玉噎了一下。   她继续嗑着瓜子望着外面:“我们又不是在说你兄长。”   “他若想纳,不必我说他也会纳。”我继续道,“你就不曾想过他为什么娶我?那是因为他就是不想被人用联姻掣肘。”   明玉嗤之以鼻:“这也是谬论,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想被联姻掣肘?越是要摆脱,才越是要多娶,你那发小就是这样。”   我不理会她,道:“他的性情你也知道,他想做的事,不必旁人提醒他也会做;他不愿做的事,便是十头牛拉他也拉不动。你莫觉得我开口了,你那些堂妹就能进来。据我所知,在京城的时候,你父亲就已经向他提过了采选之事,还将那三位闺秀放到了名册里,还不是被他原样打了回去?”   明玉看着我,饶有兴味。   “如此说来,你不打算做那贤后了?”   “贤后自是要做。”我理直气壮,“可怎么做也是有讲究的。子烨不是圣上,须顺着他脾气来。什么样的人能进宫,什么样的人万不能进来,都须从长计议。”   明玉没说话,仍不紧不慢嗑着瓜子。   “阿黛,”过了好一会,她说,“你从小就是这样护食,但凡你喜欢的东西,别人休想碰一下。”   我愣了一下,随即道:“我这可不是护食,我这是权衡利弊。”   “如此说来,太上皇若是哪日真的要纳嫔妃,你也不会恼了?”   我张了张口,狐疑地盯着她:“你何意?”   “不过问问。”她说,“你不是说你不护食么?”   我不耐烦:“那是当然。”   她微笑:“你记着这话。” 第二百零七章 归城(下)   这些日子,我们虽住到了上官里去,城中的老宅也并非无人。   成婚之时,我要在这宅子里出嫁,自不能让它太过破败。故而我们住在上官里的这些日子,兄长让人将老宅稍微整饬了一番。褪色的正门涂上新漆,残破的外墙修补齐全,抹上白灰。   因为要行礼,中庭和前堂所在的两进院子也重新收拾,将杂草除去,瓦片拣好,十分残破的地方,全修补一遍。   毕竟曾经是高门大户,即便是这最简单的修葺,耗费的钱财也不少。幸好我这些年攒下了一些钱财,这些日子,我算过账,完成这些固然肉痛,但并非难事。   可今日回到这宅中,我发现,所谓的修葺并不简单。   除了抹灰涂漆等既定之事,竟有工匠坐在脚手架上,给各处房梁褪了色的彩绘重新上色。一些已经做好了的地方,彩画金漆明丽夺目,除了些许名贵的家具不见踪影,那堂上,竟是已经恢复了些许从前的富丽堂皇之气。   我吃惊不已,问兄长:“这是怎么回事?我那点钱财可撑不起这么大的排场。”   他说:“不必动用你那些钱财。如今我们家已经平凡,从前从这府里抄走的东西,朝廷都要归还。纵然经过兵乱,有许多遗失了,也照当年造册之数折成钱财拨了过来,数目不小。这前堂之所,你成婚时是要用的,我便拿出一些来,将这些去处翻新。”   我瞪起眼睛:“这么大的事,兄长为何不与我商议?”   兄长看着我:“你不乐意?”   我说:“我自是不乐意。这么多的钱,花去哪里不好,用来修这屋子做什么?我们家现在这点人口,几间偏院也够用了,钱财得来不易,日后花销的地方多了去了,何必用来撑这脸面?”   “所以我才不与你商量。”兄长看着我,目光深深,“你好像忘了你要当的是太上皇后,但凡皇后,是不必守着婚前那点家财的。阿黛,你莫不是觉得,这皇后会随时随地当不成,或者你果真要随时随地与上皇一拍两散?”   我:“……”   兄长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我不由地朝子烨那边看去。他正站在院子里,教阿誉挥他新得的短剑。   莫名的,我有些心虚。   “就是因为要做太上皇后,才该简朴些。”定了定神,我说,“我们家如今根基浅薄,更当谨小慎微才是。这屋舍修得华丽些,便要有人说我们骄奢铺张,到头来,吃亏的也还是我们。”   兄长道:“哦?你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是这么想的。”我说,“我何尝骗过你。”   兄长笑了笑,颇有些欣慰。   “这些事,你不必操心。”他认真道,“看不惯我们家的人,便是我们过得再简朴,也仍然能挑的出骨头来。太过退让,反教人瞧不起。历任皇后,包括中宫,出嫁之时无不是高屋华堂,极尽奢靡。我们家没落,自是不可与人相较,但将这门庭装点装点还是做得到的。阿黛,你是我最疼惜的人,为你花费多少钱才值得。可我能为你做的,也只能如此了。”   我望着兄长,忽而觉得眼睛涩涩的。   这话在我看来,其实有些违背兄长那冷静理智的脾性,多少有些意气用事。   可也正是因此,尤为珍贵。   “谁要你为我做这些……”我抬手擦擦眼角,小声道,“兄长最多事了。”   兄长只淡淡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有件事,你也须对我说实话。”他说。   “何事?”   “中宫为何非要留在我们家?”   我:“……”   眼睛再转向另一边,正堂之上,明玉正被阿珞拉着,去看匠人在屋檐下绘彩画。   那彩画是些先贤典故,明玉的声音隐约传来,似十分温柔。   至少比对我说话温柔多了。   她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仿佛正沉浸在对阿珞的谆谆教诲之中。   当然,我知道她其实在装。因为她始终将侧脸对着这边,好让兄长时时刻刻能看到她。   从前,她有句话说得好,只有喜欢装模作样的人,才能一眼看穿装模作样的人。   就在我们到家之后,明玉与我一道下了马车,而后,走到子烨面前,神色严肃地对他说,自己有要事与他商议。   子烨的神色很是意外,随即让她到堂上坐下说话。   明玉一本正经,对子烨说,按照祖制,凡立后,必入宗庙之中习礼三个月。   如今子烨打算一切从简,此项虽也在简略之列,但她认为不可省去。我虽然曾经作为太子妃备选,自幼习礼,但那毕竟与中宫之仪有所差别,故此项不可省。   子烨听着她的话,眉头微微蹙起。明玉随即抛出了解决之法,说虽不可省,却也容易。她来洛阳,就是奉太后之命来帮忙的。若她住到这宅子里来,日日夜夜将我亲自教导,到婚前便可完成。如此一来,既不耽误习礼,也不耽误婚事,可谓两全其美。   这事,子烨并不反对,问我意见。   我也不反对。紫微宫只有她和一群外命妇住在里面,而明玉在京中最烦的事就是应付内外命妇。她既然为我的婚仪而来,我自不可如此铁石心肠,眼睁睁地看她在里面受罪。   唯一有异议的,是兄长。   他说明玉乃中宫,住在我们家里于礼不合。   明玉看着他,毫无局促之色:“如此说来,本宫竟是不配住在此处了?”   兄长面色一整,只得行礼告罪:“臣不敢。”   于是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明玉将所有外命妇都打发回了紫微城,自己则带着佩姈等几位心腹宫人,在我家里住下了。   “兄长不愿她留在我们家?子烨都已经答应了。”我假装懵懂,道,“既然如此,我去与明玉说一说,让她会紫微城去。习礼什么的,也免了,我什么不知道,启用的人教。”   说罢,我便要朝明玉走去。   还没迈步,袖子已经被兄长扯住。   “不必说。”他淡淡道,“我也不过问问,不必扰她。” 第二百零八章 晚霞(上)   这宅子虽不如我家在京城的宅邸大,但好歹也是国公府,院子不少。明玉这样的人来到,不至于没有像样的地方住。   从前,我每次来都住在西边的慧孝斋,如今,兄长也将此处作为我待嫁的居所,让人大致修葺了一番。   而一墙之隔的宝萱堂,历来由主母居住,当年我母亲每来洛阳,也住在此间。兄长也让人收拾了。   如今明玉来到,就住到了宝萱堂里。   她很是满意。用她的话说,这是方便教导我,督促我好好学规矩。   但我知道她更满意的是,这院子跟兄长的住处就隔着一个小花园。   白氏等人也被接了来,用晚膳的时候,她们的车马就到了。   从前在家中,她们是见过明玉的,不算陌生。见礼之后,她们得知明玉要住在这宅中,多少有些诧异之色,朝我和兄长瞟了瞟。   也大约是因为有明玉在,用膳时,堂上气氛显然不如从前活泼。阿谌平日里话最多,就算子烨在跟前,他吃饭也全无食不言的自觉。而现在,在明玉那微笑的目光注视下,他老老实实地坐着,坐姿都板正了许多。   明玉装起正经人来,确实很像模像样,不然当年我家也不会上上下下对她心悦诚服,并且都要我学她。   倒是阿珞对明玉没有那许多拘束。用过膳之后,她扯着孟氏的袖子,给她看手里的东西,“六娘,中宫给我送了小人画。”   孟氏有些讶色,笑了笑,道:“可向中宫谢过恩了?”   阿珞点头,又问:“我今夜想和中宫一起住,中宫说要教我写字,还要给我讲故事。”   “这是胡闹。”白氏嗔道,“不可无礼。”   明玉和蔼道:“我到此处来,本就为了教导仪礼。阿珞虽年幼,却一心向学,尤为可嘉,便让她留在我身边住几日无妨。”   白氏和孟氏相视一眼,也不好推却,忙行礼应下。   我瞥了瞥兄长,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自用明玉来到,他甚少说话,脸上的神色平静,无波无澜。   “上皇也在我们家中留宿么?”阿谌忽而道,“上皇可教兄长用剑,还可教我下棋。”   杨氏忙道:“你又胡闹,上皇政务缠身,不可叨扰上皇。”   子烨没答话,却将眼睛朝我看了一眼。   我点点阿谌的额头:“五娘说的是。上皇今日本是要回宫理政的,为了送我们回来耽搁了整日,如今要入夜了,上皇要回宫歇息。”   阿谌讪讪,只得作罢。   送行之时,所有人都在中庭向子烨拜别,而后,突然各自有事一般,消失得一干二净。送子烨出门的,只剩下了我。   我无语至极,子烨却是一脸从容,似乎全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   他朝院子那边看一眼,对我说:“我许了中宫住在你家,可有妨碍?”   我说:“你现在问我,可是迟了些?”   他不以为然,道:“你若觉得不妥,我便让她回紫微城去,由头多的是。”   我忙道:“无碍。她从前也常住我家,早习惯了。”   他微微颔首,忽而道:“伯俊从前与中宫亦熟悉,是么?”   我看着他:“为何问这个?”   他说:“方才用膳之时,中宫总在看伯俊。”   鼻子倒是灵。我心想,说他是死狗没有冤枉他。   “你看错了。”我说,“明玉兴许在看你。”   “看我?”子烨不解,“我有什么可看。”   “从前她可是你的拥趸。”我眨眨眼,“她此番来,还打算给她家里的三位堂妹说亲,让她们入宫。”   子烨的眉梢微微扬起。   “是么?”他说,“她不曾与我说。”   “现在我与你说了。”我说,“太后在京中张罗为你采选的时候,她父亲鲁国公就曾将这三人加到了名册里,呈到了你面前……”   “我不曾看,看了也记不住。”他说,“中宫与你说起此事,你如何回答?”   我望着天空中的晚霞,道:“我跟你说过我不在乎。”   话音才落,我的脑袋突然被他的手指弹了一下。   我瞪着他,揉了揉脑袋:“做什么?”   “没什么,有蚊子。”他淡淡道。   我才不理会他胡说八道,也伸手去弹他。可他仗着个子高,左躲右闪,我全然够不着。   “头伸过来。”我怒道,在他手臂上狠狠打了一下。   却见他“嘶”一声,捂着手臂。   我愣了愣,忙收住手,想去看,忽而回过神来。他那伤口明明早就结了痂,前天夜里还抱了我……   “你骗我。”我继续瞪着他,又打他一下。   不过换了一边,力道也轻了些。   他却在笑,也不装了,只将我的两只手捉住,牢牢锁在身侧,顺势将我拉进。   “还疼么?”他低低问道。   我的脸热了一下,忍不住朝四周望去。   家中的仆人自是早已经跑光了,他的那些侍卫们也退出了大门之外,只见到些绰约的背影。   “好多了。”我小声道。   他注视着我,直直的,似带着太阳余晖的灼热。   我说:“方才阿谌说让你留下来的时候,你为何看我?”   “我有看你么?”他说,“你看错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贴得更近了,那片热气,就在我的鼻尖上,痒痒的。   “你就是看了。”我说。   “那么你为何不许我留下来?”   死狗……   “这又不是洛水行宫。”我说,“且明玉也在。”   他轻轻哼一声,却也不多言。   少顷,我被他拉到了怀里,双臂拥着我。   “我每天都算着日子。”他说,“大婚之日,已经不足半月。”   脸上的烧灼更甚。   我“嗯”一声。   “旁事我会办好,你什么也不必操心,好好在这宅子里待嫁便是。”   我知道他说的旁事是什么。上官恭父子已经放回了上官里,而他们关系着董裕。拿下董裕的人头,是我们先前的约定之一。   若在平时,我大约会追问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但今日,莫名的,我不想在这旖旎之时提那扫兴的人。   既然四下里无人,我也放开胆来,将双手抱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二人静静拥立着,天空中,晚鸦归朝,留下一串叫声。   初秋的风中,仍带着熏热,以及炊烟淡淡的味道。   蓝天上,瑰丽的霞光拖着最后的影子,似即将被天边的云彩吞没。 第二百零八章 晚霞(下)   明玉说我护食,但凡我喜欢的东西,别人休想碰一下。   先前,乳母也这么说过,但我是不承认的。   但现在,每每跟子烨在一起,我都觉得这话其实没错。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抱着的时候,很是舒服,让人沉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问我是不是愿意让他纳妾,与别人一道分享这感觉。   我嘴上说无所谓,但我知道我在撒谎。   哪怕我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他,他也终究会成为别人的。   若说到了那时,我会有什么舍不得的、并且会在余生时不时怀念的东西,那便是这怀抱无疑。   想来想去,我觉得人大约和猫狗其实本性一样。   猫狗会撒尿圈地,同类敢踏入就龇牙咧嘴的。   人也会。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道,这就是你的弱点,日后万要克服。   “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我问他,“也在忙着婚事?”   “婚事都是有司去办,有事呈上来,大多无非是要批钱罢了。”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还有更要紧的事。”   “譬如?”   “北戎那边又有些不安分,我一回宫,兵部又该找我。”   听到北戎这名字,我愣了愣,抬起头来。   “又要打起来了?”我问道,“他们今年又遇了灾?”   “那倒不是,他们今年风调雨顺,羊肥马壮。”子烨说,“戎王趁机收拾了好几处不服的部族,正是得势,故而在边境生出了些事端,想来探探虚实。”   我:“……”   好个北戎,穷也劫掠,达也劫掠,臭不要脸。   于我而言,我父亲死在了北戎手上,这戎王也算得我的杀父仇人。   “如此说来,这戎王算得如日中天了。”我说,“自先帝放回之后,他们还算安分,如今又要撕破脸了么?”   “倒不至于撕破脸。”子烨道,“你我成婚之时,戎王还会派使节来拜贺。”   我思索片刻,道:“你莫非是在想,看看他们与赵王是否还有勾连。”   “正是。”子烨道,“这等情势之下,使节必是肩负着为戎王探知朝中虚实之任,就算赵王不找他们,他们也会去找赵王。只要监视得当,或许可来一个守株待兔。”   我了然,不由心情大振。   “北戎的使者何时到?”我问。   “这不知道。”子烨道,“不过北戎王庭出发到洛阳来,少说也要数月,你我的大婚他们怕是赶不上的。”   “哦。”我说,有些失望。   子烨看着我:“你可是觉得,这些事比你我的婚事更要紧?”   “谁说的。”我随即面色一整,道,“自然是你我的事最重要。”   他看着我,双眸深深。少顷,那唇边弯起微笑,低头来,在我的唇上吻了吻。   “我回去了。”他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应一声,继续送他出门。   望着那车马在侍从的簇拥之下离去,我站在门前,好一会,才转身回去。   蓦地,我发现明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就站在身后。   “你怎来了?”我问。   “自是来看看你。”她不紧不慢道,“莫忘了,你现在归我管。”   说罢,她朝门外瞥了瞥,道:“他就这么走了,你可是十分不舍?”   我一愣,随即道:“什么不舍,没有的事。”   明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不争论。   “走吧,”她说,“到我院子里去。”   “去做什么?”我问。   “当然是教阿珞写字。”她说,“你该不会觉得我能带着小童过一整夜?”   我:“……”   这是实话。   明玉一向讨厌孩童,凡是有孩童的地方,她一定躲着走。   “那你方才为何大包大揽,让阿珞跟着你?”我说。   “阿珞还算听话,不太吵。”明玉神色无辜,“只是我除了看看她写字,照着小人画给她讲讲故事,也做不得别的。你知道,无论多听话的小童,我也不能陪着超过半个时辰。”   我翻个白眼。   ——   阿珞确实很是喜欢明玉。   或者说,她喜欢明玉送她的小人画。   说来,明玉当真是个不仗义的。小时候,我每次去她家,都巴巴地想看她收藏的小人画,可明玉总不肯借我带回家去,说我不爱惜东西,会把她的书弄破。   虽然这是实情,但跟她现在这样整箱送给阿珞比起来,这着实是小气了许多。   阿珞捧着那些小人画,看得津津有味。她平日里话不多,不过毕竟认字不全,翻一翻就要人讲解,东问西问。   如明玉所言,她对孩童的耐心只有半个时辰。我在一旁,看着她从一开始的温柔细致到笑容消失目光涣散,当那目光不耐烦地瞥向我时,我忍着笑,从容地接过阿珞手里的小人画,给她讲故事。   我觉得以明玉这般性情,强撑着装贤良终是要穷途末路的,莫说几日,最多只有两日,她就会找借口让阿珞回孟氏身边去。   可到了第二日,我就知道了她的用心良苦之处。   阿珞跟着她学写字,看着她在字帖上落笔的时候,忽而道:“中宫这字的笔顺写错了。”   “是么?”明玉一边写一边、问道,“哪里错了?”   阿珞指着她刚刚写的字,道:“应当是先竖后撇捺,上次我练字之时,兄长教的。”   明玉看了看那字,露出不以为然之色:“可我的先生当初就是这么教我的,你兄长说的可未必对。”   “兄长说的定是对的。”阿珞坚定道,“兄长的书法承自我父亲,也是京城里有名的书法大家。”   “哦?”明玉终于把笔停下,仍是一副不信的样子,眨了眨眼,“这我便不知道了,除非你兄长亲自写给我看,我才知道。”   阿珞目光一亮,随即道:“我去将兄长带过来!”   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明玉面带微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未几,转头看向我。   “阿珞当真是个好学的孩子。”她轻轻摆弄着笔架上的笔,道,“比你当年长进多了。” 第二百一十章 狐妖(下)   阿珞可谓尽心尽责,没多久,果然把兄长拉了过来。   他神色无奈,与明玉打了照面之后,随即行拜见之礼。   我发现明玉的眼睛亮了一下。   兄长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袍子,色泽干净,衬得那面容愈发清俊。   “不必多礼。”明玉道,“方才阿珞说,我的字写得不对,又说你是书法大家,你写的定是对的。我以为无论如何该让你来教一教,于是就让阿珞将你请来了。”   兄长眼睛也没有抬,看着地面,道:“舍妹年幼不懂事,臣岂敢在中宫面前妄自尊大。”   阿珞却扯着兄长的袖子,嘟着嘴唇:“兄长才不是妄自尊大,兄长去教中宫写字吧……”   能看得出来,兄长十分想摆出镇定平淡的样子,然后不着痕迹地将这事推了。   但他着实是无法对付阿珞。   他将目光看向我。   明玉也看向我。   我坐在榻上,翻着一本小书,挡住脸。   在阿珞的纠缠下,兄长只得来到案前。   明玉微笑地让开,就坐在旁边,而后,亲手研墨。   兄长又向她一揖,终于在案前坐下。   “不知中宫要臣写什么?”他问。   “就这兰亭序吧。”   兄长不多言。堂上安静下来,只余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从小人画的后面露出眼睛。   兄长的坐姿一向端正好看,如松如柏。明玉则放松许多,左手轻轻撩着右手的袖子,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腕。上面的羊脂玉镯映得柔荑无骨。   香炉里,吐着淡淡的烟,如同最上等的蛟纱在水中舞蹈。   阿珞站在兄长的另一边,一会低头看,一会又绕到兄长的背后。   “中宫,”过了一会,她似发现了什么,指着兄长的笔下,“兄长写了方才那个字!”   明玉微笑地“嗯”一声,仍一边研墨,一边目光瞥着兄长,不知是在看字还是看人。   最不安分的,是阿珞。   她大约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但凡看到有一竖一撇一捺的字出现,总要指出来。   “阿珞。”我放下书,对她招招手,“过来。”   阿珞随即跑到我跟前。   我拉着她,在我身旁坐下:“你昨夜不是要我给你讲这个九尾狐故事么,今日我就给你把这个讲完如何?”   阿珞应了一声,眼睛却望着明玉和兄长那边:“可中宫的书法……”   “中宫不是有兄长在教么。”我说,“兄长可是名家,你莫非还信不过兄长?你今日练字也累了,便坐下歇一歇。待故事讲完,便可用午膳了不是?”   阿珞似乎觉得有理,加上那九尾狐故事她很是喜欢,于是又应一声,老老实实地在我旁边坐下。   这故事很是长,占了整整三册书。我记得我小时候也很喜欢这个故事,专程住到了明玉家里,将它看了又看。如今讲起来,也仍然不觉陌生。   按书中所表,那主角九尾狐本是昆仑山之中的精怪,已有了千年道行,就等着修成正果上天成仙。可即将渡那最后一道大劫之前,她遇到了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年轻男子。   或者说,她遇到了一道看上去极其美味的菜。因为那男子生得如花似玉,而狐妖是向来不惮于将美人吃干抹净以成妖丹的。可这狐妖却没有动男子,因为她认了出来,这男子是她从前做小狐狸时,曾经暗恋天上的太白星君。   不过,当下这男子,只是太白星君残余魂魄的转生。仙魔大战,太白星君死战陨落,残魂托生为当朝太子。可就算降生帝王之家,也仍旧命途多舛,被人谋害以致双目失明,只能闻声不可见人。幸好太子死里逃生,绝境之处,遇到了狐妖。   狐妖渡劫在即,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可当太子醒了之后,听着她的声音,而后,手摸了摸她的脸。   而后,他问她,他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狐妖的心就像被狂风刮过,一下乱了套。   当年她还是小狐狸的时候,就是被太白星君救下。她以为他永远不会记得她,没想到,并非如此。   狐妖决定要帮太子,于是化作了一个美人,不但治好了太子的眼疾,还帮助他回到了宫中。太子爱上了狐妖,问她愿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白头偕老。   看着心上之人的邀约,狐妖进退两难。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是拒绝太子,回山渡劫,否则,她便要错过成仙之机;一条是留下,陪太子过完此生。毕竟这一世之后,再不会有太白星君。   当年,我和明玉都被这小人画勾得心痒,不料那无良作者居然没把这书画完。我们气得骂他饭里永远有沙子上茅房永远找不到厕筹。   不过纵然如此,也并不妨碍我们将这书看了又看,以至于到今日,书页已经很是残破。   阿珞虽年幼,却也已经能听懂这样的故事,依偎着我,目光之中满是遐想。   “这书,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教人怀念。”却是明玉在那边忽而感慨起来。   她手中的墨块已经快要用尽,放在一旁,用巾子擦擦手:“我犹记得那时我们看了不下五遍,抓心挠肝的。”   “后来呢?”阿珞迫不及待地问问,“狐妖答应太子了么?”   “不知道,没画完。”我看着她,“你觉得答应了么?”   “答应了。”阿珞不假思索。   “为何?”   “因为狐妖喜欢太子,太子也喜欢狐妖。”阿珞歪着脑袋,道,“为何不可在一起。”   我正要说话,却忽而听兄长的声音传来。   “凡天下之事,并非两厢情愿便可为之。”他那兰亭序似乎写好了,搁了笔,将纸上的字看了看,道,“狐妖将要修成正果,有大好的前程。而星君只有一息尚存,过完一世之后便灰飞烟灭。狐妖着实不必为了少时执念,而放弃位列仙班。孰利孰弊,当有决断。”   我愣了愣。   明玉也愣了愣。   阿珞一脸茫然。   “哦?”明玉看着他,道,“如此说来,狐妖若是选了太子,便是傻么?”   兄长也看着她,反问:“狐妖为了上天已经修炼了千年,如今前功尽弃,难道不傻么?”   “怎知她修炼千年,就是为了那所谓的位列仙班?”明玉不以为然,“或许,她上天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见到太白星君呢?”   兄长的目光定了定。 第二百一十一章 狐妖(下)   “书中只说她修炼千年要上天成仙。”兄长道,“不曾说她为了去见太白星君。”   “那是书中不说罢了。”明玉道,“世间之事,不是样样都会有人事先说明白的。”   兄长沉默片刻,道:“那么书中应当也有更重要的事没说。譬如,太子若知道这会毁了狐妖的升仙,定然不会求娶。”   明玉脸上的笑容黯淡下去,看着他。   兄长也看着她。   “那么太子就是个懦夫,傻子,蠢货。”她冷冷道。   兄长神色平静:“他就是个懦夫傻子蠢货,不值得狐妖付出如此。”   明玉神色一变,张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心中叹口气,咳嗽一声,转头对阿珞说:“去看看庖厨那边,午膳做好不曾,我饿了。”   阿珞大约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应一声,乖乖起身去。   “午膳罢了,用得着阿珞亲自去问?”明玉却忽而看向这边,道,“阿珞,过来。”   阿珞一脸无辜,看了看我,又应一声,走到明玉身边。   明玉的面色沉沉,给她整理整理衣裳,叫佩姈进来。   “摆驾,到前堂去,我要用午膳。”她说,   佩姈应下,忙出去准备。明玉不多言,也不再理会兄长,拉着阿珞就往外走。   可还没出门口,她又拉着阿珞走了回来,冷冷地看着兄长:“这是我的地方,你退下。”   兄长:“……”   他只得起身,向明玉行礼:“臣告辞。”   明玉的头扭向一边,看也不看他。   兄长无奈地瞥我一眼,径直离开。   我坐在榻上,看着明玉。   只见她拉着阿珞在案前坐下,将兄长方才写的那张纸团起,似乎要扔到一边去。可手抬在半空中又放下,少顷,将那团纸放到案台旁边。   “方才那些字,你都会了?”她问阿珞。   阿珞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嗯”一声。   明玉将纸笔都推到她面前,道:“再写一遍。”   阿珞:“……”   这时,佩姈走进来,诧异地问明玉:“中宫不去前堂了?”   “去什么前堂。”明玉道,“把午膳都拿过来,就在这里用。”   佩姈忙应下,出去张罗。   明玉坐在案前,似乎仍在忿忿,少顷,忽而又看向我。   我收回目光,继续翻书,若无其事。   ——   我找到兄长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收拾书架上的书。   那些书,都是这些日子,从各个角落搜罗来的。我们家毕竟家大业大,当年抄家的时候,也不过抄走了些贵重之物,书籍之类的则散落满地。兄长是个爱书的人,让人将书都收起来,清理晾晒,重新收好。   只见他站在脚架上,将上面的书一本一本翻看。若有残破,就放到一边;没有残破,则分门别类,归置到每一层上。   这是个细致且极其需要耐心的活,但兄长做得一点不敷衍。   我知道,他心中郁闷的时候,就会这样。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看到是我,那眼睛里的目光倏而平静下来,又转了回去。   “你怎来了。”他说。   “来看看你。”我说,“你我有日子没说过话了。”   兄长正摆弄着书籍的手停了停,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走过去,靠着书架,仰头望着他,“兄长可是为方才明玉说的话着恼?”   他将一本书翻了翻,放回书架上,道:“没有。”   我不信:“真的?我知道兄长做事一向讲分寸,不喜欢逾越,也不喜欢被人强求。兄长若是觉得为难,我便替去劝一劝明玉。兄长想说什么,我替兄长去说,让她绝了这念头也好。”   兄长仍看着书架上的书,却没有再动。   “我能说什么。”他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在她面前,我不配说话。”   我有些诧异,只觉这话里有话。   “兄长何意?”我问。   “当初,是我出尔反尔,食言于她。”他淡淡道。   我仍不解:“我不明白……”   兄长沉默片刻,深吸口气,看着我。   “阿黛,我和明玉,从前也曾有过一段。”他说,“我们也瞒了你。”   我愣了愣,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有过一段是何意?”我有些结巴,“那……那是何时的事?”   “便与你和上皇瞒着所有人交往一样。”兄长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比你二人稍迟一些。”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   一直以来,我觉得兄长是个坦荡荡的君子,除了当年不曾把父亲插手我和子烨之事的内幕告诉我,其他事都不会向我隐瞒。   而明玉,更加是个藏不住事的。她连昨夜梦到了什么都会跟我说,这样的人,哪里会有秘密?   事实说明,我并不是一个能洞悉世事的人。   无论至亲至友还是至爱,他们都有本事把我蒙在鼓里。   兄长从脚架上下来,将呆若木鸡的我拉到一边,坐到榻上。   “你们二人在一起,是你先提的还是她先提的。”稍微回神之后,我随即问道。   “我。”兄长道。   我觉得我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   兄长目光深深:“那时,父亲只想让我娶公主,公主还未到及笄之年,我仍有时日。可明玉不一样。她父母一直在给她物色夫婿,那时,已经看上了燕国公家的大公子。我知道我再不出手,或许她哪日就会被她父母强行嫁了。故而,我专程去见了她,问她愿不愿嫁给我。”   我只觉混乱的脑子终于抓住了一点头绪,即问道:“明玉可曾问了兄长为何喜欢她?”   兄长那一向沉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不自在。   脖子上和脸上漫起淡淡的红晕,像刚刚饮了酒。   “问了。”他说。   不愧是明玉。遇到任何事,无论面对的是谁,她都一定会刨根问底弄明白。   “兄长如何回答?”   “我说,我觉得她与我性情相投,与她说话,是世间最有意思的事。”   我:“……”   明玉说话确实有意思,只要那人她看得上。至于性情相投……他大概至今不知道明玉的梦想是什么。   当然,这不重要。   “兄长现在还喜欢她么?”   兄长那光润的双眸,似蒙上了一层黯淡之色。   “阿黛。”他缓缓道,“我和她,与你们不一样。你们男未婚女未嫁,她已经是中宫。我已经对不起她,不能再有第二次。”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旧人(上)   我看着兄长,问道:“对不起她,这又是怎讲?”   “当年她和七皇子定亲之时,曾来找过我。”他说,“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   那日,我确实在场。想到当时的情形,我明白过来:“明玉不愿嫁七皇子,想让你阻止,是么?”   “我曾经对她说,定然会娶她。她说圣旨还没有下,我该信守承诺,去向父亲或圣上陈情,收回成命还来得及。”兄长道,“阿黛,你知道,我便是再想也做不到。”   这话说得平静,我却知道其中包含的千钧重担。   那时,父亲虽有意让兄长尚公主,但那情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先帝大约是不会同意的。所以兄长有底气为自己和明玉的婚事争一把。   但兄长可以毁掉自己的婚事,却不能毁掉明玉的。   因为他不能拿上官家和萧家两家人的性命去冒险。   这道理,明玉显然也是明白的,想来是一时乱了方寸,只想死马将活马来医。   “阿黛,”兄长自嘲,低低道,“明玉说得对,我确实是个懦夫。”   我一时无话可说。   “兄长,”过了一会,我说,“明玉和圣上,并非琴瑟和鸣。她不喜欢圣上,圣上也不喜欢她。”   “那不重要。”兄长摇头道,“明玉是中宫,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萧家,她都不该做出违逆之事,为我去做,则更是不可。你我都知晓宫中和朝中的险恶,都是不得任性的地方。无论萧家还是上官家,都仍被无数人盯着,一步行将就错,便是血流成河。”   我自是明白这道理。   与皇后有私情,这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兄长,”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明玉不做皇后了呢?”   兄长愣了愣,看着我。   “明玉这样与你说过?”他问。   明玉当然没说过。即便她想,她也不会说。   虽然她借着礼佛的幌子去过逍遥日子,且对养面首的事念念不忘。   我说:“不曾,不过是假设。兄长也知道,圣上撼动不得子烨,而这天下终究是要归于一统的。”   兄长道:“我曾对子烨说过,我不会帮他对付圣上。他与我们家,毕竟深有渊源。”   他指的是父亲。   当年太子被废之后,先帝重新择选储君,父亲对景璘极为推崇。   “兄长怕我们家背上两面三刀的骂名?”我说。   “你也并不愿意对付圣上。”兄长道,“否则,你不会与上皇约定,不可伤圣上性命。”   我没有否认。   “故而兄长便决意如此了?”我说,“从此与明玉形同陌路?”   兄长道:“我当初要到洛阳来,除了要探望庶母弟妹,便是想远离她,避免见面。这于她于我皆是大好,我说过,我不能再对不起她。”   我定定地望着他,心中长叹。   先前的震惊过去,只余怅然。   不过,还有最后一件事。   “兄长那时是怎么瞒过我们全家的?”我问,“竟连我也不知晓。”   兄长道:“你怎会知晓?你可还记得,子烨入宫学之后,你就也日日入学,不曾少了一天?你不在家,父亲要上朝,我去何处不是方便?”   我想了起来。   因为子烨入宫学,一众女学生也为了看他而勤奋起来,其中也包括了咸宁公主。我身为咸宁公主的伴读,自然也是要天天去的。   世间哪里有什么巧合,不过是因果循环。   “兄长去何处见她?”我问,“去她家里?”   “我岂有那般无耻。”兄长鄙夷道,“她那时喜欢去广福寺礼佛,我到广福寺里去就是了。”   我了然。   那时,明玉确实喜欢去广福寺。那寺院离她家近,虽是名刹,人却不多,很是附和明玉这等高门女眷的胃口。她还对广福寺的精舍赞誉有加,说那里干净雅致,我哪日福至心灵想去静修了,广福寺当为首选。   不过自从她与景璘定婚,她似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当上皇后之后,她每要礼佛,都会选择更远的地方。   “兄长和明玉见面时,都做些什么?”我厚着脸皮,终于把想问的问了出来。   “自是谈经论道,说说话抄抄经。”兄长奇怪地看我,“还能有什么?”   我面上不由一热。   果然君子之交淡如水。   不像我和子烨,在一起的时候只想着搂搂抱抱……   从兄长的书房里出来,是一条长长的回廊。   明玉得知我和子烨曾经有过旧情的事时,那眼神,仿佛要吃了我一样。   头一回,我深有同感。   因为我也想把她吃了。   方才,我曾恨不得想立即跑到明玉面前,扳着她的肩膀用力晃,质问她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竟敢瞒着我。   而当我真的走出来,发现那冲动已经消失不见。   午后的风拂在脸上。前不久刚刚立了秋,昨夜下过雨,风中有残存的凉意。   我望着屋檐外头那湛蓝的天空,不由又想起了兄长方才的话。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比你二人稍迟一些。   我一向觉得我和子烨那段感情短命,前后连半年也不到,就这么没了。   但明玉和兄长,在我们开始之后才开始;在明玉和景璘定婚之后就结束了。算下来,比我们短得多。   当年的事,我自是记不得许多了,无法回忆他们每次见面时说话如何,眼神如何。但我清晰地记得,兄长每次都唤明玉娘子,明玉每次都唤兄长大公子,真真正正的客气。   藏得挺好,还敢指责我把我和子烨的事瞒着她……   这些年,明玉虽是不是旁敲侧击地问起兄长如何了,但也只是问一问,从不曾表露出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的样子。   我走到中庭里,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去找明玉问个清楚。   毕竟礼尚往来,兄长交代了,她不能不交代。   才转身,我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人影,戴着冠,被午后的日光拉着长长的。   心中一喜,我以为是子烨,忙转回头。   而后,我愣住。   那个人也看着我,饶有兴味,似乎对我这吃惊的样子很是满意。   “怎么?”景璘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不紧不慢道,“不认得朕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旧人(下)   我看着景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我忙四下里看了看,却不见一个侍卫,“你怎会在此?”   “别看了。”景璘道,“朕将他们都留在了外头。你这宅子里的仆人都是老面孔,从前见过朕,是朕让他们不必通报,自己进来的。”   我明白过来。   从前,景璘时常会到我家来,家里的仆人,没有不认得他的。并且景璘来我家,从来不喜欢别人通报,就爱突然出现吓我一跳。如今,他还是这毛病。就算不带那天子仪仗,家里的仆人也仍然知道他是谁,自是不敢阻拦。   “朕为何不可在此。”景璘说着,忽而朝我身后瞥一眼,“皇后都来了,于情于理,朕也该来一趟不是?”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发现明玉显然已经得了通传,正从廊下走出来。   而另一头,兄长和阿誉等人也正朝这里走来,步履匆匆。   见到景璘,明玉显然和我一样吃惊,目光里满是狐疑。   不过她还是走到了景璘面前,下拜行礼:“拜见陛下。”   景璘微笑着,直到兄长等人也走到跟前来行礼,他才说:“不必拘礼,都平身吧。”   说罢,景璘看向明玉,道:“朕今日刚到洛阳,到紫微城去,竟不见梓童。邢国夫人她们说,你住到了郑国公这旧宅之中,亲自教授阿黛仪礼。朕颇有些兴趣,过来看看成效如何。”   明玉脸上的异色已经消失干净,从容答道:“妾昨日刚到此处,仪礼也不过刚刚教授。上官娘子今日学的是宫中条规,正在背诵。”   景璘颔首,温声道:“梓童辛苦。”   而后,他的目光转向明玉身边站着的阿珞,以及阿誉和阿谌。   “都这么大了。”他颇有些感慨,摸了摸阿珞的头,问道,“还记得朕么?”   阿珞好奇地望着他,没答话,却望向明玉。   明玉随即道:“当年郑国公还在时,阿珞还不记事,陛下忘了?”   “自是不曾忘。”景璘又看向阿誉和阿谌,拍拍他们二人的肩头,“你们当还记得朕,长这么高,朕都不认得了。”   阿誉和阿谌都笑了笑,神色却拘谨,异口同声地说记得。   说完之后,他们似乎才想起来,答天子问话的时候也是要行礼的,连忙又要跪下。   景璘笑起来,将二人虚扶一把:“说了不必拘礼。朕可记得,当年你们这两个小儿总追着朕要球玩,如今怎也学会客气起来?”   二人讪讪而笑,红着脸不说话。   最后,景璘看向兄长。   “多年不见,朕一直牵挂伯俊兄。”他说,“如今可好?”   “臣一切安好。”兄长揖着,低头答道,“劳陛下关怀,臣不甚惶恐。”   “朕在京中听闻伯俊回来了,还想着将伯俊召入宫中,与伯俊一叙。”景璘道,“不料,朕的人竟是迟了一步,伯俊和阿黛到洛阳来了。”   兄长道:“臣的族人都在洛阳,这些年,臣久在外地,思念手足,故与臣妹赶往洛阳而来。臣不知陛下有召,还请陛下恕罪。”   景璘上前,双手将他扶住。   “伯俊还是老样子,重义轻利,恪守礼节,一丝不苟。”他微笑,似颇有感慨,“虽不在朝中,却比那好些人强多了。天下若多一些伯俊这样的人,又何至于礼崩乐坏?”   听得这话,众人都有些讶色。   只听明玉道:“陛下又说笑了,陛下治下朗朗乾坤,从无什么礼崩乐坏之事。”   她说着,看着景璘,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景璘仍是从容,看她一眼,笑了笑。   “朕这梓童,向来贤达。”他转向兄长,道,“朕连说些玩笑话她也总要谏言两句。”   兄长仍垂眸,答道:“陛下仁厚,中宫睿智,世人不及。”   景璘四下里看了看,转向我:“家中可还有饭菜?朕饿了。”   ——   白氏等人都在后院,闻得景璘来了,匆匆忙忙迎出来。   杨氏说什么也要下厨去,为景璘重新做饭菜。   还是景璘将她止住,微笑道:“夫人不必忙碌,朕不过用个便饭。再说,当下已是午后,夫人再做新的,岂非要让朕饿到晚膳去了。”   见他坚持,杨氏只得应下,又连声告罪。   景璘道:“从前朕每每出宫,饿了就到府上用膳,有什么吃什么。诸位夫人就当是从前,如何?”   白氏等人见他和气,神色稍解,纷纷应下。   子烨虽是太上皇,可众人与他一道用膳时,从无许多拘束。景璘却不一样。看得出来,我家中的人虽然与他结识更早,可论亲近,却远不如子烨。   或者说,包括兄长在内,我家中的人,已经将自己归到了子烨这一边。   我家的饭菜,景璘一向对胃口。此番也不例外。   用过膳之后,他让内侍取来赏赐之物,将我的弟妹和庶母们都打赏了一遍。   不过与明玉不一样,他连兄长也赏了。   赐给兄长的,竟是一枚金鱼符。   鱼符是朝官身上的佩戴之物,以在出入之时验明身份。五品以上银鱼,三品以上金鱼。   “这鱼符,是朕继位之时就造好的,专为伯俊留着。”景璘亲手将鱼符放入鱼袋之中,系在兄长的腰上,看着他,道,“上官家世代重臣,朝中肱骨。先帝还在时,就十分看重伯俊,曾对朕说,伯俊必可成为一代名臣。朕不敢忘先帝教诲,亦知晓伯俊大才,故而一直在朕的朝中留着伯俊的位置。当下,这鱼符尚未镌刻名号,但只要伯俊回到京城,它便随时随地启用。”   兄长看着那鱼符,眉间神色凝起,似在思考着如何答话。   景璘却颇为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手臂,道:“朕知晓伯俊到洛阳来,乃专为探亲。这些年,伯俊远在辽东,骨肉分离,是当好好团聚。此事不急,伯俊何时想好了,便何时回去,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兄长行礼:“谢陛下恩典。”   景璘微笑,又看向我,正要说话,外头一名仆人匆匆走了进来,跪倒一拜。   “禀陛下,”他说,“太上皇驾到。” 第一百一十四章 嗣皇(上)   包括景璘在内,所有人都露出了意外之色。   我忙望向外头,只见子烨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中庭。   景璘的目光定了定,似有些不悦之色,但很快消失不见。   当子烨的脚跨入门槛,景璘不紧不慢地率领众人向他行礼:“嗣皇帝拜见太上皇。”   子烨颔首:“昱之平身。”   我诧异地看了景璘一眼。   从前,他最讨厌的就是“嗣皇帝”这名头,从不肯在子烨面前如此自称。不料,今日倒是自觉。   景璘谢过,起身抬头,神色平静。   子烨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扫了我一眼,而后,看着景璘。   “昱之到了洛阳,怎连通传也没有?”他说,“朕刚刚得知此事,不曾远迎。”   景璘笑了笑,道:“上皇大婚,乃举国相庆之事,梓童既来了,朕怎可缺席?朕听闻,上皇出宫,无论短途或是远行,皆只带随从数人,微服私访,以体察民情。朕深以为然,亦有志以上皇为表率。故而朕此番出宫,亦微服而行,不曾通告任何人。便是宫中的太后那边,也是在朕离开京城之后,入夜时分才得了朕的消息。朕知此举突然,冒昧之处,还请上皇勿怪。”   我明白过来。   方才我还在纳闷,景璘来洛阳这样大的事,子烨怎么竟不告诉我。   原来连他也不知道。   景璘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我不由地捏了一把冷汗。   从京城到洛阳,路程少说要小半个月。堂堂皇帝,不告而别。莫说太后那边知道这事之后该如何着急,单说朝臣们,现在也应该正在跳脚。   虽然景璘向来任性,但从前到底总有个度。这一次,应该是最胆大妄为的。   子烨道:“昱之来为朕庆贺,朕求之不得,何来冒昧。”   说罢,他唤来桑隆海,令他在紫微城中准备景璘驻跸的宫室。   “朕听闻,梓童就住在庆元宫中。”景璘道,“朕既是来做宾客的,自当客随主便,与梓童同住。”   我愣了愣,不由看向明玉。   只见她脸上的神色微变,盯着景璘。   景璘却仍面带微笑,看向明玉:“梓童之意如何?”   不待明玉开口,我出声道:“陛下,中宫答应过,妾大婚之前,她都住在此间为我教授礼仪。”   “哦?”景璘看我一眼,而后,对明玉道,“梓童如此尽力,朕心甚慰。”   明玉淡淡道:“此乃妾分内之责,不敢居功。”   景璘道:“不过这教导之事,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在京中皆受了太后委派,可胜此任。梓童身体不好,前阵子,还说要出宫礼佛,休养病体。依朕所见,此事还是交给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为妥。”   说罢,他看向子烨:“未知上皇之意如何?”   子烨没答话,少顷,却又转向我:“依你所见呢?”   那目光微闪,我知道,他朝我身后的兄长扫了一眼。   可不等我想好如何回答,却听明玉道:“陛下体恤,妾岂有不从之理。能得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辅弼,妾欢欣之至。”   我惊讶地看着明玉,却见她的脸上并无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似乎一字一句皆真心实意。   未几,我又瞥向兄长。   他看着明玉,目光定定。   目光与我相触之时,他随即转开,侧脸上,线条紧绷。   “如此甚好。”景璘微笑。   ——   “你为何要到紫微城去?”回到宝萱堂,我迫不及待地问明玉,“你不是不耐烦跟圣上一起?留在我家不好么?”   明玉看我一眼。   “他可是你发小。”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册字帖,扔到边上打开的箱子里,说,“你觉得我该远离他?”   我不耐烦:“是你说你不喜欢他的。他是我发小不假,你也是我密友。你二人当初成婚就是不情不愿,两相厌弃,我难道还要撮合你们?”   明玉轻哼一声,道:“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我如今觉得,你那发小也没什么不好。”   我愣了愣:“可你和我兄长……”   明玉的目光随即锐利地扫了过来。   “他都告诉你了,是么?”她冷冷道。   我:“……”   “你莫不是想来质问我,为何竟瞒着你?”   我老实道:“我是这么想过,不过我从前也瞒了你,我们扯平了。”   明玉“哼”一声,又将一册字帖扔进了箱子里。   “我和他,前后连一个月也不到。”她说,“与你和太上皇比起来,算不得什么在一起。”   我脸上一热,反驳道:“这与日子多少有何关系?只要你情他愿,就算只有一日也算。”   “那是你。”明玉又“哼”一声,“于我可是不算的。这些年,你难道听我提到过一星半点?我早就忘了这事了。自他出尔反尔,说什么你那发小会好好待我,我就都看清了。男子么,全都是嘴上好听,其实都是靠不住的。”   我无语。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总跟我打听兄长如何,昨日非要住到我家里来的是谁。   我知道她在气头上的时候,越辩越犟,只有放弃。   “你都想好了?”我说,“真的要和圣上回紫微城去。”   明玉瞪着我:“我说到做到,何时反悔过?”   我也不多言,叹口气:“知道了。”   ——   宫人很快将明玉的东西都收拾好,宫里派来的车马也到了,还带来了好些内侍,将明玉的箱笼都放到马车上。   景璘一直留在堂上与子烨说话,兄长陪坐一旁。   我在后面隔着屏风望去,兄长沉默寡言,倒是子烨和景璘说着话。   他们说的是北戎新进的动向,谈及各处关隘的粮草和兵马调动,一句接一句,并无冷场。   “……北戎有意和谈。”只听子烨道,“朕以为并无不可,和谈之地,就选在平朔城。”   景璘道:“朕以为甚好,不知上皇派何人前往?”   “人选尚在斟酌。”子烨道,“待大婚之后再定。”   互相自称朕的两人说了一会,内侍来报,说车马已经备好了。   景璘随即起身,向子烨告辞。   子烨忽而道:“洛阳群臣,盼望面圣久矣。昱之难得到洛阳来,不若明日到上阳宫去,随朕一道临朝,如何?”   景璘抬眼,看着子烨。   少顷,他淡淡一笑:“上皇相邀,朕恭敬不如从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嗣皇(下)   景璘和明玉的车马,在内侍的簇拥下,在街道上远去。   我不由地瞥了瞥旁边的兄长,只见他仍站在那里,眼睛望着那些车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袖子忽而被扯了扯。   我转头,子烨看着我,朝宅子里使了使眼色。   待得回到院子里,四周空寂无人,一如往日子烨来时一样。   我跟在子烨身后,正要说话,他忽而停住脚步,我差点撞了上去。   而后,我被他的手臂环住。   那身体压上前来,我的嘴唇被堵住。   这一回,他颇有些像少年时那样,力道卤莽,似全然不顾分寸。   直到我几乎一口气接不上来,用力推他的时候,他才将我放开,抵着我的额头,道:“想我么?”   我:“……”   这死狗,现在愈发喜欢做这等幼稚的事,问这等幼稚的话。   “你昨日才见了我。”我说。   “昨日是昨日,”他说,“我问的是今日,你想我么?”   我朝院门外瞥一眼,推推他:“光天化日,说这话也不害臊。”   他不答,照旧将手臂箍得紧紧的,我不说就休想离开。   我啼笑皆非,无奈道:“想。”   他的唇角弯了弯,却仍不放手。片刻,他低头,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地上,两道影子合作一处,被阳光拉得长长。   “你是听到圣上来到洛阳的消息,特地跑来的?”我问他。   “他不来,我便不能来么?”他低低反问。   嘴硬。他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景璘来了之后他就到了,不是特地来的是什么?   我说:“你果真不知道他离京?”   “不知。”子烨道,“他此行,确实颇为迅捷,且一路微服,无人察觉。还是城门守将韩利曾见过他,巡视城门之时,他刚好入城,认出他来,而后,一面派人跟着,一面到我这里来禀报。”   我颇是惊讶。   景璘此行,着实让我难以想象。   算算日子,他这一路上必定昼以继夜地赶路,奔波辛苦不可言喻。这对于子烨而言,或许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但景璘不然。   他向来是个公子脾气,路途颠簸一些他就要不耐烦。哪怕是去北戎吃了一趟苦回来,他也仍旧初衷不改。   而他如此付出,竟是为了来给我庆贺婚礼,或者说,是来给子烨一个面子。   子烨问我:“昱之可与你说了此来的缘由?”   我说:“说是来道贺。你莫非觉得他别有打算?”   他看着我,道:“他进城之后,别处都不曾去,径直来了这里。”   我再度讶然:“他说他先去了紫微城,得知明玉在此处,才过来的。”   “他并未去紫微城。”子烨道。   我想了想,看着子烨:“你觉得,他为何说谎?”   “你不知,我更是不知。”说罢,他随即又道,“倒也不是大事,不必多想。”   我说:“他向来如此,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随心所欲。或许就是在京中待得烦闷了,过来看看热闹也未可知。再说了,你是太上皇,他是皇帝,你成婚他不到贺,到底会被人说二圣不同心。他如今来了,对你并无坏处。”   他的唇角弯了弯:“我亦是此想。”   我说:“明日,你果真要让圣上与你一道临朝?”   “来而不往非礼也。”子烨道,“我去京城时,曾会见了京城群臣,如今昱之来洛阳,我怎可将他藏起来?”   我哂然。   这话,也对也不对。   礼尚往来不假,可子烨去京城的时候,京城朝野有至少有半数人是欢欣鼓舞、竭诚欢迎的。而在洛阳,却完完全全是子烨的地盘。景璘露面,怕是不会有什么人像董裕等人对子烨那样,对景璘称颂巴结。   不过这是既定之势,子烨对景璘能做到面上的尊敬,承认二圣并立,便已经是成全了景璘的体面。   想着这些,我不由有些为景璘感到凄凉,心中叹了口气。   见我不说话,子烨道:“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妥?”   我摇摇头:“甚妥。圣上虽行事时而不羁,却是个心思细致之人。他此番来洛阳,到底是为了庆贺你我婚事,你将礼数做得周全些,他舒服,天下人看了也只有夸赞。”   他的目光深深:“你怕我给他难堪?”   “难看不至于,不过你到京城之时,何尝对他客气过?”我反问。   子烨不置可否。   “知道了。”他说罢,朝屋里看了看,一脸无辜地对我说,“我渴了,有茶水么?”   ——   景璘突然来到洛阳,并非小事。   子烨在宅子里逗留不久,用了晚膳之后,就回宫去了。   “姊姊,”送走子烨之后,阿珞突然盯着我的脖子,指着上面,道,“姊姊又被蚊虫咬了。”   白氏她们闻声看过来,我忙将衣领拉好。   心里暗骂那死狗。   茶水,鬼扯的茶水。茶没喝,他倒是啃得起劲,像狗啃骨头……   临走前,还说什么今晚再过来。   今晚……   我的脸颊上又漫起热气。   昨日还一副体恤知礼的模样,今日,照例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了,他就原形毕露。   还没成婚,就要夜会新妇。也不怕传出去,他那什么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不好女色的风评一溃千里……   “秋天到了,蚊虫贴人也是难免之事。”孟氏走过来,拉起阿珞的手,而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妾有个做药膏的房子,对消除这蚊叮虫咬的痕迹甚是有用,抄一份给娘子如何?”   我知道这方子八成又是什么扬州秘传的,讪讪道:“多谢六娘。”   孟氏微笑,压低声音:“妾看大公子有些心事,娘子当去见他,劝解劝解才是。”   我朝兄长那边瞥去,他走在前面,黄昏的光照之中,那背影颇有几分遗世独立之感。   来到书房的时候,不出我所料,兄长又在那里整理着架上的书。   我走过去,道:“子烨说,圣上明日临朝,兄长是名士,也要邀兄长到殿上去。”   “我便不去了。”兄长将一本书翻开,大约发现书页残破了,放到一旁,堆在要修理的书本上面。   “为何?”我说,“为何明玉?”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夜(上)   提到明玉,兄长的手终于停住。   “圣上今日赐我金鱼符,要我回京城入朝。”片刻之后,他继续摆弄那书籍,道,“隔日,我却到了上皇的朝堂里,圣上会如何作想?”   我沉默片刻,道:“圣上固然有意拉拢兄长,可兄长不欠圣上的,在哪里入朝,全由兄长决断。兄长,我以为经历了这许多事,兄长该放下那许多虚礼,为自己而活才是。”   兄长转头看向我。   “后面这一句,你指的只是那入朝之事?”他问。   “不止。”我说,“所有的事,皆是此理。”   兄长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阿黛。”他淡淡道,“你可如此,我不可。父亲不在了,弟妹尚幼,上官家便要由我撑着。正是因为我们家倒过一次,如今好不容易站起来,我才须更加在意那些虚礼。”   我张了张口,知道自己方才一时冲动说的话,听上去确实何不食肉糜。   可看着兄长,我仍觉得不忍心。   “阿誉、阿谌和阿珞终究会有长大成人的一日。”我轻声道,“兄长不必事事都揽在肩上。我只盼着兄长能过上真正心中期许的日子。”   兄长沉默片刻,道:“故而你觉得,我该为心中期许的日子,做什么?”   “明玉不喜欢圣上。”我说,“兄长不该气她,把她逼到圣上身边去。”   兄长看着我,目光微动,忽而道:“阿黛,你对明玉了解甚深,是么?”   我不知他为何这么问,点点头。   “那么你该知道,明玉虽总爱说些大道理,可当年在鲁国公府中,最不服管教的也是她。”他说,“她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不愿做的事,那便是嫁给圣上。”   说罢,他不多言,转回头去,继续收拾他的书。   ——   白露已经过去,秋分临近。   夜晚似乎也变得比从前稍长了一些。黄昏之后,夜色很快降下。仆人们在廊下点起了灯,还烧起了驱蚊的香叶。白氏说我这里蚊子太凶,还吩咐仆人们在我的院子里多烧了些。   孟氏给的方子,药材不算太难找。那药膏很快就配了回来,我沐浴过之后,坐在镜前,往脖子上擦拭。   夜色再深一些,院子里的虫鸣声变得稀疏。正当我疑心子烨也许有什么事,今晚不会回来的时候,外头忽而传来了脚步声。   没多久,门轻轻推开,那道身影出现在了灯火柔和的光照之中。   “还未歇息?”他将门掩上,走过来问道。   他显然是跟人议事过后,就直接回到了这里,身上的衣裳也没换。   “你说要过来,我怎敢歇息。”我说。   他笑了笑,走到榻前来,俯身就要抱我。   我撑住他的肩膀,忙道:“你一身汗味,先去沐浴。”   他不满:“我那议事堂里向来熏香,哪里来的汗味。”嘴上这么说着,他却低头往身上去嗅。   看着那心虚的样子,我觉得好笑。   我自是讹他的。他的体味并不重,从前,就算是从马毬场上下来之后见我,我也没觉得他身上的味道难闻。   我拉住他的手,让他在我身边坐下。   “你和朝臣商议得如何了?”我问,“都安排好了?”   “安排不难。”他说,“昱之在洛阳时,一应之事皆以天子之制供奉。只不过这里向来只有一个天子,现在又来了一个,礼部既要管你我的婚事又要操心昱之的份例,终究手忙脚乱了些。”   我想了想,道:“他住在紫微城,你住在上阳宫,倒是不相妨碍。”说罢,我又问,“他果真住到了庆元宫里?和明玉一起?”   子烨道:“兴许是,紫微城里的人不曾向我禀报旁事。”   ——她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不愿做的事,那便是嫁给圣上。   兄长先前说过的话,似又在耳畔。   忽然,我发现子烨安静了下来。   抬眼,只见他看着我,双眸如同染了墨一般,幽深不见底。   “怎么了?”我问。   “你自我坐下来,一直在问昱之。”他说,“不曾问过我一句。”   我愣了愣。   “我问他怎么了?”我说,“他是上宾,今日刚到洛阳,一路劳顿,自当要问一问的。”   “我也劳顿,从晨起到深夜,一直在理政。”他说,“你却不曾关怀过我,连我问你想不想我你也不肯回答。”   我:“……”   他脸上的神色很是认真,我恍然觉得,我家从前养的那只金毛细犬又出现在了面前。   那只细犬长得很漂亮,带出去行猎的时候,身姿矫健,本事高超,每次总能最先寻得猎物,见过的人无人不夸无人不艳羡。   但在家里,它是个好吃鬼。   常常因为嫌弃肉骨头太少,就溜到我面前蹲踞着,睁着眼睛望着我,虽不吵闹,但无辜且嚣张。   我万万没想到,他原来会吃醋。   吃的还是景璘的醋。   我啼笑皆非,道:“那么你觉得累么?”   “累。”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勾勾手指。   那眼眸中,似微光闪过,而后,他微微凑近前。   我在榻上直起身,捧着他的脸,用力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而后,我看着他:“够了么?”   他注视着我:“不够。”   我又吻了一下,比方才长一些。   “够了么?”我又问。   那双眸微微眯起,唇边浮起了笑意。   他的手搂在了喔的腰上,低低道:“再来。”   “不来。”我说,“你先去沐浴。”   那笑意愈深,他没有耍赖,松开手,从榻上站了起来。   “隆海。”他往外头唤一声。   没多久,桑隆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浴房备好了么?”   “备好了,请上皇移驾。”   子烨回头看着我,道:“我去去就来,嗯?”   这话说的,好像我会跑了一样。   我应一声,子烨往门外而去。   门打开之后,夜风透入,在我那烧灼的脸颊上带起了丝丝的热气。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向镜中。   那里面的人,双眸顾盼,不知是不是烛火映照的缘故,脸颊上有些晕红,像扫了淡淡的胭脂。   正当我出神,门外忽而有仆妇的声音传来。   “娘子,圣上来了……”她听上去有些慌,“圣上说,他要见娘子。”   我讶然。   景璘?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不过这事着实反常,景璘不会无缘无故深夜来访。我不敢怠慢,忙对着镜子理了理装束,而后,走出门去。   景璘就在堂上,他的衣衫有些乱,看上去似乎穿得匆忙。   见到我,他不待我开口,就已经怒气冲冲地来上前来。   “萧明玉那不知羞耻的书呆子!”他面色铁青,“朕好不容易来了兴趣要宠幸她,她竟拿出个什么素女三十六式,让朕练好了再找她!还说什么她要在上面!” 第二百一十七章 长夜(下)   我看着景璘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一时啼笑皆非。   “圣上醉了,去取些醒酒汤来。”我转头对仆妇吩咐道。   “朕不曾醉!”景璘瞪着眼,“朕不是玩笑,朕要将萧明玉休了!”   那酒气都喷我脸上了,他还说他没醉。   我示意仆妇赶紧去,摒退闲杂之人,对景璘道:“你且坐下,究竟怎么回事,慢慢说。”   “说什么!”景璘暴躁道,“什么皇帝什么天子!想要的东西要不到想要的人也要不到!里里外外,全拿朕作傀儡!”   说罢,他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手:“阿黛,你反正也不愿嫁这里,我们……“话没说完,他突然愣住,看着我的身后。   我转头看去,只见子烨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外袍,底下,露着寝衣。”   景璘的神色变了变,目光锐利,随即看向我。   我讪讪,脸上发烫,心里怒骂死狗。他做什么也不避着人,就这么衣衫不整出来了。   看着景璘那震惊且复杂的神色,我知道这人精什么都懂。他必是已经明白了我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反对这婚事,且我们连夫妻之实都有了。   我身边的人之中,最厌恶子烨的就是景璘。我和子烨的事,最难以交代的也是景璘。   我原想着且瞒着,从长计议,与景璘好好谈一谈。他恼怒也好,我会说清楚。这事我同样瞒了他许久,是该到了坦白的时候了。   不想,死狗就露个脸,将这一切提前戳破了   “你……”景璘的声音有些结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更加恼怒,“他怎在此处?”   “朕与阿黛已经定婚,为何不可在此处。“子烨走出来,看着他,淡淡道,“倒是昱之,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景璘张了张口,似一时语结,随即冷冷道:“朕与阿黛自幼一起长大,向来亲若手足。郑国公府从不将朕当外男,朕与阿黛半夜相见更不是一回两回。比起上皇这未婚夫婿,只怕朕更名正言顺一些。”   我直觉身上冒了一阵冷汗。   景璘也是个不嫌事大的,这话说得暧昧之至,仿佛我在子烨之前就已经跟他有过什么一样。   再看子烨,果然,那面色沉下,已然透出了杀气。   我示意子烨不要说话,转头向堂外道:“醒酒汤送来不曾?”   “朕说了不曾醉酒!“景璘瞪着我。   我也瞪着他:“陛下既是有话与我说,便喝了这醒酒汤,否则,便请陛下回宫。”   两厢僵持之下,终是景璘先让了步。   他“哼”一声,转开头去。   我转向子烨,他也看着我。   “上皇先回去歇息。”我低声道,“我有话与圣上说。”   子烨的目光随即寒了一下。   我哀求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眸中情绪不辨。   好一会,他淡淡道:“我在后面等你。”说罢,他看了景璘一眼,转身而去。   景璘没有行礼相送,站在那里,仍气鼓鼓的。   堂上再度剩下了我和他两人。   我看着他,心中叹口气,在席上坐下。   醒酒汤已经送来了,刚刚煮好,热气腾腾。   我盛了一碗出来,递给他:“喝了。”   “朕不曾……”   我目露凶光。   景璘终于闭了嘴,接过来,尝了尝,嫌烫,皱眉撇在一边。   我很是无语。这般娇气的人,实在难以想象会星夜兼程,一路吃苦赶到洛阳来。   “陛下究竟为何来洛阳?”少顷,我决定单刀直入,问道。   景璘冷笑一声。   “自是为了给你和那不要脸的夫婿贺喜。”   “是么。”我说,“那么还有一件事我要问陛下,我和上皇来洛阳的路上,遇刺了一回,差点丢了性命。此事,陛下知道么?”   景璘愣了一下。   “不知。”他讶然问道,“你遇刺了?”   “他们要杀上皇,不过看样子,也不打算放过我。”   景璘目光不定,随即又变得不满:“你竟疑心朕杀你?”   “我只问陛下知不知道,不曾问是不是陛下指使。”我说。   景璘若有所思,语气依旧冷硬:“不知。”   接着。他说:“此事。朕还要问你。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想嫁给太上皇,如今又是怎么回事?你离京之时,竟是与他同行,你……”   “我心口不一,是么。”我打断道,“我那时确实是不愿的,但陛下也切莫忘了,促成这婚事的,正是太后和陛下。我无依无靠,不过一叶浮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嫁臣也不得不嫁。我遵照陛下和太后之意,跟随了太上皇,陛下却要指责我违逆么?”   “朕也跟你说过,你不可喜欢他。”景璘盯着我,道,“你现在老实告诉朕,你喜欢他么?”   我说:“喜欢。”   看着那张变色的脸,我豁出去,继续道:“现在是,从前也是。陛下,当年齐王入宫学之后,我二人就曾定情。”   景璘腾一下站起来。   “你……”他的脸色难看至极,“枉朕那般信任你!你竟敢瞒着朕!”   我说:“我和他在一起没多久,就遇到了杜行楷之事。陛下知道,杜行楷的案子是我父亲办的,我和他也就此断了。因此这事,我不光不曾告诉陛下,也不曾告诉我的家人。”   “那你现在为何告诉朕?”   “如今陛下不计与太上皇的嫌隙,亲自到洛阳来为我贺喜,我也自当在陛下面前坦承。”我说,“我喜欢过他是真,这些年,他包庇董裕,我和陛下一样真心实意想杀了他也是真。”   景璘的神色稍解,但仍逼视着我:“现在呢?你方才说仍喜欢他!”   “他是我的夫婿,我为何不能喜欢他?”我平静地与他对视,“陛莫非觉得,这婚事是陛下和太后给我的,我便不配与他举案齐眉,相敬相爱?”   景璘张了张口,没说话。   我知道我说中了。我太了解他。某些方面,我们从小就很像。   譬如,那理所当然的自私。   好一会,景璘深吸口气,看着我,声音缓慢而低沉:“如此说来,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人了。你要与他一起对付朕,是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月色(上)   “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我看着景璘,“你知道,我要对付什么人,一定是因为那人与我有仇。”   景璘冷笑一声,那神色反倒平静了下来。   “你说要与他举案齐眉相敬相爱,若有朝一日,这相敬相爱之人要杀朕,你该如何?”   “我不会让杀你。”我说。   “哦?他愿意?”   “正是。”   景璘的神色更是讽刺:“你信?你曾与朕说过,强者许诺不可信,因为他们随时随地可反悔而不必为此负担一点责任。如今,太上皇就是你说的那等强者,这话遇上他,难道又不作数了?”   “我会让他守信。他若不肯,那么他便是我的敌人。”我说。   景璘的眉梢一动,正要开口,我紧接着道:“不过与之相对,我也有一句话问陛下。”   “什么话?”   “若将来,陛下成了那强者,有机会杀了太上皇,陛下可否留他一命?”   景璘的目光定住。   “这是他教你问的?”他说。   “与他无干,我自己问的。”我说。   “若朕不肯,你如何?”他问。   “那么陛下就是我的敌人。”   景璘似乎听到了什么十分滑稽的事,笑起来。先是低低的,而后大笑。   “你可是太自视甚高?”他说,“朕这些年让你为所欲为,你便觉得呼风唤雨全是靠自己的本事?莫忘了上官家倒下之时,你自身难保,连那牢狱之灾也躲不过。现在,你竟觉得自己有本事来威胁朕?”   我不以为忤:“我自是不敢威胁陛下,可陛下也知道,我要做什么,总有自己的办法。我今日说的话,将来就算粉身碎骨,也会说到做到。”   “上官黛!”景璘似忍无可忍,再度沉下脸,瞪着我,“你竟为了他对抗朕!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沉默片刻,看着他:“陛下可曾喜欢过什么人?我是说那种真心实意的,就算毫无好处也无法割舍的喜欢,陛下有过么?”   景璘的嘴张了张,看着我,随即“哼”一声:“意气用事,无聊至极!朕身为天子,天下万民皆朕所爱,岂可偏私。”   说罢,他站起身,高高地睥睨着我:“你所谓的要对朕坦承之事,就是这些?”   我说:“就是这些。”   烛火跃动,双眸覆在眉宇之间的阴影之中。   少顷,他看向案上的醒酒汤,拿起来,一饮而尽。   “知道了。”他放下碗,淡淡道,不待我行礼相送,已经大步离去。   ——   看着景璘的身影消失许久,我仍站在堂上,怔怔的。   我知道我说这些,他会不高兴。但有些事,既然迟早要面对,不如早早说开。   只是景璘于我而言,终究与别人不一样。即便他在我眼中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可撇去利益牵扯,他仍然是我最愿意信任的人之一。   方才说的话,我自觉问心无愧。那都是一直以来,我想对他说的。   可他又生气又失望地瞪着我的时候,我仍觉得心虚。   有什么可心虚的?我问我自己。把你推到洛阳来,也有他的一份力。就算你不曾原谅子烨,也再不喜欢他,你也会和子烨成婚。你为自己打算,难道有错?   这么想着,我觉得我也生气起来。   他有什么可不满的?我心想,我除了隐瞒当年与子烨交往之事,并不曾对不起他。那怒气冲冲的模样,仿佛我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样。走的时候,甚至一声不吭,仿佛要从此与我决裂。   决裂么……   我又陷入怔忡。   有脚步声传来,我的心提起,忙抬眼看去,却见来的是兄长。   “方才你与圣上说了什么?”他说,“他面色很是不好。”   “没什么。”我说,“兄长见到他了?”   “我听闻他来到的时候,你们已经在堂上坐了下来,还摒退了左右。”兄长道,“我只得侯在中庭外,等圣上出来,送他登车。”   我了然,看了看兄长:“他可对兄长说了什么?”   “不曾说什么,让我不必送,就登车走了。”兄长道,“我从不曾见他恼成这样。”   我“嗯”一声。   兄长道:“你莫不是将你与子烨那过去之事与他说了?”   我没有否认,道:“兄长觉得我不该说这个?”   “有的事,并非坦承便有好结果。”兄长的目光意味深长,“阿黛,你可曾想过,圣上未必会介意我与中宫的过往,但定然会介意你与上皇的。”   “自是想过。他从前看不起子烨,现在憎恶子烨,如今知道这些事,他自然不会高兴。”我理直气壮,“可我不想再瞒着他,让他心存妄念。再说,我和子烨的婚事也是太后和他撮合的。他们是什么心思,兄长也知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连明玉都告诫我须得想好如何应对那边,现在不说清楚,将来只会更麻烦。”   兄长苦笑:“你觉得,圣上气恼只是因为他恨上皇?”   我愣了愣。   兄长叹口气,朝堂后抬了抬下巴:“上皇一直在等着,你该回去了。”   说罢,他抚了抚我的头发,转身而去。   我忙将他叫住。   “兄长,”我犹豫片刻,道,“圣上刚来时,他说……”   “我听家人说过了。”兄长淡淡道,“放心,他们都是知晓事体的,不会乱嚼舌根。”   谁问这个。   我忙道:“明玉……”   “阿黛。”兄长再度打断,看着我,面色平静,“我和她的事,你不必再问。”   那神色认真,我只得应下。   兄长离去之后,我踌躇片刻,转身向堂后走去。   走在廊下的时候,我深吸口气。   景璘固然不好对付,但我知道,更不好对付的是待在我院子里的那位。   先前,我让他离开的时候,那脸上的杀气已然骇人。   想着这些,我的心又再度发虚。   什么发小,什么夫婿。   我心想,全不是省油的灯。   但他显然没有给我多准备的机会,还没到院子,我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月亮门前的身影。   今夜月色不错,他微微仰着头,不知在望着什么。身上,仍穿个寝衣,外面披着袍子,在月光下显得身影颀长。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月色(下)   子烨转过头来,目光与我正正相对。   我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你在看什么?”我问。   “月亮。”   我跟着望了望。当下是月末,它只剩一弯残月,不算太亮,周围星辰闪烁。   “它有什么好看?”我问。   “你小时候,家人可曾与你说过那嫦娥奔月的故事?”子烨问。   我说:“自是说过。嫦娥本是后羿的妻子,偷吃了长生不老药,成仙升天,住到了月宫里。月宫前有一棵桂树,还有一只兔子,月圆之夜,都能看到。”   子烨仍看着月亮,道:“我小时候总想,那嫦娥,究竟是为了什么,定要离开后羿,到那又冷又孤寂的地方去。”   我想了想,道:“后羿虽是个万人景仰的大英雄,可也许在嫦娥看来并非如此,那广寒宫也并非又冷又孤寂。纵然那里只有一只兔子和一棵桂树,说不定她其实也乐在其中呢?”   子烨转头来,看着我。   “哦?”他说,“你这么想?”   看着那意味深长的双眸,我突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随即道:“是你说的嫦娥,我就事论事,你莫牵扯到别的地方去。”   他的神色无波无澜,反问:“什么牵扯到别的地方,我什么也没说。”   装傻。我正打算再说,他忽而伸出手臂,将我的腰揽住:“你还不困,是么?”   他挨得很近,隔着衣料,能感受到那身体上的热气。   我愣了愣,脖子也一下跟着热了起来。   “谁说不困。”我故意说,“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他的目光愈发深邃,道:“也对。”   说罢,他一把将我抱起来,比他高出半身。就像当年在荣春宫里,他抱着我让我够上墙头一样。   那高高腾空的感觉让我不由地笑起来,又佯怒地用手捶一下他的肩头:“放我下来,被人看到像什么话。”   “这哪里有人。”他不以为然,抱着我进了院子之后,径直进了屋子。   他的脚往后一伸,“砰”一声,房门关了起来。   我被他在床上放下,而后,他就压了上来。   吻如暴雨的雨点一样落下,衣带扯开,他似急不可耐。   我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用力撑住他的肩膀,喘着气,看着他:“你不觉得你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他低低问,手指抚弄我的嘴唇。   我说:“你不问方才圣上找我说了什么?”   那迷离的双眸黝黑,深不见底。   “他找的是你,与我何干?”他说。   “可你先前不是不愿离开,还……”   话没说完,我的嘴唇被咬了一下。   我“嘶”一声,瞪着他。   “废话真多。”他说罢,热气随即又堵了上来。   我们虽然都不是白丁,可毕竟只有过一次经验,与上一次比起来,虽熟稔了一些,但并不多。   不过,他显然比上次更渴望。无论是吻还是抚摸,都更为用力,衣裳褪下之后,他直奔要害。   当然,也一样的紧张。   他直起身的时候,床头的烛台映照之下,他的身体在帐显得高大结实,明晦交错之下,隆起的肌肉紧绷着,愈加分明。   起伏的胸膛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汗水光泽。   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又降临而来,我心头一慌,忙捉住他的手。   “你……”我的声音沙哑,“你慢些!”   他看着我,俯身而下,亲吻我的嘴唇。   “别怕……”他低低道。   那亲吻变得很是温柔,教人沉溺。我一时失了神,正松开手,突然,那钝痛感再度袭来。   我大叫的声音却被他堵在了嘴唇里。   死狗!   ——   我想,先贤们制定礼法,规定男女要先拜堂成亲当了夫妻,然后才有夫妻之实,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因为不这样,有的人或许会悔婚,而有的人或许会一辈子讨不到新妇。   事后,我躺在床上想,如果先帝没有去征什么北戎,那我父亲也不会出事,我家就还在,我就还是郑国公府的大娘子,左相的女儿。要是谁敢让我这样的人刀俎鱼肉,我连三年都不会等,马上就可以悔婚让他滚。   可惜,我现在不是了。并且那死狗还是太上皇。   我望着纱帐,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只手臂伸过来,那死狗环着我的腰,贴在我的后背上,吻了吻我的耳垂。   “还没睡着?”他的声音低沉而慵懒,透着一股餍足,“想什么?”   虽然灯灭了,但我知道,他现在的模样必是容光焕发精神大好。我从前那只细犬吃饱了肉以后就是如此。   “没什么。”我无力道,“快睡。”   他“嗯”一声,仍抱着我,而后,似乎觉得不尽兴,腿也上来了,架在了我的腿上。   我无语,挣扎了一下。   可那酸痛又泛起,我停住。   他倒是仿佛心有灵犀,问道:“还疼?”   我应一声。   他的腿放了下来,手臂却没松开。   “热死了。”我说,“你睡出去些。”   他又“嗯”一声,将身体挪出去些许。   但那只手臂还留在我的腰上。   我翻个白眼。   “明日你不许再来。”我说。   “为何?”   “我怕痛。”我说。   “可我的宫室在修葺。”他说,“我无处可去。”   我讶然:“你的宫室为何要修葺?”   “自是为了大婚。”他说,“上阳宫当初稍稍修整我就住了进去,那修葺之事一拖再拖,如今成婚,自不可再敷衍了事。”   修葺自是应当,可上阳宫再小也有几百屋舍,他说没地方住就纯属鬼扯。   我转过头,面对着他。   虽黑暗不见五指,但我知道,他也看着我。   “你来也无妨,我兄长那院子还有空房,你住进去。”   “不去。”   “为何?”   “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伯俊。”他说,“若外头的好事之人知道了,说我爱好断袖龙阳,我岂非辩解不清。”   我:“……”   滑天下之大稽。他怕人议论他断袖龙阳,却不怕人说他未婚同居,不守教化。   我不理会他无理取闹,道:“上阳宫多的是宫室,你随便找一间不修葺的住下便是。”   “我认床,住那些地方睡不着,不如住此处。”   我觉得我是在市井里跟人讨价还价。   正要说话,他又开口道:“你不让我碰你,我就不碰。”   我狐疑地看他。   “你真能如此?”   他理直气壮:“为何不能,我又不是禽兽。”   我冷笑   事到如今,他还敢腆着脸说他不是禽兽。 第一百二十章 宾客(上)   我转身回去,不想理他。   可转一半,他又将我抱住。   “还不困?”他蹭着我的脖颈,问道。   问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我的手在他的手上掐了一下,威胁道:“你敢。”   他却似乎在笑,未几,松开我。   听动静,他像是伸了个懒腰。   “睡吧。”他将薄褥盖在我身上,隔着它,再度用手臂圈着我。   而后,他安静下来,似乎真的闭上了眼睛。   我等了一会,黑暗中,除了起伏的呼吸之声,只剩下了那胸膛里的心跳。   一下一下,并不吵闹,那节律却似能安定人心。   我闭上眼睛,没多久,睡意涌起。   ——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子烨已经不见了踪影。   仆妇进来的时候,告诉我,他上朝去了。   说话的时候,仆妇们都笑盈盈的,眼里全是暧昧。   我若无其事,问道:“兄长在家么?”   “大公子也上朝去了。”一人道,“上皇让大公子跟着他一道去,大公子答应了。”   “哦?”我有些诧异。昨日,兄长明明对我说,他不打算去。   思索片刻,我不多言,让她们盛些温水进来。   而后,我关上门,将寝衣脱下。   如我所料,身体上,斑斑驳驳,可谓惨烈。   死狗,那么用力……我心里骂着,耳根却又烧了起来。   不过话虽如此,他显然还是存了小心的。不知是不是适应了些,那疼痛之感并不如上次严重。   我有些后悔把那素女三十六式送给了明玉。那里头还写了些门门道道,我嫌字小,轻率地没有看。   想来,它既是烟花圭臬,那么应当可给我解惑。   也不知明玉昨晚如何了。   还有景璘……   想到景璘,昨夜说的话,又浮起在心头。镜中的人,目光定住,低落下来。   正当出神,仆妇在外头禀报,说明玉来了。   我心头一动,忙应下来,麻利地擦了身,穿上衣裳。   明玉仍坐在宝萱堂的花厅里,气定神闲,就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你怎来了?”我见到她,忙问道,“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圣上如何了?”   “他能如何。”明玉嗑着瓜子,不紧不慢道,“他昨夜饮了酒,想非礼我,被我踢下了床。他气急,说要休我,就跑了。”   非礼……天底下大概只有明玉会管丈夫向妻子求欢叫非礼。   我说:“你知道他跑去了何处?”   “当然知道。”她说,“他找你来了。从前在宫中,他每次与我争执,都会去找你。”   说罢,她看了看我,颇有些兴趣,道:“听说他回宫的时候,脸色比先前还难看。你不曾好好开解他么?”   我叹口气,道:“我自是想好好开解他,可他看到了子烨跟我在一起。”   明玉讶然,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那是怪不得。”她继续嗑着瓜子,道,“于他而言,上皇可比我可恨多了。一晚上连着见两个仇人,他只怕肺也要气炸了。不过我听说他今日一大早,就去跟上皇一道临朝。你说你这发小是不是麻花转世?天生的拧巴。洛阳朝廷的人,个个都是上皇死忠,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他偏偏放不下身段,定要去撑这个场面,回头说不定又是一肚子怒气。太后当初只让我来,想必就是心疼他,他偏是反骨不听。这些可好了,只盼他切莫气出病来,连累我回了京城之后还要伺候他。”   她的语气轻松,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仿佛等着看戏。   我没说话。   明玉说这话头头是道,但我并不全然认同。   景璘虽任性,却从来不是那冲动行事的傻瓜。所有该做的事,他纵然再不喜欢,也定然会做。譬如与子烨一道临朝。   他是皇帝,洛阳在名义上也是他的治下,若他来了,却躲起来不临朝,只会被人笑话。兴许,他非要到洛阳来,是为了回敬子烨上次突然入京之事。他也要告诉这边的朝臣,他并非是那远在京中的傀儡,而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就算是子烨,也须在他面前让上几分。   “你来这里,莫不是想再看看我兄长?”我对明玉道。   明玉那嗑瓜子的手顿了顿,“嘁”一声:“我才不看他。我是听说他也上朝去了,这才过来的。”   “哦?”我讶然。   明玉瞥了瞥我,道:“再过些日子,你就要成婚了。京城里来贺喜的,可不单单是我。”   我说:“还有谁?”   明玉将佩姈唤来,从她手中接过一份名册,递给我。   “今日早晨送到的。”她说,“京城的宗室贵眷,也要来好些,其中可不乏你我的熟人。”   我将那名册展开,看了看,没多久,咸宁公主的名号赫然入眼。紧随其后的,是一大串贵眷的名字,薛婉也在其中。   长安的高门喜欢互相联姻,故而同龄的贵眷,大多数我都是从小认识的。   不仅同龄,有一个算一个,当年子烨风靡天下,横扫京城,她们都曾对他垂涎三尺。   看完之后,我不由讪讪。   “这是谁安排的?”我问。   “这哪里需要谁人安排。”明玉道,“上皇成婚,照理,越是这些高门贵胄,越要到贺。可上皇是什么人?他可是圣上的对头。这道贺,隆重些,是得罪圣上;敷衍些,却是得罪上皇。两相为难,他们便只好从你这一层来打算。这些贵眷,与你自幼识得,也算关系匪浅。派她们来,是成全了你的体面,无人可指摘。如此,倒是与太后派我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了然。   “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我问。   “这不值得专程来一趟告诉你么?”明玉道,“莫忘了,她们来到洛阳之后,你可是要亲自接见的。”   “不见。”我断然拒绝。   “这可由不得你不见。”明玉道,“她们是宾客,在别人眼中,她们才是你那真正的发小。你若高高在上将她们拒之门外,隔日便有人要借题发挥,说出一堆你的不是来。在洛阳,你什么根基也没有,你猜一猜,那永明侯夫人一干人等,听到这等评价,会不会做梦也要笑醒?”   这倒是道理。   明玉或许看上去厌恶俗事,但其实对于命妇贵眷之间的那些勾心斗角之事,她是实打实的行家。   我瘪了瘪嘴角。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宾客(下)   明玉到底还担着那给我教授礼仪的名头,在家中逗留了半日。   午后,一名宫人来禀报,说上阳宫那边散朝了。明玉随即起身离去。   她的车马才离开宅子,没多久,兄长的车马就到了门前。   今日,他穿得十分正式,玉冠锦袍,金带系腰。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不由眼前一亮。   他从辽东回来之后,深居简出,衣着朴素。我几乎忘了从前在京城时,他那被人称道景仰的贵公子模样。   兄长见我站在门口,露出讶色:“你怎在此处?”   “明玉刚走。”我说,“我送她。”   兄长的目光定了定,往长街的那头望了一眼,又收回来。   “如此。”他颔首,往宅子里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问道:“今日上朝,圣上去了么?”   “去了。”兄长道。   “如何?”我忙问。   兄长回头看我一眼:“你很在乎这个?”   “自是在乎。他来洛阳,就是为了会见群臣。”我说着,紧问道,“今日朝堂之上,可有人给他难堪?”   “上皇并非那小肚鸡肠之人,他不会让圣上难堪。”兄长道,“放心好了,今日群臣在圣上面前皆毕恭毕敬,仪仗亦严循天子之制,无一点怠慢。论礼数,可谓成全十分的体面。”   我觉得兄长话里有话,看着他:“今日那朝堂之上,除了群臣觐见圣上,可还有旁事?”   “既是朝会,自还是议了些事的,内外皆有。”兄长停顿片刻,道,“其中有一桩,是北戎议和之事。”   这个我倒是知道的。   前些日子,子烨与我说过北戎不安分,频频骚扰,大有南下之意。   而景璘来到之后,我听子烨与他谈及此事时,提到了北戎打算议和。   这并不矛盾。先帝之时,我听父亲与幕僚议事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情形。北戎不爱讲什么信义,无论议和还是滋扰,都不过是试探的手段。甚至今日才议了和,明日就打起来,对他们而言也是常事。   “北戎议和,又如何?”我问。   “今日此事提上朝堂,是为了商议人选。北戎那边又递了国书来,戎王为表诚意,会亲临平朔城。这边过去的人选,便不可是一般人。”兄长道,“上皇本意是在宗室诸王之中择选,可圣上说,他可往平朔城议和。”   我愣了愣。   “圣上亲自去平朔城?”我问。   “正是。”   我皱了皱眉,道:“上皇如何作答?”   “上皇不曾表态,只说此事待议。”兄长道。   “朝臣呢?”我问。   “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兄长道,“有的人对圣上此举乃为担当,颇为嘉许;有的人则觉得,圣上是想将这议和之功揽到名下,冷嘲热讽。不过这都是私下里说的话,上皇说待议之后,无人敢在朝堂上置喙。”   我想了想,一时无言。   “今日圣上气色好得很。”兄长继续道,“你若是担心他为昨夜之事恼火,那大可不必。”   被他识破了心事,我哂然。   “兄长与他说话了么?”   “不曾。”   “兄长先前明明说,不打算到朝堂上去,怎又去了?”我又问,“可是子烨定要兄长去?”   “是我自己要去的。”兄长道,“我改主意了。”   “哦?”我讶然,“为何?”   “因为我想清楚了,我不能到京城的朝廷里去。”兄长望着前方,道,“既不能去,那么我便只剩下洛阳这条路。既然是迟早之事,那么还非要掩饰,便是矫情了。”   我看着兄长,沉默片刻,道:“兄长说的不能去京城朝廷,可是因为我?我与子烨成婚,兄长担心到那边去会变得两边不是人?”   话音才落,兄长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   “阿黛,”他说,“我不去京城,不是因为你。”   “那兄长是因为谁?”   兄长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却不答话,只往里头走去。   ——   用晚膳的时候,宫中有内侍来到。除了问安,他还恭敬地告诉我,子烨这些日子政务繁忙,不能来探望了。   阿誉和阿谌他们闻言,露出失望之色。   内侍走后,阿誉问我:“姊姊,上皇为何事忙碌,竟不能过来了?”   我说:“自是朝中的政务,他忙他的,我等不必扰他。”   心道,什么忙碌,定然是他也知道了他是禽兽不是君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事渐渐临近。   明玉每日都会到我这里来。   有时,我觉得这座宅子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它以中轴为界,明玉和我待在一侧,兄长待在另一侧,井水不犯河水。而那共用的前堂和中庭以及大门,只要明玉出现,就定然看不见兄长,反之亦然。   明玉也并没有什么心思教我什么仪礼,她说她最讨厌给我这种从小熟悉宫里的人教授仪礼。不但像老油子一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还擅长说一句顶十句。还是阿珞孺子可教。   于是,她到我家来,只祸害阿珞。每日教她仪礼,乐此不疲。   “你不是不爱与小童相处?”我说,“既然仪礼我都会,你也不必来了,在紫微城里待着不好么?”   “我原本是不爱小童,可阿珞还算听话。”她说,“与你那发小还有那些命妇比起来,阿珞可讨喜多了。”   我说:“这里还有我兄长。”   她冷笑:“他敢在我面前露脸?他敢来,我打断他的腿。”   我不答话,忽而望向她身后,露出惊诧之色:“兄长,你怎来了?”   明玉一惊,旋即转头,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被我耍了。   我看着她,似笑非笑,从她面前抓起几颗瓜子。   “你这没良心的。”明玉瞪着我,“你敢诓我。”   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有件事我想问你,你务必老老实实答话。”   “何事?”   “我家的爵位要恢复了,就在我成婚之后。”我说,“我兄长很快就会承袭郑国公。”   明玉神色无波无澜:“是么,恭喜他。那又如何?”   “昨日,我收到了咸宁公主的来信。”我说,“她说,薛婉的妹妹薛娴,尚未定亲。我兄长如今也尚未娶妇,两家算得门当户对,她欲促成这桩婚事。我斟酌一番,觉得倒也不是不可。你以为如何?”   明玉看着我,手里拈着的一枚瓜子落在了地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公主(上)   “妾自成婚之后,虽入宫少了,却时常想起当年宫学中的乐事。那般无忧无虑,快活自在,全是因为有阿黛伴读。”堂上,咸宁公主坐在上首,神色感慨,“一晃,四五年过去了,妾嫁为人妇,日日家务缠身,却是连进宫也无暇。”   说罢,她看向我,微笑道:“还是到了今日,托了阿黛的福,我等这些许久未见面的旧友才得以相聚。”   我亦微笑,谦道:“公主谬赞,妾岂敢居功。”   随着大婚之日的临近,京中逐渐热闹。   从京城来洛阳贺喜的宾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据说洛阳的官驿都早早住满了,普通的客舍也变得一间难求。   而我家这老宅,也渐渐变得门庭若市。   我曾经蹬着梯子爬上墙头去偷偷张望,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当年,子烨那齐王府刚刚落成的时候。   那时,我每次路过他的府邸,车马总是会被慕名而来观望的人堵得寸步难行。从早到晚,府前的街道都熙熙攘攘,还有专门来兜售各色货物的小贩穿行其中,活像闹市一样。   这时,我才明白,兄长将这老宅重新修缮一番,确实必要。   每日,登门贺喜的人都络绎不绝。这般情形之下,若我家连前堂都还是那破败落魄的模样,确实不合适。   大部分时候,宾客都是父亲生前或兄长自己的故交,由兄长出面待客。   不过咸宁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来到,便是我的事了。   今日,咸宁公主领着京城里来的几位贵眷,登门来贺喜。   自从上官家倒下之后,我和咸宁公主就几乎没有说过话。   当然不是我不与她来往,而是她对我向来疏离。她虽并非太后亲生,但身为公主,逢得节庆之时,总是要入宫庆贺的,我们见面的机会其实不少。但她见了我,从来是离得远远的,似乎我们不曾有过什么旧谊。   这我也并非不可理解。   咸宁公主的驸马,是董裕的次子董政。于情于理,她与我太亲切都不合适,故而我也一向配合她,只当我们从来不曾熟识过。   故而今日见面,我们说的话,算得是这几年来最多的,语气自然也是最谦和的。   我发现几年不见,她其实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知情识趣,只是我从前着实无从体会罢了。   明玉也坐在上首。   我以为,明玉不喜欢咸宁公主,更讨厌薛婉,所以连面也懒得露。不想,她竟是一早就来了。面对着众人,她也并不多说话,只毫无顾忌地嗑着瓜子。   咸宁公主看她一眼,喝一口茶,继续看向我,道:“妾记得,上回见到阿黛,还是年节之时。妾那时有了身孕,因得生产,再不曾入宫。再听到你的消息时,却是到了端午之后。你与上皇定亲之事,可是轰动天下,妾等听了,可真是大吃一惊。”   说罢,她纨扇掩口,轻笑一声。   下首的几个贵眷也露出笑意。薛婉垂着眸,唇角抿起,笑意似有似无。   “正是,”一位贵眷接话道,“当年上皇还是齐王之时,我等都猜测,说究竟是何等人物才能配得他,与他成那百年之好。不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是阿黛。”   “妾从小就听长辈说,高门闺秀之中,那面相最好的就是阿黛,将来是那福星高照的命,果不其然。”另一人接话道。   我看了看那说话的贵眷。   她从前也是宫学里的伴读,我并不陌生。而类似的话,我也从她口中听过。那是在太子被废之后,我无意中听到她与别人议论,说我好运到头了,什么面相好,那是别人吹出来的瞎话。   不过我也并不觉得她那时全然说错了。   毕竟过个两三年,我是要暴毙的。   “这婚事,是上皇与太后的旨意。”我说,“所谓福运,皆君上之恩,妾不敢忘形。”   她愣了愣,忙道:“娘子所言甚是。”   咸宁公主微笑,忽而转头,对明玉道:“妾临行之前,去拜见太后。太后说,阿黛新婚,这边必是千头万绪,教她一度坐立不安,唯恐阿黛应付不得。中宫能亲自到洛阳来,亲自操持,着实解了她心头之患。”   明玉的眉梢微微抬起,将手里的半颗瓜子嗑完,亦露出微笑。   “太后谬赞。”   咸宁公主却叹口气,道:“太后宽仁,说如今阿黛有了好着落,她的心放了一半,却还有另一半仍悬着。”   明玉朝我扫一眼,将瓜子壳落到盘子里。   “哦?”她说,“未知何事?”   “便是大公子的婚事。”咸宁公主道,“想当年,先帝最倚重的就是郑国公,对大公子亦厚爱有加。太后与郑国公一家亦是交好,将大公子和阿黛视如己出。如今,阿黛要与上皇成婚,大公子却仍孑然一身,着实让太后牵挂。”   我看着咸宁公主,心想,她的心思,果然比从前多多了。   虽然她在信中提起了兄长的亲事,但她显然担心我看不上薛娴,不肯为她说亲。于是今日,她专程当着明玉的面提起此事,用太后的名义把她拉上。   明玉看着她,唇带淡笑。   “是么。”她说,“太后对大公子果然是关怀备至。不过说到这个,妾倒是想了起来,当年郑国公还在的时候,亦将大公子婚事视为头等要事,曾向先帝求娶公主。若妾未曾记错,他求娶的,正是殿下。”   咸宁公主一怔,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不自在。   “这个么,”她干笑一声,“妾倒是不曾听人提过。”   我看明玉一眼。   当年,这事不成,倒并非只是先帝的缘故。咸宁公主的母亲薛淑妃,一心想将她与薛家的亲信联姻,故而每当我父亲向先帝提起,她就必是要在一旁敲边鼓,将先帝的念头打消。   不过到了后来,纵然我家倒了,这事也没有成。   薛淑妃倒是没有因为动乱而伤了性命,薛家跟着董裕等人趁火打劫,捞了不少好处。但朝中的争斗日益残酷。后来诸皇子作乱,薛淑妃的儿子凉王也在其中。   奈何凉王并不成器,起兵没多久,就被另一个兄弟颍王杀了。   薛家失势,投靠董裕。   景璘登基之后,咸宁公主就嫁给了董裕的儿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公主(下)   “是么。”明玉笑了笑,“那也许是本宫记错了。不过当年,先帝可是应许了郑国公,要为大公子许配公主的。如今放眼宗室,还未婚配的公主,只有……”   她的双眸顾盼,似思索片刻,再度看向咸宁公主:“只有孝宜公主了,是么?”   咸宁公主愣住,一众贵眷也愣住。   薛婉忍不住道:“孝宜公主才八岁。”   “故而却是还要等几年。”明玉叹口气,“不过那也是无法。许配公主可是先帝的意思,圣上以孝道治天下,断不会反对此议。大公子虽年长了些,可他一表人才,又袭爵郑国公,与公主乃是天作之合。此事,本宫回京之后,会向太后和圣上禀报,也让太后免于操心。”   咸宁公主张了张口,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玉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却又向薛婉道:“上回,卿的兄长宁平侯到宫中觐见太后,提起了卿的妹妹薛娴。说她年已十六,仍待字闺中?”   薛婉显然没料到明玉竟先提起了这个,一怔。   “禀中宫,舍妹正是十六,仍待字闺中。”她答道。   明玉的唇角弯了弯,道:“本宫来洛阳之前,太后与本宫商议,说圣上后宫之中虽已有不少的嫔妃,可三品以上的位置,仍颇有空缺。究其缘由,乃是少了出身品性俱佳之人。太后之意,要本宫多多留意,为圣上广进贤才。只是这人选究竟是不好找,本宫看了许多闺秀,皆无合意之人。不过有一日,本宫无意中遇见了薛娴,觉得倒是十分合意。”   薛婉的目光微微变了变。   明玉仍和颜悦色:“她既然并未定亲,年纪又合适,不若就选入宫去。莫说太后对她这般闺秀向来欢喜,便是圣上定然也是会一见倾心。薛家本就是先帝外戚,当年薛淑妃生下了凉王与咸宁公主,颇得圣眷。这门亲,本宫看,还是不要断了为好。再者,论关系,卿的母家与本宫母家乃是姻亲,怎么说也是亲人。举贤不避亲,有本宫在,卿不必担心薛娴在宫中受委屈。如何?”   薛婉的神色有些错愕,不由地看了看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忙道:“这……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明玉随即反问道,“宁平侯既然亲自入宫觐见太后提及此事,那么定然是为薛娴的婚事着急的。京城的高门之中,十六还未嫁的闺秀可是少之又少,好容易有了这么一条明路,宁平侯难道竟要继续让亲妹独守空闺不成?”   这话,听着有理,但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明玉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薛娴十六岁还不嫁,其中缘由,就连市井中的人也心知肚明。薛婉这样的人,根本不愁嫁,而宁平侯至今不曾为她定亲,自是为了要送她进宫。   只不过,那并非是景璘的后宫,而是子烨的后宫。   宁平侯到太后跟前诉说,就是想走太后的路子,让子烨去了薛娴。   这事的脉络,我是知道的。   说来,这源头,还是我出的馊主意。   那时,京城各方都在打着太上皇后的主意,向让子烨娶自己的人。薛娴,就是我主张的那符合各方利益且最有可能成事的人。   明玉觉得有理,游说阿蓝她的父亲萧纯;萧纯觉得有理,又游说了宁平侯。最终,由宁平侯出面,去说动太后。   然后子烨似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来也不肯点头。而后,阴差阳错,最终成了太上皇后的竟成了我。   什么叫一报还一报。   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宁平侯虽不甘心,但看子烨这势头,也觉无法。薛娴一日一日长大,总要尽快找个夫婿才是。   于是,他想到了我的兄长。   在洛阳,上官家重回宠臣之位,是有目共睹。而薛家是早早投靠了子烨的,将一个薛家闺秀送来与我家联姻,可谓一本万利之举。   薛婉的神色不定,未几,从席上起身,走到明玉跟前,向她跪拜一礼。   “禀中宫。”她说,“舍妹虽年已十六,尚未婚配,可家中溺爱,以致其脾气任性,只怕无法但得中宫厚爱。还请中宫收回成命,妾感激拜谢!”   说罢,她向明玉叩首。   明玉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是么。”她说,“可宁平侯到太后面前诉说时,可不是这般言语。在他的口中,令妹贤良淑德,仪容无双,乃世间尤物。在卿眼中,圣上堂堂九五至尊尚且配她不得,这世间,莫非还有比圣上更好的男子?”   这话,教薛婉哑口无言。   我知道,薛家当然不敢说他们看不上景璘,但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会真的将薛娴送入景璘的后宫。毕竟于墙头草而言,景璘是个傀儡之君,他们不断然不肯在傀儡身上花费精力的。   “妾不敢!”她忙又叩首,似狠了狠心,道,“妾罪该万死,方才言语之中,有些疏漏,请中宫治且欺上之罪。”   明玉嗑开一颗瓜子,不紧不慢:“欺上?这又是怎讲?”   “舍妹虽尚未许婚,但婚姻之事,已经有了眉目。”她的声音似在牙缝里挤出来,道,“就在妾动身来洛阳之前,妾兄就已经在为舍妹选定了夫婿,只是未及正式行那定亲之礼,未曾声张。”   明玉露出讶色,似觉得好笑,看了看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面色不大好看。   “竟有这等事。”她说,“如此说来,本宫该向宁平侯府贺喜才是。”   “妾不敢!”   明玉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如此说来,圣上的后宫之中,竟是无缘得到这般佳人,岂不可惜。”她说罢,看向咸宁公主,道,“这位薛娴薛娘子与本宫也算得亲戚,妾原本盼她能得个好归宿,这才召她入宫来。可惜天不作美,本宫本想亲自保个大媒,得些好名声,却是不巧。”   咸宁公主望了望她,唇角微弯,同样的皮笑肉不笑。   “是啊,”她说,声音干巴巴的,“确是可惜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婚(上)   咸宁公主离开的时候,脸是拉着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知道自己和咸宁公主是结下梁子了。   回到堂上,明玉仍坐在那里品茶,似乎心情大好。   “现在你满意了。”我说,“咸宁公主和薛家也不知背后要怎么骂我。”   明玉道:“与你何干,搅黄这事的是我,她们要骂也该骂我才是。”   我说:“咸宁公主不久前才在信中与我提起此事,她来见我,定然是要提此事。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你若是她,难道不会怀疑是我不愿同意这婚事,所以将你搬来,将这婚事搅黄?”   明玉弯了弯唇角,毫无愧疚之色。   “疑便疑了。”她说,“你难道还怕她?”   “你从前在人前总是一副我对着干的模样。”我说,“如今你对我这般好,难道不怕太后她们以为你跟着我站到了上皇这边?”   明玉神色轻蔑。   “你以为太后似咸宁公主一般浅薄,会觉得这事我是在帮你?”她说,“薛家怎么说也是高门,也是太后极力拉拢的,不然当初董政娶咸宁公主怎么那般顺利?你兄长和薛家联姻不成,乃是正中她的下怀,她高兴还来不及。”   我在她面前坐下,看着她。   “你为何阻挠此事?”我问。   “怎是我阻挠。”明玉又嗑起了瓜子,不紧不慢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难道你愿意你兄长娶那薛娴,然后你跟薛婉做亲戚?”   我无所谓道:“有何不可?薛家如今虽不如前,却也算得重臣。我兄长总是要娶妇的,娶谁不是娶,薛娴又品貌上佳,不算配不上我兄长。再说了,讨厌薛婉的是你,她与我可从无妨碍。”   明玉一愣,旋即冷笑:“你莫忘了她当年可是企图当齐王妃的,还差点成了。”   我说:“当年企图当齐王妃的,可远不止她,她不过是近水楼台罢了。换了你,你未必不会那么干。”   明玉“哼”一声:“我可不会。”   “为何?”   明玉目光一闪,忽而昂着头,正色道:“自是我人品好。我可不像你,说着不喜欢又偷偷下手,弃朋友于不顾。”   我说:“反正你喜欢的是我兄长,我和子烨在一起与你何干?”   “谁说我喜欢他,是他自己说他喜欢我的。”明玉反驳。   “故而你不喜欢他了?”   “我从不曾喜欢过他!”她说,“我可是中宫!我喜欢他什么!”   这话怒气冲冲的,我没说话,看着她身后。   明玉不耐烦:“你总是这般装模作样不觉得腻么?”   我抿抿唇,低头喝茶。   明玉这才发觉不对,猛然转头。   兄长就站在门前,背着外头的天光,神色似很是镇定,却看不清其中情绪。   明玉的嘴微微张了张,愣在当下。脸颊上,似有些涨红。   “宫中传旨,上皇在上阳宫中设宴,为圣上洗尘,邀中宫及京中宾客一道赴宴。”兄长走进来,向明玉一礼,道,“方才堂前不见宫人内侍,无人通报,臣故而擅入,请中宫恕臣唐突之罪。”   明玉看着他,好一会,道:“知道了。”   兄长再礼,转身往外面走去。   明玉神色不定,忽而道:“且慢。”   兄长止住,转过来,躬身而立。   明玉似有些犹豫,片刻,轻轻咬了咬唇。   “无事,你去吧。”她说。   兄长再次应下。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院墙之外,明玉仍有些怔怔的。忽而,她转向我,凶相毕露。   我无奈道:“这真不是我干的,谁让你总喜欢摒退左右。再说了,你不是不喜欢他么,又何必在意他听到?”   明玉横我一眼,起身离去。   我问:“你去何处?”   “还能去何处?”她仍昂着头,道,“上皇不是要宴请么,我自是要去找我那心肝一般的夫君。”   说罢,她径直往外头而去,头也不回。   ——   这之后,无论是景璘还是明玉,都没有再到家里来过。   取而代之的,是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她们说,明玉一心向佛,到洛阳名刹白马寺礼佛去了。至于景璘,他每日都到洛阳各处去巡视,亲自拜访名士,会见大臣,甚至还到市井中去,和颜悦色地与行人和商贩交谈,造成一时轰动,堵塞道路,让洛阳府苦不堪言。   “洛阳的民人,到底还是懂得感怀圣恩的。”邢国夫人不由得意道,“紫微城外头,每日都有许多人翘首张望,等着圣上出来。他去哪里,哪里就人山人海一般,可谓竭诚欢迎。”   这话不假,在京城中,景璘也是这样的。   他时常会出宫去,显示那与民同乐的亲和之态,享受万众爱戴的感觉。   这也难怪,毕竟物以稀为贵,寻常人能见到皇帝是难得的事。故而刚刚开始的时候,景璘每次在京城出现都是人山人海,景璘每次都很高兴。   但到了后来,情形有了变化,有的人开始千方百计到他跟前告御状,还有人企图在露脸,像演戏的优人一般在他面前设计出各种各样的戏码来。景璘爱好虚荣不假,但并不乐意出风头的时候还要应付这等烦心之事,于是后来心也淡了,再不曾出去。   如今,他把这一套重新搬到洛阳来,倒也是得心应手。   与景璘相反,子烨并不喜欢招摇过市。   白日里,我家门前也有很多来看热闹的人,故而他每次来,都是等城门坊门关闭之后。   并且,他变得很是守规矩,每次来也只用晚膳,然后就回宫去。   “圣上常到城中巡视,你听说了么?”一日晚膳后,我问他。   “听说了。”他说,“听说昱之在京中也时常如此?”   我说:“皇帝展现爱民如子之态,体察民间疾苦,总是好的。”   子烨颔首,道:“故而他今日出去之时,多了好些拦驾告状的人。”   我愣了愣,看着他,忽然回过神来:“是你安排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神色无辜,却理直气壮,“皇宫前的登闻鼓,隔些日子就要被人敲一敲,无论事体大小,大理寺都要立即处置。大理寺卿不止向我抱怨过一回,说朕不该只将这事压给他,该另找人来分担才是。昱之是皇帝,自然比登闻鼓更有用,此事交给他,岂非大善。”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婚(中)   这死狗现在确实能做到在我面前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但也是因此,我发现他的脸皮比景璘和明玉加起来还厚。至少他们面对我的质问之时,不会坦然得如此面不改色。   当然,相似的事我也对他做过。   几个月前在京城的时候,我为了弄倒吏部尚书刘温,从襄阳拉来几百号人去敲登闻鼓喊冤。   “如此说来,你打算让圣上来处置那些状子?”我说,“断案终究是大理寺的事,圣上应当不介意接管洛阳大理寺。”   “无妨。”子烨道,“那些状子,都是些纠葛繁杂之事,每件光是厘清案情都要一月以上。昱之乃贵客,若不介意一直待在洛阳,我更不会介意。”   我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很讨厌圣上,是么?”   子烨道:“何以见得我讨厌他?我在京中时,他对我使了许多招数,我可曾记过仇?”   “我说的不是那时,我说的是现在。”我说,“就算是在京中,你也占尽上风,全然能见招拆招,却不会像现在这样给他下绊子。”   子烨却看着我:“说起这事我想起来了。在京中之时,给他出谋划策的就是你,对么?”   我:“……”   他还说他不记仇,这不是记得清清楚楚?   “在其位谋其政。”我说,“他反正不能妨碍你什么,且你我路上遭遇刺客之事,我也有九成的把握,断定他不知情。”   子烨的脸上有了讶色。   “这九成把握从何而来?”他问,“你查到了什么依据?”   “没什么依据。”我说,“只不过我了解圣上,他在我面前撒谎,我看得出来。”   子烨看着我,黄昏的最后一抹霞光映在他的脸上,神色不辨喜怒。   “哦?”他说,“是么?”   我突然想起来,那夜景璘对他说过的话。什么他在我家中向来不算外男,半夜相见也无妨,比子烨来找我还名正言顺什么的。   “你莫误会。”我忙道,“我之所以说了解他,是因为我与他自幼一块长大,可也仅是如此。于我而言,他似手足一般,你明白么?”   “不明白。”他说,“我的手足只想杀了我。当初,我说杜婈于我也似手足一般时,你如何作答?”   提到杜婈,我瞪起眼。   “怎可与她相比?这全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和圣上可是从小就认得的。”   “我和杜婈也从小认得。”   “我和圣上虽熟悉,可我们从无逾越之举。”   “我和杜婈虽熟悉,但也从无逾越之举。”   “杜婈家中可是有意将她嫁给你!”   “难道你父亲不曾有你将你嫁给圣上?”   “杜婈处处挑衅我,皆是因为她喜欢你。”我恼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你才看不出来!”   子烨看着我,目光深深,似觉得好笑。   “那么昱之呢?”他说,“难道他不曾处处挑衅我?我是否也该如你想的一般,认定你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你才看不出来他喜欢你?”   我张了张口,一时竟是语塞。   “你爱信不信!”我恼羞成怒,“既不信我,就莫与我说话!”   说罢,我气冲冲地转头,往宅子里走去。   但没走几步,身后如同掠过一阵风,我的手臂一下被拽住。   他看着我,很是无奈。   “你就因为这个,要与我置气?”他说,“连送我也不肯?”   大门就在不远处,庭中,人影寥寥。只有几个侍卫远远地晃着,背着身。   我仍瞪着他:“你不讲理。”   “我哪里不讲理。”他说,“乱发脾气的可是你。”   我又恼起来,正要说话,他说:“你果真不送我?我今日回去之后,便要为大婚之事忙碌,下次再见,可是迎亲了。”   听得这话,我愣了一下,刚刚因为生气而发热的脸,又愈加热了起来。   九月已至,再过三日,就是婚期。   莫说是他,我这些日子也忙碌得很。就在早晨,少府的人还来告罪,说我的套钿钗因为着实制式繁复,工匠还未造好。这自是怪子烨将婚期定得太紧,上上下下手忙脚乱。我在心里骂了他一日,可是纵然如此,我也承认,自己最期待的事仍然是见到他。   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并非是好事,尤其是生气的时候。   他看着我,眼睛深邃而炯炯有神,却又似透着眸中单纯。   恰似我从前那只闯了祸,却不知死活地跑到我面前邀功的死狗。   我抿了抿唇角,没好气道:“你觉得你错了么?”   “不曾。”他说,“你呢?”   我作势要打。   他顺势将那手捉住,锁在两边。   而后,如从前的每一次一样,那吻落了下来。   他紧紧抱着我,身体压下来,我几乎站不稳,只得紧紧地反抓住他手臂上的衣料。   我们两人都带着些情绪,他似乎要将我的呼吸夺尽,我则用力回应,啮咬他的嘴唇。而那胸膛里错落交响的心跳,仿佛在给这一切鼓劲。   最终,是我败下阵来。他终于放开我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全然无反抗之力。   他的嘴唇也红红的,抬起手指擦了擦,眉头皱了皱。   而后,他再看向我,笑了笑。   暮色之间,那面容竟是有几分妖冶。   “笑什么。”我说,“死不认错,没脸没皮。”   “你也死不认错。”他说,“还敢咬我。天底下有胆这么干的,只有你。”   我不说话,少顷,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怎么了?”他抚了抚我的头发,“想悔过了?”   我低低“嘁”一声,倔强地抬起头来。   “你先悔过我才悔过。”我说。   他看着我,少顷,也“嘁”一声,却没有将手臂放开。   “等着我,嗯?”他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迎亲。   就算我与他熟悉至此,当那双眸注视着我的时候,我仍然会觉得自己心跳不大稳,仿佛揣了一只兔子。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说,成婚罢了,情爱之事,可享受但不可沉溺,莫忘了你将来的打算。   我看着他,也笑了笑。   “知道了。”我轻声道。   大约是对我突如其来的顺从有些诧异,他的目光动了动,而后,笑意更深。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夜风凉,不必送了,回去吧。”说罢,他松开我的手,大步而去。   将要走出大门时,他又回头,朝我望了望。   我立在原处,也望着他,直至那身影消失。   抬头,星辰闪耀。   新月挂在东方,弯弯的,明亮而皎洁,恰如那留在脑海中的笑容。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大婚(下)   明玉和景璘成婚的时候,我是在场的。故而天子大婚于我而言并不陌生。   其实就算是没见过他们成婚,我也知道天子娶亲是什么样。先帝是个博爱之人,嫔妃一个接一个,比景璘可勤快多了。宫里隔一阵子就要办那嫔妃升迁的喜事,虽远不如册后隆重,但大抵如何,我是知道的。   就算是那小嫔妃们简省了许多的仪礼,我看着也觉得累。   我曾对乳母说,做嫔妃究竟有什么意思?就算是个小小的宝林,也要受那册封时的繁文缛节之苦,还不如做个平头百姓家的妇人省事。   乳母看着我,倒是没有说我何不食肉糜,只对我说,如果我有有朝一日进了宫,最好盼着能混上那最隆重最繁琐最累人的册封典仪,不然,她会难过的。   托她吉言。   天不亮,我已经坐在了镜前,任凭命妇和宫人们围着我忙忙碌碌。身后,明玉坐在榻上,悠闲地吃着茶点,观赏着,幸灾乐祸。   兄长比我更早起来。   恢复郑国公封号的圣旨,盖着景璘和子烨的玉玺,前两日,终于送到了府里来。从前历代皇帝赐下的匾额,如今又好端端地挂到了房梁上。   而兄长也正式继承了爵位,成了新的郑国公。   今日,他穿上了新制的国公朝服。庄重的进贤冠和宽袍大袖穿在他身上,竟全无压迫累赘之感,反而将那清俊的面容衬托得更加温润如玉。纵然是早已经熟悉了他模样的家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也无不露出惊艳之色。   “想当年国公在世之时,常与妾说,他这辈子建树无多,阿誉等几人又是幼小,上官家的期许全在大公子身上。”白氏拭着眼角,神色欣慰,“如今大公子终于得以袭爵,国公若泉下有知,定当欣喜。”   杨氏笑道:“二娘又糊涂,怎还说什么国公,什么大公子的。如今的国公,不就是大公子?”   白氏亦笑:“却是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杨氏看着兄长,亦是感慨:“看着大公子当下模样,妾却忍不住想起当年入府之时。那时,国公还算年轻。大公子若是发福些,再留些胡子,倒是与国公的模样有几分相似了。”   白氏颔首。   孟氏望着兄长,没说话,却颇是动容,轻轻叹了口气。   阿誉、阿谌和阿珞也穿上了新衣。阿誉和阿谌毕竟记事起就在国公府里生活过,有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对身上那繁复的衣冠并无多少抗拒。   阿珞却不一样。她是第一回 照着高门闺秀的模样盛装打扮,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走路都透着别扭。   “姊姊,”她小嘴微微撅着,向我问道,“这花冠和衣裳,我何时能卸下来?”   我看着她:“头皮紧得很,首饰也重得很么?”   她想点头,似乎又怕头上那些叮叮当当的首饰掉下来,只“嗯”了一声。   我报以同情的目光,摸摸她的头:“忍一忍,过了今日也就好了。”   “你可是国公家的闺秀,新国公的妹妹,日后这般打扮的日子多了去了,习惯也就好了。”明玉拉过阿珞,道,“日后切莫像你姊姊那样,为了不穿这身衣裳,宁可整日待在家中,却又去撬了好友的墙角。”   阿珞望着她,似懂非懂。   明玉摸摸她的脸蛋,笑了笑,压低声音:“实在觉得难受,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身边的佩姈你是认得的,受不了,你就去找她,让她帮你,知道么?”   阿珞眼睛一亮,应一声。   看着阿珞走开,明玉拿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外头,兄长正在庭中与仆人说着话,似在交代今日宾客来到时的招待之事。   明玉的目光落在那俊雅的身影上,瓜子在唇间“啪啪”作响。   发现我看着她,她旋即收回目光。   “知道你兄长何事最为走运么?”她说。   “何事?”我问。   “便是当初下狱时,狱卒不曾给他脸上刺字。”她一脸从容,淡淡道,“不然那脸配上这朝服可当真精彩,风头定然压过你嫁给太上皇。”   没多久,祝氏等一众洛阳命妇来了。   这些日子,因为明玉将习礼之事包揽过去,祝氏等人很有些日子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但说来说去,洛阳是太上皇的,这边的命妇合以我这太上皇后为尊。我出嫁时的接引事宜,都要由她们之中的德高望重者来担负。   不过子烨显然插手了此事,祝氏并非主礼,也并非傧相。她只作为那命妇之首,坐在一旁观看,就像明玉一样。   邢国夫人、蔡国夫人和莒国夫人也都来了。   那日在洛水行宫,两边命妇们闹得不欢而散,今日再相见,也是神色疏离,皮笑肉不笑。   明玉却是摆出一副和事佬的样子,见到祝氏之后,面带微笑,嘘寒问暖。   祝氏也一副恭良之态,在明玉面前无话不答,温声软语,可谓和乐。   而那日顶撞邢国夫人的清河侯夫人姜氏,担任了今日我身边的女傧。她本就有些不苟言笑,在一旁站着,颇有些威严。   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我终于将繁复的礼衣和首饰金冠穿戴齐整。镜中的人,严妆华服,眉目生辉,竟是让我一时认不出来。   “娘子打扮起来,果然容光焕发,母仪天下,当是如此。”一名命妇称赞道。   另一人为我扶了扶簪子,轻哼笑道:“衣冠衬人,妾乡中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妾忘了。只记得大意是,就连那流徙的囚徒,有朝一日穿上朝服,不是人才也像个人才了。”   我的眉头皱了皱,从镜中瞥去。   她有几分面熟,我想起来,那日在洛水行宫里,她帮着祝氏开腔,言辞说不上多有见识,却是十足的阴阳怪气。   不远处的姜氏看她们一眼,没说话,目光依旧清冷。   这话是在暗讽什么,有耳朵的都能听出来。   我正要开口说话,忽而听明玉笑一声:“上官娘子渴了,给她上茶。”   旁边的宫人忙应下。   镜中,她的目光扫我一眼,而后,看向祝氏::“本宫常听人提起夫人,说夫人协理事务,对外命妇教导有方。不知在洛阳城中,若外命妇犯了罪过,如何处置?”   祝氏显然没料到明玉会问这个,答道:“如京中一般,外命妇如有罪过,按律处罚。”   “外命妇中,敢有大不敬者,轻者入暴室禁闭七日,重者杖责三十。”明玉道,“如此说来,洛阳也有?”   祝氏的目光定了定,道:“禀中宫,正是。不过自上皇临朝,外命妇皆恭顺,尚无此例。”   “如今不就有了。”明玉冷笑一声,看了看那命妇,道,“此等吉日谤议上皇,是为大不敬。来人,除了她的诰命衣冠,撵入暴室,杖三十。” 第二百二十七章 市恩(上)   听得这话,众人皆是一惊。   那命妇更是脸色一白,慌张起来,望向祝氏。   祝氏即道:“不知她何处谤议了上皇?请中宫明示。”   明玉缓缓道:“流徙的囚徒,有朝一日穿上朝服,不是人才也像个人才。本宫记得,当年上皇刚起兵之时,从临淄打到滑州,因城池坚固,三日不下。当时的滑州太守刘隐奎讥讽上皇,说他名为亲王实则徙徒,以为穿上铠甲就是那领兵的人才;上皇手下的兵将则个个是山野出来的田舍郎,愚蠢之辈,沐猴而冠,以为会叫两下阵就能平定天下。这话传出之后,上皇的兵将皆是大怒,誓言要削了刘隐奎的人头,竟是士气大振。隔日,就果然破了滑州城,将刘隐奎枭首。”   说罢,她看了看祝氏:“夫人身为命妇之首,竟是不知道此事?”   祝氏听了,亦是有些惊疑不定之色,随即将目光瞥向姜氏。   姜氏的父亲和丈夫都是跟着子烨造反起家的,对子烨打天下时的各种典故,当是了解。只见姜氏的面色也变了变,却并不似要否认的意思。   她忙挨着那命妇跪下,向明玉一礼,道:“中宫息怒,周氏不知当年之事,此言乃无心之举,请中宫恕她不知之罪!”   她这么说,就是确有其事了。   祝氏的面色终于难看起来。   我倒是依稀能记得这么回事。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这些年来,我为了对付子烨,对他做过什么事,过程如何,都是尽量打听的。他虽来了洛阳,但京城里仍有兵马扈从留下,秦叔从他们嘴里挖掘些征途之事,也是方便。   我知道他斩杀滑州太守之后,收效甚大,周围数州都被镇住,以至于子烨的兵马还没打倒,守军就降了。   不过这事的细节,我却不似明玉知道得这般清楚。什么滑州太守骂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心想,拥趸真可怕。   子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明玉都能做到清清楚楚了如指掌,哪怕是天下大乱。   “无心之举?”邢国夫人冷哼道,“那滑州太守被捉时,定然也说自己是无心之举,可因此免了死罪?身为命妇,受朝廷之禄,当为君上驱驰,可竟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知道。”   说罢,她瞥了瞥祝氏,道:“以妾之见,洛阳这边究竟是少了些规矩。”   祝氏面色很是不好看,但明玉是中宫,又搬出子烨来,有理有据且气势汹汹,连祝氏也不能说什么。   明玉身边的内侍却不是好相与的,已经将那命妇摘了钿钗花冠,脱了礼衣。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时,祝氏似乎终于想起了一直没有出声的我。   “娘子。”祝氏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当下之事,还请娘子做主。”   我在镜中瞥了明玉一眼。   她喝一口茶,仍是那看戏的样子。   方才她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要玩什么把戏。论借题发挥整治别人,她一向拿手。也就是子烨没有后宫,洛阳这边的命妇们不曾见过宫廷里的手段,这才被她一下镇住罢了。   心里骂一声。她也把人吓得太狠了些,三十杖真打下去,再结实的人也有气没气进。我这婚仪上弄出人命来,谁的脸上也不好看。   但戏开场了,那就要演下去。   我看向祝氏,又看了看那命妇,道:“都住手,且将她放开。”   内侍们见我发话,旋即停了,退到两边去。   身上的首饰和礼衣当真沉重,我示意为我梳妆的命妇搀我起来,而后,走下妆台。   “你可知错了?”我看着那命妇,问道。   那命妇忙磕头道:“妾知错了!”   而后,我转向明玉,道:“今日乃大婚之日,古来皆有大赦之风。妾以为,她既是初犯,也不必太过,回府禁足足矣。未知中宫意下。”   这话,让祝氏等人的神色都松下些许。   明玉看着我,喝一口茶。   “礼不可废,正是大喜之日,才不可轻易饶恕。”她说,“上皇大喜之日尚敢如此冲撞,日后,岂非是要得寸进尺,目无尊上?”   “妾不敢!”那命妇忙告饶,“中宫,妾知错了,求中宫饶了妾这一回吧!”   一旁的邢国夫人正要要说,我说:“中宫所言有理。如此说来,妾身为太上皇后,统辖内外命妇,虽还未成礼,可既然早已受了众命妇拜见,这治下不严之罪,终是有的。今日之罪,中宫不必责难别人,妾愿领罚。”   大约没有人想到我会说出这话。   连祝氏和邢国夫人都一并愣住。   我继续道:“只是今日大婚,我若受罚,终究误事。妾想来想去,唯有效仿古人,割发代罪,还请中宫准许。”   说罢,我向明玉一礼。   明玉没答话,少顷,站起身来。   她双手将我扶住,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娘子何出此言。”她温声道,“今日乃大喜之日,便是天大的罪过,也断没有责罚新妇的道理。更何况,娘子可是太上皇后,此言,却是折煞本宫了。”   说罢,明玉看向仍伏拜在地的那位命妇,正色道:“既是太上皇后出面,今日,本宫赦了你,下不为例。”   那命妇面如土色的脸上,即刻恢复了生机,忙哭着磕头谢恩。   明玉又环视众人,道:“二圣各御东西,并治天下。从今往后,洛阳众卿当以今日为诫,勠力辅佐太上皇后,为天下表率才是。”   众命妇忙纷纷下拜,跪倒一片,异口同声应下。   妆扮完之后,内侍来报,说宾客已经来齐了,正在堂上等着拜见。   我应下,在众命妇的簇拥之下,朝堂前走去。   这身打扮之累赘,超越了我从小到大的任何一次。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沉甸甸的。我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首饰环佩叮叮当当的响声。   明玉没有让命妇来扶我,却亲自引路,装模作样地让我搭着手,以示两边亲和。   “如何?”她声音从牙缝里出来,几乎隐没在首饰的声响之中,虽然只有我和她才能听见,却透着得意,“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如何谢我?” 第二百二十八章 市恩(下)   我翻个白眼。   “你帮了我什么?”我说。   “自是帮你市恩。”明玉道,“若非我方才做尽坏人将她们敲打一番,她们怎会服你?你没看到她们下跪时,有人已是感激涕零?”   我说:“这等事,不必你来我也会做。你不若先说说为何定要将揪着那命妇发作?”   她“嘁”一声,不理我。   堂上,兄长也在,正与一众亲戚说着话。   明玉听内侍说起兄长,随即对我说她还有事要做,而后,昂着头走来了。   今日到家里来的宾客,都是上官家的亲戚。   我家早已搬去了京城,故而在洛阳并没有什么亲族之外的故旧。今日来到的,大多是上官里的族亲。   父亲已经不在,在家中为我主婚的,是兄长。除了他之外,还有三叔公等几位宗老。   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衣裳,行礼之后,他们坐在席上,四下里看着,皆是感慨。   “当年老国公还在时,这正堂,臣等也来过许多回。”三叔公道,“当年听闻那些历代积攒的御赐匾额都被收了回去,着实痛心。幸得上皇恩泽浩荡,如今可都回来了。”   他显然被人交代过仪礼,说话时,称呼都变了。   我微笑,道:“不知这些日子,上官里还好么?”   “上官里甚好,今年庄稼都收割了,乡人安居乐业,皇后不必牵挂。”   我说:“听闻恭伯父他们都回去了,不知如何了?”   提到上官恭,众人都有些哂然之色,面面相觑。   “恭郎的宅邸对大半被毁,倒也还剩些屋舍可安身。”三叔公道,“只是经过一番清查,三个儿子都免了官,失了家宅,从前强夺的田地也退了许多,再加上大火吞了不少家当,如今日子过得比从前拮据了许多。”   有人忍不住道:“那三个儿子也都是不省心的。从前未发达之前,他们便是不肯让人的脾性,在家中吵吵闹闹过日子。后来有了些钱,娶妻生子,各自搬了出去,这才相安无事。如今,他们几家人全搬了回来,那地方又狭窄,院子不够住还要跟仆人住一起,啧啧……每日那宅子里都是鸡飞狗跳一般,哪里来的太平。”   这话虽看上去是同情,实则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众人纷纷颔首,有人道:“若非皇后,上官里也不知何时能过上这安静日子。”   我原本想多问问,看看是不是真有那赵王的痕迹。   还未开口,我看到兄长盯着我,微微摇头。   我只得把那些问话咽下去,继续说废话:“此乃上皇体恤,有司尽职尽责。上皇治下朗朗乾坤,定不会让良善之人受了委屈。”   众人纷纷应下。   除了上官里的人之外,这里还有我母亲卫氏那边的族人。   说来,自我来到洛阳许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外家的人。   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早已经去世,自我家出事,舅父也被贬官,带着全家到蜀地赴任去了。不过也是因此,他们躲过了兵乱,一家平安。只是蜀地到洛阳何止千里,他们就算得知了我的婚事,也是一时不能赶回来的。   卫家剩下还在洛阳的亲戚,我并不熟悉,从前也不曾见过几次。我家破败之后,他们更是音讯全无。   直至今日,我才得以与他们相见。   母亲直系的亲戚都不在,来向我拜贺的,都沾个表字。   最熟悉的,当数我母亲的堂姊,我该叫四姨母的。当年听母亲说,她在族中排行第五,除了这位四姨母,同辈的都是男子。故而她和这位四姨母,便是姊妹。   不过母亲在世之时,她们并不时常来往,故而我见到四姨母时,还是白氏在一旁提醒,我才认出她来。   与当年相比,四姨母可谓变化了许多。我记得,她从前是个圆润的美人,今日再见,那两腮有些瘪了下去,显得一双眼睛凌厉精明,却与我小时候所见大不一样了。   “妾上回见到皇后之时,皇后的母亲还在。妾记得,那时她将皇后与妾的合郎拉到一起,说表亲之中,唯你二人年纪相仿,日后要像亲兄妹一般互相照拂才是。”赐席之后,四姨母神色感慨地对我道,“妾那时还答应了隔年就带合郎再到京中去探望她,却不想,没多久,她就去了。”   说罢,她低头,用绢帕点了点眼角。   四姨母提到的合郎,是她的独子。当年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们确实去过京中,不过那时母亲说了什么话我却不记得了。   我看了看她身旁,只见一个年轻妇人跟着,看着身形瘦弱憔悴,站在后面低着头。   “想来,这位是合郎的新妇?”我问道。   “正是,这是合郎前些年娶的,姓曾。”说罢,四姨母转头道,“还不快快向太上皇后行礼。”   曾氏忙红着脸上前来,朝我跪下,结结巴巴地叩头道:“妾……妾曾氏……拜见太上皇后!”   她跪拜得匆忙,衣裳的袖子下,露出一小截手腕,上面有一道道暗红的印记。   我的目光定了定,少顷,让一旁的内侍赏了。   “不知姨父与合郎可好?”我问道。   “甚好。”四姨母道,“只是丈夫身体不好,去年又摔伤了手,一直不曾好全。”   我讶然,问道:“可请了郎中?”   “请是请了,只说要调养。”四姨母叹一口气,道,“治愈是不指望的,多少钱财花下去,也就吊着命罢了。”   我看着她,和气地安慰:“姨父吉人自有天相,姨母还当宽心才是。”   与一众亲戚寒暄一番之后,我让内侍请他们下去用膳。   这时,一名内侍小步趋入,到了我跟前,恭敬一拜:“宫中传来消息,上皇今日早晨先到宗庙祭祀,午后回到上阳宫,即准备亲迎,申时三刻,上皇便会来到。”   我看看外头的日光,才刚刚过了午时的样子。   “可还有要见的人?”我问兄长。   “有,”兄长道,“秦叔已经在厢房侯了许久。”   我眼睛一亮,忙道:“快快有请。”   出乎我的意料,秦叔并非是自己来的。   他身旁,还跟着另一个人。   “娘子,”还没行礼,兰音儿就跑到了我的面前,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又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亲迎(上)   看到兰音儿,我睁大了眼睛。   “娘子不必惊诧,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待我开口,兰音儿说,“我求了请先生许久,他才答应。”   我不解:“你不是带着弟妹回乡去了么?”   兰音儿撇了撇嘴,道:“我家中的田地都被族人占了,只剩下一件破草房。那些人见我身上有些财物,还想讹过去。我思来想去,与其留在那等地方受人欺负,还不如继续跟着娘子。我那弟妹还小,我须得找个活计,将他们养大才是。”   说罢,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娘子,你就留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做。”   我看一眼秦叔,只见他坐在席上,喝着茶,神色从容。   “此事过后再议。”我对兰音儿道,“庖厨那边有许多点心,你先过去吃些东西,歇一歇。”   兰音儿最喜欢点心,听得这话,一口应下,高高兴兴地跟着宫人走了。   “在洛阳之时,大公子就曾向在下提过,要为娘子寻一个伶俐可靠之人,在娘子身边使唤。在下物色许久,皆差强人意,直到兰音儿找上门来。她知根知底,这些年,办事也是机灵。娘子当上了太上皇后,身边之人殊为紧要,在下以为,娘子与其找一个新人,倒不如将兰音儿留用。”   这个道理,我倒是明白。   “她的弟妹呢?”我问,“如今也带到洛阳来了?”   “正是。”秦叔道,“大公子劝在下一道搬到洛阳,在下在京城倒也无所牵挂,便答应了。大公子给在下安排的住所,还有些空余的屋舍,正好也可安顿兰音儿的家人。”   我看着他,沉吟片刻,道:“太上皇对我说,他甚是赏识秦叔,想让秦叔入朝。未知秦叔意下?”   秦叔淡淡一笑,摇头道:“大公子也向在下提过此事。在下自当年下狱失官之后,就再不曾有过回去的念头。且这些年,在下也闲云野鹤惯了,再回到官场之中,只会不惯。在下到洛阳来,亦是为了国公当年的嘱咐,护大公子和娘子周全,那入仕之事,娘子不必再提。”   我知道秦叔从来有话直说,不来三辞三让那一套,便也不再多言。我其实还想与他谈一谈赵王,但今日这等场合,并非密谈之所,只得日后再叙。   见过宾客之后,命妇搀着我回到后院,将礼衣宽下,换上那正式的婚服。   申时初刻之时,便已经听得外头鼓乐喧天。   没多久,阿珞兴冲冲地跑进来,对我说:“姊姊,上皇到了大街上了!”   周围人皆是喜气洋洋,连明玉也无法在故作镇定,不住地将眼睛往外头顾盼。   命妇们仔细得围着我检查,将那些细微之处整理好。   我立在镜前,听着那越来越近的乐声,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是隐隐地心虚。   镜中的人也看着我,从头到脚,华丽夺目,从未有过的美艳。   可当我盯着她看,却觉得从眉毛到下巴,每一样都既熟悉又陌生。   繁华绚丽之至,总让我觉得不真实。   上官黛,你果然全都准备好了么?   这一切,果然都是你要的么?   将来之事,果然都会如你所愿么?   我望着镜中的人,定定的,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能全然将这些问题回答清楚。   袖子突然被扯了一下,我回神,这才发现明玉正站在我身旁。   “想什么?”她看着我,压低声音道,“唤你许多声也不答应?上皇要到了,他们都在等着你出去。”   我精神一振,忙收敛思绪,恢复正色,转向外头。   两名命妇走过来,向我一礼,而后,搀着我朝外头走去。   庭中,张灯结彩,女宾们衣冠华丽,拥挤着,站在两旁朝这边张望。还未出门,各种各样的目光已经看了进来,笑语声声,热闹非凡。   那场面,亦陌生又熟悉。   从前在宫中,我见过无数次,每次我都觉得,那些笑脸后面不知藏了多少算计。而那看似众星捧月一般被簇拥着的人,其实不过是那名利场上的优伶罢了,一举一动,皆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风雨。   而现在,站在台上的成了我。   我脚步踟蹰,忽而转向身后的明玉。   她看着我,露出讶色。   不等她说话,我上前一步,低低问道:“你后悔过么?你那时,可曾想过将来会如何?”   明玉愣住。   那描画精致的双眸之中,目光闪了闪,少顷,她示意旁边的命妇们退开。   她上前来,看了看外头,道:“我将来打算如何,十岁时就已经告诉过你了。至于后不后悔,你可还记得你当初你决定留在宫里时,我也曾问过你相似的话?”   我想起来。   那时候,我有两条路。   一是远离京中这是非之地,到辽东去找我兄长。二是留在宫中,继续在这浑水里打滚,直到全家脱罪。   那时,我选的是第二条,明玉见到我时,问我会不会后悔。   “那时我说,一无所有之人,身后皆豺狼虎豹,退一步便是绝境,无从可选。”我答道。   明玉的唇角弯了弯,道:“当下也是如此。你以为你有退路么?你退一步,就没有豺狼虎豹等着扑上来么?”   我的目光定住,却仍旧踌躇。   “可将来……”   “那是将来的事。”她说,“阿黛,你当年入狱之时,可曾想过将来?”   她伸手,将我头上的后冠扶了扶,认真地看着我:“你如今并非只身一人,去吧,那人在等你。”   心中一动,我看着她,沉默片刻,少顷,深吸口气。   命妇过来,向我一礼。   我伸出手,朝外面走去。   众人见我出来,又是一阵喧哗。内侍高声唱喏,众人下拜行礼,首饰环佩轻响一片,琳琅悦耳。   头顶,碧空万里,阳光灿灿。   我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一步一步走向前堂。   笙箫伴着鼓乐,悦耳而热闹。   那是入阵曲。   前堂上,更是热闹,宾客云集,傧者侍立两排。我来到时,赞叹之声和欢笑之声登时高涨。   而我的目光,只定在了前方。   中庭里,亦人头攒动。正中空出一条宽阔而笔直的过道。   那人穿着吉服,迈着沉稳的步子朝这里走来。   斜阳的晖光,将他的衣裳映得艳丽,如同披着灿烂的云霞。   远远的,我看到他似乎正与我目光相对。   嘴唇不由地抿了抿。   从前那遥不可及之事,随着他一步一步,似乎正变得真实。   就像少年时,他问我的话。   ——阿黛,我们何时才能成婚?   那时,不谙世事的我看着他,只觉他未免太傻。   ——等我真的喜欢上你的时候。   我骄傲地昂着头答道,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看着我的神色一样。 第二百三十章 亲迎(下)   少年时,有许多次,我幻想我和子烨成婚是什么样。   那时他是齐王,我嫁给他,我便是齐王妃。   我甚至破天荒地跟着明玉到一位亲王的婚仪上凑了热闹。不为别的,单为好好看一看,亲王穿什么样的衣裳,亲王妃穿什么样的衣裳,仪仗如何,热不热闹。   取了那若干心得,好让我回去做梦。   尤其是看到亲王婚服之时。   说实话,那位新郎虽然也是亲王,却长得着实很不怎么样。身形不如子烨高,脸也远不如子烨好看。但回去之后,我还是快乐了好几天。因为那婚服确实好看,能把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人衬得玉树临风,人见人夸。以至于我每每将子烨的模样套进去,就觉得心神荡漾。   当然,后来,我只觉得我当年就是少见多怪的呆子。   衣裳罢了,就算再好看,也不能改变人的本质。我一个出家之人,看淡一切,美不美,在我眼中都是众生平等。   但破了这戒律的,仍旧是子烨。   他走进前堂的时候,我的眼睛仍直直地看着他。   虽然我早知道这妖孽就算披着麻袋出来,也会有人称赞他好看。但他正正经经地穿起婚服的时候,我忽而觉得,我当年兴许并不是少见多怪。   繁重而华丽的衣冠,在他身上皆不过点缀。俊美的面容,映着阳光,似庙里画着的神祇一般,更衬出几分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   宾客纷纷下拜,跪倒一片,山呼万岁。   我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注视着我。   那不争气的心跳,又似打鼓一般蹦了起来。   “准备好了么?”   我听到他低低问道。   仿佛盛夏的余温沁入了这凉秋之中,连乱跳的心也似乎得了抚慰,稍稍安分下来。   我轻轻“嗯”一声。   在堂上行过礼之后,天色已经暗下了许多。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我跟着子烨离开宅子。   看到那迎亲的銮车之时,我怔了怔。   皇帝成婚,少有亲自到新妇家中亲迎的。不过就算不曾见过,我也知道总是新郎一辆,新妇一辆。可子烨带来的,只有一辆。   它比我见过的任何皇帝车驾都大,显然专程为了这婚仪而造的。   我诧异地看着子烨,却见他也看着我,一脸的理所当然。   “上去吧。”他说着,拉起我的手,抚扶着我登车。   而后,他自己也坐了上来。   这鸾车,四周并无遮蔽。六匹白马拉着,走起来的时候,蹄声响亮而清脆。   傧者执烛,照亮了两侧。   “你为何与我同车?”走起来之后,我忍不住问道,“你不怕有人骂你不守祖制,礼崩乐坏?”   子烨望着前方,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若按祖制,我这太上皇娶妇,全然不必亲自迎亲,一道圣旨将你召入宫中便是了。”   我说:“那你为何不做?”   子烨微微抬起下巴,示意我看向前方:“车驾罢了,只用一次的婚车,费时费工,不必造两架。你猜,礼崩乐坏和无聊之间,百姓会选哪个?你不是说我该学学昱之与民同乐么,今日,便是那上好的时机。”   开口便是歪理。他怎知他这辈子只用一次?   我不理他,只端正地坐着,以免在大街上失态。   先前在家中,我也能料到,来大街上看太上皇迎娶太上皇后的百姓必是多如牛毛,人山人海。   但待得真的亲眼看到,我还是大吃一惊。   洛阳百姓大概全都涌出来了,从銮车上望出去,只见黑鸦鸦的一片,水泄不通。他们挤在道路两旁,争相地翘首张望。无论我和子烨的眼睛看向何处,总能引来一片骚动。   “你是故意的?”我鼻观眼眼观心,平静地用后槽牙发出的声音继续问道,“这时辰,平日里坊已经落钥了。”   子烨的脸上的神色依旧庄重,不紧不慢道:“我不肯做那民人认不得的太上皇,你身为太上皇后,自也不可藏起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他们认得你就好了,认得我做什么?”我说,“难道还会有人到我这里来告御状?”   “倒也不是。”他淡淡道,“至少你哪天打算不告而别,街上的人看见了,可来跟我打个招呼。”   我:“……”   袖子下,我为这歪理,泄愤地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他面不改色,手却似铁爪一般,将我的手紧紧抓住,不让动弹。   直到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进了上阳宫,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到上阳宫来。   从前,它虽也是洛阳的皇宫,却向来是用作避暑驱寒的行宫。每次先帝驾临洛阳,他都是住到紫微城里,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上阳宫颇是看不上。故而上阳宫一直只有些内侍宫人打理,宫门常年关着,如废弃一般。   子烨将驻跸之处选在了这里,倒不是看不上紫微城,而是经历兵乱,紫微城其实比上阳宫更受惦记,流寇也遭遇过几回。   婚仪的举办之处,就在正中的甘露殿里。   乐声激荡而悠扬,又是入阵曲。   甘露殿前,朝臣分文武而立,仪仗俨然,如同上朝一般。   我看到了景璘。   他和明玉坐在下首,一直将眼睛看着我。   赞者是太傅林知贤,他站在阶上,待子烨和我上殿之后,取来诏书,向众人高声诵读。   而后,内侍将诏书和玉册用金盘拖着,呈到我的面前。   我受了二物,跪下向子烨行礼,与朝臣们一样,祝祷万岁。   声音在大殿之中回响,仿若无人。   我低着头,没多久,听到上方传来子烨的声音:“平身。”   谢过之后,命妇们搀着我,在他身侧的御榻上坐下。   朝臣们旋即跪拜行礼,山呼万岁。   景璘和明玉也在其中。   这是景璘登基之后,头一次向我行礼。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知道,他就算装得再若无其事,心中也仍然对我那日的话耿耿于怀。   明玉与他截然相反。   大约手边少了瓜子,她看上去有些无聊。不过景璘不高兴的事,她向来高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仿佛在观赏一副她最喜欢的画家所描绘的冬日山水。 第二百三十一章 合卺(上)   上阳宫里的皇后宫,名为承和宫。   绣帐上,龙凤呈祥,团花盛放,百子嬉戏。过目之处,装点皆是喜气洋洋,一应用物皆双双对对。   红烛的光映照着床上的锦褥,我瞥了一眼,只见上面的图案是双双对对的鸳鸯,在莲叶和鱼水之间嬉戏,活灵活现。   这等东西,平日里我倒也见得多。可今日看着,我的耳根却不由一热。   有什么好面红耳赤的。心道,你们该见过的都见过的该做过的也就做过了,又不是真的第一次……   袖子又被拉了拉,我回神,发现明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她看着我,一脸莫名:“你今日是怎么了,总走神。”说罢,她凑近前,压低声音,“都到这一步了,你可切莫又胡思乱想。你平日里杀伐果断的,怎么遇到这等大事就糊涂起来?”   我有些无奈:“我不曾……”   “还说不曾。”她打断,“今日要出门时,你问我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要是说些不好听的,你可是要来个当场逃婚?”   我忙道:“那也不至于……”   她愈加凑近,盯着我,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今日他身上的婚服,你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点点头。   明玉目光灼灼:“那般人模人样,君子无双,你难道就不想亲手将那衣裳扒下来么?   我:“……”   明玉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我,恢复了那端庄之态。   “怎还在旁边愣着?”她看了看四周,不紧不慢道,“吉时可就要到了,还不快快为太上皇后更衣。”   红帐放下,命妇们将我身上沉重的衣冠脱去,宫人们用兰汤为我擦拭身体,换上新衣。我坐在镜前,看她们将我的头发解开,重新梳起。镜中的人,鬓发如云,凤钗衔珠,仪容温婉,已然是个少妇的模样。   我左看右看,仍觉得很是不习惯。   “中宫甚美。”为我梳妆的老宫人称赞道。   我唇角弯了弯。   未几,内侍在外头禀报,说太上皇来了。   众人笑嘻嘻地将我搀起来,转头,只见他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身礼衣,博带广袖,愈加显得风姿翩翩。   子烨穿衣,向来以便捷为上,我从未见过他宽袍大袖的模样,如今看着,又觉眼前一亮。   那朱红的衣领下,露出中衣白色的衣缘,将胸膛遮得严严实实。   领口上方,喉结显得格外清晰。   我盯着那里,忽而想起明玉方才说的话。   那目光倏而朝我看来,我神色一整,与众人一道行礼。   案上,已经摆好了合卺之物。   一只匏瓜被剖开,摆在案上,以丝绦相连。   两半匏瓜之中,各盛了酒。   我和子烨在案前对坐,在赞者的引导下,各执一半,将里面的酒饮下。   “连卺白首,甘苦同心。”赞者高声道。   那酒的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带着些匏瓜的苦味,酒气也很是浓郁。我正想意思意思尝一口就放下,却见子烨已经仰头一饮而尽。   我看他一眼,又瞥了瞥四周。   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只得将那酒喝光。   “礼成。”赞者微笑道。   在众人喜气洋洋的祝祷之声中,我被搀起来,坐到床上。   从小,我就不惯饮酒。酒这东西,味道难喝不说,还会让人不清醒。   而这合卺酒,后劲大得很。   才坐下,我就觉得有一股热气在翻涌。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周围安静得很。   人不知何时都走光了,寝殿里,只剩下了我和子烨。   幔帐不知何时也放了下来,红烛映着,透着暧昧的光泽。   子烨走过来,在我面前看着我。昏暗的光照下,一时看不清那脸上的神色。   我眨了眨眼。   “醉了?”他低低问道。   我摇头:“谁醉了。”   他的唇角弯了弯,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脸颊。   那手指上有薄茧,不知是握笔握的,还是习武磨的。有些硌人,但很是温暖。   而后,他站到一边去,开始解他的冠。   我忙道:“你要做什么?”   “自是宽衣。”他说,“我料得你入寝时不喜欢有人在身旁,就让他们退下了。”   他有时确实观察入微,我确实不喜欢入寝时有人在身旁。   不过他似乎把原因弄错了。   我扯住他的袖子:“你不许动。我来。”   子烨看着我,露出讶色。   我不由分说,拉着他在床上坐下,然后,我站了起来。   他望着我,没有动。   说实话,他乖乖任我摆布的时候,着实很是招人喜欢。那漂亮的眼睛、眉毛、鼻梁和嘴唇,精美如玉,在烛光之中泛着诱人的光泽。   我觉得合卺酒的酒劲着实大了些,喉咙里干得很。   那系冠的绦绳,绳结扯了一半。   我伸手,扯下另一半。   松开之后,我将那冠拿开,放到不远处的妆台上。   他仍坐在那里,注视着我。   “你如今喜欢这样,是么?”他问道,“摆布我,你很高兴?”   我不置可否。   “怎说是摆布。”我轻声道,“我已是你的新妇,为丈夫宽衣,难道不是新妇之责?”   说着,我将他腰带上的绳结扯开。那礼衣如同失了束缚,敞了开来。   我又扯开他上衣的衣带,而后,露出了底下的中衣。   脑子里有些混沌,却异常兴奋。   从前看马球的时候,明玉曾颇有心得地跟我说,无论男子女子,最勾人心动的时候,并非那一览无遗的时候,而是那半遮半掩,不给你看的时候。   我看着他,咬了咬嘴唇,道:“你可否躺下?”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而灼热,却似好气又好笑。   我那乱动的手倏而被捉住,他说:“你不觉得,我们该公平些?”   “如何公平?”我问。   他说:“你不是最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首饰,戴着不累么?”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头上的凤钗步摇之类的还没拆下来。   不等我说话,他已经起身,将我头上的首饰取下。   纵然他动作很轻,我的发丝还是难免被牵扯得微微发疼。   但我全然无暇在意。   因为他的外衣和松松地敞开着,随着那动作,被我一并扯开衣带的中衣也敞了开来,露出下面的胸膛。 第二百三十三章 合卺(下)   正当我出神,我的头发突然散开,披了下来。   然后,他又来解我的首饰。   我向来不爱戴首饰,从前,我得的首饰虽然不少,但若无必要,我从不去碰。   而我项上的璎珞,极为精美,乃我生平所见之最。但这越是精巧之物,机关就越是复杂,就算是我,也不知道它那九连环一样的构造究竟该如何破解。   子烨起初显然自信满满,可他拆了一会,眉头锁了起来。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若不然,也可唤人进来。”我说。   子烨一口回绝:“不必。”   他四下里看了看,索性将一盏烛台拿过来,放在近前。而后,他干脆将我的头发撩到一边肩膀上,而后,双手绕过我的肩头,继续为我解那璎珞。   这姿势,就像抱着我一样。   两人挨得很近,他的呼吸拂在我的脸上和唇上,淡淡的酒气萦绕在鼻间,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抬眼。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落下淡淡的影子,显得那神色更是专注。   尤其是那眉头微微蹙起的时候,说不出的迷人。   大约发现我在盯着他,那目光微微转过来,与我四目相对。   “看我做什么?”他问。   我说:“你不能看么?”   他没答话,突然低头。   温热的吻,带着些许酒气,压在我的唇上,将我的呼吸堵住。   没多久,他松开来。   烛光下,那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不知是方才那吻太过用力,还是他的酒气终于上了头。   那唇边浮起笑意,他低低道:“不可着急。”   而后,继续解我那璎珞。   没多久,他似终于弄清楚了机关,将璎珞摘了下来。接着,我手上的手镯,腰上的玉佩,也被他解了下来,放在妆台上。   正当我为身上的解脱感到轻松,突然,他一把将我抱起。   天旋地转,放下之时,我已经躺在了床上。   他压下来,身体沉重,如同石磨,我的手脚的周身皆无法动弹。   吻继续落下,撬开我的唇齿,如同爆发的洪流,攻城略地。   我的衣裳被扯开,但与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他的动作更加粗野。那手探入衣下,在我的肌肤上游走,在敏感之处盘桓。   没多久,我的衣衫褪开,肌肤沁凉一片。   他终于离开我的唇,弓起身,沿着脖子一路往下。   那酥酥麻麻的的感觉,让人莫名的兴奋,我忍不住轻哼出声。   他显然喜欢这样,手抚摸着的身体,亲吻着,细细流连。   趁他放松的时候,我突然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在下面。   他看着我,诧异的脸上泛着潮红,熠熠的双眸,流光迷离。   “阿黛……”他低低唤着我的名字。   我轻轻“嘘”一声:“轮到我了。”而后,我俯身去,吻他的唇。   这并非我第一次这么干,如同上次一样,他也没有抗拒。   我吻着他的嘴唇,感受着它的形状的触感,以及他的味道和呼吸。而他回应着我,任我为所欲为。   登时,我野心蓬勃。   我也拉开了他身上那多余的累赘。   二人的衣裳混在一起,落在了床下。   我将吻落在他的颊上、眉毛上、眼睛上,轻轻咬他的耳垂。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胸膛与我相贴,坚实而滚烫,我能感受到里面那急促而有力的心跳。   而我的手,不住往下探索,仿佛一个好学的学生,急切地想感受那一切未曾触碰的东西。   我听到他也哼出阿蓝声音,低低的,带着浑浊的声音。   真好听。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强行将我打断。我吻着他的胸膛,着迷地在将吻落在那沟壑之间,感受着他因为我而变得紧绷而兴奋。   待得我终于累了,我直起身。   绣帐半敞着。   些微的夜风透入大殿之中,拂在我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的肌肤,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   他注视着我,目光落在我的身体上,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贲张有力。   我也注视着他,手指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抚过,滑向小腹。   “喜欢么?”我问。   他流连在我腰上的手,忽而收紧。   “到我了。”他说。   “还没到。”我微微俯身向他,看着他的眼睛,“子烨,我们试一试别的,好么?”   他愣了愣。   ——   我想,圣人之言,到底是有道理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话,用在哪里都很是合适。   那素女三十六式说得对。百炼成钢,便是扬州烟花巷中的悍将,也少有天纵奇才,唯苦心钻研才得以终为花魁。   当然,我不敢与那等业界翘楚相比。   不过这一回,我第一次明白了这事的快乐。   子烨也是如此。   不然他不会总问我要不要再来。   这方面,他跟我从前的那只细犬仍然很像。照料它的仆人,最头疼的事就是遛它。因为它总能自顾自地跑出几里地,让人追也追不上。且气力似乎永远也用不完,只要闻着肉味,它就算跑了一天,也仍然能够一下精神振作起来。   于是第二日,我为自己的轻敌遭了报应。身上照例酸痛得起不来,可谓殊途同归。   至于那死狗。   天不亮他就起来,早朝去了。   临走之前,他还特地抱着我将我吻醒,告诉我今日要到宗庙去祭拜,不可睡得太迟。   我没好气,想一脚将他踹开。   可腿上也是一样酸痛,没伸出去就作罢了。   而他似乎以为我终于学会了温顺,微笑地又吻了吻我,然后扬长而去。   不过,这一觉,我没有能继续睡许久。   因为子烨离去之后,命妇们就来了。   宫人们进来,隔着绣帐禀告,说祝氏领着命妇们在外头等候多时,要正式拜见太上皇后,还要为太上皇后洗漱更衣。   虽看不到外头的天色,但我知道,子烨刚离去,现在必是不到卯时。   祝氏显然没打算让我过得太舒坦。   这太上皇后才当上第一天,她就给我立规矩来了。   “她们来了多久?”我问宫人。   “寅时二刻就来了。”宫人道,“见上皇和皇后还未起身,就一直在外头候着。”   我颔首,正色道:“既如此,她们早起,必是未曾用膳。让她们先用膳去,便说本宫晨起须诵经,请她们等上一等。待本宫念过经了,自会见她们。”   宫人愣了愣,忙应下。   待得她们退开,我打了个哈欠,继续躺回去。   死狗。   我想,今晚还是让他睡偏殿得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赐宴(上)   当然,身为皇后,该是个什么样子,我还是知道的。   祝氏将那些命妇们早早拉过来,从半夜折腾到现在,就为着向我见礼。我若怠慢了,命妇们定然是要将怨气归在我的身上。   到底是情势比人强。   我在床上眯了一会,发现自己睡不着,只得不情不愿起身来,让宫人为我准备。   待我终于收拾齐整,穿好皇后朝服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   走出寝殿,却见桑隆海正恭立在阶下。   我讶道:“桑公公怎在此处?”   桑隆海答道:“上皇闻得外命妇入宫觐见皇后,特令臣过来,服侍皇后左右。”   我心中了然。   子烨必是担心我跟祝氏见面,会生出什么龃龉来,故而让桑隆海这圆滑的人精来盯着。   我微笑,道:“如此,有劳桑公公。”   承和宫的前殿里,果然已经是站满了人。   见我来到,祝氏领着众命妇向我行跪拜大礼。   我一手搭着宫人的手,缓步走入殿内。   倒不是我故意摆架子,实在是身上的骨头酸得很,这身上的衣饰又沉重,有人扶着能让我舒服些。   死狗。   我心里骂着,脸上带着微笑,缓缓扫过两边跪作一片的命妇。   说来,今日这觐见,她们显然都是严阵以待的。   据说洛阳城中凡是有诰命的,无论大小,都来了。每个人都精心装扮了一番,穿着朝服,画得面白唇红,粉香阵阵。不过看得出来,都是摸黑起了个大早等到了现在,难掩疲惫之色。   这其中,祝氏虽是命妇之首,品秩却并非最高。有几位年老的,想来是功臣的母亲,看衣着,等级都在祝氏之上。   走到御座前,我坐下来,道:“众卿平身。”   命妇们谢过,起了来,如文武百官上朝一般,分列两旁。   我看向那几位品秩高的命妇,走到她们面前,道:“妾初来洛阳,从未见过几位夫人。”   祝氏随即道:“这是越国夫人,随国夫人,以及武陵郡夫人,博平郡夫人,同昌郡夫人。”   我一一看去。   这几位,我先前也曾看过她们的名号和来历,只是不曾亲眼见过。   子烨虽是自己打的天下,但登基之后,并未大开封赏,对诰封之事,亦颇为慎重。   按制,一品官员及国公的母亲和妻子,可封为国夫人;三品官员以上的母亲和妻子为郡夫人; 四品以上可封为郡君,五品可封县君,勋官四品有封者为乡君。   在景璘的朝中,诰封这等不需要花什么钱又能拉拢人心的事,他向来乐意之至。故而明玉手下的外命妇简直多如牛毛。   但在子烨朝中,则全然不一样。   凡生者家眷诰封,皆由皇后主持。而子烨还未立后,此事便也一直搁置。   所以除了已经去世的功勋大臣母妻,会由朝廷出面追授命妇封号,凡在世者母妻,就算功勋再大,也只称侯夫人。   唯一例外的,是祝氏。   原本子烨打算追授杜行楷国公,可祝氏坚决反对,说杜行楷生前获罪而死,若封国公,则德不配位难服天下。子烨无法,只得恢复穆皇帝赐给杜行楷的永明侯爵位,而祝氏则是永明侯夫人。   这也是祝氏虽地位高,品秩却并非最高的原因。   此事,让祝氏收获了许多的人望。洛阳这边的人,无不称赞她高风亮节,将她视为妇人楷模。   除了几位国夫人和郡夫人,还有一众郡君、县君、乡君,约二十余位。加上其余命妇,约有二百人。这阵仗,是一次比一次大。   不过比这大的阵仗我也见过。   明玉召集京中命妇议事,动辄比这多出一倍,站在跟前,黑鸦鸦一片。   “凡在京中的诰命,今日皆已到殿上,聆听太上皇后训示。”祝氏道。   我颔首,令内侍抬来坐榻,为三品及五十以上命妇赐座。   而后,我和颜悦色道:“永明侯夫人言重了。本宫新用事,内外生疏,日后一应庶务,还须众卿辅佐才是。今日众卿能入宫来,本宫甚慰。”   说罢,我转向桑隆海,道:“早膳可都备好了?”   桑隆海道:“准备好了。”   “赐宴。”   桑隆海应下,招了招手。   只见内侍鱼贯而入,在殿上设下案席。   大约没人想到,这般正经的场合,竟是要赐宴。众命妇皆露出诧异之色。   祝氏随即对我道:“今日皇后与众妇皆身着朝服,按制,当行朝会之礼,行宴于礼不合。”   我不紧不慢道:“夫人所言仪礼,不过惯例,并非落纸成文的律令。历代皇帝,议事迟了,在朝堂上当堂为群臣赐宴,也从不少见。后宫既仿照前朝有了这朝会之礼,又何妨将赐宴也搬过来?此事乃本宫决断,本宫自会向上皇禀报。”   祝氏看着我,没有言语。   过不久,宫人们呈上糕点和羹汤,原本庄重的大殿之上,登时变得香气四溢。   我向众命妇道:“众卿一早入宫,本宫想着,必是少有好用过早膳的,水米未进,捱到这个时辰着实辛苦。既如此,今日这觐见,不若就改成赐宴。众卿与本宫共进早膳,如何?”   众命妇面面相觑,有人犹疑不决,但更多的人脸上露出喜色,纷纷拜谢。   越国夫人、随国夫人等坐在上首,祝氏坐在下首。   她的嘴唇微微弯着,身上的朝服衬得仪态端庄,却看不出任何高兴的样子。   越国夫人和随国夫人都上了年纪,地位虽尊,看着却是不爱掺和事的。我与她们寒暄,也不过问一句答一句,神色恭敬。   与之相较,武陵郡夫人倒是活泼许多,颇为健谈。   她的年纪不大,看上去不到三十。她的位子就在两位国夫人身边,且与她们很是熟络。宫人呈上早膳,她甚至亲手为她们布菜。   我微笑,道:“武陵郡夫人,想来平日里时常与两位国夫人相处?”   武陵郡夫人答道:“正是。妾家中信奉黄老,恰好两位国夫人爱好读经访道,妾便时常陪着她们一道往宫观中去。”   我说:“哦?”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赐宴(下)   越国夫人微笑道:“妾等寡居在家,日子空闲。除了读经访道,也喜欢四处走走,免得在家中闷出病来。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应付不得许多事,可是多亏了武陵郡夫人时常陪伴。”   随国夫人道:“可怜她家中有儿女要照料,却总为我们这两个老妪操劳,想起来也难免愧疚。”   武陵郡夫人嗔道:“二位这又是哪里话,皇后面前,不可说胡话才是。”   祝氏没有看对面,将一只小匙缓缓搅动着碗中的肉穈粥,唇上仍弯着,高傲清冷。   我也微笑,对一旁的内侍道:“武陵郡夫人盘中的藕粉糕空了,将本宫的呈过去。”   内侍应下。   武陵郡夫人露出讶色,似有些受宠若惊。   “谢皇后隆恩。”她忙行礼。   我将她止住,道:“既是宴上,只有主宾,没有君臣。夫人既热心他人之事,本宫身为主人,照料宾客亦是应当。”   武陵郡夫人再拜谢过。   祝氏方才还在摆弄这碗里的粥,现在,则全然收了手,端正地坐在席上。   那些与她来往密切的命妇们见得如此,也都规规矩矩坐着。   一时间,这殿上竟是肉眼可见分成了两派。   吃的,和不吃的。   我拈着一块小而精巧的莲子糕,放入口中,缓缓咽尽,喝一口茶。   而后,我看向祝氏。   “夫人怎不用膳?”我问,“是不合胃口?”   祝氏欠身道:“妾来前用过膳,不觉饥饿。”   我看一眼其余人,也不劝食,继续慢慢用膳,直到吃饱了,才再度看向她。   “今日本宫见众卿,亦有一桩要事,要与众卿商议。”我从宫人手中接过茶来,轻轻抿一口之后,放了下来,“本宫阅了命妇名册,当下朝中,得封乡君以上诰命的,只有数十人。有司说,这是皇后未立,无人主持之故,是么?”   祝氏看着我,少顷,颔首:“禀皇后,正是。”   我说:“既如此,如今本宫用事,此事,也该操办起来了。按本朝法度,命妇以品秩划分,各有名号。如清河侯夫人,清河侯从三品,侯夫人当封郡君,而非当下这般,委屈她只担着侯夫人这么个笼统名头。此议,夫人以为如何?”   这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到。   果然,包括祝氏身后的人在内,众人无论是不是在用膳,皆停了手,其其看向我。   祝氏的目光终于泛起寒意,有些不定。   “皇后所言极是。”她的声音依旧干巴巴的,说,“可这诰封之事,须得朝会商议,非我等在此处可定下。”   我说:“此事,本宫自会报知上皇,由上皇定夺。不过这毕竟事关众卿身家,在告知上皇前,本宫想征询众卿之意。看看众卿是更喜欢都冠以侯夫人之名,还会按照本朝之制,分以数等,各冠名号。”   这话,我知道其实不用问。   但凡命妇,无人会喜欢那不分品秩的侯夫人。尤其姜氏那样,丈夫受太上皇器重的人。   前番与京城的命妇,她们吃了不少亏。由于不曾定下品秩,她们就算嘴皮子耍得再好,也要在那些实际不如自己家的人面前行礼,简直奇耻大辱。   故而包括姜氏在内,几乎每个人的脸上有或多或少有了期许之色,不过同时,她们也朝祝氏看来。   果然,祝氏仍坚持道:“家国大事,妾等只听由上皇吩咐,岂敢置喙。”   我瞥着她,心中已是明了。   据我所知,当初力主立下这诰封的规矩的,除了林知贤等一干大臣之外,还有就是祝氏。   当初的道理也很是简单。虽是妇人的诰封,但其中所依据的,其实是男子们的功勋和品秩。这势必要有一场论功行赏的掰扯,对于当时的洛阳而言,无论人力财力,都无疑要消耗一场。   为了节省,大臣们才商量出这么个主意,以皇后未立为借口,暂且按压下去。   而这两年,朝中臣子该升迁还是该谪贬,该封什么,该定什么,都已经有了模样。而外命妇这边仍无动静,便有些耐人寻味。   此事既然明面与皇后有关,那么谁当上了皇后,就是谁来主持。   可想而知,命妇们会将此视为皇后的恩泽,对皇后服服帖帖。换言之,这何尝不是一场可预见的市恩?   加上我还知道,祝氏有意让杜婈来做这太上皇后,一切就变得格外有意思。   我听着祝氏这心不甘情不愿的话,笑了笑,道:“夫人果然识礼。”   “妾不敢,皇后谬赞。”祝氏道,“另有一时,妾也要请皇后定夺。”   “何事?”   祝氏让人将一本名册呈上,道:“这是妾奉上皇之命拟定的,每日在宫中当值的命妇名册,还请皇后过目。”   我将那名册接过来,翻了翻。   朝中命妇有数百,有的在洛阳,有的不在洛阳,要将她们分出个轮班来,确实费神。   不过也仅此而起。   要紧的,是那些在我身边充当心腹的人。   这些,祝氏也十分周到地考虑到了。给我安排了不少,每个名字都很熟悉,一看就是她的人。   外命妇外命妇,真正的外人,是我这个皇后。   我仍旧心平气和,看过之后,将名册放到一边。   “夫人辛苦。”我说,“不过我身边的传唤之人,便不必夫人来操心了。我已经有一个和宫女史的人选,可堪此任。另外,本宫以为,在跟前的命妇,不但要行止大方得体,也不可少了品秩,以免不能服众,闹出许多笑话来。”   祝氏道:“这册上的,皆是妾精心筛选,中宫可放心。”   我说:“如此,怎不见武陵郡夫人的名氏?”   众人露出讶色,祝氏的目光更是定了定。   “妾德才浅薄,难堪此任。”武陵郡夫人忙向我一礼,道,“皇后错爱……”   “怎么。”我打断道,“夫人身康体健,有闲情陪两位国夫人访仙问道,却无暇到本宫跟前用事么?外命妇皆皇后统辖,难道在这边全不在法度之中?”   武陵郡夫人无言以对,只得道:“妾不敢。”   我不理她,只看着祝氏,微笑:“关于外命妇的安排,本宫亦已经拟了名册。”   说罢,我让宫人递给面露讶色的祝氏,道:“还请夫人过目。”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使臣(上)   子烨的父母早已经去世,新妇见舅姑便改作了到宗庙之中祭拜。   洛阳的宗庙,与京城的不可同日而语。无论占地还是建筑,皆不如京城宏伟。   但这是太上皇大婚,加上景璘和明玉也到场,二圣同祭,可谓开天辟地第一回 。   故而祭拜之时,那仪仗,竟比明玉成婚时还盛大了许多。   景璘和明玉也都穿上了祭服,站在宗庙里。   我一向觉得景璘穿祭服比他穿别的要好看,皆因他在我面前过于玩世不恭,而那玄衣纁裳足够严肃,而他其实长得不赖,二者结合,能让他展现出那天子该有的凛然正气。   当然,子烨穿的也是天子祭服。在子烨面前,景璘身上光芒骤然黯淡。   何况,他还要向子烨行礼。   就算是只看背影,我也知道他不情不愿。   明玉也也和我一样,都穿着皇后的祎衣。   她穿祭服,与景璘有异曲同工之妙。平日里在我面前过于不正经,突然装起肃穆的时候,颇有那再世为人之感。   不过当她目光乱瞟,我知道,她还是萧明玉。   她瞟的方向,倒不是子烨,而是站在侧边的兄长。   兄长身为国舅并郑国公,也穿上了祭服。   在一群大臣之中,论年轻,能与他相较的只有林知贤。可林知贤纵然也生得一表人才,举手投足却不如兄长这公侯家的子弟来得讲究,少了几分优雅高贵之气,这等场合难免相形见绌。   我和子烨在赞者的引导下,将脩肉等物摆到案上,奉上茶酒,跪地叩拜。   皇帝的婚仪,并非只有六礼。亲迎之后,谒庙、朝拜、谢恩、受贺、盥馈等等一场接一场。   我倒是无妨,左不过就是穿上各种各样的吉服,见各种各样的人。   子烨却不一样,除了这些仪礼之外,还要与众臣朝会,处理朝政。   以至于我们虽是新婚,但除了行礼和会见宾客之时会见上面,竟是连私下相处说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夜里,我困得忍不住睡着之后,他才回来。第二日睁眼,他又已经不见了。   直到五日过后,一切才真正变得不那么像打仗。   最后一场受贺,设在了上阳宫里的紫元殿。   天子成婚,远近邦国派使臣朝贺。子烨在紫元殿设下宴席,与各国使臣共饮。   从前在京中,逢得岁时节日,也常有纳贡的使臣觐见景璘。   这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东西两京各有皇帝,不去哪边都要得罪人。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看出来,洛阳这边的使节比京城的更多,朝觐的排场也更为盛大。   而所有的邦国之中,最要紧的,显然是北戎。   北戎到洛阳路途遥远。先前,就连子烨也猜测,那边派使者来贺喜,应当是赶不上这大婚的。   但情形出乎意料。   北戎的使者,竟是最先来到。   据说带队的头领,叫乞力咄,是北戎的一位大贵族,原是到洛阳来商议那两边和谈之事。太上皇大婚,乞力咄摇身一变,顺势来贺喜。   “你见过他们?”我好奇地问子烨。   “见过一面。”他说,“不过和谈之事,北戎向来虚虚实实试探诸多。我懒得与他们周旋,那之后便交给了鸿胪寺,让他们去对付。”   我想了想:“这个乞力咄,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北戎与西北大多胡人一样,号之为国,但其实不过是诸部纠结糅合。所谓戎王,也不过是诸部共主,决断任何事,都须权衡诸部利益。这乞力咄所在部族,曾是那最强的,乞力咄的姊姊还嫁给了当今戎王的祖父。”   当今戎王是一位新王,原是老戎王次子。两年前,他发兵夺位,将老王子和大王子一道杀了。   我说:“如此说来,这乞力咄,是当今戎王的舅公?”   “算也不算。在北戎,凡是戎王,与每个部族都沾亲带故,部族之间也是嫁娶不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争抢地盘杀来杀去。于他们而言,伦常并非那须得遵守的铁律。”子烨道,“不过新戎王得位之后,这乞力咄颇为顺从,即刻就向新王效忠。新戎王也投桃报李,对他很是器重。否则,到中原来议和这样的大事,也不会交给他。”   我了然。   说话间,大殿上宾客满堂,乐声热闹。没多久,内侍来报,说北戎使臣来贺,殿上有略微的安静。   北戎人我在京中也见过。他们虽在大漠之中逐水草而居,但并不似许多人想象的那样茹毛饮血,过着野人一般的日子。与中原相较,他们穿戴粗犷,但也喜欢那精致华丽之物。   譬如这为首的乞力咄,他从头到脚都是嵌宝金银,一身锦绣,比盛装命妇还要花里胡哨,身宽体胖,走起路来,仿佛珠宝箱子长了腿。   那脸上的虬须,修理的油亮精致,衬得一双虎木炯炯有神。   “北戎使臣乞力咄,拜见太上可汗。”到了跟前时,他下拜一礼,声音洪亮。那汉话有些口音,在胡人之中却算得很是不错。   子烨看着他,道:“众卿免礼。”   乞力咄向子烨一礼,站起身来的时候,身上的金银饰物又是一阵叮当作响。   我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一名青年侍从身上。   他的位置,稍稍落后乞力咄一些,但离我不算太远,所以看得清楚。   说是侍从,其实未必。因为看他身上的穿着打扮,虽然远不如乞力咄花哨,却颇为得体。不张扬也不朴实,脸上虽也有胡子,但看得出眉眼生得不错。栗色的头发微蜷,身量不如乞力咄胖,但比他高一些,且很是结实。   在这群打扮得像孔雀开屏一样的使臣当中,这青年可谓清流,很难不让人多看两眼。   正当我打量着,突然,那青年抬眼看来。   四目相对,我愣了愣。   那双眼睛,是灰色的。   虽然北戎在诸国之中势力最强,与中原亦牵扯最大,但子烨并没有对乞力咄多加厚待。他们行礼祝祷,子烨答了礼,寒暄两句之后,便让内侍引他们入席。   乞力咄却显然不那么喜欢听从吩咐。   他笑了笑,道:“太上可汗,在下此来,还有一事相邀,未知太上可汗意下。”   这话说出来没大没小,周围的朝臣都露出了不悦之色。   子烨看了看他,道:“哦?何事?”   “听闻太上可汗马毬无人可及。在下特带来了一支毬队,欲与太上可汗一决高下。” 第二百三十六章 使臣(下)   这话出来,共宴的朝臣们登时忍无可忍。   “无礼之至!”有人起身斥道,“太上皇乃九五至尊,尔等何人,竟敢在上皇面前放肆!”   “太上皇贵为天子,也是尔等可挑衅的?”   另有人道:“无教无化,何不将这无理之人逐出去!”   周围起了一阵议论之声,我看了看子烨,只见他脸上并无愠色。   那目光环视扫过,登时雅雀无声,只剩殿上乐师的丝竹钟磬仍悠扬作响。   “北戎,朕倒是从未交手过。”他缓缓道,“不知贵国马毬如何?”   乞力咄毫无愠色,仍是那面带笑容的样子,答道:“禀台上可汗,我国无论男女,马背上出生,马背上死去,一辈子与马为伴,马毬更是会用手便会打。”   有人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   乞力咄继续道:“远的不说,便说在下带来的这群使节,虽有老有少,但绝不逊于任何精心调教的健儿。只要太上可汗愿意,他们骑上马便可出战!”   子烨没有答话,却忽而看向我。   “皇后以为如何?”   我愣了愣。   从那目光里,我确定他果真是在问我意见的之后,想了想,道:“妾以为,并无不可。上皇擅马毬,天下皆知,诸国亦久闻盛名。近年来,凡诸国来使,必向上皇邀请赛上一场,上皇皆欣然答应。如今北戎有请,上皇何不也赛上一场?”   子烨颔首,道:“皇后所言有理。”   说罢,他看向鸿胪寺卿,道:“此事,便交由卿等安排。”   鸿胪寺卿忙行礼:“臣谨遵圣命。”   这宴上,除了北戎,突厥、吐蕃、回纥等使臣也来了不少。   不过我发现,他们似乎都不大待见北戎。   究其原因,大概是当今这位新戎王虽然屡屡在子烨这边碰壁,在别的方向却颇是春风得意。   这两年,他从突厥、吐蕃和回纥的手上都抢了不少地盘。就在当下,他们还与吐蕃争夺着吐谷浑。   吐蕃使者见到乞力咄之时,连打招呼的兴趣也没有,当众甩脸。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回纥。   领头的使臣,并非男子,而是一位女子。   她很是年轻,二十上下的年纪,身穿曳地胡服,头戴金冠,乌黑的头发在两侧梳作鬟髻,上面饰以金簪,雍容华贵。面容也很是明艳,高鼻深目,长长的眉毛,如同柳叶,更衬双眸明亮,颇有几分英气。   “回纥使臣缬罗,拜见太上可汗。”她施礼道。   对于这么一位罕见的女使臣,众人亦是露出好奇之色。   子烨答了礼,看着她,微笑道:“若朕不曾记错,卿乃度阗可汗三女,可对?”   缬罗亦笑,答道:“正是。”   “去年,朕曾与度阗可汗见过一面,未知他如今身体可好?”   “父汗身体甚好。”缬罗答道,“父汉亦常念着太上可汗,想亲自到洛阳来与太上可汗会面。可国中着实事务繁忙,不得抽身,于是令在下代为出使。”   子烨颔首:“可汗有心。”   这短短几句话,却是耐人寻味得很。   去年,子烨与度阗见过一面,我是知道的。   只不过说是见面,其实是差点打起来。   度阗一直垂涎凉州,去年,他亲自领兵,以攻打羌人为由南下,打算来个假道伐虞,顺便把凉州吞了。   不料,正正踢到了铁板上。   不但兵马折了,度阗还被凉州守将抓获。子烨得知此事之后,亲自去了一趟凉州,与度阗谈了一场。   最终,度阗答应将多年蚕食的土地还给中原,保证商道。子烨则将度阗可汗及手下兵将连同兵器仪仗等物全须全尾放归回纥,保全其体面。   至于他繁忙不得抽身什么的,这也有典故。   因由还是出在了北戎身上。北戎和回纥,近来也在交战,度阗自是不敢走开。   “父汗令在下带来了千里宝马九匹,献与太上可汗。”只听缬罗高声道,“如今,正好在马毬场上助太上可汗一臂之力。”   这话,倒是让方才那些为北戎态度愤愤不平的人得了安慰,纷纷称道起来。   一同交好的,还有不少别国使臣。   放眼殿上,北戎竟以一己之力让诸国几乎都向中原示好,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觉得有意思极了,忍不住又看向北戎那边。   却见那个灰眸青年正看着这边,似乎就是盯着我,那眼神直勾勾的。   我也看着他,毫不避让。   未几,他那胡子下面忽而露出笑容,转回去,继续喝酒。   ——   子烨是个喝酒懂得节制的人。   听吕均说,在大营里,每逢庆功之类,总有将士们心怀不轨,挨个轮番拿酒敬他。他却总有办法少喝,几巡下来,别人先倒了,他还站得稳稳的。   我想了想,这大约是真话。   不然上上上回,他喝了酒从大营里回来,不会还那么有精神……   成婚之后,子烨没有在他的宸元殿住过,一直住在我的承和宫里。   应付了那各国使节,子烨身上也有了些酒气,但不重。   我让人呈来醒酒汤,没多久,端着汤碗进来的,竟是兰音儿。   “你怎来了?”我讶然。   兰音儿笑嘻嘻:“是上皇派人接我来的。”说罢,她脸一变,接着抱怨,“皇后那日说让我回去等信,我可是日日乖乖待在家中,却不见动静。还是上皇身边的桑公公今日过来一趟,将我带进了宫里。”   我转图,看子烨一眼。   子烨毫无异色,道:“昨日伯俊与我提起,说你身边少了可用之人。兰音儿跟了你两年,与你甚是熟稔,又愿意到你身边来,正是合适。他说此事你未反对,我便让桑隆海将她接了进来。”   让兰音儿进宫的事,我其实很是犹豫。   我那算盘,将来若真要实现,这宫里自是越少牵绊越好。而这两年,兰音儿已然与我相处出了些情分,我并不忍心将她再牵扯到宫廷之中来。   我不理会子烨,只看着兰音儿,想了想,道:“这宫中的规矩,可不比京中。”   “我知道。”兰音儿忙道,“桑公公说,让我这些日子闲暇时都跟着他,多学多看。”   我又道:“将来哪天,我若是觉得你不堪使唤,不留你了,你也不可耍赖,求太上皇也无用。”   兰音儿讪讪:“我会好好做事,绝不……”   我严肃地盯着她。   “我知道了!”兰音儿说罢,似乎觉得这措辞已经于礼不合,忙跪下一拜,“谨遵皇后懿旨!”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人事(上)   兰音儿离开之后,我瞪向子烨。   他眉梢抬起,一脸无辜:“伯俊说你不曾推拒,我以为你想让她留下来,只是无暇处置,故而替你做了。”   我无话可说,只得着恼地在他肩上打一下。   “下次不许擅作主张。”我说。   “知道了。”他答道,语气轻松,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还有,”我继续道,“方才在那殿上,你为何让我来决断是否接受那北戎的马毬之邀?”   子烨道:“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太上皇后不是摆设,难道不是好事?”   我说:“这等事,我就该做摆设,否则朝臣岂不是要说我有后宫干政之嫌?”   “哦?”子烨道,“那么你只消说此事关系重大无从决断,推回给我便是,又何必劝我受了?”   我翻了个白眼。   这当然是因为我也想看。   那乞力咄说话时咄咄逼人,大言不惭,一副子烨要是不答应就是打不过的样子。   从前我恨他,他能不能赢我自是无所谓。现在,他已经跟我成了婚,他丢脸就是我丢脸,孰不可忍。   “我是怕你真的拒了。”我说,“有的朝臣恼北戎无礼,可你若不受,只会显得小家子气,灭自家志气长别人威风。”   说罢,我反问:“那乞力咄带的人可是个个膘肥体壮,你真能打得过?”   子烨冷笑一声,仿佛不屑跟我说这话题。   他拿起案上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放下。   “天色不早,歇息吧。”他说罢,手一捞,将我搂过去。   他气力很大,有时,我觉得我在他面前,就像我抱碧眼奴。他想怎么抱,何时抱,随手就来,我是一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你还未洗漱。”我推推他,“你口中全是醒酒汤的味道。”   他愣了愣,随手又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现在好了。”他说。   我:“……”   他不等我答话,已经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朝殿内而去。   其实新婚那夜,我觉得我事后那般疲惫,不全然是他的原因,也有我的。   那夜的合卺酒太浓,我有些上头,故而行事之时,跟他说什么来点不一样的。结果,我们都有些疯。   虽然那本素女三十六式我已经转赠了明玉,可里面的那些小画,却在我的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头一回,我觉得我是个有念书天分的人。   子烨懂得的东西,按那册中的描述,其实不过初等。如同吃饭睡觉喝水一般,乃人天生就会,唯一的障碍不过是能不能找准地方。   那夜,我一时兴致起来,跟他描述了别的几样。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问我为何知道这些。   我自不能说是庶母给了我什么扬州烟花圭臬,只好说,明玉给了我一本教授闺中之事的书,凡新妇都要学的。   他颇感兴趣,说他也要看。   我只好说,我觉得过于有伤风化,烧了。   他匪夷所思,那似信非信的目光,仿佛在质疑我的人品何时变得如此端正。   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多想,跟我说既然是新妇必学,那么他也要学。   那时,我放下心来。然后,我就明白了,他好学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到了最后,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我每每亲自遛我那只细犬,下场都狼狈得很。   不知道究竟是我遛它,还是它遛我……   我心有余悸。   当他将我放在床上的时候,我马上说:“这次我要在上面,真的在上面。”   这是我的夙愿。   但这死狗狡诈得很,每次答应我,都是假模假样的。我脱他的衣裳,吻他,撩拨他,他都会乖乖的。可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就本性毕露,翻身而上。   他比我高,比我重,还比我有气力。他将我压住的时候,我仍是那刀俎上鱼肉,任他这样那样……   “我何时不曾让你在上面?”他厚颜无耻道。   我怒起,用力推他:“你回你的宸元殿去。”   他有些无奈,也瞪起眼:“你为何定要上面?”   “我不喜欢被压着。”我说。   “我也不喜欢被压着。”他说。   “从前都是你压我,”我据理力争,“总该换我来一次。”   他双臂环着我,看着我,若有所思。   见他没有争辩,我心中一动,还想再说,他忽而道:“我知道一个,你可在上面,也不必压着我。”   他和我挨得很近,热气拂在我的唇间。   看着那兴致勃勃的双眸,我愣了愣。   ——   我觉得我妄断了。   我居然以为,子烨因为没看过什么素女三十六式,会不如我懂。   他说的这个,确实我可以在上面,且不会压着他。   因为他抱着我,让我坐在了他的腿上。   那感觉……嗯……很是新颖,且有趣。   我们就像是两个小童,发现了新鲜的游戏,勇于尝试,乐此不疲。   只不过,小童们玩的往往是泥巴。   我们玩的是彼此。   每逢遇到这种未曾尝试的东西,他总是很有耐心,似乎怕一下子弄疼我,试着试着来。   我则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每每他想反客为主,我就喊疼。   当他停下的时候,我重新掌握主动。   我的双手攀在他的脖颈上,只觉自己像一株缠在大树上的藤蔓。   我亲吻他,享受他肌肤的触感和那双手的游走抚摸,寻找那能让自己舒服又得趣的姿态。   从前,明玉她们没羞没臊地传那什么山根高本事大手指长本事长之类的鬼话的时候,我总是嗤之以鼻,觉得她们一群未经人事的闺秀说这些,无异于一群太监讨论逛青楼。   但现在我明白过来,不能看不起太监,太监也是懂道理的。   人人向往之物,必是有那人人向往的好处。   他唤着我的名字,声音变得难耐而低沉,呼吸粗重。   我则沉溺在那一阵强过一阵的愉悦之中,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再度掌握了一切,将我压下……   事后,我瘫软在他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手,带着几分餍足,轻轻抚弄着我的头发,酥酥痒痒的。   我颇有些较真,缓过来之后,抬头看着他。   “你从何处学来的这些?”我问,“上回我不曾与你说过这个。”   他的手仍抚着我的发丝,望着帐顶,毫不害臊:“你不是说萧明玉给了你那新妇必学的书么,这等物什,新郎也有。”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人事(下)   我着着实实地错愕了一下。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新郎也有?”我随即问道,“那是什么?”   子烨看着我:“你想看?”   “自是想看。”我说。   他倒也不忸怩,随即披衣下了床,将衣带松松系上,走出了绣帐之外。   没多久,他走回来,将一只锦盒放在了我面前。   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一卷一卷精致的画轴。   我随手拿起来,打开一卷。一男一女在抱在一起纠缠的画面,随即映入眼帘。   不过这画显然比我的那个精致了许多,不但男俊女美,姿态和神色画得活灵活现,周围景致也颇为讲究。   那是在一间书房里,博古架上各色古董齐整,花盆里牡丹盛开,窗外树梢两只喜鹊在嬉戏,地上两只狗儿在抱团。女子躺在书桌上,男子抓着她的腿,架在肩上……   纵然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叫食髓知味,可看到这画面,当我不由自主地将画上的人替换成我和子烨的样子,脸上还是烘热起来。   我问:“谁给你的?”   “吕均。”   我心想,好个吕均。   该赏。   这锦盒里的画有不少,粗算下来,比素女三十六式只多不少。且那一卷一卷都不大,取出来看着实方便。   我不由兴致勃勃地翻看起来。   说实话,那事,究其根本,花样其实都差不多。这画上所绘的,与那素女三十六式上教的也大差不差。   但效用不一样。   那本重在道理,画图只有个大概,须得自己动脑子领悟。   这些重在助兴,不须费神思索,画上什么都有,什么什么都有……   子烨靠在褥子上,半躺着,与我挨得很近。身上薄衣松松垮垮的,胸膛上,还留着我方才抓的印子。   那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环了过来,就放在我的腰上。   虽然我也穿上了寝衣,但那薄薄的衣料,全然挡不住那掌心的温热。   我喜欢他抱着我,但有时,他着实烦人。   尤其是我想干别的事的时候。   我把他的手拿开,他终于不满。   “要看到何时?早些歇息。”他说着,伸手来拿我手中的画。   我不给,瞪他一眼。   “我还没看完。”我说。   “不就是那等事,有什么好看?”他说。   也不知道是谁脑子里总想着那等事。   “当然好看。”我说,“你看这话里的男子生得多好看。”   他的目光往画上扫一眼,颇是匪夷所思。   “你觉得他好看?”他鄙夷。   我当然不这么觉得。画上的男子,无论身形和是长相,都不是我喜欢的,至少远不如子烨。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我觉得别的地方也……嗯……   但在那副高傲的样子面前,我不打算让着他。   “你看看他的脸。”我指着画上,“他的脸比你白净。你日日在外头晒,脸和身上都不是一个颜色。”   他更加嗤之以鼻:“脸白可见他素日里大门不出,只知在家读书。若遇到贼匪,别人一根手指都打不过。”   我严肃地纠正:“朗朗乾坤,若什么地方出了贼匪,难道不是你这天子的责任?再说了,这些人为何只知在家读书,不就是为了成才之后进朝廷做官?你的朝臣也多是这般读书人,不可看不起人家。”   子烨没答话,却看着我:“你还不想睡,是么?”   ——   那些春宫画,我后来数了数,有四十二卷。   子烨跟我说,这样的东西,画的是两人,那么一个人看是不成的。我日后要看,须得与他一起。无论我对哪种招式感兴趣,他都可以陪着我。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第二天。   我照例躺在床上动不得,他却照样天不亮就起床,与大臣们议事去了。   明玉来看我的时候,我才起身。   她见我穿得严严实实,很是诧异,然后,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脖子,目光灼灼。   “你和圣上什么时候回京?”摒退左右之后,我问道。   说到这个,明玉就一脸扫兴。   “快了。”她说,“总要等我先看完太上皇与北戎的马毬赛。”   我说:“圣上呢?他怎么说?”   “他也不急。”明玉道,“这些日子,他在洛阳到处出风头,见见这个,拉拢拉拢那个。”   说罢,她看着我,饶有兴味:“可是你对太上皇说了什么?这事,他竟然全由着圣上,连管一管的意思也没有。”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   这是实话。   自从上次景璘突然深夜来见我,子烨与我不甚愉快之后,我们就很少提起他。而那之后,景璘也再不曾来单独与我见面。一应碰面场合,皆是公事。行礼之后,他也再不会看我一眼,仿若陌生。   “是么。”明玉说着,目光再度盯着我的脖子,意味深长,“你二人在一起时,总是无暇说话么?”   我:“……”   脸上终于忍不住烧热起来,我作势要打,明玉笑了笑,终于恢复正色。   “听说你要给京中命妇们诰封?”她说。   我坐回来:“正是。你觉得不妥?”   “为何不妥。”明玉抓起一小把瓜子,不紧不慢嗑着,“命妇之所以为命妇,就是要有正式品秩的才能叫诰命。洛阳这边的所谓命妇,却是一堆什么侯夫人,早就被京城那边耻笑了。此事,太上皇许了么?”   “许了。”我说。   她盯着我:“昨夜说的?”   我忍无可忍,抓起一把瓜子就要扔过去。   明玉笑嘻嘻的,拉住我的手,嗔道:“我开玩笑的,这般小气做什么。”   “成婚前,他就已经与我说过此事。”我说,“他说这是东西两京分治留下的尾巴,我当上了皇后,正好可将其处置。”   明玉的目光闪了闪。   “如此说来,他当初之所以将此事拖着,就是为了给你铺路?”她说,“这些侯夫人们,谁不盼着有一日能将诰封落实下来?你在洛阳无根无基,此事由你来做,可为你拉来不少人心。”   我也嗑着瓜子,望着房梁:“准备当太上皇后的人多了去了,他近前就有一个,怎知就是为了我准备的?”   明玉还要说话,外头内侍来报,说女史杜娘子求见。   我愣了愣。   明玉也露出讶色,随即看向我,露出看好戏的微笑:“说曹操曹操到,你可要亲自问问她?” 第二百三十九章 王女(上)   说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杜婈。   自从子烨下诏,将婚事昭告天下,她就没有在我跟前出现过。这些日子,在我面前晃荡的,总是她的母亲祝氏。   不过就算如此,我们也免不得还是要见面的。   因为杜婈是宫中的女史,如今,她归我管。   先前由于没有皇后,内官中的六尚也未设立,杜婈这女史之职,挂在了宫正的属下。如今我这皇后初立,内宫体制还未完善,杜婈熟悉内外之事,便仍作为内官留用。   杜婈进来的时候,身上穿着朝服,衣冠倒是颇为正式。   她向我和明玉行礼,一丝不苟,而后,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向我禀道:“回纥王女兼使者缬罗求见太上皇后,鸿胪寺转到宫中来,妾特来请太上皇后示下。”   说罢,她将一份文书呈上。   我接过来看,只见这文书上的书写和用词倒是规矩,备言回纥对本朝的敬重,以及缬罗对我的仰慕,一见之下久久难忘云云,热切盼望着与我再见一面。   她若是个男的,我会以为她对我有意思。   不过那日在宴上,我对这位王女的印象不错。使者们都是男子,唯她是个女子,又是回纥王女,由我来招待招待,倒也无妨。   “此事,上皇那边可知道?”我问。   “已经禀过上皇。”杜婈道,“上皇说由皇后决断。”   “既如此,答应便是。”我说,“上阳宫的御苑,近日秋景正好,我看甚为合适,就在那里宴请王女。此事,交由鸿胪寺去办。”   杜婈应下,未几,行礼告退。   全程,她昂着头,神色冷漠,没有看我一眼。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明玉若有所思。   “换做我是你,我不会让她留在宫中。”她说,“就像你发小宫里的那些嫔妃,再客气也无人会记着好。她是女官又不是嫔妃,你寻个由头,将她的官职免了,便可将她撵出去。否则继续将她留在宫中,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难说是个祸害。”   我说:“她与别人不一样,要撵出去,不但由头不好找,也容易招人非议。再说,你所谓的祸害,不就是她哪日对我不利,或着让上皇收了她?”   明玉道:“你难道不担心?”   “这两桩,能不能成,皆在上皇身上。”我说,“他若不想,可有人能勉强他?”   明玉愣了愣,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莫不是读经读坏了脑子。”她说,“他再对你一往情深也是个人,和天下所有男子一样经不得考验。若是这两样将来都有了,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   也许会难过,但更多的应该是解脱。   那样,我就不必有什么放不下,而是可以顺势离开,就像我当初跟他约定的那样。   当然,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从未告诉过明玉,也不打算告诉她。   “不如何。”我说,“他为何不可经得起考验?你从前不也觉得他是仙品,宁可相信他是断袖,也不信他会喜欢哪个女子么?”   明玉嗤之以鼻:“他不是喜欢上了你?知道这事之后,他仙品就没了。”   我继续嗑着瓜子望着房梁,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这你别管,我有我的打算。”   明玉气结。   ——   我总觉得这位回纥王女缬罗,并非平凡之辈。   没多久,鸿胪寺那边就呈上了其人生平。   不看不知道,她看着年轻,经历却可谓跌沓起伏。   度阗娶过四个王后,每个王后都为他留下了儿女。缬罗的母亲,是第二任,来自高昌。   缬罗十六岁的时候,就由度阗做主,嫁给了乌孙王。   乌孙王年事已高,但喜欢美人,对缬罗很是不错。但没几年,乌孙王突然暴毙,缬罗成了寡妇。而后,照兄终弟及之制,乌孙王的弟弟继位。   他继承一切,包括缬罗。   缬罗不喜欢新王,且查出了乌孙王之死就是这新王下的手,于是暗中联合乌孙王的长子,挑了一个新王与臣僚饮酒作乐的夜晚发难,杀了新王,拥立老王的王长子继位。   但这王长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了王之后,在王庭中大肆清除叔父的余党,杀得人头滚滚。   并且,他也要烝娶缬罗。   缬罗假装答应,暗中联合了对王长子不满的一干贵族,又从回纥引了八百回纥兵来,再度发难,杀了王长子。   最后,由乌孙众部推举,老乌孙王的小儿子登上王位。   就在众人都以为缬罗要在乌孙国中做太后的时候,缬罗却回到了回纥。   如今再出现在中原时,她已经恢复了公主名号,还当上了回纥使者。   招待的宴席,就设在御苑里的万锦阁。   这是一处高台,周围广植红叶,这般时节,正是观赏之际。赤橙黄绿,各色相间,绚烂绮丽。   杜婈身为女史,与几名命妇一道,侍立在我的身旁。   缬罗的随从不多,只有两名侍女,身形健壮,一看便知会些拳脚。   与那日在宴会上差不多,缬罗仍是戴着金冠,身穿胡服。不过那色泽浅淡许多,看上去,那明艳的五官也平添了几分柔美。   “我从小便听说,中原人赏景,时节不同,穿着也各有讲究。”缬罗操着那不算太生硬的腔调道,“春宜俏,秋宜素。我这身衣裳,是特此从国中带来的,皇后以为如何?”   我说:“妾常闻回纥民风与中原殊异,今日看来,却不尽然。王女不但汉话说得好,亦通晓不少中原之俗。”   缬罗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说回纥的,无非悍勇凶忍四字。中原的教化,是看不上这些的。不过我父王是开明之人,还给我从汉地请来老师,从小教导。他说,你们有一句道理说得不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打败敌人,便不可对敌人无知。”   这话,让我身边的人皱起了眉。   杜婈看着缬罗,露出不快之色。   我仍微笑:“哦?可据妾所知,度阗可汗不但不曾打败中原,去年还被太上皇手下所俘,可见这道理也并非哪里都奏效。”   缬罗道:“那是他知得不够深罢了。且回纥与中原,当下并非敌人。”   “是么?”我问,“谁是敌人?”   “北戎。”缬罗道,“据我所知,中原与北戎仇怨未解。北戎仍对中原野心勃勃,中原仍想一雪前耻,不是么?”   “王女之意……”   “北戎与回纥亦是血仇,两国可结盟,共讨北戎。”   我颇为诧异。   “此事并非后宫所辖,”我说,“王女该向太上皇陈情才是。”   缬罗却道:“可我见太上皇喜欢听王后的话,那日在宴上,北戎要与太上皇赛马毬,是皇后答应下来的。”   我看着她:“王女莫非也有什么事,是要我来答应的。”   “天底下,结盟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缬罗道,“我父王有意将一位王女嫁给太上皇。”   听得这话,我突然有了精神。   “哦?”我说,“不知哪位王女是谁?”   缬罗唇角弯了弯,笑容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柔媚:“正是我。” 第二百四十章 王女(下)   我看着缬罗,只觉此女果然不同凡响。   打子烨主意的人向来不少,但他们大多是先从子烨身上想办法。就算祝氏,也是在子烨那里碰了壁,才转而从我这里使劲。   缬罗却不一样。   她单刀直入,先来找我。   我觉得,我或许该感到受宠若惊。   “此乃内廷,请王女自重。”   还未等我开口,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去,竟是杜婈。   只见她看着缬罗,目光严厉:“太上皇婚娶,乃天下大事,须得经太上皇与朝臣公议,岂可私自妄议?”   缬罗显然也没想到有人突然冒出来训斥,脸上露出讶色。   她看了看杜婈,却并无愠怒。   “我不知中原如何。”她不紧不慢道,“不过若在回纥,哪个婢子敢胡乱顶撞宾客,主人会割了她的舌头。”   我的目光扫过杜婈,让她退下。   杜婈一脸不服,但还是冷着脸退了回去。   “杜女史是宫中女官,不是婢子。”我对缬罗道,“她方才所言也并无不是。王女要求亲,当向太上皇去提才对。”   “哦?”缬罗却道,“我若向太上皇提了,皇后便会应允么?”   这人倒是懂得举一反三。   我说:“不会。”   缬罗的唇角弯了弯:“为何?皇后不喜欢太上皇有别的女人?可据我所知,你们中原的男子和我们回纥的一样,从来也是有妻有妾,越尊贵的越是如此。反正太上皇将来还会娶各种各样的女子,多我一个又何妨?”   我神色平静,道:“本宫无此意。”   “那么,你是嫌我并非初婚?”她继续说下去,“我们回纥也喜欢处子,可那也无法,我已经是我父汗唯一能嫁出去的女儿。”   “也不是。”我说,“其中道理,方才杜女史已经说过了。此事,应不应许皆在太上皇,与我无干。我不会反对,自也不会答应。”   缬罗那又弯又长的眉毛微微扬起,露出不置可否之色。   “你们中原人总是有那许多弯弯绕绕。”她说,“成婚罢了,我们从不这般啰嗦。只要有意,谁答应都一样,早晨谈好,中午送上牛羊,晚上便是一家人。”   我听到杜婈的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   “王女俊美无双,又是女中豪杰。”我说,“本宫听闻,西域诸国显贵皆对王女趋之若鹜,求娶者无数。别人不说,乌孙王至今未立王后,那位子就是为了王女留着的。王女又何必放弃那王后之尊,却来中原屈就?”   缬罗微笑,恢复了那高傲之色。   “乌孙王后算什么。乌孙与中原比起来,不过蕞尔小国,我在那里待了几年,没有一点意思。”她说。   我说:“乌孙王待王女不好?”   “待我好,我便要嫁给他么?”缬罗反问,“当年嫁给先夫,并非我的主张。他那几个儿子,也没有像样的,我好不容易得了解脱,难道还要再回去?倒是太上皇,去年与我父亲交手时,我看他还像个英雄。你们中原女子,不是也爱英雄?我嫁给他,他是不会吃亏的。”   这话说出来,不仅杜婈,其余的命妇们脸色也已经难看至极。   “太上皇乃天子,非市井商贩。”杜婈再度插话道,“婚姻之义,乃结二姓之好,岂容得贸货般说什么吃亏不吃亏?”   这一回,缬罗终于不耐烦起来,面色拉下。   我有些后悔让杜婈跟着。   这王女说话有意思得很,我还想多谈两句,可她总想搅黄。   正待出言缓和,忽然,阑干下方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好生热闹,皇后可是在此处?”   我循着看去,愣了愣。   只见明玉穿着一身燕居衣裳,手里拿着一枝红叶,优哉游哉地登阶,走了上来。   众人连忙行礼。   “本宫方才在御苑之中赏秋,走着走着就渴了。”答礼之后,明玉向我微笑道,“听闻太上皇后在此宴请回纥王女,特来讨一杯茶喝,不知可方便?”   我自是知道她在鬼扯。她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也不知道躲在下面偷听了多久。   “中宫哪里话。”我皮笑肉不笑,“快请坐下。”   说罢,我让内侍为明玉摆置案席,呈上茶水和食物。   明玉看向缬罗,道:“这位,想来便是回纥王女。”   缬罗行个礼:“缬罗拜见皇后。”   明玉微笑地答了礼,将她端详端详,道:“久闻王女是西域有名的美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缬罗也打量着明玉,道:“皇后过誉。”   明玉轻轻拈着手中的红叶,道:“方才我上来时,隐隐听得些话语,似乎王女有意与上皇联姻?”   我瞥着她,没答话。   缬罗却是大方,答道:“正是。”   明玉道:“太上皇是个性情中人,娶妇端看志趣。王女虽是回纥贵胄,但与太上皇而言,终究是隔了千山万水,难有同好。依本宫之见,此事难办。”   这话,却让缬罗的目光动了动。   “此言不尽然。”她随即道,“太上皇喜好马毬,我亦喜好马毬,怎言没有同好?太上皇若不信,可与我赛上一场,我身边的侍婢皆马毬好手,不输男子。”   “那怎么行。”明玉嗔道,“上皇是喜欢马毬不假,那马毬打得好的女子,他总是格外青睐。可王女也知我朝规矩多,最讲究的就是那礼义廉耻。太上皇是男子,与王女同场竞技,输赢不论,那男女大防便先过不去。这同场竞技,是使不得的。”   缬罗愣了一下。   我却闻到了一股算计的味道。   “既如此,便让女子与我赛一场。”缬罗愈加坚定道。   明玉却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看我:“这个么……”   “怎么,”缬罗高傲地一笑,道,“贵国女子皆无趣至此,竟是连能上场打马毬的也没有?”   “谁说没有。”杜婈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昂首走上前来,轻蔑地看了缬罗一眼,随后,转向我和明玉,一礼:“女史杜婈,愿与王女一战。” 第二百四十一章 栀子(上)   离开万锦阁的时候,明玉一脸的小人得志。   我说:“你干的好事。这可只不是一场马毬,缬罗怎么说也是回纥王女,回纥此来,可是为了联合中原对抗北戎。你说,中原是赢她好还是不赢她好?”   “赢不赢是由你我说的算么?”明玉不慌不忙,道,“那是杜婈说了算。再说了,你若真在乎回纥,方才她说什么要嫁给太上皇,你一口答应下来便是了,哪里还会有什么马球赛?”   我瞪着她:“这等事是由我来做主的么?你一口应承下来,让我如何到太上皇面前去说?”   “放心好了,你那夫婿你还不知道么。”明玉仍把玩着她的那枝红叶,一脸的不知死活,“他若觉得此事不妥,莫说我,就是太后和你那发小亲口答应了也没用。至于我么,只要是马毬赛,我都爱看。一个缬罗,一个杜婈,她们打得死去活来有什么不好?”   说罢,她朝我眨眨眼,招呼了佩姈等一干随侍,扬长而去。   我瞪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离去之后,望了望天色。   这时辰也是不尴不尬,刚刚到午后。   明玉虽胡闹,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这事,关键也在子烨。他若是不愿,自有一百个办法让这逑赛开不成。故而当务之急,是尽快告知子烨,问问他的意思。   我唤来内侍,问道:“太上皇回宫了么?”   “还不曾。”内侍道,“甘露殿来报,上皇刚刚议事完毕,便回宸元宫的隆政殿看奏章去了。”   我看着他,心中一动。   “如此说来,上皇当下一人在隆政殿?”我问。   “正是。”   我看了看天色,吩咐道:“不回承和宫了,去宸元宫。”   左右忙应下。   宸元宫,是子烨的寝宫。   虽然我们已经成婚,但时日太短,我只来过一两回,且皆是行礼之用,不曾仔细逗留过。   而这些日子,子烨都是在我的承和宫里歇宿,我却从不曾在宸元宫里住过一次。   隆政殿是子烨在宸元宫里的理政之所,这个地方我倒是全然没有来过。   午后的阳光有些温热,被凉风驱散,很是舒服。   走到殿前时,我忽而觉得花圃里的花木有些眼熟,定睛看去,我愣了愣。   那花木不高,虽是已经到了秋天,叶子仍是绿油油的。   是栀子。   见我定定看着,引路的内侍忙道:“这些栀子花,都是上皇令人栽下的。”   “哦?”我问,“何时载的?”   “当年上皇刚刚来到洛阳之后就栽下了。”内侍大约见我有兴趣,忙细细说道,“那时,上皇见这殿中花圃荒芜,就让人寻花木来栽上。牡丹芍药都不要,只要栀子。上皇对如何养栀子颇有心得,就连宫中的花匠也不及。皇后可看到了,这些花都是种在了盆里?”   我说:“看到了。”   “这也是上皇吩咐的。”他说,“种在盆里,到了天寒之际,便好将这些花都移到殿内去,免得冻死。”   我看着那一棵棵的栀子,没有说话。   那内侍犹自念叨着,感慨道:“上皇衣食起居向来以简朴为上,不好奢靡。唯一可称为劳师动众之事,大约就是当年为了这些花,特地从扬中运土来。上皇说,栀子产自南方,不惯北方水土,故而泥土须得是南方的沼泥。除此之外,上皇但凡有空闲,就亲自管照,松土施肥除虫,样样亲力亲为。当年这些花苗送来的时候,不过一尺来高,枝叶稀疏。现在能长得如此枝繁叶茂,皆是上皇的心血。”   我将目光看向他,道:“你知道这么许多,想来,这些年都跟在上皇身边?”   那内侍忙道:“禀皇后,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臣名邓栎。”他说。   我颔首:“邓栎,你很是机灵。”   邓栎目光一闪,哂然道:“皇后过誉,臣不敢当!”   我淡笑,不多言,径直往殿上而去。   才进门,我就看到了子烨坐在案前阅卷的身影。   这处大殿,一看就是拿来当书房用的。   靠墙摆满了书架,除了书籍,还有些日用之物摆在上面,虽多虽杂,但有条不紊。   而他坐在这满满当当的屋子中间,缓缓翻着折子,神色沉着而认真。   殿内安静得很。   前面的香炉里,一缕轻烟缓缓升起。   隔着那烟气,他的面容竟恍然有些分辨不清,如隔着一层薄纱。   许是听到了动静,子烨抬眼来,见是我,露出讶色:“你怎来了?”   “是我不让他们通报,怕扰了你。”我走过去,道,“我听说你议事之后就回来看折子了,恰好我也无事,就过来看看你。”   他的眉间舒开,双眸里似乎恢复了些光采。   “过来。”他放下手中的笔,朝我伸手。   我走过去,目光却停留在他书案旁的花架上。   它矮矮的,上面,放着一只花盆,花盆里栽着一棵栀子花。它并不算太高,但枝干强壮,绿叶繁茂,看上去颇为硕大。   我认得它。   它的枝干上,有一块深色的疤,是买到的时候就有的。   当年,它一直由子烨养着,而我和子烨分道扬镳之后,再也没有机会把它要回来。   子烨拉着我,让我在他身边坐下。   我望着那盆栀子,道:“它都长这么大了。”   “它很是坚强。”子烨道,“当年我从齐国起兵时,将它留在了临淄。临淄遭贼兵偷袭,我那齐王府被人烧了。我的人杀回去,收拾残局之时,发现它被埋在了瓦砾之下,不知死活。我不敢再将它留下,只带在身边好生照看,到了来年春天,它又恢复了原样,还比原来长得更茂盛。”   临淄的齐王府曾被人捣毁,我知道。这事,却是头一次听说。   我讶然:“真的?”   “不信你可去看看,它有两根枝头断了,上面还有焦炭的痕迹。”子烨道。   我走过去,轻轻地拨开枝叶,仔细看了看。   果然如他所言,那两根枝条曾经断过,断口黑乎乎的。   我看着它,一时默然。   心中有些难言的思绪在涌动,不可名状,只觉鼻子酸酸的。   身体被拥住,子烨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阿黛,”他将我轻轻搂着,声音在我的耳边低低响起,“我那时便想,花木经历了火烧石摧,尚可绝处重生,你我更当如此才是。” 第二百四十二章 栀子(下)   心头好像被什么揪着。   我定定地看着那栀子花,那绿叶繁茂,仿佛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虽变了样貌,但熟悉依旧。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他的手将我的手裹在手里,似乎在等我的回答。   我闭起眼睛,深吸口气,酸涩渐渐消散而去。   “是啊,”我说,“谁说不是。”   说罢,我转头看他,道:“你不问我今日那回纥王女来见我,说了什么?”   子烨注视着我,片刻,道:“哦?说了什么?”   “她说此来是为了两国联姻。”我说,“回纥可汗要将她嫁给你。”   子烨的脸上并无讶色:“是么。”   “此事,你知道?”我问。   “知道。”子烨道,“回纥可汗在国书之中透露过。”   “你打算如何回应?”   “不打算回应。”他说,“要联姻的人多了去了,他也不是专程提请,我为何要回应?”   说罢,他看着我:“回纥王女问了你,莫非你答应了?”   “我说此事不归我管,她该问你。不过她也想打一场马毬,明玉答应了。”   子烨有些匪夷所思。   “她也在?”   “她到宫中来看我,便遇上了。”我说,“杜女史也在场,自告奋勇要与王女对阵。”   子烨终于有了诧异之色,少顷,却笑了笑。   “是么?”他说,“甚好。”   我看着他。   “故而你答应了?”   “为何不答应?”子烨道,“萧明玉是中宫,她既然在王女面前应承,我也该成全她的面子。”   “你不担心我朝败了,反而丢了面子?”   “莫小看阿婈。”他说,“她的马毬一向打得不赖,女子之中难有敌手。”   “哦?”我也微笑,“莫不是你亲自教导的?”   “不必我亲自教导,她本就喜欢骑马,悟性不错,自己学也能学会。”子烨道。   我颔首:“你待她似妹妹一般,平日里切磋切磋总会有。”   子烨的目光微动。   “你也会骑马。”他忽而道,“不若我教你学马毬,平日与我切磋切磋。”   谁要学那种东西,在太阳底下总是跑出一身臭汗不说,还会把脸晒黑。   “好啊。”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   子烨目光深深,低头来,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随后,他拉着我坐到榻上:“来陪我看折子。”   我眼睛瞥了瞥案上一本打开的折子,那上面似乎说的是一些朝臣的人事升降之事。   “你让我坐在此处,不怕别人说我后宫干政?”我说。   子烨道:“你觉得何为干政?”   我说:“譬如这折子,我看了,对你说有的人升迁不妥,并另外推举别人来任这职缺。这便是后宫干政。”   子烨不置可否。   “后宫干政,是为昏君准备的。”他说,“自古以来,后宫插手政事者向来不少,只有那全无分辨之力,人云亦云的昏庸之辈,才会朝政搅得一塌糊涂。而后人为了给他讳饰,也只得将责任推给朝臣和后宫,才有了那奸佞当道、后宫干政的恶名。”   我觉得有意思。   “如此说来,这天下其实没有那不是的大臣和后宫,只有那不是的君王?”   “只要这君王非痴傻非不省人事,仍有决断之力,这错处就推不到别人的身上。”子烨道,“当下,我还并未废物至此。”   这倒是与我向来的想法不谋而合。   从前,父亲的门客们忧心忡忡,说朝中有许多人妒忌父亲,在先帝面前进谗言,以至于疏远父亲。听到这样的话时,我总是不以为然。   先帝是天子,他不愿做的事,没有人可以勉强。他对上官家有了打压之心,就算无人进谗言,他也会疏远。那些人,不过是猜中了圣意,借机踩一脚罢了。   当然,我也知道,就算话说得敞亮至此,子烨也仍旧是皇帝。   在天下人眼里,天子不会犯错。   有朝一日,出了什么坏事,需要归咎到后宫干政上面,我依旧是躲不掉的。   这等道理,我就算从前不懂,现在可是懂得很。   我弯了弯唇角,将目光从那折子上移开,道:“我对洛阳的朝廷不熟悉,后宫才是我本职所在。那命妇的诰封名册,你可看过了?”   “看过了。”子烨道,“你考虑甚为周到,我大致无异议。只有一人,还须得商榷。”   “何人?”   “便是永明侯夫人。你要将她封为国夫人,此事不可。”   我看着子烨:“哦?”   “可知她为何至今是侯夫人?”   “知道。”我说,“因为杜先生生前封号是永明侯,她只肯受这个名号。”   “若要将她封为国夫人,那么就要追授杜先生为国公。”子烨道,“杜先生在生前,是被先帝定下的谋逆之罪,入的是死牢。他的家人虽不曾受株连,但要为他洗脱这等罪名,却比你父亲难多了。首先不答应的,就是京城那边。当初我为杜先生恢复永明侯爵位之时,京城那边反对的折子就多得似雪片一般,骂我不尊先帝的人多了去了。若将杜先生追授为国公,只怕更要厉害,若经有心人煽动,更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当下,天下才摆脱大乱不久,外头还有北戎之属虎视眈眈,还是安定为上。”   我说:“如此说来,你也动过将杜先生追授为国公的念头?”   子烨道:“杜先生是我的老师,当年在朝之时,政绩斐然,追授国公并无不妥。”   我说:“我亦以为并无不妥。至于你担忧的那些,只消交由别人去做,便不会有人骂。”   子烨讶然。   “交由何人去做?”   “圣上。”   他的目光定了定。   “反对此事的人,不过是想要说明你对抗圣上,图谋不轨罢了。”我说,“由圣上来赦免杜先生之罪,那些人的嘴自然会堵住。”   子烨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以为他会问我拿什么来让景璘心甘情愿地办这件事,他却没有。   “有一事,我不解。”他说,“永明侯夫人曾冲撞过你,你为何想将她封为国夫人?”   我看着他,微笑。   “我是那么心胸狭隘之人么?”我说,“从前之事都过去了,我如今是太上皇后,自当秉公为政。” 第二百四十三章 对阵(上)   我当然不是那宽厚得冒傻气的人,别人待我不好,我却要贴个热脸上去。   在决定为所有外命妇请封诰命的时候,我就仔细想过了祝氏之事。   为外命妇们落实诰封,于我而言自是捡来的便宜。因为所有受封的外命妇,都是得了我的恩惠,我日后拉拢谁,也好行事。   唯有祝氏例外。   她要的不是什么诰封,是我这太上皇后的位子。   这些日子,她虽然在我面前服了软,和颜悦色、遵守礼法,但我看得出来,那是在人前的体面。   她那般性情的人,不会因为子烨劝告两句就突然改了主意,从此放弃让杜婈入宫的念头。她每每出现在我面前,都是在一大群命妇的簇拥之下,有着命妇之首的姿态。并且秦叔通过兰音儿告诉我,她的府里每日访客不断,与一众命妇及大臣家眷来往甚密。   立了皇后,就算子烨还不打算纳嫔妃,里里外外的人也已经在蠢蠢欲动。   京城那边是这样,洛阳也是这样。   无论祝氏还是其他人,都不可能不打着后面的主意。   故而对于祝氏而言,除非我自动让开,做什么都讨不了她的欢心。   我不是个喜欢勉强别人的人。   既然讨不了她的欢心,那就不讨。   祝氏在洛阳地位牢固,若强行打压,只会适得其反。   那么便要换个打法。   有的人,高高架空起来,比胡乱较劲更为有用。   我知道,我家和杜家的恩怨向来不是秘密,在如何对待祝氏这件事上,内内外外都有许多双眼睛看着。所以,我要像她在人前对我毕恭毕敬一样,给予她超出期许的尊荣。   国夫人地位尊贵,是一等一的外命妇。   但也是因此,按照本朝之制,宫中向来只会让她们担任些仪礼之类的虚职,但不会有任何实权。我作为皇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所有管辖之事都拿走,而不会有人能指责我不敬。   我看着子烨:“你觉得不妥?”   子烨注视着我,唇边也弯了弯。   “你决定之事,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诰封之事既是你提的,自当由你做主。”他说,“为杜先生正名之事,亦是我多年心愿,岂有不愿之理。只是,昱之若不愿赦免杜先生呢?”   我说:“你怎知他不愿?”   子烨道:“此事由他来做,也要面对口诛笔伐,他为何愿意?”   “不会有什么口诛笔伐。”我说,“你可还记得,当初先帝给杜先生安的罪名是什么?”   “勾结太子,结党营私,毁乱朝纲。”   “你那时还对我说过,先帝将杜先生重新起用,让他做了个御史大夫。但杜先生的副手,是先帝安排的人,假借他的名义办了许多事,顺便给他罗织罪名。最后,先帝揪着这些作证据,一并发难。”我说,“这副手是何人,你知道么?”   子烨的目光定住。   “知道。”他说,“名叫钟禄。可当年大乱之后,他就不见了踪影。”   “他并非不见踪影,而是见你势头难挡,眼见你要夺了天下,就带着家人回老家去了。”我说,“当下,他就在许州,买了些地,做起了富家翁。”   子烨沉吟。   “这些,你一直知道?”   我说:“我与你说过,当年牵扯之人, 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只消从钟禄身上入手,澄清当年之事是诬告,那么杜先生的罪名自然可洗清。先帝是受了钟禄的蒙蔽,圣上要做的亦不过是平反,自也能服人。”   “就是是这样,也须动一番干戈。”子烨道,“昱之为何要帮我这个忙?”   我说:“他自不会心甘情愿帮忙,不过你可以与他交换。”   子烨讶然:“交换什么?”   “他不是想亲自到平朔城去,与戎王和谈么?”我说,“你答应此事,他自然也会答应你。”   子烨目光微动。   “故而你也觉得,我该让他去和谈?”   “你知道他想要什么。”我说,“他不甘困在京城,也不甘事事都被你压着,想有那真正的天子之威。北戎此番说是和谈,其实是他们有求与我们。新戎王自继位之后,一意扩张,虽然暂且一统漠北,却也与诸国反目,树敌众多。唯有南下之事,他一直受阻,损兵折将。如今,他在西边仍然与诸国有战事,进不得也退不得,眼见冬天要来,国力必是吃紧。回纥王女亦是看准了这一点,亲自来洛阳提联姻之事,想尽快促成两国之盟,给北戎一击。戎王又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他打算缓和与中原之间的局势,所以才有了和谈这么一出。我想,他为了达到这目的,不但不会向中原讨价还价,还会愿意退出些地盘来。此去和谈之人,大可盯着这七寸,好好占一占便宜。归来之时,也必是声威大壮,收获人心。”   子烨的神色并无所动。   “确实。”他说。   “子烨,”我说,“天下实权都在你的手中,圣上能要的,也就是个名声罢了。我以为,用这虚名还换杜先生的清白,并无不妥。”   子烨没有说话。   他仍将我的手裹在掌间,在我的手指上轻轻摩挲。   我知道,他在考虑。   “你呢?”他忽而道,“你这一环扣一环,最终落在了昱之和谈之事上。你的目的,果然是为了给永明侯夫人诰封?”   我一怔,随即正色道:“当然是。我可是太上皇后,自当尽皇后之职。”   子烨微笑,将我的手攥了攥,道:“知道了。此事,我会考虑。”   而后,他看向一旁,将那里放着的一堆折子都拿了过来。   我看到那堆得小山一样的文书就觉得眼花,事情也说过了,就想起身告辞。   不料,子烨没有放手。   “这般着急做什么。”他不紧不慢道,“不是要尽皇后之职么?”   说着,他挑出将一本厚厚的折子放到我面前,道:“我累了,这些折子太长,不想看。你来得正好,替我念一念。”   我:“……”   “不愿意?”他看着我。   我找着借口,道:“也不是,可明玉……”   “你方才不是说,她回去了么?”   心里骂自己轻率,好端端的为什么把话说死。   我撇了撇嘴角,把那折子拿过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童谣(下)   子烨当众答应与北戎使者比试马毬之后,这消息传得飞快。   据兰音儿带回来的消息,当下洛阳城中,到处都在议论此事。   皇帝与番邦来使赛马毬,在京城是全城轰动的大事,在洛阳却不算是。   虽然每逢子烨上场,只要允许百姓围观,毬场周围必是人山人海。但对于洛阳人而言,他们只是想看到子烨而已,至于马毬本身以及与何人对阵,兴趣则少了很多。   这一次却不一样。   首先,他对阵的是北戎;   其次,坊间盛传,这逑赛是太上皇后我揽下来的;   再次,与这逑赛同日举办的,还有一场女子逑赛,宫中女官对阵回纥的王女。   跟着这些消息一道传开并被人热议的,是缬罗在乌孙国的经历。她如何先嫁给老乌孙王,又如何被篡位的王子看上烝娶,再如何从母国请来兵马杀了篡位者,最终如何抛下王后的位子回到回纥去。那每一段,都能让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添油加醋地发挥起来,吸引众多食客们慷慨打赏。   而于我而言,这些统统都不算什么。   让我感兴趣的,是京城的消息。   董裕终于来了。   和他一起来的,是赵王。   说来,这两人这个时候才出现,着实令我失望。   尤其是赵王。   自从子烨与我说过从前的事之后,我就对此人充满了好奇。甚至董裕站在我的跟前,我想把他一刀砍死的心也不那么强烈了。   兄长说,父亲当年出征之前,曾让他和秦叔盯着赵王。这些年,秦叔也一直在查赵王。   秦叔来见我时,我向他询问过此事。   “赵王人望甚高,京中的大臣,大多与他有来往。”秦叔答道,“当年之事虽不好查,但赵王的根基,只怕比我先前所想更深。便是洛阳这边,恐怕也与他有些牵扯。”   我讶然:“哦?”   “赵王惯于以施恩笼络人心,他手下的爪牙,并不止董裕。”秦叔道,“董裕之所以招嫉恨,是因为他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丑事,这些事,都是面上的。皇后手上已经有了足够的人证物证,只要有朝一日,太上皇决意收拾他,一切皆不过是举手之劳。赵王不一样。他名下的事,无一桩恶评,全是慷慨助人急公好义,到处都是那贤王的名声。”   相似的言语,子烨也说过。   我却觉得秦叔话里有话,看着他。   “秦叔莫非发现了什么?”   秦叔拿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不由定住。   上面写着一句不伦不类的诗:日出京,虹贯日,紫微没,走肖立。   “这是近年来流传的一首童谣。”秦叔道,“在远离京畿的乡下,传播甚广。”   我又将那些字看了看,道:“这童谣颇是晦涩,有何脍炙人口之处?”   “这便是有趣之处。”秦叔道,“光看字,押韵不足,文意晦涩,当不足脍炙人口。但它却得以流传开来,可见必有那人为之处。”   “哦?”   “据在下所知,那流传之地,无不是有过灾患的去处。旱灾、水灾、震灾、蝗灾之类,每每过后,这童谣必是传唱起来。”秦叔道,“在下曾顺藤摸瓜,凡听说哪里出了灾患,便前往当地探访,倒是有所发现。赵王那乐善好施之名,是人尽皆知的。不过只怕皇后也不曾想到,凡灾患之地,赵王必筹措粮食,遣人过去开设粥厂,赈济灾民,从无遗漏。这童谣能传播出去,与赵王的粥厂关系甚大。灾民为了能得到吃的,常常在粥厂附近聚居,靠粥厂施舍活命的孩童,每个人都能吟唱。”   我沉吟,再看那童谣。   它乍看虽晦涩,但稍微读过一点书,就并不难懂。   日出京,是个景字,也就是皇家的姓。   虹贯日,当是白虹贯日的典故,指的是弑君之事。   紫微没,紫微指的是帝王,“没”字的意思虽不明晰,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事。   走肖立,走肖合在一起是个赵字。至于“立”字,不言自明。   整个童谣看下来,无非是说坐天下的要成赵王了。   “秦叔可抓到了人证物证,可切实指向赵王?”我问。   秦叔摇头:“赵王的人行事甚为严密,我毕竟孤身一人,查查底细可以,捉人却是做不到的。”   我颔首。   秦叔将此事告知我,用意也很明白。接下来,便要子烨出马了。   “赵王此来洛阳,秦叔可有什么看法?”我问。   “大公子说,北戎使者也在,说不定会联系赵王。一旦碰头,便可当场捉拿。”秦叔道,“恕我直言,大公子想的太过简单。赵王就算当年曾经勾结北戎,也是老戎王当政时的事。老戎王被杀之后,新戎王的行事之风几乎全然扭转。这些年,我一直在监视赵王的举动,皆不曾发现他与新戎王往来的证据。”   这也在我意料之中。   毕竟不光秦叔,子烨也一直在寻找赵王与北戎勾结的证据,若是有,子烨因为人多势众,必然会比秦叔发现更多的东西。但就算是他,至今也仍然拿不出像样的作证。   这要么是赵王本事够大,手脚处理得足够干净。要么就是他其实真的没有勾结北戎。   不过即便如此,秦叔这童谣的线索,也足够了。   “多谢秦叔。”我说。   秦叔笑了笑,忽而道:“皇后莫怪在下多嘴。先前,在下曾冒问皇后,愿不愿意嫁给太上皇。那时皇后回答不愿意。如今看来,皇后终究是改了主意?”   我说:“正是。我思来想去,秦叔所言有理。”   秦叔道:“那么皇后将来无论有何打算,也请告知在下。在下必全力以赴。”   我的心提了一下,看着秦叔,不无狐疑。   “秦叔何意?”我问。   秦叔目光深远,道:“皇后是在下看着长大的,以皇后的性情,遇到什么事会如何抉择,在下又岂会不知?只是从此之后,皇后一举一动,皆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抉择,皆望皇后三思。”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我一礼:“在下言尽于此,告辞。” 第二百四十五章 对阵(上)   我和子烨大婚之时,京中来了许多人,不过并不包括赵王和董裕。   董裕明面上是子烨的人,这大婚,他本是要到洛阳来,向子烨大献殷勤的。但千算万算,谁也没想到景璘会突然离京。董裕身为右相,只得留在京中主持。   至于赵王,他身为宗正卿,本来比董裕更该到洛阳来。但他推说身体不适,让宗正寺少卿代为出面。   我见到这二人,正是马毬赛当日。   洛阳也有京城芙蓉园那样的大马毬场,且因为子烨喜欢打马毬,这边修得更大。   当年因为兵乱,上阳宫外有一片官署的屋舍被大火烧为了平地。子烨来到洛阳之后,索性也不重建,将原本官署设在别处,原址开辟为马毬场。   无论平民还是达官贵人,都可在这毬场之中驰骋比试,周围也建起了大大小小的看台,逢得盛事,民人聚集,比京城更为热闹。   那最高的看台,名叫观云台。因得是新砌的,也比京城的摘星楼更为宽阔。   我和子烨来到的时候,只见百官齐聚,一片君臣同乐的喜气之态。   董裕那肥胖的身影,便是在人堆里也能一眼认出来。他穿得喜庆,肥胖的脸衬得气色红润。   赵王也仍旧是那瘦削的模样,面色白净,倒是看不出什么病容。他出现之时,就连洛阳的朝臣也纷纷与他见礼,颇为尊敬,与董裕出现时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笑吟吟的,不时停下来,与人嘘寒问暖,确实人缘不错。   我冷眼看着二人走上前来。   景璘和明玉也在。二人先拜我和子烨,再拜景璘和明玉。   “臣贱躯羸弱,上皇大婚,竟未及前来庆贺,惭愧之至,上皇恕罪!”赵王的腔调不紧不慢,听着颇有几分人畜无害的慈祥。   子烨道:“皇兄何出此言。听闻皇兄身体抱恙,朕颇为牵挂,曾令使者送药过去。不知皇兄如今身体如何?”   赵王道:“臣已好转,上皇放心。上皇赐药,臣欢欣鼓舞,倍感恩德!”   景璘在一旁看着,笑了一声,道:“皇叔这身体,也是老毛病了。去年太后生辰,皇叔也是抱恙,宫中还派了太医诊治。那时皇叔就住在京郊的别业里,虽短短二三十里,但就算是朕,想见皇叔一面也难。洛阳和京城之间,将近千里,皇叔却拖着病体赶到,可谓心诚之至。”   这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我看景璘一眼。   明玉喝着茶,一副与她无干的样子。   赵王亦笑,道:“不瞒圣上,臣此番到洛阳来,亦是费了一番气力。平日里,家人管得严,不许臣远行,便是进京也总怕臣经不得颠簸,又冒出什么病症来。可这一次,与从前不一样。上皇大婚,圣上中宫皆来庆贺,臣身为宗正卿,又是堂堂亲王,岂有那缺席之理?家人阻拦之时,臣对他们说,二圣于臣而言,既是君臣,更是手足。上皇大婚,宗室欢聚一堂。莫说洛阳,便是远在天边,臣也该来。”   这话说得情深意切,我听着却觉着实肉麻,起了一阵鸡皮。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他哪边都能说得上话,哪边都少不得他。   子烨看着赵王,露出淡淡的笑意,道:“皇兄一片诚挚之心,朕心领了。”   说罢,他让人给赵王赐座。   赵王坐下之后,却仍不打算闭嘴。   他看向我,颇有些感慨,道:“臣记得,先帝之时,有一年,太上皇后亲自在圣前冰戏,扮作天女,向先帝献祥瑞。先帝甚慰,对臣及郑国公说,生女如此,无憾也。郑国公当年呕心沥血辅弼先帝,如今,娘子得封太上皇后,真乃天作之合。”   我和子烨一样,脸上带着淡笑,道:“赵王过誉。”   再瞥向他身后,董裕的脸色显然有些不大好看。   此事,颇有意思。   董裕以扳倒我父亲起家,如今我当上太上皇后,于董裕而言本就是件十分尴尬的事。而赵王身为他身后的支柱,竟突然在我面前说起父亲的好话,并恭维起我来,这怎么看都是要将董裕撇到一边的意思。   子烨却全然没有要冷落谁的样子。   他看向董裕,道:“自上回离京,已有数月不曾见卿。未知这些日子,京中如何?”   董裕忙恭敬答道:“禀太上皇,臣与众臣工在京中勤恳理政,二圣放心,京中一切安好。”   景璘不紧不慢道:“太后如何了?”   “太后身体康健。臣启程之前,太后还特地将臣召了去,赏赐了金帛。”   “哦?”景璘道,“为何赏赐?”   董裕笑容可掬:“禀圣上,淑妃得孕了,太医说,胎儿已经有了三个月。”   景璘眉间一动。   明玉望着台下的毬场,唇边浮起一丝轻蔑的冷笑。   “如此,二圣皆有大喜,天下之幸。”赵王赞道,周围亦是附和声一片。   子烨没有与他们多说下去,转向一旁的桑隆海:“北戎使者可到了?”   “已经到了。”桑隆海道,“正在观云台下侯见。”   “宣来。”   没多久,乞力咄登台而上。   与那日大殿上不一样,他今日穿得可谓朴素,胡袍胡靴,皆是日常便捷的款式,身上也没有任何眼花缭乱的首饰。显然,他不敢小觑子烨,将那爱炫耀的毛病收了起来。   倒是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使者,再度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半明不透的琉璃珠,很难不让人多看两眼。   他今日穿着的胡服,虽也不华丽,颜色倒是鲜艳。青色的料子,朱红的里子。除此之外,我看到他一边耳朵上,戴着一只耳环。上面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宝石,蓝灰色泽,看不出贵重与否,与那双灰眸相衬,却有说不出的合宜。   可惜,他有一脸的络腮胡子。   忽然,他抬起眼睛,目光与我正正相对。   他颇是大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鹰隼。   不过很快,乞力咄向子烨跪拜行礼,他也跟着低头跪下。   子烨显然也看到了那年轻人,见礼之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向乞力咄问道:“这位使者,上回在殿上亦有一面之缘,不知是何名氏?” 第二百四十六章 对阵(下)   乞力咄答道:“禀上皇,他汉名阿喃,是在下的副使。”   子烨看着阿喃,颔首:“如此年轻便可当上副使,可见是人中龙凤。”   阿喃望着子烨,笑了笑,从容地再度行礼:“多谢太上皇陛下夸奖。”   “卿去过突厥?”子烨问道。   众人皆露出讶色,阿喃的目光也定了定。   子烨道:“卿腰带上的金饰,有突厥王庭徽记,当是突厥可汗所赐。”   阿喃的脸上露出笑意。   “太上皇好眼力。”他说,“在下的母亲出自突厥阿史那氏,在家回外家探亲时,曾蒙可汗召见,受可汗赏赐。臣每每佩此带上场,必是胜绩。太上皇毬技高超,四海皆闻,在下不敢轻敌,故而今日对阵,特将它用上。”   此人的声音颇是好听,如金石之声,明亮绕梁。且他的汉话也说得十分出色,全然听不出番邦口音,在座之人无不刮目相看。   “哦?”子烨看着他,道,“如此说来,朕亦当全力以赴,方不负卿一片诚挚。”   阿喃张了张口,似乎想回答,乞力咄忽而高声道:“太上皇宽仁,我等荣幸之至!”   说罢,他领着一干人等,向子烨跪拜叩谢。   没多久,内侍来报,突厥王女缬罗侯见。   宣上来时,只见如她那日所言,她确实带着一干会马毬的侍女。她们个个穿着胡服,头发高高束起,箍在金冠里,颇有利落之态。   杜婈也毫不落后。   洛阳这边的女子,马毬之风比京城更盛。杜婈带来了一票女子,个个身着男装袍服,身姿飒爽,光看那握着毬杆的姿态,就知道都是老手。   见礼之后,缬罗看了看杜婈,笑了笑。   “听闻你姓杜?”她说,“平日里是个女官,穿着大袖长裙,难道也会打马毬?”   杜婈昂着头,道:“王女整日珠玉琳琅,环佩满身。既然王女也会马毬,妾为何不会?”   缬罗唇角弯了弯:“那么我可要见识见识。”   杜婈不理会她,向子烨一礼,道:“上皇,妾有一请。”   子烨道:“何请?”   “武皇帝时,朝中女子马毬之风大盛,官宦眷属亦有那女队,如男子般,朝廷出钱供养,每年似科举般开科选拔。”杜婈道,“若此番妾得胜了,还请上皇似穆皇帝一般重开女队,以振我朝女风。”   听得这话,众人皆讶。   “不可轻狂胡言。”这时,坐在下首的祝氏忙出来,向子烨一礼,道,“小女无状,上皇恕罪。”   子烨却饶有兴味,道:“此议,朕亦觉可行,何言无状。”   说罢,他看着杜婈:“这念头,你想了多久?”   杜婈道:“自妾初学马毬就想了,不过一向未敢提起。”   子烨没答话,却转向我:“皇后以为如何?”   我看着他,微笑道:“妾亦觉得此议甚好。武皇帝时,宫中女眷,甚至可上场与男子一战。武皇帝的功绩,后世无不称道。他曾说,天下者,男女各半,若女子可执甲,何止雄师百万。武皇帝有此气度胸襟,陛下身为后人,当继承才是。”   子烨颔首,道:“皇后所言有理。”   说罢,他对杜婈道:“朕答应了,去吧。”   杜婈的目光闪了闪,不掩喜色,行礼谢恩。   我朝祝氏那边看一眼,只见她的脸上一点高兴的神色也没有,看着杜婈,目光沉沉。   没多久,台下鼓声擂动,马毬开场。   跟着一道响起的,是场面无数人的欢呼之声,一阵盖过一阵,如同海潮。   执令司马来请,子烨起身,忽而朝我看了看。   “在此等着我,勿走开。”   那声音低低的,似乎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   我瞥向四周,只见许多人都在看着,脸上不由赧然,忙道:“知道了。”   子烨的唇角弯了弯,这才收回目光。   少顷,却看向了景璘。   “昱之果真打算与朕一道上场?”他问。   我愣住,明玉也怔了一下。   景璘淡笑道:“既是说好之事,岂可反悔?”   说着,他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我错愕不已。   “圣上也上场?”我问。   景璘看我一眼,颇有些不满。   “太上皇后以为,朕不会马毬?”他说。   我确实以为他不会。他明明讨厌那所有一身臭汗的事。   子烨道:“那日朕答应与北戎一战之后,昱之就向朕提起了此事,约定与朕一道上场。”   明玉亦是一脸疑惑,目光却看向下首:“郑国公也去?”   我转头看去,兄长已经将身上的环佩等物解下,交给内侍。   “原本要上场的健儿,有一人不慎摔下马,伤了腿。”兄长道,“臣正好补上。”   场下的呼声愈发高涨,众人并不多言,从侍从手中接过月杖,朝观云台下而去。而随着他们的出现,台下的欢呼之声愈发高涨,震耳欲聋。   莫名的,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倒不是为了景璘或兄长。   景璘虽然从未打过马毬,但他马技向来了得,不会在毬场上出什么岔子。兄长则更是如此,从前在京中,他就是马毬好手,便是与子烨对阵也不怯。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子烨。   从前,无论是他哪一次上场,我作为那围观之人,都向来心如止水,没有丝毫波澜。   在我看来,十几个人挥汗如雨,就为了抢那么个毬,着实让人费解。谁赢了也无所谓。   甚至在从前,子烨亲自上场,我也是那最轻松的围观者,从来不跟着旁人一起为他的得失而忽喜忽悲。   但这一次,不知是因为那喧哗之声太过吵闹,还是因为我的身份已经不一样,我在观云台上有些坐不住。好几次想要站起来看清楚些,可碍于仪礼,只得老实坐着,当真磨人。   “本宫的瓜子在何处,去取来。”   旁边传来明玉的声音。   我转头看去,她也看着下方,目光不定。   “圣上何时学会了打马毬?”我问她。   她一脸漠不关心:“谁知道,你问他去。”   我说:“你在看谁?”   明玉没说话,盯着场上。我看到兄长正与子烨及景璘说着话,似乎在讨论场上布局之事。   “还能有谁。”她淡淡道,“自是你那发小。” 第二百四十七章 毬场(上)   开场之后,厮杀就格外激烈。   最受人瞩目的,当然是子烨。   他抢夺起球来,一向稳准狠,就算是有数人防着,他也总能驱驰突入,如游龙一般穿过间隙,将对手甩到后面。   每过一人,场上的欢呼声就会爆发一下,而当他夺到毬的时候,更是人声鼎沸。   他挥杆一击,马毬飞入网囊,人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子烨调转马头,驰骋而回,与兄长交错而过时,拍了拍手臂。   第二受人关注的,显然就是兄长。   他虽是第一次在这马毬场上亮相,但丝毫不怯。他与子烨两相呼应,互相传球,从无失手。   我对兄长的本事一向了然于胸,并不像别人那样诧异。   旁边,嗑瓜子的声音一直不曾停下。   明玉看着下方,目光直直。   不过最让我刮目相看的,是景璘。   我曾担心他上场是为了争个风头。这马毬场不比别处,连子烨这太上皇也要奋力争抢,没有人会让这景璘。到头来,他只怕不但风头没抢上,还要因为毬技差,被人喝倒彩。   可是不料,他竟是没有表现得难看。   虽然能看出他参赛极少,不懂得如何与人配合,但只要毬传到他的杖下,竟是从未丢过。   这不奇怪。他自少时起,就时常与一大群狐朋狗友出没游乐之所,除了马毬不会,样样精通。骑马这等能溜出去玩的本事,就是他最早学会的。   只是他的能耐也最多到骑马带毬不丢,有人来抢,他并没有那能与之匹敌的战技。   不过他到底是个聪明人,在对手将要抢到毬的时候,他就会把球打出去,传给同队。   景璘毕竟是皇帝,虽不曾出彩,却也不曾拖后腿。故而每有动作,场上也总会爆发出喝彩之声。   我很是诧异,问明玉:“你果真不知他何时学会的马毬?”   “不知。”明玉嗑着瓜子,若有所思,“此事不对劲。”   我不明所以:“哪里不对劲。”   “你不觉得,北戎不该羸弱如此?”   我看向场边。   这马毬,凡进毬一次,便会插上一面绣旗。如今,天朝这边六旗,北戎只有寥寥两旗。如此悬殊,确实与乞力咄在大殿上要求比试时的气势相去甚远。   再看场上,乞力咄已是气喘吁吁,汗透衣背,但仍着急地指挥着场上之人防守,声嘶力竭。   “也许是乞力咄自视甚高,未料到这边竟如此神勇?”我说。   明玉摇了摇头,意味深长:“你没看出来了,他不擅马毬,手下那些人也不听他的。”   我不置可否。   “方才那个叫做阿南的男子,去了何处?”明玉忽而道。   我这才想起那人来,将眼睛往场上张望。正在此时,场边鸣金,是暂停之意。   只见乞力咄纵马跑下场去,一人换了上来。   那人正是那个阿南。   明玉露出笑容:“我觉得好戏要来了。”   阿南上场,栗色的头发并不长,没有束起,任由它在风中飞扬。他任由坐骑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地跑过全场,似漫无目的。   但就连我也发现,北戎的人似乎从一盘散沙的模样,一下凝聚了起来。纷纷跟在阿南身后,打着唿哨,一反方才的疲惫之气。   “这阿南究竟是什么人?”我好奇道。   明玉嗑着瓜子,目光灼灼。   “你说,”她忽而道,“他那胡子若是刮干净了,会不会也是个俊俏儿郎?”   我:“……”   这个阿南,果然刚上场就不同凡响。   若说天朝这边的主心骨是子烨,那么北戎那边,则全然唯阿南马首是瞻。   阿南一个动作,便可让所有人默契地动起来,围绕着他,如同传说中的狼群追随狼王。   不消多时,北戎连得四旗,与天朝打成了平手。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我和明玉皆顾不得庄重,与众人一道站了起来,在阑干边上眺望。   不过子烨这边自然也不是吃素的。纵然连连被破了门,他们还是很快回过神来。   万众焦虑之时,子烨却是不急不躁。   他先领着众人跑到场边去,从侍从手中接过水碗,仰头灌下。歇息一会之后,他与众人简短交代了一番,换了一根月杖,重新上场。   这一回,天朝显然也找对了路子。   若说阿南的战法似狼群,子烨的战法便似那猎手。   虽也是以一人为帅,但多路并进,将对方攻势阻挠截断。两边的战法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就连景璘也似乎拼了出去,仗着自己的马更好跑得更快,从对方手上抢球。   好几次,子烨与阿南面对面陷入争夺,马毬在二人的月杖下飞跃滚跳。我的心也不由地跟着起起落落,手心沁出了汗。   有那么两次,我看到阿南的月杖几乎要打在了子烨身上,只觉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这阿南,竟是颇有本事。”明玉那毫无道义的看得饶有兴味,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说,他的手臂和太上皇比,谁粗些?”   我忙瞪她一眼:“嘘!”   场上的鏖战,在此起彼伏的助威声中结束。   最终,天朝十八旗,北戎十五旗,天朝险胜。   若我不曾记错,这一场,当是子烨赢得最艰难的一回。   但这并不妨碍他获得众人的称颂。子烨的衣袍被汗水湿透,驰骋之时,他脱下外袍,露出里衣。那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排山倒海,追随着他一路而去。   北戎虽然败了,却也并不耻辱。子烨如同上回在京城时那样,置酒与对手共饮。   不过这一次,由景璘出面赐酒。   只见景璘将盛满美酒的金杯递给阿南,似是对他说了什么。   阿南笑了笑,接过金杯,一饮而尽。   景璘看着他,少顷,又将酒赐给了乞力咄。   那宾主尽欢之态,让场上和乐一片。   我皱了皱眉,唤来兰音儿。   “请秦叔去打听打听阿南的来历。”我说,“他说他母亲是阿史那家的,应当不难查。”   兰音儿讶然,道:“皇后为何要秦叔来打听他?他是北戎副使,想知道他底细,问问鸿胪寺便一清二楚了。”   这些日子,她确实跟着桑隆海学了不少规矩,什么事归哪里管都知道了。   我摇头:“此人怕是不会那么简单。秦叔有秦叔的路子,你让他打听便是。”   兰音儿忙应下。 第二百四十八章 毬场(下)   观云台的下方,还有一些宫室。   平日里,这些地方可供要上场的健儿们更衣休憩。而那最大的一间,就是子烨的。   从前在京城里,我也去过这样的地方。   我毕竟是个大家闺秀,纵然有明玉这等毒草日日在我耳边灌输那不正之风,我也断然没有兴趣去闯男子的更衣之地。   之所以会去过那样的地方,仍然是托子烨的福。   他对马毬的嗜好着实大,那时的我甚至觉得,如果我和马毬同时掉到了水里,问他救谁,他未必会不假思索地选我。   不过谁让他是个妖孽,而我鬼迷心窍。那日,他与人约了在芙蓉园打马毬,问我能不能将见面的地点改成摘星后底下的更衣所,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于是,我穿上男装,扮作芙蓉园里的小太监,溜进了更衣所里。   我并不怯这些,因为在家中,我也常常跑到兄长的房里。男子的更衣之所是个什么样,我一点也不陌生。倒是明玉她们会对这等地方有一脸梦游似的畅想,说要扮成宫里的太监到这里跟齐王来个偶遇。   子烨不受先帝待见,并无专门的地方给他更衣。那些屋舍,每间都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我实在不知道哪间是他的。再三思索之下,我壮着胆子,喊了齐王殿下。没多久,一扇门突然打开,我被拉了进去。   那是更衣更了一半,光着上身的子烨。   隆冬之际,他却不畏寒冷,也不顾着穿衣服。我至今记得,他少年时那漂亮的身体,白皙修长,有些单薄,却并不孱弱。   只可惜,那更衣所里还有别人。没多久,就有太监来查看,说有人举报说更衣所里有女子,要仔细搜一搜。   子烨惯于冷脸待人,也让人进门,只淡淡地问,是么,搜不出来如何?   他板着脸的时候着实吓人,那内侍自觉理亏,告罪退下了。   然后,他迅速穿好了衣裳,带着我,从后窗跳了出去……   现在,我来到观云台下的更衣所,已是光明正大。   子烨与上场的一众健儿,包括兄长和景璘,都会在此更衣,再回到观云台上。   我和明玉来虽是看客,但身为贤后,自然也要问候夫君,做出世人表率。   子烨的更易之所是那最宽敞的,紧挨着的,是景璘的。   明玉毫无兴趣,只说自己累了,便到一旁的花厅里喝茶去了。   我走到子烨的门前,正要敲门,突然,门打开,一只手将我拉了进去。   子烨衣裳换了一半,只穿着袴,上身光着。   见我被吓了一跳的样子,他笑了笑。   “你怎来了?”他问。   “来看看你。”我瞪他,“怎一惊一乍,又不是做贼。”   “看我做什么?”   “方才你和那个阿南夺毬时交手,我看他那月杖挥得不善。”我说,“他可曾伤了你?”   “不曾。”子烨道。   我不信:“真的?”   “北戎人的路子是粗野了些,但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敢伤我这太上皇。”子烨一脸不以为然,道,“他这么做,对他并无好处。”   我说:“他若是怀着那刺杀你的意图上场,一旦得逞,就算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对他而言也是赚了。”   他没答话,却注视着我。   “你担心我的性命?”他说,“这场毬赛是你应下的,你后怕了?”   我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须得承认,他说的不无道理。   正当我想着该如何回话的时候,他继续道:“阿黛,你方才一直在看着我,是么?”   我的耳根蓦地有些热。   “那场上的人都在叫喊着为你助威,我不看你看谁?”我说。   他的唇边弯起。   “故而你也觉得我今日打得好,是么?”   我:“……”   有时候我觉得他傲得睥睨一切,但有时,他却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仿佛我说他打得不好,他就真打得不好一样。   “嗯。”我无奈道,“打得好。”   他的双眸亮晶晶:“故而不在观云台等我,却来了此处,是为了褒奖我?”   说这话时,他几乎贴着我。   那身上,显然刚刚用兰汤擦拭过,能闻到淡淡的香气。但此时,它已然与他身上那新冒出来的汗气融在了一处,他低头来吻我的时候,我的手攀在他的脖颈上,呼吸的热气湿漉漉的。   “外头还有人等着……”我想将他推开,提醒道。   “他们会等。”   他一把将我抱起,仰头看我。   “前两日,你拿的那卷画,是什么样的还记得么?”   我看着他,热气一下涌上了脖子根。   自从有了那锦盒,我们两个就玩起了抓阄。每次完事,我们会从那锦盒里抽一幅画,下次想要,就按画上行事。为公平起见,互相轮替。   那天夜里,我闭着眼睛,从锦盒里抽出一卷来。   而我记得,那画上画的是一处楼台里,女子坐在阑干上,男子站着。   这时,我才看到,不远处就有一张案台。大约是用来放盆景之类用的,不高不低,刚刚好……   看着它越来越近,我的脑子嗡了一下。   ——   回到观云台上的时候,景璘和明玉已经坐在了上面。   景璘正与赵王说着话,明玉的身边则围着几名命妇,她神色平淡,听她们恭敬地说着话。   方才胜了一场,景璘的模样意气风发,见到我和子烨回来,也不忸怩,旋即与众人一道起身行礼。   子烨答了礼,与众人落座。   明玉看着我,目光意味深长。   她示意我凑过去。   我犹豫片刻,侧过身。   “足有半个时辰,嗯?”她凑过来,用纨扇掩口,在我耳边轻声道。   脸上一阵血气翻滚,我横她一眼。   她唇角弯着,坐回去,缓缓用纨扇扇着风。   我心虚地看向四周,景璘正在喝茶,扫我一眼之后,收回了目光。   幸好秋风足够凉冽。我深吸口气,让我那仍旧混沌的脑子恢复些清醒,脸上不至于因为臊热和失态。   那死狗则一贯的从容,受了众人的一番拜贺之后,问道:“杜娘子和回纥王女可准备好了?”   “禀陛下,两队已在场中候着。”执令司马道,“只等陛下旨意。”   “开始吧。”他的声音平静。   “遵旨。” 第二百四十九章 争锋(上)   女子的毬赛,在许多人看来,其实不过是消遣。   大多数人,觉得女子到了毬场之上,不过施展施展花拳绣腿,断然不会似男子那般豁出全身气力去争夺。   若不是子烨和景璘这二圣还在观云台上坐着,只怕人早散去了大半。   但当两队真的打起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回纥人的使者,从前也在京中赛过马毬,只能说本事平平,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   不想,今日这缬罗及手下的一干女子,竟是表现得颇为悍勇。   缬罗的战术,看上去并无许多讲究,只在一个猛字。她们凭着娴熟的马技,横冲直撞,带着毬过了人,直抵毬门。虽同为女子,但她们的体型比这边更为健硕,马匹也都是乌孙良驹,冲击起来难以阻拦。   开场之后,杜婈这边便已然处于不利之地。   就连明玉这一心只想看热闹的始作俑者,也没有嗑瓜子。   她坐在我旁边,伸长了脖子。   这一场,兄长担任司礼官。此时,他正站在那计时之用的铜滴漏边上,恪守职责。   子烨坐在御座之上,正与林知贤说着话。   林知贤身为太傅,今日也在场。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士,不爱游乐,据说从没打过马毬。与兄长这种就算不喜欢也什么都能来两下的大家子弟,全然两样。   他此时正与子烨说着疏浚黄河之事,子烨听着,微微颔首,眼睛却一直看着场上。   不过对于那争夺之势,他脸上并无紧张之色,仿佛胸有成竹。   “……先帝之时,因国库紧张,黄河疏浚之事一度耽搁,后来拆东墙补西墙,才得以勉强支撑。”林知贤道,“后来遭遇大乱,此事更是彻底荒废,以致黄河泛滥,民人流离失所,多有死伤。上皇平乱之后,一意解决此事,但终究天下初定,国力捉襟见肘,只能做些粗浅修缮。如今工部已经筹备完毕,打算趁着秋冬之际,将大修之事安排下去。”   子烨道:“此事,工部已经报上来了。”   “主持的人选还须商榷。”林知贤道,“几个人选,臣都觉得不合适。他们自都是能人,在朝中有重用。可疏浚黄河,无论工程还是钱粮,皆十分巨大,须得专人专管,全程坐镇,不可分心旁事。这等人才,倒未必是工部之人,乃重在通晓庶务处置。但终究是事情重大,这人选当慎之又慎。”   子烨沉吟,忽而道:“如此,朕倒有一个人选。郑国公上官谚,卿以为如何?”   我正在喝茶,听到这话,愣了愣,转头看向子烨。   林知贤的神色也有几分诧异,目光朝台下瞥了瞥。   我看到他的手已经伸到了袖子里,大概下一瞬就会掏出一份他自己准备好的名单递给子烨。   听得子烨这回答,林知贤的手顿住,抽了回来。   “郑国公?”他说。   “正是。”子烨道,“郑国公曾在秘书监任秘书丞,年轻有为,颇受赞誉。秘书监日常之事浩如烟海,他任职之时,上下通达,有条不紊。处置庶务,他最是拿手。这黄河疏浚之事,交给他,朕以为可放心。”   林知贤还想说话,忽然,场上传来一阵欢呼之声。   看去,只见杜婈刚刚打进一球,场边的绣旗已经多了两面。   我也不由地惊了一下。方才那说话的功夫,她竟是得以接连破门。   场上之势,有了扭转。   杜婈这边的人,操控马毬显然比回纥更为娴熟,且进退有度,竟是颇有用上了兵法的意思。   众人协力,在场中穿梭,奔走传送。回纥再是横冲直撞也无法将毬抢断下来,竟是似被绊住手脚,再不复先前那汹汹气势。   撕扯之下,这毬赛变得精彩起来。   场边的看客们纷纷喝彩,助威之声此起彼伏,如水落沸油。   明玉也忽而站起身来,紧盯着场中,兴致勃勃。   就连一直与洛阳几位宗老说着话的景璘也停下来,与众人一道往台下张望。   “阿婈长进了许多。”子烨望着场中之势,微笑着对祝氏道,“若是男子,可为将才。”   祝氏谦恭礼道:“上皇过誉。”   可正在此时,旁边有人惊叫,场上也传来一阵哗然之声。   看去,却见杜婈的坐骑发起疯来。   它嘶叫着扬起四蹄,疯一般跑起来,似乎要将背上的人颠下去。   祝氏等人大惊失色,一下站了起来。   混乱之中,却见一骑身影疾驰而至。他奔到杜婈的马边上,将那缰绳牢牢抓住,一边大喝着一边替杜婈操纵缰绳。那马奔跑一段之后,终于慢了下来,最后,在场边停住。   是兄长。   我望着他,亦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马上的杜婈显然惊魂未定。兄长翻身下马,扶她从下来,从人随即将那马匹牵走。   “这是怎么回事?”明玉皱眉问道。   “当是方才争夺过于激烈,杜女史的坐骑对手的球杖打了眼睛,这才惊了。”侍从忙答道。   周围的人纷纷斥责回纥凶蛮粗鲁。   祝氏随即对内侍道:“快快去将杜女史请下场,不可再赛。”   子烨却止住,道:“不必,她不愿下场。”   众人再看去,却见杜婈骑上了兄长的坐骑,拿着月杖,再度奔向了场中。   周围纷纷响起了欢呼之声,为杜婈助威。   祝氏望着台下,脸上神色不定。   毬赛继续,场上的争夺比方才更为激烈。缬罗仍旧仗着人高马大,冲撞硬抢。杜婈这边却已然士气大振,声势愈壮。   观云台上,许多人也兴致勃勃地走到了阑干边,与场边的人群一道助起威来。   两边打得有来有回,到钟鼓声响起之时,竟成了平手。   场上的喝彩之声热烈,与子烨的那一场不相上下。   虽然不曾得胜,可众人仍旧兴高采烈,还有人走到祝氏面前,夸赞杜婈,贺起喜来。   祝氏的脸上带着淡笑,答着礼,却似仍然毫无喜色。   “若非郑国公将杜女史救下,又将坐骑给了杜女史,今日这毬赛,只怕要失色几分。”一位命妇向我恭维道,“论功绩,郑国公也该有一份。”   旁人随即附和:“郑国公真乃无双君子。”   我正要答话,旁边却传来一声冷笑。   “佩姈,”只见明玉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吩咐道,“去告知司礼官,本宫要亲自置酒,为杜女史犒赏。” 第二百五十章 争锋(下)   说罢,明玉才转向我,微笑道:“未知太上皇后意下。”   我:“……”   这等先斩后奏之事,也只有她干得出来。   不过这一场是女子,赛后的犒赏,本就该我来出面。我是太上皇后,她是中宫,一道出面,倒也无妨。   我不理会她,看向子烨。   子烨看了明玉一眼,颔首:“这毬赛是梓童与中宫许下的,合当由梓童与中宫一同犒赏。”   我和明玉行礼应下,在命妇的簇拥中走下观云台。   御酒已经备好,兄长立在边上,身上的袍服,已是透出了汗迹。   杜婈这一队人马已经来到,下了马,在我和明玉面前行礼。   女子们个个汗流浃背,未施朱粉的脸上,沾了许多尘土,汗水冲开一道一道的印子。不过站在那里,她们并无邋遢狼狈之态,反而个个神采奕奕,双眸生辉。   哪怕是杜婈,此时似乎并没有那样讨厌。   我看着她们,让宫人取来巾子。又令人在洛阳的汤泉宫里赐下温汤,为她们洗尘。女子们个个露出笑容,行礼谢恩。   唯独杜婈的脸绷着,一点高兴的意思也没有。那张原本白皙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颊上,还有一小块的破皮。   我看着她,转头吩咐内侍:“去请太医来,为杜女史看一看。”   却听杜婈道:“不必。”   只见她望着我,目光不定:“那女队重建之事,上皇……”   “此事,上皇自有定夺。”明玉不紧不慢地岔话,走了过来。   她微笑地看了看杜婈,从一旁的宫人盘中接过御酒来。   “今日杜女史勇毅可嘉,乃女子表率,着实令人敬佩。”她说。   杜婈只得上前行礼,将酒接过。   她显然不惯喝酒,饮下之后,眉头一直皱着。   明玉笑吟吟地看着,又将酒赐予众女,而后,却转向兄长。   “方才场中惊险,若非司礼官出手救下杜女史,几乎不堪设想。”她说。   兄长神色平静,礼道:“中宫过誉。”   明玉又取来一杯酒,递给他:“这犒赏,理当有司礼官一份。”   兄长看她一眼,上前接过,谢恩之后,将酒饮下。   明玉仍笑吟吟的,转头对一旁的执令司马道:“那马匹受惊的原因,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司礼官忙道,“方才争抢激烈,马匹被月杖打了要害,故而受惊。”   明玉颔首,道:“马毬场上,马匹最是紧要。非良驹,不可应对那厮杀之势。杜女史这坐骑,日后是不可再用了。”   杜婈道:“郑国公将坐骑赠与妾,上场无妨。”   “哦?”明玉的目光扫过兄长,似笑非笑,而后,对杜婈道,“若本宫不曾记错,司礼官那马匹正是回纥献来的,虽也是良驹,却配不得女史这般豪杰。”   说罢,她将佩姈唤来,道:“本宫厩中的那十匹汗血宝马,赐予杜女史,权作女队之用。”   这话出来,众人皆是诧异。   众女欢欣鼓舞,忙叩拜谢恩。   杜婈望着明玉,亦是睁大了眼睛。   “敢问中宫,”她的声音竟有些结巴,“这……这女队……”   “女史有重振女队之心,乃是大好。”明玉道,“若上皇无意,本宫便来接手。从今往后,女队一应奉养,皆从本宫库中支用。”   周围又是一阵哗然,连杜婈的脸上也终于露出笑意,忙行礼谢恩。   我睨着明玉,片刻,瞥向兄长。   他也看着她,清俊的脸上,神色似好笑似无奈。   正在此时,缬罗领着一众回纥女子来到,下了马。   “拜见二位皇后。”她风尘仆仆,在我们面前行了礼。   而后,缬罗看向杜婈,笑了笑:“方才你很是不赖。”   杜婈没说话,脸色又沉了下来。   缬罗却毫无愧色,看向我:“方才太上皇一直在看我,我都看到了。”   不得不说,便是这大汗淋漓灰头土脸的时候,缬罗也仍旧一番张扬的明艳,好不让人。   我不置可否,道:“毬场乃竞技之地,非杀戮之地。王女的人粗鲁无礼,方才险些伤了杜女史,此事,王女可有话说?”   缬罗不以为然:“那是你们中原的规矩,在我们回纥,竞技与杀戮本就无甚区别。大家凭本事抢夺,胜了便是胜了,哪里来那许多讲究,自缚手脚。”   说罢,她却又看向杜婈,一笑。   “不过我们回纥人也一向敬重勇者,你敢豁出性命在我的手上抢毬,倒是有种。”她说,“你那马,被我的人伤了,我赔你便是。”   说罢,她吹了个唿哨。   一名侍从将一匹漂亮的白马牵来。   “这是我的坐骑,乃一等一的天马。”她说,“它产自乌孙那水草最为丰美之地,本有一对,我皆视若珍宝,就算今日对阵也不曾舍得骑上场。从今往后,分一匹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它。”   杜婈愣住。   她看向我,又看向明玉,方才那忿忿的脸上竟有了些迷茫。   “我不要。”思索片刻之后,杜婈道,“方才中宫赐了我……”   话没说完,缬罗不耐烦地打断:“给你便给你,你们中宫的赏赐,与我何干。”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将缰绳塞到了杜婈的手里。   而后,她看了看明玉,自顾地从明玉身边宫人端着的盘中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身后的一干回纥女子亦有样学样,不须人呈上,径自将案上摆着的御酒拿起,各自饮下。   众人面面相觑。   明玉看着缬罗,却似饶有兴味。   “王女便如此笃定,太上皇愿意与回纥联姻?”她说。   缬罗听得这话,漂亮的眉毛微微扬起。   “若中宫指的是北戎与天朝和谈之事,我早已经知晓了。”她说,“北戎曾经将你们的先帝俘虏,你们大仇未报,难道竟会相信他们会真心和谈么?那不过是他们眼下捉襟见肘使出来的缓兵之计罢了。”   明玉笑了笑,看我一眼。   “王女不信,我们便打赌好了。”她说,“若本宫赢了,王女那剩下的一匹天马就是本宫的,如何?” 第二百五十一章 都水(上)   这场马毬赛,可谓轰动京城。   好几日之后,赛上的种种仍为人津津乐道。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其中那最出风头的,竟是杜婈。   在洛阳,她本就不是无名之辈。   不过并不是因为她是杜行楷的女儿,而是因为在子烨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中,她是唯一的年轻女子。子烨未成婚之前,她是传言中那最有可能当上太上皇后的人。   而子烨将婚事昭告天下之后,杜婈就再少有人提起。而上官家和杜家的过往摆在那里,更是有人揣测,子烨与我成婚,是觉得杜家势力太大而采取的制衡之举。   这马毬赛之后,杜婈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街头巷尾,到处在传颂着她如何力战回纥,即便遭遇凶险惊吓,也仍旧要回到场上去。虽然最终打了个平手,但仍不愧为女中豪杰。   就连皇后和太上皇后以及她的对手回纥王女对对她钦佩不已,尤其京城的萧皇后,亲自资助她重建女队,传为一时美谈。   “除此之外,还有说得不像话的。”这日夜里,兰音儿对我说,“那些人说,杜女史无论家世爱好,皆与太上皇相配,什么她才是那应该当上太上皇后的人。还说,如今太上皇虽有了正宫,可嫔妃的位子还空着,这杜女史无论如何还是会进宫的。皇后,我看这些流言说不定就是杜家放出来的,当真是司马昭之心,皇后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想,果然连市井闲人都知道子烨的后宫是一块肥肉,个个等着看戏。   “是么。”我说,“那他们可要再努力些才是。”   兰音儿见我漠不关心的样子,露出讶色:“皇后不担心?”   我说:“担心有什么用。没有杜家,也会有什么王家陈家李家,想往太上皇后宫里送人的难道少么?”   兰音儿皱了皱眉,看着我,忽而道:“可我觉得,太上皇不会有别的嫔妃。”   我看了看她:“为何?”   “我也不知,”兰音儿想了想,道,“皇后,我觉得太上皇和圣上不一样。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起了我父亲和我母亲。”   我不解:“你父亲和你母亲是什么样?”   “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但我祖父祖母不喜欢我母亲,总要我父亲纳妾。我父亲不肯,大吵一架之后就分了家,和我母亲自己出来过日子。”兰音儿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我父亲说,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我母亲一半好。”   我心想,那或许他还没见过天上的仙女。   并且据我所知,兰音儿的父母下场并不好。与家中反目的结果,就是他们去世之后,兰音儿和弟妹们差点被卖了,家产被侵吞,却无人出手相助。   “不过秦先生还说了一件事,颇有意思。”兰音儿道,“那位杜女史,好像与她母亲闹得很是不快。这些日子,她都住到了林太傅的家里。”   “哦?”我说,“因为何事闹了起来?”   “秦先生买通了永明侯夫人家中的一个仆人,据他说,永明侯夫人很是不喜欢杜女史摆弄那马毬之事。说那并非大家闺秀该玩耍的东西,还要她将那女队头领的事辞了。杜女史因此与永明侯夫人很是大吵了一架,府里的人都知道。”   我诧异不已。   “皇后。”兰音儿颇有些野心勃勃,“当初向上皇请命的,可是杜女史,如今事成了,永明侯夫人却拦着。我想着,不若借题发挥发挥,往大了说可是欺君。”   兰音儿到底是被我带到宫里待了两三年,规矩什么的没怎么学,倒是跟着我学了不少歪门邪道。   “这不必操心。”我说着,挑开话头,“赵王和董裕,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赵王这些日子都在见洛阳的宗室,今日这家,明日那家,走亲戚似的。”兰音儿道,“董裕相见太上皇,可不曾见成,倒是被大理寺的人找上了门。”   这事,我是知道的。   上官恭家中的那场火,目前虽有上官恭父子的口供,却无别的人证物证,暂且烧不到董裕和赵王的身上。但上官恭三个儿子牵扯出来的卖官鬻爵的案子,却确实是跟董裕有所牵连的。大理寺那里已经落了案,找董裕问一问话,也是必要。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我问,“北戎那边,赵王可有接触?”   “秦先生盯得很紧,并无迹象。”兰音儿道,“倒是董裕有许多动作。这些日子,他将洛阳的重臣都走了一遍。”   “是么?”我说,“可知他都跟那些人说了什么?”   “这便不知了。”兰音儿道,“他还去拜访了林太傅,可林太傅没有见他。”   我了然。   董裕虽看着是子烨这边的人,可恐怕林知贤这样的近臣都知道,子烨对他是什么态度。换做我,也会避一避嫌。   “皇后。”兰音儿颇有些兴奋,道,“我总觉得,董裕日子不长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正说着话,子烨回来了。   因为大婚,难免要耽搁一些朝中的正事。这些日子,他回来得都有些晚。而今夜,他倒是比往日早一些。   寝殿的烛火微微摇曳,我才迎出两步,他已经径直走过来。   “用过膳了么?”他一把搂住我,问道。   自成婚之后,他愈发这样肆无忌惮,做出些亲密之举时也不避着旁人。   “用过了。”我说着,无奈地瞪他一眼。   这时,他似乎才发现一旁跪着的兰音儿。   他没有松手,道:“平身。”   兰音儿红着脸谢恩起身,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殿内没有了旁人,他再度看向我,唇边带着笑意。   “怎这般高兴?”我说,“可是有什么好事?”   “确有好事。”他说,“今日,我说服了所有朝臣,让伯俊做都水使者,总领黄河疏浚。”   我讶然。   这事,我是知道的。   那日看马毬之时,子烨曾与林知贤谈论过。不过黄河疏浚是大事,须得多方商讨,我没想到子烨竟是上了心,这么快就定下了人选。 第二百五十二章 都水(下)   “兄长从前只在秘书监用事,不曾去过工部。”我说,“朝臣们难道无异议?”   “自是有,不过我力排众议,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子烨道,“我一向深知伯俊之才,他担当此职,比任何人都合适。”   我看着他,道:“兄长愿么?”   “我与他谈过,他愿意。”   我想了想,微微颔首。   “你担忧他不可胜任?”子烨道。   我说:“兄长自是可胜任,只是这等事,牵扯人力物力浩大,能不能办好,并非看一人之能。兄长初到洛阳,至今不曾出任官职,在朝中亦无一点根基,何以服人?”   子烨看着我,颇是不以为然。   “没有根基,便办不得事了?”他说,“先帝时,弊政之一,就是这所谓的根基。朝臣任用,先看其出身何方,背景如何,是哪边的人。所谓的任人得当,说的并非是任用之人是否能把事办成,而是此人身后门阀是谁。以至于事事难做,举步维艰。我开创新朝,初衷之一,便是要重塑气象,不可让那纷繁外力成为行使政令的桎梏。”   他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   事实上,我听父亲他们议事,商量的什么事该交给谁人去办,什么事该如何做,首要考虑的也是各方利益,而并非此事能不能办成。父亲也曾感叹,那能成事的人,往往不是办事能力最出色的,而是那最会做人的。   不过纵然如此,父亲也不会认为这是弊政。   因为我们上官家,就是朝廷里的第一门阀。   “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无不像你这般想。”我说,“他们希望开创一个风清气正、朗朗乾坤的万世基业。可治天下和被治的,都是人。有人在,就会为己谋利,永远有权衡和争斗。就算打碎筋骨重塑朝廷,不出十年,便会生出大大小小的新派系来;不出数十年,结为势力;不出百年,结为门阀豪强。到了那时,你再想想今日说的话,可会觉得讽刺?”   子烨却弯了弯唇角,道:“你觉得,我能管到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   我一愣。   “何意?”我问。   “我祖父文皇帝,父亲穆皇帝,还有兄长,最长寿的也不过活到六十上下。往前追溯,所有先皇帝,能活到七十的也就一位,大多五十上下便会驾崩。”他说,“我就算坐稳了江山,能好好管着的也就那二三十年。至于后事如何,什么讽不讽刺,那都是后人之事,与我何干?”   我:“……”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点天子的自觉也没有。   九五至尊,谁不盼着自己真的跟臣民们行礼说的那样,真的活出个万岁,少一岁都不肯。他倒好,竟说什么自己命不会多长。   “胡说什么?”我瞪起眼睛。   “不是胡说。”子烨道,“阿黛,万世基业都是虚的,天长地久也是虚的。人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有生之年问心无愧罢了,于你于我,皆是如此。”   或许是那神色认真得严肃,我张张口,一时无言。   这话,像是在说朝廷,又像是在说别的。   他的目光深深,似乎能将我看穿。   “阿黛,”他说,“你怕我故意扶植伯俊,将他作为制衡别人的手段,待他壮大之后,却又会毫不留情地抛开他。就像先帝对你父亲那样,是么?”   我默然。   虽说父亲和上官家,并不是垮在了先帝的手上。但我知道,一切的祸根其实早已经埋下了。以当年之势,就算父亲没有死在北戎,上官家也难免会受到清算。最终的结局,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我不是先帝。”他的声音沉稳,“只要在我治下,便不会有什么豪强什么门阀,也不会有一个贤能之人被冤枉。阿黛,你该信我。”   我不由苦笑。   这世间,最难以论断之事,恐怕就是这信字。   尤其是对那有予取予夺之权的上位之人。   便如我少时问他的那样,此时的他,如何为十年后的他做决断?   当然,这也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在我的计划里,根本没有什么十年后。   我放弃跟他争辩,道:“如此说来,你觉得兄长能凭一己之力将此事做好?”   “他自不是凭一己之力。”子烨道,“我会有给他派去许多人手,如何将这些人用起来,才是他的本事。伯俊要在朝廷中立足,便须得证明他自己。这机会,他不可错过。”   我颔首:“如此甚好。”   子烨注视着我,没再说话。   少顷,他低头来,抱着我,在我的颈窝上蹭了蹭。他弄得我的脖子上酥酥痒痒的,我不由笑起来,想推开他,他却抱得更紧。   “你用的什么香?”片刻,他忽然问道。   “便是兰汤的香。”我说,“你不喜欢?”   他微微笑了笑,道:“喜欢。”说罢,他继续把头埋下。   这一回,他没有蹭,只是将头搭在了我的肩上。   虽是站着,可我仍然能感觉到那脑袋的分量,沉沉的。   “你累了?”我问。   肩上的脑袋点了点。   我说:“去洗漱洗漱,歇息吧。”   “不可。”他深吸口气,片刻,抬起头来,道,“稍后还要回甘露殿去议事。”   我讶然:“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一日不曾见你。”他说,“想看看你。”   那声音有些轻,带着些疲惫。   我啼笑皆非,心头却似被什么抚过,有些微的柔软。   “来看我做什么,你早些把事务处置完了,早些回来岂非更好?”我说。   “他们事多,待我回来,你必定睡了。”他说,“我想与你说话。”   任性……   “你能待多久?”我问。   “大约半个时辰。”   我看着他,少顷,道:“随我来。”   说罢,我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榻上。   “躺下来。”我说。   他看了看我,乖乖躺在上面。   我坐下,将他的头挪到自己的腿上,然后,轻轻揉按他的太阳穴。   子烨望着我,少顷,闭起了眼睛。   烛光下,那眉宇舒展开来,唇角微勾。   “阿黛,”他低低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最是安心。”   我的手微微顿了顿。   沉默片刻,我轻声道:“莫多话,快睡。” 第二百五十五章 使者(上)   马毬赛过后,洛阳城里因为我和子烨大婚而掀起的热闹,渐渐平静。   景璘回京的日子,很快也到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景璘身为皇帝,当初突然离京到洛阳来,着实让京城那边很是措手不及。此番董裕跟着赵王来京,除了为子烨贺喜,另一桩大事,就是向景璘禀报京中事务,将他迎回去。   不独景璘,到洛阳来为大婚贺喜的京城官宦贵胄们,也会跟着景璘一道回去。   明玉除外。   “我要到白马寺里为太后修一座佛殿。”她抱着碧眼奴,一边摸着毛一边说,“此事,我出来前就已经向太后禀报过,她答应了。”   碧眼奴是刚刚从京城那边送过来的,我得知这消息的那一瞬就有了预感,明玉并不打算跟景璘回京。   我说:“年初时你不是已经在隆福寺的岩壁上为太后凿了卢舍那佛,怎如今又要在白马寺修殿?”   “那有什么,太后愿意。再说了,我不在宫中,人人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说罢,她眨了眨眼睛,“就算是回京城去,我也是要到寺院里去的,不如留在洛阳,还能跟你说说话。”   说罢,她的手指在碧眼奴的下巴上勾了勾,问它:“你说是不是?”   碧眼奴半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片刻,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景璘回京的日子定下来之后,子烨特地在甘露殿设下宫筵,为他饯行。   京城的官宦贵胄们也都来了,赵王和董裕是当中地位最高的。二人都坐在景璘的一边,而林知贤等洛阳朝廷的人,则坐在子烨一边。   说是二圣和睦,实则无论何等场合,皆泾渭分明。   “臣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将来只怕也难到洛阳来向上皇叩首请安。”饮过一巡酒之后,赵王颇有感慨,“臣身为宗正卿,以皇室兴旺为己任。圣上儿女齐全,龙裔不断,乃宗室之喜。如今,最令臣放不下心来的,便是上皇了。”   这话,让不少人为之侧目。   子烨喝着酒,目光似有似无地朝我扫了扫。   “哦?”他的手指轻握着金杯,道,“朕新进大婚,皇兄若说的是子嗣之事,可不必操心。”   “礼记有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赵王道,“上皇如今已经立后,为子嗣计,当多纳妃嫔,充实后宫才是。”   子烨微微笑了笑,却看向景璘:“听闻昱之宫中又要添丁,朕还未贺喜。”   景璘淡笑:“还未出生,未知男女。”   “无论男女,添人总是大喜之事。”董裕忙道,“赵王之言,臣附议。”   “妾亦附议。”旁边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我看去,却见是明玉。   她看着董裕,似笑非笑。   “妾记得,上皇年初去京城之时,就已经提起过。”她说,“那时,左相还特地准备了名册,将四妃九嫔都安排好了。”   董裕一愣,随即干笑道:“这……中宫好记性。”   “上皇。”明玉不理会他,在席上向子烨欠身一礼,“选妃之事不可耽搁,若将左相呈上的名册重议,必是合宜。”   我瞥着明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突然如此热心地在赞同董裕,必然不是关心子烨的后宫和子嗣那样简单。   果然,话音才落,下面就有人笑了一声:“左相此议,为免着急了些。”   看去,却见是林知贤身旁的一名朝臣,若我不曾记错,那是司徒杨鉴。   他看着董裕,道:“上皇成婚前,朝中提请上皇一并采选,扩充后宫。上皇答曰,古来圣贤君王,皆已天下为先,不纵私欲。当今天下初定不过三年,采选之事无不耗费国库,滋扰百姓,故不可为。当下,上皇大婚已过,若又另开采选,岂非违了初衷?”   旁人纷纷附和,有人道:“历来天子采选,不出京畿。上皇在洛阳,名册自当出自洛阳,别处便不必操心了。”   一时间,七嘴八舌。   明玉坐在那里,见我看向她,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将一枚瓜子嗑开,仿佛一切与己无干。   我无奈地收回目光。   董裕方才提起此事,大约是试探。他并非真要将采选名册再度塞到子烨面前,而是打算勾起洛阳这边朝臣的话头,联合他们,一并劝子烨。   但明玉直接临门一脚,将窗户纸捅破了。   洛阳这边的朝臣,知道董裕竟然连名册都准备好了,哪里会乐意。   杨鉴是林知贤的人。据我所知,在子烨成婚前,杨鉴这一干人等和董裕一样,都是力劝子烨采选的,也是把名册都准备好了。但子烨一视同仁,通通不予理会。   如今,董裕竟要先下手摘桃子,他们高兴才怪。   董裕插话插不上,只能由着对面一顿议论,面色有些不好看。   过了一会,还是子烨开口,道:“董卿之意,朕知晓了。此事,不必再议。”   董裕讪讪,忙应下。   我看一眼林知贤,方才这场争论,他一语不发,亦是置身事外之态。   待得方才的热闹过去,他看向子烨,不紧不慢道:“今日倒是还有一事,要请上皇示下。”   “哦?”子烨道,“何事?”   “北戎和谈的日子已经定下,”林知贤道,“我朝使者的人选却未有着落,今日,鸿胪寺又来问了。未知上皇意下。”   此事,自上次我和子烨谈过之后,子烨不见应许,我也再未听到后续。如今,林知贤蓦地提起,我有些诧异。不知他选在这个场合来问子烨,终究用意如何。   子烨微微颔首,却看向了景璘。   “昱之曾说过,有意往平朔城与戎王和谈?”   景璘的目光定了定,倏而一振。   我也怔住。   “正是。”景璘道。   子烨的目光瞥了瞥我,继续道:“未知昱之当下仍有意否?”   景璘看着他,露出笑意。   “谨遵上皇之命。”他朗声道,向子烨一礼。 第二百五十六章 使者(下)   宴席散了之后,子烨与景璘说了一会话,而后,与我一道回宫。   坐在马车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我。   “方才林太傅在宴上问起人选之事,是你安排的?”   子烨没有否认。   “此事,由他来提最好。”他说,“和谈之事,本就是他在办,提请人选亦在他职责之内。”   谁问这个。   我说:“你既然早决定了让圣上去和谈,为何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不愿意。”   “我为何不愿?”子烨道,“你说得很是有理,让昱之出面,甚为妥当。只是那时,我觉得此事还当与林太傅他们商量,故而说再议。”   我说:“林太傅不曾反对?”   “不曾。”子烨道,“我提起之后,他亦觉得十分妥当。”   我想了想,道:“为杜先生脱罪之事,林太傅也知道了?”   “我不曾明说。”子烨道,“前几日,我曾与昱之提过,太傅也在场。”   我了然。   林知贤那等人精,不会猜不到子烨的用意。   他是杜行楷的表兄弟,与祝氏和杜婈是亲戚。杜行楷能脱罪,对杜家是好事,对林知贤也大有裨益,自然不会反对的。   “那么圣上可有什么表示?”我问。   “他方才与我说,回京之后,便会为杜先生赦罪。”子烨道,“接着,你便可择日诰封。”   我“嗯”一声,不由露出笑意。   他瞥了瞥我:“高兴了?”   我说:“高兴。”   “为何?”他说,“因为我成全了昱之?”   “不是。”我说,“你成全了我。”   那漂亮的眉毛微微挑起。   我勾勾手指:“低头过来。”   摇曳的灯笼光之中,那双眸微动。   子烨的目光瞥了瞥四周。这马车四面垂着锦帘,随着走动,微微摇曳,不时露出缝隙,隐约可见外头侍从的身影。   他似犹豫片刻,少顷,还是凑过来,低头向我。   我搂过他的脖子,印在那嘴唇之上。   呼吸之中,带着些许夜风的味道,还有些烛燎的烟火之气。马车行走时,车轮碾过宫道上的砖石,辚辚的声音在高墙间回荡,几乎掩盖住了两人的心跳之声。   未几,他环住我的腰。   再前行一段,忽然,外头传来承和宫前内侍行礼的声音。   我忙将他放开,他也松了手。   那锦帘拉开之时,二人皆是正襟危坐。   “我还须与他们议事。”他看着我,目光灼灼,“等我回来。”   我的耳根仍带着热气,不知是不是方才他的手抚过的时候,太过用力。   “知道了。”我说。   而后,我搭着兰音儿的手,下了马车去。   子烨注视着我,少顷,令驭者驶向宸元宫。   兰音儿站在我身旁,望着那马车离去,忽而道:“皇后,秦先生那边传了消息来,是关于你说的那位名叫阿南的北戎副使的。”   我看向她,来了兴趣:“哦?”   ——   秦叔果然为我好好查了阿南。据他呈来的信上说,此人,一直跟随在乞力咄身边,已经在中原待了一年有余。这一年来,他去了不少地方,从打听到的消息上看,确实是在为戎王搜寻珍奇之物不假。   至于此人的出身,由于他是生在外邦,秦叔鞭长莫及,并不能彻底查个清楚。不过根据那些在洛阳生活的胡人们的说法,阿南确实与突厥王庭有些亲戚关系,虽不知他母亲究竟出身哪一支,但他的手上似乎有突厥可汗赐下的信物,素日里无论是做什么,突厥人都会卖他几分面子。   相较之下,他在北戎的出身,反而似乎是个谜。乞力咄对这阿南,看得出来总是有几分客气的,并不像一个普通的扈从。可就连乞力咄身边的人,也说不清阿南到底是哪家子弟,为何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乞力咄这等人物的副使,   我将秦叔的信看完,想了想,将信纸点了。   对于能够亲自去北戎和谈之事,景璘显然十分满意。   第二日,他甚至破天荒地见了我。   而上次他特地与我见面,和我好好说话,还是在我和子烨婚前的那个夜里。   这些日子,我们就像陌生人。   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像小时候闹别扭吵架之后一样。   “这是京中送来的。”他指着内侍抬来的几口箱子,对我道,“从前太后和朕给你赏赐了许多东西,你大多都放在了玉清观的库房里,撇下不说,竟还要分给玉清观里的女冠。这可都是御赐之物,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有些讪讪。   他说得没错,这些东西,都是御赐的,不过都是些法器、衣料之类的日用之物。   我已经不是出家人,御赐之物也不能拿出去卖钱,于我而言只有鸡肋。   不过我既然用不上了,倒也不妨碍别人用。于是临走前,我让女冠们将这仓库分了。至于那些可带走的贵重之物,则早被我换成了金子,在离开洛阳之事一并带走。   没想到,我这算盘并未逃出景璘的眼睛。   “我要这些有何用?”我将一柄拂尘从里面拿出来,看了看,道,“难道要我再度出家不成?”   这拂尘,其实并非凡品。上好的马尾,长须雪白;杆子是从一整块的碧玉里切出来的,无论多热的天,手握着,总有凉意。   “反正不许丢。”景璘一贯的霸道,“这是朕赐你的,你就算死了,也给我带到墓里去。”   我瞪他一眼:“又在胡说。”   景璘唇角一弯,终于恢复了笑嘻嘻的玩世不恭的样子。   “这些日子,你恼我么?”他问。   “有什么可恼。你是圣上,我再恼你,也不可不见你。”说罢,我反问,“你恼我么?”   景璘注视着我,仍笑着,目光却似有几分认真。   “不恼。”他说,“朕恼任何人也不会恼你。”   我愣了愣。   景璘却已经转开目光,亲手将一定白玉莲冠拿出来,看着它,颇有些感慨。   “朕记得,你第一次戴上这个之后,宫里的嫔妃都在争相模仿。”他说,“说来,不过两三年的日子。朕当上这皇帝,也就是这两三年。”   我不明其意,只“嗯”一声。   “阿黛,”他忽而转头看我,“太后很是挂念你。京城才是你的家,你何时归宁?”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送行(上)   景璘这话,把我问住了。   见我犹豫,他有些不高兴。   “你可是答应过太后要回去看她的。”他说,“她的身体你是知晓的,自你离开之后,接连病了两场。卧床之时,还不忘叮嘱朕,要朕先下令修整你们家的旧宅,为你父亲立祠。她这般为你操心,你竟回去看一看也不肯。”   京城的宅子和立祠,兄长自会出面,不过他搬出这道理来,我确实无言以对。   “再说,你成婚,朕和萧明玉可是亲自来了的。”他又道,“于公于私,你也当礼尚往来。”   见他愈发啰嗦,我忙道:“知道了。待这边空闲些,我就回京去向太后请安。”   景璘却仍不满:“空闲?什么空闲?你莫非还要治国理政?”   我有些啼笑皆非:“我才成婚,你莫不是想要我马上跟着你回京去?”   景璘看着我,双眸幽深,片刻,道:“你真就这么喜欢他,死心塌地跟着他?”   我说:“我喜不喜欢他,与我是不是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并无关系。陛下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景璘注视着我,少顷,再度露出微笑。   “是啊,你是什么样的人,朕最是知晓。”说罢,他将那白玉莲冠放回箱子里,道,“京中派人来接朕了,护送朕回京。你知道,那人是谁么?”   我说:“是谁?”   “琅琊王。”景璘道,“你也许久没见到他了,是么?”   我看着景璘,愣住。   ——   我承认,我几乎已经忘了景珑。   上次见他,是暮春之日,我们相约到京城里逛花市。   可还没逛起来,就被子烨搅黄了。   当然,究竟是不是他故意为之,我并没有证据。   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心情兵荒马乱,就连太后和景璘我也没有顾得上道别,更何况是景珑。后来我才听说,他那时也并不在京城。景珑离开琅琊国已经很有些日子,国中积累了许多事务亟待处置,那段日子,他正好回去了。   对于景珑,我其实有些惭愧。虽然我们那婚事八字没一撇就彻底断绝了,但毕竟他待我是一心一意地揣着少时之谊,而我,多少有些目的不纯。   景璘从京城出来的时候,是不辞而别,轻车上路,身边的侍从寥寥无几。   而此番回去,他自然不可再这个样子,也不可能用子烨为他配的侍卫和仪仗,所以从京城调拨人马过来,是势在必行。   据我所知,京城的侍卫和仪仗其实早就到了,这些日子已经驻在了紫微城之中。没想到,京城那边又新派了一位总管过来。   更没想到,那是景珑。   我见到景珑,是在紫微城。   景璘一直住在这里,因为他即将回京,明玉这借故礼佛一直住在了白马寺的中宫,也勉为其难地住了回来。   我到这里来探望明玉,顺便见一见即将跟随景璘一道离京的邢国夫人等一众命妇。   内侍通报景珑求见的时候,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正孜孜不倦地劝谏我,告诉我洛阳的命妇万万不可信,京城的才是自己人。   听到琅琊王三个字,就连已经露出不耐烦之色的明玉也眼睛亮了一下。   “快快有请。”她说。   景珑进来的时候,仍是那器宇轩昂之态。走进大殿之后,我就感到那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而后,收敛回去。   “臣琅琊王珑,拜见太上皇后,拜见皇后。”他叩首行礼。   明玉吩咐平身,微笑地让内侍赐座。   在京城里,无论哪一派,景珑都是个讨喜的人。看到他,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也有了亲切之色。   “前两日,本宫听说殿下要过来,还以为要等好些日子。”明玉道,“不想竟是这么快。”   景珑道:“太后牵挂圣上,令臣务必将圣上早日接回。臣不敢怠慢,星夜赶来。”   “哦?”明玉道,“太后可是身体不适?或是朝中出了什么急事?”   “不曾。”景珑道,“中宫放心。”   明玉那眼角的余光忽而朝我瞥了瞥,温声道:“原来如此。”   景珑来到,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不便继续。寒暄一阵之后,明玉忽而说她得了几部身毒佛陀故地传来的贝叶经,是要献给太后的,让众命妇跟随她去看。   殿上,只剩下了我和景珑。   他看着我,俊朗的脸上有些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不知皇后尚安好否。”沉默片刻,他问道。   我有些讪讪。   “甚为安好。”我说,“殿下如何?”   “臣亦安好。”   我看着他,心中叹了口气,少顷,望了望外头。   “这紫微城,殿下来过么?”我问。   景珑道:“不曾。”   我说:“今日秋高气爽,本宫正好想到宫苑中散散步,殿下随本宫同往,如何?”   景珑望着我,少顷,行礼道:“谨遵懿旨。”   ——   这紫微城,我小时候来过两次。   反倒是此番到洛阳之后,我一次也没有踏足过。   在我眼中,这里的宫室依稀能与记忆中重合,如今重见,又是另一番感觉。   景珑稍稍落后一步,跟在我的身后。   兰音儿很是识趣,领着一干内侍宫人,隔着好几丈远跟着,确保我们说话不会有人听到。   “圣上说你要过来的时候,我很是意外。”我说,“没想到是你。”   景珑道:“是我要来的。听到你和太上皇的婚讯,我就急急赶了回来,可终究迟了。”   他说着,注视着我,目光定定:“此来洛阳,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嫁给太上皇,是心甘情愿的么?”   我的目光也定住。   刚和子烨定下婚事的时候,我曾觉得世间关心我到底愿不愿意的人寥寥无几。   没想到,景珑竟是其中之一。   “我若不是心甘情愿,现在便不会站在此处。”我说。   景珑的目光闪了闪,片刻,道:“我该换个问法。阿黛,你喜欢太上皇么?我并非是说现在,而是说从前。”   我讶然。   “从前?”我说,“何意?”   “我见过你们在一起。”   我看着景珑,一时愣住。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送行(下)   ——孤走到他跟前,他将孤错认成了杜行楷,一把扯住孤的衣角,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你满意了么云云。他那时眼睛泛红,目中全是杀气,孤吓得一动不敢动。还是他身边的侍从跑进来,将他的手掰开,孤这才得以脱身。   景珑那时对我说过的话,又浮起在心中。   “如此说来,他说的那再也不会原谅他的人是谁,殿下知道?”我说。   “他那醉话虽前言不搭后语,但喊了你的名字之后,孤就明白了。”他说,“那日,孤向你提起此事,本是为了试探。你虽不曾明说,但看你的神色,便也知道孤猜得没错。”   我看着景珑,心想,这皇家出身的人,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那么殿下为何要装作一无所知?”我问,“还向我示好,莫非是想戏弄我?”   “那是过去的事。”景珑道,“你不愿提起,可见你并不像盘桓其中,不是么?那时太上皇就在京城,而你待他冷漠,也可见并无留恋之意。既是如此,孤向你示好,并无不妥。”   这话,句句在理,我无法反驳。   “你猜得不错。”我轻声道,“对不住。”   景珑注视着我:“现在呢?你仍喜欢着他么?”   这话,和景璘问的一样。   沉默片刻,我说:“他与我之间,并非喜欢二字便可轻易归纳。殿下知道,于我而言,可选的路不多。故而到了这一步,我也并非受人所迫。”   景珑目光深深。   “如此。”好一会,他说,“那么将来,你若是遇到了别的路可选呢?”   我诧异地看他:“殿下何意?”   “便是字面之意。”他说,“你会离开上皇么?”   问出这话的,除了秦叔之外,景珑是第二个。   当然,我并不必说实话。   “殿下说的是哪里话。”我温声道,“事到如今,我岂可再做他想?”   景珑却不为所动。   “若到了那时,你若要人出手相助,可传信与孤。”他低低道,说罢,看着我,后退一步,向我端正一礼,“臣告辞。”   他没有逗留,径直离去,留下我在原地一脸错愕。   “琅琊王怎么就这般走了?”兰音儿走过来,讶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看着景璘的背影,少顷,收回目光。   “无事。”我恢复平静之色,道,“回去吧。”   ——   这些日子,景璘在洛阳颇是活跃。   因得他四处访贤,深入各处体察民情,甚至还亲自跟着太上皇上场打了一场马毬赢了北戎,让不少洛阳朝野之中的人对他有了好感。   故而当景璘起驾回京之时,许多民人跑到了大街上观望,竟有了些子烨驾临京城时的热闹气象。   景璘的仪仗很是浩大,侍从无不鲜衣怒马,在前头开道,在两侧护送。   后面跟着咸宁公主和一众公卿贵胄们的仪仗,连在一起,浩浩荡荡。京城的这些人,来时本就有为京城出头之意,无论车驾还是仆从,皆做足了排场。如今全都一起来给景璘撑场面,可谓贵气冲天,教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董裕跟着景璘回去了。   据说,他其实并不打算这么快回去。因为他这次到洛阳来,还未得到子烨的单独召见。离开的时候,他的脸拉着,似心事重重。   咸宁公主也不大高兴。她到洛阳来,本是要为薛家保媒,不想,被明玉搅黄了。子烨和兄长,本都被薛家视为囊中之物,现下一事无成,她自然不会高兴。   送行之时,她望着子烨,欲言又止,却似乎忌惮子烨身边的我,终究没说什么。   倒是薛婉以及一众与我同龄的贵胄女眷们,向子烨行礼时,她们眼波频送,含情脉脉,脸上尽是不舍。   包括薛婉在内,好些人都红了眼睛。仿佛看到一块垂涎已久的肥肉,断送在了别人的口中。   不过在这场热闹之中,最是受人瞩目的,并非景璘,而是景珑。   身为护卫的主官,景珑身披铠甲,一马当先,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天下人无不喜爱那长相出众的儿郎。   当景珑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许多人为他身上那年轻威武的气势所惊讶,而当他们得知,这正是琅琊王景珑之时,无不纷纷赞叹。   这两年来,景珑屡有功绩,不仅在京城,便是在洛阳,也已然家喻户晓。   如今,百姓亲眼见到那传说中的琅琊王真容,皆不禁好奇兴奋,争相观瞻。在那大队人马离去之后,关于琅琊王的各种轶事,又在坊间大肆流传起来。   那日说话之后,我再也不曾单独与景珑见过面。送行之时,景珑一直站在了几步开外。   他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这边,不知是看着我,还是看着子烨。   子烨倒是对他仍如从前一般亲切。   他将景珑召上前,亲自取了酒来,递给他。   “此去京城,圣上的护卫之事,就交与卿。”他说,“有卿在,朕甚为放心。”   景珑行礼:“谢上皇厚爱。”   说罢,他将杯中的酒仰头饮尽。   子烨微笑,又道:“卿多保重,后会有期。”   景珑再礼:“臣告辞。”   说罢,他抬起头来,那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我脸上扫过,转身而去。   与景璘道别时,礼数最是隆重。   对于饮酒这样的事,景璘一向痛快,接连灌下三杯,毫不含糊。   “朕曾与太上皇后提过,太后身体不好,甚是盼望与皇后相见,在信中询问,朕可否带她回京归宁。”景璘微笑道,“太后着实太想念太上皇后,上皇莫怪。”   我盯着他。   他并不看我,仍看着子烨:“不过京中的郑国公宅邸和祠堂,都已经修好了。朕想着,太上皇后不回去看看总说不过去,未知上皇意下。”   子烨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的心中咯噔一想。   上回,景璘半夜来找我的时候,子烨就是这样的神色。   正当我提心吊胆,却见子烨看向我:“皇后觉得如何?”   不光他的眼睛,还有景璘,一样的直勾勾。   我在心里把唯恐天下不乱的景璘骂了一百倍,硬着头皮道:“妾以为,圣上所言极是。不过妾新近用事,宫中内外事务繁忙,暂且脱身不得。去京城之事,容后再议为好。”   这话,显然让子烨舒服多了。   “如此,便如皇后之言。”他说罢,再度看向景璘,和颜悦色,“昱之以为如何?” 第二百五十七章 臂膀(上)   景璘看着子烨,少顷,淡淡一笑,道:“上皇所言甚是。”   两边寒暄一番之后,景璘登车,在仪仗的簇拥下离去。   我望着那车驾离去的身影,直到远去,才收回目光。而后,我发现子烨正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无事。”子烨道,“回宫吧。”   我说:“圣上方才提起的那回京之事……”   “方才不是回答过了。”他说,“日后再议。”   说罢,他令桑隆海摆驾回宫。   ——   景璘认真守起诺来,倒是一点也不拖延。   他回到京城之后,没多久,就传来了诏书。京城大理寺将杜行楷生前的副手钟禄拘捕,在狱中,此人供认了当年罗织罪名,诬陷杜行楷与废太子勾结之事。   皇帝震怒,责令大理寺秉公严惩,为无辜者昭雪。   钟禄腰斩弃市,没多久,一份诏书从京城送到了洛阳。上面盖了景璘的玉玺,赦免了杜行楷生前之罪。   此事,与命妇们的诰封前后脚出来,让洛阳上下又是热闹了一番。   杜家在洛阳一向声望不错。   虽然在一些人眼里,为杜行楷昭雪的,应该是子烨而不是景璘。这赦罪的诏书由景璘来下,多少是压了子烨一头。但更多的人觉得,这其实是子烨赢了。   此事本不复杂,但涉及两京关系,从而变得几乎不可为。但如今,竟是景璘那边下了这赦令。怎么看也是景璘服了软。   在一片议论声之中,杜行楷被追授燕国公,祝氏则封为了宋国夫人。   此举,确实让洛阳朝野对我的看法大有改观。   在他们眼中,我和子烨的婚事,是京城那边塞过来的,而我则是彻头彻尾的京城那边的人。而京城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没安好心的。以上官家和杜家的过往,我定然是会防着杜家的,说不定当上太上皇后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对杜家下手。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不但没有任何打压之举,杜行楷还脱了罪,且追封国公,祝氏也封了国夫人。   而更大的好处,是让我收拢了外命妇的人心。   虽然这品级之事,给不给,如何给都是朝廷定的。但这最后一步迟迟不动,却是我当上太上皇后之后才得以落下。外命妇们纵然从前有这样那样的想法,经由此举,也让她们认清了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谢恩之时,从前那各怀心思的气氛,已然一扫而空。在我面前,命妇们至少已经在表面上做到了毕恭毕敬,悉听吩咐。   挑选近侍的时候,我择选了四位。   一是武陵郡夫人,一是宣城郡君,一是昌化郡君,一是弋阳郡君。   武陵郡夫人,在我成婚后的命妇进贺之时,我就见过。当时,她颇为健谈,对年老的越国夫人和随国夫人亦照顾有加,让我颇是印象深刻。   但更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她早有了诰命,地位也不低,却似乎并不露脸。祝氏给我拟的任用名册之上,也没有她。   这些日子,我细细打听过。果然,这武陵郡夫人的来历颇不简单。   武陵郡夫人的丈夫名叫陈定,是子烨麾下一名重臣。   子烨自齐国起兵时,本只有千余兵马,在当时诸皇子纷争之世,可谓微不足道。当时,子烨发布檄文,斥责诸皇子只顾私利,祸乱天下。响应者虽寥寥,却也不是没有。   陈定就是其中之一。   他当时是兖州长史,对子烨颇是敬佩,闻得子烨的兵马到了兖州,不但不阻止,反劝说当时的兖州刺史刘让投了子烨。   也因为得了兖州兵马,子烨的力量迅速壮大,不但保证自己不被别人吞掉,还一句攻下了半个河南。可以说,若无最初的兖州投奔,凭他那点起家的兵马,只怕平定天下之路要曲折许多。   后来,陈定和刘让被奸人出卖,在渡黄河时遭遇伏击,丢了性命。子烨登基之后,对这二人的遗属加以厚待。陈定的妻子封为武陵郡夫人,刘让的妻子封为越国夫人。   越国夫人自丧夫之后一心礼佛,不问世事,深居简出。但武陵郡夫人却是个有能耐的。   自当年起兵,她就一直跟在陈定身边东奔西走,在营中做些缝补照料之事,颇有些威望。后来陈定去世,子烨登基,她得了诰封,本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   可是,她遇到了祝氏。   祝氏是个文弱的身子,一直待在后方,直到子烨登基方才回到京城。   身为杜行楷的遗孀,祝氏纵然没有得到国夫人的诰封,也仍然受到了众人的静养。子烨的麾下,以林知贤为首的齐王府一众臣僚,都是杜行楷当年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也对祝氏多加敬重。   有人的地方总有利益牵扯,就算子烨再怎么不愿意,随着他的朝廷壮大,也已然有了派系。而随着子烨定居洛阳,朝廷中的一应规矩也如京城一般建立起来,外命妇之制也应运而生。   外命妇虽并非朝臣,但仪礼和内宫等诸多场合,都是离不开的。后宫没有皇后,谁来担当那统帅外命妇之人,便成了首要之事。   当时,呼声最高的便是武陵郡夫人和祝氏。武官出身的朝臣,大多站在了武陵郡夫人一边;而文官一系,则大多支持祝氏。   眼见两边要争执起来,武陵郡夫人忽然上书告病,回家休养,退出了这场争端。   如今,我要接手这外命妇的摊子,但不想照着祝氏的安排,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在用人之事上下手。   武陵郡夫人有足够的威望,那么将她用起来,正是合适。   不过,我也并未将祝氏的人都弃用。   其他三位,其实都在祝氏的名册之内。   譬如宣城郡君。   她原本是清河侯夫人,如今定了品级,封为宣城郡君。当初在洛水行宫,邢国夫人她们与洛阳命妇们起了争执,这位的嘴皮子功夫颇是了得。不过据我所知,她并非全然是祝氏那边的人。她的丈夫清河侯是武将,从前与陈定交好,她与武陵郡夫人亦有往来。   至于剩下的昌化郡君和弋阳郡君,她们性情风评不错,因此受祝氏青睐,列入了她的名册。但一直以来,她们都不算祝氏近前的人。   至于祝氏希望我重用的人,我一个也没有用。   我想,祝氏该来找我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臂膀(下)   不过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祝氏还未露面,先来找我的是四姨母。   自成婚之后,无论是我父亲那边的上官家还是我母亲那边的卫家,时常有亲戚求见。   不过皇宫与外头终究是不一样,亲戚们来,须得像觐见天子那样,经过层层上报准许,定下日子,方可成行。且因得入宫不易,亲戚们大多是几家人凑作一块,逢得初一十五之类的吉日,入宫来觐见请安。   也只有白氏她们这些家人例外。她们有子烨赐下的铜符,遇得急事,可临时入宫。   上次见到四姨母,还是我在我成婚那日。白氏曾一度不高兴,说那日大喜的日子,她却到我跟前又是诉苦又是抹眼泪,平白的找晦气。我倒是无所谓,当日就吩咐内侍,让御医到四姨母家里去看一看,为姨父治病。   后来白氏来见我时,告诉我,姨父本也没有大碍,经过太医院一番诊治,已经无碍了。   四姨母入宫来,是谢恩的。不过她是单独来的,并未与别的亲戚一起,也没有带上上次的那位儿媳。   与上次相较,四姨母容光焕发,颇有了几分我小时候见到的模样。身上的衣裳和首饰都是崭新的,看得出来,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见礼之后,她笑容亲切地向我道:“妾每日都盼着早日能见到皇后,向皇后谢恩。”   我说:“未知姨父身体如何了?”   “已是大好了。”四姨母道,“丈夫亦每日都念着要到皇后跟前叩首,但外男不可入内宫来,只得日后得了机会面见皇后,再一道谢恩。”   我说:“姨父客气了。”   四姨母是个能说会道的,寒暄了一阵,我问:“今日怎不见表嫂?”   她微笑道:“儿妇近日偶感风寒,怕冲撞了皇后,故而就不来了。”   我颔首。   四姨母又嘘寒问暖一番,说起些从前我母亲在世时的事,看着我,颇为感慨:“妾每每想起皇后的母亲国公夫人,便觉惋惜。当年在洛阳,她可是全城闻名的美人,与老国公成婚之时,又是何等神仙眷侣,教人艳羡。只可惜终究福薄,竟是早早去了。”   我见她又露出些伤感之色,忙道:“故人已去,姨母还当保重为上。”   四姨母叹口气,望着我,温声道:“妾这把年纪,别无所图,盼着的也就是皇后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我说:“姨母放心,宫中一切安好。”   四姨母笑了笑,却话锋一转:“话虽如此,可妾闻得外头有不少的传言。朝中宫中都并非风平浪静,皇后不可不防。”   我看着她:“哦?”   四姨母神色认真:“妾要说的,就是杜家和林家。皇后定然也知道他们与上皇走得近,在朝中颇有势力。据妾所知,宋国夫人原本可是打算劝上皇将杜女史立为皇后的。如今他们愿望落了空,如何甘心?”   原来是这个。   我说:“宋国夫人是上皇恩师杜先生的遗孀,上皇敬她,也在情理。”   四姨母许是见我这话说得淡,目光闪了闪,随即恢复平和之色。   “皇后所言极是。”她说,“妾知晓,皇后与国公夫人是一样性情,贤惠仁善,从不拿人往坏处想。”   说着,她却又叹口气,道:“妾时常想起当年,有一回去京中见她。那时,她虽已经诞下了大公子,可终究身体弱,迟迟不曾再怀上。皇后的祖母因此不喜,便张罗着要为国公纳妾。妾便劝她,说此事万不可答应。这妾侍,有了一个便有第二个。实在是要纳,也要自己去物色人选,找一个听话的才是。可国公夫人说,此事她不愿插手,只凭姑氏主张。妾是外人,到底不好说什么。过了几年再去看她,她已经生下了皇后,看着妾,却唉声叹气。说妾当年的话语,竟是都说中了。那妾侍一个一个进门,国公也少到了她那里。妾那时虽是心疼她,却也无法,只能劝解几句。过没多久,妾在洛阳就听到了她去世的噩耗,当真是天不开眼……皇后那大喜之日,妾就心想,若是她还在,也不知多高兴。可她不在了,宾客却要对那几个妾侍贺喜,岂非教人心中难过?”   说罢,她说着,声音哽咽,眼圈也红了,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皇后切莫嫌妾啰嗦。”她望着我,情深意切,“妾说这些,都是为了皇后好。皇后与上皇自是不可与国公和夫人相比,可道理却是一样的。朝中宫中,乃比国公府复杂百倍。皇后若似夫人那般柔软性情,与世无争,全无防备,就算上皇待皇后再好,也不可保得一世安宁。”   我倒是没想到,四姨母今日见我,是要与我说这些。   “如此,”我颔首,“不知四姨母所说的争,又该如何?”   四姨母的目光朝边上扫了扫,声音压低:“妾冒昧,皇后恕罪。皇后与上皇成婚已近两月,不知月信如何?”   我愣住,耳根不由一热。   “仍是如常。”我说。   四姨母有些失望之色,但很快消失,道:“皇后还年轻,子嗣之事,可不急于一时。但皇后万万要防备着上皇身边拿着此事进谗言,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往上皇身边塞人才是。宫中之事,皇后都是见得多的。诞下皇子的嫔妃,无人不是得陇望蜀,觊觎中宫之位。”   我说:“那也是无法之事,古来天子,谁人不是坐拥六宫。嫔妃是少不得的,为上皇子嗣计,本宫也不能阻挠上皇充实后宫不是?”   “皇后所言极是,”四姨母忙道,“妾万不敢劝皇后去做那不贤之事,不过皇后乃饱读诗书之人,当下亦可想一想,历来那稳坐中宫之人,都有何共通之处?”   我看着四姨母,道:“还请姨母提点。”   四姨母目光深深:“妾浅薄,且妄言一句。历朝历代,地位稳固的皇后,无不根基深厚。就算起初出身微末,亦可扶持母家亲族,为左右臂膀。唯有成为那参天大树,才无人可撼动。” 第二百五十九章 隐情(上)   说了半天,终是到了这件事上。   我淡淡笑了笑,也叹口气。   “此事,我又何尝不曾想过。”我说,“可姨母也知晓,我家中,三个弟妹年纪尚幼,能依靠的,唯有兄长一人而已。就算要让家人做那左膀右臂,也一时急不来的。”   四姨母忙道:“何言没有?所谓手足,也不拘国公府里的,堂表亲戚也都算啊。便如合郎,他是皇后表弟,如今年将二十,正是大展宏图的年纪。”   我颔首:“如此,不知合郎读书如何?今年开了秋闱,合郎应试不曾?”   四姨母脸上的笑意微微有些僵,说话的语调变得小心:“今年秋闱之事,他父亲身体不好,合郎是个孝子,就留在家中照料父亲,不曾去应试。妾今日来觐见皇后,亦是为了此事。上皇这新朝之中任人唯贤,还说举贤不避亲,朝中的文武官员,五六成都不是科举当上的。既然有这出仕之路,又何必等明年秋闱?皇后且想,那杜家和林家,莫说七品八品的,便是五品以上的也多了去了。皇后的堂表兄弟本就人少,要提拔,便要往五品以上去。这可不是妾贪图名利,煽风点火,妾是真心想帮皇后。如今才是年末,到明年秋闱还有快一整年,皇后如今势单力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提拔之事,兵贵神速,如何等得?”   这话虽滔滔不绝,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说:“似合郎这般,还未入仕,就算马上举荐,五品以上只怕难办。”   四姨母随即道:“虽难了些,却也并非无法。皇后,历来立后,一应亲属皆有封赏,便是封侯着也不在少数。如今上皇只恢复了郑国公府的名号,可国公本是无辜的,朝廷也不过是将原有之物还了回来,怎能算是封赏?无论卫家还是上官家,皆世代为官。在祖上的功德簿上找一找,哪家没有些亮眼的东西?若能封侯,以公侯之身入仕,五品之上又有何妨?”   这大概是我当上太上皇后以来,第一个讨封的。   见我一时不语,四姨母继续道:“还有一桩,亦事关重大,皇后不可无所为。”   “哦?”我问,“何事?”   “便是外命妇。”四姨母道,“当下宫中无内命妇,能在皇后跟前服侍的,便是外命妇了。这外命妇可是执掌了中宫所有事务,皇后万万也要用自己人才是。恕妾直言,妾听闻,京中的太后和皇后,册立之事,便将自家的兄弟姊妹都封了。为何?荣华富贵事小,提拔自家人做心腹是真。平日里但凡有事,都是自家人去做,岂不省心?那些郡夫人、郡君就便不说了,皇后连永明侯夫人也封了宋国夫人,将自家人抬高些,在跟前留用,又有何妨?”   我看着四姨母,道:“如此,姨母之言,我都知晓了。此事,我会仔细考虑,姨母请回吧。”   大约是看我的脸色喜怒不辨,四姨母警醒了一下,忙道:“妾这番言语,全是为了皇后着想,冲撞之处,还请皇后恕罪!”   我淡笑:“姨母哪里话,先回去便是。”   四姨母踌躇着,又连声谢恩,说了好些吉祥话,这才行礼告退。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殿门外消失,好一会,才将目光收回。   兰音儿一直在大殿里,这时,她凑过来,道:“皇后,我以为,这位夫人话语虽卤莽,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皇后这般大手笔行诰封之事,却一点也不惠及娘家。得了名声不假,可到底是少了自家的考虑。那宋国夫人,就算是得了这般天大的好处,也不会收手的。”   我看向她:“哦?你怎知?”   “这些日子,宋国夫人可没少与朝臣往来。她又没有儿子,这般费劲折腾,不是为了杜女史还能为了谁?”兰音儿道,“说不定,就是外头传的那样,她也不知哪日就会让林太傅他们将上皇说动,将杜女史纳进来。”   我不由觉得好笑,道:“你先前还说什么上皇待本宫像你父母,不会纳嫔妃。如今这话又是哪一出?”   兰音儿据理力争:“正是如此,上皇若那日不得已纳了嫔妃,便只会纳杜女史。她的父亲可是杜先生,如今母亲又当上了国夫人,身价倍增,那些想要她进攻的人便更有理由了。”   我不置可否,瞥着她,道:“你十分空闲么?替我去打听另一件事。如何?”   ——   四姨母离去后不久,我望了望天色,想起了子烨。   今日早晨他离开的时候告诉我,今日他大约有小半日空闲,我午后可去找他。   当下才过了午时,也不知他在做什么。若他还未用午膳,倒也真好。   我想了想,正打算让内侍去打听,忽而闻得外头来报,说武陵郡夫人求见。   我将她宣入,她在殿上向我叩首行礼,端正地坐在了榻上。   “妾今日冒昧觐见,乃是为那任命之事。”她向我道,“妾德才不修,见识浅薄,实不堪大任。还请太上皇后收回成命。”   自古士人受命,总喜欢来个三辞三让。我想,这武陵郡夫人到底是个懂得世故的,知道从祝氏手里拿走东西不会是一件爽快的事,该做的姿态,通通都要做足。   “卿此言差矣。”我说。“卿有辅弼之才,凡在上皇麾下待过的人,谁不知道?放眼朝中女眷,如卿一般贤能之人,乃凤毛麟角,又何言不堪大任。本宫新用事,难免诸多生疏,正当用人之时,卿万勿推脱为盼。”   武陵郡夫人神色仍谦恭,道:“皇后过誉,妾惭愧。妾只在觐见之时有幸见得皇后一回,未知究竟何德何能,竟得皇后如此厚爱?”   我说:“朝中外命妇,唯有宋国夫人与卿最是备受赞誉。这难道还不是本宫重用的理由么?”   这话虽没有点明,但意思已然明了。   武陵郡夫人望着我,却是淡淡一笑。   “妾虽愚钝,却并非那醉心权术之人。”她缓缓道,“妾自寡居以来,只愿陪在儿女身边,将他们抚育成人。其余之事皆在身外,恕妾无力他顾。妾此来,是向皇后辞任的,还请皇后成全。”   说罢,她伏拜一礼。 第二百六十章 隐情(下)   我看着武陵郡夫人,心中有些诧异。   据我所知,当初,她与祝氏曾闹得很是不快,后来虽然是她让了步,但心中定是不满的。我如今抬她起来,让她将祝氏取而代之,是为她扬眉吐气。   我觉得,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但我似乎想错了。   “何言醉心权术?”我说。   “妾与宋国夫人的龃龉,朝野皆知。”武陵郡夫人道,“宋国夫人当年为了让妾退让,将半个朝廷发动起来,大造声势。先夫的同袍故交皆是不忿,纷纷请命,要为妾出头。当时,文臣大多站到了宋国夫人一边,武将则站到了妾这一边,若妾一步不退,执掌外命妇的,未必是宋国夫人。”   这话不假。据我所知,那时子烨朝中的文臣,大多是杜行楷当年留下的齐王府幕僚底子,就算不是杜家和林家的人,也是杜行楷一手栽培的人,他们在此事上支持祝氏,不足为奇。而武将们,则更敬重陈定这样的人。   我也不绕弯子,道:“既是如此,夫人受命,亦众望所归。”   武陵郡夫人道:“可如此一来,朝中必是要为此事而起争执。先夫当年起兵追随上皇,甚至不惜性命,乃是痛恨纷争,笃信上皇才是那能够平定天下之人。妾与先夫志同道合,故也追随左右,不惜在营中烧火做饭,尽绵薄之力。而今,天下初定,正是人心思齐之时,却要为那争名逐利之事坏了朝堂和气。此事,别人愿做,妾却是不愿的。如今太上皇后有意拔擢,赏识之恩,妾感激涕零。但上任之后,必是要为皇后做一番除旧迎新之事。利益牵扯触动,只消有人稍一鼓动,那文武之争便难免再起。如此,又与当年何异?还请皇后明鉴。”   我看着她,略一思索,微笑道:“夫人多虑了。如今六宫空虚,内宫之中,唯本宫一人。外命妇牵扯之事,亦不过些日常庶务,与外朝无涉,何来争端?”说着,我话锋一转,道,“若本宫不曾记错,夫人家中有三子一女,可对?”   武陵郡夫人道:“禀皇后,正是。”   我说:“夫人的大公子已经袭爵,可还有两位小公子,既无爵可袭,那么将来便要自谋出路。夫人在宫中朝中行走,多结交往来,对二位公子的前途大有裨益。至少,比深居宅中更又好处。夫人以为呢?”   武陵郡夫人的目光定了定,面色随即变得严肃。   “妾与先夫虽出身小户,却从不做那蝇营苟且之事。”她冷冷道,“家中小儿虽是不才,却也严守家训,不贪图名利。就算当年身陷乱事,流落郊野,也不曾对抢夺他人一衣一食。这出任之事,妾实难从命,还请皇后恩准。”   说罢,她再度伏地,叩首一礼。   这些,我是着实错愕。   自武陵郡夫人进殿来,向我说什么不堪大任,我只当她是行那体面之事,心里其实是愿意的。她摆出那番不愿让朝廷陷入纷争的道理之后,我仍觉得那未必是真话,于是暗示了她为我所用之后,能为她带来的好处。对于一个寡居的妇人而言,这自是攸关己身的大事。   可当下看来,我竟是撞了一鼻子的灰。武陵郡夫人不但没有松口,反而更是坚定。   我这才不得不相信,她没有心口不一虚张声势。   惊讶之余,我心中不由啼笑皆非。   自幼,我见惯了宫中朝中的尔虞我诈,上官家倒台之后,我更是见惯了人间冷暖,早不相信什么这天底下有什么不图私利的人,更不相信有那什么高洁的纯臣。   如果有,那便是给得不够多。   而当下,这武陵郡夫人显然就是那头一个例外。   不过意外归意外,我的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知道对方要什么,永远比猜不到对方要什么更好。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搀起来:“夫人请起。”   说罢,我露出正色,亦对她郑重一礼:“是本宫无礼了,夫人勿怪。”   轮到武陵郡夫人露出错愕之色。她惊讶又惶恐,忙将我扶住:“妾不敢,皇后折煞妾了!”   说罢,她又要行礼,我伸出双手,再度将她搀住。   我说:“夫人所言的朝中争端,本宫在大婚之前,便已有耳闻。上皇用事,不过三年,每日辛劳,所求者,乃是天下安稳,政通人和。朝中文武不和,不但是夫人的忌讳,也是本宫的忌讳,更是上皇的忌讳。本宫新用事,旧制不利,自当革新,故将这原有的外命妇人事更迭。其中重中之重,便是那命妇之首的人选,最当甚重的,亦在于此。若识人不明,任用那贪图私欲之人,必是要招致是非,生出祸端。本宫虽与夫人见过一次,却未敢轻信,故而方才出言试探,只为看清夫人本心。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见谅,莫往心里去。”   武陵郡夫人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拉过她的手,继续道:“夫人放心,本宫亦自幼受教,深知在其位谋其政之理。本宫虽与宋国夫人有过不快,可绝无挟私报复之心。夫人为本宫做事,亦只管庶务。至于朝中的文武之争,本宫亦将尽力弥合。只是本宫毕竟新入宫,知事浅薄,唯有夫人这般深明大义之人辅佐提点,方可使内宫安定,诸事顺遂。夫人,本宫心意言尽于此,未知夫人可否三思,留在本宫身边?”   这话,让武陵郡夫人有了动容之色。   她神色不定,好一会,终于郑重向我一礼:“妾遵命。”   看着她,我露出了笑意。   ——   这日,我和武陵郡夫人谈了许久,留她在宫中用膳,直到太阳西斜,才让她离开。   回到寝殿之时,不料,子烨竟是已经坐在了里面。   那案上,堆了许多的奏章。他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翻阅着,仿佛这里不是我的寝殿,而是他的隆政殿。   “你怎回来了?”我讶然问道。   他瞥我一眼,继续在一本折子上奋笔疾书,边写边道:“我在隆政殿等了许久也不见你来,便索性带着折子过来。只是不料,你比我还忙。” 第二百六十一章 生辰(上)   子烨说话的时候,总有一股不辨喜怒的架势。   不过那是对别人而言。   于我而言,辨别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从不是十分困难的事。因为在我面前,他要是真的生气了,会连话也不肯说。   我走过去,在他身前坐下,看着他。   “你何时回来的?”   他的笔顿了顿。   因为案台下,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腿上,勾着一根手指,轻轻挠着。   他不动声色,用左手将它按住。而后,眼睛看向不远处侍立的桑隆海。   “下去吧。”他说。   桑隆海识趣地行礼应下,招招手。其余内侍宫人都纷纷跟着他退了出去。   那门才掩上,他就放下了笔。   而后,我被他按住,一下倒在了榻上。   他的吻落在我的唇上和脖颈上,仿佛忍了许久。   我不由笑起来,却又不由在他的手臂上掐一下,道:“光天化日,若被外头的人知道了像什么?”   当然,我知道以桑隆海的悟性,只怕寝殿外头的人也已经撤得干干净净。   子烨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于是起身来,将我一捞,扛在了肩上。   而后,在我又好恼又好笑的声音之中,他带着我往内殿走去。   子烨很是勤政,就算没有了大婚时的许多繁文缛节打扰,他每日也会忙道很晚。回到寝殿里的时候,我都已经睡下了。   所以我们如果想做点什么睡觉之外的事,一般是在早晨。   便如今天早上。   我是被他弄醒的。   睡梦里,我总是觉得脖子上痒痒的。就像我从前养的那只细犬。每到我跟它玩耍,亲近它,它就总是得寸进尺。吃掉我喂给它的东西之后,又摇着尾巴往我怀里钻。我若是愿意抱它,它就又开始舔我的脸。   乳母对此嫌恶至极,说这些畜生都脏得很,那嘴也不知道先前啃过了什么,我被舔了会生疮。   我则不以为然。我那细犬可是乖狗,除了打猎时叼猎物,从不乱捡地上的东西吃。而且它舔我的时候,很是热情,虽然口水多得很,但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没多久,我回过神来,这不是我的狗。   睁眼,我转回头,正对上了子烨的眼睛。   他在我的颈窝上蹭着,见我醒来,脸上露出慵懒的笑意。   “醒了?”他在我的唇上啄了啄,声音浑浊而低沉,呼吸温热。   被子下,他的手不安分得很。我就算想不醒也难。   殿中幔帐低垂,光照昏暗。外头,应当已是天色大亮。   自我们成婚以来,他还没有起过这么迟。   我问:“你今日不早朝?”   “日日早朝,第一个在背后骂我的就是朝臣。”他松开手,躺回去,伸了个懒腰,“今日且放过他们。”   这倒是新鲜事。   我看着他,道:“你的那些折子都看完了?”   “折子哪里有看完的时候。”他说,“不过是今日少看点,明日多看点。我也不是老黄牛,总要歇息的。”   这话说得新鲜。   不过,我的目光落在了他脖颈上的喉结,以及敞开的寝衣领口上。   说来,成婚这么些日子,我们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可奇怪的是,这并不会让我们在一起时索然无趣。   相反,在最初的各种不适消失之后,这事变得愈发有意思起来。   我明白了所谓的乐趣,究竟是什么样的。   它很是奇妙,仿佛是一直蛰伏在身体深处的野兽,却好奇、敏感、蠢蠢欲动。而子烨就像那初出茅庐,但已经摸着了门道的驯兽师。驯化的工具,则是他的躯体。   他有时急不可耐,像一头野兽,撕开衣裳,长驱直入。但更多的时候,他颇有耐心。仿佛一个有了经验的猎手,循序渐进,在危险之处徘徊,却并不急于出手。直到猎物走投无路,浑身绵软,方一击而溃。   而我喜欢他与我纠缠时,那亲密无间的感觉。   我想,那本素女三十六式自己看得或许太早了些。如果现在才看到,我只会夸它讲解精辟,而非骂它误人子弟。   但同时,我觉得,或许不必懂得那些东西,这乐趣我也能找到。   明玉虽是个只懂纸上谈兵的赵括,但她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里面,有一句不是歪理。   她说,本事比技巧重要。就像我们从前溜去大街上看的武举比试,那些看上去出身这个流那个派、号称招式全才的人,若遇上那又高又壮的几百斤壮汉,总是往往不出几招就会被打倒。   为何?乃是因为身体才是那最大的本钱。   不然为何自古美人爱英雄?   美人或许有蠢的,但一定都是懂得吃的。   我深以为然。谁让明玉说我也是美人。   有时候,我会求饶。   因为在床上,他是擂台上的壮汉,我则总是那受不得几招就会被反主为客的精致草包。那头野兽,会在他的操纵下化作洪水,将我的所有神智吞没。每一次,我躺在他那坚实的胸膛上苟延残喘,都会觉得我其实是躺在了砧板上,早已经被他吃干抹净。   不过这天早上,他并没有能够将事情做下去。   在他意识到他身上的寝衣也是累赘,打算一把扯开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内侍的禀报。说太傅林知贤正在求见。   对于林知贤这等重臣,子烨向来是不会怠慢的。   他的神色有些无奈,而后,看向我。   “我去去就来。”他吻了吻我,道,“今日,你到隆政殿去见我,如何?”   隆政殿,我虽然已经去过了几次,不过除了陪他看折子,倒是还没做过别的事……念头浮起,我耳根一热,连忙摒弃。   没想到,最终我没去成,却是他回来见我。   黄昏的光照,从窗户的明瓦外透入,带着灿烂的橘红色泽。   “今日清晨,林知贤找你去做什么?”待得我再度像死鱼一样,绵软无力地趴在他胸口上的时候,我问道。   “没什么。”子烨望着帐顶,轻轻抚弄着我那散下来的头发,忽而道,“阿黛,我们到行宫里去住几日,好么?” 第二百六十二章 生辰(下)   听得这话,我来了精神,抬头看他。   “去行宫?”我问,“哪个行宫?”   “你选。”子烨道,“不过我不爱到行宫里去,除了洛水行宫之外,其他的大多年久失修。”   这话里的意思,便也只有洛水行宫可选了。   不过这不重要。   我看着他,颇有些好奇:“你为何要带我去行宫里住几日?”   “你的生辰。”子烨道,“就在三日后,你忘了?”   我愣了愣。   这事,我确实忘了。或者说,我一向不大在意这个。   在我们家,一向只给年长者过生辰。我长这么大,就记得我祖母办过一次六十大寿。   我母亲早逝,父亲不爱这种喧闹场面,到了生辰,也不过是全家好好聚在一起吃一顿罢了。倒是我的乳母,在家中颇受敬重,父亲让管家每到她生辰便置办些寿礼。每次,她都欢喜得很。   因为这寡淡的习惯,我常常忘了这个日子。倒是景璘比我记得还牢靠些,入宫之后,总是他的赏赐到了,我才想起这是什么日子。   没想到,子烨也记得。   我看着他:“你怎会知道这个日子?我从不曾告诉过你。”   “你不曾告诉我,我便不会查么?”他说罢,忽而道,“我的生辰是何时,你记得么?”   我:“……”   看他面色不善,我讪讪道:“你知道我从不记这些,且你也不曾告诉过我。”   他盯着我:“昱之的生辰你却记得住。”   这是实话。三个月前,景璘还在京中,他的生辰就是我吩咐礼部为他操办的。   “圣上登基之时,就把生辰定为千秋节,普天同庆。我想忘了也无法。”我说,“你是太上皇,你也可将生辰定作节庆,如此一来,我便不会忘了。”说罢,我想了想,道,“就叫万寿节,你觉得如何?”   子烨看上去毫无兴趣。   “哗众取宠。”他淡淡道,“等着我做的事多了去了,这等所谓节庆,办了也不过空耗国帑。”   我撇了撇嘴角。这话要是被景璘听到了,他又该骂上一场。   子烨道:“你方才去见的是武陵郡夫人?”   我“嗯”一声。   “为了那命妇任用之事?”   此事,我从来没有跟子烨谈过,子烨也不曾与我提起。他说过,外命妇之事可全凭我做主。我做这些,本是光明正大,若另外解释,只会显得我心中有鬼。   “正是。”我说。   “她是来推拒的,对么?”子烨道。   我讶然:“你怎知?”   子烨弯了弯唇角,抚着我的头发,半开玩笑:“我毕竟是太上皇,比你早认得他们许久。”   我愈加来了精神,看着他:“哦?她与宋国夫人之间的事,你也知道?”   “知道。”子烨道,“当初,不少人来找我说过。”   “你不曾插手?”   “我身为君上,除非另指他人,否则帮谁都是偏私,插手无益。”子烨道,“且我以为,外命妇由宋国夫人执掌,并无坏处。”   “哦?”   “武陵郡夫人生性纯直,亦通晓世故人情。从前,她一直追随陈将军留在营中,事事处置周道,颇为受人爱戴。”子烨道,“只是她与陈将军一样,有干将之才,但无主帅之能。外命妇虽人不多,却皆是出身官宦勋臣之家,各有背景。要让她们从命,须得有那治人的手腕,非性情强韧之人不可为。如武陵郡夫人这般,事事过于讲理,在乎周全,反是掣肘。她若为外命妇之首,只怕要过得辛苦。”   我想了想,明白过来。   祝氏行事,确有不妥之处。从她当初气急败坏到上官里去训斥我,便可窥得一斑。   但据我所知,那能服众的人,往往少不得这般强硬的性情。譬如京城里的太后。人人道她慈眉善目,待人温和,但对于不听话的人,她是向来不会客气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   “让宋国夫人执掌外命妇,是皇后空缺之时的上佳之选。”子烨道,“如今你做了皇后,宋国夫人是该退下来歇息了。让武陵郡夫人上去,却是正好合适。”   这话,我听着颇是舒服。   我伸个懒腰,搂在他的脖子,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而后,继续问道:“可你又如何料到,武陵郡夫人会来推拒?”   “她当年让步,并非畏惧宋国夫人之势,而是不愿在朝中引出风浪。”他说,“这顾虑从前有,现在仍会有,她不推拒才不像她。”   我不满:“你既然料到,为何不与我说?”   他露出讶色:“你竟不曾说服她?”   “谁说我不曾说服她?”   “那么你是说,我不该觉得你连这等事都应付不了,要事先出手相助?”他不紧不慢道。   我:“……”   好胜之心被激起来,我昂着头,将目光瞥向别处,道:“那自然不是。”   子烨笑了笑,胸膛下,那声音震响,低而沉厚。   “当初也正是因为此事,我到了洛阳之后,就马上开了科举。”他说,“打天下之时,麾下最缺人才,文官武将,只要能做事,来者不拒。那时,我网罗人才,大多是部下举荐亲友故旧。好处是人来得快,且来了就能用,省了不少事;坏处则是登基之后,这些人依着关系牵扯,渐成派系。若坐视其成气候,终有一日要成大患。”   说罢,他看着我:“你可记得高祖皇帝时,追随他打天下的一百功臣?”   我颔首:“记得。”   “那些人,得善终的有多少?”   我不由哂然。   并没有多少,算下来,大概也就五分之一。其中,我家和明玉家也在里面。   当然,说什么善终其实还早。因为就连我家,也已经倒过了一次。   我说:“故而你开科举,是为了避免这等事。也是为了不至于有一日与那些追随你的人反目?”   “正是。”他的声音仍旧低缓,“无论杜家、林家还是别的功臣,我都不想辜负。阿黛,你觉得我天真么?”   天真自是天真的。   他有时,让我觉得已经有了身为人君的冷酷和凌厉,有时,却又让我觉得一厢情愿得像个孩子。 第二百六十三章 望舒(上)   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我倒是想与子烨说说话。   但他那手当真烦人,没多久,又开始乱动起来。   等到桑隆海恭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说晚膳已经备好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   子烨应一声,却仍抱着我,似意犹未尽。   我推了他好几下,他这才松手,懒洋洋地起身。   穿戴好之后,殿门打开。   子烨让桑隆海呈膳,内侍鱼贯而入,将晚膳摆好。   与我一道用过晚膳之后,子烨让桑隆海将带来的折子收好,带回隆政殿去,今晚在那边批折子。   我诧异道:“既然将这些折子带过来了,为何又要带回那边去?”   他看着我:“我留在此处,批不了折子。”   那目光意味深长,我的耳根不由一热。   这妖孽,说得好像是我美色误国,方才明明是他正话没说几句就开始捣乱……   子烨却仍一派从容,脸不红心不跳地又与我说了些话,起身离去。   “桑公公方才来说,上皇要和皇后到行宫去住几日,让我等收拾细软。”回到内殿里,兰音儿对我道。   我说:“三日之后才去,不必匆忙。”   兰音儿的眼睛亮晶晶:“桑公公说,上皇带皇后去行宫,是为了给皇后过生辰。”   我“嗯”一声,随后问她:“你今日去秦叔家中,他可让你给我捎了什么东西?”   兰音儿这才想起什么,忙道:“有一只锦囊!”   说罢,她将腰间的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巧的银瓶出来,递给我。   我将那银瓶看了看,打开来闻了闻,一股药味散发而来。   “皇后,这药……”   兰音儿话没说完,我已经从银瓶里倒出三个黑色的小药丸,仰头吞下,而后,拿起杯子喝了几口水。   “调养身体用的。”我看了兰音儿一眼,“此事,不可告诉任何人。”   兰音儿目光犹疑,少顷,应了下来。   ——   三日很快过去。   这三日里,子烨比平日更是忙碌,好像要把这辈子的事都做完一样,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好几次,我到隆政殿去探望,他都在闭门议事,连脸都见不到。   而他夜里回来的时候,也比往日更迟。有时,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动静,睁眼看去,床头的蜡烛已经快灭了。他在纱帐外更衣,身影落在薄如轻烟的帐子上,崔嵬而安静。我想起了乳母在我小时候讲的鬼怪故事里,那擅长半夜潜入女子房间把女子拐走的幻妖。   洛阳的行宫,我大多只是知道名字,哪里究竟是什么样,我其实并不清楚。加上子烨告诉我,洛阳的行宫别苑大多年久失修,我以为他最终还是会带我去洛水行宫,便也不再多问。   不料,他没有带我去洛水行宫。   洛阳的城郊,不乏风景优美、山清水秀之地。而它虽是东都,而非历代皇帝常居的京城,但也从不妨碍皇帝们为了享乐,在此地兴建行宫别苑。   望舒宫,就在洛阳城东北五十里处。   它依山而建,可观山景,可赏泉水。是子烨的祖父文皇帝,为了他的宠妃修造的。   那宠妃也是洛阳人,思乡甚笃。文皇帝于是十分大方在在洛阳修了这望舒宫赐给她,并时常带她来望舒宫里小住。当年,提到望舒宫,那都是皇帝恩宠的代称。   如子烨所言,这望舒宫确实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看得出来,它是匆匆拾掇好的。因为最外头的那圈围墙,看得出来曾经塌过。虽然临时修好了,涂上了白灰,但显然修得不太牢靠,有一角又塌了下去,露出崭新的泥坯。   至于里面的宫室,一样拾掇得匆忙。   屋顶上的瓦是刚刚拣过的,倒也还算光鲜。可房子却一个赛一个的老旧。门窗上的漆都是新刷的,还散发着桐油的气味。   至于陈设之物,更是简陋。若非桑德海办事周到,实现把宫里的日用之物先派了过来,否则。只怕连睡觉的床榻也难寻。   “你为何要到这里来?”我不解地问子烨,“只是因为此处景色宜人?”   “不好么?”子烨道。“此地清静,自我祖父起,皇帝到洛阳来,必是要驾临此处。我想了想,你你反正不曾来过这里,来住一住无妨。”   我总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着实解释得太多,反而让我感到些许不寻常。   “住一住无妨?”我说,“果真只是如此?”   “这附近乡里的集子也有趣得很。”子烨道,“你不是爱看热闹,我正好也可带你去逛一逛。”   这话,倒是说到了我的心里。   从小,我就爱逛市井,他是知道的。甚至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带我在元宵之夜去看过等,被人认出来,惹出一地鸡毛。   想到当年,我的心头动了动,微笑:“好啊。”   子烨并未食言。   我生辰的当日,他就起了个大早,说今天恰逢集日,还逢得乡中的小节日,会比往日更为热闹。我等外地人若不看看,乃莫大的损失。   我听得这话,登时来了兴趣。   可当我更衣时,子烨却拦住宫人,道:“去将朕准备的衣物取来。”   我不解:“什么衣物?”   很快,我就明白过来。   宫人奉上了两身布衣,怎么看怎么眼熟。很快,我想了起来。   这是在成婚前那逃难的路上,我当了身上的首饰,到成衣店里为我们二人各自挑选的平民衣裳。   子烨率先换上。   那衣裳依旧合身,不过他的面容和身形,就算穿个破麻袋出去,也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真正的乞丐。   子烨却不管。非但不管,还来指手画脚,让那给我梳头的宫人退下。   而后,他兴致勃勃地坐在了我的身后,要为我梳理头发。   我没见过这般自视甚高的。   他将妆盒里的脂粉看了看,放到一旁:“你天生丽质,用这等俗物做什么。再说了,乡中的女子,有胭脂图就已经是大户人家,你用的东西太多,凡是欲盖弥彰。”   说得好像不涂就不会有人认出来一样。我心想。有他在,如何伪装都是白搭。   但他是个不信邪的,又开始往我的发髻上插发钗。   我看了一会,发现他手中的发钗也很是眼熟。正是上回我用来买衣裳时,用作交换之物的小银钗。   当上皇后之后,我的妆台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却不知他从哪个角落又将它们寻了出来,竟带到了此处。 第二百六十四章 市集(下)   他将那小银钗一一簪在我的发髻上,看了看,似乎觉得不对,取出来,再簪。   那认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他给那盆栀子花修剪枝叶的时候。   当然,栀子花我不懂,梳妆他不懂。   看着他再度将银钗簪去了奇奇怪怪的地方,我忍无可忍,终于把他的手抓住。而后,我指着那银钗应该去的地方,道:“这里。”   他看看,有些鄙夷地冷着脸:“不好看。”   见我瞪着他,他这才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将银钗插在上面。   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这身衣服,我是第一次穿。   那时,我为了行走方便,用银钗换了两套男装。但子烨看出了我喜欢这套衣裙,后来,竟是自己又回到那点了,将我的银钗赎了,顺便将这衣裙也买了回来。   它虽质料普通,颜色却是我喜欢的。镜子里的人,就算不施朱粉,也依旧眉目生光。   美人当如是。我心想,我的眼光果然好。   子烨端详着我,忽而道:“还是在李郎中家里时,你那发髻绾得好看,我替你绾。”   说罢,他就要来动手,我忙将他的手按住。   “你光顾着我,为何不看看你自己。”我说,“此地靠近洛阳,难保出门就会遇到见过你的人。去取草灰来,我替你将脸涂黑。”   子烨的神色更是鄙夷,道:“不让人认出我的办法多了,何须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他以前说过,出门的时候,如果想不让人认出来,他会戴假须。我一直觉得这话言过其实,假须再怎么样也是假的,光天化日之下,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可当他真的贴着假须在我面前出现,我愣了愣。   他确实是变了个样子,半张脸都被胡须遮了起来。乍一看,连我也认不出是他。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漂亮,被那脸上的一堆杂毛映衬着,像黑色的宝石。   见我盯着他,他照了照镜子:“如何?”   我又看了一会,老实道:“这假须太多了,脸也看不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三四十,何不将假须摘掉一些?”   子烨一愣,仍是那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这等手段,就是为了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才对。”他说,“如此甚好,不摘。”   ——   乡间的集市,与洛阳和京城里的自是远不可比。里面贩卖的,都是附近乡人的田产禽畜,还有城里来的货郎,挑着担子,卖些便宜的小东西。   这于我无妨。从小到大,什么珍奇的东西,我都能在家里或者宫里看到。市井里最吸引我的,是那各色的小吃。尤其是那些乳母若看到,一定会说我若腹泻腹痛她一定不管的。   就算是在乡间,好吃的东西也依旧不少。我这些日子在宫里着实是憋坏了,于是拉着兰音儿还有另外两名宫人,一路吃着这个看着那个,只觉久违的自在。   不过没多久,兰音儿似乎觉得不妥,望向一直落在后面的子烨,拉着另外两人走到了他的后面去。   我也觉得不妥,讪讪将将手里拿着一包糖栗子递给他,讨好地问:“你吃么?”   说实话,他脸上的胡子实在太过浓密,看上去有些凶气,不大像是来逛集市的,倒像是来给别人找麻烦的。   子烨看一眼那栗子,伸手拿起一颗,轻松地捏开,放入口中。   “你出来,既不与我看那些吃的,也不与我看那些玩的,究竟要看些什么?”我问。   “看看菜价粮价,农人今年的收成。”子烨道。   我讶然。方才,他确实一直在看那些摆在地上卖的田产,还时不时与卖货的人说上几句话。我以为他也是久在宫中,到了这样的地方难免新鲜,想自己买些回宫里去。就像我从前,偶尔也会心血来潮,话高价买些厨子们根本看不上的瓜果回去让他们给我做好吃的一样。   “是么?”我问,“依你所见,如何?”   “今年雨水少,似这般乡野之地,菜蔬价钱也涨了许多。”子烨道,“可与洛阳城中相较,还是便宜。”说罢,他唇边露出一抹苦笑,道,“虽已经安定了三年,可洛阳还是居不易。遇得水旱不调的年景,洛阳的米价甚至比大乱前还要高,若非平准署极力平仓压价,只怕洛阳人连米面也要吃不起。”   这等事,我倒也略知皮毛。   先帝之时,也常有水旱不调的年景。严重之时,也会送到我父亲面前。从前在家中,他有时也会与人谈起这些。平准署要平抑一地物价,必是从价低之地调运货物,缓解那紧张之态。配上那打压囤积居奇的手段,总是能立竿见影。   不过当下,虽是天下大定,却与先帝时大不一样。因为那并没有两个皇帝。纵然景璘的力量远远比不上子烨,可两个朝廷的局面乃是实实在在的。令出多门,必然导致法度不一。东西两京之间的货物来往,税赋竟比外地更高,就是明证。   我想了想,道:“洛阳周围各州郡,皆有千里沃野。就算气候相似,一样遭遇水旱不调,还有江南。不知如今漕运如何?”   “这便是症结。”子烨道,“先帝时,运河淤堵已是严重,与黄河一样,不过勉力维持。大乱之时,运河无人维护,有的河道竟是淤堵不通。后来历经修缮,通是通了,却远不能满足南北货运之需。我让伯俊去修黄河,便是想看一看,他可否将这事承担起来。黄河要是能办好,运河便不在话下,他可就有得忙了。”   我看着子烨,心中一动。   兄长从小的志向,确是在工部,而非像父亲那样拜相。从前,我也像父亲那样,觉得兄长这样的出身,就该位极人臣,对他想去工部的念头很不赞成。   现在,我早已不那么想。   登高跌重,位极人臣并不是什么好事。与身居高位的风光相比,我更在乎平安二字。   并且,我知道兄长也志不在此。于他的性情而言,只怕去做个五品的都水使者,也比让他做一品大员要来得开心。   我还想再说什么,子烨忽而望着远处,道:“那边卖的是什么?是花么?” 第二百六十五章 市集(上)   这集市,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那各种日用之物,也是占了半壁江山。往前走一段,道路两边就支满了铺子,还有货郎穿行吆喝,热闹非凡。   我没想到,子烨竟会对这些感兴趣。   他拉着我的手,来到一处卖花的小摊前。   今日,大约是这乡间的什么节庆,来赶集的妇人们,头上无一例外都戴着花。有买的就有卖的,集市中的花摊也有不少。不过正值秋冬之际,没有鲜花,全是纱绢堆出来的。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各式各样,摆得热闹。   我讶然看他:“你要买花给我?”   “今日应景,别人都戴。”子烨看了看,问我,“你喜欢哪个?”   我有些无奈。   这些花,无论样式还是做工,跟宫里的比都差出了十万八千里去。我平日并不爱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少府送来的宫花,我大多彭也不曾碰过。若被他们知道,子烨竟到这乡野集市里给我买这样的,说不定要气得吐血。   我想了想,小声道:“也不必了,家里还有许多……”   花摊的主人大约是看出了我的犹豫,适时地笑着凑上前说话,道:“郎君娘子可是外乡来的?今日这乡里,办的是土地诞。相传本地那土地公十分喜欢女子戴花,戴得越是喜气越是好看,便越会好好保佑的。娘子生得这般俊俏,戴什么花都好看。”他说着,从摊子里挑了几簇小花和几多大花,皆颜色鲜丽,拍着胸脯道,“郎君娘子,小人卖花卖了十几年,什么人戴什么好看,从不走眼。郎君将这花买去,今日让娘子戴着,土地公必是欢喜。将来,郎君娘子必是能福星高照儿孙满堂!”   这海口夸得着实大,我觉得好笑,正要说话,子烨却道:“全买了。”   说罢,一串钱已经放到了摊子上。   我转头瞪着他,他却将那些花都拿了过来,端详着我,然后,将它们全都插在了我的发髻上。   花摊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忙收了钱,又殷勤地拿出一枚铜镜来给我照。   我看着镜子里那戴了一头花的人,只觉啼笑皆非。   花摊主人继续恭维道:“郎君真是好眼力,方才小人远远看着郎君走过来,只见得郎君三花聚顶印堂生光,定然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小娘子这般年轻貌美,得妇如此,夫复何求?人说老来福老来福,果是不假!”   前半句,子烨听着,唇边带着淡笑。   可到了后半句,那笑意消失。   我见势不好,忙拉着子烨走开。   “我看着果真十分老?”走出十几丈外,子烨仍阴沉着脸。   我说:“你不是说,这等手段就是为了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老便老了,我又不嫌弃。”   子烨一语不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似颇是不服气。   “集市也逛了,花也买了,回去吧。”我继续哄道。   子烨却不肯。   “今日是你生辰,这么早回去做什么。”他说。   我怔了怔:“你还要做什么?”   他往四下里望了望,拉起我的手,脸上又恢复了从容之色:“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   子烨那所谓的好吃的,我确实不曾吃过。   离市集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食肆。它就开在路边上,简单地搭着一个草庐,很是不起眼。   但人却是多。   我们来到的时候,只见这里人来人往,那草庐里已经坐不下,案席摆出来,将外头的空地也占了一大片。食肆里的伙计进进出出忙碌着,连招呼客人的工夫也没有。纵然如此,我还是一下被勾起了兴趣,因为有阵阵的食物香气飘来,引人垂涎。   吕均带着几个侍卫走进去,好一会,走出来,说里面有座了。   草庐后面的树荫下,摆着一张简陋的长桌,子烨也无多讲究,就带着我和一众人等在边上坐下来。他显然熟门熟路,当伙计过来询问的时候,他颇是利落地说了一堆菜名。那伙计唱喏一声,转身跑开了。   我讶然,问子烨:“你怎这般熟悉?从前来过?”   子烨“嗯”一声。   一旁的吕均笑着说:“娘子有所不知,郎君从前巡视此地时,曾在这里用过膳。这乡间的食肆别有一番风味,郎君很是喜欢,后来但凡路过附近,总要绕道来一趟。”   我了然。   这食肆,吃的是鱼。   附近山泽颇多,盛产鲜鱼。这店家,炙鱼最是拿手。将鱼肉放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煎熟,放上自酿的酱料,味道颇是香嫩可口。   兰音儿和带出来的两名宫人颇是拘束,她们面对着案上那摆得满满当当的菜,看看周围,又朝我和子烨这边瞥来,颇是小心。直到看到众人都动了起来,她们才敢拿起筷子。   而吕均等一众子烨身边的侍从,则似乎对这样的阵仗习以为常,菜才端上来,就已经不客气地动起了筷子,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我看了看子烨,忍不住小声问:“你想带我来吃这个,故而才选了望舒宫?”   “也是也不是。”子烨道。   “何谓也是也不是?”   子烨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热腾腾的鱼肉,放到我的碗里:“我不是早跟你说要带你吃洛阳烩鲤?这做法也算得烩鲤的一种,可你定然不曾吃过。”   我想起来。这事,是他受伤的时候,我照顾他时,他对我说的。   那等情境,下一瞬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遑论吃什么烩鲤。且他那时烧得厉害,我只当他说胡话,不曾放在心上。   谁知,他一直记着。   子烨夹得实在太多,我的碗几乎装不下,忙道:“够了,够了!”   他这才停下来,又给我倒了一杯水。   “此间的茶水也好喝,是本地野菊,你尝尝。”   我应下,吃了两口鱼肉,然后,喝了一口茶水。   酥脆的鱼皮饱蘸酱料,鲜香满口。而那野菊茶带着微微的苦味,撞在一起,竟有说不出的回甘。   “好吃么?”他问。   他凑得很近,声音低而温和。   我“嗯”一声,一口一口地将那些鱼肉吃下去,没有看他的眼睛。 第二百六十六章 市集(下)   在食肆里用过膳,太阳已经西斜。   集市里的人也少了许多,无论卖货的还是赶集的,乡人们三三两两回去了。   众人出来的时候,各自穿的都是便装,车马也都是寻常样式,看上去与来逛集市的乡里殷实人家无异。   我走到车前的时候,一辆运货的牛车正好从边上辚辚走过。   一对夫妇坐在那牛车上,大约是货都卸了,丈夫赶着车,妇人则坐在空空的车厢里,挨在他的后面。二人有说有笑,似乎有什么十分高兴的事。   “你去骑马。”子烨忽而对赶车的侍卫道,说着,将马鞭递给他。   侍卫愣了愣,忙应下,从驭者的位置上下来。   我讶然看子烨:“你会赶车?”   子烨不屑回答,道:“到车上去。”说罢,他坐到了马车前。   我却没有动,少顷,也跟着他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他看着我。   我说:“马车里闷热得很,我想坐在外头吹风。”   子烨的唇角弯了弯,不多言,叱一声,赶着马车走起来。   这乡间小道很是狭窄,时不时有坑坑洼洼的沟壑,马车走得摇摇晃晃。不过这等季节,树木的叶子黄了一片,阳光下金灿灿的,看着颇为心旷神怡。   我和子烨挨着坐在一起,随着马车摇晃,有时他撞过来,有时我撞过去。   他索性一手操着缰绳,空出另一只手来,搂着我。   迎面的秋风阵阵寒凉,而那臂弯里很是温暖,我挨着他,竟有奇异的踏实感。   路不宽,吕均他们有的在前,有的在后,通通跟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看上去,我们就像是自己赶着车出门的夫妇。   这路上,也有别的行人车马。经过的时候,不少人朝我们看过来,目光各异。还有人在指指点点。   我说:“他们在笑我们。”   子烨道:“是么,笑什么?”   “大概是笑你,”我说,“一把年纪却要搂着我这么个年轻貌美能做你女儿的小娘子,不害臊。”   他冷哼一声,道:“焉知不是在笑你,有好好的车厢不坐,非要与我这驭者坐在一起。。”   我说:“那是我尊老,怕你独自赶车闪了腰。”   话音才落,迎面一辆马车走过来,一个小女童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看着我,咯咯笑起来。   “母亲,”她指着这边,回头大声道,“那娘子的头上有好多花,可是痴傻了……”   话没说完,一个妇人忙捂住她的嘴,按着她在马车里坐下。   我的脸拉下。   低低的笑声从耳边传来,那只拥着我的手臂和胸膛微微颤动。   我瞪向子烨,只见他那浓密的假须也遮不住脸上的笑容,斜阳的映照下,双眸闪着快乐的光。   “都是你。”我着恼地推他,。   他却笑得更厉害,那手臂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   “是,怪我。”他嘴上道,“我年纪大,你痴傻,正好凑对,谁也勿厌弃谁。”   “谁要与你凑对。”我不服气。   子烨依旧笑,手将我搂得更紧,愈加视旁人如无物,大大方方。   ——   我和子烨成婚以来,从未有过一整天都能见到对方的时候。   在这望舒宫里,倒是做到了。   这个地方,宫室老旧了些,占地也不大,与我见过的别的行宫都比不得。   但好像也并不需要占地多大。   从前,明玉曾无比憧憬地说,如果子烨愿意做她的面首,那么她可以天天都待在家里,享受那酒池肉林。   酒池我没见到,因为我和子烨其实都不爱喝酒。   肉林么……   我先前没有发现,他将那一箱子的小画都带来了。   美其名曰钻研。   然后,除了生辰那日我出去一趟,回来之后,接连两日,我都待在了寝殿里。   在这之前,我和子烨也时常以那学而时习之的热情,翻看翻看那些小画。子烨还有过豪言壮语,臭不要脸地说,有他在,我们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将这些把戏摸透。   可实际上,那夜夜笙歌的日子,离正经人着实有些远。   尤其是子烨这等被人尊称为太上皇的正经人。倒不是他太晚回来气力不济,而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喜欢被人吵醒。而早晨的时候,我们总是随性而起,并不会有那闲工夫下床去翻箱子,忍着躁动,先看什么破画。   到了这行宫里,我们突然有了许多许多的独处的时光。   子烨践行誓言,与我一起,将那些小画重新挨个观看。   全部看下来,我固执己见,仍旧喜欢所有我在上面的姿势;而子烨兴趣比我广泛,并且,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排斥我的爱好。   也是这一回,让我明白了说服他并不总是要用嘴皮子。   要做的,只是一道共浴。   这望舒宫虽小,但也有汤殿。内侍们抬来热水,将浴池盛满,倒与真正温汤差别不大。   虽然已经是入冬的天气,但大太阳下,待在外头仍是容易出汗。又兼一路风尘,那日从集市里回来之后,我用了晚膳,就沐浴去了。   没想到,子烨也跟了来。   他颇是理直气壮,说他也累了,不想等,要洗一起洗。   然后,不等我多言,他就宽了衣,在我的注目之下,跳进了浴池。   掀起的水花,把我的头发都溅湿了。   我正在抹水,他已经到了我身边,靠在池壁上,看着我笑。   那脸上也沾了水,眉毛和鼻梁上都挂着水珠,灯树照耀着脸上的笑容,双眸亮晶晶的。   池水只没过了他的胸膛,近看之下,那肩膀格外宽阔。汤水温柔地在他的胸口前荡漾,随着呼吸的起伏,水珠自脖颈淌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浴池里的水太烫的缘故,我觉得我的身体也有些热,心挠得痒痒的。   未几,他伸手,将我揽过去。   水下,身体的触感颇是奇妙,滑滑的,被水轻轻托着,仿佛飘在云端。   我攀着他的肩膀,坐在他的腿上,他按着我的后脑,将我压向他。   两个人不曾说一句话。   夜里比白天更加寒冷,被池水浸湿的身体,热气抽离。而唯一比池水更加温暖的,是对方的身体。   我们亲吻着,愈加热烈。   情动之时,他似乎想找一个他喜欢的姿势。可我不让。   我紧紧按着他的肩膀,用力地吻他的嘴唇,在他的脖子上啮咬。   他有些无奈,粗重的气息不稳,夹着低低的笑。   水花激荡,如同河里的水波,随着我们的动作而冲撞,溅上池沿,淌下水迹。   而我,觉得自己正在他的怀里化去,与这汤池里的温水融为一体…… 第二百六十七章 猎场(上)   这妖孽,我怀疑他上辈子就是细犬投的胎。   他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总跟我说再来。   那兴致勃勃的眼神,跟我那细犬讨肉吃的时候很是相像。   不过我再细想,这也不尽然。硬是要比较的话,我那细犬还是略输一筹。   因为我不给,它就会呜呜地叫唤,企图以装惨引起的我同情之心。   而子烨则从不需要人同情他。我在他面前,仍是那俎上的鱼肉,只要他想,就可以把我一口一口吞掉。   不过,只要我喊疼,他就会停下来。   我装作睡着,他也不会强来。   他抱着我,亲吻我,把头埋在的颈窝上。那模样,再度像极了我的细犬,做了错事或者想亲近我的时候,就挨着我蹭啊蹭的,向我撒娇。   当然,子烨大权在握,注定也不能空闲许久,就像而今日,我们才醒了没多久,桑隆海就送来了洛阳加急递的折子。   他穿上寝衣,坐在榻上看折子。   我无所事事,陪着他坐在一边。   只是看着看着,我们就会不安分起来。要么是他先动手,要么是我先动手,然后,折子就被暂且撇到了一边去。   小半日之后,他终于不再胡闹,再度穿好衣裳做正事。我则累了,枕着他的腿歇息。他一只手拿着折子,一只手轻轻地捋着我的头发。   他的手指修长,力道也很轻,我舒服地闭着眼睛,几乎睡着了。   “你想出去走走么?”   忽然,我听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睁开眼,朝上方望去。   他仍在看着折子,似临时起意,随口问问。   这两日都在行宫里,我确实也有些闷了。   “走去何处?”我问。   “去行猎。”子烨道,“当下将要入冬,大雪降下,就无猎可打了。自此处出发,不到十里,便是一处上好的猎场。我从前去过两回,虽荒了些,景色却颇是不错,你定然喜欢。”   说实话,我一向对打猎什么的兴趣不大。不过,子烨想让我陪他去,我也不会推拒。   “好啊。”我说,“何时出发?”   “今日便出发。”   我讶然,不由地朝窗户上望去。那窗子半开着,看天光,估摸已经是午时了。   “我们今夜到那里扎营,”他说,“明日一早醒来,便可去打猎。”   我更加诧异:“要宿在野外?”   “正是。”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我行军征战之时,露宿野外如何过日子?在那里宿营,正好可让你体会一番。”   我听着这话,倒是来了兴趣。   我对那在荒郊野岭如何活下去的本事,一向颇是感兴趣。譬如孤身一人流落山野,如何自保,如何找吃的,如何找安全的地方躲藏,这都是学问。   之前的两次逃命,一次是跟着太后等一群人,一次是跟着子烨。因为他们,我其实没有遭遇过真正的性命之忧。但以后就说不定了。毕竟在我看来,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这辈子,以后仍会遭遇倒霉也说不定。那么如何保住这条小命,便是重中之重。   我自是不会向子烨说实话。我只是很崇拜地看着他,问他露宿荒野究竟是何等体验,我也想知道。   于是子烨胸有成竹地对我说,他会教我。   如今,机会可是来了。   “好啊。”我微笑着说。   子烨摸摸我的头,继续看折子。我没有吵他,将他的外袍取来,披在我的身上。然后,我到内殿里更衣去。   殿上有些轻微的响动传来,似是子烨正在磨墨,打算批折子。   这寝殿,没有子烨的允许,宫人内侍皆不可踏足。于是连磨墨这等小事,也是我们这帝后亲自动手。   “你可还记得那北戎使者乞力咄?”忽然,我听到子烨的声音传来。   “记得。”我说。   “这老狐狸,许是得了北戎王授意,将和谈的日子一拖再拖。”他淡淡道,“再往后,便是开春了。”   “哦?”我一边回答着,一边看向床褥,“你如何答复?”   “不答复,这是鸿胪寺的事,”子烨道,“他们自会去找乞力咄的麻烦。”   我答应着,悄无声息地,从内侧床褥的底下摸出一直小药瓶来。   “若乞力咄一直拖着,当如何?”我问,“圣上可是一直想亲自去和谈的。”   “若北戎果然没有诚意,那么他去了也无用。”子烨道,“我已令平朔城备好冬日粮草。”   我盯着那药,少顷,取下瓶口的塞子,倒出三丸,放入口中。   然后,我拿起边上的水杯,把药送了下去。   那药丸的气味很是浓郁,我接连喝了两杯,口中的味道才淡了些。   “那么圣上定然会很失望。”我说,“他赦免杜先生了,就是为了这个。”   “失望总好过无功而返。”子烨道,“他想挣天子的面子,还有许多机会可挣,不差这一次。”   “也是。”我淡淡道,而后,将药瓶塞到里侧的床褥底下,盖好褥子。   仿佛无事发生。   ——   那猎场,其实就是一片荒野。此间依着山,土地贫瘠,耕种不便。但林草密布,水泽相间,颇是适合野兽生长。   我们出发得迟,来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边上。   子烨让吕均护送批好的折子回洛阳去了,自己带着七八个侍卫,用马车拉了野外宿营的各色辎重,颇有专程出来品味野趣的模样。那些辎重之中,有吃的有喝的,连烧火用的木炭还柴草都准备好了。   对于子烨身边的人而言,跟着他露宿是家常便饭,一个个全是长于此道的行家里手。才选好了地方,侍卫们就就麻利地卸了货,兵分三路。   一路专程架灶台弄吃的;一路专做那架帐篷之类咋杂活;一路则专司警戒。   这里虽是荒野,但也属于京畿重地,自是别处不可比。纵然我和子烨上次遇袭,此时看着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心中也颇感踏实。   子烨带着我到处走,跟我说这个该如何做,那个是什么道理,颇为详尽。   野外的黑夜降临得很快,没多久,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我听到山林那边,有隐隐的声音传来。   是狼嚎。 第二百六十八章 猎场(下)   我当年在终南山里避祸的时候,也时常听到狼嚎或者别的野兽叫唤。只是那时,我父亲的别墅有高高的围墙,不但能挡住狼,还能挡住人,我并不十分害怕。   现在则不一样。我们连矮墙也没有,只有帐篷。   子烨却是镇定。   “那不过是狼群里出来试探的斥候,”他说,“若是那只身在外的旅人,它们会呼朋引伴来猎食;可若见到这里有篝火,人又多,就会退回去。”   我来了兴趣,朝山林里望了望,道:“那我等若真是只身在外,遇得这般情形,当如何应对?”   “除了生火或藏起来,并无十分好的应对之法。”子烨道,“不过狼群不擅爬树,若有大树,也可爬上去。”   侍从们也个个都镇定得很,除了往篝火里添柴,并不做别的事情。比起这个,他们对火堆上炙烤的食物更感兴趣。   肉块穿在签子上,烤得滋滋冒油。铜釜里,浓稠的羹汤已经沸腾,香气勾人。   众人拿出饼来,把肉块裹在饼里,盛了羹汤,吃得不亦乐乎。   这些东西,于我也不算新鲜。以前,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都带我去过猎会。我不喜欢那等追着猎物满山跑的把戏,最多骑着马游览游览野趣,累了饿了便打道回府。反正等他们打猎回来,照样会分我肉吃。   而那些肉,总有五花八门的做法,在篝火旁边烤边吃就是常用的一种。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这伙人做得更好吃一些。那肉烤的不太生也不太焦,咬下去,肉汁饱满,颇让我意外。   “我等跟着上皇,风餐露宿早习惯了,野炊的本事可是练了多年的。”一名侍从笑嘻嘻道,“不过论手艺,无人比得过上皇。每逢他亲自动手,我等须瞒着些,不然别的营的弟兄也会跑来闹着要分一口,可是烦人。”   我笑了笑,看向子烨。   他正把一串肉夹到饼里,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来,问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会自己烤肉?”   他“嗯”一声。   他总有些我想不到的偏门本事,譬如养栀子花。常言君子远庖厨,那些将子烨视为君子典范的人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不但会杀鸡,还会烤肉。   “莫不是你太挑食,觉得别人做的不好吃,故而自己动手?”我问。   “不是。”子烨道,“不过觉得有趣。”   “有意思?”我不解。   “这事虽看着闲杂,但做起来,颇有讲究。火候佐料,无一不关键。若是浮躁,味道定然差强人意。”他说,“在我看来,做一做这些,与练字看书一样可陶冶心性。”   我看着他,匪夷所思。   月亮当空,与地上的篝火辉映,更加映衬得夜色苍茫。   我望见不远处有一块残碑,月色下,碑身泛着白。   好奇之下,我走过去看,只见这残碑当是很有些年头了。题刻的字迹磨蚀严重,上面还覆了一层尘土。   子烨走过来,看了看,从地上拔了一把草,将碑面上的尘土擦拭一番。   火把光下,那些字迹终于清晰了些。   仔细看去,这碑是前朝留下的。前朝的宣皇帝十分喜欢这里,辟为猎场,还立碑为纪念。   “前朝时,此地原本是一片宫室,后来被大火烧毁了,如今只留下了这碑。”子烨道。   我了然,四下里望了望,再看看地上。一些残破的石砖上,仍刻着精美的花纹,可见当年也是一处繁盛之景。   这位宣皇帝,是前朝的中兴之主。书上说,他继位之时,政局动乱,内忧外患。他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奸佞,开创了一番盛世。如今的骊山行宫,早先就是他修造的。”   “当年,宣皇帝亦曾到此地巡猎,甚是喜欢,故而营造了宫室。”只听子烨继续道,“你可知,为这宫室立碑的人,是谁?”   我说:“是谁?”   他指了指落款:“上官衡。”   我看去,火光下,果然,上官衡的名字落在了残碑的一角。   上官衡与我们家同宗,不过,与我的关系其实有些许远。在他那个年代,我家的这一支还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旁系小宗。   他的名声一直是响亮的,乃一代名臣。   在宣皇帝没有登基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位名士。据说他姿容甚伟,出口成章,所到之处,无不受到争相追捧。从前我父亲的书房里,还藏着好些他留下的真迹。   宣皇帝刚登基时,求贤若渴。他十分崇拜上官衡,亲自到上官衡的家里去拜访,请他出任丞相。   上官衡不喜欢官场的风气,本无意入仕,但宣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渐渐打动了上官衡,终于答应下来。二人志趣相投,互为知己。上官衡拜相之后,为宣皇帝驱驰左右,呕心沥血;宣皇帝也投桃报李,对上官衡给予十足的信任和支持。在上官衡当政之时,宣皇帝治下一转颓势,欣欣向荣,为人称道。   但朝堂的事,向来波云诡谲,变幻莫测。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上官衡这样因宣皇帝大力提拔而位极人臣的入局者,就算十分有名望,朝廷里的根基却并不深。无论他如何小心谨慎,所作所为也难免要冲撞到别人的利益,总会有人不喜欢他。而随着他做事越多,不满的人也就越多。渐渐地,传到宣皇帝耳朵里的谗言多了起来。   上官衡感受到了朝中愈加沉重的压力,在为政十年之后,以奉养病重的母亲为由,辞官还乡。宣皇帝百般挽留,但上官衡颇为坚决。宣皇帝恼怒,也坚决不许。上官衡竟在家绝食,十日之后,奄奄一息。   宣皇帝并非真要他死,到了这一步,也终于软下来。亲自让御医为上官衡医治,而后,派人将他送回了老家。   这一段掌故,为后世所广泛传颂,每每谈及,无人不是欷歔。   宣皇帝一朝名臣辈出,头一位就是上官衡。而他虽然离开,却也并非一走了之,而是给宣皇帝留下了一个人才济济的朝廷,让宣皇帝为政的四十年成为前朝最为繁盛的四十年。 第二百六十九章 圈套(上)   而我家能在新朝建立之后,渐成气候,其实也是承了上官衡留下的人望余泽。   “我常想,若上官衡当年留下来,会不会轮不到我家坐天下。”子烨忽而道,“宣皇帝前半截是个好皇帝,可到了后面,他不听忠言,杀子宠佞,朝纲渐坏,给继任留下了烂摊子。积弊太深,后者无力扭转,终于酿成大祸。放眼前后,宣皇帝真正全心信任的,只有上官衡,若是有上官衡劝谏,应当不会是这等局面。”   我想了想,道:“那也未必。”   子烨道:“你莫不是又想说那十年前不可为十年后决定的道理?”   我说:“不是。我想说,就算宣皇帝始终如一,上官衡也留不到最后。逼走上官衡的,并非宣皇帝,而是朝廷。上官衡再越是贤能,越是有人望,越是得宣皇帝宠信,他招致的怨恨就越大。他在朝廷中无根无基,一旦出事,不会有人帮他。”   子烨看着我:“可宣皇帝会帮他。”   我说:“那更是危险。商鞅当年也有秦孝公全力支持,可孝公死后,他是什么下场?上官衡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待下去,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辞官归田。”   子烨沉默片刻,道:“你可是又在想你父亲?觉得上官家的灾祸,是因为与皇家走得太近?”   我也看着他,片刻,轻声道:“我说的不是我父亲,我说的是上官衡。”   子烨仍注视着我,没有说话。   夜色渐深,野外本就寒气重,风吹来,我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子烨起身,拉起我的手,往营帐里走去。   回到篝火边上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平日里,子烨但凡和我出门,这些侍卫们总是会在外头守着,但今日,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地上摆着一堆的酒罐酒碗,就像方才有人曾经在这里狂饮了一番似的。   我并不记得方才他们饮了酒,但很快,我听到那些帐篷里都有说笑声传来,还有人唱歌,像真的醉了。   正当我疑惑之际,子烨已经拉着我进了帐篷里。   这帐篷不大,地上铺了毡子,上面铺上褥子和被子,可让两人将就着歇息。   也因为太小,这帐篷里没有点灯,进去之后,黑乎乎的。   我见子烨将那帐门捂得严实,正要问话,黑暗中,他捉住我的手。   “阿黛。”他低低道,“还记得我方才说,遇到狼的时候,该如何行事么?”   我愣住,   ——   外头的篝火,仍噼噼啪啪地响。   许是来到洛阳之后,我只在家中和皇宫里待着,终归是让我少了戒心,让我淡忘了前阵子遭遇刺客时的狼狈。当子烨告诉我,今夜会有刺客的时候,我竟觉得他在说笑。   但他没有说笑。   他带着我就坐在帐篷里头,听动静,我知道他从褥子底下摸出了宝剑,拿在手里。   “你定然有许多事想问我。”他说,“待今夜过去之后,我会与你细说。几个毛贼罢了,无事,你不若先躺着藏好,睡一觉。”   睡他个狗头。   黑暗之中,我瞪着他,想问清楚一些,但怕真的误了什么事,不敢多言。   “你……”我犹豫片刻,用气声低低问道,“为何先前不告诉我。”   “告诉你便无趣了。”他也用气声低低道,摸了摸我的头,“这是你的生辰礼物。”   我再度愣住。   万籁寂静,只有半夜里刮起的风,在荒野中呜呜作响,几堆残火半明不灭,最大的一堆仍有些火苗,在寒风之中挣扎。   黑暗中,耳朵变得尤为灵敏。   疑惑和好奇,让惴惴不安的心愈加跳得不稳。   子烨让我坐在他的身后,自己面对着帐门,宝剑握在手中,似乎随时就要出鞘见血。   我想将手抱在他的后腰上,但又觉得万一贼人冲进来,要阻碍他行动,实为不妥。于是把手抓住他的衣裳,仿佛只有跟他再近一下,自己才会真的安全。   脑海里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那些刺客,会不会已经摸清了我们在哪里,直接杀过来。   或许,他们知道子烨会守在帐门后面,索性绕到了帐篷后,一刀通进来。   这帐篷那么小,他们要真这么干,我和子烨至少死一个。   心跳砰砰地响,我又心虚地望向身后。   又过了一会,终于,我听到外头有了些不寻常的动静。沙沙的,好像有软靴踩在了荒草和枯枝上。   一串夜枭的声音响起,生硬而不合时宜。   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则越来越紧张,身上冒起了冷汗。   但子烨的人,没有给那些贼人施展的机会。   只听喊杀声起,有人叫道:“保卫上皇!”   有人叫道:“缴械不死!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那是吕均的声音。   果然,去洛阳送折子什么的都是幌子,连我也被片刻。   外头火光纷乱,兵荒马乱。有兵器撞击的声音,有打斗的嘶吼声,还有重物倒地之声……每一个动静,都让人心惊肉跳。   正当我浑身紧张之际,忽然,一只手臂环过来,将我搂在怀里。   “别怕。”子烨的声音温和而无奈,“我说无事,便会无事,信我。”   信你个狗头。   我想骂,话语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我没说话,仍紧紧攥着他的袖子。   好一会,外头的动静终于平息下来。   吕均的声音再度在帐外响起,中气十足:“逆贼皆已伏法,请上皇移驾!”   子烨这才松手放开了我,而后,帐门被撩开,他走了出去。   火把光一片,帐外,站了足足上百人。   不用问也知道,这是早已经设好的圈套。那些刺客以为埋伏了我们,却不知道黄雀在后,被子烨反手埋伏了。   地上跪着的人,有的伤了,有的完好。还有几具尸首倒在地上。   他们身着黑衣,但凡活着的,无不瑟瑟发抖。   “众卿辛苦。”子烨淡淡道,说罢,目光扫过了那些被俘的刺客。   他走到其中一个刺客面前,道:“抬起头来。”   那刺客抬起头,露出一张颇为中年人的脸。虽然也在发抖,但他看上去比别人更为冷静。   “你叫什么?”子烨问。   “罪人石利。”他说。   “何人派你来的?”子烨问。   “罪人……罪人不敢说!”他伏拜道。   “都敢弑君了,还有什么不敢说。”子烨的眼睛朝其余人等扫一眼,冷冷道,“谁招认,朕可免其一死。”   话音才落,石利身后一人忙膝行两步,大声道:“罪人招认!罪人招认!禀报上皇,是左相董裕派我等来的!” 第二百七十章 圈套(下)   子烨这生辰礼物,可谓厚重。   自上官家落罪,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向董裕复仇,想过他以何种死法去见我父亲。   当初约定之时,我说过我会要董裕的脑袋,子烨也答应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我甚至没有动手,董裕已经自己把脑袋送了上来。   几个月前,我和子烨在洛阳路上遇到的那伙刺客,虽然要么逃得干净,要么死得透,不曾留下什么物证。但洛阳的大理寺,仍然还是寻到了些蛛丝马迹,数月来,追踪不懈。   他们在一名死去的刺客身上,搜到了一把匕首,而后根据匕首,在京城的一处打铁铺里找到了出处。再根据这出处,找到了一个常年往返于两京之间的生意人。   此人姓马,名有昌,四十多岁,京城人氏,做的是珍玩生意。   在京城,有些身份的人家,都是商贾们将手中奇货带上门去,请他们挑选。马有昌就是干这个的,且与董裕府上来往频密,一个月要去好几次。   除此之外,他还去过赵王府上。只不过是偶尔为之,倒不频繁。   大理寺的人一直潜伏在马有昌周围盯着,将他每日所作所为,见过什么人,通通记录在案。   董裕和赵王来京城之后,没过几日,马有昌也来到了京城。不过与从前不一样,他不像是做生意的,而是住进了市井里的一间客舍。那客舍坐落的地方,是个鱼龙混杂的去处,各色人等三教九流,什么来历的都有。   马有昌每日深居简出,有时,整日都不露面。大理寺的人觉得奇怪,又乔装成住客混进去之后,才发现原来这客舍与隔壁的镖行有一扇小门相通,马有昌每日都会到那镖行里去。   大理寺觉察到了其中诡异,便加派人手,于是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那镖行,面上是行镖的,其实是个干脏活的。里头养的杀手,武功上乘,后事干净,只要给钱,什么都敢接。大理寺手上就有两桩命案,与这镖行有些许牵扯,但他们撇得干干净净,如局外人一般清白。   前不久,董裕追随景璘回京,离开之前,他不知着了什么魔,竟派人道客舍里将马有昌找了出去。二人在一间酒肆的雅间里坐了小半日,马有昌才离开。   没多久,景璘起驾回京,董裕也跟着回去了。   马有昌却没有跟着回去。他一直留在了洛阳,并且那镖行也愈发诡异,每日生意也不做了,关门闭户,且来了不少行迹可疑的人,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   他们还发现,马有昌身边的一名管事,与宫中尚乘局里管御马的一名闲厩使颇有来往。他们看准时机,将那闲厩使拿住,审问之下,得知马有昌的管事给了他许多钱财,但凡子烨要用御马,就将消息报过去。   此事,已然非同小可。子烨出门,无论乘车还是骑马,闲厩使皆了如指掌。歹人若想做下那刺杀的勾当,只消掌握了子烨的动向,便可下手。   大理寺将报到子烨这里之后,子烨将计就计,定下了今日的这出圈套。他早早地让人把要到望舒宫来住几日的消息,通过那闲厩使透露给了马有昌。   果然,马有昌和那镖行里的人都动了起来。刺客足有二十人,乔装打扮,或装作是游走乡间的货郎,或装作是赶着牛马出来做生意的贩子,来到了望舒宫的附近,待机而动。   他们要时机,子烨就给他们时机。仍是通过那闲厩使放出风声,他今日要到这猎场里来打猎,并且从备马的数量上看,他带的侍从不多。   如此天赐良机,他们会放过才有鬼了。   “故而你选这望舒宫,就是为了设下这圈套?”我问子烨。   他抚了抚我的头,道:“是为了送你生辰礼物。”   我承认,这礼物我很是满意。   不过我仍旧觉得不妥,道:“你既然早早就知悉了此事,直接派人将马有昌和镖行一锅端了岂非省事?堂堂太上皇,又何必要以身试险,亲自去做那诱饵?”   子烨不以为然,道:“我向来是个讲道理的人。此事牵涉到了董裕和赵王,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更是名望深远的宗室,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把罪名安上去?那马有昌不过是个商人,镖行里的人明面上做的也是正经生意,什么事也没犯就这么抓起来,难道不会有人说我为了构陷忠良而屈打成招?此事,唯有抓了现行,人证物证俱全,方可让朝野信服。”   我沉吟。   这确实是道理。   说来,若是先帝,他说谁有谋反之心,其实可像我说的那样,直接治罪抄家。坐到朝廷重臣位置上的人,谁的身上能没有把柄?揪住个什么错处往大了说,做成重罪是十分容易的。就像当年的杜行楷一样。   但子烨面临的情形,却大不一样。   因为有两个朝廷,两个皇帝。而他要办的,名义上都是京城那边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必然要面临口诛笔伐,要让人信服,那么每一步都要处置周全。   我相信处置董裕,景璘是支持的。毕竟董裕也是他的眼中钉。   而赵王,则恐怕还要费些工夫。不过,我自有办法。   “为何不早早将此事告诉我?”我问,“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告诉你,便不像了。”子烨道,“你若知道了,可还会拉着我到那集市里到处乱逛?”   这话确实。我若知道这事,他连望舒宫的门也别想出去。反正他脸上贴的那堆假须,连我也难认得出来,找一个身形面容与他相似的人装一装便是。   可子烨显然不会这么干,他就是这等性情,连装也不屑装。   我说:“故而那日的集市里,那些刺客也在?”   “正是。”   “你就不怕他们混在人群之中突然杀出来,将你我结果了?”   “他们杀出来才正好。”他又是那副一脸傲气的样子,“我准备万全,就等着他们下手,他们竟是挨上来也不敢,一群鼠辈。” 第二百七十一章 姨母(上)   刺客被拿获,后面的事便不再复杂。   那马有昌是个狡猾的,知道那些刺客真的成事,太上皇驾崩,这洛阳定然生乱。于是刺客们出发之后,他就马上收拾了行囊,离开了洛阳。   只是他不曾料想,才出了洛阳,他就被大理寺的人捉住了。   一切都很是顺利。   对于刺杀之事,马有昌供认不讳。甚至连我和子烨在来洛阳路上遭遇的那一场,他也承认了。   据他说,那事也是董裕所指使。董裕一心想将自己的人塞到子烨的后宫,不料,子烨竟是将我立为太上皇后。董裕唯恐我得势之后,向他复仇,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想干脆将子烨一并除掉。   听得这话,我微微皱眉。   董裕是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小人,这不假。但他做事一向是谨慎的。刺杀子烨这等大事,他定然会十拿九稳才下手。而那时我们遭遇的刺杀,怎么看都是临机决定之事,透着一股卤莽。   正当我疑惑之际,没想到,不出两日,又出了一件大事。   董裕竟然来了洛阳。堪堪才进城门,他就被扣了下来。   据说他当时还很是震怒,大声呵斥来拘捕的人,说自己是左相,他们竟敢当街冲撞朝廷重臣。   可当董裕被送进大理寺,看到里面的马有昌,他变得面如死灰。   他到洛阳来,是受子烨所召。   由头是北戎和谈在即,两边朝廷须得会同协商那和谈之策。董裕是景璘的左相,林知贤是子烨的太傅,代两边碰头协商,合情合理。   有了一众刺客及马有昌的供词,大理寺办起事来颇是利落。董裕万万没想到,才到洛阳就被抓了。   “既是董裕谋划了此事,他怎还敢亲自到洛阳来?”我问子烨,“他不怕事情败露,被你抓了?”   “马有昌说,董裕离京之时,只交代他相机而动,并未约定时日。”子烨道,“按原本计议,应当在明年开春后再动手。那时,我会往各地巡视春耕,下手最是方便。却不曾想,这马有昌搭上了尚乘局的人,知悉了我的进出动向。董裕远在京城,不能即刻见面商议,马有昌以为机不可失,便自作主张将刺杀提前。”   我沉吟,好一会,微微颔首。   子烨在望舒宫遇刺的事,很快就在洛阳传得沸沸扬扬。朝野群情激愤,除了要求彻查和严惩凶手之外,还将负责皇帝戍卫的禁军、执金吾甚至洛阳府都拎出来,要求治他们失职之罪。   不过董裕被抓的事,知道的人很少。   大理寺还在审问,不到准备万全,不会公之于众。   我倒不十分在乎董裕,我在乎的是赵王。   董裕已经被马有昌和一众刺客咬定,我料他是难逃的。可赵王却不一样。这些人,坚称赵王与此无关。而无论是马有昌还是镖行,查抄的物什里面,都没有跟赵王牵扯的东西。   “他果真与此事无干?”我疑惑地问子烨。   “赵王一直在洛阳。”子烨道,“他若与此有关,定然能查到。”   兄长在都水使者任上,到黄河的疏浚工地上巡视去了,不在洛阳。倒是白氏她们得了风声,进宫来问我。听我亲口证实了,她们喜极而泣。   “苍天饶过谁!”杨氏抹着眼泪,恨恨道,“董裕这千刀万剐的,让他活到今日,太便宜了他!”   白氏则念了声佛,如释重负道:“国公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孟氏擦擦眼角,望着我,紧问道:“那董裕,可是确定能治死罪么?”   我说:“当下还在审着,未尘埃落定。不过弑君谋反是诛九族的罪过,就算上皇有意网开一面,他也脱不得死罪。”   孟氏颔首,哽咽道:“上皇果然是明君,妾早知道,他会为上官家做主的。到了那伏法之日,皇后定要领我等去向上皇谢恩才是。”   我不由哂然。   说实话,如何杀董裕,我有自己的谋划,我并没有盼着子烨替我去做这件事。当初约定的时候,我说的也是我要董裕的人头,而非他帮我要。   我的谋划也很是简单,既然赵王是董裕背后的人,那么就当先杀赵王再杀董裕。赵王常年在京城,是景璘那边的人。他私下做的那些市恩结党、鼓动传谣的事,一样会为景璘所不容。只消假以时日,让景璘看到赵王的威胁,他便会毫不留情地与我一道除掉他。而做这些事之前,当务之急,是弄清赵王除此之外,到底还藏着多少的秘密。   此事,秦叔仍在查着。就在我去望舒宫的前一日,他就离开洛阳,继续到各地搜罗赵王的罪证去了。   这一步一步,我都已经想好。却没料到,子烨先出了手,将董裕先一步料理。   当然,这确实是我们家又一次承了子烨的情,谢恩是应当的。   “六娘所言极是。”我说。   众人又寒暄一番,激动之下,都露出了笑意。没多久,轻松地聊起了别的闲话。   “前些日子,妾听说,四夫人入宫来向皇后谢恩了?”白氏忽而问道。   “正是。”我说。   “不知四夫人向皇后说了什么?”   我觉得这话里有话,道:“哦?除了谢恩,四姨母还会说什么?”   “便是为他儿子,向皇后讨要官职和爵位。”杨氏嘴快,道,“她可曾提了这些?”   这更让我来了兴趣。   “五娘何以得知,她来提了这些?”   杨氏和白氏、孟氏相视一眼,神色有些不屑,道:“皇后,不是妾等多嘴,如今这四夫人着实是张扬得不像话了些。皇后也知道,她夫家本也是个大户,虽没落了,可住的老宅子离我们家也就隔了两条街。他们那边有些什么事,不消半日,便会传到这边来。皇后可知,那日她离宫回家之后,到处说些什么?她说皇后已经答应了要给合郎赐爵,赐爵之后,还会封官,怎么也能有五品以上。”   我讶然:“哦?”   孟氏道:“自皇后大婚,这位四夫人家里就每日宾客不断。皇后派御医到她家中治病的事,那可是无人不知的,只道是皇后如何将她奉若至亲。有这面子在,何人不是趋之若鹜?” 第二百七十二章 姨母(下)   白氏接着道:“皇后在入宫之前,大公子就说过,盯着我们家的人多了去了,日后切不可贪图那门庭若市的虚弱,当低调再低调,免得惹来麻烦上身。我等谨记此言,但凡宾客来,都让管事在前面招待了,送礼的,除了自家亲戚走动,一律退还。贵重之物,便是自家亲戚也不收。这般坚持下来,宾客虽少了许多,可还是络绎不绝。那四夫人倒是好,大门打开,来者不拒。”   我想了想,道:“不知登门的,都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白氏道,“妾派仆人去观望,说是想求官的,想买爵的,想攀关系的,见到我们这边走不通,就跑到了四夫人那边去。”   说着,她叹口气:“妾素知四夫人是个眼界高的,偏偏李家不争气,败落了,日子一年过得不如一年,那李郎还落下一身的病。她儿子合郎,读书无甚天分,考不到功名,好不容易才娶了新妇。四夫人只想着扬眉吐气,如今终于有了风生水起的时机,便不肯放过。”   “说到合郎那新妇曾氏,妾倒是听说了一桩事。”杨氏插嘴道,“曾氏出身小户人家,自从嫁给合郎,日子过得很是可怜。四夫人不喜欢她,合郎脾气大,待她更是不好。就在年初之时,她好不容易怀了胎,滑一跤,竟是没了。合郎因此更是厌恶她,平日非打即骂。如今,四夫人觉得得了志,还打算以无子为由将她休了,让合郎另娶。”   听得这话,我皱起了眉头。   那位曾氏,我是记得的。大婚那日,她跟着四姨母来贺喜。后来四姨母再来见过,她却不曾再出现。   我想起了那次见面时,她手腕上的红痕。那时,我以为是不小心伤了,且四姨母在我面前向来和气,合郎小时候也一向是听话的样子,不至于做出那不体面的事来,于是便不曾多问。   如今看来,却是我想错了。   “四姨母家,每日都很热闹,是么?”沉吟片刻之后,我问道。   ——   从前,我每来洛阳,不是住在外祖家,就是住在自家的老宅里。父亲是国公,无论哪边的亲戚,但凡要见面,也大多是他们登门拜访。   四姨母的家,我虽去过,但数极少,且都是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带我去的。   从前我听乳母说过,她的婚事,是很早就定下的。夫家在洛阳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大户,舅氏李为昭,是当时的洛阳令,与四姨母的父亲是故交,可谓门当户对。当年出嫁之时,吹打仪仗排了一条街,风光之至。   但终究是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年,四姨母的舅氏李为昭在任上出了岔子,被朝廷治罪免官。而四姨母的丈夫李濡也受了牵连,加上本就在官府中与人相处不好,受气之后,一怒之下辞了官。   至此,李家急转直下。   李为昭郁郁寡欢,每日以酒消愁,没多久就因为醉酒走夜路,摔一跤,正正磕中脑袋,去世了。他生前挥霍过度,并没有给儿子儿媳留下多少家财,而李濡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就算有母家的借机,四姨母一家人的日子也变得捉襟见肘。   我对四姨家宅的印象,仍停留在多年以前。那时,这里虽比不上我们家豪奢光鲜,却也一看便知来头不小,颇有官宦之家的排场。   不知是不是少时视野所限,现在再看,我觉得这宅子似乎比记忆中的小了许多,也旧了许多。不过它近来显然得到了一番修葺,我看到那墙外搭着脚手架,几个人正忙碌这将外墙加高,重新粉刷。   而宅子门前的大街,倒是比记忆中的更加热闹。   “李家如今是引人瞩目得很,我在这附近打探一圈,不消半日就知道了许多。”马车里,我隔着绮罗朝外头张望,兰音儿在一旁说得饶有兴味,“早几年,李家家境不好,将这大宅里的几处院子都租了出去,自己留个前堂和后院。就在皇后大婚那个月,李家突然将租客都赶走了,收回院子,重新粉刷了一边。街坊邻居都说,是皇后赏了许多钱,他们宽裕了,这才重新整饬。”   我说:“哦?”   “还有呢。李合,便是皇后说的合郎,是这李府的独子。李濡和四夫人对这合郎很是溺爱,自幼任性,长大之后,也无心读书,整日游手好闲,交了一群酒肉朋友。新妇姓曾,前年进的门,家中虽是小户,却有些资财。据说四夫人是看中了陪嫁,这才跟媒人首肯了亲事。曾氏是个贤惠的,可合郎却总是看不起她,曾氏劝两句,合郎就要暴怒,非打即骂。曾氏年初小产,也是因为与合郎争执,被他推倒所致。”   我没有答话,只望着外头。   这街上看着热闹,却不全然是行人。李府的侧门前,聚着好些人,手上多多少少都拎着东西。一名仆人在门前迎候着,收下宾客们拜会的帖子,入内通报。过了好一阵,仆人走出来,高声念了几个宾客的名号,将他们迎进去。那几人皆面露喜色,随即整了整身上的衣衫,走进门去。   “这些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门的。”兰音儿也张望着,对我道,“据说出身平平或不曾带厚礼的,都要吃闭门羹。便是有官身的人登门,那也是要先看看什么官,低微些的,干站着半日无人理会也是有的。”   我了然,想了想,道:“将我的帖子呈上。”   兰音儿讶然:“皇后还真的要去?他们这般张扬,光是看着也知道不像话了,召进宫去训斥一番,他们必不敢再犯,何必要亲自登门?”   我说:“四姨母于我并非一般人,未曾亲自看个确切,又怎么下论断?”   兰音儿挠挠头,忽而道:“皇后总说上皇倔,可我觉得,皇后和上皇其实是一样性子。”   我一愣,拉下脸:“快去。”   兰音儿笑嘻嘻,拿着帖子下了马车。 第二百七十三章 合郎(上)   我这帖子名头颇大,冒的是魏国夫人的名。   真正的魏国夫人,在京城。不过兰音儿打扮得足够足够珠光宝气,一看就是公侯之家的婢女。还带着两个仆人,奉上了厚礼。   这架势,让那有几分傲气的门子也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色,单独将兰音儿的帖子收了,就忙不迭地转身进门。   没多久,一个管事打扮的人,领着两个婢女走出来,先是向兰音儿行礼,然后跟着兰音儿来到我的马车前。   “魏国夫人在上,未知夫人驾到,有失远迎。”管事恭敬地一揖,“家中主人和主母礼佛去了,未可亲自来迎夫人,夫人恕罪。还请夫人随小人入内,到花厅用茶歇息。”   我们来之前,兰音儿就已经打听好,四姨母确实不在。之所以冲着这个当口来,我就是打算要趁着四姨母不在之时,将那些传言一一印证。   而目前为止,至少这家人借着我的名头乱收好处的事,是坐实了。   兰音儿听得管事这话,随即用我们先前商议好的办法,拉下脸,摆出怒色。   “府上好没规矩。”她不客气道,“你家连个官身和诰命都没有,我家国夫人亲自登门拜会,已是天大的面子。你也不必到京城去,就在这洛阳城里问问,国夫人这等身份,除了宫里的皇后和公主,还有谁当得这亲自登门四字?虽然主母不在,你家还有少夫人。莫非这位少夫人就如此金贵,竟是国夫人来,也不能得她亲自出门相迎?”   管事的脸变了变,忙道:“不敢,不敢!”   可他嘴里这么说着,却也有些难色,正要答话,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未知魏国夫人驾到,妾有失远迎,望夫人恕罪!”   看去,只见曾氏竟是走了出来,到了马车前,端正地行了个礼。   兰音儿大约也没料到她会出来,愣了愣,看向我。   隔着绮罗帘子,我看不清曾氏的面容,不过身形还是依稀记得的。   “起来吧。”我温声道,“妾不告而来,是妾失礼在先。妾路过此的,见得府上热闹,便有了那拜访之心。还望少夫人莫见怪为幸。”   曾氏忙道:“国夫人这是哪里话!国夫人乃贵客,妾这等人家,是盼也盼不来的。如今夫人驾临,敝舍蓬荜生辉……”   她大约想说些场面话,却又有些不善言辞,支支吾吾,实在凑不出许多来。   我说:“夫人有心,不知府上有无好茶,容妾小坐。”   “有,有的!”曾氏连声说着,请我入内。   我戴着羃离,下了马车,搭着兰音儿的手,往宅子里走去。   这宅子的前堂很是热闹。那些送礼来的宾客,都被请到了前堂去。我远远望进去,那里头似无人招待,只等他们喝了茶离开。   “不知府上的大郎何在?”我问曾氏。   曾氏的目光有些躲闪,声音愈加拘谨:“丈夫……丈夫会友去了,不在家中。”   隔着羃离上垂下的轻纱,我能看到她脸上敷着厚厚的粉,还擦着胭脂。   只是那胭脂的颜色有些不自然,一边的颊上,有些微的异色,似是底下有青紫。而那点着唇脂的嘴角,似有些肿。   我想了想,还待再问,身后的管事忙道:“花厅在那边,容小人为二位夫人带路。”   那花厅,临近后院,看其中陈设,虽陈旧了些,却颇有些讲究,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旧藏。想来,这个地方当是这李府招待贵宾之处。   侍婢奉茶上来,我却没有坐下,只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画。   曾氏陪着站在一边,不时地偷眼瞅我,似是对我一直不解羃离很是好奇。   “这画,是廖敬之的?”我看着最显眼位置上的一幅山水,问道。   “正是。”曾氏答道。   “廖敬之的画可都是宝贝。”我说,“传世极少,每一幅皆值数百金,这般大的,只怕千金也不止。”   曾氏露出讶色,道:“夫人亦喜欢画?”   “粗通罢了。”我说。   这是实话。我从小到大,什么古董没见过,也从不关心它们的价格。之所以知道廖敬之的画值多少钱,全然是因为我有明玉这个么喜欢类似山水的闺中好友。   “廖敬之的画颇是难得见到。”我说,“不想竟是在府上得以观赏。”   曾氏微笑道:“不瞒夫人,这画,是随妾陪嫁而来的。”   “哦?”   “妾自幼就爱画山水,尤爱廖敬之,研习的第一幅画,就是廖敬之的摹本。”曾氏道,“父亲母亲疼爱妾,便花重金买了这画回来,妾出嫁之时,这画也做了陪嫁。”   我颔首:“原来如此。”   大户人家的女子,陪嫁里有些珍玩书画,这很寻常。不过曾氏的家世低微,用这样的物什来陪嫁,并不多见。   不过想一想也能明白。李家是官宦世家,曾氏进门,算得高嫁。想来,曾氏的父母不愿女儿被看不起,便置办些高雅之物,以彰显自家的教养不输高门大户。   曾氏却仿佛寻到了知己,接着问我:“不知夫人喜欢哪家的画?”   这问题,着实困难。   正当我想着如何回答,突然,花厅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准确地说,那是一阵脚步声,伴着骂骂咧咧。   “公子……公子且慢!”管事的声音也一并传来,“少夫人正在待客,那是魏国夫人来了,公子还是……”   那声音被一阵斥责打断:“啰嗦!她在何处?”   我愣了愣,看向曾氏。   只见她也定住,那脂粉厚厚的脸上,竟是看着更加煞白,目光惊惶。   未几,一个醉醺醺的人走了进来。   那酒气,隔着几步远都闻得到,兰音儿不由地捂住了鼻子。   来人是个男子,脸虽年轻,却已然有了酒色财气的模样,眼神暴戾。   他一眼看到曾氏,就指着她骂起来:“贱人!我叫你去取酒菜来,你去了何处?”   曾氏的声音哆嗦:“妾……妾听闻魏国夫人来了,不敢怠慢,出门去迎……”   话没说完,只听得一声脆响,男子将手中的酒瓶摔了个粉碎。   “贱人!下不了崽的贱婢!”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把揪住曾氏的头发,另一只手扬起,岔开五指。 第二百七十四章 合郎(下)   不料,那手还未落下,已经被人抓住。   两名扮作仆人的内侍,将男子双臂反剪。男子一惊,更是恼怒,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挣扎,然后,被毫不客气地按在了地上。   “贱人!”酒气混着怒气,他的脸贴在地上,涨作猪肝般的颜色,仍在扯着嗓子大叫,“你竟敢与外人私通!伙同奸夫杀我!”   曾氏吓得手足无措,呆呆地站在那里。管事也对这阵仗全然   我则走过去,将羃离撩起,看着他。   “合郎,”我说,“还记得本宫么?”   合郎那满脸戾气的眼睛抬起,看着我,似乎没认出我来。   却是曾氏惊叫了一声:“皇……皇后!”话音未落,她已经扑通一下拜倒。   合郎这下似乎听清了,愣了愣,睁大眼睛看我。未几,他似突然酒醒了一般,面色大变,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不理会他,只看向曾氏。   “随本宫来。”说罢,我不多言,朝外头走去。   我将曾氏带回了国公府里。   见我回来,白氏等人又惊又喜,阿誉、阿谌和阿珞几个也欢喜地跑出来。   不过当白氏她们见到了后面马车上下来的曾氏,她们都愣了愣,神色各异。   我摸了摸阿珞的头,微笑道:“兰音儿给你们带了许多宫中的点心来,都是你们爱吃的,跟着她去吧。”   阿珞高兴地答应了。   阿誉和阿谌则期期艾艾地朝门前张望,问我:“上皇不来么?”   “上皇事务繁忙,今日不来。”我说。   二人只得乖乖应下,跟着兰音儿吃点心去了。   曾氏与白氏三人见过礼,低着头,神色不定。   我对白氏道:“让人找一间院子,打扫打扫,曾夫人今日在这里住下。”   白氏应下。杨氏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什么,被孟氏扯了扯袖子。   “请皇后和曽夫人到堂上坐下。”孟氏道。   我颔首。   堂上,成婚那日挂的彩还在,喜气仍存。   众人分宾主坐下,我对曾氏道:“本宫记得,那日见卿,就是在此处。”   曾氏低头答道:“禀皇后,正是。”   “卿将袖子捞起来。”我说,“让本宫看一看。”   曾氏愣了愣,忙道:“妾贱躯丑陋,不敢让皇后入目。”   白氏在一旁劝道:“皇后关照夫人,夫人切莫推辞才是。”   我说:“事已至此,卿莫非连让本宫知道也不愿意?”   曾氏眼圈已然发红,沉默片刻,终是颤抖着手,拉开了袖子。   便是早有预料,那双臂上的瘀伤也还是让我吃惊不已。白氏等人也看到了,亦睁大眼睛,以袖捂口。   一块一块,新旧相叠,青紫相错。还有那已经愈合的疤痕,泛着新皮的粉色,一道一道,像是鞭子抽的,受伤的时候当是不轻。   手上如此,身上不必看也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了。   曾氏突然从席上起身,一下跪在了我面前。   “皇后……皇后……”她的眼泪不住流淌,哭得浑身颤抖,话也说不全。   ——   曾氏在四姨母家中的境遇,与兰音儿打听到的大差不差。   她祖父经商,攒下不少家资,传到父亲时,便想着要让女儿嫁一个官宦人家。恰好合郎年纪到了,偏偏家道中落,难寻那门当户对的良配。两边各有所求,经媒人说亲,成了婚。   曾氏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是从小读书的。她嫁给合郎之后,一心想着让合郎重振家业,见合郎总喜欢出去喝酒作乐,就出言相劝。不料,合郎是个暴躁脾气,不但不听劝,还怪曾氏竟敢看不起他,成婚的第一个月就把曾氏打了。后来的日子里,打骂就是家常便饭。合郎嗜酒好赌,每日与一群酒肉朋友斗鸡,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必是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就要摔东西,若曾氏在跟前,就定要打人。   “他骂妾家中不过是卖货的……都是下贱出身……”曾氏哽咽着,道,“当初嫁给他,是贪图他家富贵……想要攀高枝……妾嫁给他之后,不出一年,妾的父亲就去世了……他便骂妾晦气……是妾累得他总是输钱……这两年,妾陪嫁的嫁妆全被被他拿去赌了……今日皇后看到的画,已是父亲留给妾唯一的东西……数月前,合郎也说要拿去卖了,妾死活不从,又是一顿打……幸好那时,上皇将婚事昭告天下,他觉得前途有望,这才将那画放过……”   说罢,她又哭起来,向我重重磕头:“妾说的全是实话……若有一字欺瞒皇后,妾碎尸万段!”   我将她搀住,道:“卿受了这许多委屈,可曾告知母家?”   “告知了……”曾氏擦着眼泪,道,“妾母家之中,只有一位兄长……妾向他诉苦,他却劝妾忍着些……说嫁给李家,是妾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李家如今算得外戚,荣华富贵都是眼前的……指不定还能带挈自家得个官做,说两句打两下又能如何……皇后明鉴……妾虽懦弱,却也是怕死的……妾早想离开,可兄长不愿收留,妾已经无容身之所……”   说罢,她又磕头:“皇后,今日妾在皇后面前说了这些,合郎和舅姑是定然饶不得妾的……求皇后万要救妾一名,莫让妾再回夫家去……”   心中叹口气。   我宽慰道:“此事,本宫会处置。你且住在这里,放心,无人敢动你。太医过不久就会来为卿医治,你好好养伤便是。”   说罢,我让杨氏和孟氏带她去歇息。   二人忙起身,劝着啼哭不止的曾氏,带她往后头去。   望着她们的背影,我只觉心中颇是不好受。   我仍记得,从前我母亲颇是喜欢合郎,四姨母带着他到我家,母亲总是要夸他聪明懂事,性情乖巧,要我好好学一学。却不知,他如今竟是变成了这样。   “皇后,”等她们走远了,白氏这才道,“有句话,妾说了,皇后莫怪。”   “二娘有话便说吧。”   “妾知皇后心善,可曾夫人毕竟是四夫人的儿媳,我等也毕竟是外人。曾夫人住到国公府来,可是要先与四夫人说一说才好?” 第二百七十五章 求情(上)   我说:“我做这些,并非是为心善。今日,我到李府上去了一趟,那里的热闹,比二娘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姨母家人收受宾客财物,打的都是我的旗号,他们家的事,又怎会与我无干?哪日他们捅出事来,灾祸可全都是要我拉背的,上官家从前的境遇,绝不可再重来一次。”   白氏被唬了一下,忙道:“皇后言重了。自古以来,宫中得宠的后妃,哪个不是带挈着亲戚鸡犬升天的?似四夫人家中这般,妾虽觉得不妥,却也是常事。妾知道皇后是担心被人诟病,说什么借机敛财、结党营私之类的闲话。可四夫人家中毕竟无官无爵,但凡懂一些朝中之事的人,也都能看出来皇后对他们家并无偏爱,岂会因为四夫人说什么攀附的话就轻信了?妾这些日子也派人去仔细打听了,到他们家去登门结交的,都是些不入流之辈,断然不至于做出那危害皇后的事来。退一万步,就算真有那不怀好意之人,上皇总是会站在皇后这边的,什么诽谤也奈何皇后不得。”   我看着她,不由苦笑。   子烨果然是懂得收拢人心的。白氏她们从前也吃过不少的苦头,在没吃过苦头之前,也是个个人精。可她们却仍旧一厢情愿地相信,世间仍有那不倒的大树。   我正要再说话,外头的仆人来报,说四姨母来了。   白氏怔了怔,与我相视一眼。   不用问,我也知道四姨母是为什么来的。   动作倒是快。   “二娘去看看曾夫人吧。”我说,“我与四姨母单独说说话。”   白氏应下,起身离开。   没多久,四姨母走了进来。见我坐在堂上,她忙几步而入,跪地行礼。   “妾不知皇后驾临,未曾在家中迎候,皇后恕罪!”她说。   “四姨母不必多礼,起来吧。”我说。   四姨母却不起,仍跪在地上,道:“听闻方才在家中,合郎冲撞了皇后!真乃罪该万死!妾得知之后,将他狠狠教训一顿。他就在外头,还请皇后宣他进来,容他向皇后磕头谢罪!”   我看着她,道:“合郎可曾向姨母说了,他当着本宫的面殴打曾夫人之事?”   四姨母的目光闪了闪,神色痛心疾首:“妾惭愧!皇后明鉴,合郎今日与友人聚宴,饮了酒,酩酊大醉。回到家之后,他也不知是怎么的就发起了酒疯,竟在皇后面前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来!皇后也知,那醉酒之人,虽举止无状,却并非存心!求皇后看在亲戚的份上,饶他这回!妾这就去带他进来,让他给皇后磕头!皇后若觉得不解气,打他骂他,妾只说好!”   我说:“合郎虐待新妇之事,四姨母知道么?”   四姨母露出惊讶之色:“虐待?这是从何说起?合郎待新妇向来和气,连说话也不曾大声过。”说罢,她的声音又软下,道,“方才,合郎确是向新妇发了些脾气,可他正值大醉,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心的。妾知道新妇委屈有气,话说得不好听也在常理。此事,妾定然要为她做主的。她回去之后,合郎亦任她打骂,为她消气。”   这话明里暗里指着曾氏在我面前进谗言,诋毁合郎。   我心里再度叹口气。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四姨母也仍在护短。溺爱如此,合郎只怕是不走歪也难。   “自今日起,曾氏就在国公府里住着。”我说,“合郎本宫就不见了,还请四姨母回去之后,将这些日子登门的宾客和礼单都列出来,收受的财物一应退还。”   四姨母很是不可置信,面色变了变:“这……”   我正色道:“这些宾客登门而来,既是真心结交,又何必以财物相贿?当年上官家被扳倒之时,结党营私可是重罪之一。四姨母就不怕有人故技重施,让李家再摔一个跟头?”   四姨母唬了一下,忙道:“可皇后……”   我打断她,冷冷道:“或是说,到时候,四姨母要将罪名全都推到本宫的头上?”   四姨母忙伏拜道:“妾不敢!”   我不打算与她说下去,道:“此事,还烦府上辛苦些,三日之内就办好。至于合郎入仕之事,四姨母也不必再想那封侯或举荐之途。明年朝中仍开科考,合郎好好读书,准备一年,明年应试正好。李家祖上出过两位进士,合郎走科举入仕途,方可称为那不辱没祖宗的正道。”   四姨母的面色微微发白,但仍是不死心的,道:“皇后所言极是!可合郎虽是聪明,这一年却着实太短,他平日又忙碌,只怕……”   她话音没落,我已经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叠字据,放在了四姨母的面前。   四姨母怔住:“这是……”   “这是合郎斗鸡赌钱时,跟人赊账立下的字据。”我淡淡道,“本宫记得,府上有一面雕花嵌宝屏风,是当年本宫的母亲送给四姨母的。小时候,本宫跟随母亲登门,那宝屏也总是摆在花厅里。今日去时,却是不见了。请四姨母说一说,它去了何处?”   四姨母的目光有些躲闪,道:“妾记得,前阵子亲戚摆喜宴,来借那宝屏摆一摆。丈夫应许了,可他身体不好,不记事,妾又着实忙碌,竟是一直忘了要回来。”   我说:“四姨母翻一翻最底下,那里有一张荣昇行的当票。上面写得清楚,好几年前,合郎就将它拿去当了。上面还有合郎的花押,四姨母该不是不认得吧?”   兰音儿一番辛苦搜罗来的字据,十分有用。   四姨母再也装不下去,忙一个劲磕头:“是愚妇不中用!是愚妇教子无方!皇后息怒!皇后息怒!”   我说:“四姨母回去之后,让合郎将赌瘾和酒瘾都戒了,好好读书,他能有出息,亦是本宫心愿,岂会阻挠?至于合郎的新妇,她身上的伤不少,本宫已令太医医治。先让她在国公府里住些日子,将来回不回去,也由她心意。” 第二百七十六章 求情(下)   四姨母的面色很是不好,但并不敢顶撞抗命。   “合郎平日爱喝酒,有时确是粗鲁了些。”她目光一转,道,“皇后所言,正是有理。那曾氏,是个小户出身,祖上是贩马的。当初丈夫急于为合郎寻亲,听信媒人的话,以为她果真是个教养上乘的,就自作主张将婚事定下来。不想娶回家中,事事笨拙,还总与合郎拌嘴。这新妇进门之后,家中处处不顺,不说别的,二人成亲两年了,竟是一无所出。我们李家和卫家,都是世代官宦,嫁娶向来讲门当户对。丈夫当初择亲时草率,坏了规矩,一步错步步错,今日闹出这事来,亦可见得二人确是不适合。妾一直想着向皇后陈情,让合郎停妻再娶,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我看着四姨母,道:“如此说来,当初娶亲,姨父是被媒人欺骗?曾氏家中家境如何,出身如何,府上一概不知?”   四姨母一愣,讪讪:“这倒也不是……”   “那么就是当初成婚时,姨母一家为人所迫,不得不娶?”   四姨母的神色更是不自在,似乎觉得自己先前答得失策了,忙又道:“皇后说笑了。不过虽非胁迫,那媒人多少是有些隐瞒了的……”   我不想再多言,道:“该说的话,方才都说了。天色不早,姨母回去吧。”   四姨母仍是不死心,望着我,道:“皇后,妾知那收受财物之事,办得不对!可那都是丈夫的主意,与合郎无干,求皇后切莫责怪合郎!”   前阵子她还说丈夫病重,如今,这丈夫却似乎是个生龙活虎的,家中什么事都是他来担着。   我知道合郎是她心头肉,放缓语气,道:“本宫知晓,姨母回去吧。”   四姨母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言,又行了礼,告辞而去。   看着她悻悻的背影,我沉吟片刻,从榻上起来。   正当我要到后院去再看一看曾氏,忽而发现兰音儿在外头探头探脑。   “何事?”我问道。   兰音儿随即走进来,道:“皇后,我刚刚得了个消息,董裕在大理寺里自尽了!”   ——   大理寺有诏狱,董裕就关押在了此处。   兰音儿早有准备,取来了两身大理寺狱吏的衣裳,与我换上,贴了假须。然后,走出国公府后门。那里,秦叔的仆人已经驾着马车等着,载着我们,一路来到大理寺后街。下车后,我跟着兰音儿一道七拐八绕,确定身后没有眼线,进了一条巷子里。   这里有一处小门,兰音儿熟门熟路地上前,推了推。那门无声地打开。   走进去,一个人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见到我们,没说话,只把门闩上,而后转身领着我们往里走。   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洛阳,诏狱都是一个森严的去处。   洛阳的诏狱我虽不曾来过,但当那人引着我们走入一处昏暗的甬道时,我望着两侧的高墙,已然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阴森。   甬道的尽头,是一道门,进去之后,有阶梯直通地下。   照理说,这样的地方,无论何时都不会少了守卫。但此时,除了我们三人,谁也没见到。   这诏狱虽是地牢,但除了阴冷一些,并不肮脏恶臭。我仍戴着羃离,从纱帘后面看向那些铁门。诏狱不比别的监狱,需要皇帝下诏处置的案子,本就很少,故而这里的牢房也并不会有许多。这些铁门后面的牢房,一个个都是空荡荡的。   这不奇怪,子烨到洛阳来不过两年,为了巩固人心,他薄劳役,轻刑罚。能下到诏狱里来的人,董裕说不定是第一个。   大理寺少卿郑谟,就站在前方。   看到我来,他行了个礼:“拜见皇后。”   我颔首:“郑少卿不必多礼。”   这郑谟,并非出身杜行楷门下,而是当年子烨平定天下进京之后,耿清向他举荐的。此人颇有才干,子烨颇为赏识,于是迁往洛阳时,将他也带上了。   不过或许连子烨也没有料到,郑谟当年曾受过我父亲的恩惠。虽不算父亲的门客,但大理寺这边有什么事,他都会将消息告知秦叔。   此事,秦叔在离开洛阳之前才告诉我,说此人可靠,若有吩咐,可向他交代。   我没有多客套,问道:“董裕如何了?”   “救回来了。”   悬起的心落了下来,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犯人以头撞柱,不过力道不足,虽头破血流,昏厥过去,但并未伤及要害。也幸而狱卒发现及时,不曾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他自从进了诏狱,每日发疯一般,见得人来,不是不做声就是破口大骂。臣等提审,他一字不答,只说要见太上皇。不过今日早晨时,臣到狱里送粥,犯人说,若上皇不能来,他见一见皇后也无妨。”   我愣了愣。   “他要见我?”   “正是。”   “然后他就寻死了?”   “正是。”郑谟道,“臣未敢隐瞒,即向皇后通报。”   我颔首,道:“他在何处?”   “就在里面。”郑谟将身体让开,站到一旁。   诏狱也分等级,似董裕这般案情牵扯大的,关在最里面的石室里。   我走进去的时候,只见铁栅栏后面,他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头上缠着厚厚的布条。   他似乎瘦了许多,连那方面大耳也瘪了下去。没有了高冠华服的装饰,没有了众星拱月的排场,他如同打回原形一般,头发苍白凌乱,在角落蜷缩。   说实话,我见惯了他跋扈,却是头一次见他如此落魄,心中不是不爽快的。   郑谟送我进来之后,就和兰音儿无声地退了出去。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董裕睁开了眼。   石室里点着油灯,足够让他看清我的眉目。   “是你。”他认出了我,咳了一声,低低道,“你果然来了。”   我没有说话。   他竟是笑了笑,摸了摸额头上的布条,颇有些感慨得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寻死好使,你们都还舍不得我死,唯有如此才能见面。”   我不理会他的啰嗦,道:“你若无话,我就走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开,董裕突然从床上起来:“皇后留步!”只见他几步走到铁栅栏前,扑通跪下,伏拜在地:“求皇后救小人一命!” 第二百七十七章 诏狱(上)   说实话,董裕为什么见我,我心里是有些预感的。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不惮作恶,但也最是惜身。   所以,他一定是求饶。   但他说的不是让我饶了他,而是让我救他。   这很有意思。   “救你?”我说,“凭什么?”   “就凭皇后想复仇!”董裕道,“小人手上有赵王当年勾结北戎,以致全军覆没,先帝被俘的证据!”   心中被触了一下。   我看着他,道:“将你打入诏狱的是太上皇,为何却来求我?你将这些证据交给太上皇,将功赎罪,岂非更好?”   董裕抬起头来。   额头上的布条缠着有些低,压在了眉毛上,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显得愈发精明。   他笑了笑,忽而道:“皇后莫非觉得,太上皇会为臣主持公道?”   “你何意?”   “皇后不若想一想,当年先帝被俘,真正得了好处的,是谁?”董裕道,“先帝若好好待在京中,天下不曾大乱,他齐王有什么机会逃离临淄,崛起一方?北戎将先帝和七皇子放回,逼迫他禅位,他从了。一旦先帝回到京城,他就只能回临淄继续做他的齐王。后来又出了何事?先帝在中途驾崩了,他摇身一变,成了太上皇,手中仍牢牢掌握实权!皇后好好想一想,天底下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我看着他,不为所动。   这套说辞,我并不陌生。   京城那边,为了与太上皇对抗,消解人心,是什么谣言都肯传一传的。朝野之中,但凡景璘的死忠,都深信不疑,认为一切都是太上皇的阴谋。   “这与赵王何干?”我说。   “赵王勾结北戎,太上皇早就知道了。”董裕的手抓在铁栅栏上,盯着我,“皇后觉得,他手中果真没有证据么?赵王能够平平安安苟活至今,难道没有太上皇的功劳?皇后看着好了,太上皇还要用赵王来灭掉圣上和太后,在这之前,他是不会动赵王的。不过皇后也切莫想着舒舒服服地等太上皇对赵王动手,赵王可不是那吃素的。他知道皇后不会饶了他,在这之前,他会先将皇后拉下去,就像当年打倒上官家一样。”   心头似被什么抓了一下。   “赵王再心如蛇蝎,也不过是京城那边的一介宗室,这里是洛阳,他如何打倒我?”   “这里虽是洛阳,却并非太上皇一人的洛阳。”董裕道,“太上皇身边,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助他登上皇位,也会为自己的利益前途而勾心斗角。别人不说,杜行楷留下的那些人,他们莫非和皇后是一条心么?”   我说:“你待如何?”   他没说话,望了望四周,突然拆了额头上的布条。   那伤口狰狞,我看着,不由皱眉。   董裕却不管,将其中一段撕断,递给我。   我看去,愣了愣。只见上面,已经用血迹写好了字。   “皇后不是想知道,上官恭那被烧毁的宅子里,究竟藏了什么?”董裕道,“那大火,只烧掉了我和他来往的信件。但更要紧的东西,我在皇后到洛阳之前就已经让人偷偷取走了。这上面写着的,就是那新的埋藏之处。”   我说:“上官恭难道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董裕道,“那箱子是精铁所制,无钥匙打不开,他也不敢开。小人原本想着灯下黑,那上官恭是皇后的本家亲戚,皇后不会动他们。谁知他们竟是一家的蠢货,小人明明已经给了他们许多好处,却仍不知餍足,行事张扬。小人知道,他们早晚是要出事的,方才出此下策。”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我没有碰那布条,只道:“钥匙呢?”   董裕有笑了笑:“皇后想要,便救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也冷笑一声,“我父亲当年说你的才能全在歪道上,他不曾看错你。你倒是告诉我,我为何不能出门去就将这布条交给太上皇?”   董裕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   也许是刚受了伤,他的笑声很难听,磔磔的,莫名阴森。   他长叹一口气,缓缓道:“我为赵王所用,为太上皇所用,呕心沥血,恶事做尽,极力讨好那上位之人。有朝一日,他们觉得我碍事了,便一脚踢开,下场不过如此。”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不过皇后也不必见到我人头落地便高兴!皇后与郑国公一样阴险,惹人厌恶。可你们都是一样的愚蠢!从前负你者,不是我董裕;将来杀你者,亦不是我董裕!你以为他今日将我弃若敝履,明日便不会同样待你么?”   说罢,董裕又大笑起来,比先前笑得更加大声,癫狂一般,倒在地上,收也收不住。   我知道再说无益,转身离开。   郑谟和兰音儿都侯在门口,见我出来,郑谟上前一礼。   我对他说:“我到这里来的事,上皇那边……”   “皇后放心。”郑谟道,“除了臣和犯人,大理寺中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皇后来过。”   我颔首,欠身一礼,道:“多谢郑少卿。”   说罢,我带着兰音儿离去。   马车的轮子碾在路上,声音嘈杂。   我却没有耽搁,问兰音儿:“可有写字的东西?”   兰音儿愣了愣,道:“别的没有,倒是随行的妆盒里,有一盒眉黛。”   我说:“取来。”   兰音儿随即在马车上翻了翻,将眉黛给我。   这盒子里配了画眉的小笔,我看了看,道:“你可带了帕子?”   兰音儿将她的帕子给我,我随即用小笔点了眉黛,将方才记住的那藏证物的地方写了下来。   心心念念的证据,已然就在眼前。   但我却在犹豫着,是不是要碰它。   这道理很简单,就算要用这些证据诛杀赵王,有两条路。   一是交给子烨,一是交给景璘。   看似可行,但这两条路,其实都前途未卜。   子烨若想杀赵王,那么证据交到他的手上,他当然会杀;但若董裕言中,他暂且不想对赵王下手,那么证据再多,也会泥牛入海。   子烨是帝王。   我知道,当他需要从帝王的身份着眼之时,他不会犹豫。 第二百七十八章 诏狱(下)   至于景璘。纵然赵王里通北戎,是始作俑者,但现在除掉赵王,对他也并没有十分直接的好处。且失了赵王,反而会让他的力量削弱。当然,我可以像先前想的那样,让他相信赵王在各地积聚势力,有不臣之心。但恐怕在子烨面前,他也仍旧会权衡,选择暂且利用。   董裕显然无所谓,我交给谁都无妨,他所求的,是当下保住性命。   兰音儿在一旁看着,露出讶色。   “这是何物?”   “这是董裕藏东西的地方。”我说,“他说是个精铁制的箱子,里面有赵王的罪证。”   兰音儿睁大眼睛,将布条接过来,道:“皇后是要我去将这东西找出来?”   “不是。”我说,“你不可妄动。秦叔可给你留下了人手?”   “留下了几个仆人,都是追踪探听的好手。”   “让他们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但不可去动,只消暗中盯着,看看有什么人接近,凡见情形不对,即刻撤走。”我说,“等到我说能取了,再让他们去取。”   兰音儿了然,道:“知道了。”   回到承和宫,内侍来报,说武陵郡夫人已经等候多时。   她是来向我禀报事务的。   外命妇的事务,说来也并不繁杂,无非是安排哪日谁人入宫觐见,谁因得何事要赏赐,朝中的仪礼之事该派谁出面之类的。我跟前的四位外命妇,便如子烨的尚书省,替我掌领治理。而武陵郡夫人身为四人之首,便如尚书令,总揽全局,向我禀报。   这些日子,我有意观察,也让兰音儿私下暗访。这武陵郡夫人,确实是个能做事的。日常庶务,她处理得井井有条,在命妇之中颇受赞誉。就算那有不服的,也是少数,且据我所知,大多都是原本跟在祝氏身边的人。   禀报过一些日常之事后,武陵郡夫人道:“回纥王女缬罗,今晨带着一干使臣,返国去了。妾奉皇后之命,与宣城郡君等八位命妇一道,跟随兴平公主为王女送行。”   缬罗这一行,大概是在中原待得最久的使者。据说缬罗在那马毬赛结束之后,带着她的一众侍女和其他的使者,在洛阳周边的富庶州郡转了一圈。原本还打算到江南去,可是收到了回纥国中的消息,就此返程了。   她是王女,又是使者,这送行之事,就交给了兴平公主与鸿胪寺。   兴平公主是子烨的姑姑,嫁到洛阳,公主府也在洛阳。住在洛阳城里的公主,唯有她地位最高,最是合适,所以,此事就派到了她的头上。   “王女可说了什么?”我问。   “她受了皇后赐下的宝物,说谢皇后大恩,还说盼着将来皇后到回纥去,她定然要带皇后领略一番那边的风土人情。”   我不由哂然。这回纥王女先前还鄙夷什么中原弯弯绕绕太多,看起来,她自己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她不讲弯弯绕绕,甚至说话不过脑子。   我堂堂太上皇后,要离开中原到回纥去,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回纥破了中原,将我掳了过去;一个是中原破了回纥,我到那边去观赏新得的大好河山。   这等有伤两边之好的话,也只有她说得出来。   “知道了。”我说,“还有别的事么?”   “萧皇后那边派人来说,她要到水云寺去。”   我一愣。   “水云寺?”我想了想,“我记得,它在黄河边上?”   “正是。”   我:“……”   大概是见我神色不好看,武陵郡夫人讶道:“皇后以为不妥?”   “萧皇后这些日子一直在白马寺。”我说,“未知何故要去水云寺?”   “萧皇后说,水云寺的藏经阁,从前是萧家的太公捐资修造。历经风雨,已是年久失修。萧皇后要亲自去探望,礼佛诵经,捐资重修,以祈黄河太平,风调雨顺。”   我心想,明玉也不知修了多少庙了,萧家的底子果然厚实。   “知晓了。”我说,“派人告知萧皇后,本宫择吉日去一趟白马寺,与她一道礼佛。”   武陵郡夫人应下。   将她送走之后,我终于翻了个白眼。   兄长疏浚黄河,首要之事是修渠。若我不曾记错,那修渠的地方就在水云寺附近。   什么再也不想见到他。   明玉这口是心非的,我以后再信她一个字,我名字倒过来写。   ——   回到寝宫的时候,我发现,子烨竟然已经坐在了里面。   “你怎这么早回来了?”我问道。   “今日事少,我见无甚可做,便回来了。”子烨道,“你今日,都待在了国公府里?”   我出宫时,交代的就是回国公府。   “嗯。”我含糊地应一声,忽而发现他手里拿着几张纸。定睛看去,我认出来,那是我近来写的稿子。   古来,凡被称为贤后的人,无不会留下些劝诫女子的文字,让世人传颂,赞为表率,青史留名。我既然打算离开之后也留个好名声,那么该做的也得做。   我的著作,打算命名为《女论》。其要义,乃是劝导已婚的妇人们,如何大度为怀,谨守本分,成为丈夫的贤内助。   藉此,可让天下人记得我这个在位三年就暴毙的贤惠的太上皇后。   不过这东西,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鬼扯起来有多难。我就像一个要对天下所有人撒谎的老实人,绞尽脑汁地想该说些什么。好不容易相处点东西,又要笨拙地为遣词造句而挠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说得浅白些,又没有了格调。   今日出门之前,我又憋了两句,着实烦了,就索性扔在了案上。   不想,子烨竟是发现了,还看了起来。   我忙将稿子从他手里拿走。   “这是我的。”我说。   “你要写书?”   我看着他:“你觉得我写得不好?”   他说:“自是不好,你骗人。”   我愣了愣。   莫名的,心头有了些悬空之感。我知道,这叫心虚。   我坐下来,道:“什么骗人?”   “不是么?”子烨道,“你写的这些,什么为妇者,唯卑唯敬,是你心里话么?若不是,那不叫骗人又叫什么?”   心安下一些。原来是说这个。 第二百七十九章 火情(上)   “这怎么能叫骗人。”我定了定神,将稿子放在一旁,道:“女诫第一篇就叫卑弱第一,可班昭就真是那般想么?她出入宫廷,多有谏言,若放在当下,言官必是要说什么妇人干政。她兄长班固不曾将汉书写完,她就接着写了。她还说,不该让男子受教却不让女子读书,放在当下,又有几家做到?她这言行,可全然不见什么卑弱。”   子烨看着我,颇有些诧异,忽而道:“如此说来,你竟读过女诫?”   那模样,仿佛我真的不学无术一样。   我说:“我只是不爱读书罢了,又不是不读书。”   “那么你还该记得敬慎第三。”子烨道,“其中有云,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媟黩既生,语言过矣。语言既过,纵恣必作。纵恣既作,则侮夫之心生矣。此由于不知止足者也。”   这段的的意思我知道,是说夫妇如果常常在一处亲密戏耍,就会少了尊重,说话就会骄纵,然后,妻子就会不敬丈夫。后面还有一段,大意是如此下去,夫妻之间少了规矩,才会家室不宁。要想夫妇和谐,必是要妻子遵守敬顺之道。   当年,我是和明玉一起学的女诫。我父亲觉得,明玉有大家闺秀之气,让她带着我,可让我收一收性子,不要总在课堂上跟先生抬杠。但他不知道,下课后,明玉的牢骚比我多多了。她骂得最多的就是这一段。说夫妻连亲密都不许,成婚还有什么意思。还说将来她的丈夫若是信这个,她就休夫;若休不了,她就干脆让他独自敬顺,自己跟面首们过去。   不过这话从子烨嘴里出来,更让我诧异。   “如此说来,你竟也读过女诫?”我说。   “我小时候,宫中的书不多,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我翻过。”子烨说着,注视着我,“你我日日相对,在班昭看来可是大谬大误。你可还觉得该学她?”   我的脸上一热,随即将他揽在我腰上的手拿开。   “你放心好了,”我傲然道,坐得端正,“我不胡诌,也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子烨笑了笑,那手又揽了回来,而后,带着我,往后躺去。   他靠在垫子上,姿态舒展。   我被他搂着,躺在他的胸膛上。   他总是喜欢这样。回到寝殿,就与我这样依偎着,躺在榻上说一会话。   我也喜欢。挨着他的时候,听着他的心跳,接受他的温柔。这等时刻,我们最为纯粹,不必被从前纠缠,也不必为将来而心有戚戚。   但今日,我觉得我的心定不下来。   “怎不说话?”他忽而道,“有心事?”   心又提了一下。   这妖孽。   “不过是出去了一趟,有些累了。”我说。   子烨道:“国公府里如何?”   “一切都好。”我说,“阿誉和阿谌他们问你在何处,我说你忙碌得很,得了闲再去看他们。”   子烨笑了笑,“嗯”一声。   我停了停,问道:“今日大理寺那边可有什么消息?董裕审得如何了?”   子烨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发丝:“我刚回到这里时,大理寺那边传来急报,说董裕寻死。”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他果然是知道了。   我抬起头看他,睁大眼睛,作惊诧之态:“寻死?他性命如何?”   “保住了。”子烨道,“力道不够,不足致命。”   我松一口气,紧接着又问:“他为何寻死?   “他不肯说,”子烨道,“不过据猜测,他自从关进去之后就一直闹着要见我。我不曾答应,他兴许觉得无望,再也离不开大理寺,故而寻了短见。”   我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说罢,又看着他,“你不去看一看?”   “本来想去,可听说他撞得不知名,便不去了。”子烨道,“寻死之事,成败与否,只在决心。若心意不定,那么心有犹疑,便下不去手。他寻死不成,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本不想死。那么这场寻思,唯一的目的就是惊动我,让我见他。既是如此,我去了,岂非给了他这个面子,正中他的下怀?”   他对董裕确实了解甚深,一切都被他说中了。   我看着他:“那倒未必。我想着,董裕做到这一步,兴许有什么事是不愿对大理寺的人说,却想对你说的?”   这说辞,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   我确实希望子烨去见董裕。   我还希望,董裕将他所谓的物证交给子烨。毕竟子烨是太上皇,那些物证到了他的手里才会有用。到那时,物证是真是假,子烨究竟想不想办了赵王,我都能看清。   当然,最重要的一件,是我仍旧不相信董裕。   他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此爽快地投我所好,很难不让我怀疑里面挖好了坑等着我跳进去。郑谟做事颇为谨慎,今日我到大理寺去,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也没有从董裕手中接那布条,他就算见到了子烨,想在子烨面前戳破我曾秘密去过诏狱的事,他也无从证明,我有一百种办法反告他诬陷。   子烨的手指仍在我的发丝上抚着。   “你是说,赵王?”他问。   我的目光定了定。   “为何突然说起赵王?”我问。   “董裕知道他牵扯的是什么事。”子烨道,“无论刺客还是他在朝中的所作所为,他不说,我也能查得一清二楚。唯独赵王之事。他知道,我想从他这里寻到把柄。”   我看着他,道:“故而董裕若将这把柄给了你,你待如何?”   “若证据确凿,我会将此事告知昱之,邀他同审。”子烨道,“赵王是他那边的朝臣,且一向声名卓著,无论哪边独审,都不能服众。”   这倒是道理。   我看着他,心头不由雀跃起来。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董裕果然是在诓我。   “你何时去见董裕?”我问。   子烨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外头传来桑隆海的声音。   “陛下,”他说,“大理寺急报!大理寺突发大火,甚是凶猛,当下已经蔓延到了诏狱!” 第二百八十章 火情(下)   大理寺的火,从午后烧到入夜。天干物燥,那火势很大,偏偏附近的水井不足,最后是出动了京中戍卫,举众人之力,才将大火扑灭。   几乎半个大理寺化为灰烬。   但因为是白天失火,大理寺中的人及时撤走;而关键之时,大理寺卿戴复处置果断,令人将要紧的卷宗文书通通搬走。最终,除了些屋舍、财物的损失,大理寺并未伤及根本。   但还是有四人在火灾之中丧生。   除了两个狱吏,还有大理寺少卿郑谟和董裕。   四人都是死在了诏狱里,人们发现的时候,都烧成了焦炭。里面的火势应该十分猛烈,铁栅栏都烧得变了形,倒塌在地。董裕的尸首在他的牢房里,而郑谟的尸首上鱼符仍在,两名狱吏也有残存的腰牌,据此判定了身份。   “诏狱乃地牢,便是外头起火,也烧不到里面。”大理寺卿戴复向子烨道,“臣等入诏狱中查看时,地面黏腻,经查验,是烧剩的火油。至于郑少卿,尸骨颈椎折断,当是起火之前已经遇害。”   子烨面色沉沉,道:“董裕呢?”   “董裕的尸骨倒是无损伤痕迹,但皮肉已经烧化,不知死因。那牢门打开着,当是凶手杀人时进出所致。”   “何人所为,当下可有线索?”他问。   戴复道:“行凶者的手段,大致已经弄清。大理寺中有井水不足,有用水及防火之需。包括诏狱在内,每院皆设大缸,规定每日黄昏前,由仆役从外头拉水进来补足。今日,行凶者冒充仆役,将水桶装满火油,驾牛车进了诏狱。当时,诏狱之中正在交班,人手最少,除了郑少卿和董裕,只有两名狱卒。行凶者必是对此间情形了如指掌才下的手,可谓毒辣。别处的起火点,亦有那纵火的痕迹,行凶者先往各处纵火,乱起之后,方才到诏狱动手。运水仆役的尸首,臣等也已经找到,一共五人,全都在城外运水的途中被截杀,扒去了衣裳。”   子烨望着四周。   火把光熊熊,黢黑的墙面却仍旧与夜色融作一体,说不出的诡异。   他没有说话,脸映着火光,眉宇间尽是杀气。   我的心中阵阵发寒。   巨大的恐慌,如同夜色一般笼罩在身上。   这地方,我不久之前才刚刚来过。   “入内看一看。”只听子烨道。   我忙跟上去。   他却忽而回头,伸手将我止住。   “你在外头。”他的声音低沉,说罢,转身入内。   我停住脚步,看着他进入地牢,未几,身影消失在火把光里。   夜里的风很大,从甬道外吹来,呜呜响着,格外瘆人。   那时,郑谟送我出来,向我行礼。他说话的声音和神色,至今记忆尤深。   而就是在那之后不久,他遇害了。   若我再晚走一点,恐怕也会变成这几具焦尸之一。   更让我无法忽略的事,而今夜这事,与上官恭家宅那场大火如出一辙。   我甚至觉得,这一切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那大火,只烧掉了我和他来往的信件。但更要紧的东西,我在皇后到洛阳之前就已经让人偷偷取走了。   董裕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那时,我就听出了这话里别有含义。他提早将最重要的东西取走,可见他并不信任那准备动手的人。而既然那箱子里放的是赵王的罪证,那么动手的人也只可能是赵王。   便如今日。   ——在这之前,他会先将皇后拉下去,就像当年打倒上官家一样。   我深吸口气,想平复心绪。可寒冷的夜风里,尽是火烟的味道,更加令我心头激荡。   正当我思绪纷乱,子烨走了出来。   他对戴复交代了几句话,戴复行礼应下。而后,子烨走向我。   那脸上,神色平静,甚至已经看不出先前的阴沉。   我上前,正要说话,他说:“回宫吧。”   这话,似是对着我说的,又似是对着我身后的桑隆海说的。   桑隆海应下,与众人一道,拥着子烨和我离开。   我和子烨,车马一前一后,回到宫中的时候,已是深夜。   寝殿里,已是备好了宵夜和汤沐。子烨走到镜前,如往常一般张开手臂,正要更衣,我走过去,对内侍道:“我来,你们下去吧。”   内侍们行礼退下。   子烨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谁也没说话,我走上前,伸手想拉开他外袍上的衣带,手却顿住。   事到如今,我知道,大理寺必是会彻查。郑谟曾经支走诏狱里的人,让我单独会见董裕。此事,若郑谟还在,自可搪塞过去。如今他死了,此事同时还牵扯到他的命案,那些被支走的人,定然会觉得这是疑点,上报大理寺,它是瞒不住的。   于我而言,也已经没有再遮掩的必要。   麻烦已经找到了我的头上,我不可坐以待毙。   “子烨,”我踌躇片刻,道,“我有话与你说。”   “是你去见董裕的事,对么?”   我讶然。   “你知道?”我说。   “将董裕之事向你禀报的,是郑谟的心腹仆从。”子烨道,“他遇害之后,戴复随即将他身边随从找来询问郑谟今日行迹,那仆从本就心慌,戴复才开口,他就一五一十全说了。”   我明白过来。   “你何时知道的?”我问。   “下地牢查看之时。”   一切说开,我面对着他,反而没有了那心虚之感。   “董裕要见我,”我说,“且他刚刚醒来,我怕他再出意外,这才不曾告诉你就先去见了他。”   “是么。”子烨道,“可你是悄悄去的,本就不打算我让我知道。”   “我并非不想让你知道,而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说,“董裕说有要事告知我,且我须得私下去见他,不可惊动任何人。”   他注视着我:“故而董裕说的要事是什么?你从诏狱回来,什么也不曾告诉我。”   我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   我确实瞒了他。   想来,连董裕都知道,我不会全然信任子烨。这一步,他算对了。   “是赵王串通北戎的证据。”我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刚刚跟兰音儿要来的帕子,递给他,“这是那藏匿之处。”   子烨却没有看,仍注视着我。   “阿黛。”他说,“你瞒着我的,不止这一件。” 第二百八十一章 诘问(上)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还有何事?”我问。   “你褥子下的瓷瓶,所为何用?”   我的目光定住。   他注视着我,双眸幽深。   万籁皆静,只有我和他相对时,彼此的呼吸。   “你何时发现的?”   “在望舒宫时。”他说,“我与你整日厮守,总能察觉些什么。”   “你发现了,却不曾问我。”   “你藏着掖着,不就是为了不让我知道?”   “你做了什么?”我沉默片刻,问道。   “什么也没做。”子烨道,“我想等你亲口对我说。”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滑稽。   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装来装去,他也装来装去。而我们两个人,竟然还都乐于摆出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   “那是避孕的药。”我说,“服下之后,可保无孕。”   他仍看着我,定定的。   “若我不问,你就打算总这么瞒着我,是么?”   “我若告诉你,你会愿意么?”我反问。   子烨没答话,眉宇沉沉,下颌紧绷着。   我知道,他要么愤怒至极,要么失望至极。   “这是我们说好的。”我说,“我说过,我终有一日会离开。我要离开,就不想留下牵挂……”   话没说完,他打断:“儿女是牵挂,我就不是么?“那双眸映着我的影子,逼视着我,“你说过,从前的事都过去了。”   “从前是都过去了。”我说,“我要做的事,与从前无关。子烨,我若放不下过去,这些日子就不会与你和好如初。我待你是真心的,不愿留在皇宫之中也是真心的,你有你的志向,故而当年,你忍辱负重,抛下一切到齐国去,养精蓄锐,待机而起;我也有我的志向,故而我就算再爱你,也不愿屈就,过那不想要的日子。”   我深吸口气,却觉得胸口愈发激荡,喉咙有什么卡得难受,声音哽咽:“子烨,我与你不一样。你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则不然。我一向懵懂,不知疾苦,将来做什么,去哪里,都不过由着家中安排罢了。直到遇上你,我才第一次明白,追寻心中所求是何等快乐。四年前,你被逐出京城,却从此走上那问鼎之路;而我,失了父亲家族,从此直到自己何等天真。从那时起,你我就已经注定不是一路人。事到如今,你我可互相给予的,除了那缠绵欢愉,还有什么?我不是那能助你一统天下的贤后,你也不是能让我远离争斗的良人,既然不能成全彼此,又何必强行绑在一处……”   “你仍不肯信我。”他突然打断。   他的声音饱含怒气,眼睛明亮,却红红的,覆着一层水光。他的手抓在我手臂上,帖钳一般,箍得生疼。   “你我成婚以来,我何曾对你有过一点约束?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也不曾让你卷入过争斗。可在你心中,我做什么都不再值得你交心!”   我望着他,眼眶亦是酸涩难忍。强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我说:“若你要的交心,便是放弃从前的约定,我确是做不到。你当知晓,我不曾贪图过位高权重,可我走到今日,每一步都不过是别人的意愿罢了!”   他的喉头动了动,望向上方,深深吸一口气。   “我从不曾忘记过那约定。”他的话语平静了些,再看向我时,目光却冷得瘆人,“不过你也当记得,没有我的应许,你哪里也去不得。你也当知晓,若你违反约定私自离开,你会后悔。”   他深深地注视我,说罢,松了手,转身而去。   夜风吹来,我定定看着他的背影,起了一层冷汗的身上,阵阵发寒。   “你还不明白么?”我上前几步,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你我再不能回到过去!”   他没有答话,头也不回,未几,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自我们成婚以来,这事子烨头一回不在承和宫留宿。   第二日,也没有。   第三日,他始终没有再出现。   而关于大理寺的消息,倒是毫无阻碍,每日都有内侍来呈报。   董裕奉景璘之命,到洛阳来共商机要,巡视大理寺之时,突遇火情。董裕身先士卒,奋力救火,却不幸与大理寺少卿郑谟一道困在和火场,最终殉职。事发之后,太上皇为之哀恸,下旨厚葬,以尽哀荣。   至于那块帕子,我让兰音儿交给了吕均。听吕均传来的消息说,子烨让他去看过,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是董裕把我耍了,还是那些刺客杀他时从他身上搜走了那布条。当下,一切都陷入了僵局。   董裕死无对证,他犯下的那些事,便无法结案,若强行定罪,难免要被有心人说成屈打成招,死在了狱中。董裕虽向来两边不讨好,但毕竟是堂堂左相,若潦草对待,只会在失了朝中人心。权衡之下,此案只得暂且压下,日后再论。   “皇后,上皇已经三日不曾来过。”兰音儿踌躇道,“可要去甘露殿看一看?据说这些日子,上皇都待在了甘露殿里,那杜女史还总跑过去。皇后如今是六宫之主,何必还留着杜女史?我看,将她也撤了的好。”   我没说话,手里握着笔,写我那删删改改的著作。   说来有意思,那日跟子烨争执过之后,我文思泉涌。   我发现这事其实不必较劲。   什么样的女子是好女子,端看他想要什么酒知道了。   鬼扯的心里话。他说我胡诌,其实他才是胡诌。   我真信了他的邪,对他说出心里话。结果他只会恼怒,只会质问我为何不能照他想的那样乖乖就范。   可见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那就是要胡诌的。   兰音儿见我不说话,有些着急。   “皇后何必与上皇较劲?”她说,“上皇又不曾做错什么。这两日来,宫前的守卫不曾增加,无人来找我的麻烦,我出入宫禁也不曾受阻拦。”   我看她一眼:“你跑出去了?”   “不曾不曾!”兰音儿忙道,“出了这等事,我哪里还敢乱走!”   郑谟的仆人向大理寺坦白之后,兰音儿传递消息的事自也败露了。那夜,她被大理寺召去问话,天明才回。不过她告诉我,大理寺的人来来去去,只问了我那日去见董裕的事。而我作为那事主,大理寺并没有来找过我。   见她有些慌张,我安慰道:“不必担心,身正不怕影子斜,不会有事。”   兰音儿的神色这才缓下些,却又道:“皇后,我看,上皇是在给皇后留台阶。皇后就去他跟前服个软吧!” 第二百八十二章 诘问(下)   我看着兰音儿,摇头:“此事,你便不必管了。”   兰音儿皱眉:“皇后难道果真什么也不在乎?我知道皇后还像在京城里那样,想有朝一日离开宫中,逍遥自在。可那时是那时。皇后的兄长在辽东,弟妹家人亦无着落,皇后只身一人,去哪里自然都无所谓。可如今,皇后的家人都回来了,国公府也重建了,皇后离开,就算上皇不计较,国公府怎么办?何人来做他们的依靠?”   我说:“你说这话,可是想到了你的弟妹?”   兰音儿撇了撇嘴角。   “太上皇重立国公府,兴许是为了我。”我说,“可国公府的繁盛,却切不可依靠我,你知道上皇的行事之风。若我的兄弟们毫无本事,那么我就算一直留在宫中也无济于事。退一万步,换个君上。他们无甚才干,却因为宫中有人而身居高位,那么下场只会更坏,倒还不如宫中无人。”   兰音儿看着我,眉头皱得更深。。   “皇后真是怪人。”她说,“我宫中所见之人,无人不是得了机会就想多吃多占,可皇后却总想着日后,仿佛那锦衣玉食背后总藏着吃人大虫。岂非正应了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话倒是贴切。   我沉默片刻,道:“你若曾一朝被蛇咬过,也会像我一样怕上十年的井绳。”   兰音儿大约见我油盐不进,欲言又止,终是叹口气,说肚子饿了,要去庖厨看看有没有吃的。   她才出去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又跑了回来。   “皇后,”她神色不定,“宫门听差的陆九今日放假,刚刚回来。他找到我说,皇后四姨母家的合郎,被大理寺抓起来了!”   我愣住。   ——   合郎确实被抓了起来。罪名是栽赃陷害。   而陷害之人,是宋国夫人祝氏。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震惊得以为自己听错了。   “求皇后救救合郎!”四姨母来见我时,一下跪倒在我面前,重重磕了个头。在合郎被抓之后,她就急急跑来到国公府里,求白氏带她来见我。白氏却不过人情,终是将她带了进来。   我也只是从兰音儿那里听得三言两语,不知大概,见到她,我皱眉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合郎是中了奸人之计!”四姨母一把鼻涕一把泪,语无伦次,“皇后明鉴……他……他这么做都是为了皇后!”   白氏忙劝道:“夫人且缓一缓,好好说话才是。”   在四姨母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我终是知道了来龙去脉。   合郎游手好闲,交了许多的酒肉朋友。不过他毕竟是官宦家的子弟,那些带他玩的人都是从小长大的发小,也是出身官宦,故而自诩在洛阳城里消息灵通。   我当上太上皇后,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纷纷回头巴结,合郎自觉停止了腰杆,扬眉吐气。于是更是每日与人宴饮,必定喝得大醉酩酊。   四姨母从前劝我为合郎讨封的时候说,合郎是我母家的人,我要立足,便要多多提拔亲戚。此事,我无所回应。合郎满心期待,却左等右等没有消息,就急躁起来。   就在子烨和我去望舒宫的前几日,合郎与一个余显饮酒,吐露此事。那余显说,皇后与他多年不见,又是表亲,讨封终究是勉强了些。他若是能做出些功绩来,此事便可水到渠成。   合郎觉得有理,于是向那人请教,该做些什么功绩才好。   那人说他正好知道一个秘密,他手上有证据,可证明宋国夫人祝氏勾结北戎谋害太上皇。只要他将证据呈上,必是能将祝氏乃至杜氏一系扳倒。有这般大功,何愁皇后不将他高看一眼,又何愁那封侯入仕之事遥遥无期?   合郎大喜,当夜与一名叫做余显的余显痛饮,畅谈大计。   而数日之后,果然出了遇刺之事,余显将证据交给合郎。里面是祝氏和北戎来往的书信,里面关于何事动手、如何动手的细节,与案情颇是一致。合郎大喜,以为自己果真得了宝贝。   他想献进宫来,可余显说,皇后先前恼了他,必是不愿见他。且这等告状的事,让皇后去做,显得皇后逾越干政,必是要被人诟病,皇后未必肯。还不如他亲自动手,将这证据献到大理寺去。大理寺正在追查刺客,必是重视,不敢隐瞒。一旦破获,皇后得了惊喜,也必定是要对合郎独自办事的能耐刮目相看,乃一箭双雕。   合郎大喜,当日,就将那证据交给了大理寺。   然而隔日,大理寺就起了大火。不过,要紧的官署和仓库却不在起火之列,合郎上交的证据也安然无恙。大理寺上上下下焦头烂额,所以过了两日之后,才终于得以腾出手来,继续查那刺客的案子。看到合郎的证据时,大理寺一下震动,有司很快就禀报了大理寺卿戴复。   戴复很是重视,即刻派出人手仔细查验真伪。   而结果也很快出来。   那所谓的作为证据的书信,根本不是出自祝氏之手。故而这状子,是诬告。   祝氏是宋国夫人,一等诰命,诬告这样的人,乃是重罪。   大理寺随即派人将合郎拿下。而正当此时,祸不单行。又一封信被那余显同时投到了大理寺。   这信,无论字迹还是画押,都是合郎手笔。里面清清楚楚地交代,他如何得了皇后授意,如何伪造信件诬陷祝氏,并明明白白地写着,此事是他一人策划,邀余显参与,事成之后,皇后封赏,必然有余显的一半云云。   “皇后明鉴!”四姨母痛哭流涕,“这全是合郎被人陷害!那日,余显与他饮酒,半酣之计,对合郎说,此事他不敢居功,这功劳也只有都算在合郎的名下,才最是有分量。他让合郎假意写一封信,证明从头到尾都是合郎一人的主意!合郎糊涂,又醉了酒,那余显说什么,他就照着写什么,还在上面画了押!”   她说着,膝行上前,一把抱住我的腿:“皇后!合郎是皇后的表兄啊!皇后万要救他一命!” 第二百八十三章 水云寺(上)   听得这些话,连白氏都变了色,目瞪口呆。   “糊涂!糊涂!”她忍不住起身道,“合郎怎敢如此胆大妄为!他也不想想,缉凶之事,大理寺手眼通天也仍进展缓慢,他难道竟会强过了大理寺去?他告的可是一品诰命,当慎之又慎,他竟连证物真假也不查验,就敢往大理寺递!”   四姨母哭道:“他自幼与那余显玩在一处,以为是至交,从来全然信任,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为其所害……”   我打断道:“那余显,是何来历?”   四姨母忙擦擦眼泪,目露怒色:“那余显家中也是官宦,祖父早年原是乡绅,在先帝时花了大钱,才在合郎祖父的官署中捐得个七品!这等人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全凭歪门邪道去挣荣华富贵!合郎祖父当年待他家不薄,他家竟狼子野心,如今竟来害妾的合郎……”   说着,她又大哭起来,求我救人。   我看着她,心如同大石沉在了冰水之下。   合郎未必会有什么事。   因为这一切,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我来的。   我和祝氏的关系,就算面上做得再周全,也不会有人觉得我们是真的一条心。就算我让祝氏当上了宋国夫人,猜测我会向祝氏下手的人也仍旧不在少数。   故而合郎头上的这起嫁祸,既拙劣又合理。   ——在这之前,他会先将皇后拉下去,就像当年打倒上官家一样。   董裕的话似又在耳畔回荡。   ——别人不说,杜行楷留下的那些人,他们莫非和皇后是一条心么?   赵王,和祝氏。   我想,那火灾的事,大理寺或者不敢来问我。但事关刺客,他们兴许就要登门了。   正当此时,外头的宦官来报,子烨来了。   我愣了愣。   这传报,已经三日不曾出现,以致于我竟感到了陌生。   白氏和四姨母皆是一惊。   当子烨的身影出现在殿前时,二人忙随着我伏拜行礼。四姨母躲在我的身后,似乎畏惧得很,抽泣声也消失了。   “平身吧。”   子烨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而后,他的目光看向白氏。   “二夫人来了。”他说。   “多日不曾见上皇,未知上皇无恙否?”白氏忙道,“阿誉兄妹三人总问起上皇,说要给上皇请安。”   “朕事务繁忙,烦夫人告诉他们,待朕空闲些,就带他们打猎去。”子烨的声音平静。   白氏忙谢过。   子烨又看向四姨母,却没有说话,只对桑隆海吩咐道:“送二位夫人回府去。”   桑隆海应下。   白氏和四姨母皆不敢多言,行礼退下。   四姨母低着头,小步快走,仿佛怕触怒子烨,一瞬也不敢多停留。   没多久,殿中只剩下了我和他。   “李合之事,朝野之中已经传开。”他说,“二十余名大臣联名上书,要我彻查,不可姑息。”   我看着他,道:“这些大臣,都是杜先生一系的,对么?”   子烨没有否认。   “这事怎么回事,你明白得很。我知道的,未必有你多。”我淡淡道,“你说你不曾让我卷入过争斗,可这本就是不可避免之事。如今,它便来了。”   他仍看着我,道:“此事,我会查清楚。”   “你知道是谁在背后要置我于死地。”我说,“你打算如何?”   “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样,我会查清楚。”他又重复道。   我笑了笑。   “你甚至不愿告诉我,你会惩治那主使之人,还我清白。”我说,“因为他们对你很是重要,对么?”   他盯着我:“你这般想我?”   “是你让我信你。”   他的喉结动了动,下颚又绷了起来。那逼视的目光,大概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   但我是例外,与他对视,寸步不让。   “萧皇后上书,说想到水云寺去礼佛。我已经准了。你会与她同去,明日动身。”他的声音沉着,“待一切平息之后,我会接你回来。”   我笑了笑。   他大概终于明白了,我确实不适合待在宫中。一个没有我的宫廷,比有我在这里,会加讨人喜欢。   殊途同归。   “知道了。”我平静道,“妾遵旨。”   说罢,我后退一步,向他深深一礼。   ——   去水云寺的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穆皇帝的明德皇后,虽然去世得早,但是著名的贤后。   我和明玉都顶着那皇后的名头,自当以明德皇后为榜样。她捐资修寺,祈黄河平安。如今黄河重修,我们照着来一遍,在世人眼中也是大善之举。   明玉很快到了承和宫来,见面就问,“那传言是真的?”   我正在写我的书,蘸了点墨,头也不抬:“什么传言?”   “你使人诬告宋国夫人,触怒了太上皇。”她说,“他有意疏远你,故而让你与我去水云寺,名为礼佛,实为思过。”   这洛阳的朝野果然也不是吃素的,这一会的工夫,已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连明玉都知道了。   “你信么?”我说。   “那诬告之事我自是不信,你若真想做点什么,不会设计得这般愚蠢。不过这无关紧要。”明玉盯着我,“太上皇怎么说?他难道信了?”   我说:“他信不信更无关紧要,换作是你,可会因此而疏远哪一边?”   明玉的目光不定,少顷,讽刺地一笑:“这宫里,果然进去的都不会干净,连他也不可免俗。”   说罢,她又道:“你不委屈?”   “为何委屈?”我说,“去年此时,我若知道我的兄长和家人都能好好地团聚一处,还恢复了国公封号,我做梦也会笑醒。”   明玉眉间展开,道:“你是个通透的。说来,太上皇与你定婚之后,上官家一下抬了上来,眼红的人是不少的。朝廷里那些过往之事你也都是知道的,所谓的登高必跌重,那一下平步青云的人,其实最是前途难测。睿智的君上,必是懂得因势利导,权衡各方,必要时压一压跟前红人的风头,消解别处敌意。此事,虽看似委屈,但其实也是为了你好。那李合行事粗蠢,得些教训乃理所应当。只要你和你兄长及家人不曾牵扯其中,便是最好的。”   说罢,她仍看着我:“你也是这么想的,是么?”   我也看着她,淡笑:“正是。” 第二百八十四章 水云寺(下)   在我出发的前一晚,子烨终于在承和宫露面了。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给那盆栀子花松土。自我在子烨那里看到它,就将它带了回来。冬天寒冷,我的寝殿里正好也烧地龙,温暖如春,可以养它。子烨那时也无异议,因为他几乎住在了我这里,可以与我一道照看。   但不知是不是它果真更喜欢子烨,这些日子,子烨没有来,它就看着蔫了些。我每日松土浇水,也不见好。   “栀子入冬之后便是休眠之态,你伺候太细,反倒扰了它,焉能长得好。”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铲子。   我看着他将花盆里的土压好,道:“你前些日子也这般松土浇水。”   “入冬之后,我也只松那么一回土,开春之前都不打算再动。”子烨道,“你见我动过第二回 么?”   确实没有。我不答话。   他将那花摆好,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未几,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箱笼上。   那里面装着的,都是我去水云寺的行李。   他看了看衣箱,道:“那边天冷,你就带这么些冬衣?”   旁边的宫人神色讪讪,只拿眼睛瞥向我。   “水云寺是佛寺,自当以简朴为上。”我说,“是我让她们少收些,各拣两三件够了。”   子烨让众人退下,而后,看向我。   “你还在恼我。”他说。   “你也在恼我。”我说。   烛光落在那眉间,光影分明,似沉静,又似落寞。   他上前两步,在我跟前停住,少顷,缓缓开口:“我总想着那日你说的话。你说,我们再不可回到过去。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么想的么?”   我也看着他。   “你说的一开始,是何时?”我问。   “你我再见面之时。”他说,“当年我刚刚登基,你回到京城来见我之时。就算是那时,我答应你马上诛杀董裕,救回伯俊,澄清一切,你也仍旧不会留在我身边,是么?”   我心中苦笑。   他有时真的让人难以理喻。从前,我笑他不解风情,他说我不切实际,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现在,我学会了万事只求实际,可他反而执着起了当年,着实让人错愕。   “子烨。”我沉默片刻,道,“这些日子,我何尝不曾试过回到从前,如当年一般相处,享受欢愉。可你是皇帝。与从前相较,你虽贵为九五之尊,却也背负了更多。当年你会有不得已,如今,你便会有更多的不得已。我并不想留在你身边,而是不想留在一个皇帝身边。”   “故而在你眼中,我与先帝或太子或昱之,并无两样,是么?”他说。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多少是偏颇的。   但它很是合理。   “正是。”我说。   “便是皇帝,也有明君昏君之别。”他说,“我不是他们。”   这任性、自以为是的榆木脑子。   我口干舌燥,不想理会他。   可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抱着我。   我没有反抗。那胸膛厚实而温暖,在这样的冬天里,很是让人忍不住想多依偎一会。   没多久,他低头下来,似从前一般吻我,然后,将我打横抱起来。   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我们都积蓄了许多情绪,从一开始,我们就格外激烈。   他扯开我的衣带,我扯下他的衣服。他将我压倒在床上,我不甘下风,反压他,可他的胸膛和腿死死将我压着,让我翻身不得。   我恼起来,咬他肩膀,他就似惩罚一般,来得愈加激烈。   最终,我筋疲力尽,像一条搁浅的鱼,软绵绵地瘫在他怀里。   他却仍意犹未尽,抱着我,在我的脖颈和胸前亲吻。   “我将朝中处理好,便去接你回来。”他对我说。   我兴致寥寥,“嗯”一声。   他却捧住我的脸,让我看着他:“阿黛。”   那目光灼灼。   我只得打起精神,答道:“知道了。那盆栀子,你接回你的宫里去,养在这里我不放心。”   他应一声,却似乎不打算让我岔话说别的,低下头,继续吻我的唇。   ——   这一夜,我像跟人打了一架。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仍然浑身酸痛,疲惫不堪。   子烨亲自送我登车,将我身上的裘皮大氅系好。   “水云寺离伯俊不远。”他说,“我已经将此事知会他,他得了空闲,也会去看你。”   我几乎能想到明玉那顾盼又嗤之以鼻的眼神。   “他在家书中说每日忙碌得很,莫扰了他做事才好。”我说。   “不会,他自有分寸。”子烨道。   他又向随行之人交代一番,将一只手炉塞在我的手里,让我在马车上坐好。   在随行仪仗的簇拥之下,车马辚辚走起。   走进门洞之时,我忍不住回头张望。那车壁严实,却是看不到任何的人影。   水云寺离洛阳有数日的路程。   明玉已经先一步去了,我晚了两日,故而此番算得独行。一路上的食宿之事,宫中早有人安排妥当,每到一处,都有人迎接。   兰音儿那忧心忡忡的神色早已经消失不见,高兴地对我说:“皇后你看,太上皇果然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我看,他其实是舍不得你出来的,这大冬天,难保路上不会下起大雪误事。皇后不若明日就折回宫里去,太上皇定然高兴!”   我摇头:“要回去你自己回,我不回。”   兰音儿撅起嘴。   她这乌鸦嘴,说什么便来什么。   到了午后,天色愈发阴沉,刮起了北风。然后,大雪就落了下来。   车马在路上行进不得,须得找地方躲一躲。正当护送的内侍们商议,有人来报,说前方来了人,是杜女史。   众人露出讶色,我亦是诧异。   这等去处,却不知怎会遇到了杜婈。   没多久,一人领着两名侍从骑马而来,看去,为首的确实是杜婈。   她头上戴着风帽,身披狐裘,胯下的马,一看便知品相不凡。   我想起来,那大约是前番马毬赛上得的回纥宝马。   “皇后驾到,妾有失远迎!”杜婈下了马,在车前行礼,声音明朗。 第二百八十五章 风雪(上)   内侍将车帏拉开,我看着杜婈,答了礼,让她起身。   “杜女史何以在此处?”我问。   杜婈道:“妾奉皇后之命,率队在马场习练马球之技。今日突起风雪,马场中人望见道路上有人受阻,观望时见是皇后仪仗,向妾禀报。妾故来迎接。”   我想起来。   这附近,确实有一处马场。是先帝专门圈养狩猎的马匹所用。   杜婈在马毬赛上出了一阵大风头,回纥王女赠马,明玉赠钱,我这太上皇后自然也不好意思装聋作哑,问过子烨的意思之后,就将这马场赐给她的女队,用来日常习练。   内侍们都很是欣喜,这附近都是乡野和村舍,大雪天里,要找地方歇宿着实难为。这马场虽叫马场,但也是皇家的,有些宫室屋舍,可堪驻足。   于是,杜婈引路,一行人跟着她到了马场里。   兰音儿的脸上满是防备。   “阴魂不散。”她嘟哝道。   我看她一眼:“你不愿住在马场里?”   “我不愿与这杜女史待在一处。”兰音儿道,“她可是皇后的仇家。皇后去水云寺,不都是他们杜家搅出来的事?皇后可要警醒些,她们全家都是心术不正的,难保又憋着什么坏水,在这马场里设计皇后。”   说实话,若天气好,我也是不乐意待在此处的。不过这雪看着越下越大,我别无选择。   “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我说,“住一晚罢了,无妨。”   这马场虽是皇家宫苑,但毕竟不能与正经的行宫相较。对于杜婈这样养尊处优的闺秀来说,无论食宿都清苦简陋了些。   但让我诧异的是,她似乎在这里住了有些日子。她的脸有些黑了,脸颊红红的,一看便知是每日在外头骑马吹风所致。她手下的一干女子,大约十人,有的也是官家闺秀,有的则出身平民。与杜婈一样,个个都有些风吹日晒之色。   除了她们,还有五位胡姬。   见礼时,我看她们身上的打扮很是眼熟,诧异地问杜婈:“这几位,莫非是回纥女子?”   “正是。”杜婈答道,“回纥球技颇有可取之处,缬罗王女离开时,特地将她们留下,要她们与我习练。还说明年此时她也要过来,介时再打一场。”   缬罗此人,行事确实颇有些特立独行之处,我倒是见怪不怪。   “这些日子,女史都待在了马场之中?”我问。   “禀皇后,正是。”她说。   与从前相较,杜婈在我面前说话似温顺有礼了许多。   兰音儿站在一旁,仍是那不屑之色。   我也不多问:“如此,女史辛苦了,歇息去吧。”   杜婈的神色却有些犹豫,道:“妾有些话,想对皇后说。”   “哦?”我问,“女史有什么话?”   她将目光瞟了瞟一旁的兰音儿和内侍宫人。   我转头,对他们道:“你们且退下。”   兰音儿一脸不乐意。和众人退了出去。   未几,堂上只剩我和杜婈。   “京中的事,妾听说了。”杜婈又踌躇了一会,方才道,“皇后必是以为与我家有关。”   我定了定神,看着她,片刻,道:“女史之意,你知道本宫是被冤枉的?”   她没答话,少顷,似下定决心,抬眼望着我:“此事,妾会查清。若果真我家牵扯其中,妾定然会阻止,还皇后清白。”   我又是诧异又是好笑。   诧异的是,她竟会站到我这边来,让我几乎怀疑眼前的杜婈像是个假的。   好笑的是,相似的话,子烨也说过。一个太上皇一个女史,接连在我面前拍胸脯说自己会查清,显得我这太上皇后的名头实在像个摆设。   “哦?”我饶有兴味,道,“若果真如此,不知女史打算如何还本宫清白?向太上皇禀明一切,处置那设计造谣之人么?”   杜婈的目光又变得纠结,继而昂首道:“妾不会这么做。恕妾直言,上皇对我家奉若至亲,若皇后想藉着上皇宠爱反过来撼动我家,乃白费心思。”   啧。   我想错了,她还是那样讨厌。   “既然如此,女史又为何与本宫说这些?”我说,“上皇将本宫发落,难道不是正合了女史家的心意?”   杜婈道:“妾自幼受父亲教诲,知晓明辨是非乃为人根本,亦向来只帮道理。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就算是憎恶之人,也该光明正大一决高下,而非暗中伤人。”   我不置可否,将茶杯握在手中暖着手,不紧不慢道:“这些日子,女史都住在马场里。此事,宋国夫人知道么?”   杜婈面色一僵。   “宋国夫人不想让女史摆弄马毬,是么?”   杜婈的声音生硬:“这与皇后之事无干。”   “怎说无干。”我说,“这马场是本宫赐下的,在宋国夫人眼中,本宫这事可办得十分不讨喜。宋国夫人盼着女史做个大家闺秀,事女红,通文墨,做一位众望所归的贤后。本宫遇到的麻烦,与女史遇到的麻烦,皆是宋国夫人为女史铺的路。有这般用心良苦的母亲,女史该感怀恩德才是。”   杜婈的眉间有些不耐烦之色:“谁要她……”话没说完,她似乎回过神来,警惕地看着我,面色一敛,“皇后之事,还未查清,不可定论。”   我淡淡一笑,道:“本宫说的这些话,定然也有不少人劝过女史。女史性情刚烈,必是只愿做想做之事,越是硬来便越是不肯就范。本宫说的对么?”   杜婈看着我,又是好奇又是狐疑。   “皇后之意,妾该对母亲感怀恩德,难道是劝妾该事事听母亲的?”她问。   “古云,阿意屈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我说,“古人亦知晓愚孝愚忠乃大不孝大不忠,女史自幼受杜先生教诲,又怎会是那迂腐之人?上皇向来对女史多有褒奖,今日听女史一番言语,本宫亦知晓女史有真性情。女史要做什么,要站在哪边,本宫皆无意约束,只愿女史无愧于心罢了。”   杜婈仍望着我,没有说话。   双眸映着烛光,有些闪动,似欲言又止。   我却不打算再多说,温声道:“天色不早,女史歇息去吧。”   说罢,我起身来,自往堂后走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风雪(下)   “那杜女史对皇后说了什么?”兰音儿见到我,迫不及待道,“莫不是又在皇后面前大放厥词?”   我说:“那倒没有。”   兰音儿一脸不相信,道:“她说的话,皇后可千万别信。上梁不正下梁歪,假惺惺谁不会?宋国夫人那等德行,又能教出什么好人?”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敲门声,是内侍邓栎送宵夜来了。   “庖厨中熬了羊汤,说是那些回纥胡姬们做的。”邓栎道,“这等天寒之时,夜里喝了暖身子,睡得舒服,第二日打马毬也有气力。臣见这汤确实熬得好,就盛了来,皇后可要用些?”   我看去,那羊汤的白白的,香气浓郁,确是看着开胃。   兰音儿也眼睛放光,嘴里却道:“果真是那些胡姬做的?这也是外食,可曾验了毒?”   邓栎道:“哪里敢不验。小人用银针探了,还亲口喝了,这才敢呈到皇后面前。”   兰音儿放下心来,笑嘻嘻地望向我。   我知道她馋了,自己盛了一碗,剩下的让她和众人分去。   这地方是马场,没有行宫那样的高屋大堂,所有屋舍皆是厢房大小。不过,数量却有不少,我这院子,足够每人分一间。   一番安顿洗漱之后,我见兰音儿她们似乎累得很,纷纷打起了哈欠,便让她们各自回屋子歇息去。   被子里塞了汤婆子。   我宽了衣裳,躺进去。厚厚的被子裹着身体,但除了有汤婆子的地方,都有些冷。而汤婆子又有些烫,我的脚在上面捂了一会,就将它踢到一边去了。   外头的风雪似乎停了,万籁俱静。   我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左右辗转了一会,脑子里却想着别的。   临行前的那天夜里,被窝也是这般温暖,却不是因为汤婆子,而是另一个人的胸膛。   自成婚以来,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和他挨在一起。   他抱着我,比什么汤婆子都管用,身上全是暖的。   我想,果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习惯了享受,就回不去了。以至于我独自入睡的时候,总会想起他。   他在做什么?   我估摸了一下时辰,觉得他此刻应该又在忙他的那些政务。若闲一些,他大约会回寝宫里去歇息,和我一样,孤零零躺在床上……   当然,换了景璘或别的皇帝,是断不会有孤零零这等事的。   又不是我不给他纳妃,是他自己不肯要。心里一个声音说。   我闭着眼睛,脑子里还在转着他昨晚对我说的话,睡意却越来越浓,如同潮水,将所有思绪淹没。   梦里,喧闹颠簸。   我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就像躺在云团里,被大风卷着;又像乘着船,在波浪中忽上忽下。   光影交错,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不过是一瞬。   迷糊之中,我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但眼皮重如千斤,一点也抬不起来。   我感到有人撬开了我的嘴,给我灌米汤。   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车内都是何人?”   “……禀官长,车内是妾的两个妹妹。”一个带着胡腔的声音答道,“她们得了重病,日子不多,妾要带她们回故乡去,求官长放行……”   一阵嘀嘀咕咕,似有似无。   没多久,那些声音消失不见,我再度昏睡过去。   ——   头痛欲裂。   我终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土房子里。   身上,褥子盖得厚厚的,重得很。   我动了动,只觉身上仍旧没有什么气力,张张口,嗓子似乎哑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正当我绞尽脑汁,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房门打开了。   眼睛不大适应那光照,我不由地眯了起来。   直到来人到了我跟前,好一会,我才终于将她看清楚。   高鼻深目,乌亮的头发,胡服下,身形修长健壮。   我认出来,那是马场里见过的回纥胡姬。   她的神色依旧恭敬,将手中的碗放到一边,而后,走到我的身前,向我一礼。   “皇后陛下定是十分诧异。”她伸手,将我的被角掖了掖,道,“妾奉公主之命将皇后带走,其余之事一概不知。公主说,待皇后见到她,自会明白。这些日子,妾等照料不周,着实辛苦了皇后,还请皇后不要怪罪。”   我仍然发不出声音,只瞪着她。   她继续道:“妾的姓名颇长,但有个汉名叫阿蓝,别人都如此称呼。皇后也不必惊惶,这一个月来,皇后虽一直在昏迷之中,但妾给皇后服下的迷药乃是上好之物,只会让皇后睡不醒,说不出话,并无旁事。再过些日子,妾将皇后交给了公主,便可解了皇后的禁锢。”   说罢,她又向我一礼。   果然是缬罗。我转着心思,却仍无法理解她究竟为何将我劫持。   我与她不曾结怨,跟回纥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挟持我,有什么好处?   蓦地,我想到了子烨。   据我所知,回纥此来,本是要游说中原结盟,一同灭北戎。但并不曾得到子烨的明确答复。缬罗此举,难道是打算拿我来要挟?念头才出来,我又觉得荒谬。这等话本里才有的鬼扯之事,不像是缬罗那样的人会做的……   “这是妾为皇后熬制的肉粥。”只见阿蓝重新将那碗端起来,道,“皇后虽然醒来,可肠胃尚弱,吃不得干的。皇后将这粥吃下去,必会觉得舒服些。”   说罢,她用汤匙舀起一勺,凑到我的嘴边。   我没有张嘴,仍冷冷地看着她。   阿蓝的神色仍是平静,将粥碗放下,却搀着我,让我坐了起来。   这下,我才发现,这屋子里躺着的不止我一个。不远处的一张榻上,还躺着另一个人,双目紧闭。   竟是杜婈。   见我露出讶色,阿蓝道:“公主十分喜欢这位杜女史,吩咐妾等若有机会,也要将她带上。她还嘱咐说,这杜女史在贵国地位不凡,她若出事,对皇后百害无一利。若皇后不肯听话,还请想一想处境才是。”   我愣了愣,明白过来。   这缬罗是个精明的。显然,杜婈和我以及子烨的关系,已经被她摸得清清楚楚。   阿蓝看着我,那神色并不像在打趣。   我也看着她,少顷,张开口。   阿蓝微笑:“皇后英明。” 第二百八十七章 时机(上)   昏睡的日子断断续续。   阿蓝等五名回纥女子,混着一支回纥商队里面,见了人,只说是到中原讨生活的妇人。我和杜婈也被打扮成了胡姬模样,脸上画得白白的,仿佛病容。   照她们的说法,我们都是姊妹,在中原染了病,日子不长,按风俗要赶紧带回家里去,免得身死异乡。   大约是我们脸上的病容足够吓人,关隘的守卫仿佛害怕被传染上瘟疫一样,来看一眼,就躲到一边去挥手放行了。   杜婈一直在睡。而我虽然能睁眼,却不能说话,只能干瞪着,看着自己继续被带走。   然后,我气急败坏地,又睡了过去。   当我终于完全清醒的时候,只见上方和周围皆是华丽,如同宫中。   我愣了愣,有那么一瞬,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但下一瞬,我就回过神来。   这不是洛阳,倒像是……   “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看去,目光定住。   是景璘。   “怎么,”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不认得朕了?”   脑海中一片纷乱,我张了张口,嗓子似乎能用了,但沙哑得很,说话艰涩。   他拿过一杯水来,将我的脑袋抬起些,喂我喝下去。   我一口气灌完,缓了一会,继续盯着他。   “你……”我的声音仍哑得难听,“你怎会在此?”   他将水杯放下,道:“你当是想问,朕与缬罗是什么关系,对么?”   我沉默片刻,道:“是你让她将我带来的?”   景璘微笑:“正是。”   “为何?”   “不为何。”他说,“想你了。”   我:“……”   他又拿起一碗粥,要喂我吃。   我不理他,挣扎着要起来。   景璘有些无奈之色,伸手将我扶住。   “你总是这般急性子。”他说,“想问什么朕都会说的,急什么,先把东西吃了。”   我瞪着他:“你先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朕将你带离他身边,你很恼么?”他放下粥碗,道,“你就这么放不下他?”   我忍无可忍:“你疯了?我是太上皇后!你将我带到此处,洛阳那边你如何交代。”   “朕是皇帝,为何要向他交代。”他说,“你若愿意,朕也会让你当上皇后。”   我愣住。   “你说什么?”我问。   “朕说得难道还不够明白?”他的神色认真,“阿黛,你我当年差点就成了婚。若非那些意外之事,你我也早就是夫妻了。朕一直想着,我们既然走错了路,就该再走回来。天底下,没有比朕更懂你的人,也没有比你更懂朕的人,你我才是那天作之合。”   这话说得愈发离谱,我不理他,推开他的手,搀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去何处?”景璘问。   “回洛阳。”   他说:“你回不去,这是平朔城。”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到了这个地方。   “你忘了么。”他仍淡笑,“朕亲自来和谈,这是你劝太上皇答应的。”   “你早计划好了。”我说,“从那时起,你就有了打算。”   景璘不置可否。   “未雨绸缪,这可是你教朕的。”他说,“朕料得景曜那阴险小人不会好好待你,果不其然,他竟是为了杜家冤枉你。朕将你带离苦海,又有什么不好?对了,那杜家的女儿也一并到了朕的手上,朕已经让刀斧手去磨刀,日落前将她杀了,给你出出气。”   我瞪着他,目光相对时,倏而又清醒过来。   “随你的便。”我冷冷道,继续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外头走去。   景璘似终于不耐烦,起身两步跟上,将我拉住。   “你可是把脑子睡懵了。”他说,“你真打算就这么走回洛阳?”   “自是不打算。”我说,“我只想出去看看外头伺候的是谁,敢瞒着太后纵容你做下这等事,问问他们,将来回了京城,他们有几个脑袋给太后砍。”   景璘翻了个白眼,仍拉着我不放手。   我看着他的神色,道:“太后不知此事?”   “不知。”   “你到底为何这么做?”   “自是为了……”   大约见我沉下脸,目露凶光,他终于收起了那戏谑之色。   “自是为了正事。”他说,“阿黛,朕要联合诸戎,灭了北戎。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不容错失。你去洛阳之前,曾说过你会帮朕。现在,朕能全然相信的,也只有你。”   ——   景璘说的千载难逢之机,是北戎内部出了一件大事。   子烨说过,今年北戎风调雨顺,羊肥马壮。虽然南下侵犯中原受阻,但戎王对周围却是野心勃勃,想大干一番,继续扩充地盘。   但当他发令往各部落召集兵马的时候,却遇到了阻碍。各部响应不冷不热,消极怠慢,最后征集到的兵马不足需求的一半。   究其缘由,在于戎王要立太子了。   北戎虽无礼乐之制,但继位之事,大抵还是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他们不像中原那样父子相继,而是兄终弟及。   这等习俗,他们自古遵从,算得行之有效。   不过到了上一任戎王那里,情形有了些许改变。他不想将王位传给兄弟,而是想传给儿子。虽然后来,他和大儿子一起被二儿子杀了,但继位的到底也是他的儿子,算是践行了他的愿望。   现在几年过去,新戎王坐稳了位子,便也筹划着安排子嗣继位的事,打算将自己儿子立为太子。   但就跟他当年争王位时一样,这立储之事,也让许多人虎视眈眈。   戎王得位前后,为了拉拢各方势力,几乎在各大部族之中都娶了一遍。这些部族,谁也不服谁。尤其是那些已经有了王子的部族,都决意要在继承之事上争取一番。   此事,戎王本有意像中原一样,以长幼之序压下去,让诸部承认大王子是个名正言顺的储君。但在北戎,最大的道理向来在于拳头大小,如狼群中一般,强者为王。   故而这做法,并不能服众。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时机(下)   眼看争吵愈发激烈,戎王知道了利害,便将此事搁置,打算从长计议。但争议已经有了,无人会视而不见。   在诸部都摩拳擦掌,暗自为争王位的厮杀而准备的时候,自然不会对出兵外出讨伐这等消耗实力之事,有任何的热心。   于是这个冬天,北戎虽然仍旧对外摆出强硬之态,实际上却不但停滞不前,还收缩了兵力。   诸国之中的敏锐之人,很快嗅出了这不寻常的味道。   其中,就有回纥王女缬罗。   据我所知,子烨之所以不曾答应与回纥联手,是因为觉得时机不到。   北戎虽然有内讧,但实力并不曾受削弱,一旦受到攻击,不但不会分崩离析,还会因为外敌而消弭嫌隙,反倒帮了戎王的大忙。   而中原虽然经过大乱之后的休养生息,恢复了些许元气,但仍有诸多掣肘,不可贸然大动干戈。   多方权衡之下,子烨决定将此事暂时搁置。   但缬罗显然并不想等,暗地找到了景璘。   “你手上并无兵马,如何与回纥联手?”我严肃道,“就算你说动子烨,将兵马交给你,你又如何保证能大胜北戎?当年先帝亲自率大军出击之时,可是兵强马壮。那时的情形如何,前后之事如何,你都比我清楚。”   景璘露出轻蔑之色,道:“正是因为如此,此事,景曜做不成,朕却能做成。”   我讶然:“哦?怎讲?”   他不答话,却对外头高声问道:“骨力南王子可到了?”   “禀圣上,到了。”内侍道。   “请来。”   我愣住,问:“骨力南王子是何人?”   话才出来,一个身影已经在外头出现。   我望去,倏而又愣了一下。   那人身形魁梧,走进来的时候,身上的锦缎衣裳和宝石饰物,皆是北戎的贵胄样式。   而那张脸,我感到陌生又似曾相识。   “骨力南拜见天可汗。”他向景璘道,而后,看着我,“拜见太上皇后。”   说罢,他行了个胡礼。   在那灰色眼眸与我对视的一瞬间,我终于想起来他是谁。   大婚时朝贺的宴上,还有马毬场上,我都见过他。乞力咄手下,那个叫做阿南的年轻使者。   景璘看着我,微笑:“骨力南王子,你是见过的。他是北戎先王的幼弟,当今戎王的叔父。朕当年被扣在北戎时,王子对朕多有照拂。这两年,朕与王子天各一方无缘得见,还是在洛阳时得以会面。”   我明白过来,看着骨力南。   他从前的络腮胡子显然是假的,现在,这张脸干干净净,看着竟是颇为英俊。五官有些胡人的味道,却不太重。高鼻薄唇,那双灰色似琉璃珠一般的眼睛,乍看之下颇有些忧郁之色,让整张脸都变得柔和起来。   此人,在洛阳时我就觉得他不寻常,还特地让秦叔去查一查底细。可惜他毕竟是北戎人,不好查,没多久,他跟着乞力咄离开洛阳,这事也就淡忘了。   没想到,果真颇有来头。   “在洛阳时,王子自称名叫阿南。”我说,“原来是个化名。”   骨力南微笑,浅淡的眸子颇为光亮:“也不算化名。自幼,我的母亲就叫我阿南,身边亲近之人亦如此称呼。太上皇后若不介意,日后仍可叫我阿南。”   他的汉话仍是出色,声音好听,全无口音。   “王子说笑了,我岂敢与王子母亲比肩。”我说,“太上皇见到王子时,曾猜出王子与突厥有关系。我可曾记错?”   “皇后不曾记错。”骨力南道。   我颔首:“当今戎王的祖父,晚年娶的最后一任王后,就是突厥的阿史那氏。想来,王子就是这位王后所出。”   骨力南露出讶色,将灰眸注视着我。   “不知皇后竟是对北戎如此了解?”   我说:“略知一二罢了。”   景璘对我道:“王子其实与缬罗王女也是亲戚。王女的母亲虽来自高昌,却与王子的母亲是同母异父姊妹。也是王子从中联系斡旋,朕才决意与回纥等联合,共击北戎。”   “哦?”我有些诧异,看了骨力南一眼,道,“王子出身北戎,何以要助我等与之为敌?”   骨力南淡笑,道:“这是戎王的北戎,却不是我的。北戎传位,向来遵守兄终弟及。这王位,当年传到五兄之时,接下来本该传给我。可五兄不守祖训,执意要传给儿子,引发王庭大乱。当今戎王的王位,我从不曾承认过,故一直游离王庭之外,行走四方。戎王暴戾独断,内外早有不满,讨伐他,亦合乎你们中原人所说的顺应天道。”   我说:“此事,乞力咄可知晓?”   “知晓。”他说,“乞力咄身为大部族之首,对戎王不满久矣。他的姊姊朱禄王后没有子嗣,我母亲去世得早,是朱禄王后将我抚养长大。我一向待乞力咄如亲生舅父。此事,乞力咄部也会将麾下几十小部落拉起人马,除此之外,对戎王不满的大部族也有不少,因得立储之事,都在备战。戎王外强中干,只要内外夹击之势成形,分崩离析便在不远。”   我沉吟,没有答话。   “除了内部,外头盟友亦有不少。”景璘道,“回纥、高昌、突厥、羌戎等等都愿意出兵,朕的麾下,亦有五千精兵,踏平王庭指日可待!”   他说这话时,目光灼灼,颇有挥斥方遒的气势。   我说:“陛下此来,乃是为了与戎王和谈。不知当下,戎王在何处?”   “戎王不曾来。”景璘轻蔑道,“他称病,派了个大臣前来。称病是假,国中麻烦缠身是真。他以为能瞒过天下人的眼睛,笑话。”   景璘是皇帝,亲自和谈,北戎自当由戎王出面。他们竟敢派出个大臣来,于情于理,景璘都该暴怒才是。   而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可见对这报仇雪恨之事,他是十拿九稳了。   我颔首,道:“不知回纥王女缬罗何在?”   “缬罗就在城中的校场里,与她的侍女们打马毬。”景璘说着,神色就像在说起明玉的爱好时一样不屑,“那叫杜婈的女史,前不久也醒了,缬罗可是念念不忘,嚷着要与她再决高下。”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兵马(上)   杜婈的待遇,比我差了不少,不过也不坏。   她被关在一间厢房里,边上,仍守着那个叫做阿蓝的回纥胡姬。   我乘着肩舆到这里来,阿蓝行了礼,道:“公主吩咐妾看守女史,服侍女史醒来。”   看向杜婈,她和我一样,还不能全然自己行动,只能坐在床上由人伺候。   那张脸,有些发白,头发简单的梳了,盘起发髻。不过,倒也没有什么病弱之态。   因为她坐在那里,怒气冲冲。   地上有一滩肉粥和碎瓷片,显然是刚刚被她打的。   看到我,她目光一动,也要起身,我说:“且坐着便是,不必起来。”   而后,我看着阿蓝,道:“这一路,都是你们将我二人一路照料。”   “并非照料,是下药害我们!”杜婈忿忿插嘴。   阿蓝毫无异色,谦恭答道:“正是。”   “你也说过,是奉了缬罗王女之命。”   “正是。”阿蓝道,“太上皇后放心。虽太上皇后和杜女史这一路都是昏睡过来,但妾等不敢怠慢,除了定时喂水喂食,还每日为二位洗漱,活动肢体,确保二位不至于筋骨僵直。二位再休养半日,便可行走自如……”   “无耻!”话没说完,杜婈已经大骂,“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当初缬罗将你们交给我,我是如何待你们的?如今,你们又如何待我?你们竟敢挟持我,陷我于不义!太上皇若找来,定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阿蓝神色平静,道:“王女让妾等好好与女史及手下切磋马毬,教授诀窍,妾等都一一照办,尽心尽力。妾等做下的一应之事,皆是奉命而为,还请女史见谅。”   杜婈面色一变,又是要骂,我将她止住。   “你们退下吧。”我说。   阿蓝应下,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退了出去。   我看向杜婈,她也看着我。   “此事与我无干!”不等我说话,她已经开口道,“我虽不喜欢你,可我从未想过害你!我将她们收留,只道是要切磋马毬,并不知她们还打着这等算盘!否则,我不会让她们也将我绑了,自己搭进来!”   我看着她,颇有些诧异。   说来,我确实怀疑过杜婈跟缬罗有所勾结,但在见到景璘的那一瞬,我就知道不是这样。   杜婈再讨厌我,也不会亲自来跟景璘扯上关系,这对她和杜家没有一点好处。   “我知道,这话不必再说。”我说,“我来见你,是要问你一句话。你想安然回到洛阳么?”   杜婈愣了一下,片刻,答道:“想。”   我神色严肃:“如此,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从现在起,你是我的近侍,你我须通力合作,明白了么?”   ——   平朔城不大,作为边境重镇,有高墙深池,还驻扎着许多的兵马。   在北门外二里的地方,搭了一处大帐,那是和谈之地。   再往北二里,就是北戎的大营。   戎王派来的使者,叫做屠甲,是戎王的岳父,在国中的地位犹如丞相,仅次戎王。   当然,景璘是不会愿意自降身份,亲自去跟他打交道的。   据说使者来到之后,他见也不见,只派人当面申斥一通,指责戎王无礼无信,要将和谈取消。   那边一再告罪,过了几日之后,景璘才做出缓和之态。不过也只是不曾取消和谈而已,他仍然不见北戎的人,只派大臣去出面。   两边各怀心思,各自君上不见踪影,这和谈也就成了鸡肋一般,毫无诚意,只有每日的扯皮。   这却是中了景璘的下怀。   他没有回京城,借着和谈之名,留在平朔城。暗地里,则着手筹备那杀进北戎报仇雪恨之事。   我惊讶于,他竟暗自攒下了五千兵马,连我也不知道。   景璘并无兵权。无论边境、各处关隘、州郡乃至京城戍卫,所有的兵马都是子烨属下,只有太上皇的虎符可号令。就算是景珑的鄂州兵,那也是在子烨的允许之下,才掌握在景珑的手中。   这五千兵马,就驻扎在平朔城里,将景璘的行宫拱卫得严严实实。   我去看的时候,只见果然有精锐之气,颇有些御林军的风范。   “这些兵马,究竟是哪里来的?”我问景璘。   “自是朕派人暗自练的。”他颇有些得意之色,“阿黛,你可还记得徐鼎?”   听到这个名字,我明白过来。   此人是先帝的忠臣,当年随驾北伐,在乱军之中奋力保护先帝和景璘,后来一道做了阶下囚。子烨将先帝和景璘迎回,徐鼎也一道归朝。但没多久,就称病还乡。景璘许了,给他封了侯。那之后,我就甚少再听到此人的消息。   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等内情。   “你不曾告诉过我。”我说。   景璘笑了笑,道:“这等事,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日日身在宫中,又不会练兵,跟你说做什么?徐鼎一直对父皇深有愧疚,父皇去世,他甚至想为他殉葬,是朕将他劝了下来。朕问他,可愿意为朕做这事。他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志向,这两年,尽心尽力,为朕招兵买马,做得十分出色,朕很是满意。”   我看着他,很是好奇。   “太后知道么?”我问。   “她若不知道,朕养兵马的钱从哪里来?”他说,“若非这两年来她到处修寺造佛,朕也没有那许多由头在太上皇眼皮底下将这钱抠出来不是?”   这倒是道理。   “故而此事,你是打算不让他的人插一点手。是么?”我问景璘。   “正是。”景璘神色傲然,“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就算不经他的手,朕也有那一雪国耻的本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我沉吟片刻,道:“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将我千里迢迢绑来,要我如何帮你?”   “你虽不会练兵,但是上好的军师。”景璘笑了笑,道,“阿黛,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父亲说,你可惜了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定可做出一番事业?你父亲的尸首还在北戎,朕知道他埋在哪里,你随朕一道去将他迎回来,如何?” 第二百九十章 兵马(下)   我的心,似被扯了一下。   “我父亲的尸骨?”我说,“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此事,多亏了骨力南。”景璘道,“若不是他用心查探,此事也是无所着落的。”   说罢,他目光深深。   “阿黛,”他说,“朕知道,你在生朕的气,埋怨朕不曾与你商量一声,也不曾经你允许,就将你绑到了此处,是么?此时,那边定是已经乱作一团,他们恐怕正四处追踪,寻找你的下落。就算你将来回去,也免不得有一场麻烦等着你,让解释不清。”   我沉默片刻,道:“你什么都明白,可你还是做了。”   景璘笑起来。   “还是那话,这世间,除了你的家人,朕最了解你。”他缓缓道,“朕知道你想要什么,在乎什么。阿黛,你自幼享尽荣华富贵,失去父兄庇佑之后尝尽冷暖。在你心中,最想要的,并非锦衣玉食,而是逃脱这禁锢你折磨你的牢笼。从前,你会为了寻回家人而委曲求全,现在,你心愿已了,便不会再泥足其中。即便你心中仍放着那人,有朝一日得了机会,你也仍然会离开。阿黛,朕说得对么?”   我有一瞬的怔忡。   自从我离开京城,景璘就总能让我吃惊。   从前,我总是自诩对他的性情思想了如指掌,而他则不是那么的了解我。   现在,我发现自己终究是轻浮了。   相似的话,我曾子烨面前说出来,他并不能全然理解。   但景璘却可一语中的。   “你是何时察觉的?”我问。   “自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景璘道,“你只带走了钱财,其余物什全都分给了玉清观众人。朕就知道,你对这宫中的荣华并无任何留恋。若不是你兄长回来了,那时候,你就会远走高飞,对么?”   我没有答话。   “若朕未猜错,他不会愿意放你走。”景璘道,“可尽管如此,你被人污蔑,受了委屈,他却不愿站在你这边,而是送你去礼佛。”   他注视着我:“阿黛,你告诉朕,你难道就没有恼恨?这牢笼,难道比京城的更舒适?”   心砰砰跳着,我说:“你想说什么?”   “朕想说,朕并非那冥顽不灵,不知疾苦之人。”他说,“朕说过,这世间,你是朕最在乎的人之一。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将机会还给你。”   “机会?”我说,“什么机会?”   “便是离开这牢笼的机会。”景璘道,“先前你能离开,却因为太后和朕应允婚事,成了泡影。既是朕做下的,自当由朕来还。阿黛,灭了戎王之后,你可带着你父亲的尸骨离开。你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朕在一日,便可保你和上官家一日安稳。”   我张了张口,只觉心绪纷乱,一时竟是无从回答。   “至于我将这一切瞒着你的事,”他唇边浮起一抹苦笑,继续道,“你便莫再恼朕了。你和太上皇从前的那些事也瞒着朕,一个初一一个十五,我们各不相欠,一笔勾销。好么?”   我望着他,定定地。   好一会,我抿了抿唇,轻声道:“好。”   ——   景璘离开之后,我坐在屋子里,仍旧怔忡。   我又想起了子烨。   他看着我,目光冰冷。   ——“我从不曾忘记过那约定。不过你也当记得,没有我的应许,你哪里也去不得。你也当知晓,若你违反约定私自离开,你会后悔。”   我们争吵过,互相不理睬许多日。   但景璘说得对,我心里仍有他。   故而那一夜,我们亲吻缠绵,一如以往。   烛光下,他注视着我,双眸平静而幽远。   ——“故而在你眼中,我与先帝或太子或昱之,并无两样,是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认命,又似乎不曾。   可我的命运,却先他一步,到了我该抉择的时候。   它总是这样,让我猝不及防。   思绪很快被人打断,没多久,杜婈进来了。   “皇后要见我?”她说。   她的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男装。   杜婈一心找缬罗算账。听说她要跟自己再比一场马毬,杜婈二话不说,让人给她找来衣裳和马匹,就要去练起来。   我看了看她,道:“王女还未回城,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当下筋骨还未全然恢复,养一养再动才好。”   杜婈不屑道:“我好得很,不必操心。”   我说:“我听太上皇说,他从前起兵之时,你跟随左右,做了许久的文书,是么?”   杜婈一愣,随即道:“正是。”   “也管过舆图?”   “管过。”   我颔首,将一张舆图在面前展开,道:“这个,你会看么?”   杜婈走过来,看了看,随即认出来:“这是漠北舆图?”   “正是。”我说,“这舆图,是北戎人新近绘制,山川地理,皆比朝中原有的更为详细。你拿去,对照着在本朝舆图上勘误修改。”   杜婈眉间一动,又将那舆图仔细看了看,忽而抬头:“我们要去王庭?”   我说:“如打下王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在太上皇朝中,女子亦可论功行赏,得到诰封。到那时候,你想做什么,你母亲是由不得你的。”   杜婈的目光亮了起来,神色大振,却又露出狐疑之色。   “此事,上皇不知?”   “不知。”我说,“若我不曾猜错,你方才去看马匹,顺便查探了一番周围,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平朔城的官署,是么?”   杜婈的神色僵了僵,随即瞪起眼,压低声音:“自是要给上皇传信!我等从洛阳消失,已有月余。上皇他们不知我等下落,必是急得要命!”   我看着她:“你也知道太上皇离这里有月余的脚程。这里戍守的都是圣上从京中带来的亲兵,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一旦触怒圣上,太上皇也救不了你,此事,你该明白。”   杜婈大约也知道利害,咬了咬唇,却还是不服气:“那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声不出?”   说着,她盯着我:“皇后就这般信任圣上?还有那些回纥人、北戎人。我们手无寸铁,他们可将我们绑来此处,自也可一言不合将我等置于死地。皇后就不曾想过,他们无论目的如何,做下这等事,自是知道太上皇会震怒。要免去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我等灭口。” 第二百九十一章 缬罗(上)   我说:“既然你觉得他们将我等绑到此处,是要将我等加以利用,那么我等只有让自己有用,才能保命。至于那灭口之事,你怀疑圣上和北戎人会这么做,自有你的道理,但回纥人一定不会这么做。”   杜婈一愣,更加忿忿:“回纥人将你我绑到此处,莫非皇后还觉得她们是好人?”   我说:“回纥王女说不上好坏,却是个识时务的人。在你看来,她将你我绑到此处,是为了什么?”   杜婈道:“自是为了向圣上邀功,助他要挟上皇。”   景璘对我说的那番道理,太过私密,我并不打算对杜婈透露。她这般认为,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没有纠正。   “既是如此,不必你通风报信,上皇也会知晓你我在此处。”我说,“他们灭口,岂非多此一举?”   杜婈一时结舌。   我继续道:“在女史看来,缬罗绑了我等向圣上邀功,所求者何事?”   “她想与圣上联手,讨伐北戎。”杜婈马上道。   我说:“但圣上并非她首选之人。她去洛阳,并非冲着为庆贺大婚去的,而是冲着与太上皇结盟去的。故而在她眼中,太上皇才是那最有杀伐之力的人,太上皇不曾应许,她情急之下,才退而求其次,转向了圣上。你觉得,她愿意与太上皇反目么?”   杜婈睁大眼睛:“她已经做下了这等事,还不算反目?”   “只要你我能安然回去,帮她说话,就可以不必反目。”我说。   杜婈的神色定了定。   我继续道:“那时,马场里所有人都被阿蓝下了药,她们要想不让人知晓,那时候就该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人灭口。但她们没有这么做。可见缬罗在吩咐之时,就已经留了后路。”   杜婈目光微亮,转了转,又蹙起眉:“皇后之意,她将我也绑出来,亦是此意。”   我说:“正是。你是那收留她们的人,若将你留在洛阳,你必是要受人怀疑,将来要理论,反而不好为她说话。不若将你一道绑了,将来求情,也能多一个人来作证。由此看来,你还觉得王女会容得别人伤你我性命么?”   杜婈沉吟,终于颔首。   “圣上可说了,他想要挟上皇何事?”她问。   “圣上不曾与我说。”我含糊其辞,随即挑开话头,“女史相信上皇得知了此事,就会来救我等么?”   杜婈毫不犹豫道:“会。”   我说:“故而我等只有好好周旋,才能等到这一日。”   杜婈再度颔首。   “那……”她犹豫了一会,道,“那立功之事,究竟如何?”   看着那闪闪的目光,我知道,她此时想着的,已经是如何顺势而为。   “那就是另一桩了,二者并行不悖。”我说罢,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缬罗王女要与你比试马毬是么?她可说了何时?”   ——   如我所料,缬罗所说的要与杜婈比试,不过是个幌子。   当日黄昏,她回到平朔城里,就到了校场上来。   杜婈倔强,正试着慢慢骑马。而我坐在边上,怀里捂着手炉,手上拿着一把瓜子嗑着。   缬罗一路纵马驰骋而入,远远的,就看到她头上的金冠在夕阳光中闪闪发光。   她径直驰骋到我的面前。我坐在土台子上,她坐在马上,抬头与我对视。   那明艳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愈加明亮抖擞。   见我也看着她,她一笑,从马上翻身而下。   “回纥王女缬罗,拜见台上皇后陛下。”她行礼道。   我淡淡道:“王女就不必执这许多虚礼了。托王女之福,这里没有太上皇后,也没有什么女史,只有两个中原来的宫人。”   缬罗的脸上仍笑盈盈的,没有一点愧疚之色。   她将马鞭交给侍从,而后,也走到土台上来。   “妾自离开京城,便时常想起皇后来。”她也在席上坐下,神色悠然,“妾与皇后,其实很有几分相像。”   我看她一眼:“哪里相像。”   “你我皆是那锦衣玉食长大,却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遭遇了变故。”她说,“妾记得,皇后的父亲是个十分大的官?”   我没说话,仍嗑着瓜子。   “妾的父亲,自是疼爱妾的,但更爱妾那几个不成器的兄长。”缬罗道,“他给了妾最贵重的首饰,最好看的衣裳,却给了兄长们封地和兵马。可等到北戎打到了回纥来的时候,兄长们酒色成性,没有一个成得了气候。他们不肯打仗,也打不得仗,却主张将妾嫁去乌孙,与乌孙王联手,共退北戎。妾的父王听了他们的话,妾便也成了乌孙王后。妾记得,嫁给第二个乌孙丈夫的时候,与皇后正是差不多的年纪。”   我说:“故而王女说的相像,就是年纪?”   “自不是。”缬罗道,“我们相像的,是那股不服命的劲。新王将妾烝娶之时,所有人都说,是妾勾引了新王,他才会杀父烝母,妾是那祸国的妖姬。妾不愿任由他们摆布,于是杀了他,再立新王,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妖姬。”   这事,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   “可王女也并未再待在乌孙做王后,而是回到了回纥当王女,这是为何?”   “这亦是同理。”缬罗道,“他们觉得,妾这女子,只能嫁人生子。妾若在乌孙,确实只能嫁人生子,大到天上,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王后。可在回纥,我却可做女王。”   这回答,颇是出乎我的意料。   “故而王女大力促成讨伐北戎,亦是为了此事?”我说。   “戎王野心勃勃,一意要灭回纥,自是要将他杀了。”缬罗道,“也只有以此为名,父王才会将兵马交给妾。”   我注视着她,片刻,道:“王女为何要将这些告诉我?”   缬罗望向校场之中,杜婈拿着击球的月杖,正面对这缬罗两名侍女的围堵,左冲右突。   “回纥虽有数千里之地,却大多荒芜,与中原相比,更是蕞尔之地。”缬罗道,“周围诸国,散若星辰,更似虎狼。妾当上女王之后,若想坐稳位子,离不得靠山。在妾看来,无人比得上中原的君主更为稳当。” 第二百九十二章 缬罗(下)   缬罗说这些话时,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   对此,我已是见怪不怪。   “哦?”我说,“中原之势,王女不是不知。不知在王女看来,哪位君主会成为那靠山?”   “将来坐江山的人,无论是京城这位,还是洛阳那位,于妾而言都并无区别。”缬罗撩了撩头发,道,“妾本想着将他们都收入裙下,可他们都没什么眼色。不过除此之外,妾倒是发现了他们还有一个共通之处。”   说罢,她看着我,道:“他们二人,都很是在乎你。”   我淡淡道:“王女莫不是看走眼了?”   “妾看人可从不走眼。”缬罗道,“洛阳那位便不说了,为了皇后宁可不要后宫;京城这位,为了将皇后弄到身边来,不惜拿这结盟之事做交换。皇后的本事,真乃让妾刮目相看。”   我说:“王女一路杀伐,对男女之事毫无眷恋,莫非竟是相信那所谓的帝王之爱?”   缬罗笑了起来。   “莫说是帝王,便是寻常之人,妾也是不信的。”她说,“男子自是都没什么良心,不过世人皆有七情六欲,逃不得贪嗔痴慢疑。在妾看来,只要有念想,便已经是大善之事。你我明人不说暗话,妾会保皇后和杜女史平安无虞,将来皇后回到洛阳,还请皇后在太上皇面前为妾美言几句。”   我说:“王女可是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圣上让王女将我绑到此处,难道是为了邀我到此一游?就算我想回去,圣上不放人,又当如何?”   “这个么,皇后便不必操心了。”缬罗胸有成竹,“妾既然有本事将皇后弄来,就有本事将皇后还回去。”   我嗑了一颗瓜子,不紧不慢道:“若我不想回洛阳去呢?”   缬罗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愣。   我看着她,也淡淡一笑。   “王女说的条件,我并无异议。”我说,“不过,我想修改修改。若王女答应,将来无论谁人坐了天下,我都可让他答应保王女的江山稳固,王女以为如何?”   ——   景璘显然对自己这即将到来的出征,很是雄心勃勃。他到亲兵的营中巡视,与将士共膳,直到夜里,我才再度见到他。   他风尘仆仆,进门时,带起了一阵寒风。   说来,我忽然觉得,他似乎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   他虽然从小就喜欢玩乐,但和我一样,他厌恶任何寻欢作乐之外,任何会出汗的事情。所以,马毬之类,向来不在他认可之内。而如果让他去学习驾驭骑射,他会装病。   在武事之中,他唯一学得好的,是骑马和剑术。而他之所以肯花功夫习练这些,是因为先帝喜欢。马术好,他可以陪先帝行猎;剑术好,他可以为先帝舞剑助兴,讨他欢心。   这两样,足够他对外树立那文武兼治的形象。据我所知,就算是他当上皇帝之后,时常去大营里观兵,那也并非是他心甘情愿的。每次从大营里回来,他总要找我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说那等地方臭烘烘的,他要把穿过的衣裳全都烧了。   现在,我发现他已然不再厌恶行伍。   或者说,他厌恶的,从来不是自己麾下的行伍。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知道他在营中喝了酒。   景璘的酒量一向很好,且跟子烨一样,喝了之后不上头。   “你怎来了?”我问,“这等夜里,你喝了酒,该早些歇息。”   “朕是要歇息。”他把过来给他宽衣的内侍推开,看着我,懒洋洋道,“这屋舍,就是朕的寝宫。”   说罢,他打了个酒嗝。   我皱了皱鼻子,瞪他一眼。   景璘却笑嘻嘻,道:“阿黛,朕今日高兴,你再陪朕喝两杯。”   我说:“我不擅饮酒,你是知道的。”   景璘无所谓,自顾地解了大氅,扔在地上。   而后,他坐在榻上,半躺下去,转头来看着我,朝我招了招手。   “坐到边上来。”他说,“陪朕说一说话。”   我站立片刻,走过去,却没有坐在他跟前。只坐在了离他两步开外的茵席上。   景璘看着我,有些不满。少顷,他“嘁”一声,闭起眼睛。   “阿黛。”他喃喃道,“你去了洛阳之后,朕总是梦到你。”   我说:“陛下梦到我什么?”   “梦到从前,你和我一起玩耍的日子。”他说,“那真是朕最开心的时候……”   那声音有些轻,说完之后,没了后续。   我等了一会,以为他睡着了,朝内侍望去,想让他们来将他抬去歇息。   可内侍才要过来,他听到了动静,睁开了眼睛。   “你现在莫不是听朕说说话都不乐意?”他瞪着我,“你是不是嫁了人就连发小也不认了?”   我无奈,只得继续坐好。   “陛下要说什么?”   景璘翻个白眼,继续闭上眼睛。   “阿黛。”他说,“朕若跟你说,朕命不久矣,你会如何?”   我愣住。   “什么命不久矣?”我问。   “命不久矣就是命不久矣。”他说,“你待如何?”   我没答话,径直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而后,将他的眼皮掰开。   他看着我。   我瞪着他,严肃道:“真的假的?不许与我说笑。”   景璘看着我,一把捉住我的手腕。   “你担心朕么?”他低低道,“若朕要死了,你会陪在朕的身边么?”   我不耐烦:“说什么傻话?究竟怎么回事?不可胡乱吓人!”   他的目光明亮异常,少顷,又笑了起来。   那总被人夸赞秀逸尔雅的眉宇舒展开来,在烛光下,格外柔和。   他松开我的手,伸个懒腰。   “你总是这样,朕说什么你信什么。”他说,“阿黛,你会吃亏的。”   我皱着眉,仍盯着他:“如此说来,你果然是骗我的?”   他的眉梢微微扬起,声音温和:“朕若说是真的,你会不会从此每夜都陪着朕入睡?”   我拉下脸,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   “陛下再这样胡闹下去,先前说的事,便不可作数了。”我恼道,“我住到厢房里去,陛下既然是要我来助陛下一臂之力,那么还请到了那需要出力之时,再来召我。”   说罢,我向景璘一礼,转身而去。   可景璘却一直在笑,直到我走出门口,他仍笑个不停。   “阿黛,你总是这样……”他声音喃喃,似乎酒劲大得很,不知是梦是醒,“总是这样……” 第二百九十三章 密谈(上)   这平朔城,比京城和洛阳都要冷上许多。   虽然我和杜婈的身份都是宫人,但景璘向来为所欲为,演都不愿演。   用他的话说,我是他请来的军师。   白日里,他总将我带在身边,无论做什么都让我跟着。无论是巡视大营还是与各方人马议事,他都不让我回避。   与景璘结为同盟的,除了骨力南和缬罗,还有高昌、突厥、羌戎的使者。不过大约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的会面,总是十分隐秘。深夜入城,深夜消失。   而整个平朔城,看上去很是平静。早晨,城门打开之后,附近民人到城中市集易货,官署运转如常。甚至服侍景璘的内侍,闲聊时也会谈论着这和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地方太冷,他们想回京城去。   很快,我知道了景璘说的只有我能帮他,是什么事。   袁之孝。   此人原是一名中书舍人,当年先帝出征,他亦是随员之一。兵败之后,袁之孝与先帝身边的一众文臣一道,沦为俘虏。   可与别人不同的是,袁之孝这阶下囚没有当几天,不知因为什么事,被当时的二王子看中,提到了身边做幕僚。没多久,二王子发动兵变,杀了老戎王和大王子,成为新的北戎王。   而袁之孝也被戎王重用,成为了近臣。其地位,犹如右相。   此事,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洛阳,都颇是为人所不齿。韩之孝曾派人回来,想将父母妻子接过去,但都被推拒了。   他跟我之间,并非毫无关联,因为他曾是我父亲的门生。   我父亲是个爱才的,对袁之孝很是赏识,那中书舍人的位子,就是我父亲提携上去的。我记得我父亲当年说,此人颇有见地,加以栽培,将来必成气候。   但谁也没想到,他成气候,是这样的方式。   论理,这笔帐,当年应该还是会算到我父亲或上官家的身上。不过虱子多了不痒。我父亲既然担了那祸国的罪名,上官家也因此倒了,这账就也不了了之。   只是不料,还是扯上了我。   一场议事之后,景璘将骨力南和我留了下来。   “袁之孝,当下还是戎王重臣么?”景璘问骨力南。   “正是。”骨力南道,“当年戎王夺位,是袁之孝为他出谋划策。此人的才干,戎王甚为看重,一直留用。”   景璘颔首,看向我:“你对这袁之孝,可还有印象?”   “有过数面之缘。”我说,“莫非陛下的王子是想让我出面,策动袁之孝谋反?”   “正是。”景璘道,“王子和乞力咄虽与朕结盟,出兵为内应,可北戎庞大,仍是不足。尤其王庭之中,我等仍少了内应。若不可一击而破,后患无穷。”   我了然,沉吟不语。   骨力南道:“皇后若是在思虑如何见到此人,我已经有了办法。和谈迟迟无所进展,王庭那边定是要坐不住的。乞力咄去劝一劝,可让戎王将袁之孝派到平朔城来。如此,皇后可与他一见。”   我说:“有一事,我想问王子。先前戎王打算亲自到平朔城来和谈之时,随员之中可有袁之孝?”   “据我所知,没有。”骨力南道。   “为何?”   “不知。”   我说:“既然如此,就算戎王再操心这平朔城之势,他也不会派袁之孝来。”   景璘露出讶色:“哦?”   “袁之孝既是中原出身,又是重臣,与中原和谈,让他出面其实最是合适。”我说,“可戎王将他排除在外,可见对他其实并非十足信任。我记得就在前年,袁之孝曾派人到京城,要将父母妻子接去北戎,但未得逞。他既然有念想留在中原,只怕北戎王其实也并不会全然信赖他。”   此言既出,骨力南笑了起来。   “皇后果然是聪慧之人。”他拿着酒杯,浅啜一口,将灰色的眸子看着我,“如皇后所料,这两年,袁之孝处境并非十分如意。”   “哦?”   “戎王之所以将他重用,是因为在夺位之时,袁之孝立了大功。”骨力南道,“从时机择选到布兵排阵,戎王皆遵从袁之孝建言。夺位之后,亦是在袁之孝的谋略之下,戎王迅速安抚各部,坐稳了王位。这夺位之事,袁之孝可谓首功。但也正是因此,袁之孝一直受王庭众臣忌惮,多有排挤。戎王即便是清楚袁之孝的才能,谗言听多了,也对袁之孝有了疏离之意。当下,袁之孝在王庭之中,可谓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景璘道:“既不能将袁之孝诱来,那么唯有修书一封,以字面相劝?”   我想了想,仍是摇头。   “戎王既然对他有了戒备,只怕他身边也少不得眼线。书信乃实证,若被人发觉,反倒坏了大事。”我说,“且据我所知,袁之孝乃严谨之人,并不轻信,是不会被区区书信说动的。”   说罢,我看着骨力南:“不知王子回王庭可方便?”   骨力南笑了笑:“有何不便?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我一介闲散宗室,无依无靠,谁也管不得我。不过皇后如果想让我去说服袁之孝,那么可打消念头。袁之孝为了避嫌,从不私下见任何王族之人,自然也不会见我。”   我说:“王子不必出面,带我去见他便是。”   听得这话,骨力南和景璘皆是一愣。   “不可。”景璘随即道,“北戎乃凶险之地,你不能去。”   我看着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只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可想一雪前耻,让天下人都看看,你才是那真正的天子?”   景璘目光不定,灼灼地逼视。   少顷,他忽而看向骨力南,道:“今日议事到此为止,王子请回。”   骨力南也看着他,从容地笑了笑,行了个礼:“遵命。”   站起身之后,他那双琉璃般的灰眸瞥了我一眼,似有些意味深长。而后,他又行了个胡礼,告退而去。   门关上,不待我说话,景璘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这疯子。”他冷冷道,“你可知,你方才说了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密谈(下)   “当然知道。”我说,“我既然答应过要帮陛下,就不会食言。当下之势,这就是我该做的。”   景璘瞪着我:“那可是北戎!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界?那里的人可不会像宫里那样对你恭恭敬敬!”   我说:“我不须别人对我恭敬。那个地方,陛下也去过,既然陛下可全身而退,我为何不可?陛下放心好了,此事,我既是陛下的帮手,定会办妥。”   “谁说你是什么帮手!”   “陛下说的。”我平静答道,“在陛下将我嫁给太上皇的时候。”   景璘:“……”   “朕要你帮的不是这个!”   我正色道:“陛下大费周章,名为和谈,实为北伐,可曾想过,此事万一失败,于陛下而言是如何结局?陛下一心一意想证明自己才是那天子,便不可再重蹈覆辙,经历先帝那样的失利。否则,莫说京城的朝廷,便是整个天下都会弃陛下而去。此事,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陛下若有迟疑,那么我劝陛下不如趁早放弃,收兵回京,将我和杜女史送回京城,我自有办法让这一切无风无浪。”   他注视着我,定定的,神色紧绷。   “你方才说,你是为了朕?”好一会,他忽而道。   我说:“是也不是。我父亲的尸骨还在北戎。陛下找我来,也是为了这个,不是么?”   景璘仍看着我,少顷,望向上方,深吸一口气。   “正是。”他的唇角勾起,“你说得对。”   ——   去北戎的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骨力南是个王子,身边本就有许多的随侍。且据来给我打扮的侍女说,他生性风流,每次回北戎,身边总会带着那么一两位美貌佳人。   “不过她们与娘子比起来,是远远不及的。”那侍女一边将我的头发梳成北戎样式,一边恭维道,“妾还从来不曾见过娘子这么好看的。”   这是个样貌正宗的北戎女子,汉话虽口音浓重,倒也熟稔。   我在镜子里看了看她,好奇道:“王子从前带回来的美人,都是什么样的?也是中原的么?”   “哪里的都有。”侍女道,“王子喜欢四方游荡,赏各地美景美物美人。”   我了然,又问:“如此说来,王子的后宫,定是美人如云了?”   “也不尽然。”侍女笑道,“北戎毕竟是苦寒之地,便是有锦衣玉食,也总有人是待不住的。王子待她们很是宽和,来去自如。就算要走,王子也从不亏待,每个人离开之时,带走的金银都足够她们一时吃用无忧。”   我心想,这骨力南浮浪归浮浪,倒也是个大方的。   一番穿戴之后,镜中的我,已经成了一个北戎女子的模样。   没多久,景璘来了,身后跟着骨力南。   摒退所有人之后,景璘的目光在我的装扮上扫了扫。他没有多言,只将一件白狐披风披在我的身上,给我戴上风帽。   “当下正值隆冬,那边风雪颇大。”他看着我,“遇了事,机灵些。”   在披风底下,一样东西被塞到了我的手中。   我也看着他,颔首:“知道了。”   他的手将披风捂了捂,而后,看向骨力南。   “皇后的护卫,便交由王子。”他说,“朕会如约动手,盼一切顺利。”   骨力南微笑:“皇帝陛下放心。”   说罢,他行了个胡礼。   黑夜之中,又刮起了风雪。北戎人的马车,比中原的要粗犷和高大许多,上面覆着厚厚的毛毡和皮子,能载货能载人,如同走动的毡房。夜色之中,如同一座座的小山。   景璘亲自将我送到车上,又向骨力南叮嘱了几句,目送着我离开。   我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之中,听到城门开启的声音,没多久,那关闭的闷响远远传来,被风雪声湮没。   这马车很是严实,风雪没有透进来一点,但仍是寒冷。   我裹着景璘给我的狐裘,从袖子里摸出他刚才给我塞的东西。   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   即便漆黑一片,我也知道它是什么模样。因为它是当年景璘十五岁生辰的时候,我送给他的礼物。   它出自名匠之手,有个雅称,叫柳叶刺。   器如其名。   它只有一根玉簪那么长,刃部细如柳叶,薄如纸张,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景璘说,他当年随先帝出征的时候,因为兵败,曾深陷乱军之中。那时,他的左右护卫都倒了,他的剑也失了,就是靠着这柳叶刺,将一个来取他性命的敌兵捅死,然后藏在死尸堆里,企图蒙混过关。只是运气不好,他终究还是被人发现,最终与先帝一道被俘。   不过就算是那时候,来搜他身上财物的人也没有发现他藏在靴子底下的柳叶刺。自那之后,他就觉得此物是护身神物,一直不离身。   现在,他将它又还到了我手里。   我将柳叶刺拿在手中,沉思着。不知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未几,门被打开,寒风伴着亮光透入。   一个人上了车来,火把光中,我看清了那张脸,愣了愣。   杜婈也是一身北戎胡女打扮,坐了进来。   “你怎在此?”我问。   “这是我要问皇后的。”杜婈面色不善,“皇后竟打算瞒着我上路,意欲何为?”   我不答话,冷冷看向站在车前的骨力南。   去北戎的事,本在我计议之外。   我并不打算带杜婈去。一来,她若是出了什么事,我难以交代;二来,这是我的事,牵扯她只会节外生枝。   先前我对她又是安抚又是劝说,本意只想让她好好待在平朔城,不要意气用事惹来麻烦。此番去北戎,我也只想偷偷行事,反正杜婈一心想着找缬罗算账,将她支开很容易。   没想到,这骨力南也是个有心思的,来这一手。   什么盟友。我想,也不知景璘那边发现了没有。   巨大毛皮毡帽下,骨力南的脸映着火光,高鼻深目愈发棱角分明。灰眸光亮,深浅不测。   “王子这是何意。”我说。   骨力南的唇角仍是带着那不羁的微笑,道:“我每次回王庭,身边的女人向来会不会少于两个。我看这位杜娘子合适,又是娘子的扈从,不若一道上路,与娘子也是有伴。” 第二百九十五章 王子(上)   骨力南没有多说话,就行礼走开了。   车门被关上,马车又走了起来。   即便伸手不见五指,我也会知道杜婈气呼呼的。   “你不是应该在平朔城之中么?”我说,“怎会到了这里来?”   “骨力南的人找到我,向我说了此事,我当机立断,打扮成北戎女子,藏在后面的马车里,这才顺利跟了出来。”杜婈说着,语气更加不善,“皇后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带我建功立业,竟是要食言!”   我也语气不善:“你口口声声叫我皇后,这便是你对皇后说话的口气?”   杜婈沉默了一下,不情不愿:“妾不敢让皇后只身犯险,故跟随左右,望皇后不弃。”   我心平气和下来,道:“我虽不打算带你去,但不曾食言。你重新整理的舆图,我已经交给了圣上,故而只要事成,你就算只是留在平朔城里,也是立下了大功。”   “那叫什么立功!”杜婈旋即道,“我会骑马,也学过射箭,便是跟男子对战我也不怕!从前征战,我就一直跟随在上皇身边,可他从不许我出战,总让我留在帐中。如今换了皇后,皇后竟也是如此!你我同为女子,你可做的事,我也可做!”   说罢,她伸手过来,似乎想抓我的手,摸了摸,却只扯住了我的披风。   “皇后!”她语带恳求,“你带着我,莫将我赶走!我什么都愿做,绝不会给皇后添麻烦!”   她真当是看得起我,竟以为骨力南那匹夫会听我的话,将她赶回去。   “我说了不愿么?”我淡淡道,将她的手拿开,“绝不添麻烦,这可是你说的,不许食言。”   “绝不食言!”杜婈的声音里透着惊喜。   我深吸口气。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   “先歇息吧。”我说,“此行须得赶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说罢,我裹着披风,在一边躺下,闭眼入睡。   ——   北戎逐水草而居,他们的王庭,并非总在一个地方。   但北戎人再是耐寒,也不能与风雪对抗,到了冬天,王庭总是在一个地方驻扎。只是王庭的越冬之地有好几个,每年都不一样。   当年先帝出征之时,之所以会落入北戎的圈套,就是因为他得了一个谎报的去处,无论他如何精心谋划,大军讨伐的行程全都在北戎的掌握之中,以致一败涂地。   故而要想将直捣北戎王庭,打探清楚其所在是关键中关键。   此事,到了景璘这里,倒是简单。   因为他有骨力南。   怪不得骨力南和景璘关系不错。在我看来,骨力南就是北戎的景璘。   昨夜出了平朔城之后,他显然与大队的随从会合,天亮之后,我才看清了所有人马的架势。   随行的侍卫和仆从,足有二百余人。   马车足有二十几辆,皆用毛毡搭起,犹如行走的穹庐,顶上插着旗幡,在寒风中猎猎飞舞。   其中最华丽的一辆,自是骨力南的。   四马并行,车庐用白色狼皮制成。顶上,用纯金打造的莲华宝盖,四角垂下璎珞,粗犷之中,又有一股精细讲究的贵气。   骨力南并不总待在那马车里,风雪不大时,他更喜欢骑着他的宝马,在前头领队。   他还喜欢到我这里来,跟我说话。   “我这马车如何?”他抚着他那镶嵌着宝石的马鞭,颇为得意,“这可是我在中原请能工巧匠打造的,找遍天下,也就只此一辆。”   我颔首道:“确是华贵,令人叹为观止。想来,王子斥了巨资。”   他毫不在意,道:“娘子必是在想,我这区区一个闲散宗室,何来这许多钱财。”   “王子睿智。”   “我与别的宗室可不一样,”他说,“他们身为王族,享受着先人传下的福泽,手里握着人马和土地,每日想的却是如何靠着这些东西打打杀杀,从别人手里抢掠。在他们眼里,天下的其他人不过是肥羊,抢来吃一顿,等着下一只长起来,再抢再吃。殊不知,羊就一条命,吃了便没了,若下一只不见来,他们便要饿死。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这叫竭泽而渔。”   我听着这话,颇有些兴趣。   “如王子所言,不竭泽而渔,又当如何?”   “不竭泽而渔,就是你们中原之人的生存之道。”他说,“往地里撒下种子,好好经营,成熟了收割,再栽种,再长起来,再收割。如此,食物稳当,从不担心有上顿没下顿,还可将多余的存起来,充实仓廪。只是我们北戎的土地只能长牧草,长不起庄稼,要想不以劫掠过活,还须着眼别处。”   “譬如?”   “譬如,你们中原的货物,经西域卖到身毒、大秦,身价可翻百倍。那边的货物卖过来,也是一样。”骨力南道,“我看过你们中原的书,吕不韦曾说,奇货可居,我深以为然。”   我明白过来:“原来王子说的是经商?王子的这些钱财,都是经商挣来的?”   “北戎地处蛮荒,我想把日子过好些却钱财不济,也只有自己动手。”他说,“我知道你们中原人亦不将经商视为正业,商人乃下九流,不在良家之内。可虽然如此,亦仍有不少经商而富裕乃至成为巨贾之人。与他们相较,我不过小有家资罢了。”   那语气又透出了得意,杜婈翻了个白眼。   “如此说来,戎王竟是对王子这般作为毫不干涉?”杜婈不紧不慢道,“在我朝,宗室是宗室,手下人与经商牵扯也就罢了,哪位王侯若是亲自去做商人,莫说要招人耻笑,还要遭朝廷处罚。”   骨力南看她一眼,不羁地笑了笑。   “我们戎王,在这方面倒是跟你们中原人像得很。”他说,“我曾谏言,北戎当开通商路,坐收地利,以摆脱那连年征战却总温饱不济的处境。可戎王看了之后,却大发雷霆,斥责我不守祖制,其心可诛。”   “哦?”我看了看那华丽的马车,道,“既然如此,王子这般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地回去,难道不怕被戎王惩处?”   骨力南笑意更深。   “他不会。”他说,“当他得知我挣下巨资之后,不但不追究我,却又对我网开一面。只要我每年好好纳贡,他不但不会找我的麻烦,还会对我这王叔客客气气。看到后面那些马车了么?里面装着的,就是我今年要献给他的礼物。娘子若是戎王,可还会怪罪我?” 第二百九十六章 王子(下)   据我所知,北戎王在夺位之后,对所有的叔伯兄弟都很是防备,要么杀死要么支得远远的。   如今所见,这骨力南是个特例。   塞外的道路难行,隆冬之际则更是艰辛,雪下得白茫茫一片,一不小心便要迷路。不过,自我们踏上去王庭的道路起,每走一段,就会冒出北戎的使者来引路。   见此情形,我方才明白,骨力南说起王庭时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并非是虚张声势。   这些使者,也肩负着探明骨力南随行侍从以及贡物之责。   尤其是贡物。每个使者,都会将马车里的物什仔细查看。而对于骨力南这队人马之中的生面孔,他们也颇为留意。   但大约他们早已经对骨力南身边出现新女子见怪不怪,见了我和杜婈,那些使者也不过向侍从问了问姓名,就走开了。   “这些北戎人好生无礼。”杜婈厌恶道,“看我等的眼神就像看货物,还登记造册,全无尊重。”   我望着那使者离去的背影,道:“戎王必是十分缺钱。”   杜婈讶然:“怎讲?”   “若非如此,他不会对骨力南如此重视。”我说,“你可发现了,每个使者都要将货物的数目清点记录,为何?那是怕这些东西再途中被人分了去,到不了他的手上。戎王继位之后,出兵不断,必是耗费颇巨。”   杜婈想了想,不解:“打仗哪里有耗费少的?不过戎王这般盯着,也许是他本性贪财,不肯让肥水有一点流去外人田也说不定。”   我摇头:“再是贪财,他也是戎王。骨力南这些财宝虽多,对于坐拥万里疆域的北戎来说,其实微不足道。他连这点也惦记,必是有别的缘由。如果真如我猜测,他已经跟到了求才若渴的地步,那么他对各部的索取只会更大,那王庭里,只怕本就是危机四伏了。”   杜婈望着我,似是狐疑,没有说话。   十多日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王庭。   出乎意料,它与我肖想中的北戎王庭相较,倒是像样许多。   从前,我根据景璘的描述,总觉得北戎王庭大约就像一个兵马大营,到处是帐子和马厩,所有人等都住在帐中,随时便可开拔。   但今日所见,我发觉自己大谬。   确切地说,它除了没有中原那样高高的城墙,其他可谓应有尽有。只不过是用毡房代替了砖瓦屋舍,一眼望去,倒也齐整,犹如城池。   作为王庭常用的越冬之地,这里显然也是经过了营造的。碎石在地上铺起道路,大冬天里,和着冰雪冻得结实。到了春暖,也不至于泥泞难行。   车马沿着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精致往前方而去。我从车门的缝隙朝前方窥去,大道的尽头。一座巨大的穹庐毡房屹立在高台之上,鎏金的宝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颇有些威严的气派。   不过这里终究是苦寒贫瘠之地,与中原比起来,无论是城池还是来往行人的衣着用物,都透着一股粗犷之风,少了繁华富庶的气象。   我发现,自从骨力南的车队出现,两边就涌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显然,他不止一次这样招摇过市,这些华丽气派的马车,在王庭里也是稀罕之物。   “原来这就是王庭。”杜婈忽而道,语带嘲讽,“先帝那样的人,竟是被这般地方出来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当了阶下囚。”   金帐越来越近,它周围的模样也愈发看得清楚。   中原皇城和宫城的四周,皆是贵胄住所。这北戎的王庭也是一样。金帐周围,可见得各色华丽的大帐,应当就是北戎人的宫室。再往四周,亦有许多高大的帐房。如同棋局,将宫室拱卫在中央。   当我想将那些大帐再看清一些的时候,车马停了下来。   只见一队人马来到了前方,为首的壮汉擎着一面绣金大旗,在寒风之中猎猎招展。   骨力南的侍婢连忙来到车前,将我和杜婈接下来,让我们跟着他们一道,伏拜行礼。   一个身宽体胖贵胄模样的人,骑着马,立在大旗之前。   骨力南恭敬地跪下,向他行礼。   那人声音洪亮,说了好长的一段话,骨力南也高声答了。没多久,那人露出笑容,肥胖的脸上却看着别扭,似皮笑肉不笑。   两厢行礼完毕之后,我和杜婈跟着起身,却没有再回到车里。   前方的北戎人过来,将所有马车接管。我和杜婈则与众人一道,让到一边去,跟在了骨力南的后面。   看着那些马车通通被人拉走,杜婈亦是诧异。   “这戎王,当真是全都要了?”她在我身旁小声嘀咕。   骨力南神色从容,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而后,转头对亲随吩咐了两句。   可话没说完,那个贵胄下马走了过来。   一番交谈之后,我发现骨力南的脸上露出了些诧异之色。而后,他转头朝我看了过来。   我愣了愣,心头倏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又与那人交谈几句之后,那人离去。   骨力南走过来,脸上神色虽平静,目光却有几分不定。   “你们二人,须得随我去面见戎王。”   我和杜婈皆错愕。   “为何?”我问。   “不知。”骨力南低低道,“方才那人,是戎王的舅父葛班,戎王派他来做接引使者。从前,戎王收了贡物之后,只召见我。却不知此番为何突然提起要见我带回来的女子。”   我和杜婈相视一眼。她的神色变得紧张,眉头蹙了起来。   心中沉吟。   若是戎王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倒也不必如此。这里就是王庭,他随便派点人来,就能将我和杜婈抓了去。故而他突然要见我们,八成是为了别的事。   “我去好了。”杜婈随即上前一步,道,“她不必去。”   “不,我要去。”我说,“戎王说的话,不可违背,否则反而节外生枝。”   杜婈瞪向我,我无暇多说,只看着骨力南:“到了他面前,我等该如何做,还请王子指教。” 第二百九十七章 戎王(上)   那巨大的金帐,是王庭里最高且最隆重的去处,也就是戎王的大殿。   觐见之前,骨力南推说我们刚从中原千里迢迢回来,一路风尘,形容不堪,恐在戎王面前失仪,故而请求先去梳洗更衣。   那葛班没有反对,让人将我们带到了一处大帐里。   戎王的人倒是没有将我和杜婈的箱笼细软收走,没多时,送了过来。   我和杜婈从洛阳出来,本就是被人劫持,身上的细软都不是自己的。   到了平朔城之后,景璘倒是给我赐了不少衣裳首饰,但来北戎之前,为了不暴露身份,也都换了一遍。箱笼里,无论衣裳首饰,都是胡人的。   我和杜婈打开箱笼,各自挑选了衣裳换好,才整理这头发,骨力南突然走了进来。   杜婈瞪起眼睛:“我等还在更衣,你怎可闯进来?”   骨力南毫无愧色,不紧不慢道:“二位娘子如今都是我的姬妾,我过来看看,又有何不妥?”   我说:“可是有什么事?”   他说:“如我方才所言,稍后二位到了戎王面前,只管恭敬低头便是。你们也不会戎话,他若是问起什么,我自会回答。”   我颔首:“知道了。”   他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我须得确认。”   “何事?”   骨力南没答话,突然,他出手如电,直取杜婈。   杜婈一惊,想闪身,却已经迟了。   骨力南的功夫很是不赖,且看得出气力颇大。他将杜婈制住,未几,将反绞了她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   杜婈涨红了脸,大骂起来。   我亦是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骨力南不理我,仍是那副平静的样子,对杜婈道:“你若想将王庭的人引来,尽可叫得大声一些。看到那时候,倒霉的是你还是我。”   杜婈瞪着他,气鼓鼓地,终是闭了嘴。   骨力南朝帐外唤了一声,一个侍女走进来。她到了杜婈跟前,在她的身上摸索了一番,没多久,从她的胡服袍子底下拿出了一把尺余长的匕首来。   杜婈的面色更是难看,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也看着杜婈,让侍女退下之后,松开了手。   而后,他将那匕首抽出来。寒光如雪,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兵器。   骨力南收回鞘内,冷道:“你想将它带到金帐里,刺杀戎王,是么?我当初带你出来之前,你答应了什么?不可妄自行事,尤其不可行那刺杀之事,你全当了耳旁风。”   杜婈仍恼怒,想将匕首从他手里夺过来,骨力南却不让。   “谁说我要刺杀戎王。”杜婈说,“我带着它罢了,是防身之用。”   “在你们中原朝廷,难道面圣之时,允许带兵器么?”骨力南严肃道,“私藏兵器,形同谋反。你以为这规矩,到了王庭里就不管用了?你藏着它,无论你想干什么,只要搜出来,就是死罪。”   说罢,他将匕首塞回杜婈的手里,道:“你若想害死所有人,就带着它。将它藏在你的衣裳里,去吧。”   杜婈拿着匕首,仍瞪着他,一动不动。   骨力南又转头来,看向我。   “我知道七郎大约也给你藏了什么东西。”他说,“你若与杜女史是一样的想法,我不拦你。”   我从容道:“王子放心,危险之物,我早已取了出来。”   说罢,我张开双臂:“王子若不信,让人将我细搜便是,我绝不抗拒。”   骨力南看着我,倒是没有再让人进来。   “我在外头等着。”他淡淡道,“戎王已经取了金帐,不可让他等太久。”   说罢,他往帐外走去。   “竖子田舍汉!”杜婈恨恨道,“我终有一日要杀了他!”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匕首,道:“此物,你如何打算。”   杜婈纠结片刻,将它放回了箱子里。   “没有这个也无妨。”她不屑道,“那戎王敢动我一根指头,我用牙齿咬也要咬死他。”   ——   骨力南人缘不错。   我和杜婈跟着他去金帐的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打招呼,无一不是笑脸相迎。   骨力南一路颔首行礼,英俊的脸上满是和气,与方才搜兵器时判若两人。   金帐前,立着两排北戎卫士,个个身形高大彪悍。   已有侍臣站在帐迎候,见得骨力南来到,上前行礼,而后,引着我们往金帐里走去。   硕大的穹顶,用无数的木骨支撑,蔚为壮观。   十几高大粗犷的铜灯树,伸着锃亮的铜枝,里面点着羊脂,立在四周,将金帐照得明亮。   地上,是厚厚的波斯毯,花纹繁复而艳丽。各色精致华美的器物,亦如同繁星一般点缀在金帐之中,琳琅满目,与外头那冬日萧瑟的景象相较,恍若两般世界。   北戎的贵胄,个个都似乞力咄那样,喜欢张扬华丽的打扮。   其中那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就是戎王。   他坐在一张纯金打造的大榻上,地上垫着虎皮。他身上的白鼬裘袍宽大,将他本就魁梧的身形衬得如一座小山。   周围的贵胄大臣,加上侍从护卫,有数十人。   当骨力南踏入金帐的一瞬,原本热闹的说话声,似有一瞬的停顿。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而来,在我们三人的脸上和身上打量。   我眼观鼻鼻观心,如骨力南吩咐的那样,低着头,作谦恭之态。   骨力南带着我们下跪,高声说了好些话。不必问也知道,那是在赞颂戎王,向他请安。   戎王答了一句,声音听着中气十足,倒也算平和。   骨力南谢了,领着我们起身来。   戎话我自是听不懂,听着二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   我常年浸淫宫中,无论先帝时还是景璘时,对于上位者们说话的方式,可谓了如指掌。我甚至不需要仔细听他们说什么,也能从他们的语气之中辨别出来,这说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显然,戎王对骨力南这次带回的东西很是满意。   从辈分上看,骨力南是戎王的长辈,戎王该叫他一声叔父。但年纪上看,二人却是烦了过来。戎王的年纪,怎么看都应该是骨力南的长辈才对。   没多久,戎王笑起来,周围的人也笑。   骨力南转向了我们。   “上前一步。”他说,“让可汗看一看你们。” 第二百九十八章 金帐(下)   我的心提了一下,脸上的神色仍保持镇定,与杜婈一道,恭敬地应下,然后,低头走上前去。   戎王高高在上,不必抬头,也知道他正看着我们。   我和杜婈跪下,像北戎人一样行礼。   “抬起头来。”戎王身边有人会汉话,腔调生硬地对我们说道。   我和杜婈都抬起头。   戎王的目光朝我们扫来,未几,落在了我的脸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人。   立在王座旁边的,一身北戎打扮的韩之孝。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他能将我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是一样。   纵然那面上无所变化,眼神却骗不得人。   他盯着我,惊疑交错。   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我是谁。   不料,这时,戎王忽而从王座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与我对视。   心再度提起,吊得高高。   他的手似铁钳一样,捏得我的下巴生疼。那眼睛,除了眸色,倒是与骨力南有几分相像,只是比他更为阴鸷。   正当我疑心是哪里出了纰漏的时候,戎王再度笑了起来。   他松开手,又将我看了看,转向骨力南,向他说了两些什么。   骨力南忙上前,在戎王面前跪下,恭敬答话。   旁边随即有人不满,叽里呱啦一通。骨力南仍跪在地上,似在据理力争。   正当此时,一个声音传来,不紧不慢,在一群粗声粗气的聒噪之中,显得格外独特。   我偷眼瞥去,正是韩之孝。   只见他上前,在戎王面前一礼,说了几句话。接着,那葛班上前来,跟着说了几句。   戎王抚着胡子,未几,缓缓点头。   他的脸上复又露出笑意,而后,看向骨力南。又是一番对话之后,我听出了骨力南的声音已经不再那样的从容自然。但显然,他的回答很是让戎王满意,也让戎王身边的葛班满意,露出笑容,红光满面。   没多久,戎王挥挥手。   骨力南随即行了伏拜大礼。   我和杜婈也跟着他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离开金帐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骨力南的侍从在高台下候着,牵着几匹马。   我有许多话想问,但现在显然不是说的时候,只与杜婈各自上马,跟在他的后面。   天色阴沉,寒风比先前更加猛烈,似乎又有一场大雪在酝酿。   这王庭里,虽没有楼宇,也没有高墙,但人们的住处,仍能够从格局上看得清楚。普通人家的帐房,旁边有羊圈马圈,以及烧火的柴堆,用栅栏格开。而那些贵族们的宅邸,往往有许多帐房,每家只见用道路格开,或宽或窄,不一而足。   骨力南在王庭之中没有住处,今晚歇宿的地方,是戎王赐下的。   跟随他来到王庭的其余仆人侍从,也都安排在了这里。如今货物交割,大部分人都闲了下来,显得这片帐房有些热闹。   骨力南也并不介意,让人安排他们住下,而后,带着我们走进了他的大帐之中。   才进去,骨力南就狠狠地将手上的马鞭扔在地上,脸色难看至极。   “出了何事?”杜婈迫不及待地问道,“方才戎王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贪得无厌!”骨力南忿忿道,“他要我将生意交给他舅父葛班,还要我娶葛班的女儿!”   我和杜婈皆露出讶色。   从他一番骂骂咧咧的叙述之中,我得知了大概。   原来,方才在金帐之中,戎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细看之后,对骨力南说,要他将我也献给他。   骨力南婉拒,说我和杜婈都是他从中原来买来的歌伎,到手之时就已经不再纯洁,配不上戎王。等下次到了中原,他会另外给戎王寻找那美貌纯良的女子,献给戎王。   因得这话,戎王和一干大臣都不悦。有人斥责骨力南目无戎王,居心不良;有人斥责他行为放荡,身为王子,竟收了一堆的外邦姬妾,败坏王庭风气;还有人翻起了旧账,说骨力南去年献上的财宝不及今年多,想必是私吞不少。   而此时,韩之孝出面,对戎王说,骨力南常年在外奔走,总能为王庭带来许多的财宝。他对戎王的忠心,是不必执意的。这两个中原女子,既然是骨力南的挚爱,戎王便由他去也罢。戎王若是觉得他眷恋外邦女子不妥,便该从根本下手。论年纪,骨力南正当婚娶之龄;论辈分,骨力南是戎王的叔父。于情于理,戎王都该为骨力南的婚事做主才是。   就在这时,那葛班也搭了腔,说戎王既然觉得骨力南身为王子,奔走四海为之不妥,不若就将这奔走之事交给别人去办。如此,可让骨力南好好安顿下来,成家繁衍,对先王也是交代。   戎王大悦,当场决定,让骨力南迎娶葛班的女儿。除此之外,那奔走四海的辛苦之事,也从此交给葛班去做,美其名曰一家人不必见外。   骨力南越说,面色越是发绿。   他咬牙道:“他们一唱一和,都是商量好的。怪不得要见你们,不过是要借题发挥,从我的手上抢东西!”   杜婈好奇道:“你答应了么?”   “我敢不答应么?”骨力南道,“我敢说一个不字,他就敢让人捆了我,找个罪名扔出去喂狼!”   我想了想,也对。   骨力南的母家是突厥,距离远不说,国力也不及北戎。乞力咄虽与骨力南亲近,但到底并非血亲,故而在国内,骨力南算得无所依靠。这样一个人,戎王要卸磨杀驴,可以做得毫无顾忌。   也是因此,骨力南知道自己如履薄冰,或许什么时候因得什么事,就会被戎王收拾掉。故而他的反叛,是迟早之事。   杜婈仍好奇,道:“如此说来,你会娶葛班的女儿?”   骨力南眉梢一扬:“葛班固然是个混蛋,他女儿却养得好,是王庭第一美人。我娶了也无妨。”   杜婈:“……”   骨力南忽而转向我,道:“娘子一直不曾开口,可是有何高见?”   我说:“我在想一件事,方才,韩之孝为何要帮王子?” 第二百九十九章 说客(上)   骨力南的目光定了定。   “韩之孝怎是在帮他?”杜婈不解道,“若不是他方才引出了那要戎王赐婚的话头,戎王和葛班也不会借题发挥。”   “正是因此,韩之孝才是救了王子。”我说,“方才那形势,戎王先找茬,王子不从,戎王不悦。经得旁人添油加醋,戎王说不定就会给王子按个罪名下来。可韩之孝却出面阻止了此事,若非他三言两语将话头挑到了赐婚上,顺水推舟,既成全了戎王的本意,也保下了王子。”   骨力南看着我:“娘子觉得,韩之孝为何要帮我?”   我想了想,道:“这个,我等猜测无益,不若当面向他询问。我以为,王子若去联络韩之孝,邀他与我会面,他应当不会推拒。”   ——   与韩之孝见面,本就是我到王庭来的首要之事。   不过,骨力南并不着急。   一来,他刚到王庭,被许多人瞩目着,不能贸然行动。二来,他忙得很。   葛班对骨力南的让步十分满意,似唯恐他反悔似的,第二日就派人上门来。除了商议那成婚的事宜,更要紧的,是要他交接手上的生意。   我发现,骨力南在王庭之中,其实是颇受青睐的。   尤其是女子。   自他到了王庭,上门来找他的女子就没有断过。   北戎人奔放不羁,不似中原那般有许多男女大防的讲究。且北戎的女子,和中原的女子一样,对长相英俊的男子,从来是趋之若鹜。   与寻常的北戎男子比起来,骨力南的容貌可谓出类拔萃。加上他的日子过得也比别人讲究,举手投足皆有一股独特的倜傥之气,容易讨女子的欢心。   据服侍我们的婢女说,骨力南是从小被人夸赞长大的,红颜知己更是从来没有断过。   北戎女子不在乎贞洁不贞洁,喜欢谁就大大方方挨上前去。   婢女掰着手指,给我们数跟骨力南有过一段的贵胄女子,没一会,十根手指就用完了。   杜婈一脸鄙夷,似乎十分后悔自己当下的身份竟是这样一个浪荡子的姬妾。   “那骨力南何时安排娘子与韩之孝见面?”她在帐篷里待得不耐烦,道,“我等都来了三日了,每日不是干站着就是干坐着。还有那些什么北戎的贵女,也不知学的是什么教养,总来探头探脑,打量牲口一样打量我,还朝我翻白眼!岂有此理!”   说罢,她看着我:“娘子难道就愿意这么干耗着?这一日一日过去,也不知道太上皇那边如何了?若他们至今还不知晓我们在何处,怎么办?”   这事,杜婈一直很在意。   当然我也在意。   不过我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   从洛阳到平朔城的路上,我清醒的时候,那个叫阿蓝的回纥胡姬曾不止一次对我保证,她们奉缬罗之命,没有伤马场里任何人的性命。倒不是我轻信她,而是我知道,缬罗是一个聪明而清醒的人。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我是她,要在这刀尖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必定是要身段柔软,手段圆滑,不能将任何一边得罪狠了。所以,我相信她们确实没有伤其他人的性命。   既然兰音儿她们还活着,那么子烨很快就会知道我们被缬罗的人掳走的事。只是,他们能不能找到平朔城,就不知道了。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对杜婈道,“先沉住气,不然露了马脚,一切都是空谈。”   杜婈撇了撇嘴角。   骨力南倒是没有拖拖拉拉。   深夜之事,我被侍婢唤醒。   我穿好衣裳,走出帐房的时候,只见骨力南立在雪地了。月光洒下,伫立的身影清冷。   许是还带着惺忪,有那么一瞬,我竟想到了另一个人,愣了愣。   骨力南转身看到我,朝我走过来。   “他到了。”他低低道,“随我来。”   睡意一下消散。   我定了定神,随即跟上。   这般深夜,万籁寂静。黑灯瞎火,只有天上的一弯月光,勉强能照出些许路来。   骨力南挑着偏僻的路走,带着我,钻进了一处小小的草棚里。   我有些诧异,这放杂物的地方,甚至转身的地方都不够,哪里能与人会面?这时,只见骨力南将地上的木板打开,亮光豁然出现。   原来这底下,竟是有密室。   我跟着他,攀着木梯下去。灯火明亮,韩之孝已经坐在了一面。   韩之孝一身黑袍,显然是掩人耳目而来。   见到我,他神色复杂,片刻,向我一礼:“在下韩之孝,见过皇后。”   他虽然唤我皇后,却没有称臣,而是自称在下。这颇为教人玩味。   我将他虚扶一把,道:“这里没有皇后,先生不必多礼。”   韩之孝也不拘泥许多,看着我,道:“娘子不该来这里。”   “没什么该不该的。”我说,“当初,我父亲也不该虽先帝亲征,可该要发生的,总要发生。韩先生此来,应该不是为了与我说这些闲话。”   韩之孝沉默片刻,道:“娘子此来王庭,是为了劝在下?”   “韩先生睿智。”我说,“想来,今日韩先生出手相助之时,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在下来见娘子,亦是为了今日之事。有些话,在下须得向娘子说清楚。”他说,“自在下当年投身戎王帐中,便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在下背叛了先帝,已是贰臣,不可再背叛戎王。在下是生是死,皆不足娘子惦记,亦不能再为娘子办任何事,还请娘子放在下一马。”   说罢,他竟是端端正正地向我行了个叩拜大礼。   骨力南站在一旁,面色紧绷,显然很是不悦。   他冷冷道:“此番见面,可是先生自己提的。我千辛万苦,冒着性命之虞将先生带来,先生想说的便是这个?”   韩之孝正要答话,我打断道:“如此说来,韩先生是决意追随戎王,做一个忠臣了?”   “正是。”   我淡淡一笑。   “韩先生以为,缩头不理是非,甚至任由戎王诛杀,便能让人不再诟病什么贰臣,而是称赞韩先生忠臣么?”我说,“韩先生饱读经学,熟知史论,却天真得几近迂腐,殊为可惜。” 第三百章 说客(下)   这话,显然戳中了韩之孝的心事。   虽然他这样的人,大多有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定力,但我也是见多了的,能窥出那脸上细微的变化。   “我与韩先生有过数面之缘,仍记得当年父亲曾说过,韩先生诸多大才之中,有一点尤为重要,便是知晓时务,常能依时而动,择取上策。”我说,“当年韩先生投了北戎,虽朝中人人皆为之诟病,我却从不认为韩先生是叛臣。皆因这两年来,韩先生虽在戎王身边用事,却只专内政,凡涉及外事,尤其用兵,概不参与。当年,戎王想再度南侵中原,韩先生极力劝谏,被戎王训斥。韩先生虽身在北戎,却仍能为中原着想,又怎可视为叛臣?”   韩之孝的目光动了动,沉默片刻,长长叹了一口气。   “数年不见,娘子比当年更加伶牙俐齿。”他说。   “先生过誉。”   “不过在下之所以劝谏戎王,并非全然为了中原,也是为了北戎。”他说,“在下看来,无论戎王还是中原,刀兵永不可解决争端。”   “哦?”   “娘子来王庭时,一路上,可曾见到了北戎的寻常民人?”   我说:“见到过。”   “娘子以为如何?”   我想了想路上所见。北戎贵族,如乞力咄那样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之人,我自是见了不少。但来到北戎之后,哪怕是王庭之中,我见到的大部分人,却皆是赤贫模样。   这些人,与书上所说的蛮荒之人倒是如出一辙。脏头垢面,衣袍污破。好些人似是常年吃不饱,面黄肌瘦。北戎人缺乏衣料,大多穿毛皮制成的袍子。可这样的寒冬里,也仍有人衣不蔽体。   “与中原相较,贫穷了许多。”我说。   “这便是北戎常年四方劫掠的缘由。”韩之孝道,“北戎游牧而生,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食无常饱。就算可圈养牲口,也比中原的耕种之法更依赖天时。故而一旦遇到些许天灾,牲口死去,便是饥荒。民人衣食无着,为了讨活路,便唯有四处劫掠。塞外的戎人胡人长久以来的劫掠之风,因此而起。这两年,在下在北戎专事内政,对此感受愈甚。在下以为,只要这些北戎的大众之民依旧衣食不继,无论中原赢多少次,边患也不会消弭。”   我听着,来了兴趣。   “那么此事,韩先生有何良策?”我问。   “纵观史上,凡中原和漠北相安无事的时节,固然有风调雨顺的原因,但更为紧要的,乃是商路繁荣。”韩之孝道,“北戎的商路,一端通西域,一端通中原,可谓咽喉。目光短浅之人,将此视为勒索的本钱,或课以重税,或劫掠商旅。虽短时可有大笔钱财入账,却无异于饮鸩止渴。目光长远之人,则将此视为滋养贫瘠之地的活水,保护商路,靠着商路互通有无,让民人从中受惠。西域诸国皆深明此理,大多为后者;而北戎虽占据万里疆域,这近百年来,戎王却多是前者,实在教人扼腕。当今戎王,有志做一位明主。在下将这道理向他阐明,他亦有那变革之念,假以时日,必可扭转局面。届时,两国不必再因劫掠而起刀兵,安宁自来。”   我听着这话,忽而将目光看向一旁的骨力南。   他一直没有出声,不过目光炯炯,显然是听得津津有味。   我轻叹一声,道:“先生果然有大才,此等高瞻远瞩,世人多不及也。”   韩之孝道:“娘子过誉。”   “可在我看来,先生所言虽有理,却有一处大谬。”我说,“此谬,足可将先生的苦心毁于一旦。”   韩之孝眉间一动,道:“何为大谬?在下愿闻其详。”   “先生跟错了人。”我淡淡道,“只怕先生的这番道理,戎王虽是听了,也应了,其实却不曾往心里去,更不曾着手施行。先生盼着的变革,只怕就算在北戎熬一辈子,也不会到来。”   韩之孝正要说话,我抬手止住,道:“请先生听我把话说完。有一事,我一直想问先生。当年,先生为何投降了北戎?”   他怔住,随即道:“此事,与当下无干。”   “无干与否,我自有道理,还请先生告知。”我说,“先生既然敢冒着性命之虞来见我,又何妨将心里话说一说?”   韩之孝踌躇片刻,忽而将目光看向骨力南。   骨力南面无表情,道:“我与戎王是何关系,先生心中清楚。”   韩之孝终于开口道:“中原那边,对在下有多少骂名,在下是知道的。这些骂名,亦是在下应得。当年,在下被俘之后,确是自愿投靠了戎王。”   “哦?”   “当时,先帝身陷囹圄,回朝无望,中原无主,陷入纷争。北戎见中原动荡,亦大有乘胜追击,南下入主之势。在下彻夜思索,以为唯有将北戎内部撼动,让它也乱上一场,才可阻止。”   我想了想,道:“故而韩先生找到了当今的戎王?”   “当年先帝北伐,北戎出战的,正是当今戎王。”韩之孝道,“那时,他还是二王子。那场大战乃是北戎百年未遇的大胜,可谓功业彪炳。但戎王仍决意传位大王子,令二王子很是不满。在下虽身为阶下囚,但对二王子处境一清二楚。二王子手握重兵,虎视眈眈,缺的,不过是有人推上一把。在下当时身无长物,唯有三寸不烂之舌。二王子听了在下一番言辞,大为触动,将在下收了,起兵反叛。”   我沉吟。   这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但思索之下,一切都合理了。   韩之孝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当年在朝中,他为官一向清廉,颇有贤名。这样的人,我父亲若活着,也不会相信他是那卖主求荣、苟且偷生之辈。   唯有为了那高远的抱负,才能令我信服。   “原来如此。”我颔首,而后,看着韩之孝,露出惋惜之色,“韩先生乃戎王夺位的首功,便是在中原,亦人尽皆知。只是想来,也是因此,韩先生与当年的二王子一样,并不受北戎的许多人待见。我说的可对?” 第三百零一章 忠奸(上)   韩之孝没有回答,只道:“如果娘子要鼓动在下反叛戎王,可放弃此念。”   “韩先生的志向,原来是忠于戎王么?”我说,“方才韩先生口口声声说不仅为了中原,也为了北戎,我以为韩先生忠于的是天下万民,所做一切皆是出于悲悯生灵。原来,竟是我错了。”   韩之孝看着我,面色一变。   我不待他接话,继续道:“若我不曾想错,当年先生向戎王劝谏之后,戎王就已经对先生有了不满。尤其戎王南下,在太上皇手上败了一遭之后,对先生更是生出了嫌隙来。”   韩之孝冷着脸道:“戎王这些年,将在下视若心腹,一直留在身边重用。”   “那是戎王新继位,并无许多堪用之人。他虽骄横,却仍有惜才之心。这两年,他对诸部恩威并施,稳定局面。我看那些策略,颇有当年先生与父亲谈论方略时的手笔,难道不是么?”   韩之孝没有否认。   如此,便是他态度有了松动,我心头微微松口气。   “戎王当年曾经大败先帝,上下得意骄横,先生让他们对中原收手,自是不乐意。”我继续道,“戎王的所作所为,这两年,我在中原略有耳闻。其行事之风,让我想起一个人。”   “何人?”韩之孝问。   “三国袁绍。”我说。   韩之孝一愣,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却仍旧没有说话。   “我得知先生曾劝谏戎王故招致戎王不满之后,曾想起了袁绍的谋士田丰。”我说,“当年,袁绍要攻曹操,田丰劝谏,说此战必败。袁绍大怒,将田丰投入狱中,说待得胜归来再将他杀了。那场大战,袁绍果然是惨败。狱卒来恭喜田丰,说一切既然都被田丰言中,那么袁绍回来,定会放了他。田丰却说,吾命休矣。果然,袁绍回来之后,就将田丰杀了。戎王的性情,与袁绍类似;先生的处境,亦与田丰如出一辙。戎王若是大胜,回来不过嘲笑先生愚蠢,却并不会与先生隔阂。但他败了,先生的话,就成了那招致晦气的谶言,他无人可怪,只能来怪先生。所幸戎王仍是那识才之人,仍将先生重用。但嫌隙已生,先生亦无力挽回。”   说罢,我看着他:“先生,我说的对么?”   韩之孝仍旧沉默。   我抛出那最后一招:“先生就算为了那所谓忠名,不再为心中的抱负考虑,也该为家人考虑。我想,先前要先生将家人接到北戎来,其实是戎王的命令。戎王仍担心先生与中原有牵扯,故有此举。而先生的家人为明大义,已经与先生断了关系。”   韩之孝的面色微微发白,少顷,道:“在下在中原声名狼藉,他们做得很是明智。”   “可纵然如此,他们还是受了些牵连。”我说,“据我所知,先生的父母和妻子皆身体康健。只是先生的独子韩祯,身体却不大好。他的文采一向出众,当年小小年纪就得我父亲称赞。可他今年去应试,却落了榜。”   韩之孝似颇是痛苦,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他向我伏拜一礼,道:“这两年,在下家书断绝,无从知晓家人消息。谢娘子告知。”   我注视着他,道:“先生知晓我是太上皇后,先生若希望庇佑家人,我可为先生办到。”   “此事,不必娘子思虑。”他低低道,“今日,是在下唐突。只盼娘子平安回朝。”   说罢,他向我再拜,站起身来。   我知道话到此处,已经说完了。   “既如此,先生去吧。”我说,“不过我会一直待在北戎,先生要见我,向王子说一声便是。”   韩之孝没有答话,又做了个揖,转身而去。   这密室有地道,不知通往何处。没多久,韩之孝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看向骨力南。这场谈话,他只插了两次嘴,其余的时候,都只静静听着。   “王子有何想法?”我问。   骨力南叹口气:“人才确是人才,那商路之事,还与我想到了一块去。只可惜古板不开窍。”   我摇头:“他若是真不开窍,便不会有今日,更不会来见我。”   骨力南讶然:“哦?”   我没答话。   我知道我的判断不会错。父亲对韩之孝的评价,除了说他才能出众之外,还说他有一股狠劲。认准的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样的人,可会果真拘泥与虚名?   我思索着,忽而道:“我看戎王十分器重葛班。不知此人与韩之孝之间关系如何?”   ——   戎王身边的人,大抵可分作两类。   一类是韩之孝这样的能臣,一类是葛班这样的近臣,一类是。   所谓能臣,自是才能出众之人,治国理政很有一套。戎王算是个善用人的君主,故而就算对韩之孝有所不满,也仍可留用身边。   所谓近臣,便是与他真正关系亲近的人,也是他真正信任的人。如葛班。他是戎王的舅父,戎王夺位之时,此人也是出了大力。   至于乞力咄之类诸部首领或骨力南这样的宗室王子,在戎王眼里从来都是权衡的工具,或拉或打或捧或杀,不过取决于统治之需。   身为戎王最信任的人,葛班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   自戎王得位之后,葛班和他的部族颇受厚待,好处得了不少。但葛班并不满足于此。   像对骨力南那样明强的事,他做过不止一回。而韩之孝这等在王庭之中受重用的外人,于他而言更是像眼中钉一样。   “此人千方百计要将韩之孝弄下来。”骨力南道,“这两年可是做了不少事。”   杜婈道:“如此说来,这是个奸臣?是他在戎王面前进谗言,陷害韩之孝?”   昨夜里,她睡得沉,我出去她也没发觉。等我回来,她知道了之后,很是生气,怪我不带她去。可骨力南来议事之时,她又还是巴巴凑过来,不肯走开。   骨力南看着她,颇是意味深长:“你觉得,韩之孝的处境皆是由此人所致,那便是小看了戎王。奸臣都并非凭空而来,没有昏君,又何来奸臣?” 第三百零二章 忠奸(下)   杜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目光却一转。   “说得好像你对君王十分了解一样。”她讥讽道,“难道你当了戎王,就不会这样?”   骨力南淡笑:“你们中原人爱说在其位谋其政,还说福祸相依。我是人不是神,若真有了那么一日,我自是难保没有那君王容易犯的毛病。不过么,我可保证对所有跟过我的女子都有情有义,绝无始乱终弃之事。你若不信,可留在王庭里好好看一看。”   杜婈嗤之以鼻:“绝不始乱终弃难道不是做人的根本?莫非在你们北戎,竟成了优良品德?”   “于寻常人而言,这品德自也寻常,那是因为他们并无始乱终弃的本钱。”骨力南道,“此理,不光是北戎,中原也适用。”   “那可不见得。”杜婈傲然道,“我们太上皇,就算有了那九五之尊,也不曾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说罢,她看了我一眼:“娘子说是不是?”   我愣了愣,有些无奈。   这杜婈,从前恨不得子烨赶紧把我抛开,另找别人,现在倒开始夸他这是有情有义了。   我含糊地“嗯”一声,继续在景璘送我的狐裘披风上做针线。   “太上皇不一样。”骨力南道,“除了他,你难道还能想到别人?”   “当然有。”杜婈道,“还有郑国公。”   骨力南愣了愣,我也愣了愣。   “郑国公?”骨力南也看了看我,“便是娘子的兄长,那日在马毬场上的司礼官?”   我说:“正是。”   骨力南了然,再度瞥向杜婈,意味深长:“我在中原游历时,每到茶舍饮茶,总能听到说书人讲些英雄救美的典故。原来,杜娘子也喜欢这等情趣。”   杜婈的面色微红,也冷笑一声:“我喜欢什么,不必王子多虑。王子还未得大位,还是先莫想太多才是。”   骨力南不理她,只看向我:“娘子打听葛班和韩之孝的关系,莫非是想从葛班的身上入手,推韩之孝一把?”   我笑了笑。   骨力南确实是个适合做上位者的人,对阴谋诡计天然敏感,可无师自通。   “问问罢了。”我说,“与此相较,有一件事更为重要。王子迎娶葛班女儿的事,如何了?”   ——   葛班用一个女儿来交换骨力南手上那富贵生意,显然是大赚的。   骨力南都戎王的命令毕恭毕敬,不但将账册和管理生意的随从都送给了葛班,还将一把黄金钥匙交到了葛班的手上。他告诉葛班,自己在北戎的故都长天城有一座宝库,里面存放着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宝。如今葛班既然愿意将他的女儿嫁给他,那么这些财宝就都是他的聘礼。   葛班大喜,一面派人去长天城将财宝取来,一面对骨力南大加赞赏,且愈加热心地推进婚事。   到了第五日,双方已经定下了成婚的日子。按照北戎的习俗,在此之前,要请一场订婚宴。   双方都是王公贵胄,这订婚宴自也要在王庭之中举办。据侍女说,葛班喜欢排场,得意之下,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向所有人炫耀他的权势和财富。北戎所有的部族首领,他都邀请了。就连戎王被被他说动,答应出席这宴席。   骨力南每日都会将他随身佩戴的宝刀看一看。   也是这些日子,他每日宾客盈门。   各方部族得知了这婚事,纷纷派使者来上门贺喜。他光明正大地接见这些使者,有些还会见上许久。   我知道,他动手的日子不远了。   而在订婚宴之前,王庭之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平朔城的和谈推进不力,陷入僵局。戎王提出的条件,是天朝割让千里水草之地,天朝不但一口拒绝,还要求北戎后退千里,并保证永不南犯。   消息传回王庭,引起一阵哗然。   在那边主谈的屠甲是戎王的岳父,在国中地位崇高,也深得戎王敬重。葛班不敢得罪屠甲,于是退而求其次,将矛头对准了韩之孝。   韩之孝虽然没有出面和谈,但和谈之前敲定各项主张的会议是他主持的。   据骨力南说,那会议最终商量下来的结果,让戎王很是不满,几乎每条都改得面部全非。但这并不妨碍葛班指责韩之孝里通天朝,有意毁了和谈,是天朝的奸细。   杜婈听得这事,一脸莫名其妙。   “这葛班也嚣张了些,就这般信口雌黄,也没人管一管?”她说。   骨力南擦拭着他的镶宝弯刀,神色悠然。   杜婈看着他:“王子现在可是葛班未过门的女婿,此事莫不是与王子有关?”   骨力南不置可否,从容地将弯刀收起来。   “我还未等大位。”他说,“还请女史莫想太多。”   ——   葛班对弄倒韩之孝,似乎是志在必得。   骨力南这边,为订婚宴和婚礼做的准备一日比一日热闹;而韩之孝那边,情势却像这隆冬的天气,愈发寒冷瘆人。   我听说,韩之孝的两名属官被戎王的人带去问话,当日就下了狱。   这天深夜,我再度被叫醒。   “主人说,客人来了。”婢女低低道。   我一个激灵,随即起身穿衣。杜婈没有重蹈上回的覆辙,也穿好衣服,跟了过来。   来到那密室里,韩之孝已经等在了里面,正与骨力南说着话。   见我来,二人停住了话头。   韩之孝面沉如水,不多言,在我面前下拜一礼。   “韩某那日听娘子一言,茅塞顿开。”他说,“王子和娘子有何吩咐,在下悉听尊便。”   我看向骨力南。   他也看着我,灼灼的目光之中,带着得意。   “先生请起。”我微笑,双手将他搀起来,“先生愿意回头,乃大善之事。”   “在下先前未曾回应,乃是心中还有一样隐情,只是未敢启齿。”他说。   “何事?”   “国公死于北戎之手,而在下投了北戎。”他说,“娘子难道不恨在下?”   我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杜婈。   “这位是杜娘子。”我说,“她是杜行楷杜先生的独女。”   韩之孝一惊,打量着杜婈,有些不可置信。   “她为了大义,不惜以身犯险,亲自随我到北戎来。”我正色道,“她有如此器量,难道我却没有么?”   韩之孝的目光动了动,眼眶微红,再度一揖。   “国公的尸骨,在下知道在何处。”他说,“在下曾在他墓前立下誓言,此生拼死也会将他送回故土。” 第三百零三章 酒宴(上)   听到韩之孝提起父亲,我的心跳快了起来。   景璘也说过,他会帮我将父亲的尸骨带回去,但峰回路转,如今他在平朔城,我已经在北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机会。   我的脸上仍保持平静:“多谢先生。”   说罢,我看了看骨力南,道:“想来,二位方才已经商议了一些事?”   “正是。”骨力南微笑道,“韩先生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夺得王位。”   我颔首,道:“想来,韩先生已经找到了明主。”   韩之孝道:“在下仍坚持先前所言,只为苍生谋福祉。戎王既已经容不得在下,那么在下尽忠无益。若王子可听从在下之策,造福于民,那么在下就算背上那许多骂名又有何妨。”   杜婈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出声。   我继续道:“只是王子虽胸有治国韬略,当下却势单力薄。只怕就算将戎王杀了,北戎也会陷入纷争之中。当上戎王,最重要的是能够弹压各部。此事,不知先生打算如何相助?”   “各部不足虑。”韩之孝道,“当下北戎最大的部族,一是乞力咄,一是图善,一是葛班。三者不相上下,其他人,不过唯三者马首是瞻。乞力咄与王子关系亲近,自不在话下;而当今戎王所依靠的,是葛班。戎王若被杀,葛班部必不会善罢甘休。故而王子真正要解决的,就是葛班部。”   骨力南道:“订婚宴之时,葛班及其部贵族皆到场,可一网打尽。”   韩之孝却摇头:“葛班部的人马不少,到宴的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你杀了他们,部众如何乐意?要是他们号召附属诸部反叛,便会像娘子说得那样,让北戎陷入纷争。如从前每一次一样,无不是杀得人头滚滚,民不聊生。”   骨力南道:“莫非此事可避免?”   “自是可避免。”韩之孝道,“王子是葛班的女婿,如今可照例将婚事办了。至于葛班等人,王子将他们羁押在王庭,部众投鼠忌器,自会听王子号令。”   骨力南想了想,笑一声:“莫不是你们中原说的那挟天子以令诸侯?”   “正是。”韩之孝道:“与此同时,王子应当效法历任戎王,与葛班及图善联姻,如此,就算诸部有不臣之心,也可暂且安抚。日后,王子可对那些不服的部落施以分化之计,使其不能成势,这戎王之位,王子可稳坐。”   骨力南看着韩之孝,忽而向他行了个胡礼。   韩之孝忙将他搀住,道:“王子这是做什么?”   “中原古有圣贤,如伊尹、吕尚、周公,皆因辅佐之才,开创盛世,故流芳千古。”骨力南道,“韩先生于我,便是北戎的伊尹、吕尚、周公,得君如此,我当待先生为上宾。今日在此,我向昆仑发誓,日后若负先生,暴毙荒野,恶鬼为食!”   韩之孝目光动了动,亦向他一礼,却道:“在下才学疏浅,圣贤之名,断不敢当。蒙王子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却有一请,未知王子意下。”   “哦?”骨力南道,“先生但说无妨。”   韩之孝道:“望王子应许,北戎永不侵中原。”   骨力南愣住。   我和杜婈也愣住。   骨力南看了看我们,好一会,笑了起来。   “先生此请,正合我心。”他温声道,“先生放心,我应许了,断不会食言。”   韩之孝望着他,双膝跪下,郑重地伏拜一礼:“臣当尽力辅佐大王,万死不辞!”   ——   这场会面,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别过。   回到帐中的时候,我发现杜婈一直皱着眉头,似心事重重。   “怎么了?”我问。   她看着我,忽而道:“娘子,我以为那韩之孝,断不可留。”   我讶然:“怎讲?”   “你可听他说了什么?他要辅佐新王也就算了,让北戎避免陷入纷乱,保北戎基业。”她朝外头看了看,压低声音,“他可是中原人!虽先前确实情有可原,不算叛国,可如今又算什么?当初先帝被俘,中原纷乱,北戎想着的可是继续南下趁火打劫。难道如今轮到了北戎,韩之孝这中原之人,竟要帮着它稳定王庭?北戎得利,中原就要失利,此事,我断不认可。”   我看着她:“韩先生对中原与北戎的看法,我上回与你说过,你可还记得?”   杜婈道:“记得。”   “向我复述一遍。”   杜婈的记性倒是好,那夜,我转告她的韩之孝主张,她倒是一点不落地说了出来。   我问她:“你觉得这主张没有道理?”   “道理自是又道理,只不过在我看来,多是纸上谈兵,天真了些。”杜婈不以为然道,“别的不说,韩先生怎知北戎的民人日子好了之后,就会放弃南侵之念?他们日子好了,兵强马壮,才更该离开这蛮荒之地,寻找那气候宜人的去处生活不是?到那时,他们会往何处去?天底下,还有比中原更适合的地方?至于那骨力南说的什么誓言,那更是无用。春秋战国,诸侯会盟了几回,若是顶用,哪里还有后来之事?”   我想,杜婈倒不愧是杜行楷的女儿,也不枉跟在子烨身边许久,遇事颇有见地。   “那么你可知匈奴?”我又问道。   杜婈一愣。   “知道。”她答道。   “匈奴当年也是叱咤风云千百年,如今却名号全无。”我说,“你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杜婈想了想,道:“我看书上说,他们内乱天灾频生,不断分裂。后来的匈奴,或是北迁,或是南附,融入他族之后,再无名号。”   我颔首:“故而他们确实也来了中原,却如泥牛入海,再不曾留下痕迹。在我看来,北戎无论是衰败或是强盛,皆免不得与匈奴一样结局。漠北这蛮荒之地,中原难以控制,便永远会有那化外之民繁衍生息。匈奴走了,有鲜卑,鲜卑走了,有北戎。既然是那赶不走的邻居,打打杀杀永无尽时,伤人伤己,那就该寻求一条和睦共存之道,你以为呢?”   杜婈仍皱着眉:“娘子所言,自是沧海桑田之大势,可我方才所言,亦是事实。难道娘子不怕姑息养奸,任由其壮大,将来再度威胁中原?”   我摇头:“我以为,你小看了一个人。”   “何人?”杜婈道,“韩先生?”   “太上皇。”我注视着她,“韩先生说的这些,我曾在太上皇的案上看过。现在,你可还觉得,太上皇对这边一无所知?”   杜婈目光定住。 第三百零四章 酒宴(下)   骨力南举行订婚宴的日子,天气竟是难得地放晴了。   天空中万里无云,深邃纯净,如同上好的蓝色琉璃。   北戎人办婚事的热情与中原不相上下,宴席的前两日,宾客就已经陆陆续续到了。王庭之中的宴饮,也早已经开始。   戎王十分慷慨,将王宫前的大片空地赐给骨力南举办宴席。那排场,就像戎王自己嫁女儿一样。不过众人都知道,这不是给骨力南面子,而是给葛班面子。戎王这是在众部之前,给自己的舅父长脸。   与中原的宴席不同,北戎的宴席,在多在大不在精。   一大早,王庭就忙碌起来,杀生祭祀,烹煮炙烤。   骨力南平日里的衣着重在便利行动,并不浮夸。这日的他,是我见到的穿得最华丽的一次。   从头到脚,硕大的金银饰物堆砌着,镶嵌着琳琅满目的珠宝,看着少说有几十斤。   杜婈在一旁看着,一脸叹为观止。   作为他的姬妾,我和杜婈也妆扮了起来。当然,也因为是姬妾,我们处境尴尬,不能喧宾夺主,也不穿那颜色艳丽的衣裳,甚至比平日里穿得还朴素些。大约是为了补偿,侍婢们十分用力地给我们敷粉涂脂,脸上画得白白的,胭脂画得红红的。   因得骨力南答应这婚事,一直以来,王庭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颇有些嘲讽和可怜。大约觉得我们才跟上骨力南不久,他就娶妻,并且娶的还是葛班这样权势滔天之人的女儿,我们以后的日子有得受。   而今日,我们见到的人多,这样的眼神我们也收获最多。   杜婈很是不忿,闺秀脾气上来,谁人看她,她就瞪回去。更坐实了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姬妾的模样。   我则并不理会许多,只往酒宴上看。   这样的日子,乞力咄终是露面了。   据侍婢说,他原本是在自己的地盘里,得到婚讯之后,才匆匆赶来王庭。   乞力咄仍是那穿成珠宝箱子一样的华丽衣着,和葛班站在一起,虽不及葛班高,但比他宽了一圈。   我也看到了屠甲。   此人与乞力咄相反,是个精瘦的高个子,喜怒不形于色,但有着老鹰一般锐利的眼神。   对于这两个人,葛班显然是又忌讳又看不上的。行礼之时,他的脸皮笑肉不笑。   屠甲并不多言,大约说了两句贺词,入席去了。   乞力咄却热情得多,仿佛以骨力南长辈自居一般,笑眯眯地与葛班说了好一会的话。直到葛班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才作罢,又笑眯眯地走开,跟别人说话。   我发现,乞力咄带来的人马不少。   与一脸冷漠的屠甲比起来,足有三倍。   不过这也并没有让人觉得很是奇怪。毕竟众所皆知,乞力咄是骨力南的靠山。这场婚事,可以视为骨力南这王子与葛班部联姻,也可视为乞力咄部与葛班部联姻。故而乞力咄带了许多人来壮大排场,并不稀奇。   至于屠甲,这事看上去只有他没落下什么好,自是不乐意的。   戎王也来了。   众人行礼之后,便是那最紧要的环节。   一个巫师模样的人,戴着傩面,率领着一众穿着彩衣的小巫如醉酒一般击鼓念祷,吟唱起舞。小半日之后,他亲自宰杀一头羔羊,将血洒在酒里,递给骨力南。   骨力南饮下,又将另一碗血酒端到葛班面前,向他行礼。   葛班心情甚好,将酒接过,先敬了天地,然后仰头饮下。而后,鼓乐齐鸣。在戎王面前,骨力南按照北戎风俗,将一些牲畜和金银玉帛献给葛班。葛班一一收下,脸上春风得意。   乞力咄似乎并不知道我和杜婈在这里的事。订婚仪式上,有那么两回,他走过我和杜婈的近前,眼睛也不朝这边看一下。   仪式之后,就是宾客们的贺喜和宴饮。   这宴席摆得十分大方,帐篷延绵,入夜之后,更是灯火通明,到处是欢笑之声。   好些人已经醉得跌跌撞撞,却仍旧到处找人拼酒。   也有些人,是不饮酒的。   骨力南四处敬酒,但我知道他饮酒颇有技巧,那杯子里说不定全是水,喝了半天,也不见醉态。   乞力咄倒是个颇为海量的人。我和子烨大婚时,那外邦使节的宴上,乞力咄凭一己之力喝倒了三国使者,让在场之人无不吃了一惊。   但今夜,他却没有了那劲头。   他虽也拿着酒杯四处转,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杯子里的酒半天才喝一口。   至于女眷们,也有宴席的帐子。   主人家和各家贵胄的女眷坐在里面,其中最为珠光宝气的,就是骨力南的未婚妻,葛班的女儿昔丹。   昔丹很是年轻,生得也的确漂亮,白皙的皮肤,面容娇俏。对于这桩婚事,她显然也是喜欢的,脸上总带着笑容。   乞力咄的家眷自然也来了。   北戎的贵眷名号与匈奴同制,从戎王妻妾到诸部首领妻妾,都称为阏氏。乞力咄的妻子多菩阏氏,是一个面色红润、身形健壮的中年女子,脸上堆满了笑,与众人攀谈。   这等场合,我和杜婈并非那受欢迎的人,也不打算参与进来,于是早早离开。   走出那热闹的宴会之所时,我就感觉到了气氛为之一变。   虽是黑夜,但逢得如此盛大的喜事,王宫四周点着烛燎,火光通明。也是因此,我看到好些影影绰绰的北戎兵士,身上披着皮甲,腰上佩着兵器。火光中,弯刀硕大的刀鞘看上去颇是显眼。而那些人的神色,与其说是在保护宴上的贵胄,不如说是在盯着。   我和杜婈骑马离开时,有人上前来阻拦,骨力南的婢女亮出腰牌,那些人看一眼,随即放行了。   回到帐中,杜婈的神色难掩兴奋。   “我看今夜定会顺利。”她说,“方才那一路上虽是黑灯瞎火,但我瞥见了不少的人,整个王庭必是已经围作铁桶……”   话没说完,我示意她噤声。   “你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今夜切不可轻举妄动。”我神色严肃,低声道,“切记,一切以保命为上。” 第三百零五章 闯入(上)   杜婈忙点点头。   “你的兵器,现在可拿出来,带在身上。”我说。   杜婈应下,忙走到衣箱前,将她藏在里面的匕首拿出来,收入怀中。   我看着那匕首的样子,忽而道:“此物看着不凡,可有什么来历?”   杜婈道:“无甚来历,是我请人铸的。”说罢,她的目光闪了闪,“娘子可觉得它眼熟。”   确实眼熟。   我说:“它长得像我兄长郑国公随身的佩剑。”   杜婈道:“正是。郑国公的佩剑,我看着甚是喜欢,便参照那样式,让工匠做了这小的,以为防身之用。缬罗的人将我绑走的时候,此物也在我身上,到了平朔城之后,她们就还给了我。”   我问:“娘子只是喜欢郑国公的剑?”   “自然不是。”杜婈昂着头,虽然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眼神却满是顾盼:“他佩剑的模样很是俊雅,整个洛阳,除了上皇,无出其右。”   我看着杜婈,没有说话。   杜婈倒是先忍不住,道:“此事,娘子必是早有察觉。那日骨力南说的话,娘子也听到了。娘子却不问我。”   “这是你的私事。”我说,“且据我所知,郑国公并不曾与娘子有私情。”   “自是没有!”杜婈忙道,“郑国公岂是那等轻浮之人。”   “那么你呢。”我说,“你不曾与他提过?”   杜婈嗫嚅:“我自也不是那轻浮之人,只敢远远看着……”   她说着,手指绞在了一起。   我心里叹口气。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兄长虽不及子烨那样见者趋之若鹜,但为他倾倒的人,也是车载斗量。否则,明玉也不会嘴上嚷着要嫁齐王,却总跑到我家里来看兄长。   杜婈会看上他,并不奇怪。   “那么现在,你与我交代此事,有何打算?”我问。   杜婈收了羞色,变得认真:“没什么打算,不过是不想将这心事不明不白带着入土,须得找个人告知一番罢了。”   我讶然。   “入土?怎讲?”   “这王庭,纵然韩先生定下了那稳健之策,必也是少不得一场厮杀。”她说,“我虽有这兵器,却仍是一介弱女子,若丢了性命,也在情理。”   说罢,她咬咬唇,望着我:“若真出了这等事,这些话告诉娘子,也算托对了人。我还有一个心愿,请娘子将这匕首收了,待回到中原之后,将它交给我母亲。”   我:“……”   她平日里看着总有几分冲动的劲头,这等时候,却会多想。连怎么死,死后如何,都已经考虑到了。   “这话,只怕我不能答应。”我说。   杜婈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我打断:“你是弱女子,我也是弱女子。同是身处险境,难道你会死,我就不会?你有这精力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若想想真遇到了事,如何脱身。”   她撇了撇嘴角,道:“总难免有人力不可为……”   我不理会,继续道:“这是其一,其二,我不妨告诉你,我兄长心中已经有了人。你将你的心里话说给我听,怕是托错了人。”   杜婈愣住。   “他心中有了人?”她忙问,“谁?”   “男未婚女未嫁,事关名节,我不可说。”我说。   杜婈露出些不以为然之色:“娘子和上皇当年险些私奔,也不是那在乎名节的……”   我瞪她一眼。   她显然还在震惊之中,手指绞得更加纠结。   “那女子是何等模样,总能说。”好一会,她说,“家世比我好么?比我年轻么?比我美么?”   我觉得好笑,道:“你既然觉得我兄长是那正人君子,那么他若只图这些外在之利就倾心于人,又如何称得上正人君子?”   杜婈想了好一会,似乎觉得有理,微微颔首。   她叹口气:“先前,萧皇后资助女队,召见我之时,曾对我说,女子择婿,乃事关一世的心境,故而未必要选那世人心中最顶尖的,却是要选那自己心中真正喜欢的。我深以为然。可我好不容易找到我心中觉得喜欢的,竟是这般,着实扫兴。”   我:“……”   明玉那傻瓜,胡说八道些什么……她本意当是想劝杜婈放弃子烨,但恐怕万万没想到,到头来,杜婈看上了我兄长。   “萧后之言自是在理。”我说,“可那美满的婚姻,皆离不得两情相悦。”   杜婈皱皱鼻子,道:“这谈何容易,两情相悦何其难寻。男女之事当真繁琐,不去想还自在些。”   说罢,她再度抬头看着我:“既如此,方才那些话,娘子且当不曾听过。若有命回京,我自去问郑国公便是。”   我还想再说什么,忽而听得帐外一阵动静。   骨力南的婢女慌慌张张地走来,说昔丹来了,要见我们。   我和杜婈对视一眼,各是诧异,才起身来,就听得外头又传来说话的声音。未几,昔丹走了进来。   这位北戎贵女,今夜打扮得颇是明艳。她的脸上有些酡红,一看就是酒劲有些上头。   她打量着我和杜婈,目光颇有些高傲。   身后,骨力南的婢女赔着笑,一阵劝。她却不耐烦地挥挥手,而后,朝我们走过来。   昔丹走到杜婈跟前,看着她。   杜婈也看着她,神色清冷。   昔丹冷哼一声,又将目光扫了扫我。许是我们脸上那厚厚的脂粉着实乏善可陈,她露出不屑的目光,朝我们叽叽哇哇嚷了起来。   我看向骨力南的侍婢,道:“阏氏说的什么。”   “阏氏说,她知道你们二人是谁。”她忙小心翻译道,“王庭中传得风言风语,说王子带回了两个中原美人,爱得不得了。”说着,她的声音愈发小,目光怯怯,“她说……今日所见,也不过如此。”   杜婈轻轻地冷笑一声。   昔丹盯着她,颇是盛气凌人。   “我等确实不过如此,但如外头传言一般,我等可是王子带回来的。”杜婈也看着她,眨眨眼,“他爱我们,可是深入骨髓。”   昔丹看向侍婢。   侍婢一脸为难,只得嗫嚅地也将这话翻译了。   昔丹愣住,脸上随即露出怒色,指着杜婈断喝一声。   我只觉额头跳了一下,正为杜婈言语挑拨感到恼怒,忽而见她的手缩进了袖子里。   那是她刚才藏匕首的地方。   霎时间,我明白过来。   杜婈这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将昔丹拿下。 第三百零六章 闯入(下)   我再看向昔丹身后,大约是方才她耍了脾气,侍从只敢站在几步开外。她近前的,只有我和杜婈,以及骨力南的侍婢。   三对一。   正当我心中飞快计较着,却听帐外又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说的是北戎话,中气饱满。   帐门掀开,走进来一个中年贵妇。   是乞力咄的妻子多菩。   她看了我和杜婈一眼,而后,目光落向剑拔弩张的昔丹,笑了笑,朝她叽里咕噜一番言语。   昔丹听了多菩的话,脸上的怒色倏而换作了喜色,与多菩交谈两句之后,她再度看向我们,重新露出了那高傲的神色。   “王子饶不得你们。”她冷笑道,说罢,转身而去。   昔丹离开的时候,那背影竟是有几分兴冲冲的。   我和杜婈皆是莫名其妙。   多菩没有离开,仍留在帐中。   “昔丹喝多了。”多菩看着我,道,“可是惊扰到了二位?昔丹任性善妒,今夜又喝醉了,听人说二位在此,就非要来看一看。妾得知之后,赶紧前来,幸好不曾惹出事端。此事,是妾不周,还望恕罪。”   她的汉话说得比昔丹好多了,且颇是恭敬。   想来,她对我和杜婈的身份是心知肚明的。   “阏氏客气了。”我说,“我等并不曾受惊。”   多菩微笑,还要再说,这时,外头一名婢女进来,在多菩耳边低语几句。多菩的面色敛起,再度看向我们,道:“今夜,还请二位好好待在这帐中。外头已经准备齐全,王子已经往这边增派人手,可护二位安稳。”   我颔首:“多谢阏氏。”   多菩向我一礼,转身而去。   杜婈看着她的背影,问侍婢:“方才,她对昔丹说了什么?”   侍婢道:“她说王子想见一见昔丹,却寻不到人,让昔丹快到王子的跟前去。昔丹甚是喜欢王子,便马上去了。”   杜婈颔首:“原来如此。”   侍婢退下之后,她不以为然地对我说:“这骨力南风流成性,究竟何德何能,让这么些女子为他如痴如醉的?难道这王庭之中,就没有其他长得好看的男子了?”   我说:“天底下长得好看的男子本就是少的,与旁人比起来,骨力南虽是风流的,但未必不好。”   杜婈嗤之以鼻:“他那叫好?那她们见了上皇岂非要发疯。”   蓦地听她提起子烨,我的心似乎被触了一下。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避免想起他。   但我仍会想他。   尤其是面对那前途未卜之事的时候。   譬如,从平朔城到王庭的路上。那道路寒冷而漫长,我缩在马车里,会忍不住想,他从前征战四方,也少不得在这严冬之时上路。他那时,可是跟我一样,一边搓着几乎冻僵的手,一边仔细思虑着将来发生的事?   譬如,韩之孝见了我却不做任何回应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他当年在齐国谋划起兵的时候,也须得多方筹措。可会像我一样,担心不顺利而睡不着?   譬如现在。   今夜,不成功便成仁。在子烨这几年的生涯之中,定然碰到过许多回。   他可会像我一样,面上镇定,但心神不安?   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做什么?   脑海之中,又浮现起他坐在案前奋笔疾书的模样。   他是个事务缠身的人,而他从不因私废公。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用了膳,如果正值繁忙之际,或许会继续回到殿中,与大臣议事。或者,还在看那些看不完的折子……   我暗自深吸口气,将这些无用的杂念尽力抛到一旁。   “上皇是上皇,骨力南是骨力南。”我说,“不同人不同处境,如何比得?”   杜婈看着我,忽而道:“娘子莫不是不打算回到上皇身边?”   心似乎被触了一下。   我问道:“何有此问?”   “自娘子离开洛阳,从未展露过思忆之情。若换了别人,在平朔城时,便会千方百计地回去才是。可娘子全然无此意愿,还要亲自到北戎来。”   我说:“他远在天边,思忆又有何用。至于来北戎,也不过是情势所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杜婈摇头:“纵然如此,娘子也可推脱推脱,等上皇来做。娘子既然笃定他定然会找来,那么袖手旁观也无妨。”   我说:“这等事,时机最是重要,我能做,就便不必他来。”说罢,我看着她,“我当初不让你来,你非要来。难道现在,你却觉得我错了?”   “那倒不是,我觉得娘子此举对得很。”她说,“我只是觉得,娘子与别人有些不大一样。从前我觉得你不过好看些,又擅长撒娇讨人欢心,以此牟利。上皇到底是男子,鬼迷心窍了才对你念念不忘。”   “哦?”我觉得有意思,道,“现在呢?难道你觉得我是个单纯之人?”   杜婈摇头。   “你比我想的更阴险,一肚子算计。”她的唇角弯了弯,“不过呢,倒不是坏人。”   我哂然。   这话,也不知是损我还是夸我。   大约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夜能不能保住性命,说话竟是放肆了起来,彻底不拿我当太上皇后了。   正当闲扯着话,我听到外头又起了一阵喧哗。   心提起。   这动静,比方才昔丹和多菩来的时候大多了,似来者不善。   杜婈也有些错愕之色,与我对视一眼,忙站起身来。   “娘子,”侍婢匆匆忙忙跑进来,面色惊惶,“快随我走,戎王来了!”   我和杜婈皆是一惊,连忙跟她朝外走。   但就在此时,帐门突然被掀开。   寒风吹来,迎面一股浓重的酒气。戎王站在那里,肥胖的身形堵住了帐门。   侍婢忙跪下,伏拜在地上。   我和杜婈也跟着行礼。   戎王看向侍婢,对她说了些什么。   侍婢似有些犹豫,小声地答了一句。戎王身后的侍从已经断喝起来,似在训斥。侍婢无法,回头看我们一眼,低头走出了外面。   我朝帐外瞥了瞥,人影绰绰。   心狂跳着,我尽力按捺,告诉自己冷静。   骨力南虽是在各处布下了伏兵,但不到动手之时,不可打草惊蛇。故而戎王闯来,不会有人贸然阻拦。   情势急转直下,我和杜婈只有自己面对了。 第三百零七章 血夜(上)   戎王看着我们,笑了起来。   与随从比起来,他反而显得没那么盛气凌人。   那脸上泛着酡红,眼睛因为醉意有些迷离,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见他朝我们走来,杜婈神色僵住,似不知所措。   我则拉着她,再度伏拜在地:“拜见大王。”   话才出口,我的下巴被捏住,抬了起来。   那张满是酒气的脸就在近前。戎王看着我,鼻子里喷着酒气,味道熏人。   “我那日见到你,就一直忘不了你。”他嗓音粗重,手指捏得我的下巴生疼,“你在这里做什么?骨力南有了妻子,就不会来这里了,你不若跟了我,如何?”   我想,这北戎果然是个奔放之地。臣子大宴,君王竟趁着酒兴闯入后宅非礼家眷,这在   不过,他居然会说汉话,实在让我惊讶。只是那酒臭一阵一阵喷着,着实是教人难受。   我也看着他,少顷,露出笑容。   “大王,”我柔声道,“大王弄疼妾了。且将且松开,容妾与大王好好说一说话,如何?”   戎王愣了愣,有些讶色,少顷,松开了手。   我望着他,巧笑倩兮,又娇羞低头,道:“妾与妹妹出身风尘,本是低贱之人。当初见到王子时,他仁善大方,又一表人才,妾和妹妹以为此生有了托付,故愿意随他千里迢迢到北戎来。那日在金帐之中,妾头一次见到大王这等王者气概的男子,已是深深为大王折服。那时妾心想,可惜妾已是王子的人,如果不然,能有缘侍奉大王这等英雄,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了。”   我唯恐戎王听不清楚,说得很是温婉缓慢。   他听着这番话,看着我,脸上愈加喜上眉梢。   才说完,他已是一把将我抱住,笑道:“如此甚好。”   说罢,就要压下来。   我忙将他撑住,愈加娇羞:“大王怎这般心急?大王刚刚饮了酒,还未更衣。”   说罢,我将目光朝他身后的侍从瞥了瞥。   到底是醉酒三分心头醒,戎王会了意,转头看向那些侍从,朝他们说了几句。   他们有些犹豫,似乎觉得这样不妥。   戎王不耐烦,呵斥一声,他们忙行礼,退了出去。   帐门关上,戎王转过头来,便要继续。   我仍用手支着,嗔道:“大王怎这般心急?妾方才说了,大王该宽衣才好,否则,哪里又能睡得舒服?”   对我这般体贴,戎王显然很是受用,但他仍然没有放手。   “我若说,我就喜欢这样呢?”说罢,他不由分说地就将我按在地上,扯我的衣服。   那气力很大,我无力反抗。衣料撕裂的声音响起,我的袍子已经被扯开。   我心里大骂。   原本,我是打算使个缓兵之计,拖住戎王。以外头那严阵以待之势,今夜动手的时机已在不远。只要撑过去,戎王这便是自投罗网,反而是好事。   可惜戎王这厮当真是赶着找死。   “大王真的弄疼妾了……”我一边告饶,一边朝杜婈看一眼。   她显然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瞪大了眼睛,脸红红的僵坐在一边。可当她看到我的目光,倏而似清醒了一般。   戎王并不理会我的抗拒,反而愈加兴奋一样,扯下腰带。   “大王……”衣裳松开之时,我迎上去,反而将他的搂住,双臂缠在他的脖子上。   而后,突然一个使劲,反将他压在下面。   戎王的脸上有些惊喜之色,正当说话,却已经被我捂住了嘴。   鲜血从脖颈上喷将而出,浓重的腥气,霎时间弥漫在四周。   戎王瞪着眼睛,似要奋力挣扎,可杜婈也跑了过来,与我一道将他按住。   鲜血将我们二人的脸上和身上都溅红了,杜婈扯过一块毯子,将他整个头脸都蒙上,继续紧紧捂住。   好一会,那身体停止了抽搐,我们又按了好一会,这才松了手。   沾满了鲜血的柳叶刺无声地落在厚厚的毯子上,烛光下,翻着妖冶的凶光。   我气喘吁吁,坐在一旁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发软,手都在抖着。   杜婈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脸上涂了脂粉,但双眸失神,似仍沉浸在巨大的惊吓之中。   好一会,她伸手,用力擦了擦脸上血迹,看了看地上的柳叶刺,又看向我。   我率先开口,低低道:“去将帐门关严实些,这血腥气太重,切不可让外头的人察觉。”   杜婈愣了愣,随即起身,几步走到帐门边上。   我看向戎王的尸首,少顷,将蒙在他脸上的毯子拉开。   他仍睁大了眼睛,仿佛到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是这样丢了性命。   正当我心中飞速计较,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外头有了动静。   有人跑来,用力拍打帐门,急匆匆地说着什么。   我一阵紧张,忙从戎王的腰上解下他的佩刀,抽出来,也跑到帐门边上,和杜婈一起死死将门抵住。   外头的人大约发现了事情不对,用力踹门。   我们用力顶着,一点不敢放松。   有人在大声叫骂,那撞击一下比一下更猛烈。正当我觉得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却又突然停止。接着,我们听到了打斗之声。兵器撞击,锵锵瘆人。   杜婈的脸上有了喜色,睁大眼睛:“好像是骨力南的人动手了!”   我也猜到了是这样,却仍不敢放松。   “将家具都搬过来,将门顶住。”我说。   杜婈颔首,随即与我一道去将屋子里的柜子箱子等大件家私拖过来。这些东西沉得很,但恐慌之时,似乎有无穷的气力,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好一会,那门被结结实实地堵住。我们看着暂时安稳了,这才罢休。   终于歇下来之时,我才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大汗,让身上的血腥味更加浓重。   那锦缎的外袍,方才被戎王扯开过,虽胡乱穿好,仍衣衫不整。而杀戎王的时候,的血在上面染得深红一片。我厌恶地解下,用内里将脸和手都用力擦了擦,扔到一边。   外头的打斗声还在持续,帐中,有一股诡异的安静。   正当我靠在家具上,盯着戎王的尸首发呆,杜婈突然道:“刀给我。”   我不知所以,递给她。   她将刀接过,走向戎王,而后,手起刀落。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目之下,她已经将戎王的脑袋割了下来。 第三百零八章 血夜(下)   戎王的头颅圆圆的,像球一样,滚在了边上。   杜婈在他的身上割下一大块布,将脑袋包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我问。   “自是将这首级带回去。”杜婈冷冷道,“这是你我立功的凭证。”   说罢,她看向我,补充道:“第一刀自是娘子下的,但我也帮了手,照理,也该有我的一份。”   我知道她跟来,就是想立一个大功。   心中捏了一把汗。杜婈毕竟跟着子烨征战过,发起狠来,果然有几分凶悍。   “他到底是戎王,”我说,“骨力南可会由着你这么做?”   杜婈嗤一声,道:“娘子以为他有多仁善,若他也在这帐中,这头颅就是他砍的。”   正说这话,外头忽然又响起了拍门的声音。   “娘子!”是那骨力南侍婢,“是我!”   她未及多说,似被人推开。   一个粗声粗气的洪亮声音在外头嚷了一通,听着语气不善。   杜婈皱着眉听了好一会,小声问我:“何意?外头真是骨力南的人?”   我沉吟片刻,道:“若是他的人,应当不知戎王死了,以为我们在他手里。这话,兴许是威胁戎王的。”   杜婈目光微亮,又犹疑:“我们要开门么?可如果不是呢?”   我未及开口,边上的墙壁突然被利器劈了开来。   这毡房,四周都用毛毡和毛皮裹着,很是厚实,可以抵挡风雪。但它毕竟比不得砖石。   只要将那些东西揭开,破墙进来是很容易的事。   我们睁大眼睛,忙躲到一边。未几,那墙破开一个大洞。   一人走了进来,我愣住。   是景璘。   他手握宝剑,杀气腾腾,看到戎王的尸首之后,愣了愣。   而后,他看着我,露出笑容,朝我走过来。   不等我开口说话,他已经用力地将我抱起。   我不知道他何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大惊之下,方才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   “快放我下来!”我说。   “不放!”景璘仰头望着我,灯火光下,笑容灿烂,目光灼灼,“我担心了你一路,可我知道,你定不会那么容易丢了性命!你答应过朕的事,果然从不食言。”   这等时候,他犹自像个孩子。   我还要说话,忽而见杜婈上前,严肃地看着景璘。   “陛下此举,于礼不合。”她冷冷道,“还请陛下将太上皇后放下。”   景璘瞥着她,颇是鄙夷,不过很快松了手。   杜婈仍盯着他,随即拉着我,让我站在她的身后。   这时,我看到了后面进来的骨力南。   还有缬罗。   包括景璘在内,所有人都已经甲胄加身。甚至骨力南的铁甲上,能看到斑驳的血迹。   他们看到戎王的尸首,皆露出诧异之色。   “你们将他杀了?”骨力南紧走几步,将戎王仔细看了看,回头,“头颅何在?”   杜婈将手里的包袱亮了亮,昂首道:“我将他枭了首。王子该不会不舍得?”   骨力南盯着她,少顷,笑了一声。   “求之不得,如何不舍得。”他说。   缬罗看着杜婈的目光也颇是惊异,似有些刮目相看之色。   “是你杀的?”她问。   “我随娘子一起杀的。”杜婈道。   缬罗又看向我,似乎仍不敢相信,我竟能够对付戎王这样一个壮汉。   我不多言,问他们:“外头如何了?”   “方才厮杀了一番,戎王手下的死硬之人皆已清除。”骨力南微笑,“多亏皇帝陛下和王女等一众贵客及时赶到,今夜,乃大获全胜。”   我看向景璘。   他风尘仆仆,显然为今晚之事很是满意,眼睛里闪动着豪情的光采。   “葛班呢?”我问骨力南。   “如韩先生所计议,我将他和一般贵胄都捆了起来,关到牢里。”骨力南道,“他们都喝得大醉,也许现在还不知晓出了何事。”   我颔首。戎王已死,葛班被捉,剩下的,都是些无足轻重之事。   戎王的尸首,很快被抬了出去。   不过,骨力南从杜婈手里要回了头颅,说如果没有此物,那些余党不会承认戎王已死。唯有见到了头,才足以让他们死心。待得她回朝之时,定当奉还。   杜婈也知晓此理,不情不愿地将那头颅给了他。   外头,仿佛变了天地。   各方兵马汇聚。喜宴的热闹,被刀光剑影人喧马嘶取代,成了另一番热闹。   其中,乞力咄带来的人马最多,占据一半以上。戎王和他一众儿子的尸首被放在了金帐前。   先前,这些儿子为了王位剑拔弩张。大概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全成了同病相怜的冤魂。   而乞力咄则再也不复那满面和气的模样,杀气腾腾,精神抖擞,领着手下部众,拥立骨力南登上了王座。   各方支援的势力,亦成了座上宾。   其中,景璘的位次最为尊贵。   他虽然只带了五千兵马而来,但这五千人皆是精锐。领兵的徐鼎,更是背负着为当年报仇雪耻的志向,领着兵马冲入王庭,一举将戎王的亲卫击溃,战功出色。   葛班等人的酒醒了,被五花大绑,押在跪在边上。他犹自不服,咒骂不断。但如同那声嘶力竭的模样一般,已是强弩之末。   骨力南牵着面色煞白的昔丹的手,宣布将乞力咄的女儿立为大阏氏,屠甲的女儿为二阏氏,昔丹为三阏氏。   此举,果然让王庭中的众人安抚了下来。   历来,北戎为争夺王位而大开杀戒之事屡见不鲜,频密时,可持续数年。骨力南能够快刀斩乱麻一般清除旧王,并以联姻之举向所有贵胄做出许诺,已是殊为难得。至少在今夜,没有人会再担心自己人头不保。   血洗之后,王庭重归宁静。   “拜见皇帝陛下。”韩之孝来到景璘面前,双膝跪下,伏拜在地,“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原本担心,景璘会怨恨韩之孝当年的投敌之举。   不料,他看着韩之孝,露出笑容,伸出双手将他扶起。   “许久不见韩卿,韩卿别来无恙。”他温声道,“韩卿身在北戎,心系中原。此番立下了大功,朕躬甚慰。”   听得这话,连一向对韩之孝抱着鄙夷的杜婈也有了些异色。   我知道,这王庭之中,对韩之孝不满的远不止葛班。而景璘这话,经由译人翻译,所有人都听懂了。   看向韩之孝的目光,瞬间多了许多意味深长的敌意。 第三百零九章 呕吐(上)   韩之孝的神色平静,向景璘再拜:“在下所做一切,与吾王、皇帝陛下以及今夜举事众卿一般,是为了天下苍生福祉。就算有大功,也在吾王、皇帝陛下及举事众卿,相较之下,在下所做之事皆微不足道,更不足居功。”   这番话,答得颇是周到。不但绕过了景璘的坑,还顺水推舟给所有人送了人情。   景璘自然是不会满意的。韩之孝话里话外都透着疏离,甚至不肯在他面前称臣。北戎的一干人等也并不是个个都买这人情,好些人的脸上仍是那不屑之色。   倒是骨力南打了个圆场,微笑道:“韩先生过谦了,今夜若非韩先生献计献策,我等不可顺利至此。”   说罢,他让人取了酒来,亲自敬了韩之孝一杯。   这举动,代表了新王对这个旧王大臣的承认,在场之人便是有不服的,此时也只得按捺下来。   骨力南又亲自犒赏了一批有功之人,将一批旧王附庸名下的人口、草场、牛马等财产作为战利品分给他们,每个人脸上皆喜气洋洋。   不过与此同时,他很是清醒。纵然众人十分眼馋葛班这块肥肉,骨力南也仍然遵照韩之孝的提议,没有动葛班半分。他令人将葛班一党羁押在王庭里,往他麾下各部首领送信,令他们到王庭来觐见。   葛班见这一切有条不紊地落定,似乎终于明白这是个早已经谋划周密的大网,他不可能逃开。被押走的时候,他垂头丧气,全然没有了先前那目眦欲裂破口大骂的气焰。   骨力南和景璘等人还要议事。我和杜婈不多掺和,退了下去。   不过我们并没有回到先前的住处。骨力南如今是新王,他的姬妾就是嫔妃,有阏氏的待遇。   我们住到了金帐后面华丽的帐篷里。   北戎王庭新旧厮杀是常事,但相较之下,后宫倒是个少有腥风血雨的地方。   因为旧王的阏氏们,都来自于各部和番邦,无论旧王还是新王,靠联姻笼络各部都是必要的。所以往往一个王倒了,继任者为维持政局安定,要么将他的女人收下,要么送回母家里去。   戎王的阏氏不少,我和杜婈住进来的时候,不少人聚在各处朝我们张望。与葛班那些男人们灰败的神色不同,她们大多情绪平稳,好奇地看着我们,交头接耳。还有些年轻的,叽叽喳喳说着话,脸上带着笑容,仿佛过节。   “她们说些什么?”杜婈忍不住问侍婢,“莫不是在骂我们?”   侍婢道:“二位是大王的人,她们可不敢骂。她们不过是在议论,说要是能继续留在王庭里,做大王的阏氏就好了。”   杜婈来到北戎多日,对这里的风俗是了解了一些的。但纵是如此,她听到这话还是露出了匪夷所思之色,仿佛看到一群白菜争相跑去被猪拱。   我没有理会这些,走到帐篷里。   许是先前过于惊心动魄,现在尘埃落定,我觉得身上疲惫得很。身上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侍婢是个机灵的,看着我,上前问道:“娘子可是哪里不适?”   我摇摇头:“只是累了罢了,时辰不早,你也歇息去吧。”   侍婢笑了笑:“娘子真是体贴人。”   说罢,她行个礼,自觉退下。   看着那帐门关上,杜婈忽而转头来,对我道:“有一事,我想起来还是不解。”   “何事?”   “先前戎王要非礼娘子,娘子假意从他,却一个翻身将他压下,刺他脖子。”杜婈着,颇有些疑惑之色,“我看那招翻身很是利落,竟有些习武之人的样子。难道娘子学过?”   我愣了愣,耳根蓦地热起来。   倒也不是学过,练过。   且练过很多回……   “临到危急,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不过是一激灵的事罢了。”我说着,压低声音,“莫扯闲话,我要说一件正事。自现在起,你我用膳须格外谨慎,万不可再重蹈马场的覆辙。”   杜婈愣了愣,面色骤然凝重。   “娘子是说,有人想对我们下手?”她说,“先前未兵变之时,娘子可并未担心过这个。”   我说:“先前是先前。有戎王这样的大敌当前,众人齐心协力,你我反倒安全。当下戎王死了,骨力南上台,就到了分肉的时候。这些人各怀心思,且你我的身份,于这些人而言并非秘密,须慎之又慎才是。”   杜婈蹙着眉,想了想,道:“这些人既然知道你我身份,难道还敢这么做?别人不说,圣上就在王庭之中,他们难道敢当面犯事?”   我说:“若有人擒了你我,那么要挟的定然不是圣上。”   杜婈目光一动,变得锐利。   “如此,我们逃走吧。”她即刻道,“此地若久留,只怕夜长梦多。”   我摇头:“当下正值隆冬,这漠北荒凉之地,就算北戎人也不敢只身在外闯荡,你我不识路,如何回去?”   杜婈面色犯难:“那怎么办?难道就只好在这里日日求神拜佛了?”   我说:“这便是你要做的事了。缬罗也在王庭之中,你可想办法与她碰面,看看她有什么主意。”   提到缬罗,杜婈一副不愿意的样子。   “卑鄙小人,”她说,“她做事都不过利字当头,娘子还信她?”   “坐她这个位置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利字当头。”我说,“只要那利字跟我们是一条道上的,那便可信。这等时节,反倒是有所图的人更为可信。”   杜婈倒是没有再反驳,思索片刻,颔首:“知道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外头有些嘻笑的声音,方才那些围观的女子似乎还没有散去。   没多久,侍婢送吃的进来,道:“这是大王赐下的。他说,二位娘子今夜受惊了,折腾到现在,必定也是饿了。这些吃食权作宵夜。”   “替我等多谢大王。”杜婈道,“你放下吧。”   侍婢将食物放下,却没有走开。   “大王还吩咐下来,说二位娘子在中原有个习惯,每在进膳之前,必有仆人试毒。”她说,“他说,从此之后,我等也要按中原的规矩,服侍二位娘子。”   说罢,她取来一双筷子,将案上的饭菜每样取一点,放入口中。   我和杜婈相视一眼,皆是诧异。   这个骨力南心思之通透,竟到了这等程度,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第三百一十章 呕吐(下)   话说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了。   我微笑,也不推辞,看着侍婢将每一道菜都试过之后,道:“不想大王如此体贴,还请替我等谢过大王。不知大王可还有别的交代?”   侍婢道:“大王说,当下正值隆冬,风雪凶猛,道路险恶,不可远行。还请娘子且安心待在王庭之中,待得天气平和下来,他会亲自送二位回中原。”   “这倒是不必。”杜婈随即道,“皇帝陛下既然也到了王庭,我等自当追随皇帝陛下离开,不必劳烦大王。”   侍婢道:“皇帝陛下亦要在北戎待些时日,不急于启程。”   我听得这话,有些诧异。于景璘而言,北戎并非一个有什么快乐念想的地方,他每每提起,都没什么好气。且他此番来是为了建功立业,事成之后,就该迫不及待地回到京城,将自己灭了戎王的事宣扬得天下皆知才是。   既然连他也要继续在北戎待着,那么看来这风雪确实严酷。   “原来如此。”我说。   杜婈似乎确实饿了,眼睛一直盯着案上的食物。但她大约还忌惮着先前缬罗那迷药的事,唯恐这饭菜里下的是过一阵子才起效的东西,故而待侍婢试过毒之后,她特地等了半个时辰。见侍婢果然无事,她才用膳。   “娘子不吃些?”她发现我没有动,问道。   我说:“我不饿,你吃便是。”   这是实话。   自从方才回来,我就觉得身上一直不大自在,肚子里怪怪的。似乎有些饿,但看到食物不但毫无食欲,反而觉得有些恶心。   我想,兴许是方才紧张过头了。   杜婈看了看我,道:“娘子今日都不曾吃下什么,怎会不饿?肠胃也是会骗人的,娘子现在不饿,再过一会,肚子说不定就闹起来,岂非烦人?莫管它现在饿是不饿,娘子好歹吃些东西垫一垫。”   这话也是有理。我没有推拒,也坐到了案前。   北戎的食物,不讲究精细,都是大块大碗,力求做得香味浓郁。我从小爱吃香的,对这样的味道并不抗拒,故而这些日子吃得还算快活。   但现在,我才凑近,就觉得那些肉味和香味着实冲得很。我看了看,最终拿起了一块馕饼,掰碎了放在碗里,也不要侍婢奉上的奶茶,只就着水吃。   不料,才吃了两口,我就觉得肚子里愈发不对。   一阵恶心翻上来,我忙将边上的一只盆拿过来,全吐在了里面。   这呕吐很是猛烈,方才吃的食物和着酸水,倾泻而下。   杜婈吓了一跳,忙过来将我扶着,拍着我的背。   我听到她怒气冲冲地质问侍婢:“这是怎么回事?你这食物里掺了什么?”   侍婢显然也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杜婈继续问我:“娘子觉得如何?可要请郎中?”   我张张口,却答不上来。身上阵阵发冷,气力似流失了一般,耳边有奇怪的鸣叫在缠绕,而杜婈的声音,正逐渐远去。   没多久,我两眼一黑,再也没有了意识。   ——   黑暗无边,迷蒙之中,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那声音很是熟悉,低低的。   似乎是母亲。   但她离开我太久,她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几乎记不得了。听了一会,我又觉得那是父亲或者兄长。可再听,我又觉得不对。   迷雾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站在高台之上,遗世独立,如下凡的神祇。他转头来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唤我的名字。但我只能原地站着,远远观瞻,可望而不可即。   阿黛……   冥冥之中,那声音在回荡。似是真有人在唤我,又似从记忆中来。   而我一直说不出话,任由自己在迷雾之中沉沦。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终于变得分明。   我睁开眼睛,烛光刺目。   仍是北戎人的毡房里,我的面前坐着一个人。不必细看,我也从那身形辨认出来,是景璘。   见我醒来,他上前将我按住。   “你身上虚弱,莫乱动。”   那声音透着些许疲惫。好一会,我将他的脸看清,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的脸苍白了许多。   “你怎么了……”我张张口,声音沙哑得难听,“你怎在此处……”   景璘没好气地瞪我一眼。   “朕还能怎么了,你该问问你自己。”他说,“用膳用一半就晕厥过去,将周围人都吓得半死。”   我愣了愣,这才想起先前的事。   “我怎会晕厥?”我忙问。   景璘不答话,只拿过一杯水来,道:“先把水喝了,整日水米未进,你当你是铁打的么?”   我确实渴得很,支撑着坐起来。景璘忙又拉过褥子来,堆在我后背上让我靠着。   杯子里的水掺了蜂蜜,是我喜欢的味道。我尝了一口,随即咕咕地灌下,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待得放下杯子,我见景璘仍盯着我看,忙继续问道:“如此说来,我是未进水米所致?郎中就是这么说的?”   景璘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杜婈端着碗盘走了进来。   “娘子醒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兴冲冲地跑过来,“娘子觉得如何?娘子可切莫乱动!郎中说了,娘子当下体虚,若再经历那劳累忧心之事,可又要动胎气了。”   我愣住。   “胎气?”我问。   “胎气就是胎气。”杜婈笑嘻嘻,“郎中说,娘子怀了可有三个月了。”   一时间,我的呼吸似乎都被定住,只听到胸口那砰砰作响的心跳。   而后,我看向景璘。   他也看着我,疲惫的脸上,更显得双目幽深。   “郎中是这么说的?”好一会,我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杜婈将盘子端过来,道:“他说,娘子的身体是好的,只是到了这漠北之地,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加上昨夜那一番动荡,三餐不继又劳累过度,到底是动了胎气。不过不妨事,只要娘子好好休养,并无大碍。这些粥,都是我亲自去为娘子做的,娘子尝一尝。”   我看着她将食物端到我面前,一动不动。   心跳愈加强烈。   我想起了那瓶药。   那是我请孟氏替我去寻的,她信誓旦旦,说这是扬州烟花之地最好的方子。不但可保无孕,还不会伤身,人人用了都说好。   枉我对她如此信任。   我忘了,父亲的后宅里,孟氏才是心思最多的那个。 第三百一十一章 得孕(上)   杜婈做的肉糜粥,意外的好吃。   当然,也可能是我仍旧没有胃口,而它清淡得恰到好处。   帐中很是安静。   我满腹心事,一口一口吃着。   景璘坐在我面前,也一句话不说,只看着我,面无表情。   “你想说什么。”吃完之后,我放下碗。   景璘仍注视着我,少顷,指了指唇边。   我抬手,用袖子擦了擦。   “此事,在你计议之中么?”他问。   我沉默片刻,道:“我和他已经成婚,我们生儿育女,难道不是稀松平常之事?”   “可你并不打算留在他身边。”他说,“你既要从那牢笼之中逃开,就不会有那生儿育女的打算。”   他的目光犀利。   我承认,他确实很是了解我。   “世间并非事事由人。”我说,“便是陛下,贵为天子,亦有那不可掌控之事。”   景璘憋了好一会,恼道:“你这没心肝的,这等时候还想着顶嘴。”   那眼睛瞪起来的时候,帝王之气全无。   我笑了笑。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面色严肃,“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看着他:“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   他盯着我,道:“朕带你回京城,无论你想如何,朕都可帮你。”   我知道他的意思。   “回京城,便是星夜兼程,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我说,“到了那里,生也快要生下来了。”   景璘目光一凛,正要再说话,我打断道:“此事左右急不得,陛下颇有些疲惫之色,必是累了,快去歇息吧。”   他不耐烦道:“啰嗦,朕不累。”   我无奈道:“可我累了。”   他目光一闪,随即道:“此间有榻,朕就躺在……”   我瞪他。   景璘撇了撇嘴角,一脸无趣。好一会,他终于站起身来,却没有马上走开。   “此事,你须有决断。”他的神色再度恢复严肃。   “知道了。”我淡淡道。   景璘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帐门那边传来响动,杜婈回来了。他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杜婈伏拜在地上,等景璘走了出去,她才起来。   “陛下和娘子说了什么?”她在我面前坐下,忙压低声音问道,“莫不是要娘子将胎儿堕了?”   我有些诧异:“何出此言?”   “娘子莫觉得我说话难听。”杜婈皱着眉,道,“只怕除了太上皇,无人会对此事喜闻乐见。京城那边的人自不必多说,他们一直盼着太上皇暴毙,万不可留下子嗣。圣上就算与娘子再是亲近,利益攸关,难道就能例外?这是其一,其二,北戎这些塞外番邦,向来不愿见中原强盛,就算是缬罗那等愿意归附上皇的,也不过是图一时之利罢了。若为长远之计,一个疲弱的中原他们更为乐见,否则,又怎会与京城这边勾勾搭搭?上皇强悍,若一统天下,他们便要吃亏,若他失了子嗣才是皆大欢喜。”   我有些啼笑皆非。   杜婈确实是个爱动脑子的,只是常常歪到了别的地方去。不乐意我生下子嗣的人多了去了,只怕她的母家就能排在最前头。   “你多虑了。”我说,“你也知道那是上皇,风华正茂,年富力强。难道离了我就无人可为他生育?就算我在这里丧了命,他也还能立后纳妃,不必为子嗣忧心。”   杜婈愣了愣,一时无言,却将眼睛看着我。   “娘子莫不是不打算回洛阳了?”   我也看着她:“何有此言?”   杜婈道:“不过是觉得娘子说这话太轻易,好像早有准备一样。”说罢,她急道,“娘子切不可去想那些不吉利的事。娘子会沦落到这样地方,都是因为我。我若不能将娘子完完好好带回去,又有何等面目见上皇?”   我苦笑,想说我若回不去,无论于子烨还是于洛阳众人都并非损失。且子烨并非那是非不分之人,并不会因此迁怒她。   可杜婈的目光认真,直直盯着我,仿佛我说个不字就要发作。   “知道了。”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教你为难。”   杜婈的神色这才缓下些。   ——   我自晕倒到醒来,其实并没有多久。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已是将近凌晨。   杜婈不敢走开,就在旁边的榻上和衣而卧,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经历了许多事,她大约已是极度疲倦,没多久,我就听到了她入睡之后的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我也躺着,却睡不着。   褥子下,我的手一直放在小腹上,轻轻的,小心翼翼。   得知有孕之后,我自是震惊。可震惊过后,心思复杂之余,我却有些奇妙的感觉。   手掌隔着衣料,贴着腹部,我屏气凝神,不放过一点感知。   可我感受了许久,也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来。   那里,真的有一个小人儿,在我不知不觉之际就藏在了里面?   他或她,现在有多大?   我想起从前在家中,花匠在园子里发现的一窝刚出生的小猫。   湿漉漉的,粉粉的,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母猫不在身边,它们一声一声叫着,娇嫩而脆弱。   我的孩子,是不是也像它们那样,如今正蜷在我的肚子里,依赖着我的保护?   那复杂的滋味,再度涌上心头。   可惜,我这本该为他遮风挡雨、保他万事周全的人,现在要考虑的却是该不该将他留下。   我瞒着子烨,向孟氏讨要那避孕的药,极力避免怀孕,就是为了避免有朝一日面对这左右为难的境地。能够在离开他的时候,尽可能好聚好散,莫再生枝节。   可世事不遂人愿。   这事,到底被子烨知道了,我们没有好聚好散。而这避孕之事,我也终是没有做成。   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陷入那些纠结。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辛辛苦苦,折腾来折腾去,是为了什么?   你来到这个地方,难道真的是像杜婈说的那样,全是因为她么?   你只为自己活着。这是你早就立下的志向。   是啊。只为自己活着。   我深吸一口气,手在小腹上轻轻摩挲。   我上官黛,只为自己活着……   冥冥之中,我又回到了梦里。耳边,仍有什么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好像那花园里的幼猫们在叫。 第三百一十二章 得孕(下)   纵然我并不想将得孕之事宣扬出去,可这毕竟是北戎的地盘,没多久,骨力南就知道了。   一觉醒来,帐中已经多了许多的赏赐,从绫罗绸缎到各种滋补药品,不一而足。   骨力南亲自来看我。   他刚刚当上戎王,带上了华丽的戎王头冠,身上了多了许多的饰物,在裘袍和锦缎的衬托下,珠光宝气。   不过就算是在这北戎之地,长得好看的人也仍是占尽便宜。   这身打扮,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绚丽有余,累赘庸俗。可在他身上,却相益得彰,贵气夺目。   昨日到现在,他必是忙碌了许久,少有歇息。可他看上去精神焕发,竟是一点疲惫的样子也没有。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拜见大王。”我和杜婈行礼。   “娘子不必多礼。”骨力南微笑,“二位是贵客,日后,在我面前可仍旧与从前一般不必多礼。”   我说:“大王赐下这许多的贵重之物,着实客气了。”   骨力南道:“这本就是我从中原带来的,原本献给了旧王。如今到了娘子的手上,也算是借花献佛。”   说罢,他对旁边伺候的侍婢道:“那些补药,拿去炖一炖,为娘子补补身体。”   杜婈却道:“此事不必劳烦宫人。我乃女史,娘子起居一应之事,包括饮食,日后皆由我来操持。”   骨力南看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他不以为忤,对侍婢道:“旧王大阏氏的庖厨就在不远,日后,专供娘子使用。”   侍婢应下。   “王庭初定,各部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处置。”骨力南对我道,“日后,我怕是不可常来,娘子有什么事,派人来知会便是。”   我颔首:“多谢大王。如此看来,大王的事办得还算顺利?”   “夺权至今只有一日,仍是风云难料。”骨力南道,“只能说,当下一切皆平稳。”   我道:“葛班部下的所有贵胄,都被制服了么?昨夜可有漏网之鱼?”   昨夜那举事时的场面,我是看在了眼里,一切运作缜密,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差池。   但骨力南却有片刻的犹豫。   “旧王的三王子车衍,是葛班的女儿所生。昨日大宴之时,他路上因大雪堵路迟到,至今不知所踪。”   听得这话,我皱了皱眉。   百密一疏,这是个巨大的纰漏。   在韩之孝的谋划之中,戎王的几个儿子,是万万不可放过的。昨夜,骨力南下手的时候,此事也是重中之重。   没料到,偏偏就是漏了一个,而这个人,还是骨力南最忌惮的葛班的外孙。葛班部如今群龙无首,若此人跑去笼络人心,联合发难,那么一场大乱便是不可避免。   平心而论,我的父亲死在了北戎的手上,我对北戎并没有韩之孝那样的菩萨心肠。甚至在私心上,我和杜婈一样,认为北戎若因为争夺王位而陷入混战,对中原是好事。   但我们现在都身陷北戎之中。这大乱若来到,我们只会大难临头。   “那么大王须得以最坏的情形设想对策。”我说,“韩先生在何处?”   “此事,韩先生已经在着手安排。”他说,“娘子不必担心。昨日娘子劳累过重,以至晕厥,我愧疚不已。日后,只盼娘子勿再思虑,好好将养,保重身体为上。”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我别过问,也别再插手。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我当初到王庭来,就是为了劝说韩之孝站到骨力南这边,帮他造反的。如今事情都办到了,我自当退场。   “车衍之事,大王果真有把握?”我问道。   “正是。”骨力南道,“娘子放心。”   我颔首。   骨力南离开之后,杜婈若有所思,问我:“娘子担心,这车衍会成为大患?”   我说:“只要他还活着,必成大患。莫忘了,葛班和他手下贵胄虽然都扣在了王庭,但麾下部众仍在各地好好待着,还不曾归附。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因为天子只有一个。若又冒出一个天子来,那么此计就无用了。”   杜婈道:“那就让他们乱一场好了。娘子,我们回中原去吧。”   我看着她,露出讶色。   “你的意思……”   “娘子不是让我联络缬罗?”杜婈笑嘻嘻道,“她听说娘子身体不适,要来探望娘子。”   ——   缬罗来见我,可谓光明正大。   我如今担着骨力南姬妾的名头,而她是回纥的使者。同为女眷,前来拜见关怀,乃天经地义。   “阿蓝精通医术,在我们回纥也是出了名的。”缬罗笑容可掬,“妾特地带她来为娘子看一看。”   我和杜婈对阿蓝都不陌生。   当初将我们从洛阳掳走的是她,一路上照顾我们,给我们喂药的也是她。我们能经历这么一番折腾,仍完好无损地被送到平朔城,说她精通医术是无可质疑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杜婈翻了个白眼。   “哦?”我躺在榻上,看了看阿蓝,“原来你也懂得妇科。”   她仍是那副谦恭的模样,向我一礼:“妾家中本行就是妇科,虽不精湛,却也堪用。”   杜婈又翻了个白眼。   “如此,”我说,“有劳你了。”   说罢,我看了看杜婈。好一会,她在不情不愿地从我身边让开。   阿蓝上前来。   她那问诊的方法,并非中原那样诊脉。而是先看了看我的面容,然后,将手焐热了,探进我的衣裳底下,放在我的小腹上。   摸了好一会,她收了手,道:“娘子这胎儿,确是已有三个月。”   杜婈在一旁冷笑道:“是么?如此说来,你将我们掳上路的时候,一路照顾,竟不曾发现了?”   阿蓝神色镇定:“这确是我的过失。不过那时娘子腹中的胎儿太小,便是医术再高的神医也看不出来。”   杜婈继续道:“这可是龙嗣。你一路喂我等那什么迷药,焉知娘子身体虚弱以致动了胎气,不是这药的缘故?”   阿蓝微笑:“不瞒娘子,妾这药,本就是保胎用的。就算加了别的东西,也不过是为了让二位昏睡不醒罢了。娘子到北戎来,经历了风雪严寒和长途颠簸,若没有妾这药,恐怕这胎儿保不到现在。”   杜婈将信将疑,看了看我。   我想的却是别的事,看向缬罗:“这般时节,风雪肆虐,不知王女打算何时返国?”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交易(上)   缬罗正喝着乳茶,听到我的问话,放下了茶碗。   “就在这两日。”她说,“国中还有好些事等着我回去处置,再者,这等风雪,于我们回纥而言乃稀松平常,到不了那阻塞难行的地步。”   我说:“此事,大王也知道了么?”   “我今日已经见过了大王,向他辞行。”缬罗道,“到了春暖之时,若北戎仍局势安定,我们也会与北戎联姻。”   我看着她:“王女莫不是要到北戎来做阏氏?”   缬罗一笑。   “妾从前做过乌孙王后,差点做了太后。将来,还要做回纥女王。”她说,“他要与妾成婚,只当个区区戎王可不行。”   我想了想,这也是道理。   杜婈冷冷道:“王女莫非还在对我们太上皇念念不忘?”   缬罗眨了眨眼,看着杜婈,意味深长:“对上皇念念不忘的,可不止妾一人。别的不说,女史难道不是一样?”   杜婈的脸瞬间拉下:“我可不与王女一条路。”   “可女史的家人,却与妾同路。”缬罗不紧不慢道。   我知道她又在挑拨,止住杜婈,让她去为我做些吃的。   “我有些话,要与王女说。”杜婈出去后,我对缬罗道。   缬罗自也是明白人,让阿蓝也退下。   帐中只剩下我和她。   “我和王女在平朔城里说的话,王女可还记得。”我说。   “记得。”缬罗道,“妾说就有本事将娘子还回去,但娘子说不想回洛阳。”   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绕弯子。说起此事的时候,她没有跟我装糊涂。   我颔首:“王女记性不错。那时,王女说要考虑考虑,不知考虑得如何了?”   缬罗淡笑:“娘子那时说,将来无论谁人坐了天下,娘子都可让他答应保妾的江山稳固。妾想知道,娘子想如何保证?”   我说:“在王女看来,回纥立足之本何在?”   缬罗略一思索,答道:“乃在于地利。回纥南接中原,北临突厥,东面北戎,西接西域,自古乃东西咽喉。”   我说:“单单凭借地利,不足以为立足之本,却向来是祸乱之源。自回纥立国,两百年来内忧外患不断,与北戎相较乃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王女希望寻个靠山,倒不全然是为了手中权势,亦是为了给子民一个安稳。”   缬罗看着我,少顷,笑了笑。   “娘子倒是将妾说成了圣人一般,教人好不习惯。”她说,“既然这地利不足,又当如何?”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成事者,缺一不可。”我说,“从王女向来行径可知,王女对于天时也向来胸有成竹。否则,不会到洛阳去觐见上皇,亦不会果断出兵北戎。对王女最为不利的,并非天时与地利,而是人和。这人和,非指回纥国内的人和,而是回纥与诸国之间的人和。回纥既为咽喉,那么无论盛衰,都要面对诸国围困,此大不利。但也正是因为这咽喉之利,回纥可反过来制约诸国,令它们不敢胡作非为。王女亦深明此理,故而向中原寻求依靠。只是在我看来,王女那联姻之法,是想错了方向。无论洛阳还是京城,二圣都不会答应。”   缬罗道:“那么妾该如何想?”   “王女可知北庭都护府?”   缬罗的目光定住,笑意凝在唇边。   北庭都护府,乃前朝所设。其所在的庭州,紧邻回纥,与安西都护南北呼应,自设立以来,节制河西至西域的广袤之地,曾一度繁盛,无力西顾,北庭都护府为吐蕃所破,不复存在。   对于西域诸国来说,这北庭都护府,并不是一个讨喜的地方。因为它在的时候,诸国都要受其制约。而天底下,没有谁喜欢受管束,尤其这管束还是来自远在千万里外的中原。   “妾自是知晓北庭都护府。”缬罗缓缓道,“娘子有话不妨直言。”   “中原无论哪家掌控,这北庭都护府都是迟早要回来的。”我说,“北戎的骨力南为子民寻求的生存之道离不开中原,回纥与西域诸国更是离不开。而回纥的地利,恰恰可与北庭都护府互为依托。北庭都护府孤悬塞外,受四方侵蚀的危险不亚于回纥,王女可想过,若回纥与北庭胡为门户,以此与中原结盟,中原难道会不愿意?”   缬罗的目光灼灼,不辨喜怒。   她的手指在腰间的镶宝马鞭炳上摩挲着,似思绪一般盘桓不止。   帐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可我若帮了娘子,无论洛阳那位还是京城那位,都不会原谅我。”好一会,她说。   “这是我的事。”我淡淡道,“他们不会追究王女。”   她盯着我,少顷,道:“娘子还说妾看走了眼。他们二人,明明都很是在乎你,你知道。”   我撇了撇唇角,不置可否。   ——   得知了缬罗离开的时机,我和杜婈都不动声色地准备了起来。   我们都没有什么随身行李,唯一要准备的,是御寒之物。   不过景璘给我的裘袍虽然暖和,却实在是太贵重太容易引人注目,在北戎这样的地方,还是放弃为上。   我将它看了看,终是将它收到了箱子里。   说来,在平朔城的时候,我向缬罗提出此事,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后手。我习惯这样,要紧之事,须得有两手准备,避免在一棵树上吊死。   景璘说出他会助我摆脱一切牢笼的时候,我其实是愿意让他来安排这一切的。我帮他完成心愿,他也帮我完成心愿,这很公平。   但我知道自己得孕之后,一切有了变化。   景璘显然并不希望我将这胎儿留下来。   我自然是在打着注意,待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就想办法落胎。我火急火燎地想离开北戎,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他的意思,会将我带回京城去。   于我而言,京城亦是牢笼。他也许会放我走,但恐怕在这之前,还有枝节。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在这胎儿来到的时候,一切都不容我有太多的犹豫。   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是奇怪。   自上次那一面之后,景璘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让杜婈去打听,她回来说:“圣上这两日不在王庭,听说,是访友去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交易(下)   我错愕不已。   景璘在北戎虽然待了一年,但据我所知,大概也就骨力南可算得与他有些交情。除此之外,我没有听他说过任何的朋友。   我问:“可知他访的是谁?”   杜婈道:“这却不知了。这事,我也是问他留在王庭中的军士才知道的。”   “哦?”我说,“如此说来,徐鼎的人马仍留在王庭?”   “正是。”杜婈道,“圣上带走了精锐护卫,其余大半人马都在王庭。”   “徐鼎呢?”   杜婈道:“我也不知。”   我思索着,微微颔首。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韩之孝求见。   我诧异地与杜婈对视一眼,让人将他召进来。   “拜见娘子。”韩之孝仍是那副朴素的打扮,进来之后,向我一礼。   我让他平身,道:“多日不见韩先生,不知韩先生还好么?”   “在下一切安好,谢娘子关怀。”韩之孝道,“在下此来,是为了向娘子禀报郑国公之事。大王已经令人将国公的尸骨取出,用棺椁收敛,待得开春之后,冰雪消融,即可送往中原。”   此事,我确实一直记挂着,先前,景璘和韩之孝都曾保证过。   “多谢先生。”我向他一礼。   韩之孝没有马上离去。   “这等天气,道路艰险。”他说,“娘子已有身孕,还是待天气好转之后再回中原。”   他倒是没有让我在开春之后再上路。   我觉得有意思,道:“天气好转之后,道路便可行么?”   “辎重自是难行,不过要通行人,仍是有路。”韩之孝道,“从前北戎数度趁严冬突袭中原,本地是有些能够识途的向导的。据在下所知,娘子离开中原,乃有不得已的缘故。如今出来多时,家人牵挂,娘子必也是急着回去的。”   我看着他:“不知先生有何打算?先生的家人也在中原,牵挂先生多年。先生果真想这辈子都留在北戎,不与他们见一见么?”   韩之孝沉默片刻,道:“娘子还是想说服在下,回中原去。”   我说:“我父亲在世之时,十分器重先生。如今我与先生在此地相遇,自当也为先生计议一二。先生在北戎的处境,先生是清楚的。先生雄心勃勃,立志立下功业,但只怕越是如此,先生的日子越不好过。先生不若回中原去,就算不入朝,也能待在家中好好养老,总比这苦寒之地要强。先生以为呢?”   韩之孝淡淡地笑了笑。   “娘子这方面,像足了国公。”他说,“他也是这样,想将所有人的事都安排好,就连在下这一介小吏也不放过。在下当年劝过国公,凡事不可求万全。便犹如弓弦,若太过执着于滴水不漏而不留余地,便只得将弓弦绷紧。可也正是因为过紧,弓弦反而会崩断,到头来成了一场空。只盼娘子听之取之,莫为心结所累。”   我说:“我说的是先生的事,先生倒反过来说我?”   韩之孝道:“托娘子的福,在下已经无所忧虑。倒是娘子。此番得见娘子的手段,在下甚为折服,又不由想起当年的国公。说来,国公虽缜密,却终是家大业大,未敢放下。若国公能有娘子这敢于破局的勇气,恐怕一切会更好。”   这番话语,似有所指。   我说:“我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说不上什么勇气。”   韩之孝不置可否,道:“在下到底承了娘子的情,日后娘子但有差使,还望不吝吩咐。”   我微笑:“先生客气了。”   韩之孝不多言语,向我一礼,正要出去。   我忽然想起了景璘,将韩之孝叫住。   “先生可知,圣上去了何处?”我问。   韩之孝的目光似有微微的定住,行礼道:“在下不知。”   我看着他,少顷,颔首:“如此,先生去吧。”   ——   太阳落下,黄昏来到,夜里,外头又刮起了风,呼呼作响。   杜婈很是忐忑不安,问我:“这般天气,果然能上路么?”   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我心中也在打鼓。   一来,这塞外的天气难料,路上能不能周全,确实仍是疑问。二来,我仍担心着景璘。   他突然不见了人影,让我觉得蹊跷。但这也有好处。没有他盯着,我能够更加顺利地离开。   阿蓝来为我探视胎儿的时候,低声对我说,今日子时过后,缬罗会带我们上路。   “娘子放心。”她说,“这里的人都会睡得好好的,无人能察觉。”   我知道她又是要用那迷药的手段,道:“昨夜还起了风雪,那道路果然能走么?”   阿蓝道:“这也不必娘子操心,接下来的三日里都不会有风雪。我等只消走出二百里,便似鱼入大海,他们再难在雪原之中寻到我们了。”   杜婈忍不住道:“此事,你们可有把握?”   阿蓝看了看她,道:“王女与二位一道上路,生死相随,有岂敢毫无把握?”   说罢,她向我道:“此行最大的忧患,在于娘子。”   我讶然:“我?”   “此番免不得奔波颠簸,娘子有孕在身,若有意外,我等皆承担不得。”她说,“王女令妾再来问问娘子,果然要现在就离开么?”   我说:“王女已经摸清了天时和道路,将要启程之际才来问这个?”   阿蓝道:“王女与新戎王是亲戚,她走不走,何时走,不过一句话的事。若娘子想多留些日子,王女且留下来陪着娘子也无妨。”   我说:“王女既然急着回国去,怎可因我而迟滞了步子?我无妨,仍照计议启程便是。”   阿蓝微笑,向我一礼:“娘子果然是有决断的人。妾定当守在娘子身边,保娘子无恙。”   天空一整天都阴沉得很,似乎又有风雪到来。   正当我疑心缬罗看走了眼,这天气不会好转的时候,黄昏之时,突然放晴了。   厚厚的云层散开,西边,夕阳的光辉将漫天云彩映得绚烂,将素白的大地也装点得妩媚。   后宫里的女子们走出帐房,到雪地里玩耍,嬉笑打闹,观赏晚霞。   我和杜婈则平静异常。   炊烟袅袅,戎人的厨子露天烧起了大锅,能闻到浓浓的肉香。据说,那是回纥王女今日出去打猎带回来的鹿,送到这里来,请所有人吃野味。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鄂拉(上)   子夜十分,外头一片死寂。   杜婈从外头回来,说后宫里的所有人都睡着了,连几条狗都没了声音。   “我白日里自己做的饼,够我们在路上吃好几日。”她将一个包袱放在案上,道,“这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扔的宝贝。”   我看了看那包袱,道:“可惜戎王的头还在骨力南手上,此番,你是不能一起带走了。”   这确是杜婈的心结。   她咬了咬唇,道:“这不怕。只要我们见到了上皇,将此事告诉他,他会替我将那头要回来。”   我看着她,淡淡笑了笑:“也是。”   没多久,缬罗来了。   她竟是亲自领着人来这里,头上戴着皮毛,身上披着厚厚的裘衣,风尘仆仆。   “王女就这样闯到后宫里来,不怕被人看到?”我问。   缬罗笑了笑。   “被谁看到?护卫么?”她说,“这后宫里的人,除了你们二位,都是旧王的人。谁人会在意一群失势之人有无护卫?”   我说:“骨力南呢?”   “他不在王庭之中。”她的眉梢一扬,“至于他干什么去了,妾也并不知晓。”   说罢,她将我们身上的衣裳打量一番,大约觉得足够不引人瞩目,颇为满意。   “车马就在外头。”她行了个礼,道,“请娘子上车。”   让我意外的是,缬罗只带来了一辆马车。这回纥的车子,也是用厚厚的毛皮打造,但与骨力南的很不一样。虽也有那贵气的装饰,但打造得小巧轻便,四匹健壮的大马拉着,可疾走驰骋。   “这是为二位备下的。”她说,“大车不便野外赶路,这小车也许颠簸些,也比骑马要好,还请二位忍耐忍耐。”   我说:“王女不乘车么?”   “妾与手下一向同甘共苦,她们骑马,妾也骑马。”   我看向杜婈,却见她上前一步道:“既如此,我也不乘车,牵马来。”   缬罗看了看她:“寒夜赶路,可不是一般的辛苦。”   杜婈不以为然,昂着头:“你们能耐得,难道我耐不得?莫小看了人。”   缬罗并不争执,让人牵马给她。   这马车,显然是专门为我这孕妇专门考虑过,里面用皮毛和褥子垫得厚厚的。而所有马匹的马蹄和车轮上,都裹着厚厚的布,走在深夜的王庭之中,并未惊动什么人。   王庭之中自然也是有警备的守卫的,但自骨力南夺权以来,调兵频频,深夜人马出动并非稀罕之事。   也有那么几回,一行人被拦了下来。大约知道缬罗是什么人,没多久,就放走了。   就这样,在我的提心吊胆之下,竟是就这样平安地离开了。   缬罗带来的三千回纥兵,大多仍驻扎在王庭之中,由她指派的心腹大臣统帅。   此番跟随她上路的,不过百余人,已经在城外等候。   我看了看那阵势,不由诧异。只见里面每个人都身形健壮,但看面容,竟全是女子。   “娘子可切莫觉得她们都是女子,就小看她们。”缬罗得意道,“她们跟随妾从回纥去乌孙,又从乌孙回到回纥,包括此番到北戎来厮杀一番,每个人手上少说也有十几条的性命。”   我自是知道缬罗喜欢用女子,也见识过阿蓝那等人的手段,不多言语。   杜婈却比我有兴趣地多,将那些人细细打量,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两方会合之时,一名头领上前来,对缬罗嘀咕了一番。   缬罗露出讶色,看向我。   “想来,我等这秘密并未守得足够严实。”她说,“有客人来了。”   “客人?”我不解。   未几,两名回纥女子领着一人上前来,待看清了面容,我吃了一惊。   “韩先生。”我说,“不知何以在此处?”   韩之孝仍是那副波澜不惊之态,望着我,行了个礼。   “在下此来,是为了劝娘子回头。”他说。   缬罗皱眉:“是何人泄露消息给了你?”   “无人泄露,是在下自己猜的。”韩之孝道,“王女一向行动如风,不喜车马。此番回国,却专门备了一辆马车。此前,王女的人还频频探望娘子,在下不得不起疑。今日跟来一见,果然如此。”   说罢,他转向我,继续道:“娘子乃太上皇后,一举一动皆事关国体。圣上亦在王庭之中,娘子要离开此地,当跟随圣上而非外邦才是。”   “我既是太上皇后,便与圣上并非同路。”我说,“自行其是,并无不妥。”   韩之孝道:“在下虽身在北戎,但承蒙国公当年提携之恩,不敢见娘子走上歧路而无动于衷。娘子要离开,在下万不能让。”   缬罗冷笑一声,对我说:“这位韩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只是他既然看到了不该看的,又不会藏起来,那便不可怪妾不客气了。”   我忙道:“王女且慢。”   再看向韩之孝,他的神色依旧镇定,仿佛知道会发生什么。   “先生到这里来,可告知了别人?”我说。   韩之孝道:“在下孤寡一身,戎王亦不在王庭,无人可告知。”   我颔首:“如此,便辛苦先生与我等一道上路。”   缬罗瞪着我。   “带上这累赘做什么。”她说,“何不将此人杀了!”   我说:“王女若还想着让我帮助,就听我的。韩先生断不可杀。”   缬罗有些忿忿,令人牵一匹马来,又令两人再将他浑身搜了一遍,确定没有了兵器,这才押着他上马。   我看着韩之孝,道:“先生骑马如何?”   韩之孝道:“在下在北戎多年,骑马跋涉不在话下。”   我颔首。   杜婈看着,一脸狐疑。   “娘子这是做什么?”她压低声音,“韩之孝如今可是北戎的人。”   “不。”我淡笑,“他是中原的人。”   说罢,我拍拍她的手臂,坐上了马车。   缬罗和这群手下,显然对于在这等冰天雪地里星夜兼程,是有十足的经验的。离开王庭之后,众人卸下了马蹄和车轮上的布包,驰骋而去。赶路赶了一整夜,天亮之后,稍作修整,又继续上路。   如阿蓝所言,直到驰骋了几百里乃至上千里之外,她们才终于缓了下来。   天气又变得阴沉,无法从太阳的方位辨别东西南北。但缬罗这一行人显然胸有成竹。两日之后,我望见雪原的远处出现一座高高的石碓,上面插着旗子。   望着那边,疲惫的众人一阵雀跃。   我讶道:“那是何处?”   “鄂拉部。”缬罗微笑,“到了这里,我们便可松一口气了。这是我的人。” 第三百一十六章 鄂拉(下)   北戎与西域诸国一样,有许多的部族组成。   这些部族,星罗棋布,有大有小,各自依附,互有来往。其中不少部族,并不只与北戎联姻,也与外族联姻。   鄂拉部,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部族的人,与回纥同宗同源,后来因为缬罗祖上的某一位王女出嫁,他们陪嫁,并入北戎。也是因此,鄂拉部与回纥关系甚好。   缬罗一行人来到之时,鄂拉部的头领已经率着一众男女老幼前来迎接,向缬罗行礼。用兽皮和栅栏围起来的营地之中,早已经宰杀好了牛羊。篝火熊熊,远远的就能闻到炖煮的香味。   首领名叫瓮康,是个唇边留着两弯胡子的中年人。那张脸,确实看上去更像胡人,而非北戎。   他恭敬且热情地将缬罗迎到大帐里,为她奉上食物。我和杜婈的身份,此时成了新戎王送给回纥可汗的美人,也得了优待。不过缬罗显然不愿意让我们被人注目,以免露馅,让人将我们送到了一处小帐篷里,单独用膳。   杜婈这一路上奔波得够呛,脸都被寒风吹得红红的,嘴唇也干得爆皮。但她仍旧倔强,一次也不肯坐到马车里。而如今好不容易坐下来,她纵然看上去对那些肉食垂涎欲滴,也仍旧不信任回纥人的食物,只吃自己带的饼子。   我则并无所谓。   在这样的地方,如果有人决意要害我,那么我是定然逃不出去的。   我让人将韩之孝请来。   这一路上,他与众人一道赶路,亦是风尘仆仆。不过他在北戎多年,已然是习惯了,精神矍铄。   “韩先生一路辛苦了。”我盛了一碗羊汤,递给他,“请先生用膳。”   韩之孝倒是不客气,行礼谢过,吃了起来。   待得吃饱了,我擦了擦嘴,对韩之孝道:“这鄂拉部,先生曾来过么?”   “不曾。”韩之孝道,“北戎的部族大小无数,在下打过交道的,不到十分之一,且都是大族。似鄂拉这等小族,远离王庭之外,游牧无踪。莫说在下这只来了区区两三年的人,就是上头的戎王,只怕也难得见到一回。”   我了然。韩之孝毕竟是老戎王身边的重臣,方才进来的时候,我一度担心韩之孝这张脸会被人认出来,如今看来,这风险小了许多。   “先生那天夜里并非真心要拦我,而是本就打算跟我们走。”我喝了一口乳茶,道,“是么?”   杜婈看向我,有些错愕。   韩之孝仍是神色平静:“娘子怎知。”   “先生这身裘衣裘帽足够严实,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我说,“且先生是聪明人,知道当面撞破了这等机密,不是被杀就是被带走。先生不像是那求死的人,故而就只有后者了。”   韩之孝笑了笑。   “娘子睿智。”他说。   “为何?”我问,“韩先生既帮助新王夺了王位,又有雄心壮志,难懂不该留在北戎么?前番我问起先生打算时,先生亦无出走之念,怎如今却突然要离开?”   “王庭里耳目众多,在下每走一步皆要瞻前顾后,总须得防着隔墙有耳才是。”韩之孝道,“新王固然与在下志同道合,但正是因此,在下才明白,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新王要大展宏图,已是胸有成竹,身边亦多有襄助之人。在下这旧王之臣,又是个外人,再去争那贤臣的名头,未免不合适了。”   韩之孝不枉在朝中用事多年,这番话,颇有进退之道,毫无迂腐之气。   “先生要离开北戎,难道别无他途?”我说,“为何要跟着我来?圣上也在王庭,先生投了他去”   “在下是国公门生。”他说,“于在下而言,娘子是比圣上更为重要的人。在下仍是那话,娘子私自离开,前途未卜。在下留在娘子身边,至少也能做个出主意的人。”   他提到父亲,我没有了话语。   沉默片刻之后,我看向杜婈。   她显然并不反对韩之孝跟着,目露赞许之色。   “韩先生说得对。”她说,“娘子就让韩先生留下吧。”   我微微颔首,道:“先生身上可有防身之物?”   “原本带了剑,被收走了。”   我说:“我会让王女的人还给先生,今日之后,先生就与我们一起行走。”   韩之孝一礼:“遵命。”   我看向杜婈,道:“韩先生爱吃这道烩羊肉,去庖厨里看一看还有没有,若有,再盛些来。”   杜婈应下。   她出去之后,我看着韩之孝,道:“现下,我与韩先生已是同在一条船上。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韩先生,还请先生不吝告知。”   韩之孝道:“娘子请说。”   “先帝当年率大军讨伐北戎,落入圈套,全军覆没。我父亲被杀,先帝被俘。”我说,“此事,与赵王有关,是么?”   韩之孝看着我,目光定住。   ——   对于韩之孝随行,杜婈颇是高兴。却不是为了我们多一个人,可以多个依靠。   “我先前还很是忿忿,以为韩先生一介中原之人,竟心甘情愿帮着北戎,将来要做那中行说。”她说,“这下好了,韩先生随我们回了中原,我也就不必计较此事了。”   我却没有这样的乐观。   王庭之中,突然不见了我,又不见了韩之孝,恐怕不是好事。   走之前,我给骨力南和景璘都留了信,告诉他们此事是我自作主张,我自回中原,不必寻我。   可加上了韩之孝,这事就不那么单纯了。   韩之孝若被认定为叛臣,那么我们便是那与叛臣串通的人。北戎要缉拿我们,可谓有理有据。   所幸北戎是一个治理松散的地方,隆冬之际的茫茫雪原里,猛烈的朔风足以将所有的痕迹抹去。王庭里就算猜到了韩之孝是跟着我们一起走的,一时半会也追不到这里来。   而于我而言,比此事更为要紧的,是将韩之孝带回中原。   ——“确是赵王与北戎勾结所为。此事,臣有人证物证,只要回到中原,定当指认。”   韩之孝方才说的这话,每个字都让我心潮澎湃。 第三百一十七章 陷阱(上)   鄂拉的招待很是周到,缬罗一行人吃饱喝足,夜里也有了温暖的帐篷可歇息,人人皆是高兴。   缬罗喝了些酒,夜幕落下之后,与我和杜婈在一个帐篷里歇息。   外头一直有人在唱歌,和着欢快的琵琶,似乎还有人在跳舞,引得阵阵吆喝。   缬罗将帽子摘了,露出黑亮的发辫,披在肩上,金箔制成的流苏花片在发间闪闪发光。   她斜倚在厚厚的毛皮卧榻上,以手支额,似在听着外头的乐声,又是在思索,眼眸半闭。   我说:“王女今夜要与我二人歇在一处?”   缬罗抬眸看向我。   “不好么?”她缓缓道,“娘子是妾的贵客,妾亲自作陪,这才像话。”   说着,她伸手,从旁边的案上拿起半杯葡萄酒,浅啜一口,将一双美目注视着我:“娘子莫不是担心,妾半夜举刀,对娘子不利。”   我淡笑:“我二人如今在王女手上,王女何时要我二人性命都可以,又哪里要等到半夜?我既然决定与王女同路,便已是信任,从无疑心。”   缬罗亦笑,朝我举了举杯:“娘子果然大气。”   我还想说话,忽而闻得那酒气,有些不适,捂了捂鼻子。   这些日子,虽一路颠簸,但那马车究竟垫得足够多,我的身体不曾吃什么苦头。至于饮食,我每餐吃的都是杜婈做的饼,虽寡淡无味,倒是与胃口不冲突。   反而是到了这里,那浓郁的肉味虽然馋人,但才吃到嘴里,却又忍不住反胃。故而这一餐,我也仍然只吃了些饼。   而缬罗的这酒味,再度勾起了我腹中不适。   杜婈忙将一只盆拿过来,让我吐。   好一会,我终于缓过来,靠着帐篷的柱子喘气。   缬罗看着我,转头对侍女吩咐道:“去问问这里可有酸菜?取些来。”   我忙道:“我不吃酸菜。”   “妾以前也不吃。”缬罗放下酒杯,不紧不慢道,“可得孕之后,妾闻到那味道就爱得要死。”   我讶然。   “王女也曾得孕?”我说。   缬罗道:“妾没有儿女,因此娘子觉得妾不曾得孕过,是么?”   我无言以对。   她的唇角弯了弯,道:“妾嫁去乌孙的第二年,就怀上了。老乌孙王高兴坏了,妾要什么就给什么,还说如果妾生的是个儿子,就把王位传给他。可妾并不想要儿子,妾想要个女儿。妾那时盘算着,要给她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穿最漂亮的衣裳,吃最好吃的食物,让她像一只小鹰那样自由自在地飞到天上去。可惜,大家都觉得妾要生儿子,连老乌孙王的弟弟也这么想。妾怀到四个月的时候,有一日,突然腹痛不止。当夜,妾就流产了,是个成形的女婴。”   我看着她,没说话。   缬罗喝一口酒,声调平缓:“妾很是伤心,但整个王庭,只有妾一人在哭。妾知道凶手是谁,但老乌孙王却说,既然是个女婴,那么不要也罢,妾还年轻,再生一个男的便是。”   她唇边的笑意愈加嘲讽:“娘子知道,妾是个反骨之人。自那之后,妾发誓,这辈子不会被任何人操纵,谁杀了妾的孩子,妾要他偿命。”   “所以,王女将乌孙王的弟弟杀了?”我说。   “正是。”缬罗道,“妾不讨厌做王后,给谁做都一样。可他杀了妾的女儿,他就要偿命。”   “后来呢?”杜婈忍不住问道,“最终是乌孙王的小儿子继位,我记得,他也要娶王女。”   缬罗道:“妾在乌孙经历了几次三番的政变,虽次次成功,却日益感受到自己在那里不过是外人。那些人支持的不是妾,而是那要继任的新王。妾若想要自己成为那天上的鹰,就不能做王后,而要做女王。”   杜婈听着,凑到嘴边的杯子也停住了。   我沉默片刻,道:“王女流产之时,是如何感觉?十分疼么?”   缬罗看了看我,再喝了一口酒,咽下去之后,过了一会,淡淡道:“是疼得很。可再疼,也疼不过心里。身上冷得像在冰窟里一样,就像那贴在心上的人松了手。妾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她,定定的,一时失了神。   宽大的皮裘下,我的手放在了小腹上。   那里很是温暖柔软。   我的掌心,似乎能感受到有什么在跳动。   一下一下,不知是脉搏,还是自己的心跳。   ——   前面的两日,赶路太过劳累,今夜我们睡得很早。   缬罗饮了酒,入睡最快,没多久,就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杜婈也显然是累坏了,躺下不就,就一动不动。   而我睡得很是不踏实。蜡烛吹灭之后,我在榻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却似梦似醒。   一会,我知道我没睡着,因为我听到缬罗鼾声似乎更响了。但过一会,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京城。   我站在宫学的梅园里,大雪才下过,天空湛蓝,阳光落在被冰晶包裹的红梅花瓣上,闪闪生光。   不远处的一颗柿子树上,两只雀鸟正在枝头打闹争食。而枝头的那边,是回廊的屋顶,再往远去,正有喧哗声传来。   我想了一会,想起来。   那是宫学的校场上正在打着马毬赛。子烨跟我说,他只上场一会,让我在梅园里等着他。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我似乎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期许着和他在一起。   那喧哗声又传来,我忍不住想去看。   那道通往校场的月亮门,在阳光里白花花的,不知那后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可我的脚却像被什么绊住了一样,踟蹰难行。   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不过去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细细的,糯糯的,从月亮门的后面传出来。   似初生的猫儿。   我望着那里,脚终于动了动,不由自主地想过去一探究竟。   可还没到边上,我听到了别的动静。   像是脚步声,窸窸窣窣,踏在雪地上。   虽轻微,但透着不祥。   不对!   心头一个激灵,我睁开了眼。 第三百一十八章 陷阱(下)   帐篷里,一点残火在炉子里摇曳,散发着微微的光,外头也很是安静。   但我仍然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就像从前遭遇过的每一次危险一样。没多久,我又听到了些声音,似乎远远的,有马匹在嘶鸣。   我忙一边裹上外袍一边下榻,拍了拍杜婈和缬罗。   杜婈睡得迷糊,正要说话,被我一下捂住嘴。   缬罗则已然清醒,一下翻身起来,我听到了她腰间弯刀出鞘的声音。   她几步走到帐门后面,正要细听,忽然,帐门推了开来。   “是我!”弯刀没落下,来人急忙道。   我们定睛看去,竟是韩之孝。   他身上穿得严实,脚上满是雪泥,进来之后,向我一礼,神色严肃:“此地不可久留,鄂拉部要对我等不利。”   缬罗皱眉:“你怎知?”   “在下方才不曾深睡,听到些异常动静,起身查看,见营地周围都是些绰绰的影子,似在调动兵马。”韩之孝压低声音,“外头空荡荡的,王女的侍卫都不见了踪影。此间全是鄂拉部的人,他们若有歹念,只怕我等都难逃走。”   我和杜婈都看向缬罗,她目光不定。   鄂拉部的招待可谓热情之至。首领瓮康对缬罗毕恭毕敬,对随行的一众人等亦慷慨大方,肉食美酒应有尽有。缬罗颇为受用,与瓮康相谈甚欢,还让手下的人也赴宴去,好好歇息。   缬罗的目光冷下来,对我道:“你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妾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拉住她:“情形未明,你不可轻举妄动。若那些人真有歹意,你岂非自投罗网?”   缬罗冷笑:“我倒要看看,瓮康有几个脑袋,敢对我下手。”   正说话间,突然,外头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我心中一寒,这动静不小,显然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杜婈已经把她的刀拿了出来,韩之孝也拔剑出鞘,将我和杜婈护在身后。   未几,有人高声用回纥话在外头说了些什么,似是对着我们劝降。   缬罗忽而转头来,对我们道:“刀剑无情,稍后混战之时,赶紧找地方藏起来。”   说罢,她面无表情,一脚将帐门踢开。   凛冽的寒风灌入,只见外头火把光一片,我们确实已经被包围了。   喊话的人,是瓮康。   此时的他,看着缬罗,脸上已经没有了那恭敬的神色,颇为倨傲。   他对缬罗说了一番回纥话,颇是不客气。   韩之孝也吃了一惊。   我看着他:“先生也听得懂回纥话?”   “懂得七八成。”韩之孝道,“他说,王女的兄长,也就是回纥的大王子来了,就在外头。要王女将回纥可汗赐的金刀交出来。”   “金刀?”杜婈问道,“什么金刀?”   “便是回纥人的兵权凭证。”韩之孝道,“中原用虎符,他们用的是金刀。”   我的目光瞥向缬罗的手上。   她拿着的那把刀,刀鞘纯金制成,嵌着各色珠宝,刀锋寒光锃亮,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精钢打制。不过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刀柄。当今回纥可汗以鹰为徽,那刀柄,正是一只纯金的鹰首。   缬罗不紧不慢地回答了一番,那瓮康的面色沉下。   “王女不肯么?”我问韩之孝。   韩之孝颔首:“不但不肯,还骂大王子是废物,瓮康跟着他,只会死无全尸。王女说,他若肯迷途知返,将大王子拿下,她不但饶他性命,还会将大王子在金山下的牧场赐给他。”   “真是个疯子。”杜婈小声道,语气里却满是赞赏。   说实话,这等四面楚歌之时还嘴硬,我是颇佩服缬罗的定力的。正当担心缬罗是不是真的在意气用事,以及万一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三个怎么办的时候,只见瓮康果然露出了怒色,将手挥了挥。   包括阿蓝在内,缬罗的十几个亲卫都被押上了前来,手上绑着绳子,显然也是在睡梦中或酒醉后被人制服的。   每个人身后,都有拿着刀的壮汉。   亲卫们个个昂着头,有人大骂不止,旋即被后面的人一脚踢倒在地上。   那瓮康亲自拔刀,抵在了阿蓝的脖子上,稍微一动,便要断头。   气氛骤然紧张,缬罗握在弯刀上的手紧了紧。   瓮康又说了两句话,大约是在威胁。   “他又说了什么?”杜婈紧问道。   韩之孝没有说话,只盯着对面。   “我们须躲到那些柜子后面去。”他忽而道。   我和杜婈都愣了一下,正不知所以然,又听到缬罗大笑了起来。   她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在骂得十分难听,瓮康的脸沉下。   正当我以为阿蓝要性命不保,突然,远处传来一个长长的唿哨声。   就在瓮康按着阿蓝脖子动手的时候,一把刀刃从他后背透胸而出。   他张着嘴,睁大眼睛,瞪着自己的胸口,似不可置信。   在他手中弯刀落下的同时,一场哗变已然发生。   包括瓮康身边的人在内,帐篷四周突然陷入了混战。我看到方才还一致对着这边的兵器,突然都转了向,互相厮杀起来。我瞥见阿蓝被人挑断了绳索,随即从地上拾起一把刀,砍翻了迎面一人。   不待我再细看,韩之孝一把揪住我的手:“快躲起来!”   这帐篷里,有一口高大结实的柜子,他将它推倒,占据了一角,又和我们一道将其他家具搬来,堆在前面,权作拒马。   外头的打斗声依旧高涨,韩之孝听了听,道:“此间非长久之计,待得平息,我等须得出去另找地方躲藏。能找到马厩最好,逃出去。”   杜婈朝外头张望着:“我听到好些女子的声音,似乎王女的卫队全都放出来了。鄂拉部有人帮了王女,我看这场哗变,王女定能拿下。”   “帮王女的是瓮康的弟弟。”韩之孝道,“就是方才杀了他的人。在下今日在酒席上见过他,想来,王女已经向他许过了族长之位。当下更要紧的,并非鄂拉部,而是大王子。据在下所知,他是个谨慎之人,必是忌惮王女手上的人马,不肯以身犯险,故而令瓮康来杀王女取金刀。如今这里乱了,他一旦知晓,就定然会带兵冲进来。若在下未猜错,那兵员之数,不会少于五百。”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夜战(上)   韩之孝在北戎待了这么些年,已是对戎人的行事之法了解甚深。   瓮康的弟弟叫勒温,一直与瓮康不睦。今夜瓮康要动手杀缬罗的事,是勒温向缬罗通风报信,缬罗将计就计,与勒温练手,反将瓮康杀了。   此事做得漂亮,连我们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   鄂拉部不大,很快,就被缬罗和勒温的人控制住了。   我们走出帐篷的时候,只见外头躺着几十具尸首,火光之中,死相各异,雪和着泥,都被染成了暗红色。全部族的男女老少,此时都被驱赶了出来,跪在地上,无人敢说话。   纵然寒夜里刮着风,我的鼻子也灵敏得很,闻到血腥之气,又是一阵干呕。   杜婈忙借机拉着我走远,与韩之孝一样寻找马厩。   可惜,缬罗做事颇为周到。她的人将所有的马匹都集中起来,看守着,我们一匹马也捞不着。   还说什么刀枪无眼,让我们找地方躲着。我心想,敢情也并不是让我们有多远多多远。   风中,传来缬罗的声音。   帐篷前的空地上,她正对着全鄂拉部的人训话。   “王女说什么?”杜婈问韩之孝。   “说瓮康坏了信义,惹怒天神,她为天神惩治瓮康,若有追随之人,也要与瓮康一个下场。”   杜婈哂然。   正当此时,忽然,黑夜中响起了低低的号角声。并非是在附近,而是在远处,寒风之中,透着诡异。   “是大王子。”韩之孝道,“他要动手了。”   杜婈不由又紧张起来,我却镇定了许多。   这大王子,确实少了些魄力。他若是能不那么投鼠忌器,在缬罗进入鄂拉部之后就亲自出手,与瓮康一道发难,那么缬罗不会有什么反抗的机会。想来,缬罗在国中不止一次让他碰了壁,以至于让他如此忌惮。   果然,缬罗对此早有准备。   她也不防御拒敌,而是让人将营地四面的大门都打开,仿佛迎客。而营地之中,点起了熊熊的篝火,鄂拉部所有人都走了出来,站在围栏后面,夜色里,人影绰绰密密麻麻。   这看着虽有气势,但我知道,其中老弱妇孺占了七成,若大王子决意进攻,未必抵挡得住。   杜婈疑惑道:“敌我悬殊,那大王子却磨磨蹭蹭犹犹豫豫,王女何不趁这机会逃跑,也可免了一战。”   韩之孝道:“这般夜里,仓促上路,其危险,不亚于与数倍之敌一战。且鄂拉部是回纥安插在这边的楔子,轻易拱手让人,后患无穷。到不如反戈一搏,将大王子击退,挣下整个鄂拉部,有利无弊。”   说话间,那号角声仍在响着,却似乎已经裹足不前。   韩之孝听了听,摇头:“这大王子果然是个不成器的,被缬罗这番虚张声势吓住了。”   这边,也响起了号角的声音,却见缬罗骑着马,带着几个侍从,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在离营门数丈远的地方,她停下来,朝前方的黑暗中喊话。   回纥话的音调高亢,穿透夜里的寒风,仍能听得清楚。   没多久,对面火光亮起,果然黑鸦鸦的一片人马。   一人也策马出来,看那讲究的装扮,可知这大约就是那大王子。   缬罗和大王子皆亲自上阵,隔着数箭之地,你来我往一番喊话。   我问韩之孝:“都说了些什么?”   “互相咒骂对方包藏祸心,谋反夺位罢了。”韩之孝道,“大王子想必尚不知晓鄂拉部已经生变,以为是瓮康投了王女,以致王女识破了他的计策。他也不算无谋,仍想以言语挑拨离间,向瓮康许以好处,让他将王女拿下。”   正说着话,忽而见缬罗身后,一人策马而出,正是瓮康的弟弟勒温。   他手里提着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定睛看去,正是瓮康的头颅。   勒温将那头颅使劲向前抛去,它滚了几滚,正正落在了双方的中间。   纵然隔着远,看得不十分分明,我也能知道,大王子的脸色必定很不好看。   他指着缬罗,似乎在破口大骂,但没骂两句,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隐隐的震动。如同擂鼓,似乎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   两边的众人,似乎也听到了。   大王子停住了话头,回头张望,大约是在向随从询问。缬罗也露出了犹疑之色,朝黑夜里张望。   但很快,情形急转直下。   只见大王子那边的人马匆匆调转马头,似乎要往周围散开,可已经来不及。   一彪人马,自后方杀奔出来,势如破竹,顷刻之间,将大王子的阵列冲得七零八落。   对方来势汹汹,兵马之数显然远超大王子。纵然是在暗夜之中,借着那零星的火光,也能看出大王子的人马毫无还手之力,如岸边的一块小礁石,瞬间被汹涌的洪流所吞没。   所有人皆猝不及防。   缬罗早已经回到了营地里,将大门关上,在栅栏后严阵以待。虽然被攻击的是大王子,但谁也不知道来者究竟何人,眼见着那些兵马从四面八方围拢二来,紧张和恐惧的气氛重新笼罩。   杜婈面色不定,问韩之孝:“来者究竟何人?莫不是王庭来的?”   韩之孝没答话,面色沉沉望着前方。   方才,我在地上拾了一把无主的刀。我的手紧紧握在刀柄上,另一只手,则护在了小腹上。   如果来者不善,我今夜就会丢了性命,怎么办?   这个念头出来时,很是奇怪,我首先想到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心砰砰跳着,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应和。   刀柄上的手,握得更紧。   “找地方藏起来。”片刻,韩之孝低低道,“在下先前看到大帐附近有一处棚子,有人从里面取东西出来,似乎有个地窖。且往那里藏身,待事情有了分晓再说。”   杜婈忙点头,拉着我跟着韩之孝走开。但这营地里,已经乱了起来。许多人被那厮杀的场面吓得没了主意,也不管头领的喝止,四处乱窜。孩童哭闹,喧哗一片。   我们三人被人群裹挟着,竟是一时难以脱身。   “上官娘子!上官娘子可在?”   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声地叫唤,望去,确实缬罗身边的阿蓝。   她用力拨开人群,跑到我面前来,面色欣喜:“来人是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率兵杀退了大王子,救我们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夜战(下)   鄂拉部的大门重新打开,兵马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火光下,我这才看清,这些兵马身上的铠甲都是熟悉的中原样式。   没多久,一面大纛出现在眼前,望见旗帜上十二纹章的图案,我知道来的确是景璘无疑了。   景璘一身金甲,身披裘皮大氅,骑在白马上,颇有王者之气。身后,跟着领兵大将徐鼎。   寒风凛冽,远远望去,景璘脸上的神色也是一样的冷峻。   “莫这般看着妾。”缬罗一脸无辜,对我说,“他可不是妾招来的。”   我没说话,跟着她一道,上前行礼迎接。   景璘从马上下来,走到我们跟前。   “回纥王女缬罗,拜见皇帝陛下。”缬罗恭敬地行礼道。   我跟着一道伏拜,好一会,都没有听到景璘说话。   正当我疑心他会不会不搭理我们,直接问罪的时候,他开口道:“众卿请起。”   那声音,低低的,有几分沙哑,竟有些不像景璘。   缬罗谢了恩,领着众人一道起身。   这时,我才看清了景璘的脸,心中暗自吃了一惊。   那张脸,比先前所见更苍白了些。便是在夜色里,也颇是明显。   他也看着我,相视的一瞬,他眉间似舒展了一些,目光却又变得凌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缬罗倒是个会说话的,继续恭敬道:“今夜,妾等遭遇叛匪突袭,幸得皇帝陛下领兵救护,得以安然无恙。皇帝陛下恩德浩荡,妾等铭记于心。”   说罢,她又领着众人一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知道景璘此来少不得问罪,但这番场面,足以让他先忍一忍。   果然,景璘淡淡道:“王女客气。朕寻人路过此处,见得有难,自当出手。方才俘虏不少贼兵,皆交与王女。朕麾下还有些负伤将士,还请王女派人医治。”   缬罗忙道:“妾遵命。”   说罢,她吩咐手下人各去办事,又将景璘邀去大帐歇坐。   景璘没有推拒,也没有要与她多说的意思,看我一眼,自往大帐而去。   杜婈和韩之孝跟在我身旁。   韩之孝仍平静,杜婈却一脸心神不定。   “娘子,”她压低声音,“圣上莫不是专门追我等来的?他会不会要来问那不告而别之罪?”   我心里也打着鼓,对二人道:“此间由我应对,你们二人且在外头仔细观察,莫轻举妄动。”   二人应下。   我不多言,也往大帐而去。   缬罗是个聪明人,将景璘迎入大帐之后,奉上热腾腾的食物,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退下了。   转眼间,大帐里就剩下了我和景璘。   他看也不看我,自顾地将大氅脱了,取下金盔。而后,又去解身上的铠甲。但他显然不惯干这个,好一会也没扯开带子上的结。   我忙走上前去,替他将系带解开。   那金甲沉重得很,卸下来之后,我才发现,他里面的衣裳净是湿透了。   烛光下,那面色更是苍白得异乎寻常。   “你……”我正想询问,突然,手被他一把捉住。   “你这没心肝的疯子!”景璘瞪着我,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人戳穿,“你可知朕寻了你多久!”   我却感受到了那掌心的灼热,忙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吃了一惊。   “怎么这么烫?”我说,“你病了?”   景璘的神色似气不打一处来,张张口,却又打住。   他脱了力一般,扶着案台,而后,坐下去,一下靠在了软垫上。   我倒了些水,上前去,喂他喝下。   再用手去摸他的额头,我确定并非错觉,那里烫得吓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忙问,“你在路上跑了多久?是因为受寒得了病?”   景璘瞪着我,似乎想说话,却又喘着气,闭起了眼睛。   我见他确实是很难受的样子,连忙要去喊人找郎中,却被景璘一把捉住了手。   “不必叫人,”他闭着眼睛,道,“朕腰上的荷包里有药。”   我看去,他的腰上,果然系着一只荷包。   目光落在那荷包图案上的时候,我愣了愣。   这是一只旧荷包,上面绣着牡丹。它已经有些褪色,布料也有些破损了。但那图案我是认得的,因为只有我能绣出这么难看的牡丹。   那是我十一二岁时的事。   当年,乳母一心要我做大家闺秀,好好学习女红,这荷包就是她勒令我照着图样绣的。那针线很是不好,跟我现在能随便绣出凤凰的手艺天差地别,做出来的时候,乳母的神色一言难尽。那时恰逢景璘生辰,我想不出什么礼物来,就很是没心没肺地顺手送给了他。我记得,他的神色也是嫌弃的,但还是收了。   我的手停顿片刻,将荷包打开。   里面,有一只小小的锦囊,才取出来,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   景璘仍闭着眼睛,道:“两丸,取水给朕服下。”   我忙又倒了水,扶着他起来,让他服下。   好一会,景璘似乎才好受些,睁开了眼睛。   我盯着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看着我,目光中已经没有了锐气。   “你问朕怎么回事?”他不紧不慢道,“朕还要问你。你带着这身孕,突然不告而别,想做什么?你抛开朕,连朕也一起防着,在你眼中,朕连那回纥王女都不如?”   我冷冷道:“你莫打岔,我问的是你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景璘冷哼:“还不是被你气的。朕刚回到王庭就听说你跟着回纥人不告而别,当即带人来追。这一路星夜兼程受够了风寒,岂能不得病?都是你害的。”   “这不是寻常的病。”我说,“若风寒所致,不会服两颗药酒立竿见影。陛下身上带着药,是知道自己会发病的,对么?”   景璘转开眼睛:“朕无病。”   我说:“你身边会有人知道,我去问。”   说罢,我就要起身。   景璘再度将我拉住。   这一次,他气力很大。我一个趔趄,几乎倒在了他的身上。   “你不许走。”他盯着我,手攥得紧紧的,将我的手腕箍得生疼,低低道,“阿黛,别走。” 第三百二十一章 毒根(上)   我看着景璘:“我不走,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景璘看着我,目光深深。   “朕不是告诉过你么。”他的声音很轻,“朕时日无多了。”   心似坠入了无底黑洞。   我看着他,目光定定。   ——   景璘身上的确实不是病,而是毒。   先帝一朝,宫中的明争暗斗此起彼伏。毒杀、巫蛊之类的手段,皆屡见不鲜。先帝纵然多子,可中途夭折不曾长大成人的皇子,也有六位之多。   我一直觉得,景璘是个幸运的人。   他天资聪颖,别的皇子挖空脑袋想得到先帝的赞许,他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自他出生起,先帝对他的疼爱就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不是因为早早立了太子,且景璘母亲的出身并不显贵,那么景璘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他遭遇过的危险也不是没有。他身边的老宫人说起他从小到大遭遇过的各种意外,能说出一箩筐来。   可以说,他能够平安长成现在的模样,离不开他母亲的保护。   太后还是龚昭仪的时候,就给宫里立下了规矩。景璘的日常用物,每一件都有人专司检视;凡是端到景璘跟前的食物,都须得有人先试毒;他无论到哪里去,身边的人不可少于两个。诸如此类等等。   宫里人人都知道,七皇子身边伺候的人最是精细。我甚至觉得,景璘不喜欢像子烨那样去打马毬,其实是因为曾经有皇子在打马毬时遭遇意外摔断了脖子,龚昭仪引以为戒,让他养成了那讨厌涉险的习惯。   可惜就算是这样严密的保护,景璘也没有逃过暗算。   “是何时的事?”我问,“何人所为?”   景璘看着我,少顷,道:“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何人。朕第一次发病之时,刚满十二。你可记得,那次朕得了一场风寒,几乎死了?”   我想起来,确有此事。   那时,景璘生过一场大病。其中许多细节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因为此事,先帝以照料不周为由,处死了景璘的一位宫人。   我去看景璘的时候,他躺在榻上奄奄一息,龚昭仪守在旁边,哭得像个泪人一般。   我那时也觉得难过,生怕景璘真的就这么去了,哭着跑上前,唤他的名字。   龚昭仪看到我来,却似乎着魔了一样,一把将我推开,朝我尖叫:“你不许过来!你要害他!你们都想害他!”   她那模样,是我从不曾见过的凶狠,与往日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坐在地上,错愕不已,直到宫人匆匆忙忙将我扶起来,我才感到手掌擦破了皮,火辣辣的,屁股也疼得很。   “昭仪这几日不吃不睡,恍惚丢了魂。”我仍记得那宫人拉我出去,向我哀求道:“求娘子可怜可怜她,切莫将此事说出去,好么?”   我望了望仍坐在殿内哭泣的龚昭仪,向那宫人点了点头。   此事,我信守承诺,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日后见到龚昭仪,也没有再提起。   因为没多久,景璘康复了。龚昭仪也恢复了神智,再见到我时,仍是笑眯眯的。   “那场病,与此有关?”我问景璘。   “正是。”景璘道,“当时,父皇令太医院全力为朕医治,查验许久,才发现朕并非风寒,而是中了毒。也是朕命大,熬了过来。可那毒着实险恶,太医说,它日积月累,已经生了根,不可治标只能治本。”   我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道:“那这么些年你也过来了,怎又成了时日无多?”   “它发作愈加频繁。”景璘道,“太医说,朕的日子,至多不过半年……”   “你胡说。”我急急打断,“你骗我……”   话没说完,剩下的,全卡在了嗓子里。   我的鼻子酸酸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你……你为何不告诉我?”我问道,“这么多年,你为何从不让我知道?”   “母后不让朕告诉任何人。”景璘道,“一个不知何时就会毒发身亡的人,如何能承继大统?你父亲若得知了此事,还会愿意将朕拱上皇位么?就连父皇,母亲也一直瞒着,让他以为朕早就好了。”   我哽咽着,没有答话。   这是事实。   先帝并不喜欢身体羸弱的继任者,父亲也不喜欢。先帝需要一个身体康健的人,维持他的江山稳固;父亲则不希望自己多年的布局,毁在一个会突然暴毙的君主手上。   “后来你当上皇帝了,总能告诉我了。”我说。   “朕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他的神色颇是欣慰,满意道,“算你有良心。听说朕要死,不曾手舞足蹈。”   我用力抹了抹眼泪,瞪他一眼。   他仍是那没心没肺地模样,深吸一口气,靠在软垫上,望着上方,一脸遐想:“朕常想,后宫里的那些妃嫔若听到这消息,只怕要弹冠相庆。也是难为她们忍了朕那么久,这下,终于能早日做太妃了。”   “你莫不是真的骗我!”我揪住他的领子,恶狠狠道。   他看着我,又露出了那玩世不恭的笑意。   “是啊,朕骗你的。”他说,“朕什么事也没有,只想留住你。”   那神色,半似玩笑半认真。   我看着他,却没有得到一点的安慰。   因为他似乎使劲太多,声音又弱了下去。   “你觉得如何?”我一惊,忙问道,“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他却仍旧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不让我离开。   “朕什么也不想吃。”他闭着眼睛,喃喃道,“阿黛,陪着朕,别走……”   ——   张济是景璘的内侍,颇有些身手,自平朔城起,就一直侍奉在景璘的身边。   景璘服药之后,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将张济召来,问起此事时,张济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据他所言,景璘前些日子离开王庭几日,是求药去的。他在北戎做俘虏的时候,曾经发作过,身上的药却没有了。   当时的戎王还想着用景璘向中原勒索,不愿意让他就这么死去,让人来医治。不想,这蛮荒之地的北戎,倒也有高人。一名巫医用针砭之法,压制住了景璘的毒。   而景璘到北戎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将那巫医找到,看看能不能另辟蹊径,寻找那祛毒之法。 第三百二十二章 毒根(下)   我忙问道:“圣上找到那巫医了么?”   张济拭泪摇头,道:“那巫医去年过世了,圣上什么也没找到。”   我默然。   “而后呢?”我问,“圣上没有寻到巫医,就回王庭了么?”   张济忙道:“正是。可圣上刚回到王庭,就得知皇后离开了。他马不停蹄,令徐将军带上所有人,追着皇后而来。”他又抹起了眼泪,道,“回到王庭之前,陛下身上的毒就发作了。可他执意要来找皇后,谁劝也不肯听。皇后,还请皇后体恤陛下,顺着他些吧!”   说罢,他伏拜在地。   我看着他,一时默然。   景璘这个样子,我知道,我别无选择,不可抛下他。   韩之孝和杜婈一直侯在外头,我将他们召进来,将此事大致说了一遍。不过关于景璘,我只说他是中毒了,没有说更多。   杜婈睁大了眼睛,很是不可置信。   “圣上中毒了?”她想了想,面色一变,“莫不是北戎人下的手?”   “此事尚无定论。”我说,“只是圣上如此情形,身边须得人照料。我虽非京中内眷,可身为太上皇后,在这异乡之地,于情于理,皆不可弃圣上不顾。你二人若觉得不便,可与王女一道行动。”   杜婈犹豫片刻,道:“娘子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韩之孝道:“在下亦然。”   我颔首,又让人去讲缬罗和徐鼎请来。   在缬罗面前,我只说景璘病了,须得照管。缬罗若要赶路,可自行其是。   缬罗沉吟片刻,道:“妾一行人等行动便宜,怎么走,往何处走,皆是无碍。这风雪肆虐之时,凡是行路,皆结伴为上。再者,皇帝陛下乃是贵客,我等又岂可置其于不顾?”   这话,让众人都露出了赞许之色。   这塞外之地,对于中原之人而言确实陌生,若有缬罗等人随行,可大为稳妥。   “如此,”我说,“多谢王女。”   “可当前有一件事,颇为紧要。”缬罗道,“皇帝陛下和徐将军带来的人马,足有五千之众。这小小的鄂拉部,只怕是供养不起的。妾今日观察天气,白毛天要来了。那是比先前更加恶劣的风雪,便是久居塞外的戎人,遭遇上了也难捱。要护皇帝陛下和大军周全,唯有回王庭去。”   这话出来,杜婈和韩之孝的面色皆变了百年。   我等一行人折腾这么久来到此处,却要折返回去,等于白忙一场。这倒是其次,要紧的是韩之孝。他不辞而别,从王庭里出走,若回去,只怕要面对王庭的诘问甚至发难。那才是真正的前途未卜。   “倒也不必去王庭。”一直没说话的徐鼎忽而道,“我等可往南走。”   “往南?”我讶然。   “正是。”徐鼎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帛,展开之后,只见是一张舆图。   杜婈看着,亦是讶然,不由道:“这不就是我在平朔城时亲自勘误新制的那份舆图?”   “此图,陛下令臣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这一路来,臣继续根据所见,在图上标示北戎各处地点及道路,已趋完善。”徐鼎说着,指了指图上,道,“此乃王庭,此乃鄂拉部,我等所在之地,距平朔城足有千余里。若原路返回,道路遥远不说,更兼气候恶劣,殊为难行。”   说罢,他话锋一转,往南方指了指:“可我等若往南而去,行六百里,便可到达石虎城。”   我怔住,忙凑过去,将那舆图仔细查看。   这图上,虽看不出真正的距离,可石虎城的位置,确实要比平朔城近得多。   石虎城,曾经十分有名。相传它始建于汉时,是大军讨伐匈奴时在中途建立的屯粮之所。它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因最高处有一块形似猛虎的岩石而得名。   也是因得其位置甚好,和平之时,石虎城因贸易而繁盛,成为一方大城;战乱之时,则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它几经兴废,仍旧屹立。不过自先帝北伐被俘,石虎城也落入了北戎的手中。   “此番与北戎和谈,前提之一,就是北戎归还石虎城。”徐鼎道,“北戎虽不愿意,可为促成此事,终是让步。就在陛下到达平朔城和谈之时,我朝边将已经收回石虎城。当下,城中驻守的正是我朝兵马。我等往石虎城去,一来风雪兴许可小一些,二来即便被风雪所困,石虎城中的粮草也足够供养五千兵马。三来,那毕竟是我朝的地盘,陛下到了那里,也可安稳。”   我沉吟片刻,看向韩之孝。   “先生之意如何?”我问。   韩之孝在北戎已久,知道的底细,比我多得多。   他想了想,颔首道:“归还石虎城之事,在下是知道的,当下,已在中原手中。其余道理,确如徐将军所言。当下之势,我等往石虎城去,乃最为妥帖。”   我又看向缬罗。   “王女之意如何?”   缬罗看了徐鼎一眼,微笑道:“既然太上皇后已经定下了主意,妾又岂有那不从之理。”   我说:“可圣上方才交给了王女许多俘虏,这些人,王女打算如何处置?”   “俘虏?”缬罗淡淡道,“什么俘虏。”   ——   半夜里,又下了一场雪。   第二天天亮之后,营地内外白茫茫一片,将昨夜的狼藉都掩盖一空。   几百具尸首堆在营地外,小山一样,就算盖了一层雪也让人无法忽视。   已经有人在上面洒了油,铺上柴草,用火把点火。天寒地冻,点火不易,许久才见得一点火苗。   缬罗将装着大王子首级的盒子用布裹了,就系在她自己的马鞍上。   杜婈望着远处的尸堆,皱眉对缬罗道:“你将他们都杀了?这些可也都是回纥人。”   缬罗冷冷道:“他们来杀妾的时候,可想过妾是回纥人?若放了他们,国中的那些乱臣贼子可不会觉得妾仁慈,且下次还敢,女史信不信?”   杜婈不说话。   景璘是骑马来的,如今他身体如此,自不可再骑马。   我将自己的马车让出来,将景璘安置在里面。   景璘昨夜一直低烧,早晨时服了药,好转了些。   我给他盖上厚厚的褥子,见他安稳了,正要离开。突然,袖子被扯住。   回头,他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盯着我,声音低哑:“你去何处?” 第三百二十三章 石虎城(上)   那张脸,仍旧苍白,看上去比从前消瘦,显得眼窝有些深。   我无奈,道:“我不走。这马车小,你一个人躺着舒服些。我骑马跟在边上。”   景璘仍不放开,眼睛朝外头望了望:“这是要把朕带去何处?”   “去石虎城。”我说,“那里有粮草,道路也近,如今又在中原手中。大风雪要来了,要趁早赶到那里。陛下先前都在昏睡,故而不曾禀报。”   景璘“嗯”一声。   我说:“陛下无异议么?”   “你的主意不会错。”景璘无所谓,“你去何处,朕就去何处。”   我看着他,少顷,道:“如此,陛下放手吧,我们该上路了。”   景璘却不愿意。   “你就陪在朕的身边。”他说。   我看一眼张济,他忙走过来,道:“陛下,臣可……”   “退下。”景璘冷冷道。   张济识趣的走开。   我无奈,转头对杜婈道:“我在马车里照料圣上。”   杜婈看了看景璘,迟疑片刻,应了一声。   马车在浩浩荡荡的大军簇拥之下出发。虽然加上车夫足有三人,但有四匹马拉着,也并不沉重。   景璘躺在毛皮褥子上,脸上的神色比方才平静多了。   他抓着我的袖子,闭了一会眼睛,突然又睁开来。   发现我没有离开,他笑了笑,有些得意。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心里稍稍松一口气。   景璘仍看着我,目不转睛。   “阿黛。”他说,“你若能一直这样陪在朕身边,朕宁可天天生病。”   “胡说什么。”我瞪他一眼,而后,四下里看了看,瞥见角落的水囊。   我想去拿过来,可他的手仍扯着我的袖子,碍手碍脚。   “放开。”我说,“我还能飞了不成。”   景璘这才松了手。   我将水囊拿在手里,摸了摸。它是出发之前,我亲自灌好的,里面的水还温着。   “渴了么?”我问景璘。   他点点头。   旁边放了杯子,我取来,倒出水。   他坐起些,就着我的手,将水一饮而尽。   “饿了么?”我又问。   他也点点头。   从昨夜到现在,他一口吃的也没碰。我将装食物的包袱拿过来,从里面取出饼和肉干,撕开来,喂到他的嘴里。   “你也不是不会伺候人。”景璘忽而道。   “你让我待在身边,不就是让我伺候你的?”我说。   景璘却道:“不是。阿黛,朕喜欢你。”   雪地下的道路很是不平整,车轮碾过的声音颇为喧闹。   我看了看他,没说话,继续掰着饼。   “阿黛,”景璘道,“你一直知道的,是么?”   说不知道是假的。   毕竟景璘待我确实非同一般。从小到大,许多人都觉得,如果我不嫁太子,那么我就应该嫁给景璘。   这所谓的喜欢,该是有的,多寡罢了。   “知道。”我说,“不过陛下也知道,我们是走不到一处。得不到的,才总是会念念不忘。”   景璘的嘴角撇了撇。   “你总这么扫兴。”他说。   “陛下为何喜欢我?”我将掰下来的饼递进他嘴里,“因为我与陛下自幼一道长大?还是因为我能为陛下办事?”   “与朕自幼长大的人多了去了,能为朕办事的人也多了去了,难道朕都要喜欢他们?”景璘说着,忽而道,“你当初喜欢那天杀的,又喜欢他哪里?”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   起初么,我喜欢他,大约有那么些处于虚荣。毕竟几乎所有的闺秀都将他视为了梦里良人,能得到这样的人眷顾,无论如何都是美事一件。   可经历了那许多波折,抹掉一切的幻象,他在我心里仍旧挥之不去。问我究竟喜欢他哪里,我确实答不出来。   或许,这喜欢二字,天然就是那无法穷根究底的。   “喜欢他的脸。”我淡淡道,“陛下满意了么?”   景璘“嘁”一声,道:“可还记得在洛阳时,朕质问你,你反问朕,可曾喜欢过什么人?真心实意,就算毫无好处也无法割舍的喜欢。朕回去想了许久,觉得这世间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便是你了。”   看到他那认真的眼神,我很是啼笑皆非。   “陛下从不曾在我面前说过喜欢二字。”我说。   “朕不知什么时候,这条命就没了。”他说,“一个毫无将来可言之人,若承认了对什么人动心,只会两相烦扰。”   我说:“那么陛下的妃嫔呢?”   “她们喜欢的从不是朕,朕也不必要对她们报以喜欢。”景璘道,“她们与萧明玉一样,嫁的是皇帝。朕占了她们的青春,将来死了,不会让她们殉葬,也不会让她们出家,她们的日子会比现在逍遥多了。”   他一贯会说些刻薄的话,就连自己的事也不例外。   我注视着他:“那么现在呢?陛下为何要与我提起此事?”   “因为朕发觉,这日子似乎真的就要到头了。”景璘看着我,淡淡一笑,“阿黛,朕再不说只怕就没有机会了。朕憋着难受,难受了就不愿好好走。朕任性,你是知道的。”   鼻子酸酸的。   我继续掰着饼,没有说话。   ——   景璘的病,反反复复。   有时,他高烧不退,我怕他烧坏了脑子,只得从外面取了碎冰来,用布裹了,敷在额头上。   有时,他又喊冷。我用汤婆子装上热水,让他捂在怀里。   每当他难受的时候,总紧紧攥着我的手,唯恐我离开。   他会在梦里唤我的名字,我听到,连忙应了。大约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他便会似安下心来一般,继续沉沉睡去。   这症状,与风寒之类的并无许多差别。杜婈虽知是中毒,但只道是不要命的毒物,景璘体弱故而反复,到了石虎城便可万事大吉。   韩之孝却显然知道得更多。   途中歇息之时,他来探望,眉头深锁。   “陛下在北戎为囚之时,曾经发作,戎王寻来巫医为其医治。”他说,“在下也在场。那时,众人都以为他是风寒,巫医却说,这是中毒留下的病根。”   我忙道:“圣上前不久刚去寻过那巫医,却说他死了。先生可知道更多?”   韩之孝摇摇头,道:“就算那巫医在世,只怕也无解。他说过,此毒极其狠烈,虽不能让人一下毙命,却会反复发作,直到耗干命气。非怨恨极深之人,使不出这样的毒。解铃还须系铃人,娘子该弄明白的,是那下毒者究竟何人。” 第三百二十四章 石虎城(下)   我看着韩之孝,一时无言。   这话,确实在理,   景璘中的毒,闻所未闻。如他所言,当年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日积月累,落下了根,亦可见那下毒之人的处心积虑。   究竟是何人所为?   景璘说不知道,我在此间,亦毫无头绪。   纵然我一直告诫自己要镇定,但想到此处,我还是忍不住焦躁起来。天下最让我痛恨的事,莫过于困顿一方,束手无策。   不过有缬罗一行熟悉塞外的人为向导,纵然天气越来越恶劣,我们也没有迷路。   快要到石虎城的时候,徐鼎突然来见我。   徐鼎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我与他并不熟悉。   他虽是先帝时的旧臣,但与我家并没有什么来往。当年先帝北伐,一应要职,都是由高官贵胄或德高望重之人担任。与他们相较,徐鼎虽出身将门,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之人,在前锋担任副将。   在京城之中,似徐鼎这样的人,一点也不罕见。他们凭借着祖上的余荫,也许会比外来求功名的白身更便利些。但毕竟僧多粥少,要得到一个好差使,也须得拼尽全力。   而我父亲是郑国公兼左相,无甚名望之辈,就连我家的大门也难得摸到。   先帝被困之时,徐鼎奋力搏杀,据说还在先帝欲自尽殉国之时,夺下了他手中的剑。与我那身败名裂的父亲相较,徐鼎在朝中的名声可谓是光宗耀祖。   这一路上,徐鼎依旧少言寡语。   他与韩之孝倒是认得。据韩之孝说,当年他们作为随着先帝一起被俘的臣子,曾一道发誓,要以性命保护先帝。不过韩之孝投了北戎,在徐鼎眼里大约很是不堪。每每看到韩之孝,徐鼎皆冷面相对,更是从不与他说一句话。   “臣以为,太上皇后当把回纥人打发离开。”徐鼎道。   “哦?”我说,“将军何出此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徐鼎道,“回纥人生性狡诈残忍,从前也不止一回有意侵占石虎城。如今石虎城经历万难,重归我朝,岂可再让外族踏入?此乃其一,其二,圣上龙体抱恙,皇后一路照料,殊为辛苦。因此,更当防范奸佞,不可让居心叵测之人近身。”   我看着他,道:“将军说的这奸佞,莫不是韩先生。”   “正是。”徐鼎道,“恕臣直言,韩之孝先背叛朝廷,是为贰臣,在中原无人不知。如今,他先后背叛两任戎王,可见其反复无常,是为小人。皇后将其重用,只恐后患无穷。”   我张了张口,正要答话,忽而听到杜婈的声音传来。   “韩先生不是小人。”只见她走进来,面色冷峻,“韩先生不曾背弃誓言,若无韩先生,我等也不可有今日。将军与他曾为同袍,如今得以诛杀戎王,建下这一番功业,也是多亏了韩先生相助。将军当为之正名,而非人云亦云落井下石。”   徐鼎面色一变,阴沉地看着杜婈,目光不定。   杜婈也与之对视,毫不退让。   “臣言尽于此,还请太上皇后好自为之。”徐鼎不多言,向我一礼,转身而去。   杜婈仍旧气呼呼的。   “这是个小人。”她说,“娘子切莫信了他才是。”   我看着徐鼎的背影,片刻,道:“知道了。”   ——   大军虽然都有马匹,但在这冰天雪地中行军,毕竟艰难许多。数日之后,风雪已经变得很大,而我们也终于见到了石虎城的影子。   天地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须得在风雪小一些的时候,才能看清远处的山。   城内已经得了信,派人前来迎接。   看到来人之时,众人一片欢腾。   一直闭目养神的景璘,此时也睁开了眼睛。来人跪在车前,报上了石虎城守将景毓的名字,景璘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温言几句,让他们带路。   我诧异地问景璘:“景毓?若我不曾记错,这是定阳王家的?”   “正是。”景璘道,“石虎城意味非凡,只有派个宗室去,才会让两边都满意。”   我了然。   东西两个朝廷,在任何事上都会有一番明争暗斗。石虎城也不例外。   它既然回来,那么就要派人去驻守。按理说,边关戍卫的兵权都在子烨手上,他派人去,无可厚非。但这和谈,是景璘亲自主持的,石虎城名义上也是他要回来的,这理论起来,就有了说头。   如今看来,子烨是做了让步,至少让京城也参与了决定人选之事。   定阳王是穆皇帝的儿子,子烨的兄长,先帝的弟弟。不怎么受宠,颇为闲散。不过他的次子景毓却有点能耐,比定阳王世子还出名些。   此人通兵书,能骑马使枪。当年子烨平叛的时候,他曾领兵效力。虽然没有景珑那样大的功劳,但也算得宗室之中的翘楚。   后来,景毓就一直留在了京中,担任些戍卫之职。   无论出身还是经历,此人都确实能被双方接受。   我看着景璘,道:“这冰天雪地的,石虎城里的人怎知陛下要来?莫不是早就打了招呼?”   景璘苍白的脸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   “兵家出征,庙算时就要定下上中下三策。”景璘道,“朕身为皇帝,自当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之外。石虎城乃中原之地,除了平朔城,数它最是抵近北戎,自当将此路考虑在内。”   他那统御天下的瘾头上来时,总是格外精神。   我见他心情好,将食物拿过来,道:“此言甚是,来吃些东西。”   景璘看到那些饼和肉干就露出嫌恶之色:“日日吃这些,坐牢也不过如此,不吃。”   这些日子,他除了每日强打精神在外头骑一会马给众人看,其余时候,都待在马车里,心安理得地受我伺候。他还恢复了那挑三拣四的性子,嫌弃杜婈做的饼难吃以及戎人的肉干太咸,好说歹说,才愿意吃几口。仿佛一个闺阁里的娇弱千金。   我说:“莫忘了你稍后要进城,一众人等都要来面圣,你不吃东西没有气力,难道要在他们面前病恹恹的?”   景璘目光一动,随即坐了起来。   才吃几口,外头传来传报。   “陛下!石虎城守将景毓并赵王出城迎接御驾!” 第三百二十五章 诏谕(上)   听到赵王的名字,我和景璘都定住。   我看向景璘,只见他的面色沉下,支撑地坐了起来。   “赵王也在?”他向外头问道。   内侍张济答道:“正是。”   景璘沉吟,答应一声。   赵王会出现在石虎城,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我看着景璘:“赵王怎会现身此处?莫不是他也领了戍守之职?”   景璘摇头:“他是宗正寺卿,怎会领什么戍守之职。”   片刻,他忽而看向我,“你知道赵王一些事,是么?”   我愣了愣。   关于赵王,我一直没有与景璘深谈过。   赵王颇有威望,是景璘那边的重臣,也一向被景璘视为可倚仗的人。没有那确凿的人证物证,景璘不会信服。   更要紧的事,赵王在京城的根基,比在洛阳深厚得多。景璘如果得知那些事,就算不信,也会着手去查证一番。一不小心被赵王察觉,打草惊蛇,后果难料。   可惜董裕死了之后,此事没有了下文。   所幸的是,秦叔往各地查找赵王造反的证据已经颇有眉目。扳倒赵王是他毕生夙愿,无论我是否离开,他都会将此事完成。到时机成熟之时,我会给景璘去信,将一切告知于他。赵王牵扯到了先帝北伐被俘之事,就算景璘对子烨深恶痛绝,或者有别的计较,也不会因此而放过赵王。   不过这些心思,显然已经毫无用处。   出乎我的意料,景璘并非一无所知。   “陛下说的是哪些事?”我问。   “赵王与北戎的牵扯。”景璘道,“他向来不安分,据朕所知,他在各地颇有笼络,在朕眼皮子底下做了不少事。”   这教我当真诧异。与景璘这几年来瞒着我,暗中准备了一支五千之众的兵马震撼相当。   “陛下如何得知了这些?”   景璘道:“骨力南要朕帮他夺位,总该拿出些东西以示诚意。至于赵王在各地做的那些事,朕既然能藏五千私兵,自不会做那闭目塞听的井底之蛙。”   我看着他:“那么董裕之死,陛下知道些什么?”   “董裕既然知晓赵王许多事,他会死,并无意外。”   话已至此,再说什么已经是多余。   “阿黛,”景璘道,“你到了洛阳之后,就再不曾提过要将董裕置于死地。你已经知晓赵王可疑,对么?”   我说:“正是。”   “是他与你说的。”   我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景璘的语气,也并非是在问话。   “赵王乃重臣,无确凿证据,我不可空口指控。”我答道。   景璘注视着我,唇角弯了弯,意味深长:“在朕做这个皇帝之前,你我说起什么人,或褒或贬,皆从来无须什么确凿证据。”   我没有回避那目光。   “陛下登基之后,一切便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我说,“陛下知道的。”   景璘不置可否。   我不打算再纠缠这些,道:“赵王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陛下可有定论?”   景璘没答话,神色沉静。   “你的意思,不可入城?”他说。   我说:“赵王出现在此处,并非寻常。陛下既然知晓他并非好人,那么石虎城究竟是安稳之地还是龙潭虎穴便已是两说。”   景璘淡淡道:“已经来不及了。”   我讶然:“何谓来不及。”   “阿黛,”他说,“你想保命,便不可离开朕半步。知道么?”   我皱眉,正要再问,只听得外头传来洪亮的声音。   “臣景毓,拜见陛下!”   马车挺住,未几,外头的张济将车门开启。   寒风灌入。   我一眼就看到了身着甲胄的景毓,以及他身边的赵王。   赵王身上竟是穿着朝服,与景毓一道在驾前伏拜叩首,引着众人山呼万岁。   寒风之中,众人的声音在城墙下回荡,颇有些肃杀之气。而赵王看上去精神抖擞,与先前在洛阳所见,似乎康健了许多。   “众卿平身。”景璘道。   待得众人谢恩起身,他看着赵王,道:“朕竟不知皇叔也在石虎城中。”   赵王神色从容,道:“自陛下离京,太后日思夜想,对陛下颇为牵挂,于是令臣到陛下身边照看。臣闻知陛下亲征王庭,于是在石虎城中恭候陛下大驾。”   我的心愈发沉下,寒意蹿上脊背。   景璘本是打算原路返回中原,因得些许随机之事,才往石虎城而来。可赵王却似早有预料一般,等候在了此处。   唯一的解释是,这这并非凑巧。   我的手暗暗摸向袖子底下,一遍寻找那柳叶刺,一遍琢磨着该想什么办法阻止景璘入城。他手上有五千兵马,只要在入城之前打住,无人能奈何他。   但就在此时,赵王忽而从怀中拿出一张帛书,高声道:“徐鼎听诏。”   一直跟在马车边上的徐鼎旋即下马,走到赵王跟前跪下。   “太后令,徐鼎即日为兵马元帅,统御禁卫。一应之事,皆以太后谕令是从,锄奸缉恶,不得怠慢!”   徐鼎应下,从赵王手中接过了帛书。   而后,他将帛书收起,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   “你们做什么!”杜婈的怒喝声响起。   只见有人将韩之孝从马上拉下,用绳子捆了起来。   杜婈急急过去阻止,却也被人拿住。   而后,一片拔刀之声传来。徐鼎手下的人,将缬罗等一众人等团团围住,兵刃相向。   我怒起,对赵王道:“他们都是我的人!你安敢放肆!”   赵王看着我,微微一笑。   “太上皇后是太上皇的人,在石虎城,与太上皇牵扯者,皆视为反贼。”他说,“便是太上皇后,亦当同罪。”   说话间,已有人上前来。   “朕看谁敢!”景璘突然暴喝。   那两人旋即站住,无所适从地站着。   景璘盯着赵王:“皇叔要夺了朕的权。”   赵王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挥了挥手,让那些人退下。   “臣奉太后之命行事。”他的神色仍旧恭敬,“陛下恕罪。”   说罢,他转头吩咐:“将陛下迎入城中。”   一众人等应下。肃杀之中,车门被关上,马车重新走起。   心剧烈地跳着,颠簸摇晃皇子中,我命令自己镇定。   正当六神无主,景璘抓住我的手。   “有朕在,莫怕。”他说。   我看着他:“赵王说,他是奉太后之命。太后与赵王,究竟是怎么回事?”   车门不曾关严实,夕阳的光伴着寒风从外面透进来,在景璘的脸上浮动不定。   他沉默片刻,道:“朕说过,朕会保护你。” 第三百二十六章 诏谕(下)   我看着景璘,只觉一切荒谬得很。   “陛下还有什么事不曾告诉我?”我说。   “还能有什么事。”景璘的唇边浮起一抹弯弧,似在自嘲,“阿黛,朕与你一样也是那困兽。盼着有一日破牢而去,可挣扎了许久,仍在笼中。”   “太后已经与赵王联手,是么?”我说,“赵王与北戎勾结,意图不轨,这些,太后都知晓?”   “母后不曾与朕提过。”景璘道,“不过这些于她而言并非紧要。”   “为何?”我问。   “因为她也知道,朕时日无多。”景璘的声音平静,“朕撒手之后,只留下一群孤儿寡母。阿黛,若你是太后,会怎么做?”   ——   这石虎城,历经兴废,比我想象中的小了许多。除了戍卫,这里还作为仓储只用,故而所有的屋舍都是砖石筑成,一间连一间,很是紧密。许多屋舍建作碉楼的模样,上下数层,暮色下,巍峨耸立,与背靠着的山势融为一体,颇是壮观。   官署就在城中央,建作瓮城模样,一抹夕阳的光辉落在高高的城墙上,下方,已经点起了火把。   杜婈和韩之孝已经被押走,缬罗等一众回纥人倒是得了宾客的礼遇,除了收走兵器,并无为难。入城之后,徐鼎令人将他们带往驿舍。   走出马车之时,风雪已经消停,有人抬着肩舆上前。   景毓向景璘一礼,道:“请陛下乘舆。”   景璘也不看,径直入内。   我跟在后面,才走两步,有人上前,想将我拦下。   景璘倏而回头,将那人狠狠推开。而后,他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   无人再敢阻拦。   各种各样的目光望过来,我没有挣开景璘的手,只老实地跟在他身旁。   心里很是明白,当下,我确实只有跟在景璘身边才可安全。   不过,与眼下的处境,以及杜婈和韩之孝被抓起来的事更让我焦虑的,是赵王的意图。   方才赵王摆的那一番威风,已是显而易见,在这个地方,无论徐鼎还是守将景毓,都听赵王的。而现在的赵王,全然没有了从前那装一装恭顺的样子。   这说明,他不但不忌惮景璘,也不忌惮子烨。   赵王行事,一向是谨慎的。他小心翼翼地在朝廷和天下人面前维持着那忠厚高洁的形象,能让他有朝一日连假装也不屑的,那么他定然是得到了那撕破脸的时机。   景璘说得不错。   他若驾崩,京城就没有了皇帝,说不定会立刻被洛阳吞并。太后要保住手上的东西,那么现在就要为景璘的身后之事考虑。而放眼天下,能帮助她继续对抗子烨的,只有赵王。   这一层,显然太后是想通了。   太后不会对付景璘。   那么,值得动用这么大阵仗来保证其插翅难飞的,就剩下我了。   我望向远处,最后的一抹夕阳光消散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   手不自觉地又放在了小腹上。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道,任凭再大的事,你也不可乱了心智。   ——   官署的前堂里,大门上垂着厚厚的毛皮帘子,炉火烧得温暖。   赵王已经等候在了这里。   他仍面带微笑,上前来,向景璘一礼:“陛下一路辛苦。臣已经备下了晚膳,还特地从京中带来了御医,照看陛下龙体。”   那语气虽恭敬,却俨然如同主人。   而景璘虽是皇帝,在他面前不过宾客。   景璘面若冰霜,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我坐在景璘的身侧,看了看四周。   这堂上,除了赵王,景毓和徐鼎也在。旁边服侍的内侍,都是王府侍从的服色,一看便知是赵王带来的人。除此之外,两边还有些带刀卫士。   他们的手按在刀柄上,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我和景璘有那大杀四方的本事。   见得这般阵仗,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里紧张的,显然并不只有我。   景毓站得最远,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早有预料,无波无澜。   我朝徐鼎看了看,他一直沉着脸,触到我的目光,随即移开。   “皇叔摆的究竟是什么宴,当下可与朕说一说了么?”这时,只听景璘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两边的刀斧手,莫不是为朕备下的。”   赵王朝一旁的内侍抬了抬手,那内侍一礼,带着那些卫士出去了。   “这些都是保护陛下的侍卫,不想竟是惊了驾,陛下恕罪。”赵王道。   景璘没说话,也没有动面前的食物。   赵王自顾地上前来,与景璘对坐,亲自为他布菜。   “臣道石虎城来,既是为了迎陛下回京,亦是为了捉拿齐王余党上官氏,助陛下光复洛阳。”赵王道。   听到光复二字,我一怔。   “光复洛阳?”景璘道,“何意?”   赵王将一块熟肉细细切开,缓缓道:“陛下有所不知,叛匪齐王,在平朔城外伏诛。其首级,已送往京城。”   心头似被重重一击,有什么突然崩断,世间的一切仿佛停止。   而好不容易按捺住的心绪,在胸中爆裂,冲撞激荡。   我不可置信,一下站起身来。   “你撒谎!”我咬牙道。   赵王笑了笑,将手中那切肉的小刀看了看,并不放下。   “孤在太上皇后面前撒这个谎,有何好处?”他说,“皇后与乃父一样,小聪明不少,却总是看不清情势。让齐王踏上死路的,并非孤,而是皇后。”   我盯着赵王,只见他脸上的笑意愈深,道:“皇后可知,他为何到平朔城去?那是因为他听闻皇后就在平朔城,亲自追皇后去了。两年来,孤几番设伏,皆因其行踪诡谲,难以得手。唯有此番,孤早早预料其行踪,备下万全之策,大获全胜。”   喉咙似被什么扼着,卡得难受,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待一切平息之后,我会接你回来。   我想起了离宫前,他对我说话。   身上的气力仿佛被抽走,连双腿也再支撑不住。   一只手突然将我扶住,我抬眼,是景璘。   我看着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唤我的名字。   但我已经什么也听不到。   阿黛……   有人在唤我,远远的,熟悉的声音,似有似无。   而后,是席卷而来的无尽黑暗。 第三百二十七章 猫儿(上)   身体轻飘飘的,意识却并非全然的混沌。   我在奔跑,眼前,时而是茫茫的迷雾,时而是泥足难行的雪原。   耳边,又传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牵动着心头。   当我四处求索之际,倏而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熟悉起来。   花枝繁茂,海棠在枝头上盛放,在风中摇曳。   望着那花枝和不远处琉璃瓦的院墙,我想起来,这是我家的花园。   蓦地,我想起来。自己正在与侍婢们玩捉迷藏。也不知她们去了哪里,我在花树后面藏了老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找。   那声音,一阵一阵,细小而软糯。   我走出去,阳光照在头顶,带着春天的和暖。   不远处,有一个人蹲在地上,我认出来,那是花匠阿贵。   他与我年纪相当,与我关系不错,见我来了,冲着我傻笑。他的怀里,用旧衣服裹着几只小东西。   是一窝刚出生的猫儿。   许是因为昨夜下了雨,它们身上湿漉漉的,一声声地叫着,像在寻找它们的母亲。   我看得出神,想问阿贵,它们的母亲在哪里?   可阿贵却不见了。   只有那窝猫儿放在地上,无助地叫唤着。   阿黛……   身后有人在唤我。   我转头。   那人的身影伫立在梅园里,身上披着裘衣,白得似雪。   心头一阵悸动,仿佛牵起了什么让人难过而焦虑的事。我忙走过去,想问他去了哪里?   ——是你不肯见我。   话没出口,他却似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在我耳边低语。   我又想起来。   我们昨日因为什么事拌了嘴,我说,我再也不理他了。   莫名的,我明明不打算认输,但看到他,心里竟有些愧疚。   不过我是惯了嘴硬的,说,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说过,我要来接你。   我愣住,只觉这话似乎在何时听过,心头像被什么堵着,悲伤得难受。   正当我想再多问,忽而看到他的衣服上有什么红红的,像是红梅的花瓣落在了上面。   我细看,发现那并不是花瓣,是血迹。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我睁大眼睛,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我攥着他的手,只觉冰雪一般寒冷。   阿黛……   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脚下倏而踏空。   身体一震,我醒了过来。   睁开眼,烛光昏黄,身上凉飕飕的,好像出了一身冷汗。   “阿黛。”我听到一个声音从身边传来。   是景璘。   如同被针扎了似的,我一下坐起,往后面退开。   心狂跳着,我盯着景璘,声音沙哑:“我……我怎么了?”说着话,手不由地伸向小腹,寻找任何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景璘看着我,双眸深深。   “放心吧。”他说,“太医来看过,说你是受惊太过。与前番一样,这些日子你一直在赶路,身体弱了些,又受了刺激,这才晕倒。”   心稍稍放下,但我的手仍放在小腹上,不敢放开。   “你一直在说梦话,但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景璘淡淡道,“朕猜,你梦到了他,又怕有人来害你腹中的胎儿,是么?”   心头再度被揪了一下,窒息的感觉,重新袭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   在梦里,我清晰地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我只盼着那是梦,醒来之后,会有人告诉我一切并非如此,那都是假的。   但是没有。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尚无定论。当务之急,你须冷静,想清楚当下什么是最要紧的,冷静,再冷静……   然而恐惧和悲伤似千斤巨石压着,连呼吸也生疼,心口仿佛活生生被剜去一块。   泪水涌出来,我听到自己在呜咽痛哭。   而许久之前,我就曾告诫过自己,再也不可为家人之外的人哭成那样。   “阿黛。”   景璘过来,将我搂住。   我一动不动,除了哭,再没有别的气力。   手一直在抖。   我不喜欢自己这没用的样子,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没有用。   睁眼闭眼,占据了我所有思绪的,仍是他。   “阿黛。”我听到景璘对我说,“朕不会害你。这世间,你最该相信的、最不必防备的,就是朕。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为你去做。”   ——我说无事,便会无事,信我。   那人也曾这样搂着我,对惊恐的我温声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抬起头,轻轻将景璘推开。   景璘诧异地看着我。   “赵王……可知我怀孕之事?”我问道。   景璘的目光定了定。   “此事并非秘密,方才太医也来过。”他说,“他想必已经知道了。”   我看着他:“那么他不会放过这个孩子。我想将孩子保住,陛下可帮我么?”   景璘没有答话,却道:“朕若未曾猜错,在来到石虎城之前,你想将这胎儿落了。”   我一时默然。   “朕了解你。”景璘继续道,“你不喜欢拖泥带水,想离开什么,就会断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下一丝牵扯。你若想将这个孩子留下,反而会好好待在王庭里。因为骨力南还指望着太上皇给他做靠山,只要是在王庭里,朕就算别有打算也做不了什么。你在王庭待到开春,加上回中原的日子,孩子也该出生了。你不想这样,于是寻思出什么理由来说服了回纥王女,让她为你所用。阿黛,朕说的对么?”   我没有否认。   “如此说来,陛下不愿?”我问道。   “朕只问你一句。”他说,“你想将孩子保住,而后呢?”   我说:“他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不会让他去争那天下。我会带着他远走,一辈子做个小民,他甚至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景璘摇头,将我的话打断:“阿黛,你以为赵王会信?”   我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没多久,大门被推开,刺骨的寒风灌入。   赵王领着人走了进来。   他盯着我,脸上带着冷笑。   “臣听闻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道,“太上皇后身体孱弱,原来是怀着孽种。”   说罢,他抬了抬手:“太医,将汤药呈来,为皇后治病。” 第三百二十八章 猫儿(下)   两名内侍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名太医,手中捧着药。   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惊慌不已,正要往后躲。   突然,一个人挡在了我的面前。   “锵”一声,景璘拔剑而出,对着他们喝道:“朕看谁敢!”   “陛下明鉴。”赵王不紧不慢道,“臣奉太后之命,扫清奸佞,翦除祸根。那除恶务尽的道理,陛下是明白的。还请陛下当机立断,勿为妇人所惑。”   “祸根?”景璘冷笑一声,“依皇叔之言,朕的子嗣,也是祸根了?”   这话,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赵王的目光定住,而后,在我和景璘之间转了转。   “陛下之意,”他说,“太上皇后腹中的是陛下的子嗣?”   “朕与太上皇后自幼相识,关系亲密,众所周知。”景璘面不改色,“朕这一路上将太上皇后带在身边,究竟是何缘故,皇叔莫非还不明白?”   说罢,他的神色更是阴沉:“还是说,在皇叔眼中,朕也成了那定要翦除的祸根?”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赵王倒是转变得快,少顷,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他摆了摆手,让那些人都退下,而后,端正地朝我们一揖。   “究竟是底下的人不仔细,未经核实就胡言乱语。”赵王道,“以致臣等一时着慌,竟是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这话,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杀气,但也已然毫无恭敬。   景璘仍冷着脸:“出去。”   赵王没有动,目光瞥向我,在我的小腹上转了转。   “臣遵旨。”他说罢,又一揖,转身而去。   那些人,紧随其后,一下全都退走。就像方才他们突然涌进来一样。   直到那大门关上,我才终于松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在发软。   景璘将剑收了,转头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   “朕不能不这么说。”他压低声音,解释道,“眼下情势,如何保住你们母子的性命才最是要紧……”   话没说完,我将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愣住。   果然,那里很是烫手。   “陛下该吃药了。”我说,“且躺下吧。”   ——   景璘的身体本是虚弱,经过这长途颠簸,也有些扛不住。   纵然吃了药,他这发热也一直褪不下去。   我只得让人去取雪水来,浸湿巾子,敷在他的额头上。   折腾了一番,直到第二日,景璘才终于好了些。   他醒来之后,看了看身边的我,苦笑。   “你可觉得朕在说大话?”他说,“说什么要保护你,可到头来,还是你伺候朕。”   “什么保护不保护,”我端水来,用褥子将他垫起,喂他喝水,“你我当下都是孱弱之躯,相依为命罢了。”   景璘盯着眼前的水,片刻,道:“这里的东西,都是赵王的人呈来的?”   我说:“陛下疑心这饮食之中有毒?”   景璘唇边浮起一抹讥讽的笑。   “朕命不久矣,他就算等不及,也不过是送朕快走一步罢了。”他说罢,看了看我,“你不一样,朕说的那些话,赵王未必会信。说不定他此时正想着如何继续下手。从现在开始,你仍吃你的干粮,若是渴了,宁可取窗外的冰融了吃,也不可吃他们送来的水。你且撑一撑,朕会想办法将你送走。”   我沉默片刻,道:“陛下先前说过,这中毒之事,太后是知道的,对么?”   “不然,她为何在朕登基之后,一直往朕的后宫里塞人,从无间断?”景璘的语气平缓,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之事,“朕在母亲眼中,早就是一具枯木。朕能为她做的,是留下许多的子嗣,让她能牢牢坐稳太后的位子。”   我看着他,道:“在陛下看来,太后是何时与赵王联了手?”   景璘也看着我,少顷,道:“你莫不是在怀疑,父皇出征北戎之时,他们就已经联手?”   我摇头:“那时,那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陛下继位。她没有强大的母家为靠山,几个皇子却各有倚仗,要让陛下继位,唯有靠先帝。先帝出征时,还带上了你,她与赵王联手陷害先帝,并无好处。”   景璘唇边那讥诮更深。   “虽然朕最终得以继位,但母亲并非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他淡淡道,“朕的那些兵马的供养钱粮,朕一直疑心着母亲究竟是在何处筹措的。现在,朕知道了。朕自以为终于得了一番率领千军万马北踏大漠的威风,不想,就连那大忠臣徐鼎,也是赵王的人。”   这话说得消沉。   我知道,此事对景璘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陛下觉得,赵王果然是要来对我腹中孩儿下手的么?”片刻,我忽而道。   景璘有些诧异。   “怎讲?”   “我为鱼肉,他是刀俎,他何时来取我的性命都可以。只怕是等不到陛下将我送走的。”我说,“赵王无论是想对我下手,还是对我的孩儿下手,都不必他亲自出面。只消派些人来,或是在食物或饮水之中掺些东西,我便可一命呜呼,死无对证。就算将来有人找他算账,他也可撇得干干净净,又何必大张旗鼓,在陛下面前弄出这番阵仗来?”   景璘想了想,似觉得有理。   “故而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也拿不准我这身孕是哪里来的。我离开洛阳已有时日,在平朔城与陛下相处过。”我说,“赵王是个多疑的人,他想试的,是陛下。如今,他还不到与太后反目的时候。陛下既然已经认了这孩儿,那么他将我们母子拿捏在手中,对他有利无弊。”   景璘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的眉头蹙起,似在琢磨,好一会,开口道:“阿黛,在你看来,赵王虽与母亲联手,可有朝一日,必会反目,是么?”   我说:“赵王能做出陷害先帝之事,又何须忌惮与太后反目?这些年,他羽翼渐丰,太后纵然能控制朝廷,身居正统,可争起来,也未必会是赵王对手。”   “那么,便要说说第二件事。”他说,“太上皇。果然已经死了么?” 第三百二十九章 徐鼎(上)   我的心头被触了一下。   “陛下觉得,他还活着?”我说,“赵王在撒谎?”   “西北之地开阔,就算赵王神通广大,他到石虎城来必也是费了许多时日。”景璘道,“推算之下,太上皇被杀,他未必可亲眼所见。如此一想,他说太上皇死了,也不过是空口无凭。”   这事,也是我一直琢磨的。只是就算有所疑虑,提起它,仍会让我心绪不定。   不过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景璘竟会与我说起这个。   “陛下不希望他死了?”我说。   “若是平日里,朕是希望的。”景璘淡淡道,“不过当下之势,他最好还是活着。让赵王这等孽畜得逞,朕心有不甘。”   说罢,他看着我:“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赵王隐藏多年,如今一朝撕破脸,必是十拿九稳。故而你又疑心此事恐怕假不了。”   景璘果然是明白我的,我的心思,他猜得一点不差。   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些窸窣的声音。   景璘显然也听到了,与我对视一眼,面色敛起。   他没有废话,随即起身来,抄起一旁的宝剑。   那动静却与先前颇是不一样,我发现,是从后面传来的。   正当我诧异,一个黑影突然从帐子后面出来。   景璘才将宝剑拔出一半,只听那人低低道:“陛下,是臣。”   说罢,他已经跪在了面前。   我定睛看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仆役的衣裳,竟是徐鼎。   景璘看到他,却怒气更甚,全然没有把剑放下的意思。   “你来做什么。”他冷冷道,“你跟着赵王将朕囚禁,枉朕一直以为你是忠义之人,是朕瞎了眼。”   徐鼎忙向景璘叩首,满面愧色:“臣自知无颜来见陛下,可有些事,臣还是要向陛下禀报。”   景璘道:“何事?”   “臣会助陛下及太上皇后逃出石虎城。”   我愣住,景璘也愣住。   他的目光朝我瞥了瞥,面色不改:“朕为何要信你?”   “臣出身将门,世代忠君。臣断不会做那辱没先祖,毁伤门楣之事。”徐鼎道,“臣当初被太后拔擢统帅这五千兵马时,曾向太后立誓,掌兵之际,遵从圣上,可一旦见到太后手谕,则奉太后手谕为上。故入城之前,见到太后谕令,臣不敢不从。陛下明鉴,臣所做一切皆奉命行事,断无谋害圣上之心!”   景璘仍沉着脸,正要说话,我示意他打住。   “徐将军方才说,要助我等逃出石虎城。”我说,“如此一来,徐将军不仅要与赵王反目,还要背弃誓言,反叛太后?”   徐鼎正色道:“臣效忠的,是太后和圣上,并非赵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王既然要对圣上不利,纵然他有太后谕令,臣也不可愚忠。那忤逆犯上之事,待臣回京后,自当向太后请罪。”   听得这话,景璘的神色才稍稍和缓了些。   我颔首,道:“圣上和太后岂是是非不分之人,徐将军冒死护驾,乃大功一件,何言请罪。只是当下,石虎城全在赵王手中,不知徐将军可还能号令手下兵马。”   “这些兵马,仍听从臣的号令。”徐鼎道,“太上皇后放心,若要强行冲出去,臣定然……”   “不可。”景璘打断,“这些兵马定然在赵王监视之下,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说罢,他想了想,忽而问道:“杜女史、韩先生以及回纥王女一众人等,当下如何了?”   “赵王令人将杜女史和韩先生下狱,不过皇后放心,臣已经派人暗中照料,他们不会受亏待,当下也安稳。”徐鼎道,“至于回纥王女一行人,当下还安置在驿舍之中。赵王不打算与回纥反目,算得以礼相待。”   听闻杜婈和韩之孝无事,我的心稍安了些。   “在途中,将军曾劝我将韩之孝遣走,远离回纥人。”我说,“当初我等走此路,是将军所提议。在那时,将军就料到了赵王在石虎城,对么?”   徐鼎沉默片刻,再度伏地一拜:“臣出发之时,受命之一,就是将太上皇后一行拿下。赵王持太后谕令,命臣设法将太上皇后送到石虎城来。是臣愚蠢,未曾料想赵王有那谋反之心,以致陛下陷于不利之地,请陛下治罪。”   他说的受命,不用问,是受了太后的命。将我捉起来,正是太后的意思。   这徐鼎,确实是个忠臣。如今他伸出援手,所作所为,是为了景璘。如果赵王没有反意,那么他也会一心一意来对付我。   不过事到如今,任何能帮我们脱身的人,都弥足珍贵。   我并不打算在这是非上纠缠,话锋一转,问起我最关心的事:“太上皇被杀之事,你知道多少?”   韩之孝答道:“臣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亦是到了这石虎城中才知晓了此事。这两日,臣在赵王与旁人谈论时的只言片语之中,摸清了大概。就在陛下启程前往北戎王庭之后不就,太上皇到了平朔城外,中了埋伏,血战三日之后,自刎而亡。”   这话,每一个,都似沉重的寒冰,砸在我的心头。   身上阵阵发寒,我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不自觉地又放在了小腹上,心跳如擂鼓。   “杀太上皇的人,是谁?”只听景璘问道。   “禀陛下,”徐鼎道,“是琅琊王。”   呼吸在一瞬间凝住。   ——你嫁给太上皇,是心甘情愿的么?   ——你会离开上皇么?   景珑在洛阳见我时,问我的那些话,仍在耳畔。   “琅琊王?”只听景璘道,“他也投在了赵王门下?”   “赵王一向对琅琊王多有拉拢。”徐鼎道,“这些年来,宗室之中,不少人唯赵王马首是瞻。便如这石虎城的景毓一般。”   说着,徐鼎的面色沉沉,向景璘道:“陛下,这也是臣忧虑所在。赵王在宗室中尽得人心,当下之势,太上皇已被翦除,赵王手中拿着陛下,便可反过来要挟太后。太后身在京城之中,未知其中阴谋,却对赵王给予全然信任,殊为不智。只要陛下从石虎城中逃出去,赵王的奸计就不可得逞。” 第三百三十章 徐鼎(下)   景璘没有答话。   我思索着,还想再问,门外有些动静,似乎有人要进来。   徐鼎神色一敛,将声音压得更低:“臣且退下,待一切准备好,再来见陛下。”   说罢,他又一叩首,起身离去。   那身影消失在幔帐后面没多久,门被推开。是赵王手下的内侍送水和食物来了。   他们还送来了热水,要为景璘洗漱。   景璘动也不动,目光似要杀人一样。   “退下吧。”我说,“我来伺候。”   他们有些犹豫之色,却也不敢在景璘面前造次,行礼离开。   “赵王虽对陛下不敬,但他并非是冲陛下来的。”我说,“先不要闹僵为好。”   景璘冷笑,道:“他自是不必冲着朕来。朕时日无多,我母亲知道,他也知道。”   说罢,他看了看我:“若徐鼎真的安排好了,你就自己逃。朕这个样子,无论离开还是留下,于赵王的大局并无妨碍,他不会拿朕怎么样。”   我摇头:“徐将军说得对,只要陛下在赵王手中,便是他的棋子。无论是生是死,他皆由大用。”   景璘不置可否。   “离开此地之后,你打算去何处?”他瞥了瞥我的身上,“先找个安稳的地方,将你的孩子生下来?”   我“嗯”一声,问道:“陛下呢?”   他沉默片刻,道:“阿黛,若你我都能逃出去,让朕跟着你,好么?”   我愣住。   “京城……”   “那里面的人,朕一个也不想看到。”景璘打断道。   “包括太后?”   “包括太后。”景璘道,“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朕回不回去,并无紧要。”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没有一点赌气的意思。   我看着他,伸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果然,又在发烫。   “朕并非说胡话。”景璘恼道,将我的手拉开。   “我知道。”我看了看案上,道,“当下对付眼前之事是正经。陛下一早醒来,还未吃东西,先用膳吧。”   ——   赵王不是个平庸之辈。   在我看来,徐鼎就算有意要救我们出去,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办成的。   可是不料,夜深人静之时,徐鼎再度潜入而来。   “这两日,风雪很大。”徐鼎道,“臣看赵王的意思很是急不可耐,要在石虎城待到这场风雪过后,就将陛下和皇后带回京城。”   景璘道:“卿是说,路上逃走?”   徐鼎摇头:“赵王疑心颇重,亦十分谨慎。他令臣带着兵马留守石虎城,让景毓与他一道上路。如此一来,臣就算有心,也无法在路上动手。”   景璘沉吟片刻,道:“卿如何打算?”   “臣手下有五千兵马,景毓和赵王手上的,加起来不过三千。”徐鼎道,“敌寡我众,只消将赵王和景毓诛杀,其余人等群龙无首,又见陛下亲临,自不敢造次。”   景璘看向我。   我思索片刻,觉得当下之势,这确实是上策。   “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严密谋划。”我说,“韩之孝韩先生足智多谋,徐将军找他商议,必可周全。”   徐鼎却道:“这等秘密之事,少一人知晓便少一分危险。臣的副将王铭亦颇有谋略,由他与臣一道举事足矣。”   这个叫王铭的副将,我有些许印象。来石虎城的路上,他一直跟在徐鼎左右,看得出来,徐鼎对他很是信任。   “如此,全赖卿等出力。”景璘道,“只消离开石虎城,卿等便是立下了大功,回到京城之后,朕当论功行赏。”   徐鼎向景璘一礼:“为陛下效力,臣万死不辞。”   直到徐鼎离开,我仍琢磨着这事,放心不下。   “你怕徐鼎会办砸?”景璘道,“他说的不差,五千对三千,只消策动周全些,甚至可兵不血刃就拿下赵王。”   “话虽如此,可陛下难道不觉得,赵王既然敢将徐鼎的兵马都放到城里来,定也考虑到了这一层?”我说,“兵变之事,韩之孝最是在行,故而我让徐鼎去与他商议。”   景璘摇头:“韩之孝当初投了北戎,为中原众人所不齿。朕当时陪着父皇做那阶下囚,想到韩之孝就恨不得将他的头砍下来,徐鼎这些立志要做忠臣的就更是与他水火不容。就算当下知道了当年有所误会,徐鼎也自有傲骨,不会全然信任韩之孝,遑论与他商议这等机密大事。”   我也知道这道理,没有说话。   景璘注视着我,少顷,道:“睡吧。”   我应一声,习惯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温的,并没有发烫。   我心里稍稍松口气,心头的大石却未曾放下。   徐鼎如果要动手,那么一定就在不远。明天,或者后天,什么时候都有可能。   我不由地朝门背望了望。   外头,又刮起了风雪。呜呜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明早起来,不知外头是几尺厚的雪。   徐鼎若兵变成功,自是万事大吉。但这石虎城,也并非久留之地。   我们不知道赵王除了这石虎城里的三千兵马,还有没有别的后手。既然景珑那样的人,如今也为他所用,那么后面还有多少凶险等着也未可知。   而景璘这身体看着是一日不如一日,这等严寒的天气里,他要长途奔波,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   “你在想什么?”景璘忽而问道。   我回神,看了看他:“没什么。”   “撒谎。”景璘道,“你定是在想,朕以后该怎么办,是么?”   我无言以对。   景璘躺在床上,脸虽消瘦了许多,却愈加显得面庞清俊。   他的唇边又泛起那玩世不恭的微笑,烛光下,双眸泛着微光。   “阿黛,”他说,“这两日,朕总在想,若你的孩子是朕的,该有多好。”   “又胡说。”   “不是胡说。”他拉着我的手,望着上方,“朕从前总鄙夷那些赞美夫妻的话,什么永结同心,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男人一辈子就是要多妻多妾子孙满堂,才叫齐人之福。可现在,朕觉得,人活一世所需之物其实也不多,只要是个心爱的人,哪怕就那么一个,心中也是快活。朕若与你生在民间,没有那许多牵扯,说不定早就成了夫妻。就像现在这样,你守着朕,朕守着你,相依为命。”   他说着,似乎被自己的憧憬深深打动,一脸满足:“就算明日就丢了性命,朕也不亏。” 第三百三十一章 张济(上)   景璘近来愈发喜欢说这等生啊死啊之类的话。   我向来无所避讳,荤素不忌,可近来的心境却依然有了扭转。听到这些,心头总有些刺痛。   “若生在民间,陛下与我只怕不会认得。哪里来的成亲,哪里来的相依为命。”我说着,将他的手放到被子里,掖好被角,“人来世上一遭,性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活得越长才越是不亏。陛下的病,我会想办法,这死不死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景璘不以为忤,看着我,少顷,闭上了眼睛。   “阿黛,”他喃喃道,“还是你最在乎朕。只有你觉得朕还有救。”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我守在边上,没多久,就听到了他入睡之后绵长的呼吸节律。   这些日子,他一日比一日睡得长。   我知道,他说的那些并非全然是丧气话。   看着他的睡脸,我的心思仍然纷乱而纠结。   事情一桩一桩,每一桩都足以让人惊惶得不知所措。但我却觉得,这其中似乎存在着一个结。只要将它解开,所有的东西都会厘清,露出里面的真相。   我又想起了子烨。   指甲深深的扎在掌心里,用疼痛提醒自己,当下并非沉溺痛苦的时候。   另一只手,仍放在小腹上。莫名的,那是当下唯一能让我安心的地方。每每想到那肚皮之下的生命,我便会生出莫大的勇气来。   世事当真是又弄人又奇妙。就在不久前,我还在想着如何将它赶走,可如今,它却成了我最在乎的东西。   我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   徐鼎的计划很是顺利。不出两日,他再度秘密来见景璘,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动手的日子,就定在隔日深夜。   景璘收起了在我面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向徐鼎细细询问,从时辰到各部次序,无一遗漏。   “此事,当下只有臣与副将王铭知晓。”徐鼎道,“陛下放心,臣麾下将士,皆忠君骁勇,必可为陛下斩除奸佞,保陛下安稳回朝。”   景璘问道:“被赵王扣押的回纥王女等人,不知如何了?”   徐鼎道:“斩杀赵王之后,回纥王女及韩之孝等人都会一并放出,去向如何,由陛下决断。”   景璘颔首:“卿等有此心,朕躬甚慰。”   徐鼎离开之后,景璘沉吟片刻,问我:“你觉得此事如何?稳妥么?”   我说:“听徐将军所述,已是思虑万全。徐将军是个缜密之人,陛下既然将此事交给他,便要相信他才是。”   景璘没答话,少顷,看着我:“阿黛,无论出了何事,朕都会保护你。”   他总是这样爱逞强,明明自身难保,却还要当英雄。   我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那柳叶刺还在里面。   不过明日那等你死我活的阵仗,若是遇着个万一,只怕这柳叶刺就算大上十倍也抵挡不了刀兵。   “知道了。”我笑了笑,“我会跟着陛下。”   说来,临近大事,我总是很难睡着。   我会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一切细节,并且会想好,如果什么地方遭了变故,我该如何应对。   可当下,我和景璘都被看押了起来,便是有诸多心思也无施展之处,唯有听天由命。这种情况,我是极度不喜欢的,但大约是因为想无可想,我竟是睡得很好。   我梦到了母亲。   她离开的时候太早,说实话,这些年来,她的音容笑貌,我已经逐渐有些忘却了。但在这梦里,一切都很清晰。   我去找她,对她说,我在花园里发现了一窝小猫,问她我能不能自己养它们。   母亲笑了笑,说那样的话,它们的母亲回来了,找不到孩子该如何是好?   看着我纠结的脸,她伸手来,摸了摸。   掌心柔软而温暖,一如记忆之中。   ——若是你的孩子被人夺走了,你可会生气?可会难过?   我想了想,只觉茫然,老实地说,我不知道。   ——无妨,等你有了之后,就会知道了。   我望着母亲,忽而问她,母亲生我的时候,喜欢我么?   母亲注视着我,目光温柔而深邃。   ——喜欢。   ——有多喜欢?   ——舍上性命也心甘情愿的喜欢。   我觉得我当年是不以为然的。可再度听到这话时,我觉得心头像被什么攥了一下。   涩意涌起,我拉着她的手,恳求地问她:你还会走么?你带我走好不好?   母亲的手仍抚在我的脸上,神色平静。   ——阿黛还有所爱之人,这世间,也还有像母亲一样爱你的人。阿黛,你舍得抛下他们么?   我怔住。   这梦并不纠缠,但足够让我印象深刻,以至于我睁开眼睛之后,竟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   许是受了徐鼎的鼓励,景璘振作了起来。早晨探他的额头,并不烫手,而他看上去神采奕奕。   每每要办大事,他就是这个样子。   就连赵王手下的人来伺候,他也一反常态,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我提醒他:“陛下该收敛些,莫让他们觉察出异状才是。”   景璘不以为然,冷笑道:“朕在赵王眼中不过是笼中的鸟,缸里的鱼,脾气好些还是坏些,他会放在心上?放心好了,这两日,他连来向朕请安的兴趣也没有,说不定你我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下脑袋了。”   我知道他是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给我壮胆。   “是啊。”我也笑了笑,“只盼他死得难过些,不然可真对不起他如此胡作非为。”   景璘和我说了一会话,又睡了过去。   我仍在他旁边坐着,一边守着他,一边琢磨当下的处境。   门窗都紧紧关着,外头,风声又起,不知道有没有下雪。   此时,徐鼎他们定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如果有风雪掩护,对于举事者来说,是再好不过。   光照渐渐昏暗,夜幕降下。   几名内侍进来掌灯,并带来了晚膳。   我看去,却见那呈上食盒的人,并非赵王手下,而是景璘身边的张济。   入城之时,此人在赵王面前毕恭毕敬,将景璘送入这禁闭之所,也是他一手操持。而这两日来,此人一直不曾出现过。   我以为,他已经投了赵王,却没想到他竟在此时露面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张济(下)   “拜见太上皇后。”张济上前叩首,小声道。   我朝内室的景璘看一眼,他仍在沉睡,这话语不足以惊扰他。   “张内侍怎么来了。”我说。   张济仍伏在地上,道:“臣闻知圣上这两日甚少进食,心中忧虑,特来探望。”   我看着他,只觉他突然来到,怎么想都透着蹊跷。   “原来如此。”我说,“陛下这两日困在室中,无处走动,耗费少了,自然进食也少。我在陛下身边照看着,并无大碍。”   张济道:“如此,臣便放心了。”   说罢,他上前来,与旁人一道将食盒打开,盘盘盏盏都摆在案上。   这石虎城毕竟孤悬塞外,又值隆冬,就算备有粮草,要供养这许多的兵马,也不过勉力维持。赵王那里的膳食如何,我不知晓,不过景璘每日吃的并不见太好。每餐也就两三样菜,肉只有寥寥几片罢了。   我告诉景璘,我闻到荤腥就想吐,每次用膳都把肉给他。景璘将信将疑,每次吃饭,总要与我拉扯一番。   不过这一次,他在睡觉,倒是省了许多功夫。我将肉片都拨到景璘的碗里,放到一旁的炉子上炖着,等他醒来再吃。   这餐饭,比先前丰盛了些,多了一样胡饼。   “这是臣特地做的。”见我看着,张济忙道,“陛下在北戎帐中,别的吃不惯,唯独喜欢胡饼。臣学了来,今日见庖厨有些面粉,就做给陛下缓缓口味。”   我颔首:“张内侍有心。”   “此物亦养胃,对孕中颇有裨益,皇后亦尝一尝为好。”张济说着,眼睛盯着我,“万要尝尝。”   不等我说话,张济行礼起身。   屋子里的灯已经点好,他与其余人等再礼之后,退了出去。   等那门关上,我看向案上的那盘胡饼,伸手过去。   北戎的胡饼很大,张济做的则小许多,且里头鼓鼓囊囊,似乎放了馅。   我掰开一个,果然,里面有景璘爱吃的豆泥。   仔细查看之后,我又掰开一个。待掰到了第三个,里面没有馅,却赫然有一小块布料。   我忙取出来,四下里看了看,而后,将它展开。   这显然是女子的衣裳里头撕的绢布,笔迹我认得,是杜婈的,当是用眉黛写成。   上面只有四个字,静待佳音。   我的心蹦了一下。   据徐鼎所言,杜婈和韩之孝同在一处牢狱,他们都暂时安好。这四个字,似乎是在说,有什么会发生,让我不必着急。倒是不知,这几个字,与徐鼎有无关联……   正当我想着这些,忽然,我听到外头有些动静。   才忙将布条藏入袖中,一名内侍进来禀报,说赵王觐见。   我吃一惊,正要去告知景璘,却见他已经从内室走了出来。   他不知何时醒了,身上披着大氅,脸上毫无睡意。   “他来做什么?”景璘神色狐疑,“莫不是……”   我知道他担心是不是徐鼎败露了,其实我也在担心这个,但万万不可自乱阵脚。   “无论他来做什么,或是他说什么,陛下万要冷静,不可激他。”我上前,将他的衣裳整理整理,道,“陛下是天子,石虎城中的兵马也仍是在天子旗下,他不敢在这里对陛下做什么。”   景璘蹙着眉,还未及说话,外头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赵王在景璘面前早已没有了什么君臣之礼,不等景璘应许,已经走了进来。   “臣这两日事务繁忙,不曾面圣,陛下恕罪。”他叩首道。   景璘在榻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道:“这石虎城,方圆不过数里,不知有何等大事缠住了皇叔的手脚,竟是面也不露?”   赵王笑了笑,道:“禀陛下,是好事。琅琊王闻知陛下就在石虎城,特令人将逆臣齐王的首级送来,如今,已是到了半途。”   我定住。   赵王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朝我扫了扫,不紧不慢道:“这些日子虽起了大风雪,琅琊王的使者仍不惧寒苦,坚持要将首级送来。还请陛下再等一等,不日便可亲自过目。”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我命令自己不要慌,但身上仍如坠冰窟。纵然心头剧烈地跳着,仍止不住脊背上阵阵蹿起的寒。   如果世间果然有那怪力乱神之事,我希望当下就有一道雷降下来,将赵王劈死。   “哦?”景璘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道,“朕不曾下旨,这琅琊王倒是踊跃。”   赵王微笑,道:“放眼天下,凡忠君之人,谁不盼着陛下有朝一日除尽桎梏,光复江山?琅琊王既然斩下的首级,自当首先献到陛下跟前,方才臣子之道。”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我知道,想看到首级的,是赵王。   此人小心至极,纵然当下已经做出了这许多的不臣之举,也必是要亲眼看到子烨首级,才能全然安心。   “琅琊王忠心可嘉。”景璘的声音淡淡,“想来,平日里必是少不得皇叔的教导。”   “琅琊王毕竟是宗室子弟,臣身为宗正卿,自当多加关怀。”   “朕记得,当初提议让琅琊王去鄂州剿匪的,也是皇叔。”   “也不尽然。”赵王道,“当初,太后有意将凭借此事,从齐王手中将鄂州兵权拿过来,向臣询问人选。臣不过是略作推荐,岂敢居功。”   景璘也笑了笑,目光似要杀人。   “今日之事,皇叔在那时就已经在张罗了。”他说,“皇叔下的好大一盘棋。”   赵王的脸上毫无愧色。   “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他说,“若非齐王不是借着董裕之事,要向臣发难,臣也不会出此下策,让陛下受惊。罪魁祸首,乃在齐王。”   景璘笑起来,像是在看滑稽戏。   “如此说来,皇叔在各地赈灾市恩,豢养私兵,也是为了朕的江山社稷?”景璘道,“皇叔可是愈发会说笑了。”   听得这话,我激灵了一下。   景璘终究是沉不住气,说话愈加尖锐,已经有了要捅破窗户纸的意思。   我朝他看了看,只见他直直地盯着赵王,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第三百三十三章 御诏(上)   气氛陡然紧张。   赵王也看着景璘,脸上的笑意仍旧从容。   他从跪坐的蒲团上站起来,看了看景璘,眉眼间已然有了些不加掩饰的傲慢。   “陛下此言,倒是让臣想起了穆皇帝。”他说,“诸多皇子之中,只有臣对他最是尽心尽力。他喜欢美人奇珍,臣亲自遍访天下,为他搜罗;他身体不好,臣不辞辛苦,将各地名医送到他身边;他想要一个学识满腹的储君,臣自幼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臣所做的一切,他没有丝毫的不满,可最终,却还是让皇兄做了太子。纵然后来有了悔意,看中的却是齐王那尚在幼年的孽种。臣辛苦半生,得来的不过是当个宗室。”   说罢,说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景璘:“诸皇子作乱之时,齐王攻入京城之时,所图的皆不过皇位。他们能坐,孤为何不可?江山无主,能者居之。这天下,本就该是孤的。如今孤将它拿回来,又有何不妥?”   他这是连装也不屑了,竟在景璘面前不再称臣。   景璘的脸紧绷着,道:“如此说来,皇叔是不打算让朕活着走出石虎城了。”   赵王一笑,悠悠道:“陛下言重了。孤与陛下不但是君臣,还是叔侄,弑君杀侄的罪名,孤是断然不敢担的。”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和缓气氛。但我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赵王既然敢在景璘面前如此大胆地将心里话说出来,便是已经戳破了窗户纸,不打算再留回转的余地。接下来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石虎城里有徐鼎,他虽然暂时听命赵王,却未必愿意看着赵王弑君。故而赵王再大胆,也不会在石虎城里动手。   再者,景璘的身体孱弱至此,恐怕也不必赵王亲自动手。   但无论如何,赵王既然说出了这话,便是不再拿景璘当皇帝。就算景璘活着回到京城,也与囚徒无异。   故而就算今夜徐鼎不动手,我和景璘也绝不能跟着赵王上路。   赵王的话,句句冒犯。   我唯恐景璘又沉不住气,清咳一声。   景璘看我一眼,目光里的愤怒倒是似乎按捺了下来。   “朕的时日无多,不必皇叔动手,也是个废人。”景璘道,“不过皇叔也莫想得太美。朕即便日薄西山,也有几个子嗣。按承继之制,这皇位断然轮不到皇叔头上。皇叔若对朕的几个皇子下手,便是拿朝廷百官和天下人都当了傻瓜。弑君夺位,难道以为无人看得出来么?”   “陛下多虑了。臣既然决心要这皇位,便无论如何不会让天下人不快。”赵王道,“陛下远征北戎,却被齐王和北戎勾结所害。孤身为皇室宗亲,挺身而出,铲除奸佞,镇压北戎,从敌营中夺回陛下遗体。此乃救驾,怎能说弑君?虽陛下晏驾,但我救社稷于水火,天下万民皆可见。陛下临终之前,自知时日无多又皇嗣年幼,于是效仿尧舜之德,传位与孤,亦乃众望所归。”   话到此处,已然图穷匕见。   景璘动啊:“如此说来,皇叔还想要传位诏书?”   “正是。”赵王道,“臣来觐见,第二件事,就是来请诏的。”   景璘笑了起来,声音讽刺。   我的心高高悬着,跳得飞快。   倒不是怕景璘会将赵王惹恼,激赵王做出什么事来。   因为当下的情形,显然是赵王对景璘一而再再而三不敬,刺激景璘,似乎就等着景璘做出什么来。   这着实反常。   “朕若不给,又当如何?”只听平静道。   “陛下放心。”他说,“臣说过不会伤陛下性命,那么必是说到做到。不过当下这城中之势,陛下也看到了。众将士皆拥立臣为天子,若陛下仍不肯赐下传位诏书,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怕难料。”   景璘怒极反笑。   “事到如今,皇叔莫非以为,朕怕死么?”他说,“谁人要朕的性命,拿去便是。至于诏书,一个字也休想得到。”   赵王不紧不慢:“那么,太后呢?”   景璘的目光定住。   “你用太后的性命要挟朕?”   “非也。”赵王道,“孤不过想提醒陛下,想要坐江山的人,可不止朕一个。若陛下当下在京城,只怕那要陛下赐诏的,便是太后了。”   听到这话,我明白过来。这赵王,是要拿太后来挑拨了。   “那又如何。”景璘显然也知道这个,答道,“朕的江山,不传给朕的皇子,难道传给皇叔?”   “陛下莫不是以为真的能传到皇子头上?”赵王笑了一声,“陛下只怕还不曾知晓,太后已经将她母家的兄长子侄都入了朝,将来陛下一旦晏驾,太后一系可是要摄政的。左相董裕死在了洛阳,那接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父亲龚有道。陛下的几个皇子,都尚在幼年,陛下该不会以为,太后会让龚氏之外的人来摄政?到了这一步,天下不姓龚,难道还姓景么?”   “一派胡言。”景璘冷冷道,声音听不出波澜。   赵王叹道:“陛下不若想一想,无太后应许,孤怎有今日?孤做下的事,陛下尚且能知道,太后又岂会不知?陛下当初与回纥人勾连,让他们将太上皇后绑到平朔城,若无太后允许,也不至于顺利至此。陛下的身体如何,太后一向明了。陛下身边和手下的人,也皆是太后安排。陛下到平朔城和谈倒也罢了,可陛下要亲赴北戎,这等凶险之事,竟无人阻拦。何故?陛下想要一个贤君之名,太后也着实盼望得紧。即便陛下在征途上驾崩,于她亦是无妨。一位为国而死的壮烈天子,只会为太后摄政锦上添花。”   景璘一动不动。   我知道,赵王说的这些,其实并不会让景璘惊诧。   景璘不是傻子,他向来嘴毒,还喜欢凡事往坏处揣测,对于自己的处境,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在不久前,他还跟我说过相似的话。   但我也知道,景璘自己琢磨是一回事,赵王这样的人在他面前点破又是另一回事。   那紧攥的拳头,足以见他心中愤怒。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御诏(下)   “极尽挑拨能事。”景璘道,“信口雌黄。”   赵王笑道:“虎毒不食子,可宫中之人,要成龙凤,皆远非恶虎可及。陛下和江山,在太后眼中究竟孰轻孰重,陛下还不明白么?陛下时日无多,如何将这所剩无几的光阴加以利用,攫取余热,亦在太后思虑之内。可惜太后终究是自负,以为自己可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借我的手杀了齐王,再许我一个摄政,打算将我赚回京中,便可效仿那吕后杀韩信之事,过河拆桥。可惜她这等深宫妇人的伎俩,又如何能瞒得过孤?有时,孤倒是十分期待看到她发觉自己不是黄雀,而是那捕蝉的螳螂时,可会与见到陛下尸首时一样难过。”   眼见景璘就要提剑冲上前,我忙将他一把拉住。   “陛下!”我低低道,“切不可冲动!”   说着,我的手用力掐着他的手臂,提醒他先前叮嘱过的话。   景璘额上的筋头跳动,似乎用了极大的气力才按捺住。   赵王看着我,却是笑了起来。   “孤常听人说,陛下最宠信之人不在六宫,却在玉清观。别人说不动的事,太上皇后只消一言半语便可办成。”他说,“宫中朝中,常有人向陛下劝谏,可陛下全然置之不理,即便她嫁往洛阳亦是如故。陛下为这妖妇迷惑至此,无怪乎太后亦欲除之而后快。”   我的目光定住。   可不等我仔细琢磨,景璘已经按捺不住,喝道:“胡言乱语!你要做什么?”   赵王注视着景璘,唇边仍挂着冷笑。   “陛下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在乎上官氏的性命么?”说罢,他转头,对身后侍从吩咐道:“将上官氏拉出去。”   侍从应下,即刻有两人径直上前来。   “朕看谁敢!”景璘怒喝。   可他们并不将景璘放眼里,拱手一礼,道:“臣等奉命行事,还请陛下勿加阻拦。”   说罢,仍继续上前。   景璘暴怒,挥剑就朝当前一人斩去。   可那人是个魁梧的壮汉,他用刀鞘一挡,竟是生生将景璘连人带剑撞到了一边。   我知道景璘不可能敌得过这些人,忙大喝:“住手!”   那些人一下停住。   不过,并不是因为我这声怒喝,而是外头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我和景璘都愣了愣。   赵王面色一变,道:“出了何事?”   话音未落,门被撞开。   一名内侍面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声音发抖:“殿下……殿下不好了,徐鼎造反了!”   我扶着景璘,和他相视一眼,眉间各是一振。   寒风从门外呼啸而入,仿佛千军万马喧哗。   未几,火光连片,映得庭院亮如白昼。   黑鸦鸦的甲士,臂上缠着布条,在一人的带领下冲了进来。   为首者,正是徐鼎。   见到他,景璘一扫方才的怒色,面露喜意。   我也不由松一口气。   看来,徐鼎也对赵王动向起疑,唯恐他对景璘不利,提前动手了。   不过,我的心仍然悬着。   这徐鼎来得确实及时,但也必然会打乱先前的部署。不知外头的安排,是否能够像计议中的一般万无一失。   赵王的人想上前来将景璘和我挟持,已经被徐鼎的侍卫抢先冲过来,拔刀相向。   “逆贼赵王奕!”徐鼎一身甲胄,指着赵王喝道,“你意图弑君,十恶不赦!今同党景毓已经被我等拿下,石虎城也尽在陛下兵马掌握之中,还不速速伏法!”   徐鼎人多势众,赵王的人即便再是精锐,面对重重包围,也无法对抗。   没多久,都放下刀,被绑了起来。   轮到赵王被刀指着。   有人上前,用麻绳也将他捆起来。赵王任由他们动手,看着徐鼎,面无表情。   “徐鼎。”他说,“当初,是孤在太后面前将你举荐,你的父母家人,也是孤尽力照料,保他们生活优渥。照理说,你该是孤这边的人。没想到,孤竟是看走了眼。”   “我自幼承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徐鼎傲然道,“此生只听命于天子,岂与尔等虫豸同流合污!”   说话间,我已经能望见外头漆黑的夜色被橘红的光所照亮。那是众人手中火把汇聚所致,显然这场哗变已成声势。   伴着鼎沸的人声,一个低沉的号角响彻夜空。   徐鼎听到,眉间一振,向景璘一礼:“陛下,臣的副将王铭已经拿下城关,石虎城兵马,尽归陛下。”   景璘颔首:“甚好,卿等立下大功,回朝之后,所有将士皆有重赏。”   说罢,他看向被人押上前来的赵王,道:“皇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赵王的神色仍然毫无波澜,不知是在强自镇定,还是果然不怕死。   “陛下可知身上中的毒是何来由?”他忽而道,看着我,唇边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以为先帝包庇上官家,便无人知晓了么?”   我愣住,心口如同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   “徐鼎!”景璘蓦地喝道:“将这乱臣贼子押走!”   徐鼎随即应下,挥挥手,士卒推搡着赵王,将他压了下去。   心撞着胸口,我看向景璘,还为开口,他已经转向徐鼎,问道:“不知韩先生、杜女史和缬罗王女那边如何了?”   徐鼎道:“陛下放心,王将军已经令人到牢里将他们放出来,不久便可来到。”   景璘显然兴致高涨,问徐鼎:“如卿所言,朕的将士已经将整个石虎城拿下?”   “正是。”徐鼎道,“将士们得知是为陛下护驾,皆群情高昂,一呼百应。”   景璘笑道:“如此,朕当亲自阅示,犒劳众人,以壮声威。”   说罢,他便要往外走。   我忙道:“陛下且慢!”   景璘回头,我将他请到一旁,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上面正在发烫。   “陛下又发烧了,外头风雪交加,怎好出去?还是留在屋子里,让徐将军处置。待得天明,再去犒赏也不迟。”   景璘不以为然,道:“天明有天明的事。将士们捉拿奸佞,立下大功,朕却缩在屋子里,岂非寒了众人的心?”说着,他看着我,语气放缓些,“倒是你,方才一场惊吓,必是累了。且在这里歇着,朕去去就回。对了,这屋子冷了些,朕还要看看这里有没有别的温暖住所,稍后将你接过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事变(上)   看景璘那副指点江山的派头,我知道他是在兴头上,劝是劝不了的。   我只得从地上拾起他刚刚打斗时撂下的裘皮大氅,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给他披上。   “不必操心我。”我说,“我无碍,也随陛下出去看看好了。”   景璘看着我,露出笑容。   我紧接着道:“还有,赵王方才说……”   “那等蛇蝎小人,无非是要死到临头挣扎一番。”景璘打断,注视着我,“无论他说什么,皆不可信,知道么。”   我看着他,少顷,点了点头。   他唇角弯了弯,将手扶在腰间的宝剑上,朝外头走去。   雪已经停了下来,寒风依旧凛冽。   众人踏在厚厚的雪地上,脚步声密实。   这是来到石虎城以来,我和景璘第一次走出那被软禁的屋子。   火把的光照,较我等在屋子里所见,更为盛大。   石虎城窄小的街道上,到处是臂膀扎着布条的军士。就连城墙上也人头攒动,火光熠熠。   官署前,有可供演兵的空地,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军士,列阵齐整。   见景璘来到,不知何人大喊一声:“皇帝陛下万岁!”   众人随即纷纷伏地而拜,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夜空。   景璘的神色肃穆,迎着寒风,裘皮大氅鼓起,手按在腰间的宝剑上,颇有威风凛凛的天子之姿。   我却知道,他不过在强撑。   平日里,他若烧成这样,必是躺在榻上昏睡的。而今日,他竟是强打着精神撑到现在,甚至刚才还硬生生地与人拼了一气。   景璘令众人平身,而后,走到那些将士面前,将他们端详。   他问起一名将官的姓名籍贯,那将官大声答了。景璘微笑颔首,拍拍他的手臂,又转向那旁边的士卒,继续询问。   我知道他是在学子烨。   早在京城时,我就常听人说,太上皇与麾下将士相处融洽,甚至能说出每个人的姓名。这自然是夸大的,我知道子烨的记性再好也做不到如此,可太上皇对部下有情有义的声名就这么传了开来,世人皆知。   景璘问了十几人之后,站到一处略高的土台子上,高声道:“朕亲征北戎,驻跸石虎。今夜,众将士随朕扫除奸佞,匡扶社稷,乃不世之功!待凯旋回京,今夜所有勤王将士,皆论功行赏,家人皆赐民爵!”   众人再度下拜谢恩,呼声如雷动。   我四下里望着,仍不见韩之孝等人踪影。正想亲自去查看,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望去,只见是徐鼎的副将王铭正带着麾下部将,风尘仆仆而来。那铠甲上只落着些雪,看上去寒光锃亮。   “臣王铭,拜见陛下。”王铭走路虎虎生风,来到景璘下拜行礼。   见王铭也来到了跟前,景璘更是高兴。   他微笑道:“众卿平身。听徐将军说,王将军已经将城关攻下?”   王铭道:“禀陛下,城关早已经在我等手中牢牢掌握。”   徐鼎在一旁道:“王将军亦出身将门世家,忠勇可嘉。”   景璘颔首,拍了拍王铭的肩膀:“卿等真乃朝廷肱骨。”   王铭亦微笑,道:“陛下过誉。”   景璘又将他夸奖一番。   这时,徐鼎道:“陛下,赵王等人如何处置?”   景璘思索片刻,道:“赵王和景毓,以及一应同党,且收入牢中。待朕启程回京时,一道押解上路。回京之后,朕要大理寺彻查,将所有余孽连根拔除。”   徐鼎颔首:“陛下英明。”   说罢,他向王铭问道:“不知景毓何在?”   “他与赵王一道,就在附近。”王铭道。   这话听着怪异,我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突然,见那一脸笑意的王铭突然拔出剑来,一下捅入徐鼎腹中。   血腥之气,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有人惊叫起来,场面登时大乱。   原本在下方列队齐整站立的将士,突然陷入骚动。   我心道不好,忙扯着怔在当下的景璘躲到土台下方。只见刀光剑影,处处都是厮杀。   不少人扯下了臂上的布条,与王铭的人一道,向原本的同袍挥刀相向。没多久,地上已经躺着上百具尸首,其中也包括了死不瞑目的徐鼎。   而周围,马蹄声如擂鼓一般传来。   望去,一队骑兵甲胄俱全,杀入阵中。而城头上以及附近的屋顶、墙头上,冒出来无数军士,举着弓弩,正对着这里。   “石虎城尽在赵王之手,通通放下兵器!”王铭一身血腥之气,站在土台上大喝,“敢有违逆者,便是徐鼎下场!杀无赦!”   忠于徐鼎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杀戮大半,剩下的也要么重伤,要么被刀剑指着,陷入重重包围。   未几,有人率先扔了兵器。   而后,雪地上锒铛乱响,剩余的所有人都认清了形势,被缴了械。   除了景璘。   他手里拿着剑,挡在我身前,瞪着周遭。   我们再度陷入孤立无援。但处境比先前更是糟糕。   “事已至此,还请陛下勿再作无谓抵抗。”   一个声音传来。   火光之下,只见赵王重新露面,朝这边走来,身边跟着景毓。   他看上去志得意满,比先前更是跋扈。而景毓周身齐整,毫发无伤。   景璘盯着他们,眼睛里的怒气和杀意几欲喷出,就要冲上前去拼命。我急忙将他拉住:“陛下不可冲动!”   赵王瞥了景璘一眼,转向王铭。   王铭走到他面前,收了剑,跪拜在地:“臣王铭,拜见殿下。”   赵王笑起来,声音从未有过的洪亮,脸上红光满面。   “王卿果然机敏有谋,不枉孤早看好了你。”赵王对王铭道。   王铭恭敬道:“殿下栽培之恩,臣没齿难忘。”   赵王看了地上的徐鼎一眼,这才转向景璘。   “陛下受惊了。”赵王道。   景璘没说话,只将剑紧紧攥在手里。   “将尸首都清理下去,莫惊了驾。”赵王对王铭吩咐道。   王铭应下,令人将尸首抬走。   我盯着赵王,心如同沉入深渊。   先前我还觉得奇怪,赵王为何突然来到景璘面前,摆出那咄咄逼人的姿态。而现在,我明白了。他是早知道了徐鼎的打算,用景璘来激徐鼎提早动手,在他部署充分之前来一出反杀。 第三百三十六章 事变(下)   事到如今,一切都走向了不可预知。   赵王弄这么一出,俨然是杀红了眼。留着景璘和我的性命,对他究竟还有无价值,已然无从得知。   寒风中,火光依旧明亮。   赵王的神色,颇有胜利者的得意,比先前更来的从容。   “来人。”只见他吩咐道,“将上官氏拉出来,即刻处斩。”   手下即刻有人应下,两名甲士朝我走来。   “谁敢!”景璘吼道,“谁敢上前,朕将他凌迟!”   赵王看着景璘,目光竟有些可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自身难保,还是勿做那引火烧身之事。”   说罢,他挥了挥手。   又有两人加入,一道前来。   我看着他们近前,浑身紧绷,袖子里,手紧紧握着一把刚才混战时捡到的刀。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在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正当我想着该如何反抗,忽而听景璘道:“你不许伤她!你要诏书,朕给你便是!”   赵王让那些人止步。   他看着景璘:“陛下说什么?”   我拉住景璘,低低道:“你疯了,我不用你救……”   景璘甩开我的手,将我挡在身后,盯着赵王:“你不过是要传位诏书,朕这便写给你。”   赵王笑了起来。   那模样,仿佛一个押中了宝的赌徒,又像一个戏弄猎物,欣赏那困兽犹斗之态的猎人。   赵王看了看景毓,道:“孤不曾说错,这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了这妖妇,什么都做得出来。”   说罢,他的神色不无遗憾,向景璘道:“先前,孤给过陛下机会,可陛下执迷不悟。现在回头,却是晚了。”   景璘的目光定住。   却见赵王已经摆起正色,走到土台之上,大声对众人道:“穆皇帝为先帝所害,先帝弑父自立,得国不正!后又听信上官维谗言,几乎断送社稷!其所作所为,天理难容!这等窃国生乱之人,配我等尊为天子么?”   “不配!”人群之中,有人喊道,随即引来一片附和。众人纷纷跟随,声浪此起彼伏,与先前的山呼万岁不相上下。   “今日,孤要替天行道!”赵王道,“将这祸国的奸佞处斩,以告慰天下万民及穆皇帝在天之灵!”   听得这话,我知道,不但是我,赵王连景璘也不打算放过了。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景璘或我走出石虎城。   区区诏书,落了玉玺便是圣命。平日里的诏书,也没有哪个是皇帝亲自写的。而赵王既然已经对夺位之事十拿九稳,又怎么会在乎什么御笔亲书?   十拿九稳……   我的心中飞快计较,还剩那一成的变数。   景毓等人旋即跟随着振臂呼号:“斩杀奸佞!替天行道!”   景璘气极,却无从反抗,只能骂道:“妖言惑众!朕乃天子!尔等要为赵王助纣为虐,公然弑君么!”   但没有人听他的。   眼见那些士卒要将我们二人拖出来,我心一横,抢上前,将刀指着他们:“我看谁敢碰我和陛下!再上前一步,我教他全家身首异处,夷平九族!”   领头的王铭斥道:“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莫不是妄想让陛下来为你出头?”   我冷笑起来:“尔等与赵王一般都是老糊涂了?只知陛下,难道不知二圣还有一圣?”   王铭的目光定了定,一时似有犹豫。   “死到临头还嘴硬!”景毓斥道,“太上皇已经死了!”   “是么。”我说,“若你们真的相信他死了,又何以让人冒着这般风雪,将他首级送到石虎城来?你们要看到这明证才可安心,不是么?”   说罢,我望着四周,冷笑:“众将士!你们可想好了!你们在这远离中原的石虎城里,忍受严寒,粗食冷水,难道就为了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赵王造反么?赵王空口许诺,说太上皇薨了,可拿出了什么证据?我乃太上皇后,太上皇定然会来救我。他连天下都能打下来,这石虎城算得什么?到那时,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罪!”   这话,其实是我在故意混淆。   毕竟赵王能不能服众,跟子烨是不是活着并无多大关系。   但方才在我提到自也得时候,我已经察觉出一些微妙的东西。   尤其是王铭这些刚刚向赵王交了投名状的人。   选边站队,最害怕的事,就是站错队。   这些人刚投了赵王,对谋反的热情最盛,也最是不稳。蓦地听到有人说太上皇可能还活着,再铁的死忠,也不能当作没听到。   方才徐鼎被杀之后,赵王和王铭的言语之中,没有提到韩之孝他们半个字,我由衷地期望他们另有安排,不曾跟着徐鼎倒霉。那样的话,我拖延拖延,仍有生机。   最关键的是,在场的所有人,其实都不知道子烨是不是真的死了。包括言之凿凿,且按捺不住野心要动手的赵王。   看着景毓的脸上的神色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沉着,我知道,我成功大半了。   怀疑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微弱的种子,落在缝隙里,也会如藤蔓一般生长,探入人心。   “住口!”赵王突然厉声喝道,“王铭!你还等什么!”   景璘也豁了出去,怒吼:“谁敢!”   我继续朝众人喊道:“如今徐鼎乃死于赵王之手,与众人无涉!取赵王首级者,可将功赎过,不但免罪,还可赏赐万金!”   但毫无用处,那些军士仍一拥而上。   景璘身体孱弱,根本敌不过行伍之人。一招过后,就有人将他的剑缴了,我看到有人一拳打到了他的小腹上。   景璘痛苦地蜷起身,被人捆了起来。   “陛下!”我大喊着,自己却也被人反剪了手,捆上绳子。   王铭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亲手拽着我,朝城墙上而去。   我知道石虎城的城墙上有斩首台。   那是建城之初就设下的。石虎城乃兵家必争之地,在一次大战之中,守将捕获敌方大将,在城头斩杀,敌方军心大乱,守军趁势掩杀而出,最终大胜。   在那之后,这斩首台就一直留着,作那震慑人心之用。   没想到,今日,这里要斩的竟是堂堂皇帝。   还有我。 第三百三十七章 密道(上)   王铭拽着我,一路走上砖石阶梯。身后传来景璘的叫骂,可于事无补。   黑夜里,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疼。   我一边踉踉跄跄走着,一边不甘心地对王铭低低道:“我知道你,你家在太原,阖族上下几百口人。赵王手下那么多人,你知道他为何单挑你来杀我?那是因为他也害怕太上皇还活着,来找他的麻烦。他虽弄出了这谋反的动静,可只要杀了我和陛下,再把这罪名往你头上一推,他就能说他是受你胁迫,摘得干干净净!到时候,受你连累的可不止你那全族家人,就连母妻师友也全在里面……”   话没说完,王铭突然用力,将我拽前一些。   “臣今日之举属实无奈,罪责全在臣身上。还请皇后念在臣救下皇后和陛下姓名的情分上,放过其余之人。”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我愣了愣。   他却已经恢复原样,嘴里呵斥着,继续拽着我前行。   到了城头上,寒风愈加刺骨。斩首台前,火光照得亮如白昼。已经有人备下了斩首用的大刀,寒光锃亮。   “王铭!”景璘的声音已经嘶哑,仍旧目眦欲裂,“你……你不许伤她……”   我听得他的声音虚弱,心道不好。   景璘用半条命撑到现在,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再将目光越过城垛,看向城下。   这城头上狭窄,站不得许多人。官署就在不远,赵王和景毓仍站在那土台之上。城垛并不高,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可他们眼里一览无余。   “将军,”一名将官走过来,禀报道,“刀斧手已备好,只等将军令下。”   王铭颔首,还未说话,突然,我又听到了低低的号角之声。   这一回,跟先前的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它不像是在城内回荡,而是从城外寒风呼啸的旷野中传来,远远的,并不太清晰。   我疑心我听岔了,愣了愣,还想再听清楚些。突然,城下喧闹起来。   只见一角有火光猛然炸开,人头攒动,如炸窝的蚂蚁一般,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我远远望见赵王和景毓周围有侍卫拔出刀剑,将他们护在中间。   事情突如其来,城墙上的人也一时陷入迷茫,连那些准备行刑的军士也不由走到城垛边上,朝下方张望。   “出了何事?”王铭厉声问道。   “将军!”有人匆匆来报,“城内有徐鼎余党作乱,说是武库和粮库烧起来了!”   我和景璘都听到了。   景璘停止了挣扎,脸上有些不敢相信的神色,望向我的眼神里有了希翼。   “都给我守在原处,不许乱!”王铭大声道,说罢,朝我们看了看,“先将犯人押下,待乱事平息再处置!”   手下军士应下,随即有人将我和景璘拽着,押往城楼。   这变故,显然让景璘也意识到事情异乎寻常。他没有像先前那样怒骂,只一边朝城墙下望着,一边由着士卒推搡,往城楼里走去。   石虎城的城楼并不高大,打开门之后,里头黑漆漆的。   军士却并非只将我们关在这里,而是举着火把,将角落处的一块木板揭开。我这才发现,那里头有一段楼梯,延伸向下,深不见底。   这时,军士将我们身上的绳索解开了。   “此处乃密道,出口有一道暗门。”一人低声道,“陛下与皇后保重。”   说罢,他们将一支火把和一把刀塞到景璘手里,下跪一拜,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没多久,我听到了铁链锁上的声音。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景璘。   我忙摸了摸景璘的额头。   仍烫得很。   “陛下觉得身体如何?”我问,“可还有气力?”   “朕无碍。”景璘说着,将手中火把往下方照了照,道,“这楼梯怕是不好下,你须小心。朕先下去,你跟在后面。”   我想了想,道:“还是我先下去,陛下发着烧,只怕……”   “你先操心你腹中那胎儿。”他不由分说地将火把塞给我,而后,将碍事的大氅脱了,扔到楼梯下面,扶着楼梯就往下走。   我忙将火把凑近,照着他。   只见他已经下了一层,站在平台上,朝下一层望了望。   而后,他抬头,朝我点了点:“快下来。”   我不多言,也小心地下去。   堪堪下到地面的时候,我听到外头传来些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搏斗。   心中一惊,我知道不能耽搁,忙将那遮掩的木板拉过来,重新盖住洞口。   这城墙内部的甬道,犹如一个竖井。就算是在这严寒的季节,我也能闻到木头的霉味,也不知修筑了多久。   景璘索性将火把接过去,在前面探路,小心往下。   “朕记起来了。”景璘突然道。   我问道:“记起什么?”   “这密道。”他说,“父皇与朕说过,这石虎城地位险要,常陷入争夺。密道不但可逃生,还可反攻。故而历朝历代,无论在谁手中,凡有修葺,必会将前面的密道堵上,再加修密道。这处密道,看着年头不少,想来,说不定是前人修的,连守城的人都不知道。”   我知道他紧张的时候,总会喋喋不休。   “原来如此。”我说,“陛下看着脚下,慢些。”   景璘继续道:“这王铭,必是听了你方才的威胁,心中恐惧,这才给自己留了这路。”   我想了想,道:“不像。他方才对我说,他是迫于无奈。”   景璘看了看我,露出讶色。   我忙道:“陛下看路。”   他继续往下走。   “他还说了什么?”片刻,他问道。   “他说,求陛下念在他救命的情分上,饶其余人一命。”   景璘没说话。   我以为他在思索,没多久,却见他忽然不走了,低头扶着一旁的砖石墙壁。   “陛下?”我忙下来,将他细看。   火光下,景璘的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更是像涂了蜡一样。   我将他的裘皮大氅给他披上,将他手里的火把和刀接过来,道:“陛下还是歇一歇。”   景璘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喘气,摇摇头。   “阿黛,”好一会,他重新睁开眼睛,看着我,“当下,朕倒是无比盼着太上皇还活着。” 第三百三十八章 密道(下)   我愣了愣。   他自嘲一笑:“朕常想,若是换了他,可会像朕这般落魄至此?想来必是不会。他什么也不怕,无所不能,就算身陷重围,也不会连士卒也打不过。”   我说:“人与人不一样。他若是像陛下一般为剧毒所伤,也一样打不过那些人。”   景璘沉默片刻,道:“阿黛,朕曾说过,宁可将江山交给他也想交给赵王。这话是真心的。朕好不容易这般看得起他,只盼他切莫果真那样窝囊地被人砍了头。”   我还想说话,景璘已经重新站起来,道:“此处不可耽搁。如果有人追杀过来,上头抵挡不了多久。”   说罢,他从我手中拿过火把和刀,继续往前走。   越往下走,木头腐朽的味道越重。   我盯着景璘,唯恐他支撑不住,正担心着,脚底“咔擦”一声。我几乎踩空,忙向后仰,一下坐在楼梯上。   “阿黛!”景璘忙转回来扶我。   “无事!”我说,“你莫乱动,小心脚下。”   说着,我借着火光看向楼板。   如景璘所言,这些木头定然是已经存在了许多年,楼板已经朽坏了,经过两个人的踩踏,终于支撑不住,断裂开去。   看着那豁开的洞口,我心有余悸,心头砰砰地跳。   我不想让景璘担心,连忙起身来。   忽然,我感到小腹下有些莫名的不适感,停顿片刻,似有消失了。   “你果真无事?”景璘似乎察觉了什么,问道。   我摇头:“无事。”   说罢,继续与他往下走。   有了这虚惊一场,我和景璘倍加小心起来。他拿着火把,仔细确认过无碍,才敢下脚。越往下,楼梯越脆弱,有好几处,不必试探,也已经朽坏了。   我们两人互相扶着,互相提醒,谨慎看好每一步。   正当此时,上方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莫让他们跑了!”有人在叫嚷着,声音在竖井中闷闷回响。   我和景璘都吃了一惊,只得加快步子。   幸好没几步,已经到了地面。前方,一条低矮的甬道豁然出现。   我正要往前走,景璘突然道:“等一等。”   看去,只见他拿着火把,凑到了那楼梯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楼板的木头历经多年,早已十分脆弱,多有朽空。如今遇到火,没多久就烧了起来。   如今,景璘绝了上头追兵下来的路,也绝了我们后退的路,只有继续往前了。   “走。”景璘对我说,一手举着火把探路,一手拉着我,低头走入那黑漆漆的甬道。   这甬道显然也是多年无人走过,迎面而来一股湿寒之气,伴着泥土和发霉的味道。   地面有些滑,景璘拉着我,挑着干燥些的地方走。   这甬道很长,似乎走不到头。   一口气走了十余丈远,我发现景璘的步子越来越慢,那举着火把的手,也愈发垂下来。   “陛下!”我知道不妙,一把扶住他。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我忙将他手里的东西都拿过来,放到地上。   “阿黛……”他靠在墙上,低低道,“朕要歇一歇,你先走……”   我用手探他的额头,他一把将我的手拉下来:“朕身体如何,你是知道的。走吧……”   鼻子里一股酸涩涌起,我瞪着他,骂道:“说什么蠢话。都到这里了,你若就这么倒下,可知赵王有多高兴?他的追兵不曾杀你,你倒是先自暴自弃!”   他喘了一会气,道:“朕不曾自暴自弃……”   “那便跟我走。”说罢,我就要扶着他继续向前走。   景璘却扯住我的袖子。   “阿黛,”他说,“有些话,朕想先与你说了……否则,朕怕没机会。”   那目光闪烁不定,却很是坚决。   他这是又要犯犟,我只得道:“什么话?”   “关于朕身上的毒。”景璘道,“阿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是何人所为么?”   我愣住。   蓦地,我想起了先前赵王假装被捕时的那些言语。   我看着他。   “阿黛,”景璘停顿片刻,道,“你可还记得云杏?”   我怔了怔。   这个名字,我记得。   那个叫云杏的宫人,是专司伺候景璘起居的宫人,性情极其和蔼,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   当年,景璘生了那场大病之后没多久,她就在一处偏殿里悬了梁。据说她是自责没有照顾好景璘,羞愧难当,这才寻了短见。   “朕身上的毒,就是这云杏所为。她到了朕身边之后,就开始在朕每日的食物之中下毒,每次皆用量极少,不至于让朕不适。可日积月累,毒物浸入骨髓,以致于到了朕发病之时,已是毒根难除。”景璘道,“朕被太医诊断出中毒,先帝大怒,下令追查,很快查到了云杏身上。”   我皱了皱眉,道:“若是如此,她必是要像别的谋害皇子案那样伏法处刑,还要族诛。可我不曾听说陛下这事如此处置过。”   景璘苦笑:“是父皇压了下来,搁置不管。对外,只说朕是得了一场风寒。不就之后,云杏自尽,此事便按下不表,无人再提。”   我定定的,没有说话。   ——“你以为先帝包庇上官家,便无人知晓了么?”   不久前,赵王说的话,似仍在耳边。   云杏的来路,我是知道的。以前我在龚昭仪宫里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亲口告诉过我,她原本是姑母宫里的人,在姑母去世之后,才到了龚昭仪这里侍奉。   ——“你不许过来!你要害他!你们都想害他!”   那时,龚昭仪面目狰狞地朝我嘶喊着,仿佛恨不得将我吃了。   心砰砰跳着,我按捺着,看着景璘。   “陛下是说,此事果真与我家有关?”我说。   景璘摇头。   “朕从不如此认为。”他说,“阿黛,父皇的脾性你是知晓的,对谋害皇嗣之事从不容忍。他将此事压下,虽不曾对任何人说清缘由,但绝非为了包庇。”   这话,确实不假。   先帝一朝,出过几次谋害皇嗣的案子,就算最轻的,都是从重处罚,杀得人头滚滚。绝没有包庇一说。   “那么太后呢?”我忽而问道,“太后提到此事时,如何说?” 第三百三十九章 猫儿(上)   景璘苦笑。   “这便是朕一定要此时与你说的缘故。”他低低道,“此事,母亲的看法,与赵王所言无异。”   我默然。心思纷乱,许多念头缠绕在一起,不得头绪。   “阿黛,”景璘咳嗽了一会,声音又变得有些喘,道,“朕不想让别人来与你说这事,也不想留下什么让你猜疑的东西,你……”   “胡说什么。”我打断他的话,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看着他,“陛下说不是,那便不是。我且问陛下,赵王可是那天下第一不要脸的老匹夫?”   提到赵王,景璘似乎打起了点精神。   “是……”他咬牙切齿。   “故而你我都不能死在他前头,”我说着,将他的手臂架在肩上,扶着他往前,“走。”   身后,楼梯燃烧的亮光愈加炽烈,足以将幽深的甬道照亮。没多久,我就听到了木头倒塌下来的声音,隐约还夹杂着呜哇乱叫的人声。   但同时,浓烟也正朝这边涌来。   景璘虽然孱弱,身体还是有些分量。我扶着他,走得有些艰难。当我好不容易在火把光中看到前方一处洞口的时候,心终于放了下来。那洞口也在上方,盖着木板,看着像地窖的出口,下方有砖石砌成的阶梯。   我将景璘放开,让他且坐在阶梯的石头上歇一歇。而后,我小心的蹬着上去。   外头很安静,听不到什么声音。那木板有些沉,我费了一番气力,才将它顶开。   探头出去,我用火把照了照,怔住。   只见这像是一间库房,四周围堆着各式各样的物什,还有香炉器皿,像是庙里祭祀时用的东西。出口的木板上放了个陶盆,故而才令我如此费劲。   我有些沮丧。   这并非城外,而是仍在城内。因为石虎城地处荒原之中,城内才有屋舍。   看来先前这城池的守军也并非废物,这条古密道之所以不曾封死,大概是因为它只能通往城内。不过王铭能做到这一步,仍是给了我们生机。   “如何?”下方,景璘在问。   我知道就算外头情势不明,这地道里也已经并非久留之地。景璘的那把火烧出的烟味,这里已经能闻到了。   “出来吧。”我说着,自己先钻出来,然后给景璘打一把手,扶他出来。   景璘已是疲惫至极,只是攀爬一会,已经气喘吁吁。   “陛下留在这里。”我说,“我先出去看看。”   景璘却摇头:“朕无碍,你比朕也强不到哪里去,我们不可分开。”   说罢,他支撑着站了起来。   我知道他是不想拖我后腿,强撑着。但我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我撑到现在,也已经疲惫至极。且小腹的不适感总徘徊不去,让我颇有些担心。   那城楼上的追兵既然已经知道我们下了密道,那么难保他们不会找到这密道的出口来堵我们。   当务之急,是找个稳妥的地方待着。   我和景璘小心地打开门。凛冽的寒风重新袭来,我打了个寒战。   外头,天空的云不知何时退散了,圆月当空,映在皑皑雪地上,就算没有灯火颇是明亮。   火把光会被人察觉,景璘将火把灭了,只将刀拎在手里。   这是一处小小土地庙。当下冷清清的,看不到人影。除了供奉土地公的前堂,就剩后面的那间库房。石虎城是个屯兵之地,并无民人,想来也不会有专司的庙祝住在庙里。   见此情形,我心中的希翼也被打破。   这个地方没有人住,那么也就不会有食物。我和景璘当下饥寒交加,若没有食物,那么就算找到安全的地方藏身,也撑不下去。   正当我看着土地公塑像前空荡荡的供桌犯愁,景璘忽而道:“外头有动静。”   我回过神来,忙仔细听。   确实,外头有杂乱的脚步声在雪地上走过的声音,似乎有一群人正在不远处走过。   心一下提了起来。   方才走出那库房的时候,我查看过这小庙。它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只有正门一个出口。四面的墙虽然不高,但凭着我和景璘当下的情形,是万万翻不过去的。   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知道,这十成十是冲着这个地方来的。   我们赶紧躲到神像后面。   心里有些恼恨,我和景璘的身体若是再好些就好了,走快些,或许能在这些人堵到之前逃出去。   景璘与我相视一眼,显然也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有朕在。”他说,“无论来者何人,朕来应对。”   我想了想,道:“这石虎城内是个铁桶,寻常人插翅难飞。他们这么着急找我们,定是生了什么变故。莫慌,若是如此,他们未必敢杀你了。”   说话之间,外头已经传来了破门的声音。   从神像后面望去,只见一群士卒举着火把涌进来。   一个将官模样的,走路气势汹汹,大喝:“他们定然还躲在此处!搜!”   火光掠过那人的脸,我认出来,是景毓。   这庙不大,我和景璘躲无可躲,没多久,冲进堂上来的士卒就发现了我和景璘。   “将军!他们在此处!”   未几,景毓快步走过来。   士卒手里的火把,在我们面前晃得刺眼。   景璘横刀在前,将我护在身后。   景毓却没有看他一眼,只盯着我。   少顷,他说:“请太上皇后出来。”   我有些错愕,不待开口,景璘道:“你要太上皇后做甚?”   景毓道:“王铭那两面三刀的小人,妄图谋逆,已经伏诛。当下不会再有人来救陛下,还请陛下识时务些,莫令臣等动粗。”   景璘不让步,声音平静:“你威胁朕?想来,这石虎城里的乱局你压不住,心慌了?赵王何在?让他来与朕说话。”   我害怕景璘又要硬拼,听得这话,放下心来。   可景毓似心急得很,并不想拖延。   “那便莫怪臣等不敬了。”说罢,他一挥手,士卒们一拥而上。   事情急转直下,亦出乎了我的意料。   景璘仍旧难敌众人,我唯恐他受伤,大喝:“谁敢伤陛下,诛九族……”   话没说完,我不知被人推搡一下,倒在地上。   腹中剧痛传来,身上的热气仿佛一下抽空。 第三百四十章 猫儿(下)   “阿黛!”我听到景璘在叫我的名字,而后,他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将我抱住。   一股热流,从下方流淌。   我望着他焦急的脸,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我看到一个正拉扯的士卒,身体突然定住。   一支箭从他的脖颈透入。   鲜血如注,从上方滴落到了景璘的衣服上。   周围的混乱突如起来。   景毓在嘶声力竭地大喊,声音里竟是透着惊恐。   但我感觉一切都在远离我。   远远的,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似乎是猫儿叫。   景璘抱着我坐在地上,在对我说着什么。   而我的眼睛,只定定望着前方。   火光中,他一身金甲,用长刀劈开挡路的人,到了我跟前,一跃下马。   那张脸,我思忆过千百遍。   仿佛在做梦。   我笑了起来。   我昨夜还想着,如果今日事败,我能不能再死之前再梦他一回?   老天待我不薄,成全了我。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自己在梦里说的话,他能不能听到。   子烨。   我轻声道。   你知道么?我们有一只猫儿,可我好像把它弄丢了。   ——   刺骨的寒冷,似乎从来没有停歇。   我在风雪里跋涉,前途后路,皆一片白茫茫的,不知尽头。   猫儿的叫声,时断时续。   我循着去找它,却不知它究竟在何处,四处乱转,毫无头绪。   回去吧。   心底一个声音对我说。放下这一切,你仍是你。   一切都已经结束。你不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留下牵绊,远走高飞么?   我没有理会,忽而看着脚下。   那声音,就是从这雪地下面传来的。   我跪下来,伸手去挖。   冰雪如同荆棘,刺得双手生疼。但我每挖一下,那猫儿的叫声就越是清晰。   阿黛。   我回头,忽而发现,唤我的是母亲。   她仍是那年轻的模样,注视着我。我险些忘了,她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痣,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眼睛格外的弯。   我忙站起来,睁大眼睛望着她。   ——你在找什么?   她问,又是那猫儿么?   我点头,问她,母亲看到它了么?   母亲没有回答,却问我,你想好了么?还想跟我走么?   我愣了愣。   走?我问,去何处?   ——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抛下一切,彻底解脱。母亲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我一时默然,朝脚下的雪地看去。   那下面,猫儿还在叫,一声比一声虚弱。   我忙继续在雪里挖掘。   ——上官黛,你可要想清楚。你放不开的,究竟是什么?   ——上官黛,你忘了那些过往的教训了么?   我定住。   过往的一切,如流水般掠影而过。   喜怒哀乐,亦如浮光,牵绊心头。   我听到那猫儿还在叫,虽是微弱,却将我的心牵得愈加紧绷。酸涩涌上鼻间,我用力地继续挖掘。   ——阿黛,舍了吧。   ——舍了,就能解除一切痛苦。   不。我哪里也不去。   ——为何?   我还有想守护的人。   ——你不害怕重蹈覆辙么?   我想起最后与他待在一起的那夜,他看着我,问我:你说,我们再不可回到过去。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么想的么?   不怕。我说,死也不过如此,我怕什么?   ——如果再遇到从前之事呢?   我将心一横,用力地抹了抹眼睛,道,那我会让他们后悔。   话才出口,我发现面前的是一面镜子。   而与我说话的,并不是母亲。   里面的人看着我,有着一模一样的眉眼。   那是我自己。   她穿着我在玉清观时的道袍,注视着我,目光深深。   ——上官黛。她轻声道,莫忘了你方才的话。   她说罢,身影在镜中越来越远,如笼罩上了雾气,模糊不见。   我定定地望着,只觉身上似是卸下了什么,轻飘飘的,直至天旋地转。   ——   白雾散尽之后,寒冷也随之消失。黑暗包裹着我,我迷迷糊糊,总觉得耳边有人在说话。   是我的猫儿么?   并不像是。   有什么在抚着我的额头,触感很是熟悉,暖暖的,似能抚平一切焦虑。   睡梦沉沉,如长夜一般,无波无澜。   等我终于有了知觉的时候,我感到身上软软的。   就像数月前,我被人下药,在长睡之后醒来。   正当我疑心着自己是不是又被人暗算的之后,眼前渐渐清晰。   一个女子正坐在边上,拉着我的手把脉。   我愣了愣,认出来。   正是那回纥女子阿蓝。   见我看着她,她露出满意的笑容,道:“妾就知道皇后今日定然会醒来,果不其然。”   我张张口,喉咙沙哑得发不出声音。   这时,她身后出现了杜婈的脸。   杜婈揉了揉眼睛,又惊又喜:“皇后醒了?”   阿蓝一边将我的手塞回被子里,一边道:“皇后这是喉咙干了,快将水碗拿来。”   杜婈应下,随即拿过一只碗来,用汤匙给我喂水。   那水里掺了蜜糖,甜丝丝的,入口之后,喉咙舒服了许多。   “皇后可醒来了。”不等我开口问话,杜婈笑眯眯道,“多亏了王女让阿蓝来照顾,不然皇后腹中的胎儿可要不好了。”   阿蓝在一旁道:“我们王女还要找为了大王子勾结鄂拉部杀她的事发难,这城中的乱事才平定,她就赶回国去了。临走前,她留下了妾,让妾照料皇后。幸亏皇后受的伤不在要害,虽见了红,终究还是保住了。”   纵然有许多话要问,但听到这个,我心头的大石已然落了一半。   我一动不敢动,手小心地挪到小腹上。只觉那里并没有什么不适,平静得一如先前。   “陛下……”我的喉咙仍有些沙哑,忙又问道,“陛下如何了?”   “陛下体弱,又兼劳累,也是昏睡了许久。”杜婈道,“昨日他就醒了,用了粥,气色好了许多。上皇的御医给他看过,说暂且无碍了。”   我才松口气,听到后面的话,愣住。   “谁的御医?”我问。   阿蓝在一旁笑起来,对杜婈道:“娘子只顾着说这么许多,却忘了皇后昏睡了三日,还不知道是上皇救了她。” 第三百四十一章 苏醒   杜婈恍然大悟,忙对我道:“是我糊涂了。那日夜里,赵王和景毓作乱,是上皇及时来到,镇压了兵变!皇后和陛下也是上皇亲自救下的!上皇抱着皇后回来的时候,皇后身上全是血,可真把我等吓死了!上皇在皇后身边守了两日两夜,水米不进,像个疯子似的。后来见皇后无碍了,我等又苦劝多时,他才肯去歇一歇……”   我怔怔的,听着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只觉在做梦一样,周身轻飘飘的,都是不真实感。   我张张口,想问她,他在何处。   这时,一阵匆匆脚步声自外头传来,门被推开。   些微的寒气透入,又很快被门挡在外面。   但足以让我知道,自己并非做梦。   我定定的看着那人走到近前,心砰砰地跳着,几乎蹦出胸口。   他瘦了。   眼窝有些陷了下去,不知是不是寒冷的关系,那脸上泛红,有些看着有些粗糙。   唇边胡子拉碴,有一股沧桑之气。   唯有那双眼睛,周围泛着红,定定地看着我,灼灼生光。   阿蓝和杜婈不知何时走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二人。   子烨走到我的床前,俯身下来。   他似乎想抱我,又唯恐弄疼我,伸出的手生生缩了回去。   我忙伸手,攥住他的手指。   “你……”我的鼻子酸酸的,低低道,“果真是你?”   子烨在床前坐下,看着我,道:“你怕我是鬼?”   那声音很轻,带着沙哑。   但那温暖的手掌,和上面因为常年握缰持剑而磨砺出来的粗糙触感,让我知道,他不可能是鬼。   我知道他故作轻松,想开玩笑。   但当我抿了抿唇,想跟着笑一下以示自己毫不在意的时候,那股酸涩却愈加浓重。   不争气的眼泪一下掉了出来,模糊了视野,喉咙被哽咽锁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而后,我被拥入怀抱。   熟悉的气味,将我包裹。   他低头来,亲吻我的脸。似乎生怕胡子扎了我,那吻很是轻柔,嘴唇沾上了泪水,湿湿的。   “阿黛……”我听到他喃喃道,“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   好一会,我平复了些,睁开眼,看着他。   这大约是我第一看到他在我面前哭。那胡子拉碴的脸,显得比平日更威严,可眼睛里盛满泪光,红得像兔子。   我伸手,将那脸上的泪痕抹了抹。   “你若是说孩子。”我说,“方才阿蓝说,暂且无碍了。”   “我说的不是孩子。”他抓住我的手,深吸口气,道,“阿黛,从今往后,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心头百味杂陈。   我知道他的意思。   这数月来,多番辗转,奔波千万里,各遇灾厄。一切的缘起,看上去都是当初的那场争执。   “如此说来,”我说,“李合的那事,已经查清了?”   子烨道:“李合虽利欲熏心,却是受人设计。待我回到洛阳,大理寺当会将彻查的结果禀报。”   李合是不是受人陷害,其实在洛阳的时候,我和子烨的心中都已经有了底。这话,并不在意料之外。   我沉默片刻,道:“子烨,你我之事,并非只在你我之间。你是太上皇,我是太上皇后,前朝后宫,无数人盯着。树欲静风不止,就算整个后宫只有我一人,如李合身上的那等算计,难道就不会再来?子烨,我们约定过无论何事皆再无隐瞒。我离开洛阳之时,虽是被劫持,但那之后,我其实并不打算回去。即便发现有了身孕,我也不曾放弃这念头。”   他注视着我,双眸幽深。   如那日争吵之时。   “我知晓。”他说,“我此来,也并非要强行将你带回去。阿黛,如我方才所言,将来你想如何生活,皆由你意愿。”   停了停,他似在想着措辞,继续道:“可在这之前,能否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张了张口,他忙打断道:“且听我说完。你当下有了身孕,不便奔波。不若且跟着我,让我照顾你,待平安生产再做打算,如何?”   这话语低低,透着些恳切。   心头似被什么触了一下。   “如果我生下了孩子,仍要走呢?”我说。   “自是随你。”   “子烨。”我说,“这是我的孩子,我去何处,他都要跟着我。”   轮到子烨沉默了一下。   “那么可否再加一人?”他抬眼,认真地看着我,“无论你去何处,孩子的父亲也跟着你?”   那神色,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蓦地,我又想起当年那什么事都敢在我面前一口保证的少年。   我说:“你是太上皇。”   “天下想坐那位子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少我这一个。”他说。   这人说起胡话来,比景璘还扯。   我终于忍不住,瞪他一眼:“乱说的什么。”   “我不曾乱说。”子烨道,“此事,我从洛阳出来的时候,也已经想清楚了。阿黛,我曾为了他人的期望违了心,背弃了你。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我看着他,定定的。   有什么在心中涌动,旧事牵绊起丝丝的酸涩。   “你是说,你愿放下这一切,连同天下?”   “正是。”   “那是你千辛万苦得来的。”我说,“还有满朝的臣子,还有百姓……”   “朝臣要的是可予他们前途的君王;百姓要的是能安定天下、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天子。”子烨道,“那人,并非一定是我。”   说罢,他似想起什么,将手放开。   却见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剑来。   看到那剑,我愣住。   此物,看上去有些年头,旧旧的。可剑鞘和剑彘上的错金嵌宝装饰,我却认得。   这是高祖皇帝的御剑,名曰堑岳。它很是出名,因为它也是尚方宝剑,臣民见它如见天子,持剑者可先斩后奏。   穆皇帝的父亲文皇帝曾将它赐给一名叫唐复的辅政大臣,并留下遗旨,说此剑如文皇帝亲在,可斩佞臣,可打昏君,持者免罪。   子烨的父亲穆皇帝继位之后,十分不喜欢唐复,数度想将他办了。可因为这堑岳剑,穆皇帝始终动不了手。他只能等到唐复去世之后,才将此剑收回。   “我方才所言,此剑为证。”子烨将剑放在我的手边,“将来无论遇到何事,便是我也不能动你。我若食言,你也可用它斩我。”   我有些啼笑皆非。   此物自穆皇帝时就一直锁在尚方局,子烨将它带在身上,可见确实是从洛阳出来时就打好了注意。   “当年文皇帝将此剑赐予唐复,可是一直被诟病,说他是昏君。”我说,“你不怕别人这般说你?”   “无妨。”子烨道,“我身上骂名多了去了,不缺这个。”   我看着他,没说话。   “阿黛。”子烨再度抓着我的手,“你怎么说?”   那目光,小心而热切。   就像他当年说喜欢我的时候,看着犹豫不决的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而我,虽然早已经不是少女,心中却仍旧起伏不定,全无矜持。   “他们也会骂我。”我说。   子烨愣了愣。   “故而我们扯平了。”我说,“我答应你。”   那凝滞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明亮,因为泛红的眼睛而变得愈加灼灼生辉。   笑容在那消瘦的脸上绽开,烛光映在上面,如同当年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落在眉梢上的暖阳。   眼前一黑,他重新将我紧紧抱住。   “阿黛……”他低头贴着我,喃喃唤着我的名字,“阿黛……”   我将手搂在他的背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胡子扎在脖颈上痒痒的,也不由地笑了起来。   好一会,我将他的脸捧着,注视着他。   “他们说你死了。”我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四十二章 雪霁(上)   石虎城的风雪,在年节之后彻底停歇。   晴天丽日。   屋檐上的水滴落而下,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景璘身上披着厚厚的裘衣,太阳照在那苍白的皮肤上,如白玉般剔透。   “明日启程,陛下果真无妨?”子烨问道。   景璘近来虽然身体仍弱,但与先前相较,已经好了许多。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出来晒晒太阳,还有了赏景对弈的兴致。   这其实也是子烨的功劳。   景璘原本有随行的御医,不过动身去北戎的时候,被他留在了平朔城。此番,子烨来石虎城的时候,将这御医也带上了。亏得此举,景璘捡回一条命。   纵然欠着子烨的救命之恩,景璘嘴上也从来没服过软。   他将手里的白子放在棋盘上,淡淡道:“坐坐马车罢了,什么妨不妨。朕当初从朔北城直闯北戎王庭,星夜兼程风雪无阻,何尝有过一丝含糊。”   我知道他又在逞强挽尊,看了看子烨。   子烨的神色并不见波澜,看着棋盘,没多久,就将黑子落下。   自石虎城平乱以来,已经过了月余,我们一直没有离开。   石虎城乃西陲边沿,咽喉重镇。子烨以巡边为名,在此处驻留,将周围数百里附带的关隘和军镇重新整肃,以统辖北戎归还的大片疆域。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   实际上是因为我和景璘的身体都需要休养,若强行上路,长途劳顿,只怕会有意外。子烨索性就在石虎城暂且留下,等我和景璘的身体好些了再回中原。   这里面涉及到的事务其实不少。   石虎城里本就有数千兵马,这些人加上子烨带来的万余人,小小的石虎城,无论地方还是粮草都不足以容纳。   原本那数千兵马之中,除了景毓麾下的,就是徐鼎率领的私兵。经历兵变,这些人都已然不可信,须得全部遣送回中原,由大理寺甄别处置。   那押送的重任,子烨交给了韩之孝。   韩之孝是个有办法的,据说他在这些俘虏之中设立了检举奖惩之制,以至于长途跋涉之中,无一人逃亡。连同赵王和景毓这些要犯,都安稳押回了中原。   “赵王和景毓如何了?”景璘问,“到平朔城了么?”   “到了。”子烨道,“他们启程之后,路上风雪不大。昨日快马来报,说大理寺已经将赵王余党悉数拿获,等着你回去发落。大理寺卿戴复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在平朔城将他们先审了一遍。赵王什么也不肯说,倒是景毓和其余人等颇为顺从,争先供述。”   景璘的脸上浮起些快意。   所有事情的全貌,我和景璘都是在得救之后才知道的。   赵王出身宗室,这些年来,他大力拉拢的,也重在宗室。   如徐鼎所言,如景毓和景珑这般受重用的宗室子弟,早已经被赵王视为了自己人。   而景珑的才能出类拔萃,不但受子烨看重,还予他兵权。对于赵王而言,景珑的用处无人可及。   景珑的父亲琅琊恭王,排行第二,是赵王的异母兄长。先帝对琅琊恭王冷淡,赵王却与他关系不错。琅琊恭王就国之后,赵王与他仍时有往来。   也是因得这层关系,景珑一战成名之后,赵王是第一个找上门来出钱出力的,也是众宗室之中与他最为亲厚的。   大约是自诩有这层伯侄之情,赵王从谋划伊始,就将景珑视为了自己人。可他并不知道,景珑从不认为赵王经略社稷的本事。在他看来,真正安定了天下且获得了人心的,是太上皇。   赵王的圈套,一环接着一环。   其中,也包括了景璘与缬罗交易,将我绑到平朔城。   子烨为了将我追回,亲自领兵循迹追踪而至。平朔城远离京畿,地势多山而荒凉,易设伏而不易求援。赵王令景珑在平朔城外埋伏,击杀子烨。   但变数,也正是出在了这关键的一环。   景珑没有照办,而是半路将他拦下,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合盘托出。   子烨再三思索之下,将计就计,与景珑一道摆起了这场迷魂阵。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凶多吉少。   我想,当赵王得知景珑反了他,那吃惊的程度,只怕不亚于我当初听徐鼎说砍下子烨首级的人是景珑。   赵王这样多疑的人,自信能够在石虎城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其底气,与对景珑的信任有莫大的关系。   他大概也没料到,他和徐鼎犯的是一个错误。   徐鼎是个忠臣,但他也是信错了人。   他所带领的兵马,是赵王暗中出资筹措的,里面自然而然有赵王的人。徐鼎知道太后与赵王的勾连,也是因此,他一直防范着赵王的渗透。而那最大的举措,就是将王铭荐为副将。   王铭亦出身将门,世代忠良,深受徐鼎信任。   但徐鼎不知道,在王铭当上副将的时候,一家老小性命就已经被赵王捏在了手上。   王铭明白自己躲不过,只得卖了徐鼎。   而让整个局势逆转的人,却是张济。   我原本以为张济投靠了赵王,因为良心不安,才为我和韩之孝传递消息。可我想错了。   张济是子烨的人。   从平朔城,到北戎王庭,再到石虎城,是张济一路将我的行踪报知子烨。   到了石虎城之后,眼见我和景璘被赵王软禁,张济感到形势不妙。也就是在这时,景珑派人向赵王传信,告知他子烨的首级不久就会送来石虎城。   这个消息,合乎约定的暗语。张济知道,子烨没有死,并且不日就会派援兵杀到。而他要做的,是在城中当内应。石虎城之中聚集了数千兵马,城防严密,张济无法独自完成此事。   再三思索之下,他决定去找韩之孝。   韩之孝知道徐鼎的脾性和为人,清楚他信不过自己,故而并未打徐鼎的主意。他让张济想办法,将景毓的军师祭酒曾昉找来。   曾昉的父亲曾佑,当年与韩之孝是同一年的进士,有些来往,故相互识得。韩之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曾昉策反。   韩之孝唯恐密信被查获,不敢在里面写得太多。但他却让张济在城中散布流言,说子烨还活着,大军已经在路上。 第三百四十三章 雪霁(下)   韩之孝的本意,是用此举撬动城中的人心,好为里应外合做准备。却不料,这谣言,也让赵王生了疑。赵王早已知晓了徐鼎的兵变之计,认为这是徐鼎散布的谣言,于是决定率先发难,杀了徐鼎,继而要对景璘和我动手。   情势危急,虽然子烨还没到,但韩之孝当机立断,让曾昉与缬罗联手。双方聚集了五百人,在城中四处放火,放出攻城的谣言,用混乱拖延。幸好此时,子烨亲率兵马赶到,否则,连韩之孝也无法知晓接下来的事。   而这其中最意外的变数,却出自王铭。   我想的不错,选边站队,最害怕的事,就是站错队。   不知是这流言还是我最后的那番鼓动威胁,事到临头之时,王铭终究不敢承担那弑君的罪名,最后,放了景璘和我一马。景毓发现之后,派人来追杀,王铭率十余亲兵抵挡,寡不敌众,全都死在了城墙上。   “可惜了徐鼎。”景璘叹了口气。   “待回京之后,朕会为徐鼎追谥,抚恤家眷。”子烨道,“王铭之事,我也要与你商议。他到底是为护驾而死,当予将功赎过。杀徐鼎的罪过,他自当承担。如今他既纳了命,至于那谋反的连坐之罪就免了,你看如何?”   景璘沉默片刻,“嗯”一声,继而道:“眼见开春,你还不回去,不怕两京之中有人生乱?”   子烨犹自气定神闲地看着棋盘:“朕从前也常离开洛阳外出巡视,你和赵王在京城,给朕找的麻烦不少。那时,朕尚且不曾害怕出乱子,现在又怎会有此担心?”   景璘:“……”   他的脸拉下来,似想说什么,才开口,突然咳嗽起来。   我忙给他捶背,道:“陛下还没好全,说话慢些。”   这时,子烨却起身走过来。   “你也没好全,朕来。”他说着,将我拉到一边,“你去对弈。”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无法,只得坐到对面去。   子烨自然而然地给景璘拍起背来,无视他那瞪起的眼睛,继续道:“有件事,朕还未与你说。”   “何事?”景璘缓过一些,问道。   “能为你治病的人,找到了。”   一阵寂静。   我和景璘都看着子烨,各是错愕。   “找到了?”我又惊又喜,“在何处找到的?”   子烨道:“当年为昱之治病的巫医,那医术其实并非自创,而是习自一位中原的郎中。这郎中是个游医,精通毒理,当年在边境行医之时遭遇北戎南下劫掠,被掳到王庭,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那名巫医,传授了这针砭解毒之法。”   我忙问道:“故而你找到的是这位郎中?”   “是骨力南找到的。”子烨道,“这位郎中治风湿不错,被前戎王赐给了葛班。前番,骨力南打听到了此事,向葛班要人,这才将这郎中找到。”   我明白过来。   葛班是前戎王的舅父,也是前戎王最大的靠山。骨力南借与他联姻之机,来了个瓮中捉鳖,将葛班和一众部族贵胄都羁押在了王庭,顺便杀了前戎王夺位。要在葛班手上得到一个郎中,易如反掌。   “朕先前去北戎,曾亲自去寻巫医,一无所获。”景璘疑惑道,“这间隔不过月余,骨力南竟有了这般斩获?”   “是葛班供出的。”子烨道,“说来,赵王到这石虎城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他看着景璘:“你可记得前戎王的三王子车衍?”   “记得。”景璘道。   我也记得。   车衍是葛班的外孙。北戎人不太讲伦常,前戎王虽是葛班的外甥,却并不妨碍他娶葛班的女儿。由此,车衍也得到了葛班的支持。当初骨力南夺位时,葛班因风雪阻碍,不在王庭,以至于他漏掉了这么一条大鱼,让他很是恼火。   子烨道:“在骨力南夺位之前,前戎王的几个王子就已经为了储君之事摩拳擦掌,其中声势最大的,就是车衍。赵王一向与北戎王庭暧昧不清,他要夺位,车衍也要夺位,二者早已勾结在一处,互相支援。赵王此来石虎城,也是为了与车衍会盟。一来,可免得他在中原动手之时,北戎却来个趁火打劫;二来,若中原的事情不顺,他也可借车衍的北戎兵扭转局势。”   景璘想了想,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   “可是不料,骨力南却先下了手,将他的大计搅乱了?”他说。   “正是。”子烨道,“车衍得知被骨力南抢先夺了位,自是顾不得来石虎城会盟。他跑到了葛班部,纠集一干人马反攻王庭。不料骨力南的舅父乞力咄在路上设伏,车衍被杀,全军覆没。”   我有些欷歔。   自离开王庭之后,我就没有听到什么那边的消息。不想,也是一场腥风血雨。   “至此,葛班明白大势已去,唯恐骨力南对他下手,便拿这郎中的事供了出来。”   景璘的眼睛微微眯起,冷笑起来。   “当年那巫医为朕治病,就是前戎王派来的。如此说来,前戎王和葛班一直知道此人可救朕,却一直扣着,绝口不提。”   说着,他露出得意之色:“想将朕耗死,却不想他先死了。”   “先不说这些。”我问子烨,“那郎中何在?”   “骨力南亲自将他带来,不日可到。”   我讶然。   “骨力南要来?”   “正是。”子烨道,“不光是他,回纥、突厥、羌戎、吐蕃,以及乌孙和高昌等西域诸国,林林总总三十余,其国王可汗都要到石虎城来。”   我蓦地明白。   “你要会盟?”景璘眼睛一亮。   “正是。”子烨道,“与诸国会盟,重设都护,是文皇帝时就有的大愿,可惜拖了许多年也未能实现。如今你我都在石虎城,时机乃是正好。将此事办了,岂非功德一件。”   景璘的目光闪动,少顷,却将眉梢扬了扬,重新将目光看向棋盘。   “这等事,你去便是。”他说,“那些人,无论国王还是使者,个个聒噪得很。还须得好好听他们说话,一坐就是半日,腰也要麻了。朕想想就烦,不去。”   子烨还想说话,这时,桑隆海来找,说筹备会盟的大臣正等着议事。   他答应了一声,看向我。   我说:“你去吧,只是不要太久,庖厨那边要进膳了。”   子烨应下,起身而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目光久久徘徊。   再转头的时候,却见景璘盯着我。   他将手里的棋子扔了,将棋盘一推:“不下了,朕累了。张济,抬朕去歇息!” 第三百四十四章 终章   内侍们忙碌了一番,没多久,景璘舒舒服服地躺回了床上。   他睁着眼,并没有在睡。   我走过去说罢,在景璘的床边坐下,看着他。   景璘也看着我。   “陛下为何不愿去会盟?”我开门见山问到。   “你以何等身份来问这个?”他说,“太上皇后么?”   我摇头:“我以朋友之身问你。”   他没答话,只望着上方的帐子。   “阿黛,”他说,“他若想要那皇位,只消什么也不做,那郎中什么,也只当不知道。朕死了,子嗣尚幼,只消有大臣领头上书,请他为社稷考虑,重新登基,他自可名正言顺再度称帝。可他不曾如此。”   我说:“陛下莫不是想说,从前错想了他,他是个正直良善之人?”   景璘笑了笑,不置可否。   “阿黛,”少顷,他看向我,目光认真,“他在找退路,是么?”   我怔了怔。   “何处此言?”我随即问道。   “不是么?”景璘反问,“他如今找到了为朕治病的人,朕便有了康复之机,那么朕这个皇帝就还能再当下去。方才,他说什么不怕有人作乱,也不过是说说大话。朝中刚经历赵王这等大乱,必是有不少烂摊子等着收拾,他却不急着回去,只待在这石虎城里。”   他看着我:“他为了你,什么都敢抛开。只怕你哪天要走,他也会将太上皇这三字舍了,跟着你一道发疯。”   我无言以对。   景璘看世事,自有一套歪理邪说,也向来不惮从坏处揣度别人。   但他总能歪打正着。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   景璘毫不退让:“可至少并非无此可能。”   我无奈:“陛下想说什么?”   景璘收回目光,继续望着帐顶。   少顷,他自嘲一笑。   “你知道迄今为止,朕最佩服上皇哪一点么?”他说,“琅琊王是朕最器重的宗室,这些年不可谓对他不好,赵王也对他极尽拉拢。可就连这样的人,也对太上皇死心塌地。”   我说:“琅琊王不曾为虎作伥助纣为虐,陛下该欣慰才是。从前,陛下总说他是宗室翘楚,有匡扶社稷之才。至少陛下不曾看错人。”   景璘的嘴角撇了撇,没有纠缠这个问题。   “阿黛,朕说过,他比朕更适合坐天下。”   我明白了景璘的意思。   “你觉得我不该带上他一起走?”我说。   景璘看向我,忽而笑了笑。   “你一向如此,喜欢给自己找后路。”他悠悠道,“可就算有了后路,你也未必会走。你只要心中有所难以割舍,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我:“……”   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轮到我拉下脸。   “陛下又发烧了。”我说。   景璘无视我的话,继续道:“不过你若是非要走也无妨。你若是不想让他跟着,就去找朕,朕不介意多一个横刀夺爱的名声。”   我从这一通鬼扯里嗅到了苗头。   “去找陛下?”我说,“去哪里找陛下?京城么?”   景璘嗤之以鼻:“你以为你讨厌那里,朕就喜欢?朕经历了这一番生死,难道还想回到那日日应承虚情假意的去处?朕的逍遥宫营造了两年,也该建好了。”   我愣住。   逍遥宫我自是知道的。它是一处行宫,不在京城或洛阳,而是在扬州。   那是景璘登基之时就在筹划的。甚至如何安排格局,哪处要营造什么样的殿宇,都亲手画了图纸。无论我还是太后,或者是宫中的任何人,都当这是景璘不过随便说说。因为从景璘的图纸上看,这所谓行宫,其实不过像是普通人家的宅子。甚至在临街之处,没有高墙,而是一排屋舍。   景璘说,那全都是店铺。扬州乃天下通衢之地,南北好货,海外奇珍,无不在此汇聚。逍遥宫要卖的,就是那些天下第一好的东西。   这等纨绔般的雄心壮志,从一个皇帝嘴里出来,无人会当真。   但连我也没想到,景璘自己是当真的。   “你要去扬州?”我吃惊地说。   “不可么?”景璘反问,“扬州那等温润繁华之地,京城和洛阳加一起也赶不上。”   我想了起来。   景璘少时曾跟随先帝南巡去过一回扬州,回来之后,每日跟我喋喋不休说了好久,盛赞那里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好玩,还说等他长大了,要先帝将扬州赐给他做封邑。他这辈子,就是要在吃喝玩乐中活够本。   我没说话。   “你觉得朕在开玩笑?”景璘道。   “陛下早就这般打算了?”我说,“可陛下从不曾放弃与上皇争斗。”   景璘“嘁”一声,脸上竟有些得意。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他说,“朕与他争斗,就不能营造这逍遥宫了?阿黛,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想退路么?”   我无言以对。   他一脸畅想:“说好了,你来投朕时,可带上你的孩子,朕会将他们视若亲生。若是不带也无妨,你可以与朕生,想生几个生几个。”   我:“……”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转头,子烨走了进来。   看到他,景璘脸上的眉飞色舞消失,重又恢复了那清冷矜持的模样。   “回纥王女到了。”子烨对我说,“她想见见你。”   缬罗算得我和景璘的救命恩人。不过在子烨攻下石虎城之后,她就返国去了,据说在回纥国中镇压了一番,而度阗可汗年迈,她已经得到了所有的部族效忠。此番来石虎城会盟,她已然是以储君的身份。   我颔首,看向景璘。   却见景璘皱了皱眉,似是不舒服,嘴上却道:“你去吧,朕也不过觉得身上有些冷,歇一歇便是了。”   我一愣,正想上前细问,子烨却已经抢先一步。   “冷么?”他伸手,往景璘的额头上摸了摸,淡淡道,“不曾发热,可是盖得不够?”   说罢,便要解下身上的大氅给景璘盖上。   景璘一脸厌恶,将那大氅推开。   “张济。”他朝外头喊道,“将朕的怀炉取来!”   ——   待得走出景璘的屋子,子烨还在回望。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他问,“什么孩子?”   我哂然,知道景璘必是清楚他已经到了门外,故意说出那等鬼话。   景璘就是这样。   纵然他对子烨已是心服口服,但要他在子烨面前低头,比登天还难。每次见面,总是要闹点猫鼠打斗一般的动静才肯罢休。   “没什么。”我说,“不过是说起我的身孕罢了。”   “哦?”子烨讶道,“你的身孕怎么了?”   我正想着怎么编,突然,肚子里动了一下。   身体一下定住。   子烨察觉不对,目光一凛,扶住我:“怎么了?”   我感受了一会,发觉无事,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我笑了笑,“被踢了一下。”   子烨的神色却并未放松。   “先回房去。”他说,“我让王女去见你。”   说罢,他伸臂俯身,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我的脸上一阵热,道:“快放下,大庭广众的……”   说着,忙望向四周。只见不远处,两名卫士正转开头,望向天空。   子烨不多言,只抱着我,一路沿着小径穿过院子,朝我们歇息的屋舍走去。   春天的风吹在脸上,有些湿润,带起丝丝的热气。   ——可就算有了后路,你也未必会走。你只要心中有所难以割舍,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蓦地,我又想起了景璘方才对我说的话。   “在想什么?”子烨似乎察觉了我的沉默,问道。   “子烨,”我想了想,道,“我先前昏迷之时,阿蓝她们说,我总说梦话。你听到过么?”   “听到过。”子烨道,“你嘀嘀咕咕的,似乎在说什么猫儿。”   我看着他:“我梦见我生了个猫儿。”   子烨也看着我,一脸啼笑皆非。   “你是说属相?”他说,“莫说今年出生的孩儿都是属龙,便是别的年份,也没有属猫的。”   我笑了笑,少顷,认真地看着他,道:“子烨,多谢。”   他的目光闪了闪。   “为何事而谢?”他问。   “许多事。”我说。   他对这回答似有些不满,道:“许多事,就这么谢?”   我搂着他的脖子,用力的他的唇上吻了吻。   阳光和着春风,落在他的眉梢和眼睛上,世间万物似乎都染上了温暖的春意。   脚步顿住。   轮到他的瞪起眼睛,将目光四望。   脸颊上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的,泛着些微的红。   “子烨,”我望着那灼灼生辉的双眸,“我们回家,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