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海书妖》 作者:温三   文案:   当言梳还是跟在宋阙身后的小书仙时,她无知,单纯,恋爱脑,整天撒娇打滚求抱抱,宋阙好脾气一应接纳。   当时言梳觉得,这就是爱吧!   于是在宋阙成仙时,言梳兴奋道:“你再等我几百年,我一定去山海处找你!”   宋阙笑说:“我等你,小书仙。”   言梳奋力追赶,为了成仙伤痕累累,临了才知道,成仙会被抹去记忆,而宋阙是没有心的。   宋阙当她是玩伴、是弟子、是修炼的后生,但绝不是所爱之人。   成仙之路,只差一步,言梳为了不被抹去记忆,为了保留一颗完整记得宋阙的心,她不再追上去。   她于山海外,立了一座书斋,以续写他人的故事,换取长久的生命,只是原来活得久,也是会失忆的。   ——   久等不来,自寻之,宋阙没想过下山便能碰见当年的小书仙,只是见到对方时,上千年未等来一如往常的黏人欣喜,却是陌生的一句……   “仙人如何称呼啊?”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异能   主角:言梳,宋阙 ┃ 配角: ┃ 其它:鬼神   一句话简介:老婆失忆了怎么办?   立意:只有坚持本心,才能获得幸福。 ======== 第1章 引 故事从这里开始……   世人说,有道通仙,可现山海,那是万物生灵所求。   曾有一个人告诉她,昆仑山、蓬莱海,是为山海处。山海间居住着凡人所向的神仙,若遇见青萍路,两侧浓雾,远看有青山耸立却不可达,无花却有浅香和细风而来,那便离山海不远了。   当时她问:“师父就是从山海来的吗?”   他说是。   她笑弯了眼,心中窃喜,她所追随的人那般厉害,竟是世人所敬仰的仙,便天真道:“那我也要去山海,师父总有一日要回去的,言梳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眉目温和没说话,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如今立在言梳眼前的,便是那一条通仙道。   正如记忆中人描述的那般,穿过白光之后,青萍路就在脚下,因甚少有人可到达这处,幽绿的寸草间被压低了几分,两侧浓雾中隐隐有跑过的灵兽或随风摇摆的树影,那是真实还是幻象,她分不清。   远看青山依旧,言梳已经顺着这条路走了许久,可与青山之间没近一分。   似是桃花香味和风而来,亦能听见潺潺水声,她像是身处于只有自己的世外桃林,孤独地与这一处格格不入。   山海境况,都倒映在了杏眸中,被含着的一滴泪冲出眼眶,落在了寸草间。   她走不过去的,言梳心知,她与那个人的距离岂是可观而不可达的山海,而是她满腔爱意,他心如止水。   是她无畏追随,他可甩她而去。   是她天真、愚蠢地以为只要到了山海,成了仙,她就能和他在一起。   而他将她当成一个虚心求教的弟子、打发无聊的玩伴、向往成仙的后辈,却从不是所爱之人。   所以言梳如今即便有成仙的资格,也走不到山海去,她不愿去。   她嗤笑一声,像是自嘲,便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颤抖得厉害。   “宋阙,你骗我。”   一声呢喃出口。   若早知成仙需断情忘爱,舍弃凡间记忆,她便不会削骨断筋,跋涉千里来山海寻人。   言梳垂眸,将过去几百年日夜所求的地方放下,定了决心,转身离开。   来者去,山海像是送别般扬起了一阵风,白衣衣袂翩翩,轻风不知卷起何处而来的桃花瓣,花瓣扫过她瘦弱单薄的肩。   身后似传来了熟悉的一声:“小书仙?”   言梳顿住脚步没回头,静等许久也再没有声音,她知道不会是宋阙特地下山见她,这一声小书仙,亦不过是她心底所求罢了。   这一次抬步离开,言梳没有犹豫,直至青川被浓雾遮蔽。 第2章 下凡 宋阙从人间月阁内带出来的山河闲……   呼——   这是她听到的第一道声音。   *   人间月阁已经几百年不曾有仙来过了。   暗色木架上堆放了许多物件,字画玉石,刀剑炉鼎,看似凡品,却无一是凡品。   木架高数丈,就像是直通天顶,人间月阁的上方不是房梁,而是遍布碧空的层层云霞,此时正有一只引魂鸟飞过,口中衔着微光,那是从人间带来的亡魂。   供人取物使用的推梯靠在木架旁,顶上站立着的男子身着蓝衣,衣袂绣了两只叼柳的喜鹊,一头长发以蓝带束着,编了两根辫子。男子手执蓝羽折扇,双眸于架上挑选,口中道:“宋阙,你不上来瞧瞧?”   木架另一侧,一道声音温声传来:“不必。”   这是她听到的第二声。   蓝衣男子手中挑了个玉质物件,只有拇指大小,上刻火纹,像是玉锁,他于手中颠了颠后飞身下了推梯,绕过木架站定在另一人跟前。   男子眯起双眼,瞧见对方正盯着一本书看,便道:“此番是你下凡又不是我,怎么你比我还不着急,竟在这处看书画。苍穹授你改九命才可归来,若不成功,这世上恐怕就没有‘懈阳仙君’了。”   一身鸦青色长袍的人正半蹲于木架前,听到这声,嘴角轻扬,喃喃道:“懈阳仙君……”   这是她听到的第三声。   鸦青色长袍的男子面上无笑,那双桃花眼却像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书架下方的一本书封上,书面空白无字,仅有一朵风干了的海棠花印在了上面。   方才便是他轻轻吹去了书面上落下的封印。   纤长白皙的手指将书拿起,男子站定,长袍的广袖两侧银丝绣了云纹,云层之间两只白羽长尾的鸟雀展翅穿过。   他的相貌算不上极俊美,但给人感觉如沐春风,乌黑长发以玉冠束起,下坠了两片长长的暗紫色发带。此时有风吹入了人间月阁,顺着窗外的滚滚云层,扬起了二人的长发衣摆。   宋阙道:“懈阳仙君不过是旁人称呼的,有无封号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蓝衣男子见他当真拿了一本书,有些无奈道:“但你此番下凡历劫,不取点真正傍身之物怎可?你又非武道修仙,人间妖灵众多,有好有坏,未必不会吃亏。”   宋阙翻开手中的书页,只见书内空白一片,倒是窜出了一缕薄烟,薄烟中飘荡着纷飞的大雪,冰封的河流尽头是雪川,以手探去分明什么也触碰不到,但仍能感受到丝丝风雪的寒凉。   第二页便换了个地方,深林树高,阳光透过茂盛的枝叶,丛林花团锦簇,盘根错节,树后窜出了一只灵巧的斑鹿,跳入了草丛,惊飞了几只蝴蝶。   宋阙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合上书道:“我觉得这书就挺好。”   蓝衣男子看了一眼手中的玉锁,又看了一眼宋阙手里的书,还欲劝些什么,见他已经将书收入袖中,便不再开口了。   人间月阁坐落在昆仑山的崖边,头顶是苍穹,窗外是云海,阁内是仙师留下的诸多法宝,专供即将下凡历劫的神仙取用,每人最多可取三样。   谭青凤是宋阙的好友,以他对宋阙的了解,宋阙取不到三样。故而在宋阙即将下凡之前,他特偷偷跑来人间月阁帮他挑选,这地非下凡的神仙不可造访,谭青凤已然违规了。   结果宋阙倒好,三样物件折成了一样,还是个看风花雪月的山河闲书。   阁顶的引魂鸟低鸣一声,又带来了人间的亡魂,谭青凤昂首看去,云霞之中红紫交替,眼看便要到宋阙下凡的时辰,他眉心轻皱,带着些许担忧道:“我希望你能历经九劫,完好归来。”   宋阙以微笑收下了谭青凤的好意。   从人间月阁,便可直接通往人间。   人间月阁的窗户旁立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的波纹像是滚滚流水,即便是人站在跟前也倒映不出影子。   宋阙走到镜前,谭青凤跟在他的身后,听见他道:“你若再不走,被苍穹发现必要罚你了,还是说你想随我一同下凡?”   谭青凤哼了声:“我来送你一程。”   他伸手贴着宋阙的背,轻轻将对方往前一推,只见鸦青色的身影踉跄了一步,撞入了镜中。   镜面荡起了几圈涟漪。   谭青凤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荡的右手,渐渐握紧,藏于袖中。   他背身而去,面露几分轻松之色,浅笑道:“本仙选的,必能替你挡灾抗厄,可别与上一个下凡的般,竟为了情爱,生生挖了内丹,断了仙脉。”   *   有清香,似是初春一场骤雨过后,晨光落在嫩绿的叶尖,泛着淡淡清冽的香气。   这是言梳闻到的第一道味道。   自封印被一缕仙风吹开后,她的五觉也随着周遭变化慢慢苏醒了。   一道轻笑闷闷传来,男子的声音像是冬日饮下滑过心口的温水,言梳听见了,也记得他的名字,那个人喊他‘宋阙’。   “天气真好。”他道。   出了人间月阁,便走向了通仙道,一步跨入青萍路再回头便不再是昆仑山脚下了,道路两旁迷雾深深,宋阙抬袖拂过迷惑凡人的雾气,白雾散去,便是真正到了人间。   人间正是四月天,清明刚过,天气逐渐转暖,最后一场春雨洗涤了山林,这处山间似乎长了不少野茶树,泛着芬芳。   此路不是官道,只是附近城镇车马走出来的山坳小路,泥土被压得板实,不久前才有人路过,尚有一排慢吞吞未溅起泥点的马蹄印。   如宋阙所言,天气的确很好。   骄阳当空,林上鸟飞,路上雨水已经晒干,只有路边长草的地方有些浅浅的水洼,雨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   宋阙拿出了袖中的书,那书封上的海棠花见风而活,干燥的花瓣汲取了天地间漂浮的水分,花蕊的颜色都变得鲜艳了起来。   宋阙见花生长,对着花心吹了一口气,那花儿原先是印在书面上的,此时却像是从树上落下刚好掉在书上的一般,竟被他轻轻一吹便飞了出去。   海棠长年印在了书面,留下了一圈花瓣纹路,宋阙手指拂过,像是掸去灰尘把书面上的纹路擦去,一本人间月阁里带出来的山河闲书便只有月白色的封面,什么也不存了。   宋阙拂过书面时手指触碰过的地方,叫她觉得有些痒。   宋阙捧着这本书,顺着路边朝前走,那朵海棠花飞去之后便将山河闲书内的人间风貌全都一并带走。翻开书页,再没有风花雪月的人间山河,空白一片等着人再度将其填满内容。   宋阙顺手在路边斑竹上折了一小截竹枝下来,带着两片竹叶的竹枝于他指尖翻转一圈便成了根纤细的毛笔,贫空点墨,宋阙于书页第一面写道:“入世第一日,风和日丽,心情极佳。”   谭青凤太懂宋阙了,以他的性子,那些防身的、收妖的法器武器,他一样也不会带。   此次下凡,与其说是苍穹对他的历练,倒不如说是宋阙自己乐意下来游历一番。宋阙本就是人身修炼成的仙,只是成仙过程颇为复杂,入了山海封仙位后,便会忘记人间的记忆,对于宋阙来说,他对人间的印象很寡淡。   这回等于故地重游了。   宋阙只写了一句话,见墨水未干,轻轻吹了几下,等墨水干了之后便要把书合上。   她看见了。   虽说模糊,但有光照了进来,言梳看见了天,看见了云,看见了距离她不远处,被风吹过微微晃动的竹枝,还看见了一缕发,一根飘过眼前的暗紫色发带。   她看见了一双眼,形若桃花,眉目柔和几分笑意,被风吹乱的发丝扫过他的眼下。看见这双眼,言梳只觉得呼吸都停了,她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他是宋阙,是他解开了书上的封印,渡了三口仙气,才叫她渐渐找回了五觉,不再沉眠。   眼见书页即将合上,言梳心里有些气急。   哎哎!等等!   言梳才睁眼,尚未看清,眼前便再度陷入黑暗,就像是有一双手蒙住了她的眼,她又重新被宋阙收回了袖中。   宋阙从人间月阁内带出来的山河闲书,便是言梳。   她记得自己叫什么,但不大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了,印象中记忆的最后,只有填满脑海的瑰丽山河、奇山丽水,那些天地间自然形成的风貌。   言梳率先苏醒的便是听觉,从宋阙吹去她身上的封印开始。   而后是嗅觉,再是触觉,后才是视觉。   只是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书页就被合上了。   言梳心想,她总有再从宋阙的袖子里出来的时刻,到那时候她就再也不要回去了。但显然,宋阙并不是事事都喜欢往书上写的人,自他入世第一天,在山河闲书中寥寥落下几个字后,便再没翻开过这本书。   宋阙下凡后只在走到第一个镇子时花钱买了一匹白马,慢悠悠地顺着一条官道闲逛,途径多处,碰到景色不错的地方还多待几日,就像是花钱闲游的贵公子,小河方亭他看得悠闲,陡峭山路他也爬得有趣。   从清明后到霜降,一路停停走走,似是漫无目的,早忘了自己下凡的缘由。   若非意外,言梳未必能这么快再重见天日。   这一日天降小雨,即便是正午时分,天色也是灰蒙蒙一片,远处乌云压下,几乎遮蔽了山头。官道宽阔,身骑白马的宋阙头上戴着斗笠于路边慢行,小雨淋在人身上不会打湿衣衫,却将秋末的风加深了几丝寒意。   身后哒哒马蹄声传来,速度不快不慢,骑马的青年逐渐靠近,与随行之人道:“严兄何必与一个小贼这般过不去,他也淋了一路的雨,够受了。”   “唐兄不必多言,这小贼滑头得很,待我将他带回京都送至府衙,半路放了,之后也不知得坑蒙多少人。”另一人说罢,又笑:“我瞧唐兄身下的是匹好马,眼看离京都只有二十里,不如我俩比一比,看谁先到?”   青年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双手被栓着麻绳,跟在马后吹着冷风淋了雨,已经跑了两个时辰的男人,一时间没答应。   姓严的没管他,只用鞭子抽在马臀上,喝了一声‘驾’。   筋疲力尽的男人被马匹猛地拽出,半跑半拖着身子跟在后头,青年哎了一声,扬声道:“说是比赛,哪儿有你先跑的道理!”   姓严的马匹身上拴着绳子,后头还挂着一个人,自然跑得不算太稳,路过宋阙身旁时,双腿打颤的男人撞在了宋阙的马臀上,即便宋阙抓紧缰绳也难免一晃。   绳子松开,男人趴在地上几乎奄奄一息,姓严的发现了停下来,回头朝宋阙看了一眼,见他鸦青色的衣衫缎料不凡,此处又临近京都,怕是什么显贵之人,便下马拱手致歉。   “抱歉抱歉,没撞伤这位兄台吧?”严瑾成笑问。   宋阙垂眸看向倒在自己马旁的男人,那男人双脚布满鲜血,被小雨淋着周围红了一圈。   严瑾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并不觉得眼前的男子是同情小偷,倒是在那小偷身上瞧见了一本书,于是捡起来还给宋阙。   “这是兄台的吧,还好没弄脏,就是淋了些雨。”严瑾成道。   严瑾成看了一眼,那书上什么也没有,想来也不值几个钱。   宋阙接过书,书上的确落了雨水,若不及时风干,恐怕会皱了纸页。   迟来的青年见到这番场景,便笑道:“兄台的书若是坏了,大可入京都找他赔偿,他是户部尚书之子,赔得起!”   “去你的唐九,说我便说我,莫要将我老子搬出来,被他知晓,难免又是一顿骂的!”严瑾成笑完,见宋阙不开口,也不说赔偿,便捡起地上的绳子,拽着几乎丧了半条命的男人重新栓在了马上。   再对宋阙一拱手,便骑马离开。   宋阙瞧着两个青年离去的背影,又见如破布一般被拖行在地的人,眉心轻皱,捏着书的手指不禁收紧。   命如草芥,不过如此。   拖行之人施暴,旁观的也从未下马,那半死之人流下的血还在地上未被雨水冲淡。   言梳又听见了声音,也闻到了味道,身上的触觉是宋阙用力的手指,捏得她有些疼了。 第3章 书仙 宋阙身上好香!   淅沥沥的小雨莫过一刻钟左右就停了,临近京都城的官道旁还有供行人休憩的茅草长亭。   因为雨刚歇,长亭上的茅草仍旧往下滴水,亭外拴着的白马正低头咬着被雨水打湿的枯草,宋阙靠在柱子旁闭上眼小憩了片刻。他头上的斗笠没摘,双眼微阖,习习微风吹过,将他斗笠两旁的面纱扬起,也翻飞了一旁的书页。   言梳从宋阙的袖中掉出来后淋了雨,书面被水打湿,书角也有些水渍。   正好这处雨停了,又碰到了凉亭,故而宋阙靠在这里吹风,将书摊开在一旁,等着风干那几滴雨水好继续上路。   西面吹来的风大了点儿,书页刷刷翻开,缝合书页的细线顺着风化成了细末,一张张白纸哗啦啦地飞散,又被一阵风卷在了一起,于长亭外旋了几圈。   白纸化成了月白的长裙,山河闲书逐渐卷成了曼妙的人影,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洒下,飘逸地垂在了脸颊两侧,软手抬起袖子遮蔽了吹向脸庞的一股风,言梳歪着头,慢慢露出了半张脸来。   杏眸睁圆,柳叶弯眉因好奇周遭四下打量而微微扬起,言梳的瞳仁尤其黑,像是一滴乌墨,其中倒映着灰蒙蒙天空下,长亭内靠着柱子休息的宋阙。   被风扬起的面纱像是一层薄雾,遮蔽了宋阙的半张脸,半面清晰,半面朦胧。   言梳记得他的那双眼,即便此刻是闭着的,她也记得那双桃花眼看向山河闲书时带着浅笑,微微弯起的模样,分明清澈,却又有些惑人。   言梳放下手,看见宋阙的当下心脏便狂跳不止了,她扬起灿烂的笑容,几乎露出一排牙齿,杏眼弯弯,脸颊两侧还有梨涡。   没有犹豫,言梳便立刻朝长亭奔去,踏着轻巧的步子溅起了长亭旁水洼里的雨水,刚化成人形白净的裙摆,便多了几滴醒目的泥点。   言梳跑到了宋阙跟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张开双臂便直接扑入了对方怀中,她来时带着一阵风,宋阙已有察觉,才来得及睁开眼便见一抹白影撞上心口,闷闷的微痛传来,言梳扬起的发丝还未完全落下,扫过了他的下巴。   宋阙头顶的斗笠因为这一撞歪倒在地,他愣住了。   亭外白马瞥见动静,歪着头朝两人看去一眼,哼哧一声后继续低头吃草。   言梳的双臂紧紧箍着宋阙的腰,脸颊于他心口的位置蹭了蹭,声音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宋阙!宋阙!”   “……”宋阙片刻失神后意识到这不对劲,于是双手推在了言梳的肩上,轻轻推了几下。言梳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觉得他是在与自己玩儿,抱着腰的手臂收得更紧了点儿,甚至手脚并用,要往他身上爬。   “你……这位姑娘……”宋阙身后是长亭的柱子,退无可退,面上泛起了几丝尴尬,心想这女子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显然是认得他的。   言梳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张乖巧的脸露了出来,活泼地皱着鼻子朝他的脖子靠近,闻了闻熟悉的气息。   宋阙浑身僵硬,见这张脸自己从未见过,眉心轻皱,还是用力将对方推开了。   言梳刚被推开,又想要抱过去,宋阙连忙右手双指并拢,对着她眉心位置轻轻一点,金光泛着的涟漪在言梳额前荡了一圈,她只来得及哎了一声,便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宋阙见眼前莫名出现的女子骤然化成了一本书躺在地上,他微微抬眉,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照理来说,人间月阁里的东西,不应当会化作人形才是。   宋阙右手背在身后,解了对言梳的禁制,便见那书又变成了人,言梳摸了摸摔痛的膝盖,有些委屈地站起来,眨着圆眼望着对方。   “竟是个小书仙。”宋阙认真看了一眼言梳,又察觉她身上并无多少仙气,反倒是更像是书灵,因缘际会得来的化成人形的机会。   “是吗?我是书仙吗?”言梳听到这个称呼有些高兴:“我就算是书仙,也是你的功劳!”   不等宋阙问,言梳便凑近几步道:“我听见的第一道声音,便是你的。你对着我‘呼~’吹了一口仙气,将我身上的封印解除,后来又给我渡了几口仙气,我才找回了五感得以化成人形。”   宋阙闻言,眉心轻皱,仔细回想一番又有些讶异,他背在身后的手掐指一算,得知缘由不禁觉得惊讶,再细细打量言梳,看待她的眸色也变了几分了。   言梳仍旧歪着头笑盈盈地望着他,宋阙眉目柔了几分,脸上总算重新挂上了浅淡的笑意,言梳瞧见了,笑容更甚。   她还想凑近去拉宋阙的手以示自己的亲近,只是宋阙先一步瞧出了她的意图,不着声色地将双手一并背在身后,言梳也没所谓,笑容不减地扯着他的袖子,指腹摸着他袖上的云纹,深吸一口气。   宋阙身上好香!   似是有淡淡的忍冬味道。   言梳化成了人形之后便不愿再变回一本书了,既有了鲜活的生命,就不再是物件,宋阙也无法把她收入袖中,只得叫她一直跟着自己。   言梳的性子过分活泼,她是初见天地,宋阙不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曾是放在人间月阁书架上几千年都不曾有人碰过的山河闲书,只以为自己是书妖得道,得了宋阙一句小书仙,万分得意。   原本宋阙可以骑着白马早早入京都城,不过他不能与言梳共乘一骑,便牵着白马慢慢朝京都城走。   原先十几里路,生生走到了天黑才到,京都城的城门落锁,他们只能在城外村落里露宿一宿。   索性到了京都,周围村落镇子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是很不错了,有些农户仗着自家院子大,改了前院专供行人露宿,房钱比城内客栈便宜不少,故而也有人特地选择住在城外。   农户见他们衣着鲜亮,以为是京都里的贵人,出手又大方,便做了两晚糖水送来。   当夜天上无月也无星,秋末的天入夜寒凉,言梳端着糖水敲响宋阙的门,想要把糖水送给他喝,宋阙没开门,只道:“我的那份糖水也给你了。”   言梳一听自己有两份糖水喝,高兴得眼睛都笑弯了。   她端着糖水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窗户坐在床沿上晃荡着双腿,抬头看向乌黑的夜空,仅能在微光之下瞧见几只夜行的鸟。   对于言梳而言,她的记忆里有人间诸多画面,但早已不记得亲眼所看、亲身体会的感受了,第一个夜晚她没睡,只觉得心口盈盈地,被自由的幸福充满。   是宋阙给了她自由。   她喜欢宋阙。   次日一早,言梳便陪着宋阙一同入了京都城。   京都是郢国的国都,其城之大几乎望不到边际,城墙与群山相连,断成了几节,城外的山间还有寺庙道观,住得近的与钟声香烟而伴。   言梳入城之后便被街道两侧的繁华盛景所迷,目不暇接地望向摊贩或酒楼上挂着的灯笼,还有书斋二楼挂下一副巨大的字画,一个字便有人高,上书‘河清海晏’。   宋阙看向那四个字,目光稍作停留便挪开,再回头看向言梳。   小书仙第一次见到这些景象,本就充满好奇,又不似宋阙这般淡然的性子,早就与他隔了半条街,若非她蹦跳得跟个孩童一般没有约束,宋阙未必能在人群中第一眼便找到。   他没催促,站在路边等言梳走到跟前了,才轻笑道:“跟紧些。”   言梳点头:“好!”   京都城中较好的客栈还要再往里走几条街,一路上言梳碰见不少从未见过的东西,她觉得新奇的,都指着问宋阙那是什么。   花灯、剪纸、面具、糖人,这些是常见的。   还有花车、顶碗、袖舞、草编等。   到了客栈,宋阙订了两间普通客房,他随小二上楼检查房间有无缺损,言梳被坐在堂后说书的给吸引了,听了半晌故事,等人家说书先生下台饮茶歇息的功夫,缠过去问东问西。   说书先生觉得她谈吐率真有趣,问她是哪家的贵人,言梳张口便道:“我是神仙。”   说书先生愣了一瞬,见言梳眼神认真,便道:“贵人既不愿透露身份,那老夫也不问了。”   言梳以为他说自己骗人,便解释:“我说真的,宋阙告诉我,我是小书仙。”   说书先生心里嘀咕一声,我还是老书仙呢,嘴上打趣问:“宋阙又是何人?”   言梳想了想,一时说不准宋阙的身份,她对宋阙了解甚少,仅知他的名字,又知他很厉害,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了。   说书先生问:“如何厉害法?”   言梳提起这个,便两眼放光:“我不知的他全都知道,一一耐心告知于我听,教会我不少东西呢。”   “教你东西?那便是师父了。”说书先生说着,捏了捏胡子。   言梳问:“是吗?这是师父吗?”   说书先生点头:“你说他很厉害,你不懂的他都懂,还教你这些,凡有所教,皆是师长,日后可不能直呼其名,要懂尊师重道。”   “我若叫他师父,他会更高兴吗?”言梳似懂非懂。   说书先生点头:“应当是比你直呼其名更高兴些的。”   言梳轻轻啊了声,她想让宋阙高兴,宋阙的眼睛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很好看。   于是宋阙确认好住房下楼,便见言梳提着裙摆朝他这边跑来,笑盈盈地喊了声:“师父!”   宋阙:“……”   又看了一眼说书先生的方向,老先生面露满意,似是在说‘孺子可教’。   宋阙不知言梳与说书先生说了什么,也没过问,出客栈时言梳跟在他身后问:“师父,我们去哪儿?”   “出去逛逛。”宋阙道。   他每到一处,都喜欢四处看看,若有新奇有趣的地方,便不虚一行。   言梳嘴上闲不住,将自己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母慈子孝感人涕零的故事在宋阙跟前又说了一遍,最终说到艰苦奋斗考上状元的书生回到家乡,却发现母亲身故,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前方一句呵斥将她的话打断。   “滚吧!”一名衙役嫌弃地拍了拍手道:“算你小子走运,若非严小公子提了一句,你现在只怕是个死人了!”   趴在地上的男人脏破的衣衫上布满血迹,他趴在地上微微抽搐,发丝半湿地搭在脸上,遮住了半边脸。   他畏畏缩缩地回头看了一眼府衙门前,双臂费力地撑起身子,好半晌才站了起来。   言梳瞧见了他裤子上一片血迹,背臀早就皮开肉绽,不知被打了多少板子,居然还能站起走路,简直算是奇迹了。   那男人抬手擦了擦脸,沉默着与宋阙擦身而过,露出的双眼满是不甘,落下愤恨屈辱的眼泪。   言梳仔细看着对方,等人影晃晃悠悠在巷子转角消失,她才啊了一声,指着对方道:“师父,是昨日那个小偷!”   宋阙嗯了一声,是昨日的那个人,但是不是小偷便不得而知了。 第4章 小偷 草民长青镇徐有为,恳请大人做主……   昨日严瑾成与好友唐九拖着半路碰上的小偷回京之后,便直接把半死不活的人丢在了府衙门前。   严瑾成是户部尚书的嫡子,唐九又是郢国最大盐商唐家的少当家,这两人的身份在京都公子哥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府衙里的人自然认得。严瑾成只说这人是个偷子,偷了他腰间佩玉,衙门的人也没有仔细盘问,只需严瑾成的一句话便将男人带入牢中。   牢里的人都知晓他得罪了户部尚书之子,还是严公子亲自押到衙门来的,就是牢中最小的狱卒也没给他好脸色,各色刑拘一一用在了男人身上,要他认下偷盗的罪名。   男人被严瑾成骑马拖了一路,双腿早就已经伤痕累累,入了牢中又受了鞭挞,他痛苦不堪地求饶,嘴里一遍遍说着:“不是我,求求各位大爷了,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不是小偷!”   “严公子说你是,你就是,我们郢国偷盗也不是大罪,跺了双手就是,你便老老实实认下,否则也是烂命一条,谁会在意。”其中一名狱卒实在看不下去,提点他一句早些认下,免得受罪。   男人犹犹豫豫,面色惨白:“我、我不能没有双手!我真的没有偷东西……”   另一个狱卒见他如此冥顽不明,心想这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死活也没人看重,严瑾成更不会真的在意他是否招认,便想着用他来练最新的刑具。   严瑾成和唐九入了京都并没立刻回去,两人结伴去了平日里喝花酒的青楼,一直玩到天黑了才回家。   严瑾成酒量不如唐九,还是唐九把他架在马上一路将人送回家的。   到了严府门口,严家的下人出门来迎,除了小厮之外,还有严家小公子严瑾余。   严瑾余只有五岁,正被下人抱在怀里,见到严瑾成连忙挣扎着要下来找兄长。严瑾成是奉命离京调查明城税务,临走前答应了要给严瑾余带好玩儿的东西回来,眼下已然醉得不省人事了。   严瑾余拉着严瑾成的袖子问他要小玩意儿,严瑾成笑眯眯地捏了胞弟的脸,转身要去马背上挂着的包袋里找木鸟,翻来翻去翻出了一枚玉佩,正是他原先腰间挂着的那个。   严瑾成已然不记得自己何时将玉佩放在包袋里了,但他也不在意,把玉佩丢到一旁,擦了擦木鸟后放在严瑾余的手中,随后倒在家中小厮的身上,由人抬进府里了。   唐九见到玉佩,轻轻啊了声,他尚存理智,记得严瑾成今日因为有个小偷偷了他的玉佩而生气了一路,现下看来,玉佩是他自己忘在包袋里,也不记得自己不曾佩戴,那无意间撞在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男人,倒是受了冤枉。   严瑾余抱着木鸟高兴地对唐九作别,唐九道:“好赖玉佩是没丢,严小公子与你家兄长说一声,明日记得去府衙把人放了。”   严瑾余歪着头问:“放什么人?”   唐九脑子也有些迷糊,含含糊糊地将今日碰见的事儿说了一遍,严瑾余连忙啊了声:“那怎能等到明日呀!人家现在在府衙说不定很害怕,小周,你快去府衙提一句,那个人不是小偷,叫他们把人放了吧!”   严家的小厮见天色已晚,不愿再往府衙跑一遭,嘴上附和道:“小的这就去。”   唐九与严瑾余作别,严瑾余也抱着小木鸟打哈欠要回去睡觉,被严瑾余吩咐的小周见严小公子趴在下人身上瞌睡了,便把他吩咐的事情拖了拖。   一个小人物的性命微不足道,更何况不过是误会他偷东西了,要不了命的。   第二日小周见到严瑾成陪严瑾余在院子里玩儿木鸟才想起来这事儿,便朝府衙跑了一遭,说是误会,他们家小公子让把人给放了。   狱卒昨夜审了那男人一晚,见他死不肯松口也猜到多半是误会,只是没想到严家居然还派人来特还对方清白,便把人带出府衙,嘴里为严家说了好话。   “人家户部尚书什么身份地位,得知你并非是小偷还特地来救你出去呢,你可别不识好歹,想要以此威胁什么。”那人说罢,把男人丢给了衙役,衙役正在与小周闲聊,小周提了一句严小公子昨夜就让他来了。   衙役道:“这么冷的天,何必夜里跑一趟白受罪。”   “所以我睡了饱饱的一觉,说实在的,若非是我家小公子开口,谁愿意管这人死活?”小周说罢,又朝那人瞥了一眼。   男人被两个衙役架着,头发脏乱地盖在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与神情,他那浑身脱力的模样,就像是已经死了。   最后男人被衙役丢出了府衙,正巧被路过的宋阙和言梳碰见。   言梳见那个男人可怜,他走过的地方拖出了一条淡淡的血迹,她原以为不会再见到那个男人了,结果言梳与宋阙在外逛了一上午后,又在另一条街道上碰见了那个男人。   她与宋阙逛了许多地方,宋阙倒是有钱,见她什么都喜欢,便问她要不要。言梳即便懂的东西不多也知道,钱是好物不可乱花,千挑万选才在一堆值钱玩意儿里面指着一副字画要买下来。   那幅字画当真一般,却被言梳宝贝地抱在怀里,眉眼含笑地对宋阙道:“师父,我有些饿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宋阙点头,已过晌午,是该回去用饭,却见前路被人群堵住,几十个人围成一堆指指点点。   一声鼓鸣传来,男人的声音沙哑道:“草民长青镇徐有为,恳请大人做主!户部尚书之子诬陷草民偷盗,与京都衙门南府官官相护,滥用私刑,意图屈打成招!”   “草民长青镇徐有为,恳请大人做主……”   那男人每喊一句,便击一次鼓。   宋阙走到人群外目光沉沉地落在了里面扶着架鼓的柱子才勉强不倒的男人身上,言梳身量不高,垫着脚也看不见谁在喊冤,索性她身量小,把画卷塞进了宋阙怀中,说了句:“师父替我拿一下。”便钻了进去。   击鼓鸣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早言梳碰见的‘小偷’。   京都城有南府和北府,都是百姓蒙冤受屈后告状的地方。南府与北府相隔甚远,这个男人早间从南府出来,如今拖着残败的身体走到了北府鸣冤,言梳难以想象,他已经重伤至此,哪儿来的一口气如此坚持的。   男人已经惹来了不少围观,因他口中提起的人是户部尚书之子,严瑾成不光是尚书之子,也在户部任职,实打实的五品京官儿,谁人敢得罪。   北府府衙里的人走出来,起初说了几句要男人走的话,见百姓中已有不满的,便还是把人拖了进去。   开堂受审并未立即执行,北府的府衙说此事关乎朝廷命官,需得内堂审理,外人不可围观,便哄散了一干百姓。   人群渐渐散开后,言梳回到了宋阙身边,也忘了自己挑选的画儿了,只问:“那个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吗?”   宋阙嗯了声,言梳叹气:“真是倒霉,不过还好衙门还是让他进去了,他总算能平冤了。”   宋阙朝言梳看去,问她:“你认为,他能平冤?”   言梳反问:“不能吗?”   宋阙见她眼眸纯澈,又想起来今日早间进城看见书斋墙上挂着的‘河清海晏’四个字,笑容敛去,道:“照理是能的。”   言梳得了回答,点头嗯了声,心里挺为对方开心的,更觉得户部尚书之子过分,他冤枉了人,还叫人把他打成这样,实该受到些惩罚。   二人回到了客栈,言梳点了不少吃的,她走了一上午早就肚饿了,反观宋阙仿佛不用吃饭似的,从她化成人形之后,就没见宋阙吃过什么东西,只喝茶水。   言梳嘴里含着块绿豆糕问他:“师父不饿吗?”   宋阙见她嘴角满是糕屑,活脱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模样,递出了一张巾帕道:“擦擦。”   言梳手上还拿着只鸡腿,油腻腻,她瞧着宋阙给她的帕子干净,还用金丝滚了边的,便不愿用油手去抓,于是伸长了脖子朝宋阙过去,抬高下巴翘了翘嘴。   宋阙微怔,有一刻犹豫,但还是替言梳擦了嘴角,那方帕子就被他放在了桌面,宋阙侧过脸去喝茶,一直看着窗外没再回头了。   早间宋阙与言梳吃饭时听说,因马上是贵妃生辰,皇帝为了哄贵妃高兴请了许多民间表演,呈戏班子也是其中一个。   班子里的角儿在排给贵妃表演的曲目,但戏班子里的其他戏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这呈戏班子尤为有名,好些京中的贵人都慕名而去,宋阙等言梳吃完了,便带她一同前去。   言梳本来也挺感兴趣,入戏班子里二人选了个好的雅座坐下,只是看了半出戏实在没看懂,便有些坐不住了。   宋阙手中端着茶,桌面上放了一碟水煮花生和两片烘干的肉脯,一盏茶还没喝完,言梳已经将那些东西都吃完了。   言梳吃完东西搓着手,眼睛落不到戏台上去,只能四处看人。能与他们一般正对着戏台还能独坐的大多都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好些身边都跟着漂亮的女子。   那些女子都是端茶奉水助兴的,若公子哥儿不主动,她们也不会开口说话,倒有几个胆大的依偎在男子的怀中,将手里的杏仁一颗颗塞到对方的嘴里。   言梳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与宋阙,好像没什么不同,于是她也学着那女子模样,端起椅子朝宋阙凑近许多,歪着头往他肩上一靠。   宋阙没看她,却能察觉她的一举一动,言梳的头还没碰上他的肩,便被宋阙手指推开,他低声道:“坐正。”   言梳哦了声,坐直身子,又想喂宋阙吃点儿东西,想起来那些都被自己给吃了,便讪讪地干笑两声。   戏班园子外头有人吆喝着卖海棠酥,言梳心想买了海棠酥回来喂给宋阙吃,于是朝宋阙伸手:“师父,给钱。”   宋阙也听到卖海棠酥的吆喝了,他浅笑,眼中有些无奈,便给了言梳银钱道:“买完后若不愿进来看可以四处去玩,但莫要跑太远了。”   言梳点头嗯了声,她才不出去玩儿,她要回来喂宋阙吃海棠酥。   拿了钱言梳便朝外跑。   海棠酥是戏班子半条街前的锦糕坊做的,因这些日子入京的杂曲表演多,来看的也不少,故而锦糕坊的人都将糕点拿到酒楼或表演班子前来卖。   言梳买了一盒海棠酥,自己先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便要回去。   她才转身便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嘴里的海棠酥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猛地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一盒海棠酥才吃一口便撒在地上,粉色的酥皮落了满地。   言梳揉着额头,咳嗽未止,鼻尖痛得泛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站在跟前,对方衣襟上还有从言梳嘴里咳出来的海棠酥屑。   唐九揉了揉被撞痛的心口,又见撒了满地的海棠酥,对着面前的少女赔了不是:“抱歉,没撞疼这位姑娘吧?” 第5章 公平 我觉得,徐有为不想要银子。……   言梳摸着酸痛的鼻尖,目光落在海棠酥上,心疼道:“都不能吃了。”   唐九啊了声:“真对不住,在下买了赔给你。”   言罢,唐九便掏了钱重新买两盒海棠酥递给言梳,言梳接过其中一盒道:“我只买了一盒。”   “我知道,这不是撞洒了海棠酥,还撞疼了姑娘的鼻子,便以两盒赔罪了。”唐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言梳的眼眶都是红的,睫毛上沾着因为痛而挤出的眼泪,瞧上去楚楚可怜,唐九觉得便是两盒海棠酥也是不够赔的。   言梳看着被唐九递过来的海棠酥,心里有些犹豫,唐九瞧出她的心思,便道:“姑娘莫要跟我客气,总不能你不收下海棠酥,反而也要朝我鼻子上打一拳出气吧。”   唐九的话只是玩笑,言梳却问:“可以吗?”   这样就公平了。   唐九一时语塞,被噎得呼吸都停了一瞬,旁边卖海棠酥的姑娘反而笑了起来,言梳回头看到有人在笑,抿嘴:“看来是不可以了。”   那卖海棠酥的姑娘笑着道:“姑娘就收下吧,否则唐公子就该为难了,一盒海棠酥而已,这点儿小钱唐公子还是出得起的。”   见唐九与卖海棠酥的姑娘一起笑着,言梳撇嘴,总觉得像是笑话她似的,于是她连忙收下了两盒海棠酥朝戏台子方向跑。   她不懂的还很多,得找宋阙好好学,问清楚,否则下回再闹出这种事就尴尬了。   言梳走后,唐九正准备离开,走了两步脚下踩上了一根桃木簪子,他弯腰捡起,站定在戏园子门外眯起双眼看向言梳的背影,瞧见她发髻有些歪,忽而无声笑了笑:“有些意思。”   言梳回到宋阙身边,将方才门前碰见的事说给宋阙听,也忘了自己买回海棠酥是要喂给宋阙吃的,便只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糕点。   “但刚才那个人的声音,我听着有些耳熟。”言梳不记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对方,她来京都才第一日,见过的人不多,索性想不起来也就不再去想了。   戏曲结束后,二人回到客栈休息,才踏入客栈就听见小二与人闲谈,聊的便是今日午时击鼓鸣冤的徐有为之事。   言梳见过徐有为几次,故而听了一耳朵。   小二道:“今早北府衙门前喊冤的那个人,案审的结果出来了。”   “怎么的?当真是严公子误会了他?”   “的确如此,但那人也太不识好歹了些,严公子丢了玉佩,他非往严公子身上撞,所以严公子以为是他偷了玉佩,这才把他交给了南府衙门。后来严公子找到了玉佩,也知道那人不是偷子,便立刻找南府衙门的人把人给放了,还私下给了那人十两银子作为赔偿。”小二啧了啧嘴:“只可惜啊,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人嫌十两银子太少,赖上了严家,非要拿这事做文章,想要讹上更多钱。”   “怎么会这样……”言梳听了,眉头都皱紧了。   “可不是如此!”小二见有姑娘都来凑热闹了,便将自己听闻的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遍。   说是那徐有为被北府的人带回衙门后,北府的人又差人分别去了南府和尚书府问了清楚,南府的衙役可以作证严府的小周一早便去打了招呼叫他们放人,几番调查才还原了真相。   北府衙门知晓徐有为污蔑朝廷命官意图谋财,本要定他大罪,但尚书府严公子宅心仁厚,替徐有为说了几句好话,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言梳问小二:“那徐有为去哪儿了?”   小二道:“自然是回家去了,他白得了严家给的十两银子,能快活好一阵了。”   言梳啊了一声,记得徐有为说他是长青镇的,家就不在京都了。   “那十两银子,能把他的伤治好吗?”言梳又问。   小二不解:“伤?他受伤了?”   言梳点头:“是啊,伤得不轻呢!”   “谁知道呢。”小二笑了笑,又与人侃谈其他话,言梳撇嘴,回想起早间见到徐有为的样子,他刚从衙门出来便是仅由一口不甘的气撑着了。   言梳听了这些话,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扭捏了好一会儿才去找了宋阙。   现下虽已天黑,但京都还热闹着,许多外来的杂曲班子里头有些人为了挣盘缠都在街市上划了一角卖艺,敲锣打鼓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灯火通明,一片盛世景象。   宋阙还未睡,见言梳在他门外转悠了好几圈,还没等她敲门开口,便道:“有事进来说。”   言梳推门而入,见宋阙坐在窗边,手肘撑在了窗沿上,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慵懒之色,映着身后窗外的万家灯火,衬得他有些脱俗。   言梳心下跳动加快了些,她朝宋阙走去,路过桌边端起凳子,凑近宋阙坐下道:“师父,我有些事情不懂。”   “说说看。”宋阙道。   言梳抿嘴:“今日我去买海棠酥,被人撞了,撞得很痛,都流眼泪了,那人赔了我一盒海棠酥。卖海棠酥的人说他有钱得很,一盒海棠酥的钱对他来说不疼不痒,但是我确实痛了好一阵子,收了海棠酥就不能也照着他的鼻子上来一下,这公平吗?”   宋阙听她这么说,只觉得言梳的想法过于单纯,未经世事地天真了些,便反问:“那如果再让你的鼻子痛一次,又多了一盒海棠酥吃,你愿意吗?”   言梳道:“当然不愿意,我有钱买的。”   “那我不给你钱呢?”宋阙笑说。   言梳认真考虑了会儿,忽而露出了贪吃又腼腆的笑脸来:“那还是可以试一次的,那家海棠酥当真很好吃!”   宋阙瞧见她的表情便觉得有趣,眉眼中的笑意更浓:“照这么看,如此交换公平。”   “这么说,徐有为被人打了一顿,严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也算是公平的了吧?”言梳问出了她实际想问的话,宋阙又道:“若徐有为不想要十两银子,那便算不得公平。”   “就如我不想要海棠糕,那只有照着那人的鼻子给一拳,才是公平的。”言梳单手撑着下巴,心情不太愉悦:“我觉得,徐有为不想要银子。”   徐有为敲登闻鼓的事在京都只起了一丝风波,很快便平了,因其牵扯了户部尚书之子严瑾成,还被人传了两日,但也最多是这两日,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对象便成了贵妃。   贵妃生辰那日正是立冬,皇帝将城里的戏曲班子都邀入了皇宫,这些戏曲班子根本不敢向天子讨钱,只想着能入一次宫,见一次皇帝已算是此生大幸了。   贵妃生辰宫里头热闹,宫外的京都也不消停,两侧街道上游玩的人众多,这场生辰宴,足足办了三日,可谓是举国同庆。   据说贵妃是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女人,即便是皇后见到她都要礼让三分,因贵妃家中势力颇大,前不久又怀了龙嗣,皇帝高兴,就等着她肚子里的龙嗣落地便封她为皇贵妃。   最热闹的那几天唐九没出门,唐家可以说是郢国最富足的了,因唐家是盐商,与朝廷多打交道,故而唐家当家的便让唐九与京都里的官家子弟多来往。   前段时间因为徐有为敲登闻鼓之事闹出了些风声,严瑾成被户部尚书严大人好好喝斥了一番,连带着知晓此事的唐九也被父亲关在家中,毕竟好些人瞧见严瑾成骑马将人拖进城,当时唐九就在他身边。   贵妃生辰过后又几日,两人才被家中放了出来,唐九打算找严瑾成出门喝花酒,好去去这几日的晦气,结果户部近来频出麻烦,严瑾成被叫进宫里去了,唐九跑了个空。   严瑾余倒是在家,严瑾成给他带回来的小木鸟已经玩儿腻了,见到唐九便央着唐九带他出去玩儿。   唐九心想这么个小孩儿,带出去能玩儿什么,玩泥巴还差不多。   彼时严夫人就在旁边,唐九不好拒绝,脑子里想了几个小孩儿才爱去的街道,便把严瑾余抱上了马,带他出门闲逛了。   若非是带着严瑾余,唐九也未必会碰上言梳。   京都北市上有条街专门卖些稀奇古怪的手作玩意儿,木马木剑,面具翻花,铃铛风车,哟呵的不是麦芽糖就是糖葫芦。   严瑾余到了这街上就走不动路,言梳也是。   这条街头有一座书斋,足足六层楼高,远看像是八宝玲珑的小塔。书斋里的书种类繁多,还有很多杂谈,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大多都是从这些书里看来的。   宋阙暂且没有离开京都的打算,白日闲着便来书斋,一坐就是大半日,起初言梳还有耐心陪他一起看书,或安静的吃东西,或打瞌睡,后来实在无聊了,便顺着路边找到了这么一条好玩儿的街道。   言梳有钱,都是宋阙给她的,让她碰见喜欢的东西就买下。   路边有个老头儿画着古怪的妆,笑起时嘴角眼角都是皱纹,他手上拿着四圈铜环,铜环没有缝隙和断节,就在那老头儿的手中当当当几下穿在了一起。   言梳瞧见觉得精彩,心想莫非这是什么仙术?   可惜她虽然被宋阙叫一句小书仙,但实际上半点本事也没有,更学不来宋阙那点石成金的本领,眼前的老头儿倒像是有些能耐。   那老头儿见人都围过来了,便坐在一旁的桌案上,手中几粒红豆,又用杯子盖上,原先每个杯子里都有一粒红豆,但他吹了一口气,红豆就全都变到一个杯子里去了。   言梳哗了声,凑过去问他:“你也是神仙吗?”   老头儿捏着胡子哈哈一笑,对言梳道:“小姑娘,你若买我的铜环和瓷杯,我也教你怎么玩儿。”   “学法术简单吗?”言梳有些向往:“我怕我短时间学不会。”   她才说完,身后便有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小孩儿奶声奶气道:“我也要学我也要学,我也要当神仙!”   言梳回头看去,便见一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穿得圆滚滚的,碧绿的锦缎铜钱纹小夹袄上挂着金子打的璎珞,他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小木马,胳膊下面还夹了一本图画书。   言梳连忙道:“我先来的,要学也是我先学。”   小孩儿急了,忙道:“唐哥哥快给钱,我们先买就是我先学了。”   言梳见抱着小孩儿的男子眼熟,歪着头才想起来这人曾撞过自己,还多给了她一盒海棠酥,便是这愣神的功夫,唐九已经买了四个铜环和一套瓷杯了。   唐九付了钱后,周围好些小孩儿都吵闹着让家里长辈买,就这么三五群往上凑,愣生生地将言梳挤了出来。   言梳脚下不稳,险些摔了,唐九空出一只手托在了她的腰后,脸上挂着笑:“当心。”   言梳站直,看着人群已经将那老头儿围起来了,她撇嘴,心想算了,宋阙那么厉害,他一定会!言梳可以回去让宋阙教。   “这么巧,又碰见姑娘了。”唐九笑容不减,目光直白地打量着言梳,瞧她穿着月白长裙,梳着双丫髻,两条嫩粉色的发带垂在身后,杏眸纯澈明净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着实好看。   唐九又道:“在下唐九,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第6章 唐九 我要带回去送给宋阙的。   言梳记得宋阙说过,如果有人自报姓名,她也得回话,于是微微颔首道:“我叫言梳。”   唐九心中默念了一句:言笑晏晏,梳云掠月。   摆摊变戏法的老头儿将铜环和瓷杯递给了唐九,唐九让身后跟着的小厮拿着,那小厮手中已然抱着不少东西了,都是他买给严瑾余玩儿的。   老头儿道:“小公子买了老朽的东西,老朽便将这戏法的秘诀教给小公子吧。”   “戏法?”言梳疑问。   严瑾余也有些失望:“不是法术吗?”   老头儿与唐九同时无语,唐九道:“今日你人多,爷也不便在此等候,不如等你收摊了晚间去严家问一问,看看严小公子是否还愿意学,若愿意,且学会了,爷自另有赏钱。”   老头儿连连道是,这便退回去招呼其他的小孩儿。   唐九见言梳与严瑾余一个表情,心想这女子古怪得很,瞧着已经十几岁的年纪了,偏生的与小孩儿一般心性,整条街上恐怕没有哪个如她这般大,却还喜欢小把戏的了,竟是有些可爱的。   “言姑娘别失望,前头还有些好玩的,在下领你去看,也请你吃些小点心,算是我怀中严小公子抢了姑娘先买这铜环瓷杯的赔礼。”唐九言罢,严瑾余歪着头对言梳笑了笑,声音不大不小地与唐九道:“唐哥哥,这位姐姐有些漂亮。”   言梳闻言,脸上不自在地红了些,高兴却真诚的问:“是吗?我漂亮吗?”   唐九与严瑾余同时点头,小的认真,大的那个却带着几分逗弄。   言梳眼睛都亮起来了,宋阙说有人夸她,她得谦虚,也得夸回去,于是道:“我只是一般漂亮的,你们俩也很漂亮。”   唐九笑容越来越大,他可太喜欢言梳这一本正经说着天真话的模样,有趣极了。   街道才走到一半,正如唐九所言,前面有趣的东西更多,二人都是从书斋方向过来的,本就打算逛到底,言梳又没人作陪,干脆就与他们一路,还能蹭唐九买的糕点吃。   路边有人卖纸鸢,严瑾余在唐九怀中坐不住,嚷嚷着要去看纸鸢,又把吃的东西一股脑交给了身后的小厮,捧着本杂书朝卖纸鸢的那边跑去。   唐九松了严瑾余,差了一个小厮跟过去看着,便与言梳说话。   “姑娘是京都人吗?”唐九问。   言梳摇头:“不是,我是从城外来的。”   唐九猜到如此,京都达官显贵之中没有哪家是姓言的,从言梳的穿着打扮来看她必然非富即贵,若非如此也不会养成这般娇憨的性格。   “姑娘特来京都游玩的?”唐九笑说:“若是游玩,打算玩到几日?在下倒是知道不少京都有趣的地方,城外山间寺庙道观都有几个,颇为灵验,姑娘若是感兴趣,在下可以作陪引路。”   言梳眨了眨眼,开口道:“我是与师父一起来的,我瞧着师父也不像是随时会离开的样子,应当是有时间去玩儿。寺庙和道观好玩儿吗?我没见过。”   唐九点头:“好玩儿,古灯寺里有棵八百年的菩提树,上面挂着许愿的丝带,远看像是开了满树的红花。真清观位于悬崖边,身后便是千尺瀑布,瀑布中长了一棵石松,也是奇景了。”   言梳听着,有些向往:“那我回去与师父说一说,我想去玩儿。”   唐九见她这般好说话,便问:“言姑娘下住哪家客栈?我得空了去找你,除了寺庙和道观,京都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我带言姑娘一一体会。”   “青龙客栈。”言梳双手握于胸前,瞳色漆黑,此时兴奋地像是里面盛满了星星。   唐九还想与她说些什么,便听见小厮道:“二少爷,莫要与人多言。”   唐九回头看了一眼,本来去买纸鸢的严瑾余此时站在巷子口,那巷子窄长,里面有个男人蹲着,男人身上穿着青灰色的长衣,面色惨白,隐藏在阴影之中有些像鬼,看着似乎是乞儿。   唐九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道:“去,拦着严小公子,莫要让他接触生人,也不知那人是否有病,染上脏东西就不好了。”   “是。”   严瑾余一只手上拿着本杂书,另一只手上握着刚买来的纸鸢,两手背在身后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受伤啦。”   男人隐藏在黑暗中的右脸青紫,颧骨高高肿起,脖子上还有勒痕,手背满是疮口,因走了许久的路才在巷子里歇下。他手上拿着药包,腰上挂着一个木蟾蜍,正是这木蟾蜍才让严瑾余看见了他。   严瑾余道:“你腰上的东西在哪儿买的呀?我也想要。”   男人缩着肩膀,他瞧得出来严瑾余家中富有,不敢上前,严瑾余抿嘴想了想,回头对小厮道:“给我些钱。”   小厮以为男人是乞丐,于是丢了几枚铜钱在他跟前,男人瞧见,脸色僵硬苍白,严瑾余却道:“他又不是乞丐,你不要这样侮辱人,快给我钱,我想买那个木蟾蜍。”   “二少爷,巷子里的多半都是乞丐,那木蟾蜍不值几个钱,铜板够买了。”小厮无奈。   严瑾余跺了跺脚:“我给银子!”   小厮无法,只能将银子给严瑾余,严瑾余把银子递给了男人,小脸上露出了温和善意的笑容,他说:“我可以买你的木蟾蜍吗?”   男人停了呼吸,眼前这小孩儿,还是他入京以来,第一个对他笑的人,他道:“我可以送给你。”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严瑾余抿嘴:“不行,我不能白要。”   严瑾余啊了一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鸢与杂书,犹豫了会儿,还是将杂书递给了男人道:“我拿这本书给你换吧,这是我在书斋买来的。”   男人看了一眼软嫩干净的小手上抓着的崭新书籍,严瑾余的小手腕上还戴着金镯子,男人接过书,又将腰上的木蟾蜍摘下,于袖子上擦了擦才递给严瑾余。   严瑾余刚拿到木蟾蜍,唐九的人便找来了:“严小公子,我家公子在那边瞧见了金鱼,问你想不想要呢。”   “想要!”严瑾余一听有金鱼,抓着木蟾蜍转身就要走,跑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巷子里的人,笑着对他道:“谢谢!”   小厮的一声‘严小公子’,让巷子里的男人血色尽失,他看着严瑾余的背影,顺着他跑去的方向瞧见了另一个人。   唐九换了一身衣裳,但他依旧认出来了,入京那日,严瑾成将他拴在马后,这个男人目睹了一切,眼眸中对他鄙夷,不屑,虽有同情,却没有管他死活。   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冷血的。   唐九见严瑾余跑回来了,伸手揉了揉小孩儿头顶道:“以后不要随便与旁人说话,那人瞧着贼眉鼠眼的,不似好人。”   言梳顺着巷子里看去,正见到对方转身离开的背影,男人勾着背,一瘸一拐地隐入巷中,言梳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仔细想来,竟是与前段时日,徐有为离了南府衙门时的背影一样,只是徐有为应当已经拿了严家给他的十两银子,回到长青镇了才是。   出了这条街道,便到了祥云街,唐九说祥云街内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这个时候银杏叶枯黄,一片片金灿灿地落下来,景致分外好看。   言梳想去看,严瑾余又玩儿累了,唐九便让小厮送严瑾余回严府,自己与言梳二人闲逛入了祥云街。   祥云街虽说叫街,其实比巷子大不到哪儿去,因这里是许多达官贵人私宅的后院街道,故而才得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唐九说的那棵银杏树几百年了,远远便看见了它的落叶几乎占着半条街。   言梳刚走到银杏树下便有一阵风吹过来,簌簌而落的金色树叶扫过她的发梢与衣摆,将她衬得宛如精灵,唐九靠在门边盯着言梳瞧了许久,心想回头必要打听打听她是城外谁家的姑娘。   不过言梳虽好看,却不是唐九见过最好看的人。   因到了祥云街,唐九才想起来巷子里还有个他认识却又算不得认识的女子,他手中提着给言梳买的糕点,想了想,便取了其中一层,慢慢朝西南方的一所院子走去。   这条街上对着的门,都是后院小门,其中一扇小门门边涂了金漆,墙角的野草长了半丈高了却没人打理。唐九没走到小门前,只是站在门边的花窗旁,顺着花窗的缝隙朝里瞧,没瞧见人影,他又吹了声口哨。   门后传来窸窣声,不一会儿便有一双圆眼露出,女子披散着长发,眉如新月,眼若北斗,漂亮得不像话。   许是吹了许久的风,女子的脸颊通红,身上穿的依旧是夏日衣裳,单薄地挂在肩上。   她瞧见了唐九,面上一笑,更显得不似人间女子,像是仙人下凡了。   唐九没与她说话,只将手里的糕点从花窗洞隙中递进去,女子颤抖着手捧着糕点,她手上戴着笨重的镣铐,铁链哗啦啦直响,手腕上都是旧伤。   唐九将糕点给了对方后便离开了,他没回头,没瞧见身后那双精致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直到看不见人了才失望垂眸,又躲回了院子里。   唐九原以为言梳看银杏树入神,他去送糕点也不过片刻,对方应当不会察觉才是。结果回来言梳就靠在墙边歪着头望向他,显然将唐九方才的举动全都看在了眼里。   言梳心里有疑惑,但没问出口,因为宋阙说过别人不主动提,不可过问他人的私事,言梳觉得唐九方才就是去办私事了。   唐九在言梳的眼神下无奈地耸了耸肩,主动开口:“那是我偶然发现的女子,一直被锁在院子里,不会说话,似乎也没人给她吃东西,饱一餐饿一餐,我觉得她可怜,所以偶尔经过便会给她点儿吃的。”   言梳唔了声,问:“她不能离开吗?”   唐九道:“那院子是三皇子置办在宫外的私宅,皇子的私宅里头锁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做什么用的不言而喻,若三皇子不放人,她怎么离开?”   言梳道:“她不能离开,所以你才特别照顾了她,你是个好人。”   唐九没想到言梳竟会这么说自己,怔愣后笑了笑,见她手上拿着几片银杏叶绑成的小花儿,扯开话题道:“言姑娘的手真巧。”   言梳晃了晃银杏叶:“好看吗?”   唐九望着她的双眼,不知是在说人还是在说银杏叶:“好看。”   言梳脸上微红,低着头将那银杏叶收入袖子里道:“我要带回去送给宋阙的。”   “宋阙?”唐九皱眉。   言梳点头:“他是我师父。”   唐九松了口气:“原来是师父啊。”   唐九将言梳送回了原先遇上的那条街街口的书斋,言梳入了书斋便直直地朝一个人跑去,唐九没及时离开,眯起双眼看去。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靠窗的位置。   宋阙身着鸦青色的衣衫,袖摆与衣袂上都绣了云纹白鸟,玉冠束发,桃花眼似乎含着笑意,面容俊美,周身气质如温玉,润物无声,于窗外夕阳橙红的云霞下,仿若能发光似的。 第7章 山海 挖内丹,剃仙骨,断仙脉,这就是……   言梳走到宋阙对面便跪在了凳子上,手肘撑在桌面,整个人朝宋阙的方向前倾,笑容灿烂地将藏在袖子里的银杏叶递给对方。   宋阙的手上捧了一本书,上记的是杂谈郢国的开国史,银杏叶凑到眼前时宋阙还能闻到言梳身上淡淡的熏香味儿。   言梳的身上干净清爽,原是没有任何味道的,倒是京都里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在衣服上熏香,腰间也随时佩戴香囊,宋阙闻见是淡淡的松木味儿,不像是女子喜欢的味道。   “好看吗?”言梳晃了晃手中的银杏叶道:“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宋阙眉目带笑,接过银杏叶后道了句:“好看。”   说完这话,他突然侧脸朝书斋门外看去,四开的大门外正站着一名身着宝蓝色衣衫的男子,那男子金冠银簪,衣裳所绣的花纹繁复,腰间挂着玉佩与香囊,双眼正落在言梳的身上。   唐九没想到会突然与宋阙对视,他方才打量言梳口中所说的‘师父’一时被对方的身姿惊得慌了神,却没想到被捉了现行。   宋阙的目光不含任何审视,就像是平平落在唐九的身上,看得唐九心里一阵发虚,便抬手摸了摸鼻子,昂头转身离开。   “今天好玩儿吗?”等唐九走后,宋阙才问。   言梳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端起宋阙面前的杯盏便凑到嘴边饮了一口,皱眉咂去嘴里茶叶淡淡的苦味儿道:“好玩儿,我碰见个变戏法的,还以为那人也是神仙,差点儿就要给钱学法术了。”   “是吗?”宋阙脸上笑容深了些:“你还能辨别戏法与法术的区别了?”   “其实不能。”言梳窘迫地抓了抓脸颊道:“是唐九告诉我那都是假的,我才知道的。”   “唐九……”宋阙问:“是方才送你回来的男子?”   “对啊!”言梳点头,歪着头一根手指卷着脸侧的发丝道:“上次在戏园子门前撞上我的人也是他,今日凑巧又碰上了。唐九说京都外的山上有寺庙和道观,还有瀑布,我想去玩儿,师父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和唐九一起吗?”宋阙又问。   言梳眨了眨眼,点头道:“他认得路。”   “既然你想去玩儿,那便去吧。”宋阙道。   言梳又问他:“师父一起去吗?”还不等宋阙回答,她有急着说:“我想和师父一起去。”   言梳眼中的情绪毫不掩饰,她笑盈盈地望着宋阙,宋阙看向她的双眼道:“好啊。”   “师父最好了!”言梳高兴地差点儿从凳子上跳起来,她声音略大惹得周围看书的人有些不悦地瞧过来。言梳也觉得不太好,于是窘迫地缩着肩膀老老实实坐好,一双杏眼睁大,抿嘴假装自己不存在,希望别人看不到她。   宋阙似是瞧出了她的不自在,才看到一半的书便被合上,他将今日在书斋消费的银子放在桌上道:“走吧。”   言梳唔了声,提着食盒跟上,出了书斋还将糕点递到宋阙跟前道:“这个味道很不错的,师父尝尝。”   “唐九买给你的?”宋阙问。   言梳点头,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轻声道:“你自己吃吧。”   唐九原打算过两天便去青龙客栈找言梳的,不过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儿绊住了他。   贵妃生辰后没多久,户部那边便频频出现麻烦,朝中党派之争从未消停,户部所站的正是皇后一派,贵妃如今得势,趁着自己腹中有子,必然要抓紧时间打压皇后,丰满自己的羽毛。   便是因为这个,严家父子多次被皇帝叫入宫中问话,原先早就已经消停下来的徐有为之事又在民间吹起了一阵邪风,将户部尚书严家与南北两府衙门之间私相授受官官相护说得有模有样。   原本朝廷上的争斗与商家无关,偏偏唐九与严瑾成交好,虽不是他误会了徐有为偷了玉佩,却也亲眼看着严瑾成将徐有为拖行至京都,并未上前阻止,好些百姓都看见了。   原先他们这些京都里的世家子弟行事乖张些也没什么,多的是打马上街,仗势欺人之辈,钱权二字便代表了一切,更何况徐有为不过是长青镇里的一个普通人,身后无任何背景,更无人撑腰,他的事不该在京都一提再提,也没那个必要。   唐九父亲提醒他,那是因为贵妃一派恐怕要动户部,也叫他最近这些日子不要与户部往来,因为户部之事,他们家中生意也多有损失,唐九便被父亲关在家中算账,好些日子没有外出。   立冬才过,将要小雪,京都的天竟下起了薄雨,如雾一般冰凉地顺着风贴在人的身上脸上,空中像是漂浮着细小的冰渣子,呼吸一口都冻得鼻子酸痛。   言梳前些日子还有兴趣跑出客栈去玩儿,这两日降温便不愿再出屋子了。   宋阙与言梳长住青龙客栈,客栈掌柜的对他们也很客气,两日前便将屋子里备好了炭火取暖。   此时宋阙坐在窗边,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正能看见京都雾白之下,偶有行人两三走过。火笼里微微噼啪声,软塌上架着矮桌,矮桌上三角貔貅炉鼎内焚着香,言梳盘腿坐着,手上抓着根金簪直戳香炉,拨弄里面将灭的香灰。   郢国的开国史宋阙已经看完了,又换成了一些名人传记,里面多半是胡编乱造,带着些许怪力乱神的传奇色彩,但也不乏有些真实的东西在里头。   就好比几百年前一个文采斐然有一字千金之称的才子,便是从山海出来下凡渡劫的仙,只是那人宋阙不认识,谭青凤倒是与那人说过几句话。   见言梳又在打瞌睡了,宋阙目光没从书页上挪开,道:“书看完了?”   言梳听见他说话,连忙抬头朝宋阙看去,见他依旧是那个姿势没变,撇嘴嘀咕了一声:“你怎么看见我的……”   前几日天还没凉下来时,言梳在书斋外碰见个男子,她本就是个喜说话的性子,那男子讲的故事又有趣,言梳便在书斋门前和那男子坐在阶梯上两个多时辰。那男子说的都是志怪,什么狐妖吃人,猫妖报恩一类的,言梳想着自己以前也是书妖,便当成听同类的传记,长自己的见识了。   结果她聊忘了分寸,不但透露自己不是人这件事,那男子的夫人从家中赶来以为她与那男子关系不清不楚,当街闹了一会儿。   言梳觉得羞,也怕,便跑进书斋躲在宋阙的身后不敢出来,索性最后男子将他的夫人带回去,这事也只是成了小小的笑话,隔天便没人在意了。   言梳心里在意得很,宋阙也知道放任她不懂事是不行的。   单纯固然可爱,过于单纯却不利行于世,所以言梳必须会最基本的为人处世之道,比方说男女有别,比方说世人大多不信这世上有仙。   于是宋阙找来了几本书给言梳看,正好又碰上了降温天冷,言梳便缩在宋阙的房中省一屋炭火,翻书学学怎么懂事儿。   言梳打起精神,抿嘴又看了两页,结果下巴都快磕在桌面上了,从始至终没有看向她的宋阙忽而笑出了声,低促的两声之后,他再瞥言梳。   言梳不是没见宋阙笑过,其实基本上每天宋阙都似乎是带着笑与她说话的,但她从没见宋阙笑出声,脸上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她抿着嘴,手脚并用地从软塌这头爬到了那头,凑近宋阙跟前问他:“师父看的是什么呀?这么好笑。”   “看的是才子传记,笑的是你。”宋阙直言,眼中有些无可奈何。   “你不是说这种书里写的多半是假的吗?”言梳撇嘴,她之前也拿了一本风流才子传记打算看,才看到第二页,柳公子作了一首诗赠给青楼里的飘飘姑娘,宋阙就将她的书收走了,说那都是假的,不许再看。   宋阙闻言,也回想起言梳拿的传记书本,偏偏那么巧,她拿的第一本就不是什么好书,第二页里面的男人便给青楼女子写了一首淫词,言梳看不懂,还当什么好东西,嘴里念了两句,宋阙实在听不下去。   言梳就这么趴跪在软塌前,歪着头看向宋阙手里的书,看了两行后噘嘴道:“你这也是假的,这男的都起死回生了。”   “是真的。”宋阙点头,言梳一愣。   宋阙道:“书中所写的余枫,实则是凌云仙君,六百年前下凡,不过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回去?回哪儿?”言梳睁圆了眼睛,改成乖巧的坐姿,双手撑在身子两侧一副打算听故事的模样道:“凌云仙君……与师父一般都是仙君呢!”   宋阙靠在椅子上略微放松道:“他与我一般,都是从山海而来。”   言梳喃喃:“山海……”   宋阙:“所谓山海,便是凡人所说的神仙住的地方,昆仑山,蓬莱海,是为山海处。遇青萍路,无风有雾,青川不可靠近,处处芬芳,那就离山海不远了。神仙也不是生来就是神仙的,我们也是于凡间碰上机缘,历经磨难才得以成仙,得苍穹封号,即便如此,我们也依旧有劫。”   “凌云仙君是下凡渡劫的吗?”言梳听过志怪故事,对于这些事似懂非懂。   “是,六百年前他得苍穹指引,下凡渡劫,只是劫难有深浅,并不是所有神仙都能渡过去的,他文采卓越,先前在昆仑山便写得一手好字,为此谭青凤还朝他求过几次字画,可惜了。”宋阙抿嘴,眼神中却没有什么可惜之色。   “可惜什么?”言梳问。   “可惜他最终没能重回山海,而是留在人间成了凡人。”宋阙没有告诉言梳,余枫舍弃仙体之前可以死而复生,在人间记为传奇,但他成了凡人之后的第二年便故去了。   挖内丹,剃仙骨,断仙脉,这就是凌云仙君的选择。   言梳抿嘴:“师父就是从山海来的吗?”   宋阙点头:“是。”   言梳眨了眨眼,听故事的兴趣淡去了,她又问:“那师父会回去吧?”   “自然。”宋阙垂眸,只要他不出错,便可回去。   “那、那我呢?”言梳有些不太敢看宋阙,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宋阙虽喊她小书仙,但实际上她算不得神仙的,宋阙所说的山海,她必然去不了。   言梳小声地问了句:“师父走了,我怎么办?”   宋阙听见她的嘀咕,半垂的眼眸忽而一怔,似是有光闪过,他道:“若你愿意,也可成仙。”   言梳惊讶:“我真的可以成仙?”   “自然可以,天下生灵皆可成仙,我有一个好友名谭青凤,他的原身便是青雀,虽说修炼之路比人来说刻苦许多,但他亦得了仙位,他可以,你自然也可以。”宋阙说。   言梳顿时笑弯了眼,心中窃喜:“那我也要去山海,师父总有一日要回去的,言梳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宋阙怔了怔,一时没有回话。   他望着言梳的脸,心里忽而觉得她的话有些沉重了,捏着书角的手微微收紧,书页褶皱了一瞬便又松开,最终他抬手,轻轻揉了揉言梳的头顶。   言梳笑容不变,似是得了宋阙的鼓励,高兴地爬回了桌边,捧起宋阙挑给她的书继续看。 第8章 炼丹 贵妃娘娘的宫里都有三座鼎了,每……   薄雨一连下了好几日,整个京都的人都因为这场雨郁闷许多,原先热闹的街道少了近一半人,好些摆摊的也都不出来了。   言梳有些想吃锦糕坊做的海棠酥,只是屋外的雨连绵不断,锦糕坊距离青龙客栈有三条街,她出门买了糕点再回来至少得一个时辰,想起外头凉飕飕的风,言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青龙客栈里原先也有会做糕点的师傅,做的绿豆桂花糕味道也不错,只是昨日糕点师傅感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客栈里的人,便请了两日假没来了。   一楼客栈后院的一颗枣子树上结了许多冬枣,大片青红斑纹的枣子在风中瑟瑟,经过昨夜一场雨,落了满地都是果子。   言梳桌面上就放了树上摘下来的枣子,那是掌柜的送给她吃的。   一盘枣子她吃了一半,见小二从外头匆匆跑了进来,身上斗笠还没来得及摘下便冲倒账房先生跟前道:“没了,咱们这条街上的两家药铺里全都卖完了。”   言罢,小二低头咳嗽了两声。   他也得了风寒,只是并不严重,掌柜的已经让他到后院做打扫,何时病好了再上前招呼,只是为了买药,小二才特地出了这一趟门。   “怎么会没有了?”账房先生道:“往日卖都卖不出去的苦翘,这两日却成了香饽饽,一扫而空啊。”   小二点头道:“我问了大夫,说是被一些有钱人家的丫鬟买去的,不光是咱们这条街,就是附近的两条街都没有了,恐怕京都也就只有几个大些的药铺才有的卖。”   小二言罢,摘了身上的斗笠走到后院小门处抖去上头的雨水道:“现在就算有苦翘,你我也买不起,苦翘不知为何变成了金贵药,如今一两银子才一钱,我听到这价格,心都快吓跳出来了。”   “这么贵?!那你还是老老实实躺着吧,反正风寒也死不了人。”账房说完,又嘀咕问:“那些有钱人家买苦翘做什么?总不是用来防寒的吧?”   言梳咔擦咬开一颗枣子,问了句:“苦翘可以防寒吗?”   这两日天冷,阙屋子里的火笼都抬到了她房里,言梳怕冷,可也怕火,两个火笼放在床头床尾取暖,她夜里都睡不安稳,生怕床幔被火点着了。   “这苦翘是再寻常不过的药了,晒干后磨成粉,天冷的时候舀一点儿倒入温水中冲泡饮下可以预防风寒。这不是天气渐凉,掌柜的叫我们买一些备着,免得客栈里的人都病了。”小二与言梳也熟识了,便与她随口说道。   “寻常的药还卖一两银子一钱呢?”言梳惊讶,心想京都里的药是一直这么贵的吗?   “以往哪儿值这么多钱,几枚铜板就可买到许多了,还不都是那些有钱人家将苦翘都买空了,这才物以稀为贵。”小二言罢,又打了个喷嚏,账房先生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捂着口鼻道:“我不与姑娘说了,您也是富贵人,有钱还怕买不到苦翘吗?无非是多走几步路罢了。”   说完,小二便顺着房廊跑去了后院。   小二走时通往客栈后院的小门没关严,一阵风从门缝吹来,正对着言梳这边。   言梳不禁缩着肩膀抖了抖,面前的枣子吃得不香了,毕竟枣子也是冷的。她双手合十放在嘴前哈了一口气搓了搓,肩上突然落了只手,言梳回头看去,一抬头便见到了宋阙。   比起言梳,宋阙穿得要单薄一些,他放在言梳肩上的手掌心还是温热的,透过言梳的衣裳传到了皮肤。   言梳喊了一声师父,宋阙抬手,以手背凑近言梳的脖子,两指贴上她冰凉的皮肤,言梳不禁打了个颤,耳根突然红了起来。   她睁圆了眼睛望向宋阙,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宋阙收手时她不自在地摸了摸他方才碰到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是滚烫的。   “走吧,带你去买几身衣裳。”宋阙道。   言梳的道行太低了,基本的法术都不会,能变成人也是走运,正好宋阙对她吹了三口仙气。她现下的身体如常人一般,冬日怕冷,夏日怕热,自己不能以法术调节,只能多穿些。   言梳本不愿出门,一听是去买衣裳便高兴地几步跳到宋阙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道:“我想买裙子!那日我见到一个姐姐穿的裙子可好看了,是红色的!”   “可以。”宋阙垂眸看了一眼被言梳抓住的袖子,轻轻抽了抽没抽回来便不管了:“但得先买两件袄子。”   两人还没走出客栈,迎面便碰上了个熟悉的面孔。   唐九一身暗黄色的衣裳,衣裳外套着一件狐毛领的白袄,腰上挂着玉佩香囊,来时匆匆带着一股屋外的寒风,还有松木的香味。   他一手撑着伞,油伞上结了细细的水珠,另一只手上提着个食盒,食盒外头罩着棉罩,罩子上绣了锦糕坊三个字。   言梳见到唐九才想起来这人,便道:“是你呀。”   唐九一眼便看见了言梳,见言梳与自己打招呼,便笑着抬手晃了晃食盒道:“是我,先前答应了姑娘要来青龙客栈找你出去玩儿的,结果家中有事耽搁了这么多日,这不,一得空我就买了糕点给姑娘赔不是了,是海棠酥。”   言梳本就想吃海棠酥,一听唐九买来了,本想伸手去接,手才一动她又缩了回去,眨了眨眼后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要你的海棠酥。”   唐九看了一眼她抓着宋阙袖子的手,便道:“是在下先失信于姑娘的,这是赔礼。”   言梳朝宋阙看去,心想唐九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可她又觉得这食盒不能接。她与唐九不过见了两次,每次都收人家的糕点,吃拿别人的心里总归不踏实,想吃她可以自己买。   唐九见言梳不说话又看着宋阙,便转了目标,似乎是这才看见了宋阙似的道:“在下唐九,京都盐商唐家长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宋阙。”宋阙只给了个名字,并未自报家门,唐九眯了眯眼,伸手招了客栈里的人过来,将手中糕点递给对方道:“送到言姑娘的房里去。”   而后他站直了身子,问言梳:“言姑娘这是打算去哪儿?”   瞧样子,他是打算跟着了。   言梳笑盈盈地挽着宋阙的胳膊道:“师父要带我去买衣裳。”   “这么巧,我也正要添几件冬衣,顺路着呢。”唐九的谎言也就只有言梳看不穿,他的身份自然有手巧的裁缝上门量身定做,何须亲自去成衣铺看衣裳。   既然顺路,言梳也不好让人家别跟着,她与宋阙撑着一把伞,唐九厚着脸皮跟在旁边也不嫌尴尬。   三人中原先言梳应当是话匣子,今日唐九在,倒显得没有她插嘴的地方。   唐九问了宋阙好几个问题,打听他的身份背景,宋阙脸上的浅笑没收,不紧不慢地回答了他。唐九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宋阙是从很远的西南侧过来,若在郢国的国土上看,应当是海召,那处临近海边,已是郢国西南方最远的城池了。   “宋公子家住的那么远,来京都做什么的?”唐九又问。   宋阙一时没有回答,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反倒是言梳开口道:“来玩儿的呀。”   言梳面世至今,除了吃喝玩乐,当真什么正事也没干了。   唐九呵呵干笑了两声,即便唐家算得上是郢国最大的盐商,富可敌国,但生意也伸不到海召去,他摸不准宋阙的家底,现如今也不知该将他当成言梳的师父、长辈对待,还是另有其他。   毕竟他没想过言梳口中的师父,竟是个如此年轻的男人,两人之间也似乎很亲密。   唐九沉默了会儿,还打算继续问,宋阙的右手轻轻动了动背到身后,忽而一阵寒风迎面吹了过来,唐九刚张嘴便喝了一口凉风,他猛地咳嗽了起来。   言梳啊了一声,拉着宋阙朝另一边走了两步,与唐九拉开了距离道:“现下天凉,好些人都得了风寒,现如今全城恐怕都买不到苦翘了,唐公子注意身体。”   这躲避的举动,便是让他千万别把风寒过给她与宋阙了。   唐九一时无语,宋阙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些,唐九瞥了一眼对方高深莫测的模样,道:“苦翘我家中倒是有许多。”   “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吗?”言梳问。   唐九摇头:“并非如此,只是家母听闻宫中传来的什么配方,要在家中……”唐九顿了顿,不自在的撇过头干咳一声,有些无奈说:“要在家中配些养颜美容的药。”   唐九没有直说,实则不是配药那么简单,他娘几日前还让人打了一座鼎,吩咐下人收拾了一间小屋出来,府中藏了许多珍贵药材,苦翘更是买了不少,她是打算炼丹。   听起来多谬妄。   “苦翘可以养容吗?”言梳道:“客栈小二说苦翘是预防风寒的。”   唐九啧了啧嘴:“这都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晗贵妃你知道吧?”   言梳点头,唐九继续道:“晗贵妃前段时日生辰,有许多杂戏班子入宫替她表演,其中有个戏班子便演了一出天仙记,台上一阵烟过,丑女转身便变成了倾城倾国的美人,这摆明了是假的,不过却有人撺掇贵妃,说是有真的可以让人变美的法子。”   “似乎有什么能人异士入宫了,我听严家公子道,贵妃的样貌的确大改,她已过三十算不得年轻,容貌却好似回到了十八左右,莫名叫皇帝勾起了少年往事,与她越发恩爱了起来。”唐九抿嘴,也正因为如此,贵妃才暂且没抽空继续针对户部,严家松了口气,唐九也得了自由身。   这事说来玄乎,宫里的人都瞧见了贵妃的变化,偏偏贵妃不与人说她是从哪儿得来的方法,只是有宫人瞧见贵妃宫中常用的药里头有苦翘,且用量颇大,这才在达官贵人的后院里掀起了一阵美容养颜的邪风。   唐九见到自家堆了那么多药,还劝说过他娘,不过唐夫人并不听劝,只说:“贵妃娘娘的宫里都有三座鼎了,每日都在练仙丹,这仙丹一日一粒,不可中断,的确可以让人改变容貌,年轻许多!”   “你又没亲眼瞧见,而且是药三分毒,你乱吃若吃出病来怎么办?”唐九心里急。   唐夫人却道:“宫里那么多人瞧见了贵妃变化,难道还能有假?你若有孝心,快去帮我催催做鼎的匠人,莫要耽误我炼丹的吉时!”   便是如此,京都大大小小药铺里的苦翘都一售而空,最普通不过的药价格翻了百倍,甚至一药难求。   言梳听到,满眼都是惊讶,小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颗鸡蛋。   反观宋阙,倒是淡定自若,眉目间依旧是淡淡的笑意,就像是没听见唐九说的话一般。   这种骇人听闻之事,任谁都会过问两句,唐九打量着宋阙,问:“宋公子是否也觉得此事荒唐?”   宋阙没回他的话,只站在一家成衣铺前停下,侧过头看向店里的衣裳道:“进去看看。”   言梳被转了目光,提起裙子跟了进去。 第9章 买衣 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成衣店的老板认得唐九,他这张脸走进京都街道的任何店铺里都等于银票,老板见唐九跟在宋阙和言梳二人身后进来,连忙招呼着。   分明是宋阙带言梳来买衣裳,唐九却给言梳看上了,他一次挑选了十几件都让言梳过去试一试,言梳看那些衣服都很漂亮,只是套完这件套那件,忙得她有些不耐烦了。   唐九一边给言梳披上披风,一边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宋阙,嘴里像是闲聊一般想从言梳这儿打听出宋阙的身份。   “上回没有细细问过言姑娘,你这师父什么来头?”唐九开口。   言梳低头摸了摸披风上金线绣的牡丹花,一朵花几乎比她两个巴掌加在一起还要大,过于艳丽了,她不喜欢。   听唐九问话,言梳心不在焉道:“师父就是师父,他是很厉害的人。”   宋阙说过,世人大多不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若她当真与人透露了身份,反而会被人当成疯子,另外,宋阙显然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是神仙,言梳听他的话。   唐九撇嘴:“我的意思是……他家是做生意的?还是有亲戚在京都里当官?不然大老远从海召跑到京都来玩儿,之间万里之遥,他就算是骑马也得骑几个月吧。”   “是,师父清明时分就出发了,半年才到这儿的。”言梳点头,又道:“不过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我们就是来京城玩儿的。”   唐九一时语塞,既不是做生意的,也不是家中有人在朝为官,那宋阙哪儿来的家底供他从海召一路玩儿到京都来?且看上去他并不拮据,至少在他给言梳挑选的那几件衣服就能看出来,他很舍得。   “你师父当真是你师父?”唐九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你行了拜师礼了吗?敬过拜师茶了?他与你爹娘交好?他能教你什么?”   许是唐九一次问了太多问题,问得有些急,言梳又一连换了好几套衣裳,心里有些不耐。她总觉得自己能从唐九的口气中听出些不怀好意来,言梳不喜欢这样,她和唐九一起玩儿觉得挺开心,而且她觉得唐九是个好人,愿意和他成为朋友。   但唐九质疑宋阙,言梳就不喜欢他了。   言梳将衣裳递给了成衣店的老板,抿嘴道了句:“我不和你说了。”   然后低着头一路小跑朝另一边宋阙过去,她才跑到宋阙身边便用手抓着宋阙的袖子,拇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绣着的云纹,低声地问宋阙:“师父,拜师礼是什么?我是不是还要向你敬茶?”   宋阙拿了一件纯白的小袄贴在了言梳的身上,那袄子衣襟与袖摆处都缝了兔毛,袄子上面淡蓝色的细线绣了几朵玉兰花,领口的扣子都是翡翠包珍珠的,很适合言梳。   “唐九为什么说,你要与我爹娘交好?”言梳抬起头看向宋阙。   宋阙侧身看了一眼另一边正被成衣铺老板巴结的唐九,他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老板奉上的热茶了。   宋阙轻声笑了笑,又换了一件鹅黄色的小袄在言梳身上样了样道:“那都是凡人的礼俗,若要拜师,的确要拜会长辈,行礼敬茶。”   言梳见他这么说,顿时急了:“可我没有爹娘,我就是一本书,若要这样说……那、那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宋阙闻言,一瞬哑然,随后轻声笑了笑。   言梳只见宋阙略微弯下了腰,凑近她时她能闻到宋阙身上淡淡的忍冬香味,很好闻,至少比唐九身上的松木香要沁人心脾得多。   见宋阙靠近,言梳不自觉地缩着双肩,睁圆了眼睛,目光从宋阙带笑的双眼慢慢挪到他的唇上,他的唇很薄,水润润的,一张一合道:“我们不是凡人,无需在意凡人的礼节。”   言梳的眼里只有宋阙的嘴唇了,满鼻子嗅到的都是忍冬清香,她几乎没听清宋阙说的什么,等宋阙将几件衣裳交给店铺老板,言梳才回过神,讷讷地看向他的背影。   宋阙给她挑的衣裳,她更喜欢,比唐九挑的那些好看许多。   其中还有一条红色的马面褶裙,裙摆上绣了雪白的梅花。   唐九也要给言梳买衣裳,言梳不肯要,唐九非要付钱时宋阙才道:“言梳还小,不善言辞,不懂拒绝,唐公子既然是一番好意,那宋某便代言梳收下了。”   宋阙都这么开口了,言梳便不好拒绝,两人出了成衣铺时言梳拉着宋阙走在前面,一边拉他还一边回头看唐九,生怕唐九跟上来,摆明了是要说悄悄话。   等言梳确定唐九听不见她说的话时,她才对宋阙道:“我不想要他给我的东西。”   “为什么?”宋阙问她。   言梳微微皱眉,有些为难道:“我与他又不熟,师父也说过男女授受不清,今日他给我买了糕点衣裳,明日我就得还他的情,他用于他而言不甚重要的银两买我心里过意不去,也太会算账了。”   宋阙听她这么说,低低地笑了出来:“你能这么说,实则还是你比较会算账一些。”   “我说的不对吗?”言梳问。   “算对。”宋阙道。   言梳不解:“那、那你方才为什么要收他的衣裳。”   “方才我买的与唐公子买的衣裳都在店铺里,等着店铺的老板送到住处去,唐公子饮茶时我已经与老板交代清楚,我买的送去青龙客栈,唐公子买的自然是送到他自己府上。”宋阙伸手轻轻揉了揉言梳的头顶道:“唐九在京都也算是有头有脸,他极好面子,已经帮你挑好了衣裳若不能买下来送给你,便要在店铺老板面前丢了颜面了。”   “所以,师父是成全他的脸面才答应收下衣裳,但我们不能受他的情,故而让店铺老板将衣裳送去他的府上。”宋阙这么说,言梳便理解了,她又转而一笑:“那师父给了唐九面子,他岂不是还欠你一个人情?”   宋阙一怔,眸中笑意更深,道:“算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是怎么算的?”言梳问,宋阙却没有回答,言梳难得得宋阙夸奖她会算账,高兴地凑上去想要学到更多,于是晃着宋阙的胳膊两步一小跳地撒娇:“那怎么算?你告诉我嘛,教教我嘛师父!”   言梳的声音娇滴滴,软糯糯,几乎是用鼻音哼出来的,宋阙扯了扯袖子,也没真心用力去挣,见扯不过言梳便只能道:“人的感情很复杂,一朝一夕难以学会,但并不是所有人情都能欠之有还,以后你见多了,就懂了。”   此时言梳听得云里雾里,实难理解,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宋阙所说并不是所有人情都能欠之有还,却是在她自己身上见到了,懂得了。   唐九跟在二人身后看他们俩那腻歪的劲儿,不说出去是师徒,旁人看去便当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带着小娇妻出门采买,着实古怪。   唐九没跟在两人身后太久,唐家就派了小厮出来寻人了,唐家小厮找到唐九时脸上匆忙,面露难色,只说是府上发生了大事,老爷让他赶紧回去。   唐家如今已算是谨小慎微,京都里党派之争风云莫测,谁也不知道皇后和贵妃之间的争斗什么时候分出高下,或下一刻便翻天覆地,与之相关的都在等着头上那把悬着的刀随时落下来。   唐九匆匆与言梳作别,本想约她下一回找个好天气一起去爬山,进寺庙求佛,或是去道观品茶的,但一想起自己家里一堆琐事,改日也不知是何日,还是把这话吞了回去。   唐九回到唐家便看见他爹与家中几个叔伯正襟危坐,脸色都很难看。   唐九一回来,唐老爷便立刻让他跪下了。   长辈在上,唐九不得不跪,他正跪在大堂正中央,开口道:“爹,这是发生了什么?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家中可没出去过,也没闯祸。”   “祸自不是你今日所闯!”唐老爷挥着衣袖哼了一声:“你和户部严家那小子究竟关系如何?”   “尚可。”唐九斟酌着开口,其实他与严瑾成的关系不错,但也不算是顶好的手足之交,只是两人都是京中有名望的子弟,爱好相同,有空便一起出去喝花酒,闲聊一些有的没的。加之他们家是盐商,与朝廷户部多有往来,所以实在说不上是一般。   唐老爷道:“严家那小子惹大麻烦了。”   “怎么回事?”唐九一听,心口砰砰直跳,直觉此时恐怕与徐有为敲登闻鼓有关。   否则严瑾成在京都的好友何止他唐九一个,为何户部、严家只要出点事儿偏偏都能扯到他这儿来。   “当今圣上他怕是糊涂……”唐老爷本想说出口的话在家中族老干咳一声后,生生地给压了下去,他低声道:“圣上专宠贵妃,也不知贵妃从哪儿得了什么妖术,容貌大变不说,还怂恿着圣上吃仙丹,原先只是买药炼丹,后来用的是动物的血液肝脏,如今……如今坏东西吃多了,圣上病了。”   “圣上病了?”唐九抿嘴:“那应该让太医院的人去看病,与严瑾成何干?”   “贵妃说找仙人算过,圣上的病乃是京中有人与之相克,故而仙丹吃进圣上的肚子里他非但没有身强力壮,重回年轻,反而身体日益衰老,五脏枯竭。”唐老爷啧了一声:“贵妃说,仙人求问上天,称有办法让圣上的病情好转,便是要找京中年轻一辈的人替圣上受难。”   “什么妖道……”唐九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唐老爷瞪去一眼。   这事原先是秘密进行的,贵妃只是替她认得的仙人传话,说是替皇帝受难之事并不是人人都可做得,必须得是官宦子弟,金贵养大的人才有资格替皇帝受难。皇帝一开始并不同意,但这几日身体越发匮乏,甚至都咳出血来,他受了贵妃蛊惑,日日在金殿中焚香等待,让天机台的人私查京都名门望族之后的生辰八字。   替皇帝受难之人有三个,严瑾成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生辰八字经人看过,最为合适,另外两个还没找到。   但贵妃说有福之人大多相惜,便让天机台的人在平日里与严瑾成交好的年轻男子中再择生辰八字合适之人,不拘泥于是否是官家子弟,只要家中富裕的皆可。   “替圣上受难是何意思?”唐九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冒出,更觉得此事荒唐得厉害。   “便是送死!”唐家族老中一人道:“我在天机台尚有认得的人,便让他们把你的生辰八字从名单上划去!你日后与严家断了往来,近来千万别再往外跑,少抛头露面了!”   唐九脑中嗡声一片:“送……送死?这么可笑的事,圣上怎么会当真?还、还……那严家呢?严家同意了?严瑾成是严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子弟,他们也同意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严瑾成已被禁闭在府,只能宫里人来接了……”唐老爷说完这话,唐九终于跌坐在地,手脚全麻了。 第10章 作别 人若长生不老了,那岂不成了神仙……   唐九因严瑾成的事被关家中,唐家人不许他出门,实则唐九也不敢出门了。   但他心中担心严瑾成,毕竟他是真的将严瑾成当成好友,两人平日里称兄道弟,结果严瑾成遇了难,唐九却连见他一面都难。   皇帝受到贵妃蛊惑,如今尤为重用天机台的人,郢国建立后设立天机台其实只是为了让天机台观星占卜天气,好在祭祀时选定良辰吉日,避开天灾。历朝都没有重用天机台的皇帝,在他们眼中,苍穹之上是否真的有神明其实并不重要,只是如今因为贵妃炼丹一事,反而让天机台转眼间成了皇帝身边的要臣。   严家之事并未对外宣说,但京都的大小官员多少都听说了些,严瑾成原也是朝廷命官,户部仓部司的郎中,忽而有一日没上朝,次日病重几日,咳嗽都咳出血的皇帝便好端端地坐在议政殿上了,有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多嘴,对外说是皇帝近来喝的药里,都有人血。   邪门歪道才会拿人血为药引去入药,更何况在用人血之前,天机台还算生辰八字,在京中官员里找了个资质不错的人来放血。   唐九在家坐了三日,每日都让府里的小厮出去打探消息,如今他在家里是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也不敢壮着胆子去问唐老爷,免得被他爹打骂他多管闲事。   小厮出去几日没探听到什么消息,只知道严瑾成还在家中,没有上朝,但也没被叫进宫里去。   大约又过了五日,第二个被天机台选中替皇帝受难的人已经找到,那人唐九原也认识,在京都算不上多富贵的人,不过他自己出息,三年前科考中举,被封了一个小官,后来两年节节高升,在刑部任职。   唐九曾和严瑾成与他吃过饭。   若说户部严家对皇帝忠心耿耿,甘愿将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奉献给皇家割血炼药,那刑部任职的那位便可说是无可指望了。他家中的亲戚全都靠他这两年在朝中稍得权势,故而也在京中谋得一些不累人又体面的差事,如今他一倒下,他身后一大家子人都要跟着遭殃了。   唐九生怕第三个人查到自己身上来,但又想起来族中长辈说已经在天机台那里抹去了他的生辰八字,才勉强睡了半夜的安稳觉。   唐九往严家送了好几封信都没有回应,后来终于得了点儿消息,只有严瑾成写的‘珍重’两个字,次日唐九便让小厮找了个破旧的马车,趁着天没亮从唐家小门出发,沿着窄小的街道往严家走。   马车到了严家后门,严瑾成的小厮半开着小木门,唐九穿着斗篷遮住全身从马车上下来,弓着背如做贼一般钻入了严家。   他一路上没敢抬头,就盯着严家小厮的后脚跟一路跟到了严瑾成如今的住处。   严瑾成本是严家嫡子,住的是最好的院子,如今严家长辈为了防止他逃走,把他关在了严府最深最阴冷的角落里,小院中只有两间房,院子里的野草长了有膝盖高也无人打理,只压着草走出了一条小道。   唐九见到严瑾成时,他靠坐在软塌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火笼在身旁烤着,屋内没点灯,只有火笼里炭火发出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饶是如此,唐九也看出了他脸色极为难看。   “严兄。”唐九开口。   严瑾成听见声音立刻睁眼,瞧见唐九似是有许多话要说,张了几次口后只是叹息,道:“唐兄,此番我是倒了大霉,怕是以后不能与你饮酒作诗了。”   “严兄莫要这么说,天机台说要三人替圣上受难,无非就是放血入药,三个人的血用不完的,严兄你撑着些,等圣上好了便多吃些补品,总能养好身子。”唐九凑近,将严瑾成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抓在手上。   结果唐九看见,严瑾成的手腕上已有放血的多道伤口,他的脚上还锁着冰凉的铁链以防逃走。   “严家怎能这样对你……”唐九只觉得自己的手也随着严瑾成一般凉了。   严瑾成摇头道:“不是家里人给我锁的,这是宫里人带来的,前些日子你给我写的信我都看见了,你问我是否安好,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你。在这里有吃有喝,我爹娘每日都来看望,父子间的情分似比往日要深多了,但这般境况,还不如不要情深的好,也免得他们伤心难过。”   严瑾成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见你的,你特来一趟,我让人给你开一道小门是因为天一亮圣旨便要下来,带我入宫,此一去怕是回不来的,索性与你当面作别了。”   “圣上难道真的想要你的命吗?天机台劳什子古说八道,他是皇帝,难道还能耳目不……”唐九的话没说完,便被严瑾成打住。   “你难道甘愿如此丧命?”唐九气恼。   严瑾成呵笑一声自嘲:“也算甘愿。”   天色不早,唐九只与严瑾成说上几句话便被他催着离开了,唐九离开那小院时一道凉风吹过,从他的衣襟钻了进去,冻得人浑身打颤。   他忽而明白了严瑾成所说的甘愿,他严家上下皆在朝为官,他一个人不愿,连累的是整个严家上百口人的命运,皇帝或许不会明着收拾严家,但严家终不会有好下场。   如今严瑾成用自己的命成全了全家,所以他才说……也算甘愿。   出了严家,天有半亮,唐九让小厮将马车顺着小巷小街走回去,城中小巷不多,祥云街便是其中一条,此时的祥云街从头至尾不见一个人影,天乌蒙蒙的好像前些日子才停的雨又要落下了一般。   途径祥云街上的银杏树,又是多日过去,银杏叶落了满地,枯黄腐败地被风扫入了街角旮沓里,树干上半秃着。唐九掀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他望向头顶未亮的天空,眉心轻皱,心中五味杂陈。   天才亮,言梳便起了。   她听小二说城里来了个会布偶戏的就在城前街头摆摊,每日都有小孩儿早早端着板凳过去看,所有小孩儿喜欢的东西言梳都喜欢,而青龙客栈距离城前街不近,言梳怕去迟了占不到好位置,便一早起床洗漱,拉着宋阙一道出门。   言梳出门时没吃早饭,在路边看见热腾腾的糖糕刚蒸出来便买了两块,自己一块桂花的,给了宋阙栀子花味儿的。   糖糕由面发成,栀子花与桂花都晒干泡在了蜜里,糖糕蒸好之后从中间切一半,将栀子花密或者桂花蜜涂在里头,糖糕的表面上再撒一层芝麻,便可用油纸包着边走边吃了。   言梳吃着糖糕又买了个烤红薯,一手抓着一个,吃相还算斯文,只是桂花蜜从糖糕里挤出,蹭了她一嘴角。   宋阙看见了,才拿出手帕言梳便很自觉地跳到他跟前踮起脚抬着下巴凑过去,一双杏眼圆溜溜地看向街前的热闹,便等着宋阙替她擦好再继续吃。   宋阙拿着手帕愣了一瞬,手帕卷着手指擦过言梳的嘴角,一小片花蜜里头还有两朵完整的桂花,看着就很甜。   言梳远远就听见了有人高声说话,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在城前街头摆摊演布偶戏的那个人今日没来,好些小孩儿都坐在板凳上失望,不过这条平日里没什么人会经过的路,倒是路过了一辆极致奢华的马车。   那些人讨论的便是这辆马车。   眼尖的人道:“那是宫里的马车,瞧样子是要往皇宫的方向走了。”   “不是说近来圣上病了吗?太医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这会不会是在宫外请来了名医入宫看病呀?”一人问。   另一人嘀咕:“什么名医,我听人说圣上在炼丹,这怕不是城外真清观里的大仙。”   言梳闻言,想起来之前唐九说过的贵妃炼丹驻颜一事,就因为此事导致京都城内的苦翘不够,许多百姓都在冷天里得了风寒,如今不但贵妃炼丹,就连皇帝也开始炼丹了?   “皇帝炼丹是做什么用呀?”言梳问。   男人听有人搭话,侧脸瞥去却见是个年轻的少女,身穿珍珠白的小袄,下着深红的马面褶裙,小脸因吃着糖糕圆鼓鼓的,正抿嘴歪着头看向他。   那人一愣,不禁多看了言梳两眼,言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往后退了两步,不自觉贴在宋阙身上,乍一看就像是靠在了他怀里一般。   那男人回神,道:“自是想长生不老了,那可是圣上,普天之下都是他的,他活得越久、越硬朗,自是于他而言越好。”   另一人连忙推了男人一把:“别瞎说,免得被人听见你的小命难保。”   两人摇头离开,言梳若有所思地盯着已经离去的马车背影,忽而刮起了一阵风,将那马车后窗的车帘吹开了一小节,言梳眼神好,虽是匆匆一瞥,她也认出了坐在里面的人。   是那个骑在马上,拖人随行,又把她捡起来还给宋阙的男人。   “这世上真的有可使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吗?”言梳将最后一口糖糕吃掉,舔了舔嘴角看向身后的宋阙,却见宋阙的眼神也在马车上,眸中没了往日的笑意,待到马车彻底没了踪影他才收回目光。   “师父?”言梳抬了抬下巴。   宋阙顺手拿起手帕替她擦了嘴角的糖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倒的确有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方法,却不是什么以凡物练成的仙丹。”   “人若长生不老了,那岂不成了神仙?就像你一样。”言梳自然地将手中烤红薯递给了宋阙,宋阙帮她剥去烤红薯外一层焦黑的皮,露出里面热腾腾泛着糖色的红薯肉,还给了言梳。   他道:“不一样,凡人成仙需历经磨难,再遇机缘,有些办法省时省力地拥有长生不老之力,但那些多为歪门邪道,不劳而获终不会有好的结果。”   “那皇帝想要省时省力地长生不老,是不是得不到好结果呀?”言梳问完,便发觉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惊恐地瞪了她一眼。   宋阙微微抬眉,以手遮住了她的双眼,不叫那人认出相貌,随后干咳了一声带了点儿笑意道:“在人间,不可妄议帝王。”   言梳眼前骤然漆黑,她抓着烤红薯的手不禁收紧,眨了眨眼后乖巧地哦了一声。   宋阙察觉掌心被她睫毛扫过的感觉,柔软且微痒,手指一颤,走几步后将手收回,握紧成拳藏入袖中。 第11章 许愿 我想成仙。落笔:言梳。   没看成布偶戏,言梳心里还有些小失落,但都已经早起了,总不能回到客栈里一天都陪着宋阙在房中看书。   陪着宋阙其实也不错,但看书她实在提不起多大的兴趣,若是不看书,只是陪着宋阙,能一直看着他言梳也不会觉得无聊,可宋阙又不许她总是看他。   吃完了烤红薯,言梳便道:“师父,我们去城外爬山吧!”   “今日?”宋阙问。   言梳点头道:“前些天本想着和唐九约好了一同去的,但这些日子不见唐九,我又不想主动去找他。反正爬山主要是去看山,只要认得路,有没有唐九也无所谓,这次算是我失信于他,改明儿与他做的一般,买一盒锦糕坊的海棠酥送过去当作赔礼就是了。”   言梳语罢,从怀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宋阙见她自己已经买了手帕,又看向手中早早备好的,不禁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听你的。”   “师父最好了!”言梳擦完手,顿时挽着宋阙的胳膊,晃着他的手臂不许他挣脱自己。   言梳想要爬山,可她却不知道路怎么走,两人在卖糖糕的老板那儿问了方向。   老板得知二人不是京都的,想要去山上找些有趣的地方玩,眼神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便笑道:“二位贵人若是想玩儿山水,不如往西城门走,西城门沿山而建,出了城门便是菩提山,山上有座古灯寺,远近闻名。”   言梳听唐九提过古灯寺,知晓古灯寺里有一颗活了几百年的许愿树,便点头道:“那就去这儿玩。”   老板笑说:“二位年纪轻轻,去古灯寺可得特地从百步阶梯走上去,上了百步阶梯后登达送子观音庙,观音庙前有一汪池水,里面有听着佛音长大的锦鲤,二位买些鱼食喂去,锦鲤吃了,来年便能投入夫人的腹中……”   老板还未说完,言梳便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宋阙听懂了老板话中的意思,连忙解释:“误会,我们并非那般关系。”   老板咦了声,看向言梳挽着宋阙胳膊的手,宋阙不禁叹了口气,改口道:“那就多谢老先生指路。”   老板嘿嘿一笑,点头说道:“夫人还年轻,迟些要孩子也是无碍。”   宋阙怕这老板越说越离谱,便拉着言梳快些离开他的摊位前。言梳哎了一声,还没听完老板说话,她还想问一问,唐九说过的许愿树在寺庙何处,是否一眼就能瞧见。   京都城的西侧道路宽阔,那边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宅院,一条街能供四辆马车并排而过,靠近城西顺着主街一眼就能瞧见西城门。   此时西城门前有官兵把守,从这儿出城的人也很多,大多都是想上菩提山拜山礼佛的。   如言梳和宋阙这般两个年轻人一并上山的也有,他们大多乘轿辇,到了城门前才下来,身后跟着小厮或丫鬟,带着求来的香油蜡烛,虔诚上山。   言梳与宋阙虽不怎么认得路,不过随波而行,上了山后宋阙的步伐便慢了下来。   他本就喜欢看些山水风景,菩提山的地貌的确与其他地方不同,山中奇石尤多,随处可从山野中见到一颗独立出来的石块,有的像是蹲在山头的石蛙,有的又像背手而立的诗人。   言梳看不懂那些奇山丽石的精妙之处,只沿着路边瞧野花儿,偶尔抬头看一眼苍穹碧空之下被阳光照射像是正在发光的山顶。   走在言梳前头的两人年龄比她大上几岁,瞧着与唐九差不多,二人正谈着送子观音庙,说是有亲戚朋友道古灯寺的送子观音尤为灵验。   女子道:“我娘家表姐去年便来过一回,奉了香,喂了鱼后回去晚间便梦到了观音娘娘与她说话,耳语几句醒来不记得说了什么,但半年后便有了身孕。”   男子握着女子的手道:“夫人放心,你我今日诚心满满,来年必能抱个大胖小子来。”   女子低眉浅笑,男子又低声伏在她的耳边道:“今日回去咱们便努力努力。”   女子脸上一红,轻轻扭了男子胳膊道:“佛门之地,夫君莫要不正经。”   言梳听见了他们的话,见他们亲密无间,知道他们是夫妻,也知道夫妻是两个人一生一世珍爱彼此,永不分开的关系,见他们上山走到一起,一路都有话说,不禁有些羡慕。   书上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所愿看似简单,实则不易。   宋阙是神仙,不会白首,她不是神仙,寿命有限,到时会满头白发,衰老致死,言梳想,她与宋阙的不相离,还得她再努力努力才行。   言梳回头看了一眼宋阙,他与自己保持在十层阶梯以内的距离,绝不会跟丢她,但也与她喜欢看的东西不同。   言梳抿了抿嘴,朝下跑了几步,等跑到宋阙跟前笑道:“师父,我也想去送子观音庙。”   宋阙一怔,脸上带笑问:“为什么?那里是求子的地方。”   “方才前面有个姐姐说,她娘家的表姐拜过送子观音后当晚便梦到观音了,我没见过观音长什么模样,想在梦里见见他,与他说说话。”言梳道。   宋阙瞧她一脸天真无邪,当真像是想见观音,与观音做朋友的样子,便道:“世人夜间所梦,大多为白天所想,今日你拜观音,哪怕夜里当真梦见了,那也是你想象得来的,并非真的观音显灵。”   言梳闻言,有些失望,她自是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面子,能叫观音与她见上一见,但宋阙未带她去试一试,便直接戳中了真相,着实有些扫兴。   言梳看了一眼宋阙的袖子,想将他的袖摆抓在手心,撒娇求他带自己去,只是她抿嘴犹豫了一瞬,突然又觉得自己不那么想去了。   一条上山的石阶路走到顶便能看见金瓦红墙的古灯寺了,古灯寺诸多庙宇立在山间,大小神佛皆有神像,在古灯寺的正前方,靠近悬崖一侧,言梳一眼就看见了唐九所说的许愿树。   那棵树当真很大,唐九说是几百年,依言梳来看,恐怕得有上千年。   古树恐怕是沾了高山灵气,周身笼罩在一层浅光之中,分明阳光没照在树上,它的每一根树枝都在发光。   现入了冬,树上的树叶几乎落光,粗卷的树根盘在悬崖边上,树枝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旁边还有个小亭,里头两个小沙弥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坐着的案桌上放了笔墨,站着的正在卖红绸供人许愿。   言梳去不了送子观音庙了,但是能看见许愿树也挺好,方才上山时的些许郁闷已经全然无踪,她高兴地率先跑去。   许愿树下站着个比她大些的女子,脸圆圆的,身形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她手上正拿着一条红绸,红绸的另一边拴着一个果子。   言梳见她将果子握在手心,双手又贴着心口位置,闭上眼嘴里念着些话,而后将手里的红绸朝树上抛去,因为有果子的原因,红绸挂在树上没掉下来,绕着树干几圈,上面的字露了出来。   言梳听觉与视觉都超出常人,她方才听到了女子说希望她表哥今年能从山城做生意回来娶她,红绸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下附一首含蓄情诗。   那女子要走,言梳叫住了她:“这位姐姐,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呀?”   女子看向言梳,道:“古灯寺的许愿树很灵的,我自然是在求愿。”   “什么都可以求吗?”言梳问:“那为何写名字呀?”   女子笑说:“我是求姻缘,求与我心中喜欢的人永不分开,故而才将我俩的名字写上,你若求旁的,写自己名字就好。”   言梳双眸微亮,眨了眨眼后道:“想要与喜欢的人永不分开,只要将两个人的名字写上去就可以了?”   女子见她什么也不懂,便道:“这世上的缘分,哪儿有绝对的道理,但来寺庙所求,只说心诚则灵。等到山间的鸟儿吃去许愿带上的果子,红绸随风飘入山林之间,上面的愿望也就能被满山神佛所见,总有一个佛祖菩萨能保佑你心想事成的。”   言梳讷讷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那女子也不再多说,提起放了香油蜡烛的篮子离开。   言梳抬头看了一眼许愿树,抿嘴数过一排众人许的愿望,定了想法后便朝亭子走去。   小沙弥见到有人来,笑着相迎,言梳问了一条红绸多少钱,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锭银子,对小沙弥道:“给我两条。”   小沙弥一愣,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来许愿树求愿,贪心要了两条许愿红绸的。   但他也不能不给,便只提了一句:“专一有得,求多必失。”   言梳却抿嘴,拿了两条红绸走到桌前坐下要写字,低语了一句:“不多不多,我这辈子只求这两个。”   她要写愿望,还让小沙弥转过去,自己提着笔,写完左边写右边,越看越高兴。   言梳捧着两个红绸跑到了许愿树下,两颗果子被她握在手心,她也学方才的女子那般闭上眼,心中反复想着红绸上的愿望,默念了一句:“诸天神佛,佑我愿成。”   而后她将手中的两条红绸用力朝树上一抛,两颗果子缠在了一起,居然落在了同一根树枝上。言梳看那树枝也不高,不知道果子能不能被鸟儿吃到,若鸟儿吃不到,那她的红绸就不能飘入山林,被神佛所见了。   言梳想跳起来把红绸取下重新扔一次,只是她身量不高,取不到。   一旁的人道:“小姑娘,挂上去便不能再摘下了,否则愿望可不灵咯。”   言梳闻言,这才作罢,低低地哦了声。   “在做什么?”宋阙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言梳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对方时抿嘴笑了笑。   宋阙心中一动,有些意外。   方才上山时,他不知如何与言梳解释他们俩的关系实在不适合去送子观音庙,显然小书仙觉得自己晚上梦不到观音,有些不高兴了。上山的一路都噘着嘴,没回头看他一眼,甚至先一步朝前跑,早他一刻钟到达大雄宝殿前。   方才也不知是碰到什么好事,居然由阴转晴,还对他笑了起来。   宋阙脸上也挂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目光扫去满树红绸问:“来看许愿树?”   “嗯!”言梳道:“唐九说这树有八百年,我瞧着像是有一千八百年了,满树都是灵气。”   “它的确是有一千多年了。”宋阙点头。   言梳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表情又有些不高兴了:“都一千多年了,它还在这里是棵树,那我想要成仙,得花多少年呀……”   “不一样的,它如今还不能凝聚灵气,甚至不可化成人形便已经垂垂老矣,你尚年幼,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学如何修炼成仙,况且……”宋阙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况且什么?”言梳问。   宋阙道:“况且有我在,你若不懂尽可问我,谁让我是你师父,总该教你许多。”   言梳心情好转,嗯了一声。   另一侧有人举起足人高的檀香跪拜佛祖金象,言梳瞧见哗了一声,连忙朝那边跑去凑热闹。   宋阙见她有些冒失,不禁失声一笑。   再回头,视线落在许愿树上,一阵风过,将两根缠绕在一起的红绸吹入了宋阙的视线当中。   一条上书:我想成仙。落笔:言梳。   宋阙笑容更深,心想真是言梳能做出来的事,他身量高,可以摸到言梳扔出的红绸,见她的愿望与旁人的缠绕在一起,于是伸手理了理,结果又见另一条愿望居然还是她的。   宋阙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此时的风将一切扬得很慢,宋阙的发丝轻飘飘地扫过眼下,他的手指抚过红绸上的字,随后放下。   眼眸半垂,宋阙转身离开了许愿树旁。   山崖边的风好似大了些,诸多红绸随风摆出了哗哗声,言梳的第二条愿望,每一个字她都写得很认真。   千尺游丝,惹住朝云——言梳,宋阙。   诗是言梳不懂,故而抄的那名女子写下的,以为如此便可使留有名字的两人永不分开。   只是红绸翻转,情诗犹在,两个并排的名字却只剩下了言梳一人。 第12章 噩梦 他是仰人鼻息的太监,呵,太监!……   言梳不拜佛,除了在许愿树上挂上了两条许愿红绸之外,便只是在菩提山间转了转。宝殿内的佛像威严高大,言梳不敢凑近,只站在门前朝里看了几眼,心里想着还好没去送子观音庙见观音,否则半夜梦到,说不定能把她吓一跳。   天色将暗,言梳与宋阙一同下山,刚入城天就下起了小雨,好不容易晴了几日又开始凉了起来,冷风嗖嗖地仿佛能钻入人的骨缝之中。   言梳回到客栈时发丝上落了一层雾一般的雨水珠,半湿地贴在了脸上。   她回屋换了件衣裳,捧着书照常往宋阙的房内跑,宋阙的房门没开,她抬手敲了敲,里头传来声音:“太晚了,早点休息。”   言梳看了一眼还未完全黑下来的天,抿嘴道:“可还没吃晚饭呢。”   “你若有想吃的,让小二端进你房里,屋外冷,记得点炭。”宋阙没有开门。   言梳垂眸瞥了一眼手上的书,噘嘴哦了声,她没立刻离开,只定定地在宋阙门前站了一会儿,呼吸了几个来回后又问:“师父不吃饭吗?”   “不必了。”   沉默片刻,言梳道好,便与小二说要吃烧肘子配菜粥,然后哒哒跑进自己的房内点上炭火,脱了鞋子裹住软被,盘腿坐在塌上就着烛火看书。   屋外的雨骤然下大,啪嗒啪嗒地敲在了窗檐上,寒风如刀般无孔不入,沾肤即痛。   骤雨持续入夜,小屋内仅有一盏烛灯,昏黄的微光将屋内阴暗处摆放的刑具一一呈现,冰冷的铁器上发着寒光,夜风卷着雨水从窗户刮入,激起人一阵战栗,但真正叫严瑾成害怕的不是风雨,也不是刑具,而是此刻坐在他眼前的人。   木椅上的人身穿深青色长衣,肩上披着黑色大氅,身形纤瘦,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一早便在这儿了,在那些人割开严瑾成的手腕放血之前,他就坐在这儿。彼时严瑾成只想一心求死,眼见自己已经被放了两碗血,应当熬不过今夜,却没想到那人取来了人参,强迫灌入严瑾成的口中,吊住他一条命。   男人在严瑾成受折磨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严瑾成听到别人对他的称呼,眼前之人算不得男人,而是宫里的太监。   屋内的刑具都是临时搬来的,这个房间原先堆放的都是药草,浓浓的药味儿至今犹存。   贵妃喜好炼丹,说是能保住容颜,宫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与她同样设立一个专门的炼丹房,更没人敢囤积药材,所以严瑾成知道,他这是被关到了贵妃的宫中,只是他不知自己与贵妃身边的人有什么仇怨。   “严瑾成。”那人终于开口了。   严瑾成虚弱地看向他,对方又道:“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为了这一天,我也算是费尽心机。”   “我何时得罪过公公了?”严瑾成问。   那人站起来,端着烛火慢慢走到严瑾成跟前,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凑严瑾成尤其近,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   严瑾成的眼中只有疑惑,似乎是真的想不起他来了,那人才一声苦笑道:“真是讽刺,你轻易的一个举动改变了我一生,使我受尽折磨,屈辱度日,苟活于世,可到头来,你甚至都没记得我。”   “我是长青镇徐有为,今年初中了秀才。”他放下烛火,腰背笔挺地看向严瑾成苍白的脸道:“那日我爹娘在田间与人争执,我赶路时未抬头看见,只因无意间撞上了你,赔礼道歉后没完,却被你当成了小偷强行带出镇子。我与你解释你不听,骑马拖行我几十里路,让我在京都街道上丢尽颜面,又被关入牢中备受折辱。”   严瑾成的瞳孔越来越大,他似乎想起了眼前这个人是谁,却不是记得这个人的样貌与姓名,只是晓得他曾干过拖行一个小偷入京之事。   “我也是个秀才,来日说不定能入朝为官与你为同僚,可你们官官相护当真可恶!南府衙门在我身上试炼刑具,我去北府伸冤被他们拉入府衙,没问没审,竟又是遭到了一顿毒打!”徐有为说起此事,咬牙切齿。   他回想起在北府衙门的折磨,只觉得周身发寒,疼痛犹在。   当时北府衙门的人与他说的话他记得很清楚,衙门里的师爷是刑部陈轩的表弟,而刑部陈轩与严瑾成又是好友,便因为这层关系,衙门将此事压了下来,对外只说严家给了他十两银子赔偿,放他归家,实则却是将他关入牢中,逼他写下污蔑严瑾成的罪状书。   徐有为因不愿屈服,提笔的双手被生生折断,就在北府衙门的屈打成招之下,二十大板将他下处打废,叫他彻底无望。   北府衙门的人见他已算不上男人,又怕他再找严瑾成麻烦,便使了关系把他卖入了净事房中做了太监。   徐有为好不容易逃出,只是回到长青镇后他才知道,在他被严瑾成拖走的那日,爹娘在田间与人为了田地分割争执不下后被人用铁锹打死,那人也是长青镇中的一霸,因他多日未归,此事居然不了了之,投诉无门。   徐有为这一生前二十年算不上多顺风顺水,但至少吃喝不愁,家中双亲恩爱,对他爱护有加,原以为考上了秀才前程似锦,却没想到断送在严瑾成的一个误会之下。   他无处可去,心中怨恨与不甘难消,所以又回到了净事房,遭了一顿毒打之后被发配冷宫洗刷马桶,若非机缘巧合之下让他与贵妃碰了面,他也未必能在贵妃身边做事。   时至今日,徐有为的右腿还在隐隐作痛,那里曾破开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如今一切都好了,可他做不回男人,救不回双亲,考不了科举,也回不到过去。   从此以后,他不是徐有为,他是仰人鼻息的太监,呵,太监!   “这都……拜你所赐。”徐有为从一旁刑具中挑出了一条蛇纹鞭,走到严瑾成跟前用力地抽打在他身上,严瑾成痛苦的声音与屋外呼啸的风雨声融为一体,离了这个小院,根本无人知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徐有为每朝严瑾成身上抽上一鞭,便能想起自己在北府衙门前击鼓的声音,登闻鼓鼓声震震敲进他的耳里,他以为自己能洗刷冤屈。   京都里,皇帝眼前一个小小衙门都有人敢如此徇私枉法,敢滥用私刑,更别说是朝堂之上,那一个个大小官员的身后藏了多少污垢之事。   这世道,不值得他去申辩,也不值得他为官。   这不,如今就连皇帝都开始炼丹求长生不老之术,这世上,哪儿有什么长生不老。包庇虚伪与无知自私一样,都是恶臭腐烂的肉,狗也不吃。   一道雷电轰隆而下,照在严瑾成的身上,他衣衫褪去,铁钩生生挖进了他背后的皮肉,勾住了背骨,一片血肉模糊。   严瑾成额头青筋暴起,冷冬里出了一身的汗,与血水相容,痛苦哀嚎出声。   啊——!!!   唐九猛然惊醒,坐起时手脚冰凉,房内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雨水打在床沿上,方才那一道将他惊醒的声音,是夜风把床头的花瓶吹到地上摔碎。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竟然擦出一手的冷汗,梦里场景叫他脸颊发麻,他梦见严瑾成被人生生折磨致死。   不应该的,当今皇帝虽然昏庸,听信了天机台的谗言要人替他受难好让他练仙丹长生不老,可严瑾成入宫赴死也不可能会受那么多折磨,身上竟无一块好肉。   唐九的噩梦破天荒地持续了三天,已至大雪,他早间在家中喝粥时见他爹慢吞吞地走来,看向他面色凝重,低声道了句:“严家人定了白事的日子了。”   唐九愣了片刻,即便知道严瑾成入宫是活不成的,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失色,久久回不过神来。   唐家与严家关系还算不错,即便唐老爷见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不愿与严家多来往,但严家的白事帖子都发到他手上了,他也不能不去。   对外,严家只说严瑾成是病死的,严瑾成发丧那日,唐九带了一卷字画过去打算烧在他的坟前,那字画是他高价买回,当初严瑾成说喜欢想要,他舍不得给,如今到时舍得烧了。   相较于严家发丧,陈家的丧事便一切从简,唐九在严家这边忙完了,还特地从陈家门前走过一遭。   陈家除了陈轩之外,在京都便没其他有能之人,简陋的院落里,主事的是陈轩那个在北府衙门里当差的表弟。   一屋子人低声哭喊,唐九听见了其中一人说了句:“尸骨送还,居然皮开肉绽,兄长!你尽心为了朝廷,圣上又给了你什么?!”   那女子说完这话,便被家中人捂住了嘴带下去。   唐九愣愣地站在陈家门前,见一屋子人怨怪哭丧,他只在门前朝陈轩的灵柩鞠了个躬,没再进去了。   唐九有些浑噩,多日未出门,今日送完了严瑾成与陈轩,一时不知道要去何处,只在街上晃荡,脑子里空白一片,见谁的脸都是梦里严瑾成的模样。   陈轩家里人说的话,不断在唐九脑中徘徊,那话与他梦里的严瑾成居然合上了。   “唐公子?”一声在唐九不远处响起,唐九眨眼回神,见自己站在京都城城南的古道河旁,只差一步便跨进河里了。   言梳穿着鹅黄色的长裙,身上披着兔毛披风,两颗圆圆的绒毛球挂在心口。她手上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嘴里正吃着,见唐九看向自己不说话,于是问他:“我是打扰你想事了吗?但若不叫你,你就要掉下去了。”   唐九许久不见言梳,乍一看见她,无以言表的酸涩之感便涌上了心头。   “你的脸色不太好。”言梳将嘴里那颗糖葫芦吃完,抿嘴问他:“你是生病了吗?你家里的苦翘用完了吗?”   唐九听她说话一如既往与常人不同,嘴角露出了个苦涩的微笑,道:“我近来……遇上太多不好的事了,所以才没去找你的,言姑娘。”   “没事,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与师父去了古灯寺,原先说好与你一起去的,前面就是锦糕坊,我买海棠酥给你赔礼。”言梳用糖葫芦指了个方向。   唐九无声叹息,望着言梳的脸道:“若真是赔礼,能不能给个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言梳心想,会比海棠酥贵吗?   唐九道:“我的心里太难受了,言姑娘,你能……安慰我吗?” 第13章 倾诉 师父是神仙,厉害着呢,肯定什么……   古道河旁红枫长得正好,冬风扫过簌簌落了片片红叶,言梳食指轻轻抓了鼻梁,问唐九:“你怎么了?怎样安慰才能让你心里好受些?”   唐九张了张嘴,心里想的话终究是没说出口,他觉得若自己开口叫言梳抱一抱他,以言梳的性子说不定不会拒绝,只是唐九又想如此行径未免有些卑鄙,便道:“给我也买一串糖葫芦,听我说说心里话就好。”   言梳心想,原来心情不好一串糖葫芦就可以解决,唐九的要求比她想的要简单多了,糖葫芦还没海棠酥贵呢。   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还没走远,言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   唐九果然站在原地不动了,就见言梳转身朝那卖糖葫芦的跑去,笑盈盈地与人买了两串糖葫芦,转身又跑回唐九这边时将两串糖葫芦都给了他,似是认真道:“一串糖葫芦能解你心中烦恼的话,那两串应当就能让你高兴一些了吧。”   唐九闻言,只觉得胸腔里涌上一股热流,四肢百骸都温暖了。   她果然什么都不懂。   锦糕坊里最近出了一款雪花酥,做得通体莹白入口即化,中间还用去了核的红枣点缀,味道有淡淡的梅花清香,并不怎甜,言梳觉得一般,宋阙却能多吃两块。   言梳很少见宋阙吃凡间的东西,故而趁着今日没下雨,便出门去锦糕坊买雪花酥,若不是半路碰上了唐九,她都不记得自己还欠对方一盒海棠酥作为赔礼了。   现下锦糕坊离得不远,天色也还早,言梳便拉着唐九不愿站在河边上吹风,二人走到桥旁的凉亭内,还有假山遮挡风口,言梳吃着糖葫芦听唐九说事。   唐九看言梳的表情,不指望她能感同身受,但近来发生的事他无处宣泄,也怕与京中其他友人说起,会将天机台上划去他的生辰八字之事抖落出去,故而让言梳作陪,反正言梳不会到处乱说。   “我有一个好友去世了。”唐九道:“他今日出殡,我才从严家出来,心里仍没能接受他年纪轻轻便死了这件事,更不能接受他的死因。”   “唉……言姑娘,不知你是否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不老之术,总之近来京都因为炼丹之事,已经闹出许多令人费解的荒唐行径,如今就连皇帝都开始信奉这些,要青年才俊的血肉来成仙,郢国迟早要亡。”唐九的话说得很严重,若是被旁人听见,砍一百次脑袋都不够的。   言梳也知道这些话不能瞎说,她道:“师父说,不得妄议帝王。”   唐九一愣,点头:“你师父说得对。”   “那你……”言梳未说完,唐九便朝她苦笑:“你总不会到皇帝面前告我的状。”   言梳立马摇头:“我不会。”   “我知道。”唐九抿嘴,皱眉垂眸:“就连我家母亲都学了贵妃,买了个药炉放在家中要炼丹,可见这仙丹之说传得有多沸沸扬扬。我母亲因为炼丹变得不与人说话,整日嘴里念着劳什子咒语,皇帝为了炼丹将严瑾成关入皇宫,抬出来后体无完肤,吃了这些东西后,究竟是成仙还是成魔,谁又知道。”   “严瑾成……”言梳念了一声这个名字,再看向唐九时眼神中豁然,她心里有些感叹,原来第一次见到唐九觉得他声音耳熟,是因为她还是一本书时,严瑾成骑马拖行徐有为,唐九就在一旁打趣。   言梳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在她眼里,唐九算得上是个好人,他还会给祥云街里被锁在院中的女子糕点吃,与记忆里见人受难不帮不说的人完全不同。   可到底,京都里有名的贵公子拢共就那么些,他们互相为友,品性也大致相同。唐九能无视受难的小偷,也能怜悯受苦的囚女,是同情还是不屑,其实都看他的心情。   在这些人的眼里,从不将自己与旁人平等对待,对一个人的好坏,也出于他们喜欢与否。   唐九向言梳吐露了许多苦水,其中大多话传出去,唐家都得跟着遭殃。平日里较爱说话的言梳这半日倒是沉默得很,自她知道唐九与严瑾成是好友时便没怎么开口了。   两人在凉亭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等唐家的人找来了,唐九才反应过来天色不早,已是华灯初上,他一整日都没吃饭,就只把言梳送给他的两根糖葫芦吃光,现下口里还干得很。   唐家的人找唐九,是见唐九从严家离开之后迟迟未回去,唐老爷也知道近来事多,怕唐九一人在外没带小厮不安全,毕竟天机台还没算出第三个能给皇帝顶命的人。   唐九道:“我送言姑娘回去吧。”   言梳看了一眼街道,夜里卖花灯的都摆好摊位了,太阳已完全落下,不见天光,她起身道:“我自己回去就好。”   “这里距青龙客栈还有好几条街,让你一名女子趁夜回去那我也太不是人了。”唐九朝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瞥了一眼,道:“走吧,反正我回去的路也是朝那边走,只是顺路送一送你。”   两名小厮互相看了彼此一眼,没开口否认,其实唐家不朝青龙客栈的方向走,只是言梳不知道。   唐九送言梳回去的路上没再提关于严瑾成的任何话,言梳也如他所说,没把这些不关己事的话放在心上。   出了凉亭碰见卖花灯的,其中有个仙鹤灯,浑身白羽,细长的木藤做成了两条仙鹤腿,高昂起的脖子扭了曲线,做工极为不易。言梳多看了两眼,唐九瞧见了,便问:“喜欢?”   言梳嗯了声,唐九道:“我送你。”   言梳摇头:“我自己有钱买。”   唐九:“……”   言梳买了仙鹤灯后,提到唐九跟前朝他笑了笑,她笑容璀璨,杏眼中不含任何杂质,唐九想他恐怕这辈子都不能从言梳的眼中看出半点如他这般为烦心事困扰的忧愁。   言梳问他:“好看吗?”   唐九点头,不知是说人还是说灯:“好看。”   言梳摸了摸仙鹤的头顶道:“我也觉得好看,是不是和师父长得很像?”   唐九一时哑言,心想这白色的仙鹤与那整日穿着鸦青色衣衫的宋阙哪儿有半分相似的地方了?   言梳不知唐九心内所想,但她真心觉得宋阙便与这仙鹤一样,对人总是笑着,说话温柔有耐心,还会像她方才摸仙鹤脑袋一样,轻抚她的头发,一想起,言梳心里就高兴。   青龙客栈位处京都城中较为繁华的地段,整条街上的灯火把这处顶上的天空都照得半亮,言梳手中提着的仙鹤纸灯便有些暗淡了。   到了青龙客栈门前,言梳本要进去,又想起什么问唐九:“你吃过了吗?要不要进来吃了饭再走?青龙客栈的大厨烧的肘子味道可好了。”   唐九意外地惊喜:“言姑娘与我一起吃?”   言梳摇头:“我就不陪你了,我出去一整天,还要去找师父,把灯送给他。”   “……”唐九无奈,看来她就是单纯地介绍他青龙客栈大厨的手艺。   言梳对唐九摆了摆手,却见他突然朝自己凑前一些,靠得有些近了,言梳不禁缩起肩膀打算后退,又听见他道:“今日之事,言姑娘只当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莫要叫旁人知道了。”   言梳想起来今日在凉亭内唐九说的话,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与别人说的。”   “回来了。”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吓了言梳一跳。   言梳回头,看见宋阙的刹那脸上便满是高兴:“师父。”她晃了晃手中的纸灯:“你看,仙鹤!”   宋阙朝言梳回了记微笑,唐九识趣地开口:“既然已经把言姑娘送到,那我便回去了。”   “你不进来吃饭吗?”言梳问他。   唐九朝宋阙看去一眼,摇了摇头道:“不了,你送我的两根糖葫芦够吃得饱。”   言梳抿嘴,总觉得唐九看着宋阙说这句话有些古怪,但又想不到哪里不对,便只点了点头。   唐九走后,言梳便将手中的仙鹤灯递给宋阙道:“送给你。”   “你看上去很喜欢它的样子,不如自己留着?”宋阙道。   言梳摇了摇头,执意要给宋阙,宋阙只好收下,言梳见他提着仙鹤灯,看了看灯,又看了看宋阙,心满意足。   她已经有宋阙了,就不要仙鹤灯了,但是宋阙提着灯的样子当真好看,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唐九三步两回头,就想看宋阙与言梳闹个不愉快,结果回眸正好对上了宋阙看向他的眼,那男人明明对言梳好脾气地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结果看着唐九这眼神,莫名伴着街巷里吹来的寒风,叫唐九抖了抖。   唐九搓着手不再看过来时,宋阙又禁不住一笑,只觉得有趣。   方才唐九见他朝言梳走来,特地凑到言梳跟前提起秘密,临行前又说言梳给他买了两串糖葫芦之事,实在有些故意了。   “啊呀!”言梳突然惊呼,又一跺脚,有些懊恼道:“我本来是想给你买雪花酥的!”   她今日出门,就是特地去锦糕坊买雪花酥,结果到头来全忘了。   “都怪唐九,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言梳道。   “无碍,有这个我也高兴。”宋阙伸手揉了揉言梳的头顶,将仙鹤灯凑到言梳眼前道:“下回买旁边的兔子灯,也好看。”   言梳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宋阙,惊喜道:“师父怎么知道仙鹤灯的旁边就是兔子灯?”   宋阙笑而不语,手掌贴着言梳的后背轻轻推了她一把道:“别在屋外吹风,今日就吃了串糖葫芦,必然饿了,方才你还说肘子好吃,趁厨房还有,赶紧让客栈做好了端你房里去。”   言梳点头嗯了声,似是想起什么道:“师父是神仙,厉害着呢,肯定什么都知道。”   今日言梳出门后发生的事,宋阙的确都知道。   “那你想不想也这么厉害?”宋阙问她。   言梳点头:“想啊!我也想我不在师父身边的时候,也知道师父在做什么。”   宋阙道:“那我教你的东西,你有好好学吗?”   “我……”言梳抿嘴,随后讨好卖乖地凑到宋阙跟前,抓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我今日先吃肘子,明日一早起来就学!”   言梳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起来,的确盘腿坐在窗边,闭上眼按照宋阙所说的方式,吐纳天地之间她所能嗅到的灵气。   宋阙说,修炼成仙实则有道可循,他是从人修炼成仙的,过程艰辛花费将近万年的历练,这才入了山海,被封为懈阳仙君。她生来便是书灵,又得三口仙气化为人身,想要修炼成仙要比宋阙简单得多。   言梳不想有朝一日,宋阙在人间的时间待够了,回去山海时她跟不上,她想宋阙也一定希望她能陪着他一起,所以才督促她修炼的。   言梳正闭目修炼,房门被敲响,她起身开了房门,见宋阙就站在门外,他手里拿着一口小瓶,瓶里插了一根梅花枝,花枝上的花苞没开,还很小。   言梳问:“这是什么?”   宋阙将花瓶放在桌上,对言梳道:“等你什么时候能让这支花盛开,那我便可达成你一个小愿望。”   言梳惊喜:“这是修炼的奖励吗?”   宋阙点头:“所以,不可懈怠啊,小书仙。” 第14章 落雪 我是想着……我还欠他一盒海棠酥……   自那日与唐九分开之后,言梳又好些日子没有唐九的消息了,不过那日唐九在凉亭内与她说的话,不知为何会被传开。   皇帝想要炼长生不老丹,自己吃错了药导致身体衰竭,听信一个不知名的道人说,在京都的达官贵人之中找三个年轻人替自己受难,便可逃过这一劫,而后只需他每日服药,便可百病不侵。   前段时日天机台算出了两个与之相符条件的男子,分别是户部严家之子,严瑾成,还有刑部陈轩,这两人在多日前便已经于家中发丧,如今皇帝的病情已有好转,就看大功将成,天机台不敢懈怠,六日前,找到了第三个人。   那人也是京都的纨绔,家中有钱得紧,还是嫡子,平日里与严瑾成和陈轩倒是不怎么来往,但被皇帝选中,一家都不敢反抗,即便心里多般不愿,也只能沉着脸把人送出门。   两日那人的尸骨便被送还归家了,有那人家里亲戚在外说,这次皇帝对他们稍好一些,死了的子弟并未体无完肤,只是被放干了血。虽死状很惨,但比起严瑾成与陈轩来说,已经保全了尸身完整,他们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皇帝炼丹,找了三个人为自己替死这事百姓之间私下相传,有不少有钱人也已经开始在家里囤积药材,打算效仿。   不过京都里的人大多都不信这种说法,故而言梳听到时,客栈里悄声谈话的,都说荒唐可笑。   客栈里的几个人与言梳都认识,知道她与宋阙长时间住在京都,又是个嘴紧的,便不躲着她。   一桌围上四个人,除了言梳与小二,还有账房先生与风寒已好做糕点的李师傅。   小二道:“那丁家人中也有荒诞的,觉得自家里的人替圣上去死了很有面子,说他们一家行商,如今却成了圣上的救命恩人,丁家公子的丧事可是大办特办了一场。”   账房先生道:“难怪,那日我路过,见他们家门前挂了白,院子里却坐满了人,笑脸相迎宾客,也不见几个难过的。”   言梳抿嘴,有些唏嘘:“世人都这么薄情吗?”   “自然不是。”李师傅道:“若是我家里人遇上这事儿,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把子女奉上,就为了成全他人莫须有的长生不老。”   言梳唔了声,点头:“你是好样儿的。”   “言姑娘呢?相信这世上有神仙,有长生不老之术吗?”李师傅问。   言梳张嘴便要回答,忽而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后才改了口道:“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我不信别人去死能换自己长生的。”   “是这么个理。”小二说着,见有客人进来,手肘捣了账房先生一下,起身散了这桌小会,顿时客栈角落小方桌旁就剩下桌上未吃完的冬瓜糖和右手撑着下巴的言梳。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不过账房先生年纪大,腿脚不好,有经验地说到了晚间会下雪。   言梳还没见过下雪是什么模样,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她就坐在客栈的窗边,偶尔闭上眼吸上几口冰凉的风,将这几日所学的修炼之法于脑中过一遍。   天色将晚,今日客栈来了几个新客,点了李师傅拿手的点心,太阳落了一半,李师傅的夫人便挎着饭盒走进来。   言梳瞧两人恩爱的模样,与小二一起露出看戏的笑。   账房先生道:“李夫人真贤惠,要是我家那位也能给我送送饭,我可该高兴地一晚上睡不着了。”   “去去去!贫嘴!”李师傅笑说,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只将李夫人拉到一旁,凑着言梳这边的小桌匆匆吃饭。   李夫人的脸色不太好,似是有话要与他说,李师傅塞了满嘴的饭菜问她:“怎么了?”   “我今日能来,是下午被唐家赶出来了。”李夫人道。   提起唐家,言梳抬眸朝她看了一眼,京都里有名的唐家就只有她知道的那一个。   “为何赶你?你在唐家当了十多年的厨娘,他们不该亏待你的!”李师傅有些生气,李夫人按着他的手,眼眶泛红道:“不是不是,唐家待我很好,正是因为我在唐家十几年了,下午他们才会让我提前走。”   “怎么说?”小二问。   李夫人似是想到了难过的事,抬手擦了擦眼角道:“唐家出事了,我也是离了唐府才瞧见有官兵从正门进去。二夫人对我是真好,似是知道唐家有难,提前将我今年的银钱发了下来,还多给了我二十两,只说是二姑娘喜欢吃我做得菜……”   小二闻言,朝言梳看去,他记得见过公子唐九送言梳回来客栈过。   言梳也有些诧异,她惊愕这才短短十多日,唐家便跟着出事了。厄难大多都相连,唐九身边接连有人出事,他自然会沾上些许霉运。   实则那日与唐九见面,言梳就已经看出他的脸色不太好,近来恐怕会有灾难发生,但也不至于差到会有血光之灾,言梳不敢断定,故而没与他说。   言梳从不觉得自己有观面相测未来的能力,今日听见李夫人的话,他们家都开始辞退下人了,必然是难以度过的劫难。   李夫人之所以说自己是被赶出来的,便是因为她不想走,她道:“我当时甚至想好了,若是真被抓到牢里去,我也要跟着二夫人……”   “你莫要说这种胡话。”李师傅饭菜也吃不下了,只叹气:“难怪你今日有时间送饭给我吃,唐家总归是待你不薄,若是这次挺过去,你便还去他们家做,白做一年都成!”   李夫人点头,依偎在李师傅的怀中还在伤心。   言梳张了张嘴,想问问唐九的事,不过李夫人在官兵去唐家之前便已经离开,恐怕知道的也不多,于是她只是将冬瓜糖放进嘴里,吃着甜腻的糖果,心里有些泛酸的苦涩。   李夫人在客栈等到李师傅做好糕点了两人一同回去,小二收拾桌椅,账房先生披着冬衣抖了抖袖子。   言梳见他撑起伞才想起来推开窗户朝外看,如账房先生所言,今日的确下雪了,华灯初上时落下,如今街道安静了大半,大雪落了薄薄一层,如一把盐洒在了窗台上。   言梳本期待了大半日的雪,现下见了却不怎兴奋,她抿着嘴,将桌上李师傅多做了一份送给她的糕点端起,迈着大步,一步跨两层阶梯朝楼上走。   她走到了宋阙的门前,抬起手又有些犹豫,在门口踱步了好几个来回,屋内宋阙开口:“有事进来说。”   言梳抿嘴,低着头推门而入,她没抬头,有些丧气地将糕点放在桌上道:“这个味道挺好吃的,师父尝一尝。”   宋阙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侧身将房间窗户推开。   从二楼朝下看,能看见部分京都瓦房的屋顶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街道上湿漉漉的都是白雪遇水融化的痕迹。楼下一棵长了几十年的梅花枝丫伸上窗户,宋阙给言梳小瓶里插着的那一支便是从上面剪下来的。   宋阙的手还在窗外,实则今日也是他几千年以来第一次看雪,当初成仙之前,在人间的记忆他早就已经忘记了。   所有去山海,封了仙号的人都会忘记自己身为凡人时的情与爱,而人活在世,绝大部分的记忆都与情爱相关,宋阙连喜好都被抹去,还是成了懈阳仙君之后慢慢重新拾回了看书这一点,但他以往还是凡人时是否喜欢看书便不得知了。   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他将身体调成雪花落在上面不会融化的温度,认真看了一眼那片菱形交错展开成特殊形状的冰晶,道:“你有些不高兴。”   言梳点头嗯了声:“我觉得心口闷闷的,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是为了唐九?”宋阙将手收回,几步朝言梳走去,掌心朝上凑到她的眼前。   言梳也看见了那片雪花,眼神亮了一瞬,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指戳了过去,她才碰到宋阙的掌心,那片雪花便融化成了一滴水。   言梳的眼只明亮了那一瞬间,在雪花消失时又有些颓丧:“是。”   “既然你担心他,不如我们去唐家看看?”宋阙道。   言梳朝他看去:“可以吗?”   “你担心唐九的安危,去唐家看看他的境况并无不可,你心里将他当成朋友,关心朋友也属正常。”宋阙伸出冰凉的手指戳了一下言梳的额头道:“我并未与你说过,这世上你只能与我是朋友,不可与旁人交往。”   言梳摸了被宋阙戳着过地方,宋阙的确从未干涉过她与旁人交往,但言梳不确定自己与唐九是否算朋友,他们只见过几次面。   “我是想着……我还欠他一盒海棠酥的。”言梳撇嘴。   宋阙摸了摸她的头顶以示安慰,又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转过言梳的身朝外推了两步,轻声说:“你既活在人间,自然要体会人间的感情,七情六欲都是修炼道路上的一部分,既然心里想去,那便去看看。”   言梳回头朝宋阙看去,她原担心自己与唐九走得过近宋阙会不高兴,现在看来,宋阙非但没有不高兴,似乎还挺高兴她看重唐九的。   言梳觉得矛盾,她既希望宋阙别不高兴,可以让她去唐家看看,又希望宋阙不高兴,让她不许与唐九走近。   也许这种冲突的感情,也是宋阙所说修炼道路上,需得体会的七情六欲中的一种。   出了客栈,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言梳披着斗篷,将宽大的兔毛帽子戴上,缩着手脚朝宋阙靠近了些。   言梳不认得唐家的路怎么走,只跟在宋阙身后,分了他一半雨伞。   大约一炷香后言梳与宋阙才走到唐家门前的街道,两人撑着的伞顶上已经落了一层白,唐家门前的两口石狮子张大了口,左右各站了一排人,那些人都穿着官服,从白日到天黑,一直没离开。   言梳看不见唐家的下人,只看见有官兵在清点唐家的物件,还有人一样一样把东西搬到门外的拖车上。   他们带走的,都是唐家的现银,一些古董花瓶,名家字画类还留在了府中。   言梳见这么多人举着火把照明,富丽堂皇的唐家门面在大雪的映衬下显出几分萧索味道来,她不知怎样上前去问,求助地看了宋阙一眼。   宋阙回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几步朝前,走到了一名官兵跟前开口:“请问,唐家发生了何事?”   那人皱眉,回头朝宋阙瞪了一眼。   宋阙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直立于风中不动声色,官兵紧皱的眉头松开,眼神忽而涣散,低声道:“唐家贿赂户部,勾结严家买卖私盐,如今被朝廷查封,唐家上下皆已被押入牢中,听候问审。”   言梳的眼神一瞬失望:“这样啊……”   那她今日是见不到唐九了。   那人又道:“严家站队皇后,与贵妃结怨已久,谁知贿赂与买卖私盐一事,又是否是党派之争的借口。”   宋阙嗯了声,男人一瞬回神,见两个陌生人站在跟前,连忙凶道:“朝廷办事,闲杂人等莫要逗留!”   言梳扯了扯宋阙的袖子道:“师父,我们回去吧。” 第15章 生病 必然是知道你要喝药,买回来哄你……   言梳这一夜睡得不太好,她虽对人世间的感情不太敏锐,但也不是没心没肺,唐九基于她来说虽不如客栈的小二熟悉,可言梳也能察觉得出唐九对她的态度与小二对她的不同。   宋阙说,人与人的关系有轻重,这种轻重并不是按照认识的时间与相处的时长来算的,言梳听他说这话时只在心里想,她第一个认识的就是宋阙,从睁开眼后的每一天都与宋阙在一起,所以对她来说,宋阙就是于她而言最重要、最喜欢的人。   但撇开宋阙,在京都里她认识的人中相比较,她对唐九和对小二并无不同,可显然唐九对她不同于对待寻常认识的人。   如今唐家落了难,唐九心里的难受一定比严瑾成死时更痛,他连杀头大罪的话都能与她说,言梳想若她能有机会与唐九见上一面,再听他说吐露半天心事,他或许会好受一点。   言梳没有亲情这项感情,她无父无母,也没有立世所需的身家,自然不知道唐九如今的处境,不是与人说上半天话便能缓解的。   一直到房内蜡烛烧光,天微微亮时言梳才合上眼休息了一下,再睁眼时天已大亮,宋阙不知何时进了她的房间,此刻正坐在桌旁饮茶。   言梳猛地坐起来,火笼里的炭火只剩下一些将灭的灰烬,言梳被窝里暖呼呼的,骤然起身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禁抖了抖肩膀道:“师父找我有事吗?”   宋阙几乎没来过言梳的房间,除了是修炼上的事。   宋阙嗯了一声道:“你病了。”   言梳不解地看向他,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的确有些烫,但也可能是方睡醒的缘故:“我也会生病吗?”   宋阙轻声笑了笑:“昨晚是我不好,带你冒风出了门,走那么长的路去唐家,回来雪里藏了细雨,吹了那么长时间定然容易生病。”   言梳平日里起得很早,她并不是个嗜睡的人,相反跟个孩子似的,一有时间便要玩儿,一点儿也闲不住。   这几日她都专心修炼,有空便捧着那口宋阙送她的小花瓶跑到宋阙的房内去打坐,她为自己看宋阙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说是只要有不懂的地方即时便能问宋阙,宋阙也由着她。   今早言梳没来,宋阙只需稍微一算便得知她昨夜几乎没睡,早间才眯了过去,半夜窗户开了条缝隙没合上,这才病了。   言梳沉默,有些奇怪,她以为自己不是凡人,应当不会生病才是。   不过言梳又想,她虽然不是凡人,但也不是宋阙这般的神仙,她能害怕冷热,恐怕也能感染风寒,昨天回客栈,她的确手脚冰凉,以至于半宿难以入梦。   才起身下床,言梳就打了个喷嚏,她捂着口鼻睁圆了眼睛看向宋阙,想起来前段时间小二也是这般才被掌柜的安排到后院做事,于是轻轻啊了一声。   “我是不是得吃药了?”言梳问。   宋阙点头:“所以我早间已经让客栈的人跑一趟腿了。”   他说完这话,视线落在言梳房内桌上的小花瓶,里面被他剪下插上的梅花枝上花苞透着淡淡的粉色,似乎比那日他送给言梳时要长大了些。   言梳感染了风寒,自下床打了第一个喷嚏后咳嗽也连着一起来了,一早上都是在房间里度过,吃了饭后小二才买来了治风寒的药,午饭之后熬好,端到了言梳的房间里来。   言梳坐在房内吃糕点,李师傅一早知晓她病了还特地送了糕点上来,说是怕她嘴里苦吃不下东西,弄点儿山楂糖给她开开胃。   这些日子客栈里的人也将言梳当家人对待,李师傅与账房先生年纪大,把言梳当女儿看,小二比她大不了多少,就拿她当妹妹。   言梳长得好看,性子也乖巧,虽说有时说话总不像个人,最基本的常识也不大清楚,可也有她可爱的地方,偶尔蹦出一两句不合时宜的话,大家都当玩笑听听。   小二端了药上来并没立刻下去,昨日落了雪,大雪下了一整夜,上午来客栈的人并不多,街道上厚厚一层雪还没完全扫开,马车不可通过,行人难走,所以到了饭点客栈也是较为冷清的。   小二与言梳说话前特地看了一眼坐在言梳房中的宋阙,含笑与他打了照顾后,便与言梳坐在一桌。   “哎,你与那唐家的公子是否熟悉?”小二其实知晓他们认识,只是不知他们熟到什么程度。   言梳点了点头,小二道:“听说他们一家都入狱了。”   “是。”言梳昨晚就知道这一点了,彼时唐家贿赂户部,贩卖私盐的罪名并未落实,所以消息也没传开。今日小二都能说到两句,可见不论此事是真是假,是否是党派之争中贵妃操作的杀鸡儆猴,唐家的罪名也都坐实了。   小二开口:“我今日去买药,客栈附近几条街上都没有,走远了才买回来,正好路过严家,严家现在大门紧闭,户部尚书近来都没去早朝,说是等唐家的事情查清了之后再做定夺。若是唐家当真卖私盐,严家也要跟着遭殃,不过严家前段时间才出了个儿子替圣上抵命,在证据确凿之前,圣上也不会动他们。”   风寒药苦,言梳小口小口地抿着,安静听小二说的话。   其实她对这些事并不了解,但她知道皇帝并非只有一个女人,皇后与贵妃之间的差距其实已经很小,更何况皇帝还偏爱贵妃,都已经万千宠爱于一身了,为何贵妃还要处处争过皇后一头。   言梳心里想,大约是人心不足,有一便想要二,而这权势之中的利益,又岂止一二。   大家心知肚明,唐家是风云诡谲权势棋局上的一枚棋子,说是郢国最大的盐商,家中富可敌国,到底也只是个平头百姓,哪儿能干得过当官的,更别说是宫里的那些人。   小二说的,大约都是他们平日里私下会聊的那些,无非是因为言梳与唐九相识一场,他过来透透风,等唐家的判决下来了,言梳可别没做好准备太难过。   言梳将药喝完了,小二这才想起来什么事,起身对一直没开口,却叫人无法忽视其存在的宋阙开口:“抱歉宋公子,您说要买锦糕坊的杏仁糖回来,但锦糕坊今日没做杏仁糖,这是剩余的银钱,给您放桌上了。”   言梳闻言,回头朝宋阙看了一眼:“师父,你何时喜欢吃杏仁糖了?”   她记得宋阙说过那糖闻起来便甜,一包杏仁糖悉数落入言梳的嘴里。   小二将药碗端下多嘴说了句:“必然是知道你要喝药,买回来哄你别怕苦的。”   说完这话,小二便下楼了。   宋阙与言梳在青龙客栈住了几个月,客栈里的人都摸清了他们俩的脾气。宋阙平日里虽不怎爱说话,但为人温和,总是带着浅笑,他们偶尔有做得不好之处,宋阙也不追究,不甚在意地轻轻略过,如春风拂面。   言梳就更不用说了,活脱一个大小孩儿。   正因为如此,小二才敢当面没有顾忌地调侃一句。   等小二走后,宋阙才道:“我没想过你与客栈里的人关系好至如此,知晓你病了还有人专门送糕点给你吃,索性没了杏仁糖,还有山楂糖,一样解苦。”   言梳心里如暖流躺过,还没吃糖便觉得嘴里的药味儿淡了许多,全成了浓浓化不开的甜,于是她拿起山楂糖几步蹦到了宋阙跟前,把糖递到了他的嘴边道:“是好吃的,师父尝尝。”   宋阙看了一眼已经到了嘴边的山楂糖,言梳的手指很漂亮,根根如葱,指尖的血色泛着淡淡的粉,棕红色的山楂糖上撒了一层糖霜,酸甜味儿冲鼻而来。   宋阙想伸手去接,才一动,言梳就不由分说地将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指尖扫过他的唇角,宋阙浑身一震,抬眸朝言梳看去,后者浑然不觉,只略微带着些期待地望向他,不必开口,眼神直问:好吃吗?   这举动,有些越界了,就如她第一次化身成人,兴冲冲地钻入他的怀中蹭上蹭下一般。   不过看清这层界限的人似乎一直只有宋阙一个人,言梳仍旧没长大般,并未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   宋阙抿嘴用牙齿将山楂糖咬进口里,果然,入口的酸甜味儿比闻起来还要浓,一尝就知道是言梳喜欢的口味。   他含笑点了点头,嗯声道:“味道不错。”   “是吧是吧!我刚才吃了一口也觉得好吃得很呢!”言梳有些惊讶宋阙居然会喜欢,还欲说什么,又打了一个喷嚏。   言梳捂住口鼻,唔了声有些难受地背过去,明知宋阙不会病,她也不愿传染他,故而坐回桌边吃山楂糖解苦。   宋阙似是不经意地朝言梳看去,见她拿了一块山楂糖放进嘴里,因手指上沾了糖霜有些不舍地以舌尖舔了一小点儿,便是这个举动,叫宋阙没来由地愣了一瞬,他瞥开眼,嘴里的山楂糖味儿迟迟未消,几番吞咽也难以化开。   言梳总觉得宋阙在看她,侧过头时宋阙已经在看书了,她古怪地抿嘴,以为自己生了错觉,又吃了几块山楂糖后言梳才后知后觉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她回想起宋阙咬着山楂糖看向她的眼神,那眼神似乎闪过了细微不可琢磨的诧异,言梳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身体比大脑行动快,现下迟迟反应过来,耳根烧红。   唐家的音信言梳没有过分关注,小二每日出去一趟,总能带最新的消息回来,言梳是有些担心唐九,可她也知道对方不会有性命之危,至少……她没在唐九的脸上看到将死之人的霉运。   小二一天一个消息,省了言梳拖着病体自己出去瞎转着去打探。   朝廷调查唐家的速度很快,或许是贵妃那边怕时间长了拖出问题来,故而速战速决,不过才五日的功夫,唐家的判决便下来了。   贩卖私盐是大罪,若有证据便可直接全家处死了,不过唐家做生意向来本分,并没有买卖私盐一说,可也因为盐商的身份多与户部来往,税收上面便借着严唐两家的关系不清不楚了些。   死罪逃了,可贿赂朝廷命官的罪却定下了,贿赂之事都是唐九的叔伯所做,与唐九父母无关,最终唐家男丁被判流放,女眷发卖,家产充入国库。   言梳听小二说这些,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至少唐九的命是保下了。   小二顿了顿,又摇头道:“只是可惜了,唐老爷与唐夫人没能熬住这几日。”   言梳一怔,吃果子的手顿了顿,小二继续道:“唐家之事对唐老爷打击极大,唐家被抄那日他便晕了过去,是被人拖进牢里的。唐夫人近来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药方炼丹,将身体吃坏了许多,刚入狱便大病一场,加上这天寒地冻,牢里日子不好过,唐夫人第二日便神志不清,没过三日人便没了。”   “唐夫人去世后,唐老爷也倒下了,据说是昨天夜里人去了,昨晚人还好好的,今早便只剩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小二叹了口气。   言梳慢慢将手中的果子放下,她无父无母,恐怕难以体会唐九双亲尽丧的心情,但她知道,唐九虽无死劫,却也恐怕没有活头了。 第16章 恩公 徐有为站定在言梳与宋阙跟前时,……   账房先生说,唐家的情况虽很少发生,但也不算稀奇,其实郢国之前也出过一个古董商人因为贿赂朝廷的事被抄家。行商贿赂者大有,只是树大招风,生意做得越大便越容易被人盯上。   李师傅低声道:“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是不是朝廷国库亏空,每隔一段时间都得找些商人充库。”   他这话说的没有根据,客栈里的人也只当个笑话了。   账房先生道:“不过之前那个古董商人一家倒是过得还算不错,因为他们在朝廷里有些关系,虽说在京都的家产悉数充公,但他们用祖宅抵押,私下给了押解他们流放的官兵,那官兵半路把人放了,只说是病死了,此事便不了了之。”   那古董商人后来便回了老家,那处距离京都十万八千里,他祖上还有一些田产,改名换姓白手起家,在当地做了小买卖,吃喝不愁。   言梳听了这些话,心里只想若唐九也能有那样的机缘就好了。   她没有那般硬的朝廷关系,虽然有心帮忙,却也投路无门。   与几人结束话题后,言梳便扭捏地走到了宋阙的房中,她自然盘腿坐在软塌边上,拿起桌上放着的糕点就吃,嘴里含糊不清地将方才听到的话又说给宋阙听。   其实言梳的心里并没指望宋阙能有什么办法,毕竟宋阙也不在朝为官,即便他是当官的,也未必能有欺上瞒下的本事。   谁知道言梳才说完,宋阙便道:“银子倒是不用担心,只是不知押解的官兵是否愿意通融了。”   言梳眼眸一亮,怔怔地看着宋阙,问:“师父想要救唐九?”   “既然你想,那便试试看?”宋阙没说自己想救。   言梳连忙点头道:“我自然是想救他的!小二说他被流放之处极为艰苦,可能还没走到地方半路就伤了病了死了,他是个从小娇惯的人,估计受不了那些苦。”   宋阙轻轻嗯了一声,双眸回到了书上,言梳看不见他的双眼,也猜不透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但言梳大约猜得出来,如果她不提,宋阙多半是懒得出手帮忙。神仙的眼界与凡人不同,凡人在意的是至亲至爱,眼界高的在意的是家国情仇,但这些在神仙眼里很微小。   宋阙光是走成仙之路便花去了近万年的时间,更别说他成了懈阳仙君后在山海所待的时长了,山海的时间与凡间不同,一天可抵凡间的一年。   人这一生几十年,在宋阙的眼里也就几十天,他看唐九,看严瑾成,正如唐九与严瑾成看夏出的蝴蝶,才一季便没了。   也许在宋阙的眼里,帮唐九一把,就如凡人看见蝴蝶掉进了花丛中,捏着它的翅膀将它放在花儿上那么简单,可这么简单的事,其实于这漫漫岁月的长河里,可做可不做。   吃了中饭,宋阙盯着言梳喝完药后便带她一同出门了。   宋阙撑着伞,言梳拉着他的袖子围在他的身边左看右看,问他:“师父的银子带够了吗?我怎么没看见你的荷包?”   宋阙见她有些不安分,于是按着言梳的手腕,隔着衣服抓紧道:“若真是能将人赎出,那银子的数量又岂是能挂在腰间的分量。”   言梳哦了声,心道也是,至于能不能将唐九救出来,他们还得去打听打听。   押解的官兵已经定好,时间也在两日后,此番流放的人不止唐家,还有一些犯了其他错事的官员,其中也有户部的人。   去刑部,会路过严家门前。   大雪接连下了好几日,街道上都没有人了,道路两旁的雪堆得很厚,化了又落,落了又化,柔软的雪堆变得坚硬如冰,有些堆高的后面甚至可以藏人。   言梳远远就看见严家门前进出的官兵,那阵势一瞬让她想到了几日前在唐家门口看见的画面,只是这些人的手上没拿火把,其中还有一个看上去似乎地位颇高的人坐在太师椅上,高高的毛领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手中握着汤婆子,面色冷淡地看着一切。   言梳瞥了他一眼,觉得眼熟,走了十几步,差点儿从严家门前走过去她才猛然想起这人是谁。   许是言梳的目光过于直白,那人也朝她看过来,他的眼神只在言梳身上转了一圈,待看清言梳身旁站着的人后猛地起身,脸上似乎有些笑意,又急匆匆地跑过来。   徐有为站定在言梳与宋阙跟前时,言梳还是懵的。   他的腿不太利索,跑来时身子跟着微微歪晃,徐有为也不在意这些,只惊喜又恭敬地对宋阙拱了拱手,低声喊了句:“恩公。”   言梳听见这两个字,诧异地看向宋阙,小手偷偷抓着宋阙的袖子钻了进去,食指抠着他的手背,无声询问。   严家门前有官兵看来,徐有为眉心轻皱,瞪眼过去,待那些人不再看来他才道:“能见到恩公实在难得,实际上今日上午我去过书斋碰碰运气,等了半日没等到恩公,索性还是见到恩公一面了。”   宋阙轻轻眨了眨眼,徐有为继续道:“那日若非恩公赐我良药,我一身伤病也不至于大好,如今就剩下这条腿不太利索,其他伤都愈合了。”   宋阙嗯了一声。   袖子里言梳几乎将他的手背抠痛,宋阙无奈,失声一笑后反抓住她的手,侧头低声道:“一会儿与你说清。”   如此,言梳才安分下来。   徐有为看了看宋阙,又看了看言梳,连忙道:“未向恩公夫人打招呼,是我的不该。”   言梳脸上一红,想摆手说你误会了,只是手被宋阙抓着,她轻轻一动又舍不得挣脱,于是只抿嘴,看他接着说。   “如今我也算有些钱财势力,恩公救了我一条命,只要是你开口,我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去做,以报恩公的大恩大德。”徐有为原先脸上还算红润,在说完这话后又一顿,想起如今自己的身份,脸色难看了起来。   言梳见他方才在那些官兵中还有些地位,便想问他能不能找到门路,将唐九救出来,还未开口,那边便有人道:“徐公公,严府的库房里藏了个小孩儿,如何处置?”   徐有为啊了一声,道句:“就来!”   他将腰间的腰牌解下递给宋阙道:“恩公若需要我,便拿这腰牌到皇宫西侧丁门给看门的侍卫,我必去书斋找您。”   说完这话,他便昂首挺胸,但又一瘸一拐地朝严家走去。   言梳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低声问:“师父,公公……就是太监吧?”   宋阙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腰牌,与言梳走过这条街后才随手丢入了一旁的雪堆里,银质腰牌在雪上砸出深深的一个坑。   言梳又问:“师父怎么会与他认识?”   “我原在书斋看书,他从窗前走过,浑身是伤,将死之状。说到底,那日我见严瑾成骑马拖着他,未开口劝说,未出手阻止,这才招来了后面种种事端,便给了他一瓶三粒药。”宋阙开口。   言梳问:“何时给的?”   “你送我银杏叶的那日。”宋阙道。   言梳啊了声,想起来了,那日她在街上碰见了唐九,唐九抱着严家的小公子逛街,严小公子在巷子里用一本书换了一个木蟾蜍,言梳当时看见了巷子里的人,只觉得他的背影与徐有为很像,却没想到那就是徐有为。   宋阙给徐有为的药,自然不是一般的药,徐有为短短几日内被严瑾成拖行几十里,被南府狱卒练刑具,又被北府狱卒殴打致半身不遂,换做旁人恐怕得一生都躺在床榻不能起了,他只瘸了一条腿,算是大幸。   “那师父为什么要丢掉他的腰牌?”言梳道:“他想报恩,我们正好与他提唐九的事。”   宋阙道:“一来,他未必会帮唐九,二来,我也无需他还恩。”   那药宋阙送给了徐有为,如何处置便是徐有为的事,是不是恩也未可知。   言梳这才想起来,严瑾成拖行徐有为那日,唐九就在旁边看着,从未下马,也未开口阻止,甚至后来唐九都忘了徐有为这个人,她提唐九,徐有为当真未必会帮。   到了刑部,宋阙让她在外面等着,言梳隔着厚厚的墙,一所宽宽的院子都能闻到狱中飘来的血腥味,叫她当真走进去,她也有些不敢。   赎人一事,言梳不知流程,她只撑着伞低头踩着雪玩儿,心里沉沉的,等宋阙出来时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伞上积着厚厚的雪。   刑部里的人似乎没拿准宋阙的身份,疑惑地将人迎进去,笑着把人送出来。   有人来送银子,他们自然高兴,赎人之事要想欺上瞒下,所见之人都要打点,这些其实宋阙也不太懂,只是看的书多了,人情世故比言梳通透些,处处面面俱到,便都好说。   言梳见宋阙出来,连忙撑伞走过去问:“怎么样了?”   宋阙道:“两日后流放,出京都一百里便无人再管,届时会有人找机会放了唐公子的。”   “那就好。”言梳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便有心情笑起来,抓着宋阙的手道:“我想吃杏仁糖。”   “那就买些回去。”宋阙也笑着,低眸看了一眼言梳抓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心冰凉,恐怕是在外冻了太久。他笑容渐收,想要反手握住她暖一会儿,才动了手指便察觉指尖些许刺痛。   宋阙顿了顿,言梳已经松开他把伞递到了他的手里,轻快地朝前小跑,道:“快点儿回去吧,好冷!”   宋阙点头,跟在言梳身后慢慢走,又抬手看了一眼方才刺痛的指尖,指腹摩擦,什么也没有。   就像那如冰针扎入的触感只是一时错觉。   过了两日,言梳特地出门想要去找唐九,她在城门前等了半晌没等到人,直至过了时辰后才回去客栈,后来才知道押送流放的犯人不会从京都的主城门走,一般在城墙边开启的小门出去,避免人多时混乱了犯人。   言梳没见到唐九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想着大约两三日他们走过百里路,唐九也就自由了。   唐家出了京都,言梳就很难再打听到消息了,近来客栈里那群人嘴里聊的也都换了对象,说是贵妃生了个皇子,皇帝高兴大赦天下,前些日子犯事的唐家与严家都在无罪释放的名单之中。   只是可惜,唐九的爹娘与户部尚书没能赶上这次大赦天下,户部尚书与唐九的爹一般,因为年纪大了受不了牢狱之苦,生生冻死在狱中。   索性严家还有人活着被放了出来,只是他们没脸留在京都,匆匆离去。   唐家人被流放至半路也都解了锁链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言梳的风寒持续了很多天,晚间喝药时带着点儿咳嗽地问宋阙:“师父救唐九花了多少钱?这钱算是白花了。”   “也不算白花,押解过程中,他的待遇会稍好一些。”宋阙没说具体的银两是多少。   言梳心里只想,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祸福实在难料。   言梳以为唐九随唐家人一同走了,就像严家人一样,或是像账房先生所说的古董商人一样,换个地方,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她却没想到,会在京都再遇唐九。 第17章 面具 这世上的恶意与善意一般多。   自唐家被流放已过十日,正是冬至。   京都落雪之后又过了几日天气暖和,街道上的雪融化了许多,但好些被冻得僵硬堆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雪还未融化,路过街市仍旧能感觉到巷风中传来的凉意。   言梳听小二说,冬至要吃饺子,她从没吃过,早间就见客栈里的几个人帮着李师傅打下手包饺子了,言梳也试着包了两个,只可惜她不是这块料,包出来的饺子还没下锅就散了。   今日天气不错,艳阳高照,客栈院内的梅花上覆盖的白雪早已融化,花朵绽放,正飘着淡淡的香。   宋阙没在房间待着,陪着言梳一同在客栈大堂内坐着,只是他不太喜欢与人凑热闹,故而只在角落的小方桌旁看书,桌上放着茶炉,上面一盏铜制的茶壶正烧着热水,茶杯里清明前的云露茶正飘着热气清香。   言梳跟着小二去后厨看下饺子,见到自己费了半天劲儿捏出来不成型的东西很不给争气地黏在了桌板上拿不起来,更别说下到水里,便只能放弃。   饺子煮好,小二捞了两碗端给言梳,一碗八颗,上面撒了麻油与葱花。   言梳也不与人客气,端着饺子朝宋阙走去,她将碗放在宋阙跟前,自己坐在对面率先吃了一口。   滚烫的饺子连着汤水被她一口咬下,烫得言梳连忙张开嘴哈出一口白气,嘶了两声才面红耳赤地囫囵吞下。   宋阙眉心轻皱道:“这么不小心。”   言梳唔了声,只觉得那口饺子咽下顺着喉咙一直滚烫到心口,抿嘴道:“我没想到里面还有汤汁的。”   宋阙放下书,略微起身朝她倾去,道:“张口我瞧瞧。”   言梳张嘴啊给宋阙看,她的嘴唇因为烫而泛着红色,比平日里更艳了些,小舌在口中微微翘着,还好嘴里没被烫破。   宋阙顿了顿,又无奈坐下道:“慢慢吃,若不够,我这碗也是你的。”   言梳已经习惯宋阙不吃人间的东西了,他甚少有开口品尝的时候,言梳也不知该说他挑食还是他早已成仙,对食物没了口欲,便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宋阙那一碗,假模假样地问了句:“师父真的不吃?”   言梳问这话时眼睛已经看向他碗里的饺子了,宋阙如何不知她这话有几分敷衍,失声一笑道:“真的都给你。”   言梳将笑盈盈地将两碗饺子都吃下肚,这才觉得一身热气,包饺子冻着的手因那汤饺而暖了起来。   小二说冬至晚间街上会有许多热闹,比起往日的灯会也不差,他让言梳晚上可以出去转一转。   说是晚间热闹,但才过午时客栈前的街道上就已经有许多人出来摆摊了,卖面具玩偶的,卖木雕首饰的,都是一些不贵却新奇的小玩意儿。   言梳等不到晚间,下午便拉着宋阙要出门,宋阙除了看书也无所事事,便跟着言梳一同在街上转了两圈。   两条街道走过,言梳的手里已经多了许多玩意儿,她实在拿不下,就在一家店里雇了个小厮,给了些跑腿的费用让那小厮把东西都送回客栈,自己只拿着两张面具,一个狐狸的给宋阙,另一个兔子的在自己脸上比了比。   言梳拽着宋阙的袖子,双眼透过面具孔洞看向宋阙的脸问:“我这样戴着,走到人群里去师父还能认出来吗?”   宋阙不禁笑道:“兔子与你倒是有些相像,我应当能认出。”   言梳见宋阙的笑容颇深,心里也高兴,她朝宋阙那边凑上去脚下带着蹦跳地说:“那我把兔子的给你,我要那个狐狸的,狐狸吃兔子,我吓一吓你。”   宋阙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言梳与自己拉近的距离,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半步,便说:“两个都给你。”   言梳拿着两张面具,正在犹豫自己要戴哪一个,听见前面有人吆喝麦芽糖立刻就把面具的事儿给忘了,再朝卖麦芽糖的摊贩看去。   那人来得迟,摊位占的位置不好,正处于一个巷子的风口,言梳朝那边走了几步,原先是没察觉巷子里有人的,却在靠近时那人蹿地一下跑开,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言梳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愣怔了一瞬后才小跑过去,她站在巷子口看见深巷之中未完全融化的雪堆里错杂的脚印。   她认出那个人了,是唐九。   言梳没想到他会再回来京都,唐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京都里哪怕是一个客栈的小二都能说道几句,更何况此事已经成了京都城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唐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留在京都继续成为他人笑柄的。   言梳看见唐九身上的衣服,灰色的麻布罩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消瘦。   冬至天寒,言梳都穿了许多件,小袄里面夹了兔绒保暖,而唐九如今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她有些心酸。   巷子那头忽而传来了一道笑声,言梳听到有人道:“哟,这不是唐公子吗?怎么冒失撞到我身上来了?”   京都里的纨绔不少,家里稍有些银钱的都认得唐九这张脸,以往唐九在京都是纨绔中的翘楚,秦楼楚馆里的常客,他也算得上风流之人,难免曾因为面子,仗着自己第一盐商之子的身份,欺压过他人。   “我昨日才与人说,我在街上看见了一条狗,那狗啊真是可怜,饭碗里的骨头都被人抢了去吃,别人问我是谁这么狠心,狗骨头都抢,我说是唐公子。”那男人哈哈一笑,伸腿不轻不重地踹在了唐九的肩上:“结果人家说,唐公子何等身份,怎会与狗抢食。”   唐九撞在了雪堆上,手腕曾经戴过镣铐的伤口露出,他低着头捂住脸正准备从另一边逃走,却被那人拦住了去路。   “唐公子,不如你陪我去做个证,证明我没看走眼,昨日在南角巷前与狗抢食的人是你没错吧?”男人说着,一脚踩在了雪堆上,大咧咧地露出自己的下门,那意思便是唐九若想走,便要从他□□钻过。   唐九浑身一震,男人却道:“唐公子,这就受不了了?你贵人事忙,不知是否还记得两年前我也是这般从你跟前爬过,这裆……”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恶狠狠道:“我也钻了几遍!”   因果轮回,当真是现世报。   有钱有势之人饮酒作乐后,遇上不顺心的便随意折辱他人,唐九年轻气盛,早两年在京都得罪过不少人,可谁都怕他与严瑾成,除了严瑾成,还有其他官宦子弟与唐九交好,他们几人一行,亦做过登不了台面的小恶。   唐九被人按着头,脸狠狠地埋在了雪里,冰冷的雪渣如锋利的刀一般割着他的皮肤,那男人将他当年说过的话还给他:“今日你跪着从小爷裆下钻过去,再磕两个响头,小爷便当没见过你。”   话音才落,男人便嗷叫一声,只见一个兔脸面具砸在他的头上落下,正掉在唐九的眼前。   面具遮住了唐九的半张脸,而他也看见了怒气冲冲站在不远处的女子,死灰一般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   方才被人折辱没有丝毫挣扎的唐九猛地抓起面具遮住自己的脸,眼中惊恐与无望交错,他双手捂着面具,连滚带爬地跑开,甚至忘了现况,直接从那名男子的□□钻过。   男人瞧见砸向自己的是个小姑娘,怒不可遏地冲过去:“臭丫头,多管什么闲事!”   他一出拳,拳风尚未带起便被人从后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手腕背过去,男人哎哟一声弯下腰,手臂别在腰后,直至整根手都麻了之后他才被人推开。   他踉跄了两步,瞧见站在言梳身边的男人,心里气急,见他们衣着华贵,又不敢在京都当真得罪什么权贵,便摸着鼻子施施然走开。   宋阙才跟了上来,即便他没看见唐九,恐怕这城中任何一件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朝唐九跑开的方向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既然担心,为何不去找他?”   言梳的手里紧紧握着狐狸面具,摇了摇头:“我怕他此时并不想见我。”   言梳不算多懂人情世故的,可方才唐九应当是看见她了,所以才会跑的,他既然跑了便代表他不愿见到自己,言梳不想追上去让他为难。   言梳没想过唐九会落得如此,这与她从账房先生口里听到的古董商人的结局相差太多了。   她听到了方才那名男子对唐九说的话,其实她并不认为那人记错了事,让人当众从□□钻过磕头这种折辱人的事,以前的唐九未必做不出来。   只是言梳与唐九见的次数并不多,那样一面他从未展现在她跟前而已。   言梳只是有些可惜,可惜唐九捡回了一条命,这般活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心里有许多疑问,她想问唐九不是已经离开京都了吗,为何还要回来,与他一同被流放的唐家人也被释放了,他怎么没与自家人在一起?   这些话她不敢追上去问清楚,怕一开口又是一把刀,最后只会伤了唐九的心。   唐九从言梳跟前逃走根本漫无目的,脑海中浑浑噩噩,所到之处看见的人皆是这些天所见的一张张脸,讥笑的,嘲讽的,见他如瘟疫般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尽是。   那一张张人脸上没有一丝善意,而他耳边充斥的也全是这些人说的话。   “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唐家大少爷呢?你凭什么身份与我说话?实不相瞒,我今日来见你,无非是想看看你如今有多落魄,现下见到了,当真可怜!”   “唐九?哈哈哈!你怎还好意思留在京都?什么?借钱?我为何帮你?你与严瑾成出去喝酒时想不到我,如今落难倒是与我称兄道弟起来了?起开!”   “唐兄?不……不不不,唐兄莫怪,你唐家的事儿实在太大,闹得满城皆知,我若此时帮你被人瞧见,官府查上来,我家生意便不好做了……”   “堂堂唐家大公子如今也成了要饭花子了,罢了罢了,给你一文钱,买个馒头果腹,也算我日行一善。”   ……   诸多话语皆如一根根针刺入他的耳中,句句诛心。   当初的唐九在身份地位上有多骄傲,如今他的自尊便被人践踏得有多低微。   唐九知晓,当初的酒肉朋友与他其实并无多少真心情意,真拿他当朋友的,也早就为了皇帝送了性命。   唐九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上走运,押送他的官兵半路放他走时他还不解,他以为自己恐怕不知何时有恩于那官兵,想要将叔伯也一同带走,却听那人说:“你当我为何冒险放你?也不知你是走了什么运,几日前一男一女去刑部找我,给了一笔不菲的银子我才肯做这事,你要走便快走,舍不得你叔伯便一同上路!”   那男人没说是谁帮了他,只说一男一女,唐九便立刻猜到了对方身份。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酸楚之余还有窘迫,一时不知是感激,还是觉得难堪。   后来皇帝大赦天下,唐九的叔伯投奔他来,说他往日在京都有许多好友,如今唐家被赦,他们也不算罪人,只请唐九能往好友那边借些银两,好让唐家另择他路。   于是唐九来了,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的人会有多险恶,因他曾经富贵,所以周围人看他的脸都是恭敬、倾慕,甚至是谄媚,好似他生来便被好运青睐。   可当他深陷泥沼才知,这世上的恶意与善意一般多,他所处的位置不同,境遇便不同。   往日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能因为他当初迁怒爆发的讥讽辱骂,他豪掷千金拂人面子,他不甚在意地轻蔑玩笑,与他彻底划清界限,甚至不惜在他身上狠踏几脚。   可悲的却是,当唐九去唐家后门小院找叔伯时,见心气高的小叔留字逃出京都城,而舍不得唐家的大伯与三叔吊死在唐家的祠堂内。   他们是撬开门锁进去的,谁也受不住从云端跌入泥地,而看他们的依旧是那一群人。   唐九见到叔伯悬于梁上的尸身时,只觉得周身寒意,一切希望皆被这些天的讥言打压烧成了灰。   家道中落,爹娘相继过世,人人喊打,叔伯皆悬梁自尽,他成了如今唐家唯一尚在京都的活人。   可他活着,又有何意义呢? 第18章 旧梦 他想买下她的身契,带回唐家自己……   唐九不知自己逃到何处,他只双手紧紧地抓着脸上的面具,兔脸面具的孔洞里,唐九的双眼猩红流泪,早已了无生趣。   他没想到会看见言梳,自入京都以来,唐九甚至都没敢靠近青龙客栈附近的两条街。这些日子他受到的折磨屈辱已经够多,实在没有脸再去看言梳,他知道将他从流放中解救出来的人是言梳与宋阙,可唐九并没打算好好珍惜来之不易地再生。   他跟随父亲经商多年,家中叔伯也是算账的好手,唐九原以为找到京中好友借一些银两,凭着这些经验从其他地方东山再起。或许无法再创唐家当初的辉煌,却也不至于落得风餐露宿,可自唐九看见叔伯吊在梁上的尸身时,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泯灭了。   今日碰到的人说得没错,他昨日才与一条狗争过食物,若非仗着那条狗拴在了门边,他未必能抢下那块连着肉的骨头。   如今想来,他只觉得胃里泛酸,一股恶心之感涌上,唐九干呕了几声,只吐出了几口酸水。   唐九极累,极饿,冷极,他浑身无力,眼前一片模糊,倒地时他也不知究竟身处何处。   无所谓,反正他不想活了。   街巷空无一人,鼎沸的人声似乎离他很远,唐九平躺着,兔脸面具还盖在脸上,他的四肢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唯有一双眼紧紧盯着明朗的天空。   今日的天气真好,唐九忽而想起来三年前的冬天,他与严瑾成约好了去城郊打猎,那日也是这般好天气,林子里有许多躲过了大雪出来觅食的小东西,唐九猎到了一只野兔,与严瑾成烤火取暖时侃侃而谈。   一切画面犹在眼前,他似乎还能听见严瑾成的笑声,入口的兔肉有些烫舌。   眼前所见越来越模糊,唐九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就像是濒死之人脑海中纷纷闪过生前的诸多岁月,有许多杂事甚至都能记得清楚。   而那些记忆渐渐破成了碎片,纷飞成片片秋叶,形状就像……银杏叶。   一股热流灌入口中,将唐九逐渐冰冻的躯体渐渐唤醒,也让他险些合上的双眼再度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但蹲在他身旁的人离得很近,所以他认出了那人是谁。   她没摘下唐九脸上的面具,只是颤巍巍地提着一口破旧的小铜壶,慢慢将里面的热水倒给唐九喝下。她不敢倒得太快,怕唐九会呛,喂了几口水后,女子又从一旁拿出糕点掰碎了一点一点塞进唐九的嘴里,等他有了吞咽动作后再喂水。   如此反复几次,唐九才渐渐觉得身上有了知觉,只是知觉抵不过困意,他只沙哑着声音说了句:“你……”   一声你后,唐九晕了过去。   这一场梦很长,长到几乎是从唐九幼时便开始了,家庭和睦,兄妹亲近,爹娘恩爱,叔伯谦恭,唐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他十四岁赶马上街便无人敢管。   少年意气风发,交友无数,自视甚高,难免闯祸。   一日踏马将人重伤,那人告上官府,唐家花重金将此事压下,唐九因此被爹娘狠狠责备,他被关几日出门去马厩找不到父亲送他的千里驹后才知道,那匹伤人的马已经被处死。   唐九愤怒伤心,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他不想被唐家人找到,没去平日里吃喝玩乐的地方,可又怕唐家人找不到,不敢躲在犄角嘎达的小巷。   那时正秋末,一片银杏树从祥云街里被风吹了出来,唐九远远就能看见一棵金黄巨大的银杏树在祥云街的正中央。   祥云街窄,却也不是无人通过,唐九顿时跑了进去,他在银杏树下站了一会儿,抓起一片黄叶玩儿,顺着祥云街中富贵人家的后门一间间看去,而后便到了一间院落旁。   小门里传来了窸窣声,似是铁链撞击叮当作响,唐九垫着脚从花窗往里看,正见到一张圆圆的小脸,头发微乱地贴在脸上,乌溜溜的眼睛仿若会说话,眼中盛了泪水,红唇紧抿,似是伤心惧怕。   唐九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儿,她瞧上去大约只有十岁,甚至更小一点儿,面容虽未完全长开,却已有将来倾国倾城之姿。   女孩儿见到唐九很害怕,瑟缩了一下,唐九一怔,顿时对她扬起了一抹笑,起了示好之心,只是他出门匆忙没带什么好东西,便将自己捡来的银杏叶从花窗递给了对方。   女孩儿不知该不该接,唐九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丫鬟?”   她没说话,唐九也不急,道:“我是京都盐商唐家之子,我叫唐九。”   他身量不算多高,两人只能在花窗的孔洞内打照面,仅能看见彼此的一张脸。   唐九话多,喋喋不休,女孩儿却是一句也没说,只是那双害怕畏缩的眼渐渐变得清明,待到唐家小厮找来,唐九才匆匆对她道:“我改日再来找你。”   唐九跑开后,女孩儿顿时跪在地上,趴在木门的缝隙里朝外看,她看见了一抹少年肆意的背影,还有那一行追向他的唐家小厮。   后来唐九当真又来了,他这回带了不少好东西,金簪美玉,宝石挂坠,十几样东西中还有两个是他从他娘的房间里偷来的,生怕门后的女孩儿不喜欢。   那些东西都被唐九从花窗孔洞丢了进去,结果又被女孩儿原样不动地扔回来,唐九急了,道:“你收着,我想给你!”   女孩儿摇头,两人你扔进来,我丢出去,几番无奈,唐九只能道:“那你好歹收下一样吧,别让我白跑一趟。”   女孩儿静站了许久,才从那些价值不菲的物件里挑出了一样小巧看上去也不太贵重的玉坠,是颗指甲盖大小的玉葫芦,因形状好看,才被唐九一并带来。   唐九道:“怎么挑这么个不值钱的,只是我没找到更好的,若找到更好的,一定带来给你!”   后来几次,他时常寻女孩儿玩,唐九以为她是这家专门看守打扫后院的哑巴丫鬟,否则为何每次他来,她都能在。   多次见面后,唐九终于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往院子里站一站?我只能看到你的脸。”   女孩儿犹豫了许久,慢慢后退,唐九扬起的笑脸逐渐僵硬。   他看见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肩上还有抓痕,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赤着脚,唐九只以为她被虐待责罚,心中愤恨,大骂了这家屋主九族,骂着骂着,倒是将从来不笑的女孩儿逗乐,脸上扬起了短促的笑容。   她笑起来更好看了。   唐九看得脸红,心口砰砰乱跳,忽而涌起的冲动,让他想买下她的身契,带回唐家自己的院子里。   一定要好吃好喝地供着,将她养得白白胖胖的,给她穿好看的衣裳,让她每天都朝自己开开心心的笑。   那日作别,唐九顺着街道找了许久才找到那个小院落的正门,只是这户从未开过门,唐九找不到与屋主谈话的机会。   他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锦糕坊出了新口味的糕点,唐九特地买了一盒朝熟悉的祥云街走去,那日他靠近小门,听到里面的动静后脸上的笑容收敛,脸色一瞬苍白。   他听见了痛苦的低吟,少女的声音哑哑传来,唐九以为是她在挨罚,怒不可遏地朝木门踢了一脚没踢开,他又冲到花窗边朝里看,一眼便惊得转身就跑,糕点撒了一地。   那是夏季,小院中长了一丛的花儿,花团锦簇之中少女被人狠狠地压在地上,衣不蔽体,身上到处都是暧昧又狰狞的痕迹,而锦衣华服的男人压在她的身上,一手抓紧她的发,一手托着她的腰。   唐九知道了,她不是谁家的丫鬟。   唐九逃了,逃了之后他很长时间再没去过祥云街,甚至有段时间他都不敢路过那里,他总觉得少女透过花窗看见了他,他又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惊惧与屈辱。   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的消沉,锦糕坊时长不见唐公子去买糕点了,后来几个狐朋狗友约着唐九去青楼,他渐渐长大,见识过许多婀娜曼妙的女子,祥云街中惊鸿一瞥的人像是被彻底尘封,从未出现过。   还是一次无意间,唐九与严瑾成路过长街,严瑾成指着一家熟悉的大门道:“那是三皇子的私宅,我听人说三皇子有异癖,喜欢幕天席地与人云雨,那院子里还曾养过漂亮女子,不过是真是假我便不知了。”   唐九这才慢慢拾回了那些记忆,彼时的心动与心悸,唯余淡淡的温度。   唐九又去了祥云街,他走到了熟悉的小门前站定许久没发出声音,已过几年,他抱着那人未必在了的念头透过花窗朝里看,只是有些意外,他又看见了那双眼。   唐九长成,身量高大,五官硬朗,而她好似没有吃过一顿好饭,仍旧瘦弱,除了脸消瘦下去,容貌更加艳丽了之外,似乎没什么改变。   时隔多年再见,双方皆是一愣,唐九话没过脑,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几乎是小跑出了祥云街,去锦糕坊买了一盒最贵最好吃的糕点重新回到了小门前,将糕点一块一块从花窗孔洞里塞进去。   她接了过去,没有惊喜他会出现,也没有气恼他消失了几年,年少时隔窗相会的暧昧回忆,谁也没有再提。   于是后来,唐九偶尔从祥云街路过时,总想着带点儿什么东西进去给她吃。   他不能从三皇子手下抢人,唐九心想,或许哪一日三皇子肯解开她手脚上的镣铐,唐九能给她很多银子,将她安置好,但不会再起把她带回唐府,只想每日看她对着自己笑的心思了。   有时唐九自己也觉得,他身上有许多富人纨绔的恶劣品性,比方说自私,比方说自傲。   他事事首为自己着想,即便不曾表露,可他的心底也有阶级之分,他不愿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若当年花窗内的女子只是丫鬟,他必然会说喜欢,必然带她离开,他想亲她,抱她,疼爱她。   他不曾看轻她是奴仆,却不能接受她为人禁·脔。   不想要,可又放不下。   梦醒,唐九已经不在祥云街旁,而是被人拖到了可以避风的院子里。   冬雪将院中的花草悉数冻死,角落里堆着的积雪,唐九的身上盖着不算暖和的披风,不过因为身旁有个小火炉滋滋烧着,稍传些暖意。   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那样一双眼。   唐九即刻想到了自己此刻境况,连忙捂着脸,手指碰到冰冷的面具后他才一怔,慢慢回头朝身旁与他保持了些许距离的人看去。   她见唐九醒来便朝阳光下走去,双手环保自己汲取暖意,手脚上的镣铐连接着院中钉入土里的桩子。   小门上的铁锁被人用石头敲坏,坏锁丢在一边,石块上还有几点血迹,唐九这才看向女子的手,她的手从一开始就藏在了袖子里。   此情此景,唐九只觉得荒唐。   他如同放弃一般躺在地上,也无所谓面具是否能遮住自己的脸,反正他也早已被人认出。   他曾无视过她的尊严,在示好后消失几年,又厚颜无耻地装作自己是个好人,屡屡施舍,如今却要被施舍的对象系上面具带子,保留他早已被践踏无数遍的自尊。   “你又何必救我。”唐九摘下脸上的面具,闭上眼道:“我现在才知道,死了也不错。”   何必管是谁站在他的面前,何必管他将来能否脱离痛苦,何必管生时种种,其实倒不如让他也与爹娘一般死在牢中,也好过出来受这些折磨。   如今……东山再起的决心、唐家,尊严,性命,他一干不在乎了。   死了才好,一了百了。 第19章 希望 我遇见了你,便是奇迹。   冬风从半开的木门里吹进来,女子颤巍巍地伸手捡起地上的兔脸面具,看着躺下食物放在旁边也无动于衷的唐九,沉默了许长时间才开口:“活着不好吗?”   她声音沙哑,唐九听到这一声着实震惊,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他艰难起身,朝对方看去。   女子面对唐九的眼神又一瞬畏缩,抓着面具的手微微收紧,半垂眼眸躲避他的视线道:“我一直很努力地在活着。”   唐九微微张嘴,意外问道:“你会说话?”   女子没看向他,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两方静默许久,直至一股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冷风将小火炉里的火吹灭了一些,女子才凑过去,从门后捡来了两根干枯的树枝丢进去,直至火烧旺了她才开口:“原先是不会说的。”   她生来就是个哑巴,嘴里只能艰难地发出声音,说不了完整的话,所以若非极痛极难忍受,她不会出声。   唐九看着她添火时手腕上冰冷生锈的镣铐,冻僵了的手指微微一动,不用他去碰也知道,那镣铐冻骨得很。   “是三皇子命人给你治好的?”唐九问出这话时,女子添火的手顿住,她摇头,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只说:“我想,让我能开口说话的那个人应该是个神仙。”   唐九闻言,脑海里第一个想的便是她在骗自己,可又觉得如今的他有什么好骗的呢?他已经一无所有,连命都不想要了,骗这一句又有何意义,说是有神仙便是有神仙吧。   反正京都里已经有许多人都信这鬼神,在家屯药炼丹,皇宫里也被弄得乌烟瘴气,唐九如今只觉得,郢国恶心。   他靠坐在墙边,头顶上方便是以往他经常与女子交谈的花窗,女子将糕点递给他,唐九默然地撇过头。   “这还是你带给我的,肯定也不好吃了。”女子看了一眼手中被做成桃花形状的糕点,这糕点原先是淡粉色的,因为实在放了太长时间颜色已经变白,入口的味道也略微有些泛酸了。   唐九不吃,她也舍不得,糕点只剩下三块,被她好好地放在一块牛皮纸布内,又搁在雪堆旁,这样能存放的时间更长。   女子见唐九又闭上眼睛了,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探探他的鼻息,见他还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犹豫了会儿才说:“我想你一定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才会有轻生的念头,不过活着总归是好的,希望与奇迹,只会降临在活人的身上。”   “希望……奇迹?”唐九眼睛未睁,口中念出这四个字时满是嘲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希望与奇迹。”   “有的。”女子道:“就是有。”   “你不必劝我,若非是我现在走不动,肯定离开你这院子,顺着城南一直走,随便站上一所桥投入古道河中。”唐九道。   “我……”女子抿着嘴,过了许久,久到唐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又说:“我遇见了你,便是奇迹。”   “是么……”唐九闻言,有些不敢睁开看她的眼,只是声音不自觉压低:“可我并未给你带来希望。”   “有的,有……有希望的。”   “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我的关系其实不应当如此和谐相处。”不知为何,唐九听她这天真执拗的话,残忍的反驳脱口而出:“我若能给你带来希望,当初便会不顾一切砸门救你,其实你知道那日我看见了,我也知道你发现了我,后来多年未见,其实我早就把你忘了,若非觉得你可怜,或许哪一日你死在这院子里我也不知晓。”   就像这样戳穿他卑劣的行径,对方才能放任他自生自灭。   女子的脸色果然一瞬苍白,她的手指因为搬起石头砸开门锁而擦破,抓着兔脸面具的手过于用力,在那张可爱面具上留下了鲜红的血印。   她将面具放在了唐九的怀里,哑着声音道:“可我、可我还是觉得你很好。”   “蠢货。”唐九眉心轻皱。   “嗯,或许吧。”女子道:“我想我这一生,恐怕都是生活在地狱里的,合眼梦见的都是吃人的鬼,不过遇见你之后的那段时间,我没有再做噩梦了。即便你把自己说得很坏,又或者……或者你再也不来见我,你也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哪怕他与她隔窗说过的所有话都是谎言,哪怕他只是当她是个可怜的玩物,是只猫或狗来逗弄,带给她那微薄的温暖,也足够她高兴的了。   伸手不见五指之中,萤火之辉便更显明亮。   “唐公子,我这种苟活之人都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所牢笼,去见外面的广阔天地,你尚没有镣铐困住手脚,无牵无挂,当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了。”   “如今门开了,那你又为何不走?”唐九道:“你所说的希望,其实从未出现过。”   女子看向困住自己的镣铐,又看了一眼镣铐另一头的桩子,那桩子被深深扎入土里,就是两头疯牛挣扎也未必能拔出,更别提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她不再开口,低头走到了一旁,与唐九之间始终保持着一臂之长的距离,过一段时间便去探唐九的鼻息,看他是否还活着,只要唐九还活着,她便不打扰,但过一段时间,仍会喂些热水给他喝。   入夜月出,因白日天晴,晚间小院上方的天空连一片云都不见。   冬日少见星,女子却很难得地在天上看见了一颗明亮的夜星,她很冷,取暖的衣服被她盖在了唐九的身上,去年的冬季也是这般,时间长了她甚至都已经习惯。   她守着唐九一整夜,生怕天寒地冻之下已经没有生望的人会就此咽气,她与唐九说活着总是更好的,可实际上她活下来的这些年都很痛苦,但总归见过光。   天微微泛白,女子一天一夜没睡,实在困了,双臂环抱着自己蜷缩在木门边上,渐渐合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前不久见到的人。   那是她在这扇花窗的孔洞里见到的第二个人,第一个是唐九。   那人长得很好看,比唐九还要好看,看向她时双眼熠熠生辉,眉目柔和,薄唇未扬可就像是在对人温和地笑。   他也带了吃的给她,是一块热乎乎的糖糕,桂花味儿的。   他说他是听他徒弟告知,才知道祥云街某家院落的后方锁着一名女子,他徒弟告诉他那名女子很可怜,可惜他不能救出她,但能让她开口说话。   于是他们聊了聊。   他说桂花味儿的糖糕是他徒弟最爱吃的,他说她很可怜,他临走前祝福她能获得她向往的自由。   女子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她想记住所有对她好的人,哪怕自己无以为报。   那人没告诉她,他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听了徒弟随口提过来看一眼,之后再也没来。   于是她总坐在窗下等,想等等看看能不能再见第三个对她好的人,而后梦境变了季节,银杏叶顺风吹落了满院,她又见到了少年唐九趴在窗上对着她笑。   唐九醒时,天微微亮,太阳初升,停了几日的雪又开始落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披在身上的衣服,炉火忽明忽灭,一壶热水早已烧干。   女子靠着门边睡着,破了皮的手指冻得通红,她睡着的样子依旧好看。过了一夜时间,唐九渐渐恢复了体力,他起身时披风从身上滑下,他没去捡,只是看着半开的木门,想起昨日自己说过的话。   他的确不想活了,他等不及希望与奇迹到来,他也不似女子那般天真愚昧。   城南离此地不远,有条古道河,唐九想趁着天还没大亮,街上人不多时找到就近的桥投入河中,尸体顺河飘出京都城,随便去哪一口池塘小溪,泡臭腐烂也好,被鱼虾吃掉也好。   他拖着腿慢慢朝外走,路过女子身边时目光扫过她,最后一眼了。   女子单薄的衣裳领口小开,露出了挂在脖子上的一根红绳,红绳下拴着一粒指甲盖大的玉葫芦,唐九见玉葫芦微微一震,思绪万千,丝丝缕缕飘回了从前。   他看着女子脸,满脑子想的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幼小可怜的模样。   身体比大脑反应得要快,唐九几乎是立刻转身朝院子里拴着女子的桩子跑过去,他跪在地上,双手沿着桩子周围用力刨土。   院子里的泥土早已坚硬,又上了一层冰,指尖触碰几乎立刻冻得毫无知觉,可唐九就像是不会痛一样,紧咬着下唇,一遍一遍抓开泥土,沿着桩子周围往下深挖。   热泪滚滚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唐九也不知自己竟然哭了出来,直到十指皆破,直到他两根手指的指甲翻开,血肉模糊,他才痛苦地低下头,望着无可撼动的桩子,用力握紧成拳。   他可以死,但他一定能救她出去!   唐九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了,当初可以说是忌惮三皇子的身份地位,考虑自己的家庭身份,可他现在已一无所有,就剩烂命一条,他自己还不想要。   他没什么好怕的,他要救她出去!救她出去!就当是还她执拗说的一句,遇见他是个奇迹。   唐九抬起手臂胡乱擦了一下眼,而后朝院子外面跑去,出祥云街便有铁匠铺,求也好,偷也好,抢也好,他要找来能挖开桩子的东西,越快越好!   唐九才跑出祥云街,另一条长街的正门便有一辆马车停下,里面的人裹着黑衣斗篷被人搀扶着走进了大门……   唐九找到了铁匠铺,铺子还没开门,他敲了几下没人回应,于是又绕到了铺面的后方,废了好大的劲才翻进了别人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栽花的铁锹,唐九先是将铁锹扔出院子,再自己爬上了墙头,临走前意外踢翻了一口盆栽,惊醒了主人。   他匆忙摔下墙头,右腿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不过他没想那么多,提起铁锹便往祥云街的方向跑去。   唐九的腿伤得严重,脚踝很快就肿了起来,他也不在意,只将铁锹当成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祥云街的小院,等他到时,院门还是开着的。   唐九心里一瞬轻快,他至少能做成一件事,至少能救出她的!   等他冲进院子里才愣住了。   落了薄薄一层雪的院中交错的脚印与拖痕就在眼前,血点斑斑,被他用力刨开一个小口的桩子立在原地,铁链却被解开。他临走前靠在门边的人已经不在了,地上五指抓痕就像是在唐九的眼前将不久前发生的暴行再次重现。   铁锹当地一声倒地,唐九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屋内其他入口皆已上锁,空落落的。   唐九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踩中的东西,正是拴着红绳的玉葫芦。   他捡起玉葫芦,心口仿若被一盆冷水浇透,坚持多日未曾表现的脆弱这一瞬全都涌了上来,就像是他能抓在手中唯一一样东西也没了。   昨日还天真地与他说努力活着的人,终于离开了困锁她的牢笼。   唐九忽而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想起那双眼睛,想起第一次动心便是因为她短促却好看笑。   花窗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寒风过隙,一道影子投了上去,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鸟,浑身白羽,拖着长长的尾翼,盘旋于院上,低鸣一声,展翅离去。 第20章 引魂 树积于根,根腐则树死,树死则花……   天才破晓,言梳坐在房内打坐已汲取天地灵气绕周身一圈,缓缓睁眼,薄光从窗纸透了进来。   她朝窗边走去,窗台上放着一口小花瓶,花瓶内的梅花枝还很新鲜,没有因为长时间摘下而腐烂,只是上面的花苞还未盛开,仍旧是小小一朵。   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吹了进来,顿时叫人清醒。   天上无云,唯有东方日出之处绕了几层薄雾似的云彩,透着淡淡的金色与紫色。   一只鸟儿长鸣于天空飞过,那个方向似乎是祥云街,言梳记得祥云街里有一棵很好看的银杏树。   鸟儿飞过客栈上空时,她才眯眼看去,只见那鸟雀所过之处似有荧光碎片落下,一粒粒的夹在了小雪之中,言梳不知旁人能不能看到,但她能看到,那荧光碎片于阳光下折射着小小的影子,里面尚存画面。   隔壁房间的窗户里探出一只手,鸦青色的长袖随风飘过,广袖内白衣飞出,纤细的手指微微弯曲,接过碎片落在掌中。   言梳看见了,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双肘撑在了窗台上,她问:“师父这么早就起了?”   宋阙推开窗户,略微探头便能见到言梳,两人隔着墙打招呼还是头一次,他有些无奈笑道:“危险,好好坐着!”   言梳只是往后缩了点儿,却还是把脑袋伸出来看向宋阙,笑弯了眼问:“方才飞过去的那是什么?好漂亮的鸟儿。”   言梳存世也有几个月了,见过许多鸟儿,却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每一片羽毛都晶莹如雪,长长的尾翼似能在阳光下折射斑斓色彩。   “那是引魂鸟。”宋阙道:“引魂鸟有许多种,但多为白羽长尾,每当有遗憾的人死去,它都会带着那个人的亡魂飞入苍穹,转世轮回。”   言梳问:“方才它飞过去,就是带着亡魂离开的?”   宋阙嗯了一声,又道:“引魂鸟喜食人们的回忆,所以它带走亡魂时,也会将那些回忆吞下,回忆剥落下的碎片中能看见那人的生前片段,大多都是美好的。”   言梳眨了眨眼再看向天空,引魂鸟已经飞走,簌簌而落的回忆碎片也如小雪一般融化,唯有被宋阙接下的一块尚在他的掌心飞旋。   宋阙对着那块碎片轻轻吹了一口气,碎片从他的掌心飞出时,阳光下闪过一道白光微微刺过言梳的眼。   言梳眯起双眼朝那抹白光看去,所见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画面隔着花窗孔洞,大约能看见少年的相貌,他一看便是养尊处优长大,忽而灿烂一笑,从花窗的另一边递出了一片银杏叶。   言梳觉得那少年有些眼熟,在记忆里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不过她见其微笑心中不自觉地发暖,似是带入了方死之人的心情,只觉那笑容就像是初升太阳破开云层的一抹光,温柔不刺眼,还有些暖洋洋的。   画面很快消失,言梳以手撑着下巴,视线再度落在了祥云街的方向,片片小雪逐渐转大,她道:“又下雪了。”   宋阙点头:“是,今年多雪,这一场恐怕能落许多天。”   ……   小寒天,雪停,但天更冷了些。   小二一早便搓着手哈气往屋里跑,边跑边抖。   客栈的大门两边已经安了厚厚的棉帘,所有人进来时都能带入一阵冷风。   言梳冬至那天在街上意外看见唐九之后便再也没碰到他了,她没有刻意去打听,只是偶尔路过见到唐九的巷子会去看一眼,巷子里有时会藏着避风的乞儿,身材消瘦,年龄颇大,不是唐九。   那日引魂鸟从祥云街的方向飞出来时,言梳次日还拉着宋阙去祥云街看过,银杏树的叶子被半夜呼呼刮过的妖风吹落,枯黄的树叶在街角腐烂。   空气中亡魂的气息早已消散,言梳记得唐九去见的女子小院,那小院从门外上了一把崭新的锁,院子里面没有人,花窗形状竟与引魂鸟所食记忆中的一样,白雪落在窗上厚厚一层,将所有生气都掩埋了起来。   “应当是天气冷,三皇子把她带去暖和的地方了吧。”言梳记得唐九说过那女子是三皇子养在院子里的,她当初可怜对方,回来时与宋阙啰嗦了几句,只是不知道宋阙是否还记得她曾提过这个人。   宋阙闻言,只是将掌心落在言梳的头顶,道:“也或许是自由了。”   “嗯!”言梳喜欢宋阙的这个回答。   毕竟那女子过得很可怜,若能离开这个地方,对她也算天大的好事。   回忆从祥云街拉回,言梳问小二:“没开门吗?”   小二摇头道:“这么冷的天,糕点方做出来就凉了,锦糕坊要关门几天。言姑娘你不出门不知道,城南古道河上都结了厚厚一层冰,还有小孩儿踩在上头玩儿呢。”   言梳双眼一亮:“我也可以踩上去玩儿吗?”   “你若真是想玩儿冰,不如去一趟真清观吧。”小二笑说:“那真清观的后方有一挂长长的瀑布,起雾时看去就像那瀑布从九霄之上落下一般,如今大瀑布旁的小瀑布都结了冰,成了一扇扇冰帘,也是奇景了!”   言梳闻言,有些心动:“瀑布都能冻上?”   “山上的温度本就比山下低,你想啊,古道河都冻上了,瀑布冻上了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往年没有过这般情况,所以今年去真清观看奇景的人也不少,现下去刚刚好,说不定几日后那冰就化了。”小二言罢,把银子还给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宋阙。   自天冷,言梳的风寒好了之后,宋阙就不怎让她出门走老远的路去买糕点了,都是多给一些银两,叫小二帮忙跑腿的。   这几日去,锦糕坊总没开门,宋阙知道,便让小二把银子收回去,当是让他吹风受罪的跑腿费了。   小二也不扭捏,高高兴兴地收下,转身又对言梳抬了抬眉毛,压低声音说要去后厨给她弄点儿好吃的来,算是致谢。   言梳也奇怪,钱是宋阙给的,为何要给她吃的致谢?   不过转来一想,她与宋阙不分你我,也就想通了高兴了。   小二走后,言梳回头朝宋阙看去,她还没开口宋阙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头也没抬,翻了一页书道:“你可要知道,山上冷得很。”   “我知道,我多穿点儿就是了。”言梳怕冷得很,屋内两个取暖的火炉已经加到了四个,便是这样她的被窝里也要塞两个烫婆子才行。   若是一般有趣的她就不出门了,只是瀑布被冻成冰帘却是极少有机会见的。   宋阙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言梳笑着道:“我这就去楼上换身出门的衣服。”   在客栈里还算暖和,一旦出门便能感受到寒风如刀。   言梳裹上了厚厚的披风,狐狸毛的帽子盖在头上,风中飞舞的绒毛从额头挂下,几乎遮住了言梳的眉眼。   宋阙找了个兔毛的领子给她系上,又遮住了言梳的口鼻,她的视线之中就剩下一条宽宽的缝,唯有双眼露出来充满笑意。   宋阙不怎怕冷,却怕穿少了出去被往来众人注视,故而也披了一件暗紫色的披风,披风之下鸦青色的衣袂偶有露出,灵雀穿云的绣纹若隐若现。   两人是中午吃完饭再去真清观的,小二说真清观的日出很好看,观门正对着东方,破晓紫云出,悬崖边上还有石松,天再冷也是郁郁葱葱的绿。   金顶之上的道观仿若仙宫,一条蜿蜒小石路如盘龙朝上走,晨光照过,白雪发光,恍若到了山海仙境。   言梳想让宋阙也看看,看看像不像山海,故而下午出发,打算晚间在山上休息一夜,次日看日出。   二人到真清观时天色将暗,白日或玩或问灵丹妙药拜道求仙的大多已经下山,真清观旁还有几所农家,都是原先住在山上没走的,家里有人在观中当道士的,让出了几间房子供人休息。   言梳与宋阙到时算晚,房间基本都住了人,那农户与人去说才有一家人通融,愿意三个妇人挤一间房,让出一个空房来。   其中一个妇人道:“一看你们穿着打扮便知非富即贵,必是京中贵人,听说你们这些贵人都在家中置鼎练丹,可有什么窍门?”   言梳刚摘下兔毛领子,抖了抖披风上的雪渣,听到这话才问:“京中有钱人家都在炼丹吗?”   “怎么?你们来真清观不是求炼丹之法的?我可听说真清观的乾丰道长已经被请入宫中,成了圣上的首座炼丹大仙,他们都给圣上炼丹了,可见真清观里当真是有仙人的。”一妇人道。   言梳与那妇人坐在一起,嘴甜地喊了人一声姐姐,那妇人顿时笑眯眯地与她长谈自己听闻的事。   宋阙在一旁浅浅笑着,伸手拨弄了一下言梳头顶帽子上,融化在狐毛稍上的雪水珠。   妇人继续道:“丞相府里都将观中道长请去了,我们几个也是家中做一些小生意,屯了药材也买了鼎,只是苦无炼丹之法与配方,这才上山求问的。”   言梳眨了眨眼:“那丹药当真有用吗?”   “若是无用,圣上为何要炼丹呢。”妇人道。   言梳哑言:“这炼丹之说,不都是因为贵妃那边有什么驻颜的法子……”   “嗨!驻颜只是小法,乾丰道长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呢!我听人说这乾丰道长其实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了,看上去还和四十一般,当真了得!”   言梳睁圆了眼睛,满目好奇。   等那几个妇人说累了,时辰不早,几人才分开各回各的房间去。   言梳只能跟着宋阙共住一间,她倒是没什么男女有别的尴尬,那几位妇人也以为他们俩是夫妻,只是宋阙的脸色稍稍僵硬,这一夜都打算坐在桌边,让床给言梳休息。   言梳坐在床沿晃着腿,问宋阙:“那乾丰道长真的这么厉害?凡人能活两百多岁,是不是与师父当年走修仙之路一般,来日要得道的呀?”   宋阙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他本就只有四十。”   言梳啊了一声,这么说乾丰道长是骗人的了?   “如今皇帝痴迷于求仙问药,真清观又在京都早有名气,若有道人想富贵荣华青史留名,只需顺着皇帝的意即可,是两百岁还是四十岁,无从查证的。”宋阙道:“只是皇帝是郢国之首,所作所为皆有万千百姓效仿,如今京都人人都开始炼丹炼药,就连家境一般的后院妇人都来求仙,可见其中乌烟瘴气了。”   皇帝无心朝政,只想成仙,长此以往下去郢国繁荣也只存表象。   宋阙放下茶杯道:“树积于根,根腐则树死,树死则花草生。”   他这句话,言梳听不太懂。 第21章 骗子 炼丹在京都已经不算新奇了。……   真清观的日出当真很好看。   天还未亮言梳就醒了,她推开窗户山间浓雾直涌进来,带着冬日的寒气。   宋阙坐在桌旁看了一夜的书,彼时桌案油灯只剩下一点火苗,被冷风吹灭,隔壁传来窸窣声,显然也有人早起打算求仙问道。   言梳拉着宋阙去金顶看日出时,金顶上还没有人,就连道观里的小道士都没起来,炼丹的大殿四周松树环绕,蜿蜒小路两旁钉着木头桩子栓了绳索免得让人摔下山去。   东方唯有淡淡的红光,大雾未散,看不见太阳的形状,也仅是一刻钟的时间,寒风凛冽的山间云雾被吹散,红色的云霞渐渐淡去,初升的太阳金光照耀在人的脸上。   言梳眯着双眼去看,晨间的太阳并不刺眼,照射在山顶白皑皑的雪上投了一层金光,直让人觉得金顶之称名不虚传。   金顶旁有凉亭一间,亭子两旁挂着草席,饶是如此亭子里也被吹进了不少雪,言梳坐在亭内的石凳上,好一会儿才觉得双腿都被冻得冰凉。   她全副武装,身上裹得就像是一颗白白胖胖的汤圆,双手蜷缩在袖子里瑟瑟发抖,等太阳彻底升起她才站起来,不自觉地朝宋阙靠近,贴着对方的胳膊问道:“师父,这里与山海比起来,哪个好看?”   宋阙道:“昆仑四季如春,从不落雪,云雾翻腾,也无袅袅人烟。”   言下之意,真清观的金顶与山海处的昆仑其实并不一样。   言梳有些失望,她就知道神仙住的地方与凡间不同,传言之人从未去过山海,自然不知山海的模样。   日出的美景已经过去,言梳便拉着宋阙去真清观后方的瀑布看那冰帘,这倒当真如小二所说,瀑布冻了一大截,只有似乎从天而降的主流瀑布还在哗啦啦朝下淌水,饶是如此,周围的石块上也是厚厚一层冰衣。   瀑布正中间有一棵长出的石松,远看像是这条瀑布的眼,石松上根根如冰针,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了。   辰时刚过,言梳便要与宋阙一同下山。   两人没从山间的大路走,这个时辰刚好是山下众人上来的时段,他们与人背道而驰,道路难行,便问了昨日山里的农户,农户告知他们真清观的后方有一条小泥路,那是观中小道士们下山采买走的道。   如今泥路上结了冰,路滑不好走,农户叮嘱叫他们下山慢些,那路少有人经过,倘若他们摔在半路受伤爬不起来,恐怕也没人能救他们了。   走泥路时,言梳拽着宋阙的袖子作为支撑,小路不比大路能晒到太阳,完全是背光而行,又穿梭在丛林之中,没有石阶,三步一滑。   两人还没走多远,身后尚且能看见真清观的后门,便听到林子里有人说话。   林中雾气比较浓,尚未被阳光照散,林子里的两个人穿着道衣,厚厚的棉袄裹在身上,身上背着篓子,一边弯腰捡柴一边闲谈。   “我听师兄说,那人是以前唐家的公子。”   便是这一句,让言梳停了脚步。   “好像是的,我记得之前唐夫人找过我们真清观,问去哪儿打鼎要练丹,只可惜啊……世事变化太快。唐家出事之后,唐家人也不知去哪儿了,就剩一个唐公子,前些日子他坐在我们道观的崖边看瀑布,师兄还以为他是想不开。”   “我也听说是这样,后来也是师兄与他说了会儿话,他才离开崖边,走之前无欲无求的,说是要去古灯寺出家。”   “你可知道他当真去了古灯寺吗?”   “这我便不知了,但他能从崖边走下来,应当是想开了,不会再寻短见了吧。”   这还是言梳上一次和唐九匆匆一见之后,第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他的消息,虽说他有过寻短见的心,但好在还是从悬崖边上走下来了。   正如那个小道士说的一般,世事变化太快,从言梳认识唐九至今也不过才几个月的光景,唐九的意气风发被冬风吹灭,终究变成了一个人。   下山的路上,言梳心想要不要再去一趟古灯寺,看看唐九究竟是否去寺庙出家了,不过下了山,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丝丝暖意融化了她从真清观山顶带来的一身白雪,言梳便不想再去打扰唐九了。   言梳忽而想起来那日她与宋阙一起去祥云街,小院中被关着的女子已经不见了,宋阙说她是自由了。也许放下一切,不再被浮世万千所扰,对于一无所有的唐九来说也是一种自由。   灵魂的自由。   言梳与宋阙回到客栈时,正巧碰到街上有人拜大仙。   他们昨日在山上才听人说皇帝将乾丰道长接到宫里,今日乾丰道长便坐着金铸的轿辇招摇过街。   言梳还没靠近街道便能远远看见鼎沸人群之中,那被十几个人艰难架起的炉鼎,炼丹炉下燃烧着柴火,鼎内不知练着什么丹,烟雾缭绕地将天空都几乎遮蔽。   炉鼎两侧站着几排身着白衣道袍的人,那些人的手上都拿着言梳没见过的器具,上头镶着宝石,里头燃烧着某种不知名的香,一缕缕地随着大炉鼎内的烟雾一同朝上飘去。   轿辇两侧飘风,纯白的纱幔几乎与鼎内飘出的烟雾融为一体,除了一群穿着白衣道袍的道士之外,护着乾丰道长的还有一些官兵,那些人将乾丰道长围在中间,不许普通百姓靠得太近。   言梳还从未见过这般盛况,一个道长出行,排场比起皇帝也不差些。   好些相信这世上有神仙,乾丰道长当真会练一些长生不老丹药的百姓甚至就这么跪在地上,如同叩拜圣佛一般嘴里喃喃着些什么。   传闻中的乾丰道长便是四十左右的样貌,脸色齿白,长长的山羊胡须下用红绳打了一个结,他一身青灰色的道袍,道袍上绣了太极八卦,手肘上搁着一把浮尘,浮尘都是用细软的银线穿成,极尽奢华。   若说仙风道骨,这人是一点儿也没有,因在周遭的衬托之下,他半阖着眼好像对外界俗事毫不关心,不过言梳能看得出来,他脸上写满了自鸣得意与谷欠望。   宋阙就从没有过那些排场,但周身气场柔和,灵气环绕,他极受生灵喜爱,招手便有飞鸟停落,垂眸便有猫犬跟来。而乾丰道长只有生人勿进的距离感,好似当真把自己当成了普度众生的仙,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言梳盯着那人的脸,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特别的表情,那人下巴未动,眼珠子左右转了两圈,似是偷笑了一瞬。   言梳揉了揉眼睛,跟上去又看了一会儿,顿时认出了对方。   “师父,他是……是那个会变戏法的老头儿。”言梳扯过宋阙的袖子道:“我第二次碰到唐九的那日,他抱着严家的小公子在街上瞎转,那时我见到一个会变戏法的老头儿,他有些手上功夫,我还差点儿以为他是神仙呢!”   传闻中的乾丰道长,其实并不是道长,他不过是在脸上涂了厚厚的粉,遮盖了皱纹与真实年龄,又将毛发染黑,这才显得年轻了许多。   当初街巷里变戏法哄小孩儿开心的人,不知何时摇身一变成了真清观中的乾丰道长。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挤得言梳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宋阙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腰,眉心轻皱,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几步,领着言梳退出了人群,眼看着被众人簇拥的乾丰道长越走越远。   等街上的人随着那金铃铛叮咚作响的轿辇离开,言梳与宋阙才回到了客栈。   小二年纪轻不信这些,倒是账房先生跑了没影儿,跟在了轿辇后头凑热闹似的观望着。   言梳进门,客栈大堂内空荡荡的,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饭菜,想必那些客人也都跟着轿辇走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小二见言梳回来,笑问:“如何?我没骗你吧,真清观后的瀑布的确成了冰帘。”   言梳嗯了声:“的确是好看的,我想等到明年春末夏初,百花争放,真清观上金顶也是别有一番美感。”   “识货!”小二对她竖起了拇指,眼神顺着半开的窗户朝外看,啧了啧嘴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是乾丰道长?”言梳已经猜到,但还是问了一句。   小二点头,道:“说是天机台算出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故而才让乾丰道长带着其下门徒,抬着金炉鼎大街小巷地收集天地灵气,积攒的灵气可以炼长生不老丹。”   “街上那么多人跟过去,都是讨要长生不老丹的?”言梳问:“他能练出这么多长生不老丹吗?”   小二哗了声,震惊言梳所问,只道:“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长生不老丹呀!也仅仅只有一颗,还得乾丰道长花十年炼制才可成功!他们不过是为了求一些强身健体的药,等今日乾丰道长采集完灵气之后,便会在宫门前散丹的。”   “乾丰道长以前就很有名望吗?我瞧着门外的街道都空了。”言梳问。   小二摇头:“其实咱们这边以前并没有多信奉三清,反而是古灯寺的人多了些,这不是就连圣上都开始炼丹,才将真清观发扬光大了起来。乾丰道长以往都在观内修炼,从未出来过,听过他名号的人不多,但他可是三皇子亲自去真清观请来的,三皇子为圣上请来了两百多岁的大仙,圣上自然高兴,连带着对三皇子都多看重了些。”   言梳听闻此事与三皇子还有关系,抿了抿嘴,心想三皇子是皇帝的儿子,为何要骗皇帝?   那乾丰道长分明是个骗子,难道三皇子也他被诓骗了?   言梳朝宋阙看去一眼,宋阙抬起一根手指抵着下唇,言梳将心里的疑惑压了下去,便让小二叫厨房弄些吃的过来,不再谈论这些。   言梳就在大堂用的饭,吃饭时她看着小二打扫客栈的桌椅,空荡荡的客栈内仅有她与宋阙两个客人,不知为何言梳忽而想起她刚进京都的那一日,繁荣昌盛的郢国国都两道商铺门庭若市,客栈酒楼里挤满了人,就是客房也未必能要到一间。   如今客栈门前的街道竟无一人买卖,不论是商铺老板还是早间进城的百姓,大多都围在了皇宫门前,听乾丰道长嘴里说着那些仿若是画本故事一般的求道之路,嘴里两句恭维的好话,便可得一粒强身健体的丹药。   炼丹在京都已经不算新奇了。   等饭菜用完,小二把碗筷撤下,大堂彻底就剩他们二人,言梳才开口问:“师父也觉得不对吧?三皇子被骗了,那人不是会炼丹的大仙,他的气质与眼神,比我之前见过得还要功利。”   “谷欠望总能改变人心。”宋阙将手帕递给言梳擦嘴道:“是不是欺骗,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言下之意,三皇子未必不知道乾丰道长的真实身份,或许从始至终被骗的只有皇帝一个。 第22章 出逃 离开京都前,他还要带走一个人。……   三皇子是皇后所生,皇后的父亲是威远大将军,皇后从小也学过武,长得也不算多漂亮,自然不懂温柔体贴这一说,皇后不得皇帝宠爱,比之贵妃只能处处忍让。   前段时间贵妃容貌大改,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她更得盛宠,生下了皇子之后成功晋升为皇贵妃,眼看皇后的位置就要被人取代,她如何能不想办法巩固自己的后位。   皇贵妃说自己返老还童是因为吃了仙丹,还说有办法让皇帝从此长生不老,结果用药之后伤了皇帝的身体,反而需要京中三名年轻男子为他抵命。   皇帝痴迷皇贵妃,因而也痴迷炼丹,他信了这世上有长生不老之说,想尽办法也要弄到可以天命永驻的方法。   三皇子为皇后出了个主意,既然皇帝信天机台,也信这世上有神仙,信有大仙可以练出长生不老的仙丹让他永远坐在皇位上一统天下,便不如顺了他的意,找来一个仙人特为他炼丹。   三皇子找的不是别人,正是京中会变戏法的老头儿,他让老头儿涂了脸,染黑了头发与胡子,穿着道袍手执浮尘,趁着皇帝饮酒之后,满殿内飘的都是袅袅丹烟时,三皇子带出了那个老头儿。   老头儿会一些戏法本事,当下便于三皇子找来的宫人合作排了一出请仙记,三清身影降临在皇帝眼前,说是要使郢国万年。他想要的长生不老药,得需练十年才可成功,让他莫要轻信小人谗言,胡乱吃药,否则只会伤及龙体根本,日后再难成仙。   皇帝清醒后果真相信这件事,问了三皇子那道长是何许人也,三皇子随口胡诌:“真清观乾丰道长,之前一直闭关修炼,他已两百六十多岁,早得了驻颜之术,是真正的大仙。”   真清观原先香火就不如古灯寺,加上三皇子亲自派人镇压,也只能承认自己道观里有个祖祖祖祖师爷,只是从不轻易下山露面,故而少为人知,道号便是乾丰。   从乾丰道长被三皇子‘请’入皇宫为皇帝炼丹之后,三皇子便开始得到皇帝的重用,连带着皇后也沾了光,偶尔皇帝会去她的寝宫过夜。   皇贵妃方产子身子正虚,照理来说皇帝应当多多来瞧,可她让宫人前去请了多次,结果皇帝只派了小太监前来打发,连一惯有的赏赐也不赠了。   皇帝以为,三清所提的小人,便是皇贵妃身边的人。   当初皇贵妃炼丹,从不肯与皇帝透露她身后大仙的身份,只说有这么一号人,道号也神秘得很,皇帝先前总顾忌着他是仙人,架子大些也是正常,可乾丰道长这般真正能在他眼前请来三清大仙的人都没有架子,皇贵妃身后的人又凭什么从不出面。   渐渐皇帝心里对皇贵妃也有猜测,他身边的人说得最多的,便是皇贵妃想自己成仙,并不考虑皇帝,所以从不让仙人出面,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丹,那也是皇贵妃第一个先吃。   加之前段时间他吃了皇贵妃给他的丹药,的确伤了身体,病重多日,还喝了三个人的血才渐渐好转。   几番来回推敲,即便是再宠爱的妃子,皇帝也不敢过于亲近,从而生了嫌隙。   皇宫中的变故在大寒前夕,京都的雪还未完全融化,天冷得人哈一口气都能在空中冻成冰霜。言梳连窗户都不敢开,整日躲在房间里修炼,面前摆着的那一瓶花好似从宋阙送给她开始就没什么变化。   屋外传来了哒哒马蹄声,将言梳在静思中惊起。   客栈的大门被人敲响,来者声音粗犷,怒声吼道:“开门开门!快开门!”   言梳走出房间没下二楼,只是在楼梯口朝堂内看,见小二打开了客栈大门,放进了一票官兵。   那些官兵身上带着寒气,铠甲刀剑傍身,在冲进客栈同时便问:“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小二一瞬被震住,畏缩道:“我……我们账房先生这两日不适,掌柜的家中有喜,后院的大厨也因天冷请了两天假期,故而掌柜的说客栈关门三日,休业的牌子……牌子就挂在门前啊,军爷。”   官兵根本不管这些,开口便道:“宫中有人出逃,一路杀了十二名宫人,皇贵妃重伤在床,圣上命我等在京中搜查,不可放过贼人!”   另一个官兵朝楼上看来,正与言梳对上了视线,那人道:“不是说休业?怎么客栈里还有闲人?!来人啊,上去搜!”   “哎哎,军爷!那、那那那是早就入住我们客栈几个月的客人,军爷!军爷搜房一切好说,莫要砸东西,坏了掌柜的可要骂小人了。”小二连忙带人上去搜查,主动引路,走过言梳身边时道:“言姑娘回屋去吧。”   言梳愣了愣,退了两步打算去宋阙的房中待着,这么大的阵势她看着有些害怕,才转身走了两步她又回到了自己房间,拿起宋阙送给她的小花瓶再往宋阙的房间小跑过去。   宋阙已经听见了门外动静,拉着言梳进了房中便将门半开着,让言梳去屏风后面坐着,免得人多吓着她。   宫里的人逃出来也不会藏在他们客栈里,那些官兵里外搜查了一圈确定没人了这才离开。   宋阙推开窗门朝外看,除了那些官兵之外,街上还有其他人,恐怕宫中的皇贵妃的确伤得不轻,除了一票搜查的官兵之外,还有骑兵赶忙出城,将符合时间出城离去的人都给追回来。   小二当真是胆大,便是被官兵这么一吓他也没能安生,等官兵离开这条街后,他便出门去附近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来顺道给言梳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路上了二楼把糖葫芦递给言梳后,他便厚着脸皮朝宋阙伸手要钱。   宋阙给了他钱,小二才笑着道谢,又对言梳道:“方才吓狠了吧?”   言梳点头,她自是没见过这般搜人的阵仗,那些人怒气冲冲朝楼上走来,就像是要把人活吃了一般。   小二道:“我问清楚了,逃走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他逃出宫时挟持了皇贵妃,杀了十二名宫人,这才被圣上重视,非得要把他抓回来不可。据说,这人还是皇贵妃身边的太监,若不是皇贵妃对他照拂,他还在冷宫里头给人刷马桶呢!”   言梳顿了顿,问小二:“你出去问这些,不怕麻烦找上门呀?”   “放心,我命大,人生爱好就这么点儿,喜欢听别人的闲话,然后再说别人的闲话。”小二笑眯眯地揉了揉脸道:“呼,出去一趟冻得我脸都僵了,我去楼下熬雪梨汤,言姑娘要不要来一碗?”   “要!”言梳一听有吃的,连忙点头,她又回头朝宋阙看去,道:“给我师父也来一碗。”   小二抬了抬下巴挑眉算是应下,这便下楼熬雪梨汤。   言梳喝雪梨汤时,裹着粗衣麻布佝偻着背,脸上贴了假胡子的人已经离开了京都,顺着田间小路走出一大段距离了。   皇宫里的人骑马从京都城门离开,跨入官道时,那人就在野间杂草里看着,远瞧他就像是个农耕除雪的普通百姓,七老八十的模样。   等那群人都走了之后,他才擦去了脸上的黑灰,摘下假胡子,捂住口鼻咳嗽了一阵,一瘸一拐地顺着熟悉的道路走去。   小屋两门一个院落,坐落在距离京都不远的郊外,那处鲜少有人经过,只有两名哑汉在门前看守,哑汉见到人来连忙鞠躬,打开了门锁放人进去。   小院内堆了一个雪人,雪人还没融化,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儿正坐在院中,身上穿着御寒的小袄,听见动静转头看向来人,脸色一僵,微微愣住。   严瑾余认识这个男人,他见过这人三次,一次是在巷子里,一次是在他家被抄时,一次便是现在。   他记得唐家被抄的那天,他躲在仓库的箱子里被人发现,是这个男人把他捞了出来,他听见那些官兵毕恭毕敬地喊他——徐公公。   徐有为逃出宫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为了保命刺伤了皇贵妃,一路遮掩才到了小屋内,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倚仗着皇贵妃的势力,或赏赐或是他人贿赂,他存了不少银子。   徐有为想好了,他要离开京都,不过走之前,他要带走严瑾余。   严瑾余很听话,他年龄小,如今严家什么人都不剩,那些亲戚早早离开,谁还管他的死活。   徐有为带着严瑾余离开京都时买了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两人没走官道,沿着泥泞的小路跟在了追拿他的官兵后头。   那些官兵不会离京太远,朝过京都一百里左右便都回去了,徐有为他们离开后去了一趟自己的老家长青镇,他老家的宅子还没有变卖,卖了宅子还能换些银钱。   徐有为已经想好了,拿了这些银钱,他与严瑾成改名换姓去一个远离京都是非的地方做些小生意,从此天高海阔,彻底自由。   长青镇算不上多富饶,街道两旁的商铺也因为天冷关了不少,只有一家卖桂花糖藕的店还开着。   自严家出事之后严瑾余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几日他跟着徐有为车马劳顿,见到桂花糖藕便挪不动脚。   徐有为便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在桂花糖藕的店铺里一边吃一边等着自己,徐有为的祖宅离此地只有一条街,他想速去速回,带着个孩子更引人注目,也不方便。   严瑾余在店内乖巧地吃着桂花糖藕,门外刮入一阵风,来者是京都的人,两人正在闲谈,说的话正叫严瑾余听进耳里。   “这次宫里逃出来的人,居然是徐有为!真是万万没想到,当初我们把他送入宫中就是最大的错误!”   “那时我们也是顾忌着严家的身份才帮严家好好惩治了徐有为一顿,原想着把他送进皇宫当冷宫里的太监最好不过,谁能想到他居然能一路爬到皇贵妃的身边。”另一人叹了口气:“要我说,这严家落寞,多半都是徐有为在背后搞鬼,他恨透了严家,也恨透了我们。”   “严家公子,刑部陈轩都是因为皇贵妃给圣上喂丹药才送了命,严家如今的境况,肯定与他脱不开关系!”   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北府衙门里的,因为听说了徐有为偷严瑾成的玉佩被打入南府衙门的大牢,即便后来严家不予追究,可他们还是不敢得罪,只将徐有为折磨得不成人形,卖进了净事房。   如今徐有为刺伤皇贵妃逃出宫,净事房里有记录,知晓是他们北府衙门送了这么个害人精进来,便要找北府衙门的麻烦,就这他们才知道出逃的人便是当初他们送进宫的徐有为。   二人当初操办卖了徐有为,北府衙门为了给净事房交代,只能革了他们的职,这两人才离开京都,回老家途径长青镇。   严瑾余握着桂花糖藕的手忽而放松,瓷勺掉入碗中叮的一声溅起了糖水。   徐有为忙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才匆匆回来,见严瑾余站在店铺门口等着,也没坐在里面,便过去蹲在严瑾余的跟前,脸上带着笑:“小公子,我手里有钱了,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给你买兽毛袄,再买玉!”   严瑾余愣愣地盯着徐有为的脸,藏在袖中的小手慢慢收紧。 第23章 融雪 等雪融去后,梅花开了。   徐有为入长青镇时天气正好,两人离开的时辰却变了风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灰蒙蒙的乌云压下,像是要落雨的模样。   徐有为怕半路当真落雨不敢走远,便就近找了个镇子,选了一家普通的客栈住下。   他入镇子前看见镇子里有卖麦芽糖的,想起来前几日严瑾余心情还不错,不知为何从长青镇出来之后就一直不说话,便想着给他买点儿麦芽糖吃,小孩儿似乎都喜欢这个。   将严瑾余安顿好后,徐有为便去买麦芽糖。   买了一把黄油纸包着的麦芽糖后徐有为匆匆回到了客栈,尚未推门进去就听见严瑾余在里头哭。   徐有为一怔,正要推门而入,却听见他的哭声中夹杂着低低地呼唤:“爹、娘……哥哥。”   房门没有关严,哈了一条小缝,徐有为透过缝隙看见严瑾余的手里抓着一纸小药包,打开后他一边喊着爹娘哥哥,一边将那药倒入茶壶内。   严瑾余当真害怕极了,一双小手还在发抖,他把药倒进茶壶后抽抽搭搭道:“我、我很快就来陪你们的,我会帮你们报仇,然后去陪你们……”   一句报仇将徐有为周身热气全都打退,他脊背发寒,仔细回想,严瑾余的毒药应该是他午间变卖祖宅的时候买的,那时他给他留了不少钱,以为严瑾余娇惯长大,钱少了不够花。   徐有为没想到,严瑾余只吃了一碗桂花糖藕,剩下的钱全都买了□□。   长青镇的药铺老板向来贪财,卖药不忌,徐有为从小在长青镇长大,自然是知道的。   他在房门前站了许久,久到双手冻得僵硬,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严瑾余知道了。知道他是害至严家落得如今地步的罪魁祸首,严瑾余不会放过他,正如徐有为当初不愿放过严家一般。   严瑾成事件后,他仍旧不甘,所以才有后来户部被查一事。   徐有为一时不知是进是退,直至小二路过两次,古怪地看着他,他才慢慢回神,透过房间的门缝看向里面,严瑾余已经正襟危坐桌边。   他推门进去,艰难地扬起一抹笑道:“小公子,我给你买来了麦芽糖。”   严瑾余的双眼满是胆怯,小孩儿藏不住心事,视线不住朝桌上的茶壶看去,他吞咽了口水,看见徐有为将糖放在了桌上,匆忙站起,给徐有为倒了一杯茶。   徐有为盯着面前的茶杯,小镇没有好茶叶,几根淡青色的浮叶飘在半冷的茶水中,水里倒映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很难看,甚至比小孩儿还不懂得掩饰。   “你不渴吗?”严瑾余问。   徐有为见严瑾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便知道这小孩儿是真做好了报仇后不活的打算了。   “你都知道啦?”徐有为突然开口,吓得严瑾余双手无处安放。   “我没有对不起严家的地方。”徐有为看向严瑾余的双眼,平淡道:“若换做你是我,你恐怕也会这么做。”   “可……可我家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严瑾余双手握拳用力到发白,小脸惨淡:“哥哥是个很好的人,我爹娘也从来不做坏事!他误会了你偷他的玉佩,当晚我就让人去衙门放人了!”   “是啊,我知道。”徐有为点头,他自然知道,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着严瑾余一条命。   巷子里与严瑾余初见时,徐有为就像是一条被打得半死的野狗,他才从净事房逃出,半身不遂,□□痛苦不堪,只是换了身干净衣裳,假装自己并无大碍。   谁见了他都嫌弃躲开,唯有严瑾余不怕他,指着他腰间的木蟾蜍说好玩儿。   那木蟾蜍是他爹亲手给他雕刻的,彼时徐有为还没回长青镇,不知道原来他爹娘早就不在了。   也许徐有为后来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是严瑾成所为,但若不是严瑾成开了这个头,将他拖离长青镇,徐有为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始作俑者是他,徐有为就只能找他报仇。   严家的小公子心地善良,天真单纯,徐有为甚至还想过,他从此以后不能娶妻生子,倒不如将严瑾余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好养大。   如今看来,他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严瑾余哭白了脸,他只要想到自己爹娘与兄长的死都与眼前这人有关,他就恨,恨自己竟然跟着仇人,靠仇人而活。   严瑾余咬着下唇,眼泪滚滚滴上了衣襟:他深吸一口气,将茶杯往徐有为跟前推了推,道:“你救过我一回,我也救过你一回,喝了这杯茶,我们俩算是互不相欠,我不会跟你走了,我要回京都,回去严家。”   “严家已经被查封,你回不去了。”徐有为道。   严瑾余沉默不语,只坚持着端起茶杯的手。   徐有为望着他冻得发红的小手,正是这只手递给了他一本杂谈书,那个能在小巷前对陌生人报以友善的小孩儿,终究成了满心仇恨之人。   促成如今徐有为的是严瑾成,而促成如今严瑾余的是他。   徐有为从他手中接过茶杯,触手时杯壁已经冰凉,里面添了□□的茶水,想来也不会好喝。   “我们换一杯。”徐有为道。   严瑾余一怔,脸色白了一瞬,不过也无所谓地与徐有为换了杯盏,他只在心里庆幸,毒药是下在茶壶里的,不是下在茶杯里的,反正他也没打算活,喝哪一杯都一样。   徐有为静了许久,声音不自觉有些哽咽道:“既然小公子不愿与我有任何瓜葛,那饮下这杯茶,我们便各奔东西,不过我还是希望,小公子这样善良的人,日后能无灾无险,随心所欲。”   言罢,徐有为几乎没有犹豫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严瑾余见他爽快喝下,恍惚之际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再大口吞入。   □□毒人,入腹烧肺腑,死前极痛。   徐有为回想起入京后的种种,就像是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一场闹剧,在他还只是长青镇的一个普通秀才时,万万想不到这会是他的结局。   徐有为得了机缘,有药可以让皇贵妃年轻至少十岁,他只说自己有炼丹之术,这种胡乱说出口的话,还是因为严瑾余当初与他交换木蟾蜍中的闲谈杂书里有记载道人炼丹。   皇贵妃漂亮得宠,却非常愚蠢,徐有为只是给了她一点好处,她便将徐有为抬到了自己宫中大太监的位置,事事听取他的意见。   他要报仇,便告诉皇贵妃,年轻男子的血练的丹药可以容颜永驻,皇贵妃听信了他的话,让天机台给出京中成年男子的生辰八字,徐有为从里面找到了严瑾成与陈轩,只是没看见唐九。   皇贵妃为了容颜永驻,偷偷给皇帝下毒,借此机会将严瑾成与陈轩带入宫中,他才能亲自报仇。   为了整垮唐家,他又怂恿皇贵妃从严家入手打压皇后,好为自己腹中孩子提前铺路,皇贵妃也正有此意,便以唐家贿赂户部为由,查封了唐家与严家两家。   只是徐有为也没有料到,炼丹之说竟然会被传至人人皆知,就连皇帝也为求长生不老之术四处求仙问药。   三皇子抓住了这个机会,以乾丰道长请来三清,使得皇帝渐渐疏远皇贵妃。   只是皇贵妃的确是个没脑子的,见皇帝对她多有猜忌,便花了银子买通皇帝身边的人,知晓皇帝因为三清大仙说的小人或许是她,毕竟皇贵妃前段时间为了自己的容颜给皇帝下药,使得皇帝重病卧床多日。   皇贵妃为了重获盛宠,想要将徐有为推出去替死,此事正好被徐有为听见,这才想着逃跑。   他带着腰牌,假借皇贵妃差他出去办事为由,没什么难度就到了宫门附近。皇贵妃怕自己做的事情败露,便带了十二个宫人来拦。   徐有为趁机会抓住了皇贵妃,恨她过河拆桥,才在离开皇宫前刺了她一刀,结果追捕令下来,跟着皇贵妃一同拦截徐有为的十二个宫人全死,命也栽赃在了他的身上。   徐有为知道,一来是因为皇贵妃气很这些人没能保护好自己,二来是怕她追出徐有为之事被他们泄露出去,这才杀人灭口。   皇城中乌烟瘴气,达官显贵之中似乎也没几个好人,皇帝昏庸,后宫争夺,郢国在徐有为的眼里,早就烂了。   他苟活于世,卑贱偷生,其实为的就是报仇。   如今仇报了,可对他有恩的人,却是仇人之子。   严瑾成死在他的手上,他死在严瑾余的手上,徐有为想,这或许就是他应得的报应。   没有仇怨,也没有遗憾。   壶中茶水早已凉透,严瑾余只觉得胸腔一阵燥热,他猛地咳嗽,睁眼泪水都快涌了出来。   彻骨的痛过去之后,便是周身寒意,心口的一股热流汇入四肢百骸,将他体内的寒气驱走。   严瑾余猛地起身,愣愣地看向四周,还是小客栈的那间屋子,桌上的两杯茶被喝空,徐有为七窍流血,脸色青白,早已四肢僵透,而他买来的麦芽糖黏腻地粘在一起,发着淡淡的甜味儿。   他没死。   但徐有为死了。   客栈的木窗半合,小窗背光,尚有几日前落下的雪还未融化,硬硬地结成了纯白的冰块。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照在雪块上覆盖着一层橙红色,微光刺目,细水顺着檐下滴落,雪,融了。   除夕过,冬去,京都街道两侧的雪水大多融化了。   小二与言梳说,除夕时京都最为热闹,吃喝玩乐不少。不过今年有些不同,言梳出门想看看有无新奇玩意儿,却发现街上摊贩卖的东西大多都与炼丹有关,小鼎炉或是强身丹。   有些道士打扮的人号称是乾丰道长的弟子,跟前的一粒丹药至少能卖到十两银子。   言梳在门外转了一圈,只闻到满街的药味儿或者是炼丹的烟火味儿,她在外闲逛几时便回去客栈吃肘子,用饭时小二也凑上来说,往日的京都城不是这样的。   入夜时分,倒是有不少人家放了烟花,言梳坐在宋阙房间的窗边撑着下巴看烟花。   小二说,除夕的晚间京都街道上会有双龙戏珠,舞狮踩桩,龙身极长,可以横跨两条街道,人群跟随着长龙举灯庆祝,大人小孩儿满街跑,热闹非凡。   小二还说,城南的古道河的桥下会有人放花灯,花灯顺着古道河一路流到城外,远看像是一条发光的河。桥上则有人放天灯,到了时辰便有成百上千盏天灯一齐飞上天空,将京都的半边天空照得通亮。   只是今年的除夕与往年不同,言梳没有看见满街跑的小孩儿与跨街飞舞的长龙,也没看见发光的河与满城上空的天灯,唯有一轮藏在乌云中的月忽隐忽现。   啪啪——   几簇烟火于空中绽开,言梳看了一会儿,伸手拨弄了眼前小花瓶内的花枝。   宋阙见状问她:“不好看吗?”   “好看。”言梳撇嘴:“只是上次贵妃生辰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了。”   那时有烟花,没有舞龙舞狮,没有花灯天灯。   宋阙道:“那你还喜欢京都吗?”   言梳回头朝他看去,不解他这么问是何用意,只说:“这附近的地方好像我都玩儿遍了,本来以为除夕会更热闹一些的,如今看来,说喜欢……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只是锦糕坊的糕点挺好吃,若以后吃不到有些可惜。   宋阙嗯了声,忽而开口:“那我们换一个地方玩儿吧?”   言梳睁圆了眼看向他,他们在京都青龙客栈内住了几个月,言梳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她与小二、账房先生和李师傅都熟悉了,若离开,虽有一时不舍,但与宋阙玩山游水,见识更多江河海川,她更喜欢。   言梳扬唇一笑:“好啊!”   次日天明,京都角落里的雪也消融了,过不了几日便是立春,冬日彻底作别。   言梳做了个梦,她梦见了初次见到徐有为与唐九,那时她还只是一本书,高马上衣着鲜亮的唐九与薄衫裹身,跌倒在地的徐有为成了鲜明的对比。彼时言梳还没有怜悯之心,只觉得重见天日高兴,再后来便是她第一次化身成人,看见宋阙。   茅草长亭内的宋阙阖眼休息,言梳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后来他们一起去了京都,所有发生的事走马观花地在她眼前迅速略过,好似所有都绕不开唐九与徐有为这两个人。   引魂鸟飞过天空,嘴里衔着一支梅花,鹅毛般的大雪落在它的羽翅上,覆盖梅花的花苞,等雪融去后,梅花开了。   言梳醒来时,天微微亮,她向来起得早,太阳刚升起,宋阙送她的梅花还插在花瓶内,此时窗外第一缕阳光正照在上面,那支梅花竟与她梦中一般,淡粉盛放。   言梳高兴地将花瓶捧到了宋阙房前敲开门,宋阙不在,她又下楼才发现宋阙在客栈门口,门前拴着两匹马,一匹白色的是他的,一匹棕色的是他买给言梳的。   言梳笑盈盈地跑下去,在宋阙还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冲进了他的怀里,满是兴奋道:“师父师父,你看!你看花开了!花开了!”   宋阙手中拿着马匹的缰绳,面上带着无奈的浅笑轻轻推着言梳的肩膀道:“看见了,看见了,先放开我,嗯?”   言梳用力地嗯了一声,只放开了宋阙,还不肯退后,直把梅花怼在宋阙的眼前。   宋阙道:“这么高兴,是想到了什么小愿望吗?”   言梳只觉得高兴,一时想不出愿望,只说要好好考虑一下。   二人离开客栈时,小二还有些舍不得,往言梳的马背包裹里塞了李师傅新做的糕点,面带愁容地送走了二人。   言梳随宋阙一同离开京都,她不怎会骑马,走得很慢,想起之前在京都看见有人怀中抱着女子打马过街,两人相处亲昵,于是扬声对宋阙道:“师父,我想到我要什么了,我想和你同坐一匹马。”   宋阙微微一怔,道:“别把愿望用在这种小事上。”   言梳眼眸一亮:“那我可以和你同坐一匹吗?”   宋阙沉默不答,言梳顿了顿,往日宋阙沉默多是答应,可她却看得出来他这次沉默是拒绝。   她垂下头,半晌才道:“我昨晚做梦了,我从来都不会做梦的。”   “这是好事。”宋阙道。   梅花能开,的确是因为言梳在修炼上更进一步了,若想成仙,第一步便是要先成人。   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日思夜梦,都是成人的过程。   言梳的呼吸有些轻,以往被她忽略的事,在昨日梦中变得清晰,而她不曾问过的问题,此时也开了口。   “我有没有问过,师父当初给徐有为的药,是什么药?”言梳开口。   宋阙朝她看去一眼,好一会儿才道:“一瓶三粒药,一粒修筋续骨,一粒返老还童,一粒起死回生。”   修筋续骨,徐有为用在了自己的身上,返老还童,他讨好了贵妃,起死回生,则是在严瑾余要与他饮茶时,被他放入了茶水中,换给了严瑾余。   宋阙只是给了药,如何用,全都取决于徐有为自己。   言梳不笨,经昨夜一梦,宋阙现下一说,她懂了大概。   京都里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宋阙全都看在眼里,他从不是袖手旁观之人,他出手,总在意想不到之际。   言梳张了张嘴,问:“师父下凡历练,劫为何?”   宋阙并无避讳:“改命。”   改他人的命,成自己的道。   言梳哦了声,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之感,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她搞不懂,宋阙将她带在身边的原因。   言梳想问,可又觉得问出口矫情,宋阙对她好,教她许多,只要是她想的,很少有不答应的,她又何必猜测宋阙是否另有企图。   他愿意带着自己,必然是与她一般,是喜欢自己。   是舍不得,放不开,不愿丢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言梳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的胡思乱想全都抛出,再看宋阙时,太阳高升,阳光落在他鸦青色的长衣上,白马缓慢踏步,照得他柔光一片,仙风邈邈。   宋阙方才还能察觉言梳心中的小小不快,才一会儿她又朝自己看来,两双眼视线相撞,言梳对他嫣然一笑,宋阙呼吸微微停顿了一瞬,不自觉回以笑容。   言梳脸上微红,唔了一声:“我喜欢师父。”   宋阙微怔,便见言梳撅起嘴骑马快朝前去,似是羞遁,欲盖弥彰道:“我才不稀罕坐你的小白马呢,我的马跑得快多啦!”   艳阳刚好,言梳迎着光,一身牙白长裙被风吹起,上绣梨花朵朵纷飞,偶尔一回眸,乌发飞扬,露出一双笑如弯月的眼。   宋阙看愣了,牵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指尖……似乎又有一些微妙的痛意。   最终,他轻声一笑,朝前道:“你慢些。” 第24章 山匪 名声在外的奇峰寨的谢大当家居然……   骄阳胜火, 顶头晒能叫人半个时辰热出二两汗来。   竹林深深,习风吹过只听竹叶发出沙沙微响,碧空之上鸟雀惊飞, 一光着膀子的大汉肩上扛着一把刀阔步跑来, 踩在竹叶上闹出不小的动静。   “大当家, 人快到了!”那大汉才说完,就被人用剑鞘扇了一下脸。   被十几个人围住的人一脚踩弯了竹子,手肘撑在膝盖上静候,剑鞘打过人后收回, 那长剑就被她抓在手里, 长发束起高高的马尾, 额上戴着一条黑色的抹额,抹额上绣了一簇火焰纹。   大当家开口道:“闭嘴,你这破锣嗓子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藏在这里等人到, 然后打劫吗?”   “哎,我闭嘴, 闭嘴。”大汉揉了揉脸, 又瞥了一眼他们大当家那粗犷豪迈的站姿, 有些不忍直视。   静候间,果真有一票队伍从竹林下方走过,这群人也很谨慎,没走大路,专门从山间小道绕,若非奇峰寨中人盯了半个月, 还探不出他们的路线。   大当家不管这群人是做什么的,反正只要从她奇峰寨下过,被发现了就得留钱。   长剑轻轻举起重重落下, 林子里一群人呜哇地冲了出来,前后围堵居然有一百多人。   车队一行人惊慌失措,纷纷往后靠,几人背靠着背盯向突然出现的山匪,迅速从其中找到了骑在马上个头高大强壮的那个,队伍为首的人道:“敢问可是奇峰寨谢大当家的?在下不过是携家眷路过,并无多少银两,还请谢大当家怜悯,放我们离去吧。”   骑在马上的男人浓眉大眼,听见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长臂一指,对着人群中身形纤瘦的女子道:“那才是我们大当家的,你要求饶,找她求去。”   队首顺着手指看去,只见诸多男人群中站着一名女子,丰胸窄腰,嘴里叼着一片竹叶,吊儿郎当地算起他们这一票能挣多少钱。   谢大当家抬起手腕擦了擦脸上的汗,一对剑眉直飞入鬓,细长的双眼斜斜上翘,高鼻薄唇,有些雌雄莫辨之相,若非是胸前比男人多出几两肉,她这超出寻常女子的身量也算英气了。   有时谢大当家也无奈,若能选择,她愿割胸,把肉换在胳膊上,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怎能挥动半人高的长刀,得用剑这么娘兮兮的武器傍身。   队首回神,对谢大当家微微鞠躬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谢大当家大人大量,我不过是个普通老百姓,实在不够寨中兄弟分的,还请谢大当家能放过小人。”   谢大当家抬眉,看向比自己还高的队首道:“我看你这一箱箱的像是被褥,但车轮压深,里面应当有重物,我也不是傻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没有钱,搜过了才知。”   如此一说,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便撸起袖子提刀走来,一刀刀劈开了箱子上的锁。   队首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造次,只能沉着脸等他们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只有表面上那一层是被子,被子下面装的都是钱,五个箱子开了四个,最后一个打开时,开箱的男子朝里面瞥了一眼,顿时哗出了声。   “女人!”那人往后大退一步。   谢大当家顿时皱眉:“女人就女人,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没见过女人吗?!”   手下人唔了声道:“可她贼好看。”   谢大当家一听,也来了兴致跑过去,朝箱子里看去一眼,还不等她动手,箱子里的人便自己站了出来。   那女子的确好看,身穿水蓝色广袖长裙,眉目温柔,没多少粉黛装饰却显得娇弱水嫩,谢大当家看她细皮嫩肉,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露出来的手背,嗯,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真帅气!   女子知道自己藏不住了,本也做好了会被人发现的打算。   他们的队伍从悦城一路行至落马城,带着银钱从落马城换了粮草再送去战事前线,途径奇峰山,听闻奇峰山上有个奇峰寨,打探了半个月才敢铤而走险。   只是她没想到,名声在外的奇峰寨的谢大当家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个如此年轻的女人。   奇峰寨威名早有,据说寨中有三万两千人,比起训练有素的兵队还要精良,只是他们从不为外人用,只对大当家马首是瞻。   “见过谢大当家。”女子开口。   谢大当家一听,这姑娘声音还娇滴滴软糯糯的,当真好听,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你下来,车留下,人都走。”   “小女子斗胆,请谢大当家放行。”女子道:“皇帝昏庸,为妖道所惑,一心求仙问道,对百姓苦难不闻不问,加征税收,奢靡无度,致使天下苍生苦不堪言。小女子名林若月,是悦城林家嫡女,这几车银两都要变换成粮草送往战事前线,谢大当家盗亦有道,为百姓着想,还请放行。”   “悦城林家。”大当家撇嘴,听过,只有一个印象,有钱。   于是她回头朝骑在马上的男人看去,那男人解释道:“这林家嫡女林若月与肃坦城温家有婚约,如今在前线打仗,要推翻赵氏王朝的人就是温家。温家是兵器世家,据说也是行善之家,有自己的镖局,若非是咱郢国的皇帝昏庸至极,一个卖兵器的也不会要造反的。”   男人说完,林若月便皱眉道:“不是造反,郢国皇帝昏庸,温家挺身而出,是为了百姓苍生。”   林若月说完,谢大当家便啧了一声:“还不是自己想要当皇帝。”   林若月一怔,道:“温家得国南四十九城支持,也曾言明胜仗之后,有能者居高位,他们不是为了皇位才打仗的。”   谢大当家摆了摆手,似是不乐意听了,便道:“我姑且信你是为国为民,这些银钱也都是购买粮草,但我这一帮兄弟不能在山上喝西北风,四车银两,我取三留一,日后你想从我这山下无惊无险地过去,便自觉留一半银两下来,也省得我拖家带口来拦你。”   三万两千人,只来了一百多号,谢大当家便说是拖家带口,着实让这群跟着她下山的手下们汗颜。   林若月脸色难看,为难地看了一眼队首,也就是林家的管家。   这一趟原不用她跟来的,若不是她心里有记挂的人,也不会藏身于箱子里打算去落马城。   队首沉默的档口,骑在马上的男人忽而一笑,朝林若月抬了抬眉道:“我见这林家小姐长得着实漂亮,不如这些银子你们带走,小姐留下陪我们聊聊天?”   林若月脸色顿时难看至极,队首一听,连忙同意:“好好好!留三车,带走一车,谢大当家说话算话,可、可不能留下我们家小姐。”   马上的男人直起腰板:“好说好说。”   林家的队伍离开后,谢大当家指示手下人将银子点好带入寨中,走之前她用剑戳了一下马上男人的腰,那男人连忙跳下来对她笑了笑。   “夏达,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谢大当家皱眉:“人家是姑娘,你这话叫人听了不舒服。”   夏达颔首笑道:“我不这么说,他们还不定得想多久,这么热的天,我见大当家你都一身汗了,还不是想让你早些回去洗洗凉快。”   谢大当家哼了声,只是方才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若是她被人这般调戏,必然一剑割了对方舌头,奇峰寨抢钱可以,但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她懂,逼不得已要几条人命,那是归人命,杀人之前不得轻薄践踏,这是规矩。   林家人离了奇峰山后便一路朝落马城走去。   落马城之所以叫这个称呼,是因为这座城原先只是一个隐世孤僻的小镇,后来一位将军在马上摔下来受伤,偶然被人发现带回镇子,才知道坐落在山间的小镇没有官员没有归属,便上报朝廷,得了落马城这个称呼。   落马城因土地肥沃,尤其适合农桑,所种五谷在郢国内都算是产量最高,最好的。   林家供给的粮草都是在落马城买的,据说落马城有个十年都吃不完的粮库,也因此渐渐富饶起来。   落马城依山而立,山上曾有许多野茶树,后来被落马城的百姓一一划分,经过长年累月农耕打理,临近落马城的几座山都成了茶山,远看梯田层层叠上,间层小路中还有杜鹃花,红绿相间,这一番美景是别处没有的。   白鹭停落于茶山下的田野间,山下有荷塘,荷叶飘了几亩地,正是盛暑,荷花盛开,几只白鹭飞过,惊起停在荷叶上歇息的蜻蜓。   山下凉亭外几十只蜻蜓飞旋,亭子里的人朝半空伸出手,一只落在了他的手指上合上翅膀。   杏眼一睁一闭,悄悄看去,被人发现后又正襟危坐,言梳的发丝被风吹到了脸颊,扫得鼻尖痒痒的,她为了假装自己有认真吐纳天地灵气,忍着不用手去挠。   直至鼻子上传来一阵搔刮感,言梳才睁眼。   宋阙手执折扇,正用扇尖挑过她的一缕发,见言梳睁眼也不戳穿她并未认真修炼,只展开扇子扇了扇风,面朝荷塘道:“若你不能真正静下心来,这些蜻蜓永远不会落在你身上的。”   言梳哦了声,静了半晌后又撇嘴道:“可是这天真的太热了,那太阳光从水面照到了我的脸上,根本让人静不下心的。”   宋阙将停在自己手上的蜻蜓递给她瞧。   言梳又噘嘴,讨好似的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身体倾斜过去蹭着宋阙扇出来的风道:“我师父顶顶顶厉害的,长得又好看,为人又温柔,小蜻蜓喜欢你再正常不过,我……我就不一样,我太笨了,不招小蜻蜓喜欢的。”   宋阙听她这没有逻辑的话,正要开口训诫,言梳又软着声音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用鼻音哼道:“师父……”   宋阙一瞬柔了目光,无可奈何地将扇子递给她,道:“真热了便回客栈,你不是说想吃冰葡萄。”   “想吃!”言梳抓过扇子直挥,又笑道:“我就知道师父舍不得我吃苦,你放心,等夏天过去了,我一定勤加练习!”   宋阙也不指望她能说话算话,只是小书仙难得求饶,汗水的确将衣襟染湿,修行也不能急于求成,不差这一两天,便由她撒娇偷个懒了。   蜻蜓飞去,宋阙起身,言梳从凉亭的竹凳上跳下来,一边狂扇风解热,一边倚着宋阙说话:“我能不能摘一朵荷花回去?好香啊。”   她一早就发现了,宋阙不怕冷也不怕热,冬天他的身体冷冰冰的不好接近,但是这体质一到夏天言梳就喜欢得不行,只要凑近就好似有个冰鉴放在旁边似的,热风吹过也变凉,挨着就很舒心了。   宋阙见她离自己过近,垂眸瞥了一眼,正瞥见言梳挽着他的胳膊,前襟两处柔软似是不经意地蹭上了他的手臂微微变形,衣领敞得有些开,脖子上的薄汗于阳光下莹莹发光。   暑气袭来,热得人有些口干舌燥。   言梳见宋阙不答,吞了吞口水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就摘一朵!”   宋阙轻眨了一下眼,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臂,顺势朝荷塘里摘了一朵荷花递给言梳,而后背手而行。   言梳得了荷花也高兴,凑前闻了闻,果真很香! 第25章 起义 肃坦城温家,便是首当其冲的起义……   宋阙带言梳来落马城, 是因为两人在前一座城池听人提了这里,言梳想看茶田与杜鹃花,宋阙也想尝尝落马城清明前的茶, 故而两人骑着马闲逛至此。   言梳与宋阙来到落马城不过三日, 因宋阙看出此地灵气极佳, 故而才在喝完茶,看完风景之后打算多留几日,让言梳好好修炼。   二人刚走回客栈附近,便见客栈门前停了一辆车, 一行人站在门前, 似乎碰到了相熟之人。   两队人马是从不同方向过来的, 都是今日赶到。   言梳见其中一男一女穿着特殊,像是那群人的主人,两人站得很近, 正说着些什么。她顺着墙边走,手里捧着荷花不做打扰, 只是耳朵比较灵, 听到了只言片语的谈话。   女子正是日前从奇峰山的山匪手里逃过一劫的林若月。   她脸上带着些许自责, 对男子道:“阿初哥,这次是我对不住了,林家本说好了二十天内便送四车银两过来,谁知道半个月打通了地形,却在最后被奇峰寨的山匪抢去了三车银两,就剩这一车……也不知能不能让将士们顶过这一阵。”   “不是你的错, 要怪便怪奇峰寨的山匪,有总比无好。”男子看了一眼林若月,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 发丝都有些乱了。   林管家见两人都站在门前,开口道:“小姐,温二公子,咱们还是先进客栈再说吧。”   言梳只盯着手里的荷花,没瞧见原先走在她前面的宋阙忽而停下,楼梯半道上她的额头直接撞上了宋阙的背,有些痛。   言梳摸了摸额前,再抬头望向宋阙,发觉他正朝楼下门前看去,似是有些失神。   “师父,怎么了?”言梳问。   宋阙眨了眨眼,垂眸后道了句:“没事。”便继续朝楼上走去。   言梳奇怪地看向客栈门外,那年轻的一男一女正先后走进来,言梳不知方才宋阙看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难道是因为那个姑娘漂亮?   可是她也挺漂亮的,怎么宋阙没看她出过神呢。   言梳撇嘴,见那一男一女打算在客栈大堂用饭,便打定主意晚饭不在大堂吃了,还是端到房间里来,好离那漂亮的女子远一点儿。   自皇贵妃闹出了炼丹风波后,郢国求仙问道之势不减,传闻中的乾丰道长说要十年才能将长生不老的丹药炼制而成,但实际上他自己也没活到十年。   乾丰道长死后,三皇子怕他两百多岁的谎言被拆穿,便把一切栽赃在皇贵妃的头上,将乾丰道长伪装成被人毒死的假象,皇帝盛怒,怪皇贵妃断了自己长生不老之路,一气之下将皇贵妃打入冷宫,皇贵妃本家众人也都受到了责难。   没了乾丰道长,皇帝抑郁成疾最终在乾丰道长过世的第二年也驾崩了。   三皇子有异癖的事众人皆知,皇位最终没落在他的头上,而是一干老臣所说的立贤不立长,请五皇子为皇帝。   五皇子为帝后看见先帝留在寝宫里的书籍,神鬼传说,符咒记录,居然也信这世上有长生不老之术,整个朝廷大半的人都开始过上了奢靡无度的生活,新帝甚至命人打造了一个求仙台,比天机台还高。   求仙台里装有一百八十一座炼丹金鼎,最大的那一鼎能有三层楼的高度,上镶嵌宝石无数,浮雕三清神像,威严华贵。   便是如此,曾经的立贤也渐渐失了本心,因为炼丹一事皇帝无心政务,文武百官忠的恨,奸的贪。也不知是不是天有责难,前几年郢国境内频频出现天灾,国库因为建造求仙台亏空,户部只能加征税务,以百姓的钱,救百姓的灾,短时间内便使民不聊生。   于是各地便有义军起誓,要推翻郢国的赵氏王朝,还天下百姓一个国泰民安。   肃坦城温家,便是首当其冲的起义世家之一。   落马城小客栈的大堂内与林若月一同坐着用饭的男子,便是温家的二公子温秉初,如今温家的大公子温秉贤正在前线打仗,担任了个将军的头衔。   温家二子,一文一武在肃坦城也是十分有名的,温秉贤年长温秉初九岁,十岁便会舞刀弄枪,马上取人首级,温秉初也是文墨十彩,三岁启蒙,八岁便会作诗,也正因如此,林家才会与温家结亲,让嫡长女林若月嫁给温秉初。   只是现下林若月与温秉初才定了亲,尚未成亲,照理来说不应当在外多有接触,故而用完晚饭后便有礼作别,分别住进了同一条街的不同客栈内。   次日言梳起得早,见大堂内已经坐了不少人,正是温家的队伍。   温秉初去前线本来是去见他兄长的,此番离开是打算回肃坦城与母亲商量好,择日与林若月完婚。   如今是乱世,温林两家都觉得这婚事越快越好,林若月听闻温秉初会回肃坦城,途径落马城,这才跟着押银的车队过来,想要见温秉初一面。   她与温秉初十年前便定下婚约,彼时两人都还小,谁知道后来温家就起义了,两人的婚事越拖越久。林若月自小便喜欢温秉初,自是希望嫁给他,只是对于这桩婚事温秉初从不见任何主动。   温家的管家正与温秉初谈起婚礼细节,温秉初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没了耐心侧过脸,双眼盯着窗外将升的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言梳吃着热腾腾的肉包,两腮鼓鼓,瞧见温秉初伸手,窗外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手心,她双眼睁大,衔着包子跑到了温秉初身后的窗边,也推开窗。   这边窗下种了一排杜鹃花,开得正艳,十几只白蝴蝶于花丛中翩跹,言梳也朝外面伸手,只是她的手掌所到之处蝴蝶都飞开了,没有一只能停留在她手上的。   言梳看了看温秉初,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是因为她的手抓过包子,有油!于是言梳从怀中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把手擦干净了,又伸出去,仍旧没有蝴蝶靠近她。   一道短促的笑声传来,言梳抬头看去,原先坐在她前面的温秉初不知何时回过头来,竟发现了言梳的举动。   在他眼里,只瞧见一个十几岁身穿牙白长裙的少女,嘴里叼着半个包子,半趴在窗台,满脸天真无邪又不甘心地要去招惹花丛里的蝴蝶。   言梳坐好,有些窘迫地将包子吃完。   温管家发现温秉初并未听他说话,还对着一名女子笑,于是对温秉初道:“二公子,林小姐昨日与您说好了,今个儿一同回去的。”   温秉初微微皱眉,听出了温管家的话外音,心里有些无奈,他见言梳不过是想起了自家小妹,也是她这般年纪,这般好玩儿,管家提起林若月,必是将他想歪了。   言梳吃完包子宋阙正好从楼上下来,温家管家着实有些烦人,罗里吧嗦一大堆,言梳都听不下去,见宋阙过来了她立刻跑去,拉着宋阙的袖子低声道:“师父,那个人能招蝴蝶!”   想起昨日宋阙一伸手,蜻蜓就落在上头,今日温秉初一伸手,蝴蝶又落在上头,言梳不论伸几次手,招呼她的都闷热的夏风。   宋阙朝温秉初看去,正巧碰见温秉初看来,于是二人同时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温管家还在喋喋不休,温秉初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可以早些赶路。”   温秉初这话才说完,坐在另一边的宋阙便用热水冲了茶杯,将冲洗茶杯的的水从窗外洒去,泼水成线,才升的太阳忽而躲入云层,不过才几个眨眼的功夫天上便压下了一片乌云,眼见变天,是要落雨了。   言梳见状,哎了一声:“方才天气还好好的。”   宋阙收回茶杯,嘴角挂着轻笑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后道:“暑时天易变,倒也正常。”   温秉初本派人去问林若月那边是否收拾妥当,他可以带林若月一同回去,只留林家管家在落马城买粮草。结果派去的人冒雨跑回来说,林老爷听闻林家的四车银子被奇峰寨抢走了三车,气得病倒,信件昨天夜里传到了林若月的手中,林姑娘已经早一个时辰出发回去了。   温家小厮道:“林家管家让小人回来特告二公子一声。”   温秉初嗯了声,心想干脆回去的途中绕路去一次悦城,带点东西看望林老爷。   宋阙一边饮茶一边道:“这地方也待了几日,不如我们去别处玩玩儿?”   言梳点头:“好啊!买些茶叶带上,师父喜欢喝。”   宋阙微笑摸了摸她的头顶,抿嘴道:“只是听说这附近有个奇峰寨,都是山匪,杀人抢劫,你怕不怕?”   “有师父在,我不怕!”言梳言罢,又微微皱眉,她想起来宋阙之前说过他此番下凡是为历劫的,神仙于凡间历劫,不可叫人发觉真实身份。   宋阙没告诉言梳倘若他被凡人发现身份会怎样,可若他们当真碰上了山匪,被捉到危及性命,为了自保,难免会动用法术,到时候宋阙是否会被昆仑苍穹惩罚?   “我有办法!”言梳朝温秉初的方向看去。   宋阙让她多看书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言梳在书上看过借势这么一说。   她整了整衣衫,展开扇子扇风以挥去心中的紧张不安,大步朝温秉初走去,等靠近了又有些畏缩。   温家几个下人都看见了她,目光纷纷投来,就连温秉初也见言梳进退两难的模样,不禁笑问:“这位姑娘有事?”   言梳抿嘴,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道:“我……我与师父途径此处,方才听说这附近有山匪,因我与师父两人行路势单,等雨停后,可否跟在公子的车队后头,等过了奇峰寨再与公子分开。”   言梳声若蚊蝇,越说到后面却越胆大些,她一拱手,行了个江湖礼道:“公子放心,我们另有感谢!”   温秉初哦了声,温家在这一片都算有名,若是顺路跟在他们车队后头的确能行不少方便。   他点头道:“小事一桩,不值言谢。”   言梳见他答应,顿时笑弯了眼,又道了句谢后蹦蹦跳跳地转身回到宋阙身边,满脸都是等待夸奖的得意。   宋阙看穿她的小心思,满含笑意地点头,又给言梳倒了杯热水。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个时辰左右骤雨就停了,落马城的街道上满是雨后泥土湿漉漉的味道。   温家的车马早就准备妥当,言梳与宋阙也就只有两匹马,只身跟在了后头。   一行人离开落马城后便往奇峰山的方向走。   奇峰山叫这名字,也是因为山间奇石峻岭尤多,十六岭中藏着三万两千人,都是奇峰寨的弟兄。这奇峰寨何时成立,为何成立无人知晓,历经上百年,山匪越来越多,竟无一带兵来打的官员将它剿灭。   后来赵氏皇帝沉迷于炼丹成仙,对于离京都甚远的地方更加不管,让奇峰寨在短短十几年内扩大许多,这附近城池又在几年前随温家起义造反,更不听郢国的指挥。   国事未平,奇峰寨就成了无官管辖之地,一群山匪也乐得自在。   山下花多,言梳顺手摘了几朵,将花戴在了马鬃上,又挑了一朵红艳艳的送给了宋阙的白马。   前方忽而停下,落过雨的地面湿漉泥泞,上布错乱的马蹄印,马蹄印里的积水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温家下人道:“二公子,这已算到了奇峰山地界,前方有打斗声,我们还是绕道吧!” 第26章 救人 豆腐做的男人!   言梳没想到当真会碰上奇峰寨的山匪, 一听有打斗声也紧张了起来,但见温家队伍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其中一半是专门雇来的打手, 会些拳脚功夫, 佩戴刀剑, 只要他们谨慎些不与山匪正面交锋,应当不会出问题。   温家管家也打算绕道而行,奇峰山境内能通过的道路有三条,这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两条路虽不怎好走, 但好歹能避开眼前麻烦。   队伍正准备后退, 温秉初目光扫到一旁草丛里有个人影,他心下一沉,连忙让温家人前去查看, 那人腰上绣着的是林家的标记,已经死了。   温秉初呼吸一窒, 温家管家瞧见有死人也顾不得那么多, 前方打斗声越来越近, 趁对方还没发现他们时尽快离开。   温秉初却道:“不行,这是林家的人,林姑娘说不定就在前面,若不知道便算了,我已到跟前,怎能转身就跑?”   “二公子!如今战事连连, 又遇山匪,林姑娘是否还活着也不一定,不如咱们先到个安全的地方, 再派人打听,要是她还活着,我们也好回落马城找人来救!”温家管家不能以温秉初的性命为赌,即便林若月当真被山匪抓住,他们也不可铤而走险。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与林姑娘有婚约在身,见死不救还算是人吗?!”温秉初皱眉,从旁扯过一匹马便要骑上去,不过温二公子自幼只过读书,从未骑过马,这番出来也是坐马车的,那高马他爬了三次也没爬上去。   言梳抿嘴,若前方当真是昨日碰见的那个姑娘,他们俩有婚约,必是要去救人才对,即便并不是林姑娘,见人遇难也不能置之不理。   可她又怕自己与宋阙会被卷入其中,听人说,山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那些人来得比他们撤退要快,根本不给温家人有任何犹豫的机会,温秉初还没爬上马便看见十几人朝自己这边奔来,他们手上都拿着兵器,身上负伤,见到温家一行人也有些意外。   从这些人的打扮看上去,似乎是山匪。   而跟在山匪之后追着他们的,便是一群身着黑衣的蒙面人,大约三十多个,功夫比起逃跑的这些山匪要好许多,为首的几个使轻功飞过,拦住他们的去路。   温家人一时愣住了,这是山匪碰见盗贼,黑吃黑?   结果那黑衣人一见温家马车上挂着的旗帜,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真是好极了!才杀了供给粮草的林家人,这就碰上了反贼温家!今日落在老子手里算你们倒霉,统统割了脑袋带回去领尚!至少能封个将军!”   一听这些人的话,众人也明白了黑衣人的身份。   温秉贤在前带兵打仗,领几十个城池的男子成军,因赵氏王朝腐败昏庸,军队也不堪一击,民起的义士居然比他们训练有素的将士还要能打。   郢国军队无可奈何,知道温家这么能打,是因为一直有林家在后补给粮草,这才想了一条断粮的路,于是派了一行五十人身穿黑衣,连夜越过奇峰山打算假装奇峰寨的山匪劫了林家的道。   果真叫他们碰上林家人了,林家一行六个人,都是手无缚鸡之辈,其中一个甚至是林家嫡女。   只是半路杀出巡逻的真正奇峰寨的山匪,山匪十几个,方才已经有一个熟悉地形逃入山间去搬救兵,想来要不了多久奇峰寨的大当家便会赶来。   黑衣人只求速战速决,不论温家管家如何求饶,话不多说直接手起刀落,砍下了人头。   言梳呼吸顿时停了,她瞧见温管家的身体直直倒下,血肉模糊,鲜血流了满地,与不久前落下的雨水融为一体。   言梳第一次见到杀人,而且是用如此直截了当却残暴的方式,浓浓的血腥味儿瞬间传开,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僵了般,手指发颤。   她与宋阙在人群的最尾端,此时还未被黑衣人围住,他们有马,随时可上马逃走。   但言梳又看向文弱的温秉初,他见温管家头颅滚地,一把热血洒在身上后便跌倒在地,脸色煞白,她于心不忍。   早间在落马城的客栈,这人还对自己笑过,欣然答应她与宋阙跟队行路。   言梳抓着宋阙的袖子,朝他靠近了些,声音压低却忍不住发抖问:“师父,怎么办……”   黑衣人比起山匪更加利落,手中的弯刀毫不犹豫地砍下众人的脑袋,有些会功夫的还能与之顽抗,连着那几个被追过来已经受伤的山匪一起,二十几人也不是这群黑衣人的对手,眼看被杀得只剩下几个逃窜的。   言梳抿嘴,眼见一个黑衣人拎起倒在地上的温秉初,她行动没过大脑,上前跑了几步道:“你放开他!”   言梳的声音才落下,便听见前方马蹄声疾步传来,一行大约上百人浩浩荡荡,为首的人身穿暗红色长衣,袖口束紧,骑在马背上拉紧弓弦,只听破空一声——咻!   箭矢准确无误地射穿了黑衣人抓着温秉初衣襟的手。   而后又第二箭,射中了那名黑衣人的心。   温秉初重新摔倒在地,周围的黑衣人见奇峰寨的人都赶来,知道此番怕是跑不掉了,眼前都是温家的人,能杀几个是几个,便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打算。   一名黑衣人举刀朝言梳劈了过去,他五官狰狞,刀上还有旁人的血,血水从刀身分离,眼见刀锋便要落在言梳的身上,宋阙皱眉冲了过去,一手拦住刀,一手抓着言梳带入怀中。   长刀划破鸦青色的衣衫,血水将衣服染成了深黑色,言梳啊叫一声,连忙从宋阙的怀中挣脱出来,她双眼泛红,眼泪在一瞬间涌出,颤抖着抓起宋阙的手臂去看。   “师父,师父……”言梳见那衣服上破开的口子很大,银线绣的云纹都被染红,她不敢去看宋阙的伤口,泪珠滚滚落下,瞬间模糊了视线。   言梳从未在宋阙跟前哭过,她总是没心没肺似的笑着多。   她眼泪流得太快,宋阙还来不及解释便见小书仙红了鼻尖,心头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他抬手擦去言梳的眼泪道:“没事。”   “有事,有事的,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刚才就应该拉着你走的!”言梳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嘟嘟囔囔的说完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毫无形象可言。   宋阙见她越哭越大声,眼泪越流越凶,胸腔胀得很,眼泪擦过又留下,他以掌心揉着言梳的头顶安慰,见安慰不成便将人半搂在怀中哄道:“没事,真没事,我没受伤。”   “流血了……”言梳抓着他的袖子还在嚎哭。   宋阙道:“没有流血。”他右手甩袖后重新抬到言梳跟前道:“你看,没有流血,没破,没受伤。”   言梳哭声没停,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朝宋阙的手臂看去,方才衣衫破开的大洞已经消失,被染红的银线也变得干干净净,言梳撸起他的袖子看了一眼,宋阙的手臂完好,连红都不曾红一下。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又听见宋阙道:“凡人的武器如何能伤得到我。”   言梳这才松了口气,方才的委屈自责还没消,没有哇哇大哭,眼泪却一时止不住。   宋阙见她还抽抽搭搭的,拿出手帕替她擦掉了眼泪道:“好了,不哭了,嗯?”   言梳点头,答应不哭了,只是手还抓着宋阙的袖子不肯放,似是寻些安全感。   奇峰寨人多,黑衣人方才已经与人交过一次手,首领也死了,根本不是奇峰寨的对手,拼死挣扎不过一刻钟便都被山匪杀光。   谢大当家将弓箭丢给了身后的人,一眼看见了夏达,于是皱眉走过去伸手要拉对方,夏达才伸手,旁边的男人咳嗽一声,吸引了谢大当家的视线,而后……夏达没抓住谢大当家的手,又重新摔回去了。   “哎哟,大当家……”夏达捂着受伤的肋骨,疼得直冒冷汗。   谢大当家愣愣地站在原地,斜飞的丹凤眼睁圆,她忽而双手撑膝,弯腰凑过去看面色苍白的温秉初,眨了眨眼,耳尖不自在地红了起来。   这世上还有这么细皮嫩肉的男人?!   谢大当家看了一眼皮糙肉厚的夏达,又看了一眼歪瓜裂枣的诸多手下,最后再认真打量了温秉初,心中啧啧称奇。   她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不知道温秉初的相貌实则可以用许多词来表达,或玉树临风,或面如冠玉,或清新俊逸,或仪表堂堂。   但她脑子里就只闪过两个字——豆腐。   豆腐做的男人!   于是谢大当家对温秉初伸出手,温秉初见她模样有些怔住,暂且没发现她是个女的,只觉得这男子长得过于秀气了些,伸手道了声谢后,才瞥见对方胸前鼓囊囊的。   温秉初立刻收回自己的手,讶异地盯着眼前的女子看。   谢大当家瞥了一眼掌心,啧啧,方才拉人都不敢太用力。   夏达脸色微变,被一旁的小弟扶了起来,他看向谢大当家,又看向温秉初,便道:“大当家,这人是肃坦城温家的。”   谢大当家一听温家,顿时想起来一件事儿,她啧了一声道:“林姑娘还在那边等着。”   “林姑娘?”温秉初一听,顿时问:“敢问大当家,你所说的林姑娘是不是悦城林家的林若月?”   “对对!悦城林家的。”谢大当家一边回话,一边心想这男人说话声音真好听,随后又道:“这群黑衣人是什么来头?敢在我奇峰寨下闹事!还敢打着我的名号杀人,林家的几个全都死了,就剩林姑娘一个。”   另一旁伸开双臂让手下绑住伤口的夏达道:“我是今日巡逻才发现他们在的,那群人应当是赵氏皇帝手下将士,听他们说话应当是要抢林家的粮草,结果碰见林若月。我是有心帮忙,奈何他们人多势众,为了几个兄弟只能跑了,还好大当家来得及时,否则你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谢大当家道:“不怪你,虽说她被……但至少活下来了嘛。”   言罢,她又看向温秉初,上下打量道:“肃坦城温家的?”   温秉初念她救过自己,身份也早已暴露,便点头道:“是,在下肃坦城温家老二,温秉初。”   “哦!阿初哥……”谢大当家方才还挺高兴的,念了这个称呼后便不怎高兴了,她皱眉一想,道:“林家与你有婚约,你家又是兵器世家,想来钱也很多,走吧,随我一同上山,写封家书给你爹娘,就说得我奇峰寨相救,让他们给个万两白银来还救命之恩。”   温秉初脸色一变,听懂了她的意思,这是不白救人,看来是不会放他与林若月离开,便将他们押作人质,让家里给钱来赎了。   “大当家,这两人怎么处置?”   谢大当家本想走,回头一间两个小弟将一男一女围住,她眯起双眼看去,心想真是奇了,又见一个长得漂亮的男人。   但瞥见一旁哭得眼睛泛红如小兔子一样的少女,谢大当家可惜,怎么好看的男人都是别人家的?   “一并带走!”她道,路过温秉初身边时朝他咧嘴一笑:“忘了说,一条人命,一万两。”   温秉初的脸色更加难看。   言梳朝宋阙看去,心中担忧:“怎么办?师父。”   最终还是落在了山匪手里了。   宋阙倒是意料之外的淡定,他朝言梳轻声道:“别担心。” 第27章 飞叶 宋阙的指尖不知是不是疼的,有些……   谢大当家说她下山来救夏达时, 在山脚处遇见了林若月,只是林若月受人欺负,故而她没带上林若月, 只是差了一个手下看着。   奇峰寨并不都是男子, 也有女子, 看着林若月的便是一个年轻女人,只是这女人长得不比男人差到哪儿去。林若月靠在树旁身上披着谢大当家丢给她遮羞的衣裳,也不哭哭啼啼,只苍白着脸盯着一处,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奇峰寨的女人与男人一同长大, 心思并不细腻, 一个漂亮女人衣衫都被人扯破了,身上到处都是青红的痕迹,方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这女人尴尬地静站片刻, 才道:“林姑娘别难过,就当是被狗咬了。”   这话一说, 林若月浑身发颤, 她猩红着眼死死地盯着距离她不远的断剑, 那是奇峰寨的山匪与黑衣人打斗时留下的。林若月抓着披在身上衣襟的手紧到指尖泛白,那女人着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能背过身去尴尬地吹了声口哨,清嗓子心里想晚上吃些什么才好。   便是这背过身后没两个眨眼的功夫,林若月低喊一声抓起地上的断剑便朝心口的位置刺了过去。   女人猛地回头,见她这模样惊了, 想要出手阻止已是来不及,一个大腿还没她胳膊粗的弱女子居然能有力气将断剑生生刺穿自己的身体。   林若月几乎是立刻闭了气,女人只来得及扶住她倒下的身躯, 谢大当家的衣衫还披在她的身上,露出来的皮肤上浸满了鲜血。   谢大当家带回方从黑衣人手中救回来的几人时,林若月已经死了好一会儿了。   她看见林若月心口上插着的断剑,顿时问:“怎么回事?!”   被她吩咐看守林若月的女人支支吾吾道:“她、她她自己想不开的,我没来得及她就自尽了。”   谢大当家心觉可惜,好好的一条命,活着总比死了好的,林若月未免也太有气节了些。方才她从山上下来,碰见林若月时,她还神志不清满脸流泪喊着‘阿初哥’,谢大当家望着林若月的尸身,心想:我给你把你的‘阿初哥’带来了,你怎么反而等不到他了呢。   温秉初原先是被山匪押在后头的,听到对话挣扎着走上前来,他只瞥见了一眼林若月的模样,随后便被谢大当家用黑布盖了头。   温秉初挣扎着要他们放了自己,虽说只那匆匆一眼,他也能看出在林若月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温二公子知书达理长大,怎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禽兽不如的人,他现在想来只欲将那些黑衣人挫骨扬灰!   谢大当家见温秉初吵吵嚷嚷的,眉头紧皱,一个手刀把人劈晕了之后对着手下道:“给林姑娘把衣裳穿好,尸体送回悦城林家去……半夜丢进院子里,别叫人真以为是我们奇峰寨的人干的。”   “是。”手下人说完,又看向晕倒的温秉初:“大当家,那这个男人……”   谢大当家道:“带上山去,他是温家的二公子,赎银不给来,老子凭什么放了他?”   言梳与宋阙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身后还有两个男人用刀抵着他们俩的背,虽说没有捆绳子,但四面都是人,也让他们没有退路可走了。   前方的动静言梳不知道,等她走到林若月尸体身边时正见到一个女人跪坐着替她穿上衣服,言梳看见林若月有些惊讶,她没想到林若月死了,更没想到她会是以这样惨烈的姿态赴死的。   言梳心里顿时酸涩得厉害,她朝宋阙靠了过去,抬头看向对方。   她还记得昨晚在客栈门前碰见林若月时,言梳有些妒忌她长得漂亮,能叫宋阙多看两眼,现下想来,这么年轻遭遇横祸,实在可惜了。   只是宋阙就像是没看见林若月一般,只跟在奇峰寨浩荡的队伍后头,一只手隔着衣衫抓住言梳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折扇背在身后,竟是丝毫没有不自在的。   刚入竹林,二人的头上就被带上了黑色头罩,所有视线一并遮蔽,上山的路很长,弯弯绕绕,言梳好几次都险些摔跤,若非是宋阙拉着她,恐怕她的膝盖早就摔破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烈阳透过黑罩的光线逐渐变得暗淡了,言梳才终于被人安排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呼吸间闻到的都是牲口的气味。   头上的黑罩被人粗鲁扯开,屋外天色已暗,太阳将要落山,日落前最后几缕微光照进了深林之中。言梳所见便是一片椴树林,这个时节椴树花开,白瓣黄蕊,流蜜旺盛,林间的晚风吹过,带来一股甜腻的香味儿。   他们被人看守的小屋是用不规则的石块垒成的,旁边以木桩支撑,顶上盖着茅草,刮风能从石头缝隙里吹进来,怎么看都不牢固。   门外进来的两个人给言梳和宋阙绑了手脚,便走到外面的石块旁坐下闲聊,说的是他们昨晚去落马城里秦楼楚馆中找乐子的事儿,言谈有些污秽,言梳听得面红耳赤的。   石屋旁边便是牲口棚,牲口棚前又有几个人。   奇峰寨对外来说是三万两千人一点儿也不吹,十六岭每一个岭上都有不同的粮食库,牲口棚里牛百头,马千匹,十六岭下还有他们放野的草场,光是言梳一眼能看见的地方,就有至少不下五十个人来回走动。   这么看来,他们是逃不掉了。   言梳动了动手腕,她手腕上的绳子绑得有些紧,粗糙的麻绳磨得皮痛,仔细瞧已经有好几处勒出红痕了。   “别乱动。”宋阙开口,言梳朝他看去。   二人虽然被关在同一间石屋内,但离得并不近,言梳的手脚都被绑住,根本不能朝宋阙那边挪动。   “师父……”   宋阙道:“屋外六十九人,每隔二里便有一百人,百人之间有队首,我们所处的应当是十六岭中的主岭巨石峰,离温二公子大约十里,若想将人安全带下山且不惊动山上的山匪,几乎是不可能的。”   言梳轻轻啊了一声,是无奈委屈的感叹,她道:“那怎么办?师父你被绑得难不难受?”   “手痛了?”宋阙问。   言梳嗯了一声,他又道:“我看看。”   言梳瞥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这至少得走五、六步才能到,她尝试挣扎一番,才动一动身子就歪了,还坐不直,顿时就更委屈了。   宋阙见状,眉心轻皱道:“别声张。”   话音才落,言梳便察觉到了手上一松,腕上绑着的麻绳已经落地,她赶忙起身,见脚上的绳子也断开了,这才偷偷朝外望,小心翼翼地往宋阙身边挪过去。   还没等言梳走到宋阙跟前,他就已经站起来了,言梳呼出一口气,心想不愧是她师父,就是厉害!   守在石屋外的人倒是十分敏锐,听到了细微动静便立刻回头来看,转身的一瞬间言梳便缩到了宋阙的怀里。   那人只是看了两眼,见石屋内没什么变化便继续与友人说起昨夜销魂。   言梳咦了一声,她还以为被发现了。   宋阙竖起一根手指在她唇上比了一下,言梳了然地不出声,便由着宋阙将她拉出石屋,所有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像是没看见他们一般,自说自话,各自做事。   出了石屋言梳才看清,屋外的确有六、七十人,架起了石锅正在烧水,一旁还有脱了毛的兔子与鸡。   她回头朝石屋看去,只见方才她与宋阙被困的地方,正落了一片椴树叶,叶旁连着两三朵小花儿。   等离了人群,言梳才问:“方才那个是什么?为何那些人看不见我们?”   “想学?”宋阙问她。   言梳点头:“想学!”   “不过是障眼法中最普通的人偶术,以物化形,物是死物,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的。”宋阙道:“若你学得好,可以设阵化万物,小至走鸟飞鱼,大至乾坤颠倒,在阵法中皆可实现。”   言梳听得认真,鸟不会走,鱼不能飞,天不可能在脚下,地不可能撑头顶,最高阶的障眼法,便是仙法中的幻术。   宋阙提过的,她都不会忘记。   言梳伸手从树上摘了一片椴树叶,将叶子放在手心吹了口气,树叶轻飘飘地飞出,只闪过了一抹绿光后便枯黄落地,她有些失望地看着那片叶子。   宋阙将方才落在她头顶的椴树花摘下放在了她的掌心,拖着她的手背轻轻抬起后,那朵椴树花笼着一层白雾,白雾化去竟然变成了一只展翅飞去的萤火虫,幽绿的光芒明明灭灭,于丛林中不见。   宋阙道:“凡事不可急,对待一花一叶,亦如对待脆弱的生灵,你要温柔以待,它才会靠近你。”   过于用力或操之过急,只会催损花草中的灵气。   宋阙在看飞入丛林的萤火虫,等那萤火虫飞出一定范围后就像是触碰到了结界边缘,瞬间变回了一朵椴树花飘荡入草间。   言梳则紧紧盯着宋阙拖着自己手背的手,他的手掌比她的要大一些,手指纤长,超出言梳一节指节,掌心带着微微温热,两人手指交叠。   言梳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将手翻过来,与宋阙的十指交握。   宋阙一怔,稍一用力便可抽回自己的手,他动了动手指,见言梳一派天真地歪头对他笑着,杏眼弯成了月牙状,抓着他的手晃了晃。   宋阙的指尖不知是不是疼的,有些发麻。   他轻声道:“松开,我在教你,你可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言梳抿嘴,乖乖松开手,又对宋阙撒娇道:“师父每次教我东西总比平时严格,都不对我笑了。”   宋阙将手背在腰后,指尖搓了搓,道:“你不是说要随我去山海?不努力些,如何探得山海之门呢。”   此话一出,言梳脸上的笑意稍收敛了些,她心中沉甸甸的,总在玩闹间忘记宋阙下凡是历劫的,与她不同,不是生来就在凡间。总有一天他要回去的,而她在此之前不能学会更多,又无宋阙指点,想要成仙何其困难。   见言梳头都垂下了,宋阙又有些于心不忍,便摸了摸她的头顶道:“没关系,反正我一时半刻也不会离开,凡我所教,你好好领悟就是了。”   言梳唔声点头,一脚踢开跟前碎石时才想起来他们还在奇峰山,便道:“对了,温公子怎么办?”   “温公子人挺好的,身边的人都被黑衣人杀了,只剩他一个,就连林姑娘也不在了,也不知道那个大当家把他关在了哪里,我们走了,他谁来救?”言梳问。   宋阙道:“奇峰寨求的是财,一个死了的男人,总没一万两重要,况且……我们不离开。”   “不离开?”言梳道:“不是逃出来了吗?难道还要再回去?”   “奇峰山灵气极佳,适合修炼。”宋阙言罢,抬首看去。   林间群树耸立,夜空之上弯月歪挂,薄云如雾,他道:“不知温家的一万两银子,能不能赶得上这场突变。”   言梳手上又摘了几片叶子,听见宋阙说的话,似懂非懂:“什么突变?”   宋阙道:“我们先找一处山洞避风吧,后半夜要落雨了。”   言梳点头哦了声,心想落雨也算是突变吗? 第28章 山洞 雷声惊人,雨声嘈杂,言梳只听见……   天, 很快便黑了,椴树花被风吹了满地。   奇峰寨的几个兄弟们在屋前煮汤,后厨还有人杀猪, 一群粗犷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不知闲谈些什么, 这群人中有男有女, 相处和谐。   关温秉初的地方与关言梳、宋阙的不同,他因身份特殊,被带到了巨石峰主寨中,寨子在山间设了十多间木屋, 用木栏围成了个宽大的院子, 院子里还养了几条狗, 那狗正趴在角落里啃着肉骨头。   温秉初就在十几间木屋中的一小间,屋内只有一张床,无桌无椅, 小木门都没关,他身上甚至没套绳索, 眼前这群人就像是完全不怕他会逃走一样。   也是, 他连怎么上山的都不知道, 眼下院内几十人,他根本没机会逃走。   温秉初现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林若月死的模样,她衣衫不整,半张脸被人扇肿,肩上还有粗鲁的抓痕,而那柄断剑深深地刺入了她的心口, 准确无比,她完全没给自己留任何活路。   温秉初还记得早间落马城的客栈内,温家管家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回肃坦城后与林若月的婚事, 却没料到一日没过,管家没了,林若月也没了。   分明是盛暑天,温秉初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恐慌、震惊、伤心、惧怕一应皆有。   夏达包扎好了伤口便来见温秉初。   他手上端着谢大当家叮嘱要给温秉初吃的饭,里面还有一根鸡腿,夏达见温秉初坐在小门边盯着一处发呆,就像是魂魄被人抽走了般,于是拿起鸡腿叼在嘴里,把饭碗粗鲁地搁在他身边道:“喏,别饿死了。”   温秉初瞥了一眼饭菜,没理会夏达,也不吃。   夏达三两口将鸡腿吃完,顺手把骨头丢给了一旁拴着的黑狗嘴里,他道:“你看见那骨头了没有?我丢给他的是鸡骨头,他原先啃得那个可是不听话的人被削下来的骨头。”   温秉初果然一晃,忽而缩着肩膀。   夏达继续笑道:“知道怕了?咱们大当家也是心善,将你女人的尸体还给了林家,还打算放你一命,只要你家把钱送上来,大爷保证你安安全全地回去肃坦城,能有咱们奇峰寨这么讲原则义气的,当世已然少有了!”   温秉初眉心皱着,心想这也算讲原则义气?他忍不住腹诽,奇峰寨也不过是一帮搜刮民脂民膏,打家劫舍,不顾大局的盗匪而已。   “纸笔就在房间了,你是自己给家里人写信要赎银,还是我来帮你?”夏达说着,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小刀,他吹了吹锋利的刀锋道:“不过我可不会写字,我就只能割下你一根手指头,连带着从你身上找一样贴身之物,一并交给温家人。”   温秉初抿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信,我不会写,命,你们想要便拿去。”   “还挺有骨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夏达连忙站起,高大的身体还未站直,谢大当家便直接朝夏达的小腿踹了一脚,吼道:“让你给人送饭,你抢人家鸡腿,还吓唬人!咱们院子里的狗要是哪一天改吃人肉了,我先从你身上削下一斤喂它!”   夏达也没被踢痛,转身对谢大当家笑道:“我这也是想让他赶紧写信朝温家要赎金,免得在咱们寨子里白吃白喝嘛。”   “赎金自然是得要的。”谢大当家点头,又对夏达道:“方才我让朱嫂给你留了半只羊腿,你要再不去吃,就被大刘他们给偷吃了。”   “你给我留羊腿啦?!”夏达闻言,高兴地凑到谢大当家面前道:“大当家对我这么好呢!”   “见你受伤今日流血多,给你补一补的,还有鱼汤,我让朱嫂送你房里了,喝完了早点睡。”谢大当家言罢,便双手环胸道:“现在,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这就走!”夏达扬起一脸笑,路过谢大当家身边时垂眸瞥了她一眼,瞧见她肩上落了一朵椴树花,还没伸手拂去,那花儿就被风给吹跑了。   夏达走后,谢大当家才站定在温秉初跟前,她静静地瞧了温秉初几眼,道:“去给你家里人写信吧。”   “我一条贱命,不值得一万两白银,有这银子,倒不如给前方将士换取粮草,还能与昏君的军队多敌一段时间。”温秉初双手握紧,道:“乱世当下,奇峰寨三万两千人,做点什么不好,偏偏要为非作歹,男无报国之心,女无立家之意。”   谢大当家道:“乱世不是由你们温家造反而起的吗?怎么反而怪罪到我奇峰寨的头上了?”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温秉初嘲讽笑道:“赵氏王朝从根里早亡了,京都处处炼丹药,满城皆是求仙人,以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温家,是为苍生而战,这不一样!”   “文绉绉的,听不懂!”谢大当家道:“说什么为苍生,我就为自己,为我寨中三万人,不抢不杀没钱便没饭吃,就是这么简单。”   “你这样的人,自是不会懂‘富贵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温秉初抬眸朝谢大当家看去一眼,眸色淡淡,知道自己说不动她,自然她也说不动自己,于是他道:“要杀便杀,无需多言。”   反正于温家而言,他兄长的责任比他要重得多,而且他大嫂也早就生儿育女,不愁无后。   谢大当家听了半天,想了半晌,没明白温秉初的意思,便道:“跟你们读书的说话就是费劲儿!”   谢大当家原先想着他死了准老婆,估计没什么心情给家里写信要赎金,这才想着好言相劝,能拿钱办事儿就别跟他们奇峰寨僵着,结果话不投机半句多,莫名其妙还被对方嘲讽了几句。   “老丁!你来看着他!”谢大当家挥手离开,心想这家伙长得倒是挺好,就可惜多了一张嘴!可见人还是不能多读书,否则说话也就只有他自己能琢磨是何意思。   温秉初原是真打算不想活了的。   奇峰寨对外的名声并不好,不是所有从奇峰山下路过的人都能在他们手上活命的,他们说是求财,实际上没钱的那些惹得奇峰寨不高兴了,也会杀人。   温秉初真心觉得自己值不到一万两,一万两对于温家而言的确算不上多,可如今战事正紧,温秉初不愿给家里多增负担,林家才被奇峰寨抢了三车银两,合计大约有七、八千两的银子,如今又要温家送钱上来,温秉初倒是宁可死了。   便抱着这般想法,温秉初在奇峰寨内绝食了两日。   谢大当家没打算真要温二公子的命,她考虑得较多,如今温家长子在外打仗,对抗的是赵氏王朝,这对奇峰寨而言并无要紧,但若温二公子饿死在了奇峰寨,难保温家长公子会否冲冠一怒,把炮火对准奇峰山。   她就是求财,拿捏温家不愿在这节骨眼上生事的心理,要些能让奇峰寨多吃几天肉的银子而已。   若没有一万两,给个八千两也行,万事好商量的嘛!   谢大当家想着,她最多再等五日,若五日之后温秉初再不给温家写信,那她就只好把人放了。   夏达道:“放去赵氏军队那边,温秉初要是被他们抓到了,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谢大当家心想也行!   可转而又想,还是算了,温秉初细皮嫩肉的,丢去赵氏军队不过一个时辰就能被扒了皮,她又不是恶人。   第三日,宋阙用椴树叶幻化的人偶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连着三日两个人偶之间没有任何对话,奇峰寨的人问话他们也没出声,于是奇峰寨的人动用了鞭子,三鞭下去,人偶化成了灰烟。   看守宋阙与言梳的山匪当真被吓得不轻,那亲自动鞭子抽人的直接晕了过去,谢大当家听到此事后只觉得离奇,直接带人去石屋看了。   石屋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绳索落了一地,没有被人为解开的痕迹,打的死结还在,可就是人没了。   夏达窜出来道:“不会是闹鬼了吧?”   谢大当家回头瞪了他一眼,说:“这人跟在温秉初后头,他应当知晓来历,可别哪一日温二公子也化成了一团烟,那我奇峰寨还当真是遇上神仙了!”   夏达跟在谢大当家身后道:“我听人说,京都的确有神仙,会练长生不老的丹药。”   “放屁!”谢大当家骂了句脏话,回头便去找温秉初了。   温秉初听谢大当家说原先跟在他的车队后头那一男一女都凭空化成了烟不见了,便觉得她是想方设法地要自己写信向家里要赎金,看谢大当家的眼神,就像她是脑子有病。   入夜,林深风大,骤雨于子时之后落下。   巨石峰上山洞多,言梳找的是一个小山洞,洞深两丈,稍一刮风,那风便能从洞口吹进来。   宋阙说奇峰山适宜修炼倒是一点儿也不错,这几日言梳坐在山洞里呼吸深林中的灵气的确感觉自己领悟颇多。   前几日风向往南,洞内还算干燥,今日子时后的骤雨转了风向,直吹入洞口。   宋阙于洞门外设了一道结界,骤雨吹打在结界上瞬时转弱,如和风细雨般点点落下,不能打湿人的衣衫。   洞内铺了芭蕉叶,巨石之后还有一口小池,那是山洞上方裂开的一条缝隙,慢慢于洞中极累雨水而成的。   此时洞外骤雨不断,小池顶上的青苔不一会儿就滴一滴雨水下来,小池内叮咚作响。宋阙靠在山洞的另一侧,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阖眼睡去。   言梳吐纳了灵气之后,只觉得周身顺畅,身轻如燕,便是深夜了也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她睁开眼,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风,应当是宋阙以树叶幻化而来的。   言梳揉了揉眼角,见宋阙仍旧只穿着鸦青色的长衫,靠在小池旁的石块上,脸微微侧过去,即便是盛暑,入夜也有寒气,言梳看了一眼手中的披风,起身轻巧朝他那边走去。   言梳小心翼翼地将披风披在宋阙的身上,没惊动他,正欲离开,又闻到了忍冬花香。   山洞上方的水滴蹭过宋阙的耳侧落在他的肩上,晶莹如星,言梳睁大双眼看去,等第二滴落下时,她连忙伸手去接。   带着青苔气息的水滴于她掌心溅开,言梳呼吸一窒,将水滴凑到鼻下闻了闻,这滴水似乎也蹭到了宋阙身上的忍冬香气。   言梳闻了闻自己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想起宋阙说过,世间万物都有属于其自身的气味,越是有灵气的东西,气味便越沁人。   言梳把手放在腰间擦了擦,仔细看去宋阙的脸,宋阙的鼻梁很挺,卷翘的睫毛如展开的羽扇,薄唇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温柔得仿佛笼罩着微光。   此时天暗,山洞里几乎无光,天上无月也无星,骤雨连绵,一道惊雷劈过,言梳已不自觉弯腰凑过去,鼻尖几乎碰上了宋阙的脸颊,两人之间,只差寸厘。   雷声惊人,雨声嘈杂,言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似乎比洞外的雷鸣更响,比雨声更乱。   她的鼻尖扫过宋阙的脸颊,忍冬味直钻人心,言梳还未来得及闻到第二口,肩上便被人用力推开,她往后踉跄两步,直接摔在地上,碎石蹭破了手心。 第29章 痛吗 是因为我吃了你一口仙气,所以你……   滴答——   洞顶的水滴落在了言梳的脸上, 顺着她的脸颊滑至下巴,就像是她落泪了一样。   “你在做什么?”宋阙的声音有些冷。   言梳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雨水才发现掌心流了不少血,伤口里夹着几粒小石子, 疼得人直冒冷汗。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 皱了皱鼻子道:“我……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了。”   言梳说完这话愣了一瞬, 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有如此颤抖,再抬眸朝宋阙看去时,他的眼里没有平日的笑意,心思莫测地只淡淡地看向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该这样的。”   言梳抿嘴, 她想问宋阙, 那她应该如何,可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些许自责地问:“是因为我吃了你一口仙气,所以你才生气的吗?”   宋阙愣怔, 心道,他生气了吗?   方才对言梳说话好似的确冷了些。   往日古灯寺前许愿树上的飘带不知为何忽而闪过宋阙的眼前, 两根纠缠在一起的许愿红绸上写下了言梳的愿望, 她说她不贪心, 这一生仅此两愿而已。   其中一个,宋阙乐见其成,另一个愿望,被他亲手抹去了。   终是不可能,不可为。   言梳的确没有想要轻薄宋阙的意思,她方悟出了点儿修炼之道, 能闻见周围蕴含的灵气,宋阙说这些灵气有助于她修炼,所以才会带她一同留在奇峰山。因那一滴从他鬓角擦过的水中含有忍冬香, 言梳才会凑上前去闻他的。   一口仙气正如宋阙当初吹开她身上的封印一般,带着沁人的清香,也只一口,她就被推开了。   “师父说我不该这样,是……不该去偷你身上的仙气吗?”言梳有些委屈地看向自己的手心,低声道:“我没想过要偷,只是好奇,以后不会了。”   宋阙说过,修的是自己的道,可借不可偷,若方才宋阙是醒着的,她闻的那一口算借,但宋阙已然生气,她必然是偷了。   “这口仙气,能还吗?”言梳又问。   宋阙眉心轻皱,心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酸胀,良久,他叹了口气,起身朝言梳走去,单膝弯曲蹲在她的跟前慢慢抬起她的手,仔细看着上面的伤痕,问她:“痛吗?”   言梳这人记吃不记打,被宋阙柔声一问便更觉委屈,抿嘴软着声音说了句:“疼。”   宋阙拉着她的手走到小池边,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她将伤口上的石子洗去,而后以掌心盖在上面。言梳只觉得伤口处传来了微微灼痛,几个眨眼的功夫,宋阙挪开手后那些细小的伤口就愈合了,一丝痕迹都没有。   宋阙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了,他方才被言梳吸去了一口仙气,她能从他身上夺去这一口,便说明她学有所成,世间万物都有灵气,皆可成为她修仙之路上的补给。   “日后不可再这样了。”将言梳手上的水擦干净后,宋阙才道。   “知道了。”言梳缩回自己的手,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摩擦着掌心,上头还有残留的余温。   天际轰隆一声,雷鸣闪过,一道强光照入山洞之中,刹那灭去。   这一道雷太响,吓得言梳缩了缩肩膀,她朝洞外看去,因山洞不深,凡从山洞前路过的她都能看清,疯狂摇曳的树影之下,乌压压的人群正在艰难前行。   又是一道雷霆闪光,将那些人照得清晰,他们的腰上都绑着刀剑,寒光略过,其中一人侧过脸朝山洞这边看来,就像是直勾勾地盯着言梳一般。   不过眨眼,那人便收回了视线,继续跟队前行,他显然没看见言梳,也未见到这山洞里有人。   浩荡队伍整齐有序,从山洞前路过的至少有上千人,他们训练有素,排列整齐地一个拉着一个,直至最后一队人消失了,原先山洞前的杂草也被人践踏凌乱地扎在地里。   那些人身上都穿着铠甲,言梳都不敢大声呼吸,直至屋外的骤雨渐渐消停了些,她才似是自言自语问道:“这是来救温公子的吗?”   温家长子在外打仗,与郢国的赵氏王朝对抗,手下也有不少精兵良将,如今温二公子被奇峰寨的人抓住,又被迫写信给家里拿一万两赎银,说不定是温家铤而走险来救人了。   奇峰寨分布于奇峰山的十六岭中,各处皆有,每一队人大约有百来号,之间相距十几里或者二十几里。   长角峰因地势偏低,占领的人数最少,仅有两千余人左右,此处的山匪多半不会跟随奇峰寨的其他山匪去打家劫舍或拦路抢劫,而是锻造兵器或者放牧养牛养马。   还未入夜,长角峰上的众人就已经睡熟了,子时之后淅沥沥的大雨与时不时落下的雷声直叫人更好入眠,但也同时掩盖了许多声音。   身穿铠甲的人从进入第一间屋子时,便直接把通铺十几个人全都杀了,大雨冲刷了深夜的血腥味,连着的六间大屋、不能牵走的牲口一同死在了刀剑之下。   一夜之间,长角峰上笼着血色,血水混着雨水流入溪流之中,几乎将这一片的水流都给染红。横尸满山,许多人甚至都来不及哀嚎,一千人的队伍上山,几乎没有任何折损,于深夜之中取人首级,割耳装入腰间袋中算功勋。   次日大雨还在下,天明许久,谢大当家昨夜饮了酒,上午还在熟睡,便被一阵凌乱的敲门声吵醒。   她揉眼起身,随意披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朝外问发生了何事,便听见门外夏达的声音带着颤抖传来:“大当家!长角峰十三队人一夜之间全都被杀了!胡铁张汉二人的尸身被挂在房梁上,身首异处,牛、马、家禽全都没了!大当家!出事了,奇峰寨遇大事了!”   这一句话将谢大当家的瞌睡全都吵飞,她只觉得脑中一片嗡响,眼前白了之后又逐渐清明。   谢大当家疾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后看见屋外已经围满了人,还有不少正在抹泪的。   奇峰寨早已驻扎在奇峰山上百年,这三万两千人并不是每个都孔武有力,有自保的能力,亦有老弱妇孺,都靠奇峰寨的众人一并养着的。   长角峰地势偏低,里面都是一些受了伤或者手无缚鸡之力的山匪,长角峰位于十六岭的后方,若从正面来攻,尚且有谢大当家带头拦着,不会被人杀到后方去。   可听到夏达所说,便是昨夜有人趁着雨夜绕山而行,居然在他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去绞杀长角峰!   长角峰两千一百多人,一千五百多牲畜,便是挥刀斩杀,斩杀者的手臂也能挥断。   一夜之间不惊动其他峰岭,将长角峰的人一应杀尽,还能不留痕迹离开,至少得是千人以上。   谢大当家一句话也没说,领着人便去了长角峰。   长角峰离巨石峰有些距离,谢大当家去了又回花了大半日的时间,雨水冲去了那些行凶者的脚印,不过长角峰被杀的人右耳全都被割,可见那些耳朵是被他们带回去邀功的。   回来时正见夏达提着温秉初的领子要把他杀了,他手上拿着大刀,若不是旁边有人拦着,恐怕温秉初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见到谢大当家回来,便有人道:“大当家你快拦着夏达,他要杀人了。”   “夏达!”谢大当家头痛欲裂,奇峰寨自落在她手上开始就没出现过这样的事,见夏达急吼吼地要温秉初血债血偿,她便觉得心痛。   “大当家!都是因为他!必是他在我们奇峰寨的消息传了出去,温家派兵绞杀我们奇峰寨!长角峰里都是些老弱妇孺,毫无还手之力!温家人卑鄙阴险,我要剁碎他去喂狗!”夏达双眼猩红,大刀高高举起。   谢大当家道:“不是温家的人,是赵氏的人!”   夏达不信:“我们奇峰寨不与赵氏为敌,他为何要派兵杀我们的人?”   谢大当家抿嘴,最终摇了摇头,她也不知,但她知道,温家人若要杀奇峰寨是私仇,不会割去人的耳朵邀功。   不管夏达信不信,谢大当家都让人把夏达带下去好好看着,他前几日才受了伤,别又将肋骨上的伤口给绷开了。   夏达被带下去后,谢大当家才让寨子里的人好好处理长角峰上的尸体,把他们埋在一处,至于那些被杀了的牲口,若是能吃的就尽快吃了,不能吃的也就地掩埋。   一整日大雨不断,谢大当家十六岭来回奔波,便是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其他寨中成员,好让他们夜里警惕一些。   他们处于乱世,本想着两边都不帮,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可见有人不想让她如愿。   等到谢大当家处理好长角峰的事后,已经入了深夜,她一日滴水未进,粒米没吃,竟也不觉得肚饿。   疲惫地回到巨石峰后,巨石峰里绝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小院内只留下五个看守值夜的,见谢大当家回来,身上湿漉漉的全是雨水,连忙上前去迎。   “大当家,我这就给你烧热水好洗洗。”其中一人道。   谢大当家摇头:“不用了,天热,一会儿就干了。”   即便天再热,她淋了一整天的雨也不会好受,回到房间之后谢大当家直接倒在床上,什么也没管先睡上一觉,直至半夜被冷醒,而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谢大当家推开房门朝外走,大雨还在下,将地面浇得透湿,前面几个守夜的腰背站得笔直,只是雨势太大,她不怎能看清他们。   不远处的小木屋突然传来一声咚响,谢大当家看去,只见小木屋内一片漆黑,人影蹒跚,像是摔倒了似的。   奇峰寨从未真正关押过温秉初,只是他也走不掉而已。   谢大当家在想一件事,要不要放了温秉初。   当初将温秉初带上山来,她是为了求财,可温秉初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要倔,一个读书人,谢大当家原也想吓一吓他他就知道怕了,可温秉初不知哪儿来的一身傲骨,稍不如意就绝食明志,到最后还得她去哄着让他写信。   夏达虽然粗鲁,但有些话说得没错,如今奇峰寨是在白养着温秉初。   谢大当家觉得,若是平日里白养着也就算了,就当是养个好看的花瓶,毕竟温秉初长得细皮嫩肉挺俊俏的,除了一张嘴说话叫人糊涂,还算赏心悦目。   可如今奇峰寨遇难,且不知究竟与温秉初有无关系,他既然不想写信给家里要赎金,那奇峰寨就不留他了吧……   谢大当家还想,若那些赵氏王朝手下的兵对付奇峰寨,就是为了捉拿温家二公子呢?   思绪乱糟糟地堆在心上,还不等谢大当家理清楚,那边温秉初已经走出来了。   夜深无光,可谢大当家就是能看清温秉初的脸,或许是他和豆腐似的,脸白,显眼。   “温二公子没睡呢?”谢大当家开口。   温秉初抿嘴,他其实就是见谢大当家没睡,这才出来的,结果出门的时候没看路摔了一跤。   犹豫了会儿,温秉初道:“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   听不懂!   谢大当家转身:“温二公子早点儿歇着吧。”   温秉初眉心皱着,又开口:“你有麻烦了!” 第30章 娶你 等赵氏那边的人解决了,老子要娶……   谢大当家闻言, 脚步停顿,她回头看向温秉初,想从他脸上看出他会这么说的用意。   其实谢大当家也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否则今夜也不会辗转反侧难眠, 只是她从来都直来直往, 想不出其中弯弯绕的阴谋阳谋。   骤雨依旧,小木屋前端放着两把凳子,谢大当家与温秉初各坐一边,双肩之间隔着半臂距离, 夹着雨水说话彼此都能听得见, 但各自又不算挨着。   温秉初问她:“谢大当家以为, 长角峰出事是赵氏王朝所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谢大当家道:“谁知道,说不定是听说你在我奇峰寨, 派人来抢你过去好威胁温家?”   温秉初摇头,眉心轻皱:“依在下看, 此事没那么简单, 那日冒充奇峰寨截杀……截杀林家的黑衣人一个都没有离开, 全死在了奇峰山下。短时间内没人回去赵氏那边通风报信,他们却敢再派一行人来奇峰山,甚至杀了长角峰两千多人,想来是早就做好准备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大当家皱眉:“赵氏早就盯上奇峰寨了?”   温秉初轻轻点头道:“这也只是在下的猜测,或许前几日那几十名黑衣人并不是第一批来奇峰山探路的。”   “探路?”谢大当家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不是来杀林家的人吗?”   “杀林家,不过只是顺道而已。”温秉初道:“林家在后替温家提供粮草, 原先在奇峰山下打探了半个月的路线,此事并不是什么机密,附近城池都归温家所用, 除了奇峰寨之外,林家此行一路并无危机。”   谢大当家摸了摸鼻子,温秉初又道:“赵氏知晓林家为温家提供粮草,必然想要断了林家的去路,冒险穿过的诸多城池混入奇峰山境内拦截林家人并不是明智之举。那日上山谢大当家虽然蒙住了我的双眼,但这几日在奇峰寨听你们寨子里的人说话我也猜出了奇峰寨的实力。”   谢大当家心下咯噔一声,小心警惕地望着温秉初,听见他继续道:“今日长角峰出事,谢大当家又多方奔波夜里才归,奇峰山十六岭的分布与占地面积已于我脑海中草草起稿,分析了大概了。”   “你……”   温秉初打断谢大当家的话:“奇峰山北有夏城,南有丹阳城,东侧是落马城,西侧有一口龙鱼湖,看似无道可行,但其实山下有许多小路可入周围城池,并且……龙鱼湖的另一边是荒野百里,正方便赵氏王朝的兵马避人眼目,绕路而行。”   落马城是他来时的路,丹阳城是他与林若月分路而行,一路去悦城,一路去肃坦城的分道口,奇峰山西侧下山的小路可沿路去北,入夏城有不少青楼妓馆,这也是他平日里听到寨中一些男人想开荤了才走的路。   “赵氏的目标,不单单只是劫林家的粮草,而是打算派一行兵马从西绕过前方战事,越过龙鱼湖直上奇峰山。正面攻击奇峰寨,需从东面,西侧龙鱼湖下有野地,正适合放牧,且地势偏低,正是长角峰所在之处。他们早做好了从后方攻击奇峰寨的打算,等占领奇峰山后,便是从侧方打通了一条路,可杀尽周围四城,前后夹击,灭了温家的兵队。”   温秉初一通分析,直听得谢大当家背后冷汗直冒,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开口问了句:“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温家在前打仗,护着的便是身后百姓,奇峰山处于温家地界之内,空有三万兵马,却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行当,着实可惜也愚蠢。”温秉初见谢大当家有求于自己了,便毫不客气地数落。   谢大当家脸上一红,粗着嗓子道:“人各有志!我管天下谁当皇帝,自己家里的人有饭吃就行。”   哪怕那饭是偷来的抢来的,她也全无所谓。   温秉初瞥她:“如今已有人将筷子伸入你的碗里了,不知谢大当家手上的那碗饭还能不能端稳,能不能吃完?”   谢大当家一时哑言。   虽说温秉初说的话也未必是真,可谢大当家于脑海中一通分析,也不得不信其几分。赵氏的确找到了龙鱼湖这条突破口,也已经杀了长角峰两千余人,奇峰寨的战力都投在了东方,西侧失守这才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若真如温秉初所言,赵氏的目的是一举剿灭奇峰寨,占领奇峰山后再前后夹击,灭周围城池,杀温家兵队,那奇峰寨如今的麻烦,也才只是个开始而已。   温秉初见谢大当家已有犹豫,脱口而出四个字:“唇亡齿寒。”   谢大当家抿嘴,双手于膝前紧紧地握着。   大雨顺着屋檐流淌,水流如根根银线,淅沥沥地滴在地面溅开,满林子的椴树花都在这接二连三的大雨中被冲刷干净,茂盛碧绿的树叶沙沙作响,这林中危险,谢大当家只知其一,莫知其他。   夏达听人说谢大当家夜里醒来了,屋内的灯还亮着,心想她一整天必然是饭也没吃,于是去厨房把晚上给她留着的米饭兔子肉热好了端上来,打算送去她的房内。   才走到谢大当家的屋前转角,夏达就看见了两个坐在小木屋前的人。   骤雨连绵,遮蔽了人的视线,谢大当家与温秉初之间倒是相处和谐,哪有劫匪与人质的自觉。   夏达嘴角杨着的笑渐渐收敛,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热腾腾的米饭,几次呼吸之后才转身离开,未叫人发现。   谢大当家静了许久,她觉得温秉初说得对,可又觉得未免太对,直至头都开始痛了,她才找出了点儿不对劲的地方来。   “不知温二公子所说的唇亡齿寒,奇峰寨究竟是唇,还是齿?”谢大当家道:“如果奇峰寨是唇,寒的是怕被里外夹击的温家吧?你今日提醒我,其实并不是为了奇峰寨,是为了你们温家。”   温秉初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粗鲁的女人居然能反应过来,于是他点头,也不隐瞒:“但若前方温家战败,寒的就是奇峰山了,至少就目前而言,赵氏并不打算放过奇峰寨。”   谢大当家抿嘴,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我虽然不在意这天下究竟是谁当皇帝,但若有人欺负到我奇峰寨的头上来,我必血债血偿!你可以写信了,林家日后的车队从奇峰山下走大道,我奇峰寨必不会拦路抢劫,但其他商旅的荷包,我不能保证。”   温秉初心下松了口气,没想到居然还能收获意外之喜。   谢大当家起身拍了拍衣裳,居高临下地看着温秉初道:“就在一炷香前,我还在想放了你。”   温秉初道:“若谢大当家愿意放过在下,在下回去后必不会让兄长与奇峰寨为难。”   “不。”谢大当家晃着一根手指头:“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我打算留着你,让你当我的压寨夫君。”   温秉初脸色一白:“!?”   “你很聪明。”谢大当家呲牙一笑,细眉微扬,斜飞的双眼上下打量着温秉初:“我原以为读书人迂腐,你前几日在我这儿除了面相好看些,整日只会说些酸溜溜叫人听不懂的话,简直一无是处,不过方才一番交谈,倒是让我反应过来了。”   “能被称为肃坦城双才之一的温二公子,怎么可能是个只会吟诗作对的书生,你有才智,我有武力,我俩……天生一对!”谢大当家略微弯下腰,在温秉初没反应过来之际,对着他的嘴上不亲不重地亲了一下,她双手叉腰道:“等赵氏那边的人解决了,老子要娶你!”   谢大当家一顿,摇头道:“不对,是嫁给你……啧,算你入赘!哎,怎么说都没所谓,反正以后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木凳一歪,温秉初直接摔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看向谢大当家,满眼不可置信。   谢大当家说这话也并不是与他商量,甩了马尾转身阔步就走,似是今晚的阴霾因为得了个聪明对奇峰寨有大作为的夫君而消散了不少。   温秉初周身发寒,似是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何事,他后知后觉地抬手用力擦嘴,心头紊乱,心脏仿佛能从喉咙里跳出来,竟是被吓得失声了。   这女人……怎么一点儿也不懂矜持为何物?!   她方才说什么?   娶他?!   她一定是疯了!   次日谢大当家便把巨石峰的人聚在一起,只说自己想了一夜想出了赵氏军队上奇峰山偷袭奇峰寨的原因,让奇峰寨的人将西侧小路一应封锁,只留几道那群人上山的路。   从长角峰往北走,左右各有千石岭与狮虎峰,两岭人数加在一起大约三千人左右,也并不是每个都能举刀杀人的,但他们一定是赵氏兵队下一个要攻击的目标。   赵氏兵队杀了长角峰的人后,也料到了奇峰寨会有所举动,故而短时间内不敢再犯,必要等到奇峰寨下一次放松警惕之时,这个时候也刚好可以让奇峰寨有充足的时间于山间布下陷阱。   奇峰寨的人对奇峰山的山形地貌熟悉,温秉初虽不知地形,但因跟在他兄长后头,看他兄长打了几年仗,读了一些兵法书籍,多少知道些设立攻击和退防点的位置。   夏达负责带着温秉初去对应的位置设陷进,跟在夏达身后的人也都发现了温秉初最近的行为表情都有些古怪,似乎只要和他们大当家凑在一起,那就是一个笑得如七月的烈阳,一个冷得如十二月的水潭。   奇峰寨的人与温秉初熟识了,也不拿他当成人质,只凑前去问:“咱们大当家是打算把你留下来当那什么吗?”   “当……当什么?!”温秉初脸上一热,只觉得羞赧:“你别胡说!”   “若不是当那什么,那怎么会让我们以后对你客气些?”那人问。   温秉初张了张嘴,道:“总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她那样的人,谁会喜欢?”   夏达闻言,回头瞥了温秉初一眼,眉心皱着。   温秉初抿嘴,垂下头不知为何想起那夜骤雨檐下,谢大当家忽而弯腰凑上来朝他糊里糊涂的一吻,他像是笃定地喃喃:“她那样的女人,不会有人喜欢的。”   这句喃喃似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走在前头的山匪却道:“原来大当家不是想让你当那什么……啧,那个,那个,哦对!军师!我还以为咱们寨子里也如打仗的军营一样,会有个军师了呢。”   温秉初一怔,讷讷道:“军师……”   “对啊,不是这么说的吗?出谋划策之人,是叫军师吧?”山匪一咧嘴,眉上的疤痕皱了起来。   温秉初嗯了一声,是,出谋划策之人是叫军师。   总不会是叫压寨夫君的!   雨停之后,言梳与宋阙便没继续留在那个山洞里了,山洞靠近长角峰,那日暴雨,长角峰两千多人一夕死去,血腥味笼罩着山头多日,周围的灵气也被冲散,对修行无益。   只是两人还没离开山间,便被奇峰寨于奇峰山西侧巡查的山匪发现,原先这处没什么人的,自长角峰出事后,人便多了。   看守着言梳与宋阙的山匪派人去找谢大当家,谢大当家离此地不远,大约一刻钟便跑过来,她瞧见言梳与宋阙,一时愣怔,忽而想起来,这两人之前被她手下的人几鞭子抽成烟不见了。   方要靠近的腿缩了回去,谢大当家清了清嗓子指着二人问道:“你们俩!是、是人是鬼?” 第31章 说谎 我怎么不知小书仙说起谎来脸不红……   谢大当家问完后, 周围几个山匪的脸色明显变了。   言梳知道他们拦住自己,必然是石屋内的障眼法被识破了,瞧见山匪各个拔出腰间的刀剑, 剑锋对着她与宋阙, 连忙摆手想要解释。   她虽不是人, 但也不是鬼,宋阙倒是神仙,只是她也不能说出来。   于是众人就见言梳摆手说了几个不字,犹犹豫豫最后才撒了谎:“我们是人。”   谢大当家皱眉, 凑近用剑鞘戳了戳言梳的肩膀, 言梳被她戳得往后退了几步。   腰后被宋阙的手掌撑住, 言梳回头朝他笑了笑,她想起来之前在京都见到的老头儿,也就是后来被众人追捧的乾丰道长, 站稳后又道:“我师父会变戏法。”   宋阙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眼神不自在地落在昂首挺胸, 状似言之凿凿的言梳身上。听她又道:“我师父很厉害的, 懈阳仙……懈阳大师, 你们没听过他的名号吗?他、他在京都很有名的!”   众山匪面面相觑,互相摇头,确定自己没听过这号人物。   谢大当家见言梳一张小脸理直气壮的模样,撇了撇嘴,瞧这小丫头不像是会说谎的样子。   这世上有能者多,难免有些江湖术士的确会一些迷惑人眼的戏法一类, 之前奇峰寨也有个老头儿会些戏法,每日早上叫他起床喂鸡去他房里都没人,后来才知道他把衣裳涂成了竹藤色以奇怪姿势睡在藤椅上, 马虎之人当真看不出来。   于是谢大当家道:“既然都逃了,怎么还在我奇峰寨转悠?莫不成你们是赵氏王朝那边派来的奸细?”   旁边有人附和:“必然是!她都说她师父在京都很有名了,京都离这千里,若不是奸细,平白无故跑这么远上我们奇峰山作甚?!”   言梳又如方才一般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们……我们是打算去肃坦城的,与温公子顺路一道的,谁知被你们奇峰寨一并劫到山上来了。之所以迟迟没有下山,实在是因为奇峰山十六岭地势奇特,前几日又大雨连绵,我与师父被困山间,迟迟没找到出路,这才又被你们给遇上了。”   言梳提到了‘温公子’,谢大当家怔了一下,心想这两人多少与温秉初有些关系,她救温秉初时,温二公子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就连未婚妻林若月也自尽了。如今谢大当家是铁了心要把人留在奇峰寨,多两个温秉初认识的人陪他也好说话,成亲的大姑娘身边还有两个陪嫁丫鬟呢。   谢大当家瞥了一眼宋阙,这男人也细皮嫩肉的,看上去似乎饱读诗书,若脱口而出也是文绉绉叫人听不懂的诗句暗喻,倒是可以给温秉初打发无趣。   言梳见那女匪头不住地看向宋阙,心里涌上一股酸涩不满来,她往旁边挪两步挡在了宋阙跟前,微微抬起头不算友善地与谢大当家视线撞上。   言梳身量不高,她站在宋阙跟前根本挡不住什么,不知是不是她的气势震慑了对方,谢大当家不再看宋阙了,只嗯了一声道:“把这两个人带回寨子里。”   几个山匪围了过来,本见他们俩手无缚鸡之力不用拔刀相对,但又想起来言梳说宋阙会变戏法,便将手贴着腰间武器上,时时警惕着,生怕活生生的两个人又在眼前溜走了。   言梳抓着宋阙的袖子,抿嘴跟在了谢大当家身后,她看了一眼飒爽的女子,有些无奈道:“怎么又被捉住了……”   宋阙倒是不以为意,言梳朝他看了好几眼也渐渐放定了心,反正他们能逃第一次就能逃第二次,先配合着吧。   宋阙在言梳第三次看向自己时,终于没忍住开口:“怎么?是想看懈阳大师怎么给你变戏法吗?”   宋阙少有调侃人的时候,言梳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宋阙又道:“我怎么不知小书仙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言梳记得宋阙告诉她不要说谎,她在宋阙跟前也是一句谎言都没有的。   言梳抿嘴,自认错误道:“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再也……”   再也不说谎?   言梳想了想,觉得她可能做不到。   于是改口:“我绝对不会对你说谎的!”   权宜之计,宋阙明白的,只是瞧她方才说谎时理直气壮,现下对面自己唯唯诺诺的,不免有些好笑,便伸手轻轻戳了言梳的额头道:“记得你说的话。”   言梳含笑嗯了一声,宋阙收回了手,拇指轻轻擦着食指上传来的刺痛感,笑容僵了些。   奇峰寨的山匪都觉得很奇怪,怎么这些天被劫上山的人都没有自己身为人质的自觉?这两人不是师徒吗?怎么当众打情骂俏起来了?   之前的温秉初也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说,现下都快同化成奇峰寨的人,即便是对夏达都能指点两句了。   言梳原以为谢大当家会把她与宋阙重新安排到一间屋子里,至多多派两个人看守,却没想到她会直接带着他们去巨石峰的主营。   这回他们没捆住宋阙与言梳的手脚,看押二人的就是主营院落里的几十上百人,甚至还能有避风避雨的木屋住着。虽说木屋里的陈设一般,只有一张床,可比之之前满是牲口味,不知养过什么动物的石屋要算好许多了。   言梳私心想,也比这些日子住的山洞好些。   领着他俩的山匪只给他们分了一间房,这间房在院子右侧,与温秉初的房间遥遥相望,谢大当家就住在他们的正中间,前后都有通铺房间围着。   给他们抱来被子的女山匪正是先前在山下看守林若月的那人,她叮嘱一声道:“入了夜就别出门,免得被咱们寨里的人当成细作给砍了。”   言梳见他们居然还有被子,有些恍惚问:“这位姐姐,谢大当家将我和师父带来意欲何为啊?”   那女山匪听言梳甜甜地喊了自己一声姐姐,耐下性子道:“咱们大当家也不是恶人,奇峰寨讲道理得很,带你们回来……应当是想让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吧。”   这两句话,是她听见温秉初劝说谢大当家投靠温家兵队说的话。   女山匪也不懂什么意思,后来她与谢大当家猜测,应当是他们都是俊杰人物,大家一起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谢大当家把言梳与宋阙带到主营来,让他们与对待温二公子一般同等对待他们,不就是说他俩也如温二公子一般是个有用的人,留在寨子里当家人的意思吗?   等女山匪走后,言梳回头看了一眼宋阙。   后者挥袖将角落里的木架修好,重新成了一把椅子,启唇吹了一阵清风,椅子上的灰尘尽去,仿若崭新。   他颇为自在地坐下,侧面着小木门外。   为什么师父能这么随遇而安啊?之前在山洞也是,好似在任何境遇里,他都像是坐在书斋茶楼内细品茗香一般,不见丝毫落魄慌乱。   言梳虽不知谢大当家将她与宋阙带来主营是为何,但从那些山匪口中也打听出来了,谢大当家似乎是看在温秉初的面子上才将他们留下来的。   知道谢大当家不会为难他们,除了离开巨石峰之外也没有其他限制,言梳便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傍晚时分,温秉初跟着夏达回来了,谢大当家还在外头,夏达听说谢大当家不在,把温秉初丢下转身就走了。   夕阳余晖烧着半边天空,淡紫色与红色交错铺成了片片云霞,言梳一袭牙白长裙坐在屋前的木台阶上,山匪们各忙各的,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她孤单地抱着双腿,下巴磕在膝盖上盯着地面两只天牛在斗角。   言梳用草根戳着天牛的背,其中一只突然飞走,吓得她往后靠去,也把走来的温秉初吓得一惊。   “温公子!”言梳扬起一抹笑。   温秉初看着言梳,当真觉得她有时行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自家胞妹,只是温家小妹才八岁,与言梳差了一半年龄。   “言姑娘。”温秉初道:“你怎么在这儿?我听寨里的人说你与宋公子已经离开了。”   言梳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宋阙,他一袖藏百书,现下正看着呢,所以言梳才无聊,出来找虫子玩儿打发时间。   “没走成,又被抓回来了。”言梳尴尬一笑,想起什么似的问:“温公子没与家人说交赎金,让他们放了你吗?”   温秉初摇了摇头:“在下的命不值一万两银子。”   言梳认真道:“师父说,人生无价,金银有价,可见人活着比钱重要,温公子切莫妄自菲薄。”   温秉初这几日在山寨里听到的都是不雅粗俗的话,少有人能与他温文尔雅地说上两句,不禁心里感叹,再这么浸染下去他以往多年的圣贤书也算白读了。   宋阙听见屋外有人说话,抬眸看去一眼,温秉初在门外对他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宋阙也回以颔首。言梳看了他一会儿,拉过温秉初的袖子道:“师父在看书,我们去一旁闲聊,不打扰他。”   温秉初点头道好,他许久不曾与人好好说话了。   主营院子内种了一棵合欢树,盛夏合欢花开得正好,风一吹过,粉红的细绒花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丝丝甜腻的香气。   奇峰寨里的山匪不懂欣赏,从不为其留步。   温秉初抬眸看去,轻声道:“合欢蠲忿叶,萱草忘悠条。”   言梳问他:“什么意思?”   “合欢花可以让人放下愤怒,萱草则能让人忘记忧愁。”温秉初解说后,言梳深嗅一口凉风,点头道:“这话说得对。”   方才飞去的水牛又再度飞来,直朝言梳脸上撞去,她往后退了两步躲在温秉初身后,温秉初忽而笑道:“我家妹妹也喜欢玩儿水牛,但总怕水牛飞,我兄长就会在水牛身上栓一条细绳让她玩儿,可我总觉得未免有些残忍,便常偷偷放了。”   言梳道:“师父教过我‘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放鹿愿长生。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这是大善,恐怕正是因为温公子对待微小生命也如此重视,所以蝴蝶才愿意落在你手上的。”   言梳言罢,忽而茅塞顿开,她眨了眨眼,又问温秉初:“温公子吃肉吗?”   温秉初摇头。   她啊了一声,心想难怪。   闲谈下来,言梳觉得她与温秉初很有话聊,温秉初给她的感觉与过往每一个友人都不同,与唐九也不一样,这人很温和,某些行事说话角度来看,与宋阙有几分相似。   言梳偶尔不自觉地想,宋阙还是凡人时,是不是就如温秉初这样?   温秉初知道得多,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教了言梳许多她原先不知道的,有些随口提来的道理,点到深处,言梳总能套到修炼上去,且颇有收获。   一番下来,言梳看温秉初的眼神都变了。   她呼出一口气道:“你好像师父。”   “我与宋公子相像吗?”温秉初问。   言梳摇头:“不是与我师父长得像,而是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能教我我所不会的人,可称作师父,你也是师父!” 第32章 师父 你怎么能叫他师父。   因温秉初从未沾染过任何血腥, 待人待物温和,就连脆弱的蝴蝶都愿意停留在他的掌心,感受他的温度。   转而一想, 言梳不论是在茶山下荷塘边对待蜻蜓, 还是客栈窗外对待蝴蝶, 都从未真正静下过心,她有急,有燥,有不甘, 她对蝴蝶蜻蜓不算友善, 故而它们也不会喜欢她。   风忽而大了起来, 朵朵近乎完整的合欢花从树上落下,划过言梳的眼前,她伸手抓住, 展开手心时那朵花儿已经坏了大半。   温秉初见状笑着,也伸手于空中接了一朵合欢花, 他掌心摊开平放空中, 合欢花顺风飘过, 几十朵落在地上,一朵平稳地躺在他的掌心。   温秉初将花儿递给了言梳,言梳接过问他:“你怎么做到的?”   温秉初道:“合欢花花瓣也如花蕊,非常脆弱,你若去碰它必定会坏,反而它来碰你则是轻飘飘的, 只要把手伸出去,落不到手心的就安慰自己一句无缘,但总有一朵能落上来。”   言梳感悟颇深, 点头再度肯定了一句:“你真的可以做我师父了,短短交谈,我从温公子的身上学会许多。”   “这有什么好学的?”温秉初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   言梳道:“你不懂。”   不懂她近来因为此事困惑了许久,宋阙与她说过要静,却从未真正点破要她如何去‘静’,言梳一直以为是因为天气太热,她心里燥闷所以才会静不下来。   可原来‘静’也有这一层意思,不单单是心静,这世间万物都是在动的,大到漫漫岁月长河,小到一块门前不知何时放置的石头。   有时她去动,那些她想要触碰的便会躲,而她不动,或许她想触碰的就会找来。   宋阙要她的静,不是要她认真静下心去盯着一朵合欢花下落的时间好抓住它,而是如温秉初这般立身不动,等那合欢花落在她的手上。   豁然开朗,言梳笑得很开心。   “温公子日后还能多教我一些东西吗?”言梳上前一步,望着温秉初的眼都在发光。   温秉初往后退了半步,问:“言姑娘这是也要认我做师父吗?”   言梳一怔:“师父……不是只能有一个吗?”   温秉初摇头:“自然不是,我自幼在家学习,教我写字的是一位师父,教我看书的是另一位师父,教我作画的又是一位师父,师父并非父母,不是规定只能有一个的。”   言梳闻言哦了声,心里不是很自在,没人与她说过一个人还能有这么多师父的,索性相遇这么多人以来,也没第二个人如宋阙那般教她处世之道与修炼之道。   现下多了一个,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倒是可以让她尽早感悟,好提升修为,离成仙也近一步。   想通后,言梳道:“那温公子就当我的师父可好?”   “也没什么不好……”温秉初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收弟子,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能教会言梳什么,但瞧着言梳兴致勃勃的模样,与他胞妹非要缠着他学画一般,或许只是三五天的热情,很快便消散了,答应她也没什么。   转而温秉初又想,言梳不是没有师父的,他与宋阙虽话没说过几句,但瞧着对方模样只会比他更为博学,能教给言梳的或许更多。他贸然抢了人家的弟子,这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若言梳当真想从他这儿学些什么,大可等会儿回去与宋阙商量。   他还没开口,那边言梳已经等不及温秉初长久的沉默,注意力早已转了方向:“温师父,人这一辈子,能一句谎言也没有吗?”   “虽说世事无绝对,但我自认为世上是没有一个人能永远坦白的。”温秉初道。   言梳点头:“所以我师父让我不要撒谎,但迫不得已之下撒谎,就不算我做错了吧?”   “那就要看你的谎言是为了伤害,还是保护。”温秉初张嘴还欲再说些什么,谢大当家正好回来,他一眼瞧见院外被人围在前头的女人,喉咙里的话生生卡住,等谢大当家朝他看过来时,方才想要说什么都忘光了。   言梳顺他的视线瞧去,此时温秉初已躲开了谢大当家的目光。   夏达正与谢大当家说今日在山上布置陷阱的事,说完后问了句:“大当家中午至晚还没吃吧?我这就让小厨房里……”   他话还没说完,谢大当家便几步上前,喊了声:“温秉初!”   夏达脸色一僵,再看向温秉初的眼神多了几分阴霾。   温秉初掉头就要走,奈何谢大当家会轻功,脚下跑得飞快,没从门走,直接越过院子的围栏冲进来。她一手拽着温秉初背后的衣衫,一手举着剑,剑未出鞘,连着剑鞘一同架在了毫不知情的言梳肩上。   言梳吸了一口凉气,温秉初道:“谢大当家有话便说,何必吓唬小孩儿。”   谢大当家皱眉看向言梳:“你管这丫头叫小孩儿?”   言梳也愣住了,她虽方面世十几年,但年龄已经许多许多岁了,多到她自己也不记得,自然不会是小孩儿,而且……她的外貌也不应当像个孩子呀。   温秉初没说他将言梳看作小孩儿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性子如他胞妹一般不通世事,纯粹又好奇。   谢大当家见两人都不说话,便挑眉恐吓似的问言梳:“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言梳缩着肩膀,瞥了一眼剑鞘道:“温师父在教我一些道理。”   “温师父?”谢大当家松开抓着温秉初背后衣服的手,改为贴着他的肩将人转过来,问:“你认这丫头当徒弟了?”   温秉初没答应,言梳却开口:“教我所不能不会者,就是师父。”   谢大当家嘴角抽了抽,嘀咕了一声:“你认师父的速度倒是很快。”随后便放了言梳:“既然是师徒关系就没事儿了。”   温秉初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谢大当家这种没读过书的山匪也知道礼义廉耻,师徒便是长辈与晚辈,自是不会做什么逾越之事。   “就算是师徒,也要保持距离!”谢大当家对言梳吼了一句:“你回屋里去!真把我奇峰寨当自家花园呢?没事儿闲逛什么?”   言梳知道这人是山匪头子,她现下是被他们抓住的人质,比之上次被关石屋已经好了许多,在她与宋阙逃出之前,还是听话些好,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回到木屋,言梳站在门前朝外探出半个头,偷偷看了一眼温秉初与谢大当家。方才看上去这两人像是关系不好的样子,她才一离开,谢大当家就对温秉初笑了。   温秉初的表情十分不自在,脸上写着‘避之不及’,然而谢大当家便是‘得寸进尺’。   宋阙早早发现言梳回来了,只是她与温秉初在外闲聊了许久,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如往常一般对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方才发生的事,反而看起了热闹,有些叫他意外。   “言梳。”宋阙叫她。   言梳哎了声,把视线收回再小跑到宋阙身边,低声道:“师父,我心里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宋阙问。   “温师父不是奇峰寨抓来的人质吗?怎么我方才瞧着谢大当家对他虽然凶巴巴的,可两人之间相处,好似温师父才是略占上风的那个,还得谢大当家哄。”言梳确定,自己方才看到的一幕给她的感觉不会错。   原以为宋阙会回答,可宋阙却忽而将视线移开书页,抬头望着言梳,眼底闪过些许情绪,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你方才叫温公子什么?”宋阙轻轻皱眉。   言梳见他表情,有些错愕,宋阙从没皱过眉头。   言梳见过最多的,就是宋阙淡淡的笑着,他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与任何人说话时都很友善,面上或者眼里带着些微笑意,虽说言语疏离,却叫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她前几日在山洞里已经见识过宋阙生气了,他说话声音很冷,全然没有往日温和,但那时眉头都没皱过。   言梳突然觉得有些局促了起来,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回答:“温师父呀。”   果然,宋阙皱眉不是她一时错觉,现在他又皱了一次!   “你怎么能叫他师父。”宋阙合上书,长袖拂去,木门吱呀一声关上,这门关得有些重,路过的山匪从窗户瞥了一眼进来。   言梳回头看向身后的门,宋阙似乎也发现了门声略响,轻皱的眉头松开,只是仍旧没有笑意,声音倒是没方才那么冷了:“你不能叫他师父。”   不等言梳问为什么,宋阙便道:“拜师需懂礼数,送拜师礼,敬拜师茶,还得长辈会面见证,才能算作是师徒。”   言梳问:“可是师父不是说,那些都是俗礼,无需遵守吗?”   “你我皆非凡人,不一样,温公子是凡人,不能忘礼。”宋阙又觉得指尖犯疼了。   他将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幸而算见合欢树下言梳与温秉初二人的交谈,没有说出人一生只能认一个师父这种蠢话。   “那……那师父生气,是因为我枉顾礼仪,还是什么?”言梳道:“若是礼仪问题,我……我这就去给温师父、温、温公子敬茶去,师父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宋阙刚松的眉头又皱了:“我没有生气,你也不必去敬茶。”   “可你都皱眉了。”言梳伸手指了指他的眉心,多了一句:“第三次。”   顿了顿,她又道:“你以前从来都不对我皱眉的,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你的问题。”宋阙道。   “那是温公子的问题吗?”言梳问。   “也不是温公子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   宋阙:“……”   总共也就三个人,不是言梳的问题,也不是温秉初的问题……言梳抬头看向宋阙,心想难道是师父的问题?   师父怎么会有问题,必然是她与温秉初二人之间出了什么差错。   “不谈这个。”宋阙打断言梳的胡思乱想,光是看她的眼神与表情也知她脑子里在猜什么,他道:“我回答你方才进门问的第一个问题,谢姑娘没打算将温公子继续当做人质,所以她对温公子才会多有迁就。”   “温公子不是人质了?”言梳问:“那谢大当家是要当他的朋友吗?”   “算是。”宋阙点头,又道:“但温公子现下还不愿意将谢姑娘当成朋友,才会有你见到的那样奇怪的相处方式。”   “原来如此。”言梳明白了。   她的问题已经从自己与温秉初究竟要不要做师徒上,成功转移到了温秉初与谢大当家究竟要不要当朋友上。   “这是好事呀!”言梳忽而笑道:“若谢大当家与温公子成了朋友,说不定谢大当家会看在温公子的面子上放了我们,这样我们就能下山了!”   宋阙依旧坐在椅子上看她,双眉舒展,索性言梳没提带着温秉初一同离开这种话。   言梳又道:“我要去找温公子,对他说说谢大当家的好话,让他们尽快成为朋友!”   “……”宋阙道:“别去了。”   言梳不解,他又道:“天色已晚。”   谢大当家回来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现下天色将黑,木屋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微光照进屋内,言梳这才发现,房内不知何时点上了灯。   的确太晚了,那就算了,不去了。 第33章 亲吻 居然被亲了第二次!   大暑, 言梳与宋阙在奇峰寨上已待了不少天,她没仔细算过日子,但他们来时椴树花还挂在树上, 即便是接连大雨也没能彻底落光, 而此时地上的椴树花已腐烂不见了, 树上只剩绿油油的叶子。   这期间奇峰寨的人并没有为难过她与宋阙,除了不让他们离开巨石峰外,其余事情皆由着,且吃喝还算不错, 并没有苛待。   言梳本想找个机会与温秉初说说, 谢大当家为人不错, 救过他们,也并未真正为难过他们,其实可以试着做朋友的, 可几日观察后,她又豁然明白过来宋阙说的那句‘算是’是什么意思了。   算是想要当朋友, 但谢大当家真正想与温秉初当的是夫妻, 而他们一开始的关系是山匪与人质, 故而做夫妻之前,得先缓和缓和,先做朋友。   蝉鸣在几日前响起,巨石峰院子里的合欢花树上就有好几只,谢大当家嫌吵,下午睡不好觉, 言梳见夏达飞身上去抓过。后来他又将附近的椴树也抓了个遍,小网袋里从几只蝉变成了几十只,带回路上吱吱直鸣, 叫得人头疼。   山间的夏风带着几丝凉爽,午后宋阙坐在窗边看书,右手手肘撑在窗台上,左手捧着一本《开国志》看得有些昏昏欲睡,几度风吹,半闭的眼睛最终合上,任由发丝扬起。   言梳悄悄将他手中的书拿走,端坐在一旁微微皱眉,学着宋阙认真地看了两页,那枯燥的内容几番叫她眼皮耷拉,不过才翻了三次,言梳就断定这是一本奇书!   能把宋阙都看睡着的书,果真不是一般的叫人犯困。   言梳嫌弃地将《开国志》丢在床上,打了个哈欠坐在门边吹风,眼见着夏达提着那袋子蝉进进出出,最后拉着厨房里的一人笑着往后方走。   还没到一刻钟,夏达便端着一盘东西往谢大当家的房间里走去。   夏达端着东西进谢大当家的房间,不知说了什么后便出来了,不一会儿谢大当家推开房门,端着夏达给她的那盘东西往温秉初的房间跑。   言梳与温秉初住的小木屋门对着门,中间隔着宽阔的院落,院子里还有几个山匪直接睡在树下纳凉。   温秉初的房间里有长桌,是谢大当家让人特地去给他买来的书桌,结果山匪也不知书桌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是长长的,于是买了一个大堂的案台来。   此时温秉初正站着磨墨,谢大当家风风火火冲了进去,将小木门摔得哐当响,吓了温秉初一跳。   随后谢大当家献宝一般地将那盘东西大咧咧地放在桌上铺好的白纸上,拿起其中一个朝温秉初的脸上凑过去。   言梳眯起双眼,她五觉灵敏,视觉由佳,只见谢大当家端过去的那盘子里放的是一只只炸得焦黄蹦脆的蝉。   谢大当家把蝉递到温秉初跟前时,说了句:“尝尝,好吃!”   然后言梳就看见温秉初惊恐地睁大双眼往后退了一步,小腿撞在凳子上没站稳,眼看就要往地上倒去,谢大当家眼疾手快,丢了蝉,一手勾起了他的腰,将人带入怀中。   温秉初比她高,但谢大当家的力气比他大一些,相撞时谢大当家的额头磕在了温秉初的下巴上,两人都有些痛。   言梳睁大双眼,双手撑在脸颊两侧,见那二人一个低头,一个昂首,脸与脸之间相距很近,近得就像那日她在山洞里,嗅到宋阙身上仙气时的那般距离。   她想,如若温秉初是神仙,谢大当家此时应当就能吸他一口仙气了。   结果言梳没想到,谢大当家是个‘妖精’,她眨了眨眼,在温秉初尚未反应过来时又把对方的腰搂紧了些,毫无羞耻心地踮起脚凑到他嘴上亲了一口。   温秉初震惊了,他连忙推开对方,抬起袖子擦了自己的嘴,满心不可置信,见得逞一笑的谢大当家也觉得她不可理喻。   居然被亲了第二次!   而言梳……比温秉初更震惊。   她双手捂着眼,只觉得非礼勿视,随后又慢慢打开指缝,小心翼翼地透过指缝看向对面的小屋。   温秉初慌乱地四下看去,生怕被旁人发现,结果就看见正对门坐在门前木台阶上的言梳,对方捂着双眼,显然方才那一幕已经被她撞见了。   谢大当家道:“怎么你表现得比我更像个姑娘?又不是第一次亲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温秉初的理智崩塌了一些,他压低声音,算是咬牙切齿道:“我这不是害羞,是知耻,也是讶异谢大当家竟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却丝毫不懂矜持二字。”   谢大当家耸了耸肩道:“我的确不懂矜持,反正你我早晚要成婚,亲一口怎么了?”   “我不会与你成婚。”温秉初道。   谢大当家哼了哼:“由不得你。”   温秉初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下巴高昂,眼睛睨向谢大当家:“由得了我。”   谢大当家心口跳了一瞬,温秉初那表情,活像是她在逼良为娼,只要她敢越雷池一步,他就能以死明志,保住自己的清白。   “本来好心送你东西吃的,你不吃就算了。”谢大当家端起那盘蝉便要离开,一步跨出小木屋时,又回头看去,不甘问道:“老子长得也算不赖了,又有整个儿奇峰寨,你究竟是看不上我哪点?”   温秉初望着谢大当家,说实在话,凭她张口闭口的‘老子’二字,他就没把她当成过女人。   “谢大当家识字吗?”温秉初问。   谢大当家愣了愣,只认识‘天地仁义’四个字,然后写得歪七扭八算吗?   “你看得懂书吗?哪怕是最基本的《千字文》。”温秉初又道。   谢大当家抿了抿嘴,《千字文》是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过。   温秉初看她那模样也知道她不懂,他不是有意羞辱对方,只是谢大当家对他的纠缠实在太过了,几次三番,叫人着实为难,与其总让她得寸进尺,倒不如一次把所有可能杜绝。   “哪怕正如谢大当家所言,你固然有样貌,有奇峰寨,可你没有学识,温某依旧不会喜欢。”温秉初道:“夫妻相处之道,相敬如宾易,相濡以沫难,你我尚不能做到相敬如宾,又如何能相濡以沫。”   “你与林姑娘,是相敬如宾,还是相濡以沫?”谢大当家忽而问他。   温秉初脸色一僵,想起前不久才自戕的林若月,对谢大当家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不愿回答,背过身去,身后久久没有声响传来,久到温秉初以为谢大当家已经离开了,却又听见她道:“那我只要会识字,能读书,与你有话可聊,你就能喜欢上我了吧?”   识字启蒙时学得快,谢大当家已有二十好几岁,早过了最佳学习的年龄,光是识字就已经万分困难,更别说读书,读懂书。便是真的会读书,读懂书的,也未必能与温秉初聊到一处,何谈喜欢?   温秉初皱眉,不愿再听见对方的不依不饶,转身时,小门前已经空荡荡的,谢大当家不知何时离开了,只有一只炸熟了的蝉落在门槛上,那是方才她急着抱他时掉下的。   言梳见两人似乎是不欢而散,也不敢继续看热闹了,她起身回到房间,生怕与温秉初对上视线,以免尴尬。   见宋阙还安稳地睡着,微风习习扫过他的眉眼,舒展的眉头,卷翘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还有鼻下薄薄,透着淡粉色的嘴唇。   言梳眨了眨眼,心里忽而漏了一拍,随后猛地狂跳,扑通扑通,就像是随时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   她想起了方才谢大当家亲温秉初的画面。   原来两个人那么相近的距离,除了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之外,还能尝到彼此的嘴唇。   她知道相爱的人之间,会有许多粘腻刺激的相处,牵手、拥抱,是言梳目前为止能想到的,最亲近宋阙的方式,可她没想过,居然还能接吻。   宋阙的嘴唇看上去就很软。   尝嘴唇这种事,若非是极为亲近之人应当是不能做的,不然谢大当家去亲温秉初,温秉初不会这么生气。   言梳只是盯着宋阙的嘴看了许久,也不敢做出太过的举动,她还记得方才温秉初生气的样子,宋阙或许不会像他对待谢大当家那样对待她,但也未必能有好脸色。   傍晚时分,宋阙醒来时言梳顶着那本《开国志》躺在床上熟睡,因为天热,她没盖被子,或许是睡着时流了汗,衣襟被她自己扯开了些,露出了半边肩头,此时脖子与肩膀上还覆盖着薄薄一层汗水。   晶莹的汗水打湿衣襟,言梳的呼吸有些沉,睡姿算不上斯文。   宋阙站定在言梳身边看着她,有些无奈地伸过手去打算将她的衣服理好,盖住她的肩。   手指还未碰到言梳的衣裳,便能察觉到从她身体传来的热度,皮肤上的热汗顺着脖子滑入颈后,融入黑发之中。   几缕发丝纠缠着绕在肩头,随着她的呼吸与心跳,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上下起伏,幅度很弱,在宋阙的眼里却显得尤为清晰,他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原先想扯过她衣服的手改了方向,拿走了言梳盖在脸上遮光的书。   她鼻头有些汗水,将书页中打湿出一块圆圆的水渍。   宋阙转身,抓着书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仿若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忽略指尖传来的痛意。   太奇怪了。   这股痛,太奇怪了。   入夜言梳还未醒,奇峰寨里绝大部分的山匪却打起精神,巨石峰上的人走了大半,只留下两百人守着寨子。   赵氏兵队那边再次出动了,他们还是沿着上次上山的小路过来的,守在龙鱼湖旁好几日的山匪听到了动静便将消息传了上去。   索性奇峰寨早就做好了准备,谢大当家这几日晚上都不敢睡,总觉得时间差不多,赵氏兵队那边不可能再耐着性子等下去,果不其然,今夜便是他们第二次动手的时机。   温秉初睡得不沉,谢大当家领着夏达离开时,他听见动静便起身了。   他没点灯,窗户半开着,从里朝外看,正能瞧见头顶的月亮明亮,繁星密布,没有火把也将院子里照得清晰。谢大当家身后跟着不少人,他们惯于夜行,唯一名女子马首是瞻,听从谢大当家的安排,提着刀枪棍棒便打算来一个瓮中捉鳖。   那是夏达领着温秉初熟悉了奇峰山的地形之后,安排的陷阱。   宋阙借着月光与一盏烛火忍着困意看手中的《开国志》,屋外谢大当家离开的动静他自然也有察觉,只是没有如温秉初那般,趴在窗户上朝外看,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与担忧来。   椅子靠在床边,宋阙的另一只手上拿着折扇,正对着熟睡的言梳轻轻扇风。   言梳翻了个身,面朝他这边,昏黄的烛火照在她的脸上,宋阙朝她瞥了一眼,左边的肩膀倒是压住看不见了,只是右边的肩膀露了出来。因为睡得太久,言梳肩头在凉席上压出了一个浅浅的红痕,像是被谁以齿厮磨,以舌温舔后留下的印记。   宋阙把视线从言梳身上挪开,手中折扇不停挥着风,吹乱了言梳额前的发丝,也扫去小屋中让人发汗的燥热。   《开国志》居然变得没那么容易催眠了。 第34章 识字 温二,我这人也可以很体贴的,不……   从夜到白天, 温秉初都没合过眼,他虽看过几本兵法书,却也不能完全保证此番奇峰寨对抗赵氏兵队能大获全胜。   巳时蝉鸣声再起, 谢大当家带人回来了。   夏达首当其冲走在前头, 直奔厨房的方向让人做点儿好吃的出来, 巨石峰要宰十头牛,二十头羊,鸡鸭美酒无数来庆祝。   温秉初本想出门,只是才站起来便犹豫着, 还是坐回了凳子上, 双眼没离开窗外。   瞧着奇峰寨诸多山匪高兴的那样子就知道此番是赵氏兵队吃亏了。   其实谢大当家带人离开时主营寨子里守着的人不多, 加上近来谢大当家卸下对温秉初的看守,他在巨石峰瞎转悠也不会有人跟着、盯着。   昨夜谢大当家带人离开时,温秉初起过要离开的念头的, 彼时虽夜路难行,但等他们发现自己跑了, 想要再追来也不那么容易。这些日子温秉初已经将奇峰山上的地形摸了个大概, 想要安全逃出山去也不是不可能。   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来来回回, 许久之后还是被他打消了,他倒是容易离开,只是不知道那边屋子的宋公子与言梳能否跟他一路,三人同时离去,难免会惹人注意。   二来……奇峰寨上的人的确很多。   温家对外来看是举兵谋反,实则上阵杀敌的都是甘心为家园赴死的英勇义士, 是这四十九城对郢国赵氏王朝的不忿,对天下百姓的怜悯,所以温家未经训练的兵队, 竟然可以与肇事王朝打了好些年,打成平手,输赢皆有。   但眼下,奇峰山上就有三万人,即便这三万人中并非人人都是精兵良将,但至少有两万人是完全能够冲锋打仗的。一段时日接触,温秉初发现他们都如谢大当家一般,孔武有力,但心性单纯。   有些好笑的是,他们是山匪,却有自己的那一套规矩,求财不求命,若非不得已,不轻易杀人。   这样的山匪只是看上去凶残,若能招安至温家兵队中,说不定能成一支很好地对抗赵氏的兵队。   便是这么想,温秉初才定了留下来的心。   他当初是被谢大当家强迫上山、强迫留下的,既然如此,总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言梳是被人吵醒的,她昨日睡得沉,一直到早上也没醒,直至快至正午时才听见屋外一阵吵杂的声音,她迷迷蒙蒙睁开双眼,见太阳明晃晃地已当头照,时辰不早,竟有些呆了。   她很少睡懒觉,平日里精神不错习惯早起,有时太阳还没升起来她就醒了。   猛地坐起,言梳左右看去,见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薄毯,热得她已经流了一身的汗了。   房间窗户打开,肉与酒香味儿顺着山风从外面吹进来。   宋阙对那些不闻不问,正坐在小木屋另一侧,吹着小窗外刮来带着一阵阵竹香的风,手上捧着那本迟迟看不完的《开国志》。   言梳起床洗漱时,一双眼直朝门外看去。   原先看上去懒散的山匪们如今各个精神抖擞,有好些言梳都没见过。   巨石峰上的人很多,主营里一百多个人,结果附近其他营地的人也来这边凑热闹,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外站的、坐的、躺的居然有两三百人那么多。   合欢树下甚至还站着两个酒醉的男人,解下腰带扶鸟放空。   屋外大桌小桌许多,还有四只烤全羊,牛肉切成大块的,鸡鸭皆是整只,酒坛遍地,杯子与碗也碎了不少,眼看厨房里的那群人忙里忙外,也不嫌麻烦。   简单地梳了头发,言梳才问宋阙:“师父,外面发生何事了?”   宋阙道:“昨夜赵氏兵队来犯,看来奇峰寨应当是打了胜仗了,这番是为庆祝的。”   言梳啊了一声,她记得上次赵氏兵队杀光长角峰两千多人,如今奇峰寨报了大仇,可不得好好庆祝。   言梳将挂在胸前的发丝撩至肩后,凑到宋阙跟前,一双眼盯着他手中的《开国志》道:“这本书很是叫人犯困的。”   宋阙顿了顿,言梳凑来时带着她身上那股软暖的香味儿,薄汗未干,开口说话的气息有些热,宋阙翻了一页纸,问她:“你想看?”   “不想看,我刚睡醒,不想再睡了。”言梳摇头,随后又凑上前一些:“我昨天睡了好长时间,一夜的梦稀奇古怪,醒来又觉得身体轻了几分,就算是冒汗也不怎热了。师父,我是不是修炼有所精进呀?”   宋阙瞥了一眼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手指如削葱,指甲薄粉,手腕纤细,皮肤白得好似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握出红痕。   他道:“若有精进,不如再接再厉?”   言梳顿了顿,往后退了两步干笑:“好!等中午过去了,我就再接再厉!”   她刚睡醒,还没玩儿呢。   宋阙知道她的想法,只轻轻摇头,嘴角的笑容也不见压下,言梳背过身吐了吐舌头,双眼继续看向窗外的热闹。   她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只见夏达被众人灌酒,没瞧见谢大当家。   一群山匪们的热闹粗俗难看,男女不分地乱倒在一堆,温秉初读圣贤书长大的,从未见过这般乱糟糟的场面,与他家摆席庆祝完全不同。   原以为谢大当家应当是被灌酒最多的人,夏达怕她一女子被人欺负了,见谢大当家已经喝了两坛,后来凡是敬谢大当家酒的夏达都帮她挡了去。结果夏达被灌得头重脑轻,谢大当家却还能起身走路,趁人不注意去了温秉初那里。   温秉初嫌门外吵,小木门被人从外推开,他扭头一看,便见谢大当家歪靠在门框对他笑。她手上还拿着一小坛酒,双眼如柳叶,笑起来弯弯的像是眯成了一条线,温秉初这才意外发现,她居然有两个酒窝。   谢大当家不顾温秉初的意见,进门便拉着他的手腕直把人往外拽,边走边道:“这里人太多了,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   温秉初扯着自己的手腕说不去,可他的确不是眼前这名女子的对手,谢大当家的手心一用力,温秉初就觉得自己手腕的骨头快被这女人给捏碎了。   索性谢大当家也没对温秉初有什么逾越的举动,只是拉着他出了小木屋,院子里那群人歪七扭八的也没谁真朝这边看来,方打了一次胜仗便没了戒心。   温秉初自来到了巨石峰就没离开过主营,这回谢大当家拉着他的手,脚下踉跄地带他穿过了后方的鸡窝牛棚,一路顺着小道往深林里走去,他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这林子里热辣辣的风吹得脸上有些烫。   直至穿过了椴树林,温秉初才看见谢大当家带他来的目的地。   巨石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山上有诸多奇石。   椴树林后这一处是个断崖,断崖边上立着一块巨石,石头像是趴着的龟,龟甲上能站上百人。   谢大当家率先跳上了龟甲,朝前走了数十步,眼快距离悬崖就剩下三五步之遥了,温秉初见状连忙开口:“当心!”   她手上的酒还没喝完,一路走来步伐不稳,双颊薄红,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有多醉,一个不留神便能摔下悬崖。   谢大当家顶着烈阳与山的那头吹来呼啦啦的热风,回眸一笑:“你关心我啊?”   “在下是怕谢大当家失足落山,奇峰寨里的人会觉得是我将你推下去的。”温秉初说完,谢大当家嘁了声。   她盘腿而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温秉初过去。   温秉初废了半天劲儿才爬上了龟甲,他站在谢大当家身边,迎面而来的山风中含着多种花香,也不知是不是这处风大,身后的椴树林里居然没有一声蝉鸣,若他们俩都不说话,只闻风吹草叶沙沙声,出奇地叫人宁静。   谢大当家坐不安稳,扭了扭腰嘀咕了句:“这石头被晒得烫屁股!”   “……”温秉初无语,听得脸红。   “我叫你过来,是想谢谢你。”谢大当家说着,抬起酒坛凑到嘴边,咕噜噜吞下几口辣酒后,眯着双眼望向远方。   她手指一处道:“那里就是长角峰。”   温秉初顺着望过去,长角峰远看像是一颗群山之中冒出头的冬笋,山顶尖尖,山体有些歪,但谢大当家说那是号角的形状,所以才会得此名。   “我十九岁就接手了奇峰寨。”谢大当家忽而开口,温秉初一怔,低头看去。   她继续道:“我爹是上一任当家的,在我前头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夭折,一个被杀死了,我爹听到这消息病倒,不过七日就咽气了,我是匆忙被人抬上了大当家的位置,其实根本不知如何照顾寨里的兄弟姐妹。”   谢大当家呵地一笑:“你知道我哥是怎么死的吗?那时正逢你们温家造反,带领兵队从奇峰寨山下过,说在夏城埋伏赵氏的兵。我哥在夏城的青楼里有个相好,他是打算把那女人带回寨子里当老婆的,只是过不了我爹那一关,这才让人留在夏城青楼,但买下了她的身契,不让她继续挂牌了。”   “他得知你们会在夏城外与赵氏的兵队打仗,带着几个人便下山要把那女人接过来,谁知温家与赵氏提前了战火,那一段时间夏城的人根本逃不急,我哥也不知是死在了赵氏的手上,还是你们温家的手上。”谢大当家耸了耸肩:“后来我爹伤心死了,我也就成了奇峰寨的大当家,奇峰寨在我手上这六年时间从未出过什么大差错,长角峰被人屠杀干净,都怪我不是个称职的寨主。”   谢大当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说、不流泪,不是因为心里不难受,奇峰寨的担子在我肩上,我就不能有任何示弱。我心中有仇恨,想杀赵氏兵队的人为长角峰的兄弟姐妹们报仇,可我是个粗鲁人,没那个头脑,也不敢带着奇峰寨的兄弟们与赵氏正面冲突,打到他们的营地里去。”   “温二,你比我们寨子里的人聪明,留你下来,奇峰寨日后或许会更好。”谢大当家抬眸朝温秉初看了一眼:“起初我是因为这个而想娶你的。”   “……”温秉初扯了扯嘴角,始终不习惯听见一名女子说要娶他。   “但我也是真的有些喜欢你的。”谢大当家道:“我这个人肤浅,图你长得好看,和寨子里的那些人不一样。我见过你和姓言那小丫头说话的样子,其实你可以待人很温柔很好的,只是我们有个不太愉快的相遇,所以你对我总拒之千里,温二,我这人也可以很体贴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温秉初不知为何她今日对自己说这么多,从她的身世说到长角峰之事后的心事,此刻又对他表白,温秉初有些无措。   “你真可以试试的。”谢大当家又重复了一遍。   她见温秉初没什么反应,叹了口气,将最后一口酒喝下后,抱着温秉初的大腿就这么靠在上面要睡。   温秉初连忙抽腿打算后退,结果谢大当家一巴掌拍在他的腿上不耐烦地道了句:“别乱动!”   这就是她方才所说的体贴?!   温秉初也怕自己动作过大,谢大当家一个不稳晃着身子滚到山崖下头,那也算是他杀了人了。   索性这处风凉,稍稍缓解了暑热,温秉初只能僵硬地站直了身体不动,等她自己清醒过来。   谢大当家没睡,鼻息间的热气全都吹在了温秉初的腿上,她流了点儿口水,不在意地拿温秉初的衣服擦了擦,就这么闭目养神。   周围实在太过安静,就连风也变弱了,树叶的动静很小,温秉初觉得自己的右腿彷如要熟了般,从脚趾开始发热,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这份沉默得有些暧昧的尴尬。   “你说了你兄长的过去,为何没说你自己?”温秉初道:“你十九岁接任奇峰寨大当家的位置,照理来说也应当嫁人了才是。”   谁家女子十九还不嫁人的?他与林若月十岁就定亲了,若非十六岁那年温家开始举兵打仗,他与林若月早应当成亲了。   谢大当家叹了口气,不甚在意道:“我爹重男轻女,我在他那儿连名字都没有,他怎么会想到给我找个男人成亲呢。”   温秉初微怔:“你没有名字?”   谢大当家沉默许久,嗯了一声:“十九岁之前,寨子里的人都叫我谢丫头,因为我爹便是这么喊我的,可笑的是咱们院子里养的大黑狗还有‘黑狮’这个名字。”   温秉初不易想象,一个女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名字,被人‘丫头’、‘丫头’地叫着是什么感受,他有个胞妹,小他许多岁,也是父母老来得女,宠爱得很。   他与兄长对小妹爱护、娇惯,一点儿磕碰都舍不得,别说是十九岁不出嫁了,小妹十岁他们就得开始张罗着门当户对又人品好相貌佳的小公子观望几年。   谢大当家说这些,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可怜,风轻云淡的口气,反倒让温秉初对她有些同情。   就在方才,他险些开口让谢大当家归顺温家,温家绝对不会亏待奇峰寨的人,反正她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当寨主当得也累,何不撒手逍遥。   可这话温秉初就是开不了口,谢大当家有姓没名,身后仅有个奇峰寨,若奇峰寨当真归顺了温家的兵队,那她何去何从?   温家无需女人上阵杀敌,她不识字,不通文墨,性格粗鲁又没什么脑子,想要替她找个人嫁了都难,谢大当家只会舞刀弄枪,又有个奇峰寨山匪头子的名号在,比旁人更难于百姓中生存。   风已吹了许久,谢大当家抱着温秉初的腿结结实实地睡了个醒酒觉,再睁眼时已是傍晚,几个时辰过去了,温秉初都这般站着不动,走也不是,留也尴尬。   谢大当家揉了揉发疼的眉尾,起身后伸了个懒腰,又拍了拍温秉初的肩膀道:“走吧,回去了。”   温秉初一时无话,只盯着自己早就已经麻木了的右腿,缓慢抬起,一瘸一拐地跟在了谢大当家身后。   见温秉初走得慢,谢大当家回头瞥他,随后勾起嘴角笑了一瞬,几步跳回来对温秉初道:“我背你走吧。”   温秉初仿若被烫了一般抽回自己的手,轻轻皱眉:“不用。”   “我不和你委婉,我现在肚子饿极了,只想回去吃饭,若你不让我背你走,那我就扛着你走,反正得快些就是。”谢大当家说得直白,温秉初已是不知多少次在她面前白了脸又红,红了脸又白。   最终温秉初选了个折中的方法,让她扶着自己走。   温秉初碰到她的手时,心下忽而一动,他垂眸悄悄看了一眼,谢大当家的虎口有常年握剑的茧,手指上还有自幼干活留下的细小的疤,与他见过的每一个女子的都不同。   巨石峰主营的院子里那群山匪喝了几个时辰,因此也忘了给言梳这屋送吃的。   言梳不好意思出门去要,光是看着那群人喝得东倒西歪,满嘴胡话她就不敢出门了。   谢大当家不在,夏达是第一个被灌倒的人,他一早就被人扛下去了,后来又很长时间,这些人在院子里吃,在院子里吐,还有一些就在院子周围方便的,一时间小院里满是酒气饭菜味儿,难闻得很。   言梳早早就将靠着院子那边的门窗关上,盘腿坐在床上觉得还是修炼好,可是肚子饿得她无法集中精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天都暗了下来,宋阙昨夜没睡,加上手上捧的是《开国志》,早就有些犯困,傍晚时分便靠在窗边睡了过去。   窗台上落了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鸟,言梳过去那只鸟就飞走了,她有些心虚自己方才靠近时心里想的是这么肥的鸟肉一定很多很好吃。   怕是一时半会儿,她引不来小动物对她友善,更别提叫它们主动亲近她了。   谢大当家才走到院子外便被那院子里横七竖八的人给惊了,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尸横遍野似的,真正清醒的没几个,绝大部分都是睡死了不到明日是醒不过来了。   索性巨石峰还有其他营,谢大当家叫一个看上去还能走的人去差些人过来,把残局收拾一番。   等院子里清理妥当之后,弯月高挂,薄云被风吹散,谢大当家的酒醒了,而屋内言梳的肚子已经咕噜噜叫了好几声。   言梳走到桌边端起茶壶打算倒水喝,结果茶壶倒扣,里头一滴水也没有了。   她舔了舔嘴唇,瞥了一眼还在睡的宋阙,揉着肚子心想要不要出去在那些桌子上随便找个干净的东西吃,可后来想到有的人把呕泄的都吐在饭菜里,她就失了胃口。   房门被人敲响,言梳皱着鼻子闻了闻,嗅到了一丝香味儿,于是她朝门边跑去,打开房门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托盘上放着的鸡丝面。   鸡肉被撕成了一条条,里头放了几根青菜,鸡汤打底,油花飘在了面上,言梳吞了口口水,抬头看去,见到了谢大当家似笑非笑的脸。她一怔,意图端面的手收了回去。   “给你吃的。”谢大当家将面往前抬了抬,言梳接过,也不知自己是否要警惕此人。   谢大当家其实只是看上去凶,也不坏,言梳见宋阙还在睡着,就不放谢大当家进门,索性谢大当家也没打算进屋。   她清了清嗓子,道:“让你师父出来,我与他说说话。”   “师父睡了。”言梳道:“我也不太想让你与我师父说话。”   谢大当家眉头一皱,言梳端着面却没急着吃,只问:“你找我师父有事吗?”   谢大当家点头:“算是有事,想让他教我识字。”   “啊?”言梳这回是惊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面,小心着问:“你给我吃面,就是为了向我师父学识字?”   “不然呢?”谢大当家撇嘴:“虽说你师父长得是有几分姿色,但我也不是三心二意之人,说好了娶温二就得言而有信,不会觊觎他人美色的。”   “……”言梳觉得她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话里的意思倒是颇为受用,她点头道:“如果只是要识字,我也可以教你的,用不着我师父。”   “对哦,你这小丫头也会看书。”谢大当家点头:“那也行吧,反正先会了识字再说。”   言梳见她答应,松了口气,这才捧起碗先喝了口汤,热乎乎的鸡汤鲜味十足,她又拿起了筷子吃面,口齿不清地问谢大当家:“你要识哪些字?我们从哪里开始?”   谢大当家想了想,道:“你听过《千字文》吗?”   言梳点头:“那是最基本要看的书了,小孩儿读的。”   谢大当家的皮肤不算白,麦色中透着几丝诡异的红,她窘迫却又故作掩饰道:“那就从《千字文》开始学吧。”   言梳唔了声:“那好,谢大当家备好纸墨,我明日去找你。”   “要什么纸墨?”谢大当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对着对面写下了“天地仁义”四个字,道:“就这么教。”   “明日……”言梳还未说完,她又打断:“不是明日,就现在!你一边吃面,一边教。”   言梳:“……”   结果言梳一碗面吃完了,一直教到了子夜,才勉强教会了谢大当家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其中‘天地’二字是她自己本来就会的。   言梳一向早睡早起的,昨夜睡得过于迟,早间太阳升起,宋阙终于将《开国志》看完了,言梳还趴在窗上睡觉。   宋阙合上《开国志》,换了一本继续看,才翻了一页便听见小木屋从外被人笃笃笃敲响,他侧身看去,便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对方不耐烦地又笃笃笃敲了几下。   “言丫头!开门!”谢大当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言梳睡得不深,唔了一声惊醒,从床上爬起时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额前的短发于脑门儿上翘起一个半圆,宋阙看见了,噗嗤一声笑出。   言梳听见宋阙笑,不明所以地歪着头眨了眨眼,模样过于可爱了些。   门外谢大当家又喊:“言丫头,还没醒?你不是说你起得早吗?”   言梳唉声叹了口气,这才想起来昨夜教谢大当家识字这回事,可光是想起来她就开始头疼了,因为谢大当家真不是一般的难教,言梳觉得自己揽下了相当重的任务。   再看一眼依旧在笑的宋阙,她心想要不要把谢大当家识字这事儿推还给宋阙?念头才一起又被言梳压了下去。   不行不行!   言梳朝外道了句:“我先洗漱。”   谢大当家道:“那行,我就在门口等着。”   言梳梳发时,宋阙问她:“你何时与谢姑娘这般熟识了?”   言梳撇嘴,回头幽怨地看向宋阙,心想:我这可是为了你啊师父!谢大当家倘若也真看上了你,要你与温公子一般当她的压寨夫君可怎么办?   嘴上却说:“我一个冲动,好似替师父认了个徒孙回来了。”   宋阙教她道理,她教谢大当家写字,那谢大当家算是宋阙的徒孙了吧? 第35章 舞腰 何如明月夜,流风拂舞腰。   谢大当家早上来找言梳时, 手上提了个水桶,水桶里飘着一根她从温秉初那边拿来的毛笔,言梳问她这算什么, 谢大当家道:“你不是说要用笔写才能写好字吗?”   言梳抿嘴, 一时无话。   那是她昨天晚上安慰谢大当家才说出口的。   言梳也不想说谎的, 可子时已过,谢大当家写的字不比院子里那条大黑狗刨的抓痕漂亮多少,言梳看她越挫越勇,大有不写到天亮誓不罢休的姿态, 便只能开口道:“许是没有好笔才写不了好字。”   在谢大当家‘求知若渴’的眼神下, 言梳昧着良心道:“也许用笔写, 谢大当家的字就能好看许多了。”   这些话前,她都加了‘也许’两个字,然而在谢大当家的耳里, 那就是‘一定’。   为了不浪费纸墨,言梳被她一路领到了昨日断崖的大石块旁, 那石块的‘龟甲’很平整, 石头也是块乌石, 太阳晒着成灰白色,一旦沾水就成了黑色,等水迹被晒干了,颜色便又回到了灰白。   谢大当家将水桶往旁边一放,架着一条腿抓笔就在石块上写下昨日记着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大字。   言梳还没吃早饭, 手里拿着一块匆匆带出的面糕,面糕干涩,无水难以下咽, 她一点一点撕下含在嘴里,等面糕软了再吞下去。   见谢大当家的字,言梳有些惊讶:“比昨天写的好多了!”   谢大当家道:“我昨晚练了一夜,再不能看的话这双手也就废了。”   言梳闻言,微微一怔,她的视线从石块上的字转到了谢大当家的脸上,见她执笔比握剑难得多,眉头轻锁,嘴唇紧抿,仿佛在进行一项多困难的任务。   言梳陪着谢大当家在悬崖边的石块上写了许久,其实她的字也不怎好看,只算普通,谢大当家却夸了许久,言梳想,或许哪一日她的字能写成自己这般,温秉初对谢大当家应当能够改观了。   以往言梳总以为,山匪都是坏的,在路过奇峰寨之前,她脑中幻想过许多被抓后的情形,却没有哪一种是现在这般。   可见人有多面,事亦如此,未见其貌,不得妄断。   后来几日,奇峰寨都在善后赵氏兵队之事,他们那一夜大获全胜,也不是没让赵氏兵队的人逃走,趁乱逃下山的兵有许多,谢大当家没让人追下山去。   温秉初说赵氏兵队可能还会再犯,须得提前做好准备,只是这一次双方都是有备而来,奇峰寨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他去了奇峰寨的兵器库中看了一遍,除了这些近身肉搏所需的兵器之外,还得有网、钩、盾,弓箭一类,后三样赵氏兵队的人留下了一些,奇峰寨里的网却只有捕捉野兽的普通绳网。   温秉初道:“地势于我们有利,天然的洞坑可以一次捕捉至少上百人,但在此之前,我们得有能一次捉住上百人的网,普通绳网野兽挣脱不开,但是有匕首利器的赵氏兵队未必不能。”   “这么说我们还得专门去买网?”谢大当家问。   温秉初道:“赵氏兵队的先行队拿盾的多,若直接落入陷进,就等于剥去了他们一层战衣,不可不用。”   “现下下山专门定制钢链网也来不及了。”夏达道。   温秉初顿了顿,开口:“温家倒是有不少此类钢网囤积于仓库中,那是几年前为作战准备的,只是这些年多于平地打仗,未经历过山川,没用过几次。”   此话一出,谢大当家默了,夏达站在一旁眯起双眼打量温秉初,山寨里的其余几个人也对他不算友善。   其中一人道:“温公子这么说,就是想让我们放你走,叫你回去取网了?”   “谁知道他下了山还能不能回来?说不定还会带着温家的兵队打上奇峰寨呢!”   谢大当家瞪了那两人一眼,温秉初道:“既然大家不放心,我不离开奇峰寨,你们可以让寨子里的人充当北方狮虎山那边的猎户,就说狮虎行凶,你们布下了陷阱,想从温家买回一些钢网,温家本就做兵器买卖,不会不卖。”   狮虎山距离奇峰山有些远,且那地方的确很多猎户,专门捕捉老虎狮子一类凶兽,剥皮削骨来卖。   “好家伙,直接和我们山匪做起买卖了。”夏达撇嘴。   温秉初朝他看去一眼,脸上挂着轻笑道:“如奇峰山上那些天坑大小的钢网,一张造价三百四十六两,在下底价都告诉你们了,总不至于坑了奇峰寨的钱。”   “正好,前段时间从林家抢来的钱还有一些存于库中,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一人言罢,便问过了谢大当家的意思,谢大当家也觉得此事可行,便让那人早些准备下山,去温家买钢网。   温秉初意见已经提完,转身便走。   温秉初走后,夏达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这小子不安分。”   “挺安分的。”谢大当家道:“能吃能喝能睡,平日里除了写写画画,都不和人说话,哪里不安分了?”   “几日前他对大当家的态度可不是这般,忽冷忽热,心思难猜,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夏达说着。   谢大当家脸上一红,心想温秉初不理她,是因为她先前又亲了他一口,正生闷气呢。   夏达又道:“他本就是温家人,能有这么好心帮我们对付赵氏兵队?说不定就是用我们奇峰寨的兄弟们来消耗赵氏,好让他们温家坐收渔翁之利!”   “依你看,不打?”谢大当家问:“我们不打,任由赵氏兵队来打我们?”   夏达抿嘴:“依我看,应当将温秉初送给赵氏兵队,以求和。”   “夏达,你忘了你是怎么来到奇峰寨的吗?”谢大当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我还记得,我爹带着我去夏城接兄长时,你就在我兄长尸体的旁边,重伤得就快死了。当时夏城战火连天,赵氏兵队占领了青楼半城,你说我兄长是为了女人不知和哪一方打起来,也不知是被谁给杀了。”   谢大当家摇头:“虽说你没看清真的凶手,但我兄长死的那个位置,极大可能是被赵氏所杀。我爹当时根本就不愿管你,是你抓着我的腿,说你被赵氏兵队所害,妻儿老小全都死于赵氏兵队手下,你让我救你,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她眼眸抬起时,凌厉万分:“如今你却告诉我,你要向赵氏兵队求和?”   夏达的脸色一瞬惨白,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道:“正因为大当家对我有救命之恩,还让我在奇峰寨生活,所以我才关心则乱,开口说出了这些胡话。但大当家!我一定是为了你好的,温秉初这人不可信,你不要被他的面容所欺骗!”   “我们不论是与赵氏,还是温家,都不可能为朋友关系!奇峰寨是山匪窝,能于乱世立足已然不易,贸然倒向任何一边,上百年的基业就都毁于一旦了!”   夏达说着,谢大当家抬手打断了他:“你不是生于奇峰寨的,我是,我知道即便我不可能与温家为友,但他赵氏杀我寨中几千兄弟,我必与赵氏为敌!”   夏达见自己已然劝不动谢大当家,又听见她让自己出去,只能低下头忍住这口气,一脚跨出房门前,夏达道:“你终有一天会知道我是对的。”   夏达离开谢大当家房门前时带起了一阵风,险些将屋檐上挂下的灯笼吹灭。   院内不见星空,唯有一轮月,言梳正坐在门口吃梨,那是晚饭后谢大当家说感谢她这个‘师父’而特地‘孝敬’她的。   三颗梨子,言梳吃了一颗,给宋阙留了两颗。   见夏达走后,言梳啧啧摇头:“我总觉得这个夏达对谢大当家的感情很不一般啊。”   她说完话,没人回应,言梳回眸看去,见宋阙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双眼穿过小门落在了夏达的身上,夏达离去的背影于廊前消失他也没收回视线。   言梳总觉得宋阙这个眼神有些眼熟,仔细回想,竟与多日前,他们还在落马城的客栈第一次遇见温秉初和林若月时,宋阙看林若月的眼神一致。   想起来,言梳惊得还剩半颗的梨子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梨子摔烂,汁水溅开,言梳回神,低头看了一眼已经不能吃的梨子,顿时可惜:“脏了……”   宋阙闻言,从一旁果盘里又拿了一颗出来走过去递给她,道:“还有。”   “那两颗是给师父的。”言梳道。   宋阙笑问:“为什么给我两颗?”   言梳理所应当地解释:“谢大当家给了我三颗梨,两颗是孝敬我的,一颗是孝敬她孝敬师公的,但是我也有一颗要孝敬师父,所以师父有两颗,我有一颗!”   “……”宋阙哑然失笑:“算得好!”   言梳昂首笑去,得了夸奖有些得意,宋阙又道:“那这颗就是你算得好的奖励。”   言梳觉得宋阙说得没问题,便坦然收下。   吃着梨,她问宋阙:“师父,你方才为何一直盯着夏达看?”   宋阙没回答,言梳继续说:“就像之前你一直看着林姑娘一样,直勾勾的眼神。”   这么一说,宋阙有些记不清了:“我何时有直勾勾地看过林姑娘了?”   言梳唔了一声咽下梨子道:“就是有!那日我们从茶山回去客栈,林姑娘与温公子于客栈前说话,你本来走在前面的,忽而停下,我险些撞上你的背,那时你就在看林姑娘。”   “撞疼了吗?”宋阙问,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言梳的鼻梁。   言梳连忙摇头浅笑:“没有没有,我机灵着呢,当时就止步了,没撞上!”   “那就好。”宋阙点头,见指尖沾了些她鼻头出的薄汗,于是取出折扇对着言梳的脸扇风,为她解了些暑热后又道:“合欢花快落了。”   言梳看去,院中的合欢树上原先大片红粉的合欢花,的确剩了不到一半。   言梳忽而想起来温秉初念的那句诗:“合欢蠲忿叶,萱草忘悠条。”   宋阙接道:“何如明月夜,流风拂舞腰。”   言梳问他:“什么意思?”   宋阙垂眸瞥了一眼言梳的腰,她端坐在小凳上,淡粉腰带束在牙白长裙上,乌发被风吹起,露出一截盈盈一握的软腰,腰带上两朵桃花绣纹于月光下清晰可见。   他抬眸将视线落回月上,道:“没什么意思。”   言梳心想,都念出来了,怎么可能没什么意思,还有……她一开始与宋阙起的话题,是什么来着?总觉得好像问了什么,他却什么也没回答似的。 第36章 奸细 它好肥!   奇峰寨摆酒庆祝后没几日后, 便有人把温秉初所说的钢网买了回来,按照他的要求布置在山间。   言梳被谢大当家拉着练了好几天字,只是从这天下午开始, 谢大当家就没再出面了。   谢大当家在外半日后便回了巨石峰的主营, 言梳端着个小板凳坐在木屋前, 手执折扇扇风纳凉,见谢大当家进屋拿了佩剑后便又要出去,这回身边带了不少人,主营上的走了大半。   这情形与上次赵氏兵队来犯一般, 主营里只剩下一些打扫卫生与看家护院的。   言梳见谢大当家离去时昂首挺胸, 似乎信心十足, 也是,有了温秉初的计划,即便赵氏兵队从奇峰山西侧正面与奇峰寨交锋, 她也没有任何惧怕的。   等谢大当家带人走了之后,天色渐暗, 已是傍晚。   言梳看合欢树上的花所剩无几, 心想夏季恐怕很快也要过去了, 她回头朝屋内宋阙看去,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其实奇峰寨上的人对他们没有戒心,也并没把他们当成人质看守,言梳觉得自己行动自由,没有约束, 这才愿意在山上待这么长时间。   可她与宋阙毕竟不是山匪,也没有日后当山匪的打算,走一处玩儿一处是目的, 奇峰山不过是他们路过的风景之一。   宋阙问她:“你觉得这里没意思了?”   言梳唔了一声,也不是没意思,毕竟每日都有人来与她说话,谢大当家为人直爽,还总给她好吃的,总的说起来,在这儿生活也不错。   可言梳不是个能耐住性子在一个地方待多年的人,即便是十多年前在京都,她与宋阙生活了几个月,也是大街小巷到处逛,寺庙、道观都玩儿遍了的。   在巨石峰,就只有这个院子和院子周围的椴树林。   言梳迟迟没回答,宋阙便知晓她的意思了,他抬眸朝言梳看去一眼,浅笑道:“那我们明日便走。”   “这么快?”言梳一时愣住,她随口一提,宋阙便做好准备了。   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要带温公子一起走吗?”   宋阙挑眉,道:“他无需我们带走。”   言梳抿嘴,道:“虽说谢大当家的确很喜欢温公子,但我瞧温公子对谢大当家无意,他也是如我们这般被迫上了山。离家这么长时间,温家人一定很担心,若是能有机会离开,自然还是要带他一起的。”   毕竟,言梳觉得她与温公子算得上是朋友,至于谢大当家与温公子之间,还等温公子回家报平安了之后,谢大当家愿意再追着他,自会找办法下山去肃坦城的。   宋阙轻轻眨了眨眼,低声呵笑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不带他一起走,而是有人会带他走。”   言梳不明所以地歪了一下头,宋阙身后的窗户刮来了一阵风,忽而一道影子从窗前闪过,言梳眼眸亮了一瞬,立刻被转移了视线:“有鸟!”   宋阙一愣,无奈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他就不多此一举解释了,反正言梳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   从窗外飞过的是一只通体碧蓝的鸟儿,羽毛于夕阳下发光,言梳先是冲到了窗户探出半边身体,见那只蓝鸟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竟然还回头朝她鸣叫一声。   那鸟儿身体圆滚滚的,腹部的羽毛纯白,看上去像是在花丛中滚了一圈,染上了蓝色花蕊的白汤圆。   “那是什么鸟儿?”言梳问。   宋阙没看见也答:“白眉蓝姬鹟。”   言梳道:“它好肥!”   宋阙嗯了一声:“它应该不高兴你这么说它。”   “我去抓来看看!”言梳说完,提起裙子就要从窗户上翻过去,宋阙见状连忙哎了一声,还未来得及阻止,言梳就已经蹲在窗沿上,挥着双臂稳稳地跳到了小屋外。   宋阙:“……”   他无奈道:“若它喜欢你,自会落在你肩上的,这深山杂草荆棘多,你别为了捉鸟忘了分寸,伤了自己。”   结果宋阙听到的,就是言梳远远的一句:“知道啦!”   她没打算真的要把那只白眉蓝姬鹟捉回来,只是见那鸟儿可爱,若是它愿意亲近自己,那就捧在手心里揉一揉,喂点儿五谷吃,再放它走。   言梳记得宋阙的话,即便是追着蓝鸟跑也顾忌着脚下,木屋后方这片林子里有竹子也有椴树,杂乱地长在一起的确不好走。   傍晚余晖照进林子里,那只蓝鸟就停在了一根竹子上不动了,言梳与它越来越近,等站在竹子跟前,只需一伸手就能抓住对方时,她扶着双膝喘了口气,道:“你个小家伙,怎么吃得这么胖?飞不动了吧?”   白眉蓝姬鹟啾啾叫了两声,言梳顿觉可爱,朝它伸手笑弯了眼。   那蓝鸟试探地朝她的手心点了点头,随后抖了抖蓝羽翅,正要跳到言梳的手心时,言梳听见了一声:“达哥?”   她一愣,心想这没人走过的野林子里怎么会有人?   回头看去,正见两个身穿赵氏铠甲的兵咔嚓咔嚓踩断了荆棘树枝,朝一个人影走去。   言梳认得赵氏兵队的服装,她顾不了其他,立刻蹲下身子藏在了杜鹃花丛中,眯起双眼朝那两人看去。   “果然是你!达哥,你没死啊?!”其中一人说罢,连忙上前抱住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六年前夏城一役,我在城中找了你许久,只是尸体太多了,我找不到你,也听人说你死了,你……你怎么到奇峰山上来了?这么长时间没联系我们,还穿着山匪的衣服。”   白眉蓝姬鹟本与言梳玩儿得挺开心的,见那追着自己跑了许久的少女蹲在地上不做声了,于是俯身飞下,落在了言梳的头顶,爪子抓了抓她的头发。   言梳没想到蓝鸟会抓自己的头发,吓得差点儿叫出声,虽说及时捂住嘴,却也在花丛这边闹出动静了。   “谁在那儿?!”一人开口,顿时叫言梳心惊。   听见这声音,她知道‘达哥’是谁了!   “这边不像是有人会来的样子,你不是说主营里的人都被山匪头子带走了吗?”一名赵氏兵道。   夏达开口:“小心驶得万年船。”   言罢,他便拔出腰间的弯刀,慢慢朝杜鹃花丛的方向走来。   弯刀拨开花丛,只见一只白眉蓝姬鹟飞了出来,差点儿撞上了他的脸。夏达左右打量了两眼,不见花丛这处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弯刀抽去,杜鹃花丛合上,言梳双手紧紧地抓着宋阙胸前的衣裳,整个人缩在他的怀中不敢出声。   宋阙半蹲在地,腰背挺直,鼻尖闻到了言梳发上的香味儿,还有杜鹃花的味道。   言梳回到主营时,天色已暗,夏达与那两个赵氏兵匆匆便结束了话题。   到了小木屋前,还有奇峰寨的山匪端了两人份的饭菜过来,见言梳与宋阙在房间坐着,嘀咕了句:“方才还没看见人,也不见你们从门口路过,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言梳见对方要走,哎了一声,那山匪回头朝二人看了一眼,言梳动了动嘴,要说的话就卡在喉咙里,实在开不了口。   她要怎么说?告诉奇峰寨,夏达是赵氏那边派来的奸细?   可她一个才上奇峰山还没一个月的人说的话,这些山匪们会相信吗?   夏达在奇峰山这么多年,一直跟在谢大当家身后,主营里的人谁见了他都得喊他一声哥,俨然已算奇峰寨的二当家,谁能信他其实是赵氏的人?   不仅是赵氏的人,他还是赵氏的将,听那两个兵对他恭敬有加,或许几年前攻打夏城与温家作战,他便是先锋主力。   山匪见她叫住自己又不说话,腹诽了句‘有病’便离开了。   言梳脸色难看,垂眸盯着紧紧绞着的双手,此时夏达恐怕已经去与谢大当家汇合,不会来到主营了。   宋阙看穿了她的心思,便道:“与其为难,不如任其发展。”   言梳抬眸看去:“可谢大当家为人不错。”   “但她也的确是山匪。”宋阙道:“她对你好,未必对所有人都好,她不杀你,不代表她不曾杀过别人。”   的确如此。   可言梳心里就是有些难受,这种感觉,便如回到了京都,她见到唐九家破人亡时的无能为力一般。   她把对方当朋友,且对方对她也不错,所以言梳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好人。   可实际上,唐九纨绔起来不将普通人的性命与尊严放在眼里,而谢大当家拦路抢劫,必也有无可奈何动手杀人时。   她为难究竟要不要说,一来是否有人会信,二来,任由一个几万人的山匪窝存世,对天下百姓来说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赵氏王朝的确因为求仙问药而昏庸腐败,可坐立于奇峰山上百年的奇峰寨也并不无辜。   乱世死伤遍野乃常事,总得有一部分人率先牺牲,以换得之后的安宁,不死不伤,不能涅槃。   言梳于木屋里忐忑了许久,山匪送上来的饭菜她一口也没吃,赵氏的兵没打到巨石峰,而奇峰寨于长角峰埋伏,有夏达从中作梗,也不知如今是胜是败。   言梳忽而抬头,啊了声:“对了,长角峰!”   她记得平日里与谢大当家练字的龟甲石那处,可以清晰地看见长角峰的位置,或许她在那儿能看见什么。   言梳正准备出屋,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句:“什么人?!”   仅此一声,紧随着的便是有人痛呼,求救声戛然而止。   很快,血腥味儿传来,木屋内的烛火晃动,明灭了一瞬。   言梳朝宋阙看去,他只是慢慢合上了书,目光与言梳对上后,道:“看来我们得提前离开了。”   主营里的人绝大部分被谢大当家带去长角峰对抗赵氏兵队,而此时巨石峰上的人加在一起也仅剩两三百人。   从山下一路杀上来,并未费多少力气。   来者身穿铠甲,身量九尺,高得像是一座小山,他身后跟着许多人,为了夜行方便,他们都蒙着面。   只见为首的人握紧长戟,对冷清的院子里喊了声:“阿初!”   言梳见到对面的小木屋门被人从里推开,温秉初见到来人似乎并不惊讶,他慢慢走至月光下,见院子里的十几具尸体,眉头轻皱:“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   “都是匪,杀了便是杀了。”来者上前两步,他比温秉初高出大半个头,身量也很壮实,宽厚的手掌落在温秉初的肩上拍了拍道:“好好的就行,爹娘在家很担心你,派人在外找了许久。”   “我给你们留了标记。”温秉初道。   那人从腰带里抽出一样东西,递给温秉初道:“还好你聪明,知道提前将这玉璧扔进奇峰山下的草里,也亏得你知道让奇峰山的山匪去买钢网,算给家里人报了平安。”   温秉初接过玉璧,视线落在众多尸体上,眸中闪过不忍,低声道:“我只是让你来接我,不是让你来……”   他顿了顿,又道:“罢了,走吧。”   “走,回家好好吃一顿。”来者架着他的肩膀,两人正要离去,温秉初忽而停下脚步又道:“等等,哥,我还有两个朋友,带他们一起下山吧。” 第37章 蝴蝶 恐怕没有小蝴蝶愿意跟你一起走吧……   众人一齐下山后, 已经入了夜,温秉贤在道路两边安排了自己的眼线,一旦有人靠近便会拉响信号, 索性他们一路离开也没碰到旁人。   奇峰寨全神贯注地在长角峰对抗赵氏兵队, 无暇顾及巨石峰这边, 言梳骑上了马,这才确定自己是离开匪窝了。   离开奇峰山的途中,温秉贤放慢了速度,特地与宋阙平行, 问了他几句话。   大致是探听他们的身份, 为何会与温秉初一道被抓进奇峰寨。   宋阙只说自己是海召的人, 带着弟子四处游历,只是意外到了两军交战的地界,又知道这处有个山匪窝, 便想着与温秉初一道走,相互也有个照应。   温秉贤为人直爽, 见宋阙与言梳不像坏人, 便不疑有他, 朗声道:“既然是四处游历,若方便可去肃坦城转一转,正好我可以做东,请二位吃顿便饭。”   宋阙道谢,并没立刻答应,但眼下他与言梳都无目的处可去, 随着温秉贤一道走也不是不可。   温秉贤与他们说完话,便双腿夹紧马腹,朝前跑了一小段, 到了马车边与温秉初说话,不知二人提到了什么,温秉初脸上扬起了一抹笑,扫去了方才从山上下来一直都挂着的阴郁。   温秉初知道温秉贤会来接自己,温秉贤来得果然及时,与他算的时间也只差了一天。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心的玉璧,这是他自小带在身边的东西,玉璧是一块玉做成的两个,外面大圈的那个给了温秉贤,后来又被他送给了妻子,这个小圈的则一直是温秉初随身携带的。   那日他们在奇峰山下遇见黑衣人,被谢大当家强迫带上山时,温秉初便找了机会将这玉璧扔在了山下的草丛里。   他与温秉贤在前线分别时已经往家中去了信,从落马城去肃坦城最多要十天的路程,加之林若月出了意外,温家兼顾林家之外还要找消失的温秉初,至少得再花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找到奇峰山下他丢的玉璧。   温家人找到玉璧却没见到尸体,应能猜到他在奇峰山上。   温秉初算着时间差不多,便给谢大当家出了主意要去温家买钢网,那钢网的确是作战用的,但知晓温家钢网的人没几个,更何况他还报出了底价,温家的人一听便知道他还活着。   狮虎山的猎户捕捉时的确需要用到网,也多在温家打造,但捕兽的网与困人的网不同,奇峰山上的人隐藏得再好,温家人也知道他们不是狮虎山的猎户。   等他们买好钢网走时,温家便会派出一队人马在后尾随,见买钢网的人在奇峰山附近消失,便可以断定温秉初就在奇峰寨里。   从钢网买回来,到现下温秉贤找来,总共耗时不超过五日,一路杀上,是温秉贤的办事风格。   温秉初也猜到,赵氏兵队大约会在这个时间段与奇峰寨正面交锋。   一切都那么刚好,他得救了,也避开了温秉贤与奇峰寨的冲突。   众人彻底离开了奇峰山的势力范围后,天色大亮,又赶了一天的路,便就近找了个镇子住下了。   先行军定好了客栈,客栈里的人知道是温家人要住,将里外都打扫了一遍。   在这四十九城中,温家人尤为受人爱戴尊重,温家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前,小二连忙来迎,将车上的行李拿下来先按照指示放到屋里去。   宋阙给言梳买的马身量较小,她能自己下马,但温家手下的马是战马,马身尤高且壮,言梳自己爬上去倒可,但下马就有些害怕了。   眼见温家兄弟已经走进客栈了,言梳还坐在马上有些为难,宋阙走来,略微昂首对言梳伸出了手。   言梳抿嘴与他对笑了一下,弯腰张开双手要宋阙抱自己下去。   宋阙扶着她的腰,稍一用力便把人从马上举了下来,言梳双手放在他的肩上,等站稳后顺势勾住了宋阙的手臂。宋阙一怔,动了动手没能抽开,便道:“在外不可忘形。”   言梳哦了声,正经站直了问:“那回到房间之后我就能挽着你了吧?”   宋阙顿了顿,低声道了句:“也不行。”   温家兄弟二人已经在客栈大堂内找了个位置坐下,见宋阙与言梳并肩进来,说说笑笑,便招呼着二人与他们一桌,已点了饭菜,若有不和胃口的再加。   温秉贤名字虽然瞧着斯文,实际上很爽快,行军打仗可以,但为人处世总有些直楞,他也不在意有外人在桌,便直接与温秉初谈起了林若月的后事。   “也不知是谁半夜将林姑娘的尸身丢进了林家院子里,唉,林老爷本知道自己被山匪抢了银子就已经身体不好了,见林姑娘没了,更是一病不起,你又下落不明,咱娘也险些晕过去。”温秉贤道:“这天太热,林姑娘的尸身放不住,很早之前就已经入殓下葬了,没能等你回来。”   温秉初脸色微白,嗯了声。   温秉贤接着道:“林家知道你下落不明,也担心着你,林姑娘的事,日后两家就都别提了,不影响我们来往的。林夫人……林夫人说是,若你愿意,他们家还有个五姑娘,也是嫡出,今年十五,尚未……”   “哥。”温秉初连忙打断了他。   “我知你与林大姑娘自幼定的亲,感情好,一时不想此事也是正常,反正林家五姑娘年纪还小,还能再等两年。”   温秉初听温秉贤说得越来越不顺他的意,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得叹一口气,目光落于窗外,已是没有在听了。   在温秉贤看来,林家此举并无不妥,如今温家于百姓眼中无异于第二个‘皇室’,林家与温家又是世交,自是不会放过机会,聪明人都会想办法维系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   温秉贤以为温秉初不愿听,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林若月,实则温秉初只是不愿面对这种利益超出情感的关系。   他与林若月自幼定亲,实际上没见过几回面,温秉初觉得林若月很好,也一直认为林若月会是他以后的妻子,但扪心自问,林若月没死的话,他们日后也只能做到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与相濡以沫……   温秉初已不再去想了。   一餐饭吃得并不怎么愉快。   即便言梳不是那么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也瞧出了这对兄弟在感情理解方面出现了分歧。   方才温秉贤对温秉初说话的模样,莫名让言梳想起了很久之前,在落马城客栈里,温家管家对温秉初说话时的样子。   温秉初对待温秉贤的态度,与对待温家管家一般,遇见不想听又阻止不了的话,干脆就放空自己。   窗外或是杜鹃花丛里的蝴蝶,或是举着风车奔跑的小孩儿,都比喋喋不休的长辈更吸引他。   吃完饭后,言梳与宋阙回到了房间。   客栈知道温家人住下,便不再对外开放,有的是空房。言梳与宋阙住在院子里的长屋内,长屋有墙分隔成四间,他俩相邻,正对着一院紫薇花,还有一墙的黄鳝藤。   天色将暗,今日没有落霞,远方的天空呈暗红色,太阳藏入了云层中,将云层染成了乌紫色。   眼看就要变天,今夜说不定会有暴雨,空中飘浮着沉闷的水汽。   言梳坐在院里的黄鳝藤下,看着橙红色如炮仗一般的花节节绽放,花丛中的几只蝴蝶飞得很低。她朝蝴蝶伸出手,眼见蝴蝶纷纷飞去,只有一个看上去好似有些傻,停留在黄鳝藤的花朵上不动,翅膀一张一合,等人来捉。   若是换做之前,言梳必然以食指和拇指捏住蝴蝶的翅膀,强迫地放在手心,不过现下她倒不那么想了,只是静静地把手搁在一旁等着。   宋阙何时站在言梳身后的,她也不知道。   若非小二点起了长屋前挂着的灯笼,人影拉长,立在言梳的影子旁,她恐怕还不能发现。   回头看去,言梳对着宋阙一笑。   宋阙坐在她身侧,也看着那只蠢笨的蝴蝶,听见言梳问:“为什么提起婚事,温公子就好似不太高兴的样子。”   之前也是如此。   她不解:“两个人要成亲,不是应当互相喜欢,愿意陪伴彼此一生吗?成为夫妻,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这是多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但是林若月的死,似乎没给温秉初带来多大的伤心。   宋阙道:“这世上并非所有夫妻都是互相倾慕的,人心很复杂,超出感情之外还有一层是谷欠望,利益,他们必然要在其中做取舍。”   “喜欢也有利益与欲望在里面的吗?”言梳问。   宋阙微微挑眉,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解释,于是换了另一种说法:“就好比你,若你喜欢一个人,是否愿意一直和那个人在一起?”   “那是自然!”   “如若对方并不那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呢?”   言梳一时哑言,怔了怔,不知如何回复。她好似想到这个问题就很难过,眼神朝宋阙看去好几眼,嘴唇抿了抿后道:“那我可能……就成全他吧。”   “所以对于你来说,对方快乐高出于你快乐,那是他获利,你失意了。”宋阙道:“那么换过来,即便对方不愿和你在一起,你也要和对方绑在一起。彼时,想与对方在一起就是你的‘谷欠望’,而在一起,便是你从中获得的‘利益’。”   言梳垂眸,显然兴致不高:“那温公子与林姑娘之间,也存在这种利益吗?”   “凡人想要获得的利益很多,不仅存于感情上,更多的是物质上的。”宋阙伸手摘了一朵橙红色的黄鳝藤花放入言梳的手心,起身道:“等你越趋近于凡人,就越能明白他们。”   等看到了谷欠望与利益,还能坦然放下,那就成为凡人又远超凡人了。   言梳的眼神随着宋阙离开一直到他进屋,方才宋阙说的那一番话她有些想不明白,尚有问题没问,师父就走了。   再回头看向手心里宋阙摘下的花,那花儿娇艳欲滴,小瓣绽开,长长的花身中探出几根细蕊,而方才那只一直停留在黄鳝藤上的傻蝴蝶,扑闪着翅膀落在了她手心的那朵花儿上。   言梳眨了眨眼,这还是头一次有小生灵主动友善地亲近她,虽然是因为一朵花儿。   她高兴地想要喊宋阙来看,又怕自己声音大吓走了蝴蝶,便只能僵硬着身体坐在院子里好半晌,等那蝴蝶飞走了,她才起身,心静如水,也忘了原先来院子里是来纳凉的。   骤雨果然在子夜之前降临,这场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一直到次日早晨,街道上的道路积了厚厚一层水。雨势让人看不清五步之外的任何事物,路上没行人,别说是赶路,就是出门也不容易了。   言梳一早起来时,便见到院子里满是积水,养花儿的路被雨水打出一个个泥泞的坑,一院的花儿被彻夜暴雨打碎。   还好昨日宋阙放在她手心的那朵被她收了回来,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窗台上。   言梳看去,一时惊喜,窗台上除了那朵她收回来的黄鳝藤花之外,还有一只停歇在花儿旁避雨的脆弱蝴蝶。   宋阙出来时,正见到言梳弯着腰,双手撑在窗台上,背对着满院的暴雨与风,双眼明亮地盯着那只蝴蝶看。   她的腰很瘦,长裙被风吹起,勾勒出弯腰时撅臀的弧形,宋阙的眼不知该放在哪里,正欲挪开,言梳率先发现了他,对着宋阙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指着那只停在花旁的蝴蝶。   宋阙莞尔一笑,双手背于身后,目光落在院中的雨上,哗啦啦如倾盆,恐怕这两日是停不下来了。   因为大雨,温家的行程慢了下来。   大雨下了一日一夜,天气湿闷,温秉初白日睡了许久,到了晚上却不怎么困了。   房内烛火忽明忽暗,温秉初右手撑着额头看向手里的书,实则半个字也读不进去,脑海中想的全是温秉贤白日里对他说的话。   温家与林家结亲,多年前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彼此看中了对方的身价人品,可如今温家逐渐势大,林若月死了,林家必然会再派一个女子进温家的门,延续这多年前就谈好的‘婚约’。   温秉初若不愿意,那林家就要让庶女嫁给温秉贤当妾了。   温秉贤此番会与他一同回肃坦诚,便是因为妻子产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温秉贤与妻子恩爱,妻子又生了他的嫡长子,温秉贤肯定不会纳妾。   如今温家在前打仗,少不了林家在后支持,两家都考虑眼下利益,便只能委屈了温秉初,先应下婚事,等几年。   等打完仗,温秉初还是不喜欢林家五姑娘,他们可以再出面去说,给足林家赔偿,若喜欢自然更好。   温秉初捏着书角的手逐渐收紧,心中可笑。   吱呀一声窗户被风吹开,烛火灭去,温秉初回头看向窗沿,一道惊雷劈下,骤然闪过的亮光照在立在窗台的剑上。骤雨被风吹进了房内,立刻打湿了地面,水滴溅在剑身,一只手握住剑柄,将剑拔出,铮地一声,温秉初看清了来人。   谢大当家浑身湿透,肆意高扬的马尾此时也被雨水淋下,冰冷地垂在双肩,贴于脸上。   温秉初见她周身萦绕着寒意,在这闷热的夏季里,她竟像是从寒潭中爬出来似的,脸色泛青,嘴唇苍白。   “温二,你骗了我。”谢大当家的声音很低,却哑得不像话。   温秉初在此地见到她当真惊讶,他视线朝外瞥了一眼,此时已入夜,不知时辰,温秉贤与他的手下一定都已经睡下了,可温秉贤就在他隔壁,开口呼叫,温秉贤必然听得见。   他张了张嘴,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怎么在这儿?”   谢大当家拖着剑朝温秉初走来时一瘸一拐,左脚像是使不上力般只以脚尖碰地,等她离温秉初近些时,长剑架在了他的肩上。   她的眼神比窗外不断刮入的雨还要冷:“你算计我!什么去买钢网都是借口,买钢网后,温家人知道你在我奇峰寨里,杀了我的兄弟们救走了你,如此不够,竟然还将钢网的消息透露给赵氏兵!”   她步步紧逼:“从林家那里抢来的钱,大半买了钢网,却没一张用上,赵氏的兵避开山上的天坑,绕至长角峰后将我奇峰寨围杀!我手下的兄弟为了保命只能跳入天坑,却还是成了赵氏的笼兽,我带了六千人去,只有一千多人杀了回来!”   “你们果然是一样的人!”谢大当家的手上用力,剑光一闪,温秉初只觉得脖子凉了瞬,不必看也知破开了一道口子。   “为了自救不择手段,竟然与赵氏勾结!你不是温家人吗?不是反对赵氏皇朝吗?!竟然也能给敌人报信!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奇峰寨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山匪,是消磨赵氏兵队的利器,你们只等坐收渔翁之利?!什么唇亡齿寒,都是骗我的!奇峰寨从来不是唇也不是齿,不过是你钓钩上的肉,吸引鱼群的饵!”   谢大当家言罢,已将温秉初逼至桌边。   圆桌抵着温秉初的腰后,他不得不半倒下,谢大当家却用受伤的那只脚踩在他的腰腹,双手举高长剑,剑尖对准了温秉初的喉咙,窗外雷光闪过,温秉初道:“我没给赵氏报过信。”   谢大当家握剑的手没动,双眼比剑锋还利。   温秉初垂眸看了一眼悬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伸手拨去,谢大当家也不与他抵抗,只是踩在他腰腹上的腿没收回。   “我只是借着买钢网之事向温家报信,让温家来接我回去。”温秉初道:“钢网藏于天坑的确可以让你们在与赵氏对抗时获得优势,这话我没有说假,即便他们早有防范,减少落入天坑的先行兵伤亡,也敌不过你们对地势熟识。”   “你与赵氏交锋时,他们是完全避开了天坑的位置,全都绕至后方围困你们,还是有部分人落入陷进,他们才临时改变策略的?”温秉初问完,谢大当家愣住了。   “看来,的确有人走漏了风声。”温秉初顿了顿,又道:“不仅是走漏了风声这么简单,那个人甚至连你们的哪一队人马走哪一条路,埋伏在哪个山口都了如指掌,且没有隐瞒地告知了赵氏。”   谢大当家皱眉,赵氏兵队的确不像是临时才做出的绕后决定,若非如此,奇峰寨不会死伤那么惨重。   若不是附近几个岭上的兄弟们见情况不对,里外接应,谢大当家与其余的一千多人就都要死在长角峰上了。   “你的腿……”温秉初忽而开口,打断了谢大当家的思绪。   她垂眸瞥了一眼,收回了左脚,温秉初想问她疼不疼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等谢大当家往后退了两步,温秉初才道:“你身上太凉了,一路冒雨赶来的?”   即便不问,也必然是如此。   “特地赶来,是为了杀我?”温秉初又问。   谢大当家一时哑言,沉默地瞥开目光,即便不回答,温秉初也知道,她不是特来杀他,而是来听他解释的。若她完全信了就是他在背后搞鬼,方才那把剑就不会只是蹭破他脖子上的皮那么简单。   “既然不是特来杀人的,又为何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温秉初眉心皱着,起身从一旁的屏风上扯下自己的外衣,随意丢给了谢大当家。   谢大当家接住衣服,双眼认真地盯着温秉初看,想看看他到底有无说谎,但实际上她根本看不透温秉初。   在谢大当家的眼里,这人原是温良不善谎言的,可他让奇峰寨去买钢网时,心思却一丝一毫没露出来。   “温二,我暂且信你一回,如若不是你背叛了奇峰寨,将长角峰上的陷进告诉赵氏的话,我会找到真正背叛我的人,但若真的是你……”谢大当家咬紧牙根,道:“那你可就洗干净脖子等着我!别以为躲在肃坦城便没事,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像今天一样追来,杀了你!”   说完这话,谢大当家转身便走。   温秉初上前两步没追上,便见她又迎着大雨,从窗户跳了出去。   温秉初站在窗前,任由屋外的大雨打在身上,他看见谢大当家落地时没站稳摔了一跤,背上剑一瘸一拐地隐入大雨中。   即便是酷暑天,半夜的雨水也很冻人,他方才就能从谢大当家的身上察觉到彻骨的寒意,只是没想到她为了追上自己,刚从死境逃出,又连夜冒雨赶路,此番回去,恐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温秉初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雨水,见自己的衣裳静静地躺在地面,谢大当家没穿走,他伸手摸了一把脖子,掌心染了血,伤口微微刺痛。   骤雨连下了三日,第四日寅时便渐渐停下,直到天亮,街道上覆盖的水才慢慢顺着路边小沟流出镇子外。   温家队伍整顿好了之后便继续赶路前往肃坦城。   言梳与宋阙跟在车队后面,温秉初上马车时,言梳看见了他脖子上的伤口,虽然经过几日已经愈合,但他一抬头还是显眼。   温秉贤走在最前头,急着回去看儿子,归心似箭,并未发现。   “谢大当家来找过温公子。”言梳低声对宋阙道:“她来的那天夜里雷声很大,我担心窗外的蝴蝶,故而打开窗把它招了进来,然后就看见谢大当家借着黄鳝藤翻上了围墙,爬到了温公子的窗户外。”   那夜雨势太大,等谢大当家跳进窗户之后发生了什么,言梳就没看见了。   再后来,谢大当家走了,她走之前摔了一跤,言梳怕她从二楼摔下来受伤,撑着伞打算去接她,一个拿伞的空档就看不见人了。   “看谢大当家那时的样子,奇峰寨恐怕情况不好。”言梳问:“我能告诉温公子,是夏达背叛了奇峰寨吗?”   言梳想,或许她说了,下次谢大当家来找温秉初时,温秉初能告诉她。   宋阙朝她看去,目光落在言梳为难的脸上,低声道:“你的发带乱了。”   言梳咦了声,宋阙伸过手去,指尖勾住了言梳的发带,将她发带的尾端从衣襟中带出,马上招风扬起她的发丝,言梳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   “总有一天,你会学会身处其中,又能置身事外。”宋阙道。   这是成仙必经之路,这世间发生的所有事,对于修仙之人而言,如客栈内趴在言梳窗台上的那只蝴蝶,当下绚烂夺目,等离了客栈便不再重要了,皆为过往烟云。   蝴蝶如是,京都客栈、唐家如是,奇峰寨中的所有人亦如是。   队伍正欲前行,言梳忽而道:“啊,我忘了,昨天我与小蝴蝶约定好,要带它一道离开的,师父你等我一会儿!”   说着,言梳便要下马,她低头看了一眼湿漉的青石路,焦急道:“师父你抱我下去,我去屋子里找蝴蝶。”   宋阙微微一怔,翻身下马后将言梳抱了下来,小书仙的手没在他肩上多留一刻,提起裙摆便朝客栈院子里的小屋跑去。   她跑去时溅起了泥点,几点落在了裙上,等言梳回来时,宋阙见她手心铺着一张手帕,帕子上放了两朵新摘的黄鳝藤花,那只曾停留在言梳手上的蝴蝶仿若带着灵性般,依偎于花上。   宋阙心想,言梳恐怕短时内都不能摆脱‘俗事’。   言梳将蝴蝶凑到宋阙跟前,有些炫耀道:“恐怕没有小蝴蝶愿意跟你一起走吧?”   宋阙挑眉,见她杏眸莹莹,便学着往常言梳直白夸赞他时那般,轻声笑道:“那小书仙可真厉害。”   言梳得了夸奖,下巴昂着,粉唇湿润,扬起的嘴角露出两颗小尖牙。   宋阙看她,心里忽而感叹,或许言梳这般没什么不好,修炼的步伐许会变慢,但人也更鲜活了。   很乖,很可爱,亦很招人喜欢。 第38章 世俗 我不会和别人在一起的,我只想永……   从奇峰山到肃坦城路途遥远, 期间因为下雨又停了两日,言梳与宋阙到达温家门前时已离开奇峰山十日之久。   温家虽说有名有望,可府邸布置得却很朴素, 从正门看与一般门户并无多大区别, 门口两座石狮子胸前挂着红花, 显然前几日才办过一场喜庆事。   温秉贤与妻子成亲近十载,前两个生的都是女儿,如今终于得了儿子,温家也有了长孙, 自然得好好庆祝一番。   他们本想等温秉贤与温秉初回来后再办, 后来经提点, 林家才办过丧,他们与林家交好,虽说林家远在悦城, 但也不宜大肆宣扬,便没等温秉贤归来, 默默于家门前挂了红花, 院内自摆两张席就是了。   言梳与宋阙算是远来的客, 被温家人热情地请到家中,听到他们说暂且没有什么要紧事办,便要二人留下来于肃坦城多玩上十日,彼时刚好是温家长孙的满月酒。   言梳没见过凡间的礼俗,便一双眼明亮亮地望向宋阙,只见宋阙点头答应, 说了句:“打扰了。”   言梳便有样学样,乖巧地也颔首道:“打扰了!”   温家人给言梳、宋阙安置了住处,只是住在别人家便只能依着主人的安排来, 宋阙住进了男客的小院中,而言梳被拉进了女眷的院子里。   左右两院,相隔甚远,光是走过温家七拐八绕的院子就得至少花去一炷香的时间。   第一晚他们到时已经很晚,言梳晚饭都不是和宋阙一起吃的,匆匆睡下后,不习惯的感觉尚未涌上来,等次日言梳醒了,在院子里左右转了两圈没能找到宋阙,她心里才开始焦急。   天还不怎亮,就连经常起夜的小奶娃也没哭,言梳的院子在温家大嫂的隔壁,她只一双眼焦急地往拱门另一侧看去,等太阳升起了才见到奶妈起床,言梳便连忙走过去道:“素蕊妈妈,我想去找师父。”   她不认得路,怕出了这个院子就迷在了温家的园子里。   奶妈素蕊见到言梳一愣,笑道:“言姑娘起得这么早呢?宋公子应当还睡着吧,不若等吃了早饭,我再让人带你去。”   言梳嘀咕了一声:“我想和师父一起吃早饭……”   她的声音很低,正好屋内有人唤声,奶妈便应声离开,她是负责照看长孙的,一刻不能离开。其余几个丫鬟们打水的打水,拿衣的拿衣,言梳立在原地有些无措,宋阙教她的教养让她此时还是不要去打扰比较好。   言梳果然乖乖听话,坐在自己院子里索然无味地吃了下人们端上的早饭,等奶妈忙完之后,已过了中午,奶娃子被抱进屋内与温家大嫂一同休息,奶妈才想起来还有言梳这一档子事。   她差了个年纪颇长的妇人领着言梳去找宋阙。   言梳慢对方三步跟在后头,听前面那个妇人道:“宋公子是言姑娘的师父?他这么年轻就收弟子的呀?”   “是啊。”言梳点头,心想师父也不年轻了,他光是成仙就花了万年,成仙后在山海又待了无数岁月,已是很老很老了。   “那宋公子平日里都教言姑娘什么啊?”妇人话多,一路很长,不说话便怕冷下来尴尬。   言梳道:“师父懂的很多,不过多半都教我看书。”   “我瞧宋公子也的确像是饱读诗书的样子,与我们家二公子一般,估计平日里是书不离手了。”妇人回头看去,见言梳认同地点头,她又笑说:“宋公子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听说是海召的贵公子,不知家中可娶了妻室没有?”   言梳一愣,盯着妇人的背影看:“没有。”   “啊呀,不知该说是可惜还是凑巧,我们家表小姐正巧要来看小公子,表小姐与宋公子瞧着很是般配呢!”妇人原也只是多嘴一句,哪知说完这话,原先乖巧跟在她身后的言梳却不走了。   妇人回头咦了一声,却见言梳站直了身体,双眉紧皱,似是在酝酿什么,许久后才道:“他们不般配。”   “啊?”妇人怔住。   言梳又垂眸,盯着自己的鞋面低声喃喃:“师父不会娶妻的,因为他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妇人显然听到这话,脸色一僵,看着言梳的眼神也变了变,她上下打量了言梳几眼,问:“言姑娘与宋公子当真是师徒?”该不会是私奔出来的吧?   “自然是师徒,这有什么好骗人的。”言梳道。   妇人正色,沉着声音开口:“我见言姑娘年轻,但这事也不会没人教你,若你与宋公子是师徒关系,还是少些暧昧的好,否则日后耽误言姑娘许人,也耽误宋公子娶妻。”   “我不会和别人在一起的,我只想永远和师父在一起。”言梳抿嘴,双手于袖中绞着手指,从妇人提起表小姐开始,言梳与她说话就尤其不舒服了。   于是言梳加快步伐,从妇人身侧越过,妇人慢慢回神,一路上都没再开口,只拿手指路。   男客小院门前种了一排竹子,深得宋阙喜欢,太阳初升时他便坐在竹旁的藤椅上看书。早间温秉初还来找他讨教了一些书籍上的内容,午饭前走了,这才过了一个时辰,言梳便到了。   远远的宋阙就听见一声‘师父’,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小书仙看见他时几乎带着小跑,险些直接撞进了宋阙的怀里,等她抱着自己胳膊黏着不肯松开时,宋阙才无奈笑道:“我这书还能不能看了?”   言梳道:“你看嘛。”   宋阙瞥向被言梳紧紧抱在怀中的胳膊,又睨了她一眼,言梳便噘着嘴把书从宋阙手中抽出,递到另一边道:“你换只手拿着看。”   “……”宋阙哑然失笑。   带言梳过来的妇人还没离开,将两人的亲密举动都看在眼里,宋阙一抬眸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妇人朝他们二人打量的目光,眼神直白地盯着他。   就像他是欺拐无知少女的贼人,不知用了什么龌龊的方法才使得言梳这样单纯的姑娘枉顾世俗,对他又黏又撒娇的。   宋阙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不太高兴妇人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喜欢她的打量猜测。   于是他开口:“言梳,那边的婶婶送你来找我的?”   言梳点头嗯了声,宋阙又问:“那你是不是忘记对她说什么了?”   言梳似是这才想起,抬头对妇人也算是恭敬地道了句:“多谢婶婶带路。”   如此,宋阙便继续看书,言梳就一直盯着妇人,那眼神似乎是‘你怎么还不走?’,但她没开口,妇人在这儿也难安,于言梳直勾勾的目送下离开。   “你不是忘了说,而是不想道谢吧?”宋阙依旧在看书。   言梳乖巧得很,宋阙教她的都记着,妇人一路将她送过来,她不可能忘记道谢。   果然,言梳低着声音道:“我不高兴她说的话。”   “她说什么了?”宋阙漫不经心问。   言梳嘀咕:“她说你和他们家的表小姐很登对,要师父娶妻。”   宋阙一顿,掐指回顾方才二人在院子里的交谈,言梳说的没错,但也漏了其中一些重要的部分,显然对于小书仙而言,其余话都不及这句话有分量。   她的重点总是跑偏。   宋阙叹了口气,只能说妇人也是好心规劝,于凡间来说,师徒名分好比父母子女,若起了歪心便是邪念,谁知道言梳没听进去,反而把妇人的一句玩笑当真。   “师父会娶妻吗?”言梳忽而问。   宋阙想也不想道:“不会。”   “我也是这么回她的。”言梳高兴,双眸莹亮,她下巴磕在宋阙的肩上,腻腻歪歪地问:“那师父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吧?”   宋阙看书的目光一闪,书页上的字仿若在这一刻变得模糊,方才看下的一页内容也逐渐于脑海褪去。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也不过片刻,他道:“你若不能成仙前往山海,那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   言梳唔了声,情绪低落了些:“我知道的,我是说,若我有资格成仙,去山海了,那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吧?”   “山海处的仙君很多,大致都不在一处生活,但彼此相隔不远,你若想来找我玩儿,自然有的是机会。”宋阙这么回答,言梳便当是他的肯定了。   “松开。”宋阙动了动手臂,言梳嗯声摇头,宋阙左手晃着书道:“我要翻页了。”   言梳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他的手臂,随后弯眼一笑,从一旁拿出折扇展开,对着宋阙的脸轻扇:“那我给师父扇风!”   说要给宋阙扇风的言梳,在半个时辰后便怕趴在藤椅的扶手上睡着了,反倒是宋阙拿起了折扇,一边看书一边替她扇风解暑。   直至夕阳西下,言梳缓缓醒来,宋阙让她回去了,她睡意朦胧地问了句:“我能不能就睡在师父这儿?”   “自然不可以。”宋阙道。   “哦……”言梳对宋阙听话得很,虽说不太情愿,但还是起身揉了揉眼睛,半伸懒腰道:“那我回去睡了。”   她记得来时的路,走了半道言梳才想起来,她忘记对宋阙说再见了。   后来几日,言梳时长往宋阙那边跑,温家的下人们渐渐看出点儿不对劲来,闲言碎语于下人们之间相传,偶尔传入言梳的耳中。   言梳问宋阙:“伤风败俗不是骂人的话吗?我没做错什么事,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那是言梳来找宋阙的路上,碰见了一个年轻丫鬟,丫鬟与她擦肩而过时低骂的一句,言梳转身去质问她时,她还有些胆怯,只说言梳听错了便连忙跑了。   宋阙没了笑意,脸色有些冷:“那是她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小书仙显然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只盘腿坐在凉席上,顺手折了一支竹节道:“她们总在背后说我坏话,偷偷拿眼睛看我,我听得见,可她们却都装作什么也没说。”   “你若是不开心,我们就离开。”宋阙看不下书,揉了揉言梳的头发。   “等明天吧,温家嫂嫂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肉嘟嘟的小公子,等明天他的满月酒结束后,我们就走。”言梳说完,又点头道:“走之前得好好与温公子作别,他让人给我送了许多糕点,和温家小妹的一样,甜甜的,很好吃。”   “好,那就等明日再走。”   次日温家办满月酒,温秉贤忙内忙外,满脸写着高兴。温秉初也回来多日,温家老爷子身体渐好,门前鞭炮炸完了之后,跨入院子里恭贺的人络绎不绝,一派喜乐融融之相。   男客与女客不在一个院子里吃席,言梳被安排到和温家小妹一个席上,七、八岁的小丫头很喜欢她,说她身上香香的,黏着她不肯撒手。   外头的鞭炮声再响时,与言梳临桌的两名妇人开口谈话,声音全都被淹没在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中,若非言梳听觉好,未必听得见。   一人道:“就是那奇峰山,与昏君那边打得热火朝天,若非如此,我家男人也抽不出空从前线赶回来吃口酒。”   “我也听说了,这次奇峰寨和昏君那边死伤惨重,好像他们那个山匪头子生死不明,到现在尸体都没找到呢,你说这奇峰寨打家劫舍多年,如今和昏君杠上了,算是行了好事了吧?”   两人又聊了几句,言梳都没听进去。   脑海中只有一句,奇峰寨的山匪头子生死不明,到现在尸体都还没找到。 第39章 人情 就算是报恩,就算是去还人情的!……   言梳听到的消息未过几时也传到了温秉初的耳里。   今日来温家赴宴的人多半都是在背后支持温家推倒赵氏王朝的各大家族, 男客那边探听到的消息也更为准确。   温秉初才知道,就在那日暴雨,小镇的客栈内谢大当家找过他之后回去奇峰山, 便整合了奇峰山的山匪们一同下了奇峰山, 沿山的西侧过龙鱼湖, 突击了一次赵氏兵队。   彼时赵氏兵队有一队正与温家狂战,未料到身后有人来袭,奇峰寨杀了赵氏兵队一千三百多人,自己折损了两百余人后又全身而退。   谢大当家带人回到山寨后便加强了山西侧的防范, 赵氏兵队几次三番来袭, 都被奇峰寨抵挡在外。   奇峰寨占据奇峰山高峰, 多岭把守,赵氏兵队久攻不下,将兵力分散成两路, 温家这边反而好打了许多,短短十日内就突破了两城, 打退赵氏兵三次。   满月酒的酒宴上, 战事前线下来的人说这话满是炫耀, 温秉初却听得心惊。   就在前几日谢大当家带人在龙鱼湖周围抵抗赵氏兵队,双方死伤皆有,难分胜负,赵氏兵队驻扎于龙鱼湖的另一侧,偌大的湖面隔断了双方,可战后众人却没找到谢大当家。   有人说谢大当家或是在乱战之中掉进湖里淹死了。   满月酒到了晚间, 言梳与宋阙于后院中碰了面,打算与温家作别,确定明日一早便走。   二人到了温家内厅外正见温秉初朝外走, 脸色难看,温秉贤在后头跟着,紧皱眉头几步跨出去,提小鸡崽子似的提起自家弟弟的衣领道:“你是疯了?要去奇峰山送死?!”   “不是送死,是去寻人。”温秉初扯着衣襟回头瞪了温秉贤一眼:“哥,我二十多了你当我还是十二吗?方才我已说过,谢大当家于我有恩,他们如今与赵氏打得如火如荼也有我的责任,我非是去送命,我不会碰见赵氏兵的。”   “你说不碰见就不碰见?!”温秉贤道:“若是你碰不上,又怎会上奇峰山?!左右就是一群山匪,死了便死了!什么救命之恩,她那是绑你要赎金!你忘了她还抢了林家的三车银子了?!”   温秉初沉默着,只是挣脱温秉贤的动作未减。   兄弟二人见言梳与宋阙就站在不远处,进退不是,停了争执。   温秉贤在外人面前还要顾及自家弟弟的面子,于是松开温秉初低声道:“我不会帮你,你想借我的兵去救山匪?除非我脑子坏了,现在滚回屋里去看书,老老实实的别让咱爹操心了!”   温秉初理了衣襟,也没顾上与人打招呼的礼节,径自离开。   温秉贤脸色挂不住,但还是对宋阙笑了笑,院外还有一些饮醉的客人未离开,热闹又嘈杂的喧闹声时时传来。   宋阙向温秉贤表明了明日要与言梳一同离开,温秉贤也没多留他们,毕竟今日满月酒之后,他也得回前线坐营,双方互相拱手后,明日宋阙和言梳离开就不必再来拜别主人了。   圆月挂空,云拂树梢。   言梳不想回去,便一路把宋阙送到了男客住的小院前,宋阙无奈道:“你送我回来,等会儿我还得再送你走。”   言梳唔了一声,手上玩儿着竹叶道:“我有些担心谢大当家。”   这感觉正如之前在京都担心唐九一般,听闻友人出了坏消息,言梳想她今晚应当又睡不着了。   宋阙伸手点了一下她被风吹得略红的鼻尖道:“有人比你更担心。”   “师父是说温公子?”言梳叹气:“可惜温公子不喜欢谢大当家,否则他们俩还当真是挺般配的。”   “你又如何能看出他们般配了?”宋阙问。   言梳道:“师父不是说过吗?人与人相处如同榫卯,相同的未必合适,有差异才有意思,谢大当家与温公子差异可大了。”   “差异有度,两种极端亦无法契合。”宋阙说。   言梳问:“师父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在一起吗?”   宋阙只笑,回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言梳还想问什么,他却伸手轻轻推了言梳的肩道:“好了,现在轮到我送你回去,不许耍赖撒娇,早些休息,明日我们清晨出发。”   言梳哦了声,将方才对话抛诸脑后,心想能与宋阙再走一路,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   次日一早,言梳果真天没亮就醒了,她前几日陪温家小妹上街时看到了一顶可爱的虎头帽,毛茸茸的虎皮纹,额前还镶了一块白玉,煞是好看,只是当下不适用。   言梳临走前将那虎头帽放在了温家大嫂的院子里,算是自己给奶娃留的一点儿心意。   她没什么行李要收拾,两手空空便离开了院子去找宋阙。   宋阙从屋内出来时,言梳正蹲在他的门前守了有一刻钟,她手上玩儿着竹叶,背影显得瘦弱可怜,夏日穿着单薄,几件轻薄的衣衫甚至能透出言梳的脊骨。   宋阙走到她身后低腰去看,便见言梳手中的竹叶上停留了一只蝴蝶,那是她从先前小镇的客栈里带出来的,居然当真跟了她一路。   言梳小心翼翼地护着,没舍得弄掉蝴蝶翅膀上的一粒粉。   见宋阙出来,言梳昂首对他一笑,丝毫不觉得宋阙来迟了,只想着是自己来早了,还问了句:“没打扰师父休息吧?”   宋阙摇头,手指对着停在竹叶上的蝴蝶隔空轻轻弹了一下,那蝴蝶便起身飞到了言梳的头顶,落在她发髻的玉簪上。   两人从温家离开,才骑上马,便见另一道身影从小门窜出,骏马长嘶一声,坐在马上的人吓得双手抱着马脖子,半张脸埋在了马鬃中,竟由着烈马疯跑,几下便没了踪影。   言梳摸了摸身下被吓得不安的小马,这马她才买来没两天,卖马的说没被人骑过,胆子有点儿小,正适合她。   等小马安静下来了,言梳才问:“方才骑马那人……是温公子吧?”   宋阙嗯了一声:“瞧着身影像。”   能在温家弄一匹好马来,还能直接从侧门驾马跑出的,除了是温家的主人也没其他可能了。   只是言梳记得温秉初从来不会骑马,就是温秉贤把他从奇峰山上带下来,算是一路逃出奇峰山境内,他也是稳稳当当坐在马车内的。   方才他抱着马脖子的模样,很有可能在下个路口就被马给甩下来。   此番离开温家,温秉初非但是偷了他兄长的马,还偷拿了他兄长少年时练的一把长戟。   温秉贤万万没想到,温秉初居然自行学会了骑马,且无一个学习的过程,直接将他那匹来之不易的千里马给驾走了。   温秉贤气急,知道温秉初这一定是往奇峰山跑了。   他心里就奇怪了,好不容易从山匪窝里跑出来的人,怎么会在家闲不住还要跑回山匪窝里去?难道奇峰寨里的伙食能比温家好?   可温秉初不是从来只吃素的吗?   等温秉贤带人离开温家去追温秉初时,温秉初已经跑出了肃坦城,也渐渐学会如何控制身下那匹烈马了。   温秉贤让温秉初冷静,他冷静了一夜的结果就是,总要去还这个人情的。   是,谢大当家起初并不是刻意救他,她带他去奇峰寨完全是为了能用他的命换一万两银子,但不可否认当初若非是谢大当家射出的那一箭,他温秉初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他的脑中总回忆起那夜小镇客栈外的暴雨,他眼见着谢大当家从二楼窗户跳下去,摔在了一楼的院子里,她摔得有些狠,冰冷刺骨的骤雨打在人身上尤其痛,更别说她还负了伤。   温秉初想到谢大当家千里迢迢冒雨前来就是为了他一个解释,他说一句,她就信了,即便是不辜负这一份信任,他也可以帮个忙,至少……帮忙找出那日长角峰上真正背叛奇峰寨的人是谁。   一路上骑马狂奔,温秉初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就算是报恩,就算是去还人情的!   等还了这次人情,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她继续当她的山匪头子,他也回来温家,再书信一封与林五姑娘赔个不是。   温秉初到了奇峰山山脚下的镇子里时,天已经将黑,入夜不能赶山路,他便打算在客栈歇一晚上。   于客栈点了晚饭,饭还没上桌,温秉初便听客栈里的人说,奇峰寨这几日闹了内讧,说是谢大当家死了多日,夏达成了二当家,不打算为谢大当家报仇了。寨子里的山匪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便起了纷争,有近万人离开了奇峰寨,又剩一万多继续守山。   近来龙鱼湖附近尤其不安全,守山的一万多人与赵氏兵队打了好几次,奇峰山易守难攻,赵氏兵队占不到便宜,但奇峰寨也耗不了太久。   温秉初听到这些,看了一眼窗外将落的太阳,哑着声音问了句:“你们确定谢大当家已死?”   “死了!真的死了!那龙鱼湖边上还有夏达给她立的碑呢,只是人死了尸体找不到,怕是骨肉早已被湖中鱼给瓜分了。”客栈里的人回话。   一听立了碑,温秉初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他半垂着眼眸望向门外,来时路上考虑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   他答应了兄长不会以身犯险,所以本打算从巨石峰上山,再以兵法帮奇峰寨对抗赵氏兵队,自己只充当背后幕僚,索性他也只是一介书生,不会舞刀弄枪。   可眼下温秉初的脑子与心里便只有一句话。   谢大当家死了。   她当真死了!   死后尸骨无存,竟只有龙鱼湖旁的一座孤碑。   她的碑上写了什么?自不会是文绉绉的话,她也不会以诗词寄豪情壮语,大约只有一个名字吧。   对了……   温秉初想起来,她没有名字。   她甚至是个……没有名字的人。   长戟握手,温秉初将银钱放在桌上,出客栈时还有些浑噩,直至骑上马,一路沿着山下狂奔数十里,绕过三座峰,才到达奇峰山西侧的龙鱼湖附近。   才到龙鱼湖,温秉初便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的打斗声,兵刃相见,马声疾疾。温秉初恍然自己入了险境,这处离赵氏兵队太近,他还是辜负了兄长的一片苦心。   忽而一道黑影从一旁的竹林里窜出,千里马惊叫抬起前足,温秉初握着长戟不知自己挥了几下,终没抓住缰绳险些落地。   那竹林里的黑影抱起了他的腰,连人带着长戟于草面滚了几圈,而后又是拖拽入林子里。   温秉初始终用不了长兵器,他从腰间摸出了匕首,那将他按在地上,骑于他身上蒙着面纱的人便低声道:“你疯啦?来这儿?!”   闻声,匕首现,黑衣人见状皱眉歪头:“你拿着小刀出来做什么?这能杀人?削梨子还差不多。”   温秉初只觉黑夜中,他的视线里全是一双眉飞色舞的眼,他只听见胸腔砰砰乱跳,久未平息。   “你没死?”   这三个字一出,黑衣人愣了愣,随后哗了声:“怎么?我这假消息传得那么远吗?你在肃坦诚都有耳闻了?”   实则不是,若非是前线将士回温家喝长孙的满月酒,温秉初不会得知这个消息。   谢大当家望着温秉初的脸,有些厚颜无耻地晃了晃腰,两人姿势尤为暧昧,她坐得还挺安稳自在的,声音带笑问:“所以温二公子,你从肃坦城赶来奇峰山,是来为我吊唁的?”   “你……”温秉初声音略哑,骤然觉得不对,他脸上顿时烧红,双肘撑地挺腰欲起:“你从我身上下去!” 第40章 昙花 他们何时除了牵手拥抱,还能亲吻……   谢大当家也知现下情况不允许, 她不继续闹温秉初,起身后用脚尖勾起一旁的长戟,轻轻扔回了温秉初的怀中。   “就算你心里有我, 也不能这么舍身冒险啊。”谢大当家道:“若是被赵氏兵知道温家二公子就在龙鱼湖旁, 他们拼了命也得把你抓回去的。”   温秉初拍去身上的竹叶, 想反驳什么叫做他心里有她?可动了动嘴,话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有这份心意就行,现在趁他们还没发现,你快回去吧, 等我这边完事儿了, 就去温家提你的亲。”谢大当家说完, 对温秉初弯了弯眼。   今夜月光很暗,竹林又深,视线并不好, 可温秉初就是能看出她笑得很灿烂,嘴里的话也很混。   “所以你是假死, 为了让赵氏相信, 叫夏达在龙鱼湖立了个碑, 又为了能分出兵力,便传言奇峰寨起内讧走了一半的山匪。”温秉初稍加一想也猜到了:“出走的一万兵应当已经埋伏左右了吧?”   “啧啧,你是真聪明。”谢大当家哎了一声:“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个法子的,让赵氏以为山上只有一万人,他们便只会派出对抗一万人的兵马,我再带一万人从旁绕后, 里外夹击,也要将他们全部绞杀,一个不留。”   说完, 她得意地笑:“我从风堂镇出来时路过一个书摊买了本兵法书,怎么样?用得还不错吧?”   “你……”温秉初一时无言,许久之后才道:“你会看书?”   “还不会。”谢大当家道:“夏达识几个字,我让他教我的,只是他识字不多,大致还是我猜出来的。”   言罢,竟是一时静默,谢大当家以为温秉初至少会说些什么,如他以往,自是得酸溜溜几句笑她文盲猜字,又或是再次提醒,便是她读书识字了他也不会喜欢她的。   可温秉初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看得谢大当家双臂发麻,她搓了搓手,打破沉默道:“好了,你走吧,我是见有马闯入,怕出乱子才来的,没想到碰到你,若你真舍不得我,那也得先找个安全的镇子住下。”   “什么舍不得……”温秉初话说一半又停住,半晌才化为一声耐人寻味的苦笑叹息。   谢大当家将马给他牵来便走了,三步一回头地与他招手,温秉初就这么目送人离开,一时心中空空,就愣怔于林间,瞧她身形轻巧地隐入野草从中。   温秉初有些意外,他当时想的是……谢大当家的腿好了。   温秉贤追到奇峰山境内,还没入山便看见自家弟弟一手牵着千里马,一手笨拙地拿着长戟,冒着山间清晨的浓雾一步步沿着路边走。   温秉贤出门时带了几十人跟着,如今几十人骑在高马上,看温秉初全须全尾地与他们对视。   只有温秉贤暴怒地跳下马,走到温秉初跟前想给他一耳光,手都扬起来了,还没落下便被一根箭矢惊得后退一步。   他抬首望去,竹林之中有个骑在马上的女子握着弓正笑盈盈地与他对视,温秉贤还没出声,那女子便扯着缰绳调转马头离开,温秉贤这才反应过来,女子是护着温秉初离山的,温秉初还未必知道。   他眉心皱着,听闻奇峰寨的谢大当家是个女子,再看自家胞弟故作镇定又略红的耳尖,顿时哑言,只觉得自己白净文弱的弟弟被好色的女山匪给糟蹋了。好半晌才回神,温秉贤低声问:“她……她那样对你了?”   温秉初大骇,整张脸都憋红道:“哥你乱说什么?!”   “不是最好!”温秉贤啧了一声,夺过温秉初手上的长戟,又听温秉初道:“谢大当家是姑娘,名声要紧,你别乱想。”   温秉贤好似自己吞了粪,心想方才骑在马上对他拉弓射箭挑衅一笑的那也能叫姑娘?   于是他一长戟打在温秉初的腿上,打得温秉初险些跪地,温秉贤低喝:“回家!”   悦城,茶馆内。   坐堂的说书先生近来的故事不是赵氏皇帝求仙昏庸,便是温家领兵英勇神武,今日却换了个花样,堂内来听新奇的人倒是不少。   折扇一挥,说书先生摸着山羊胡道:“要说这奇峰寨,立于奇峰山已有百年,原是做打家劫舍营生的,如今乱世当道,皇帝昏庸,就连山匪也看不下去要反赵氏王朝!你们可知,这奇峰寨的谢大当家是个二十啷当的女子,竟比男子还英武些,处暑那日,一招假死,两万多山匪里外夹击,将一万五千赵氏兵困于龙鱼湖畔。”   “假死……”   “正是假死!”说书先生折扇一指,声音略大,吓了言梳一跳。   她方才以为是有故事听的,结果听到自己的熟人,又闻言谢大当家假死,心中高兴,眼下说书先生的扇子险些指到她的鼻子上了,言梳也不恼。   “赵氏兵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知正与山匪焦灼之际,身后还能来人,谢大当家骑于马上,三箭齐发,一箭杀一人,直至近战时,长剑于握,被赵氏兵血染鲜红,那是洗都洗不干净!”说书先生道:“那赵氏兵被人从后突围,吓得屁滚尿流,哪儿还有心恋战,只想着逃走。”   “你们当他们能逃?谢大当家早已料到,才将他们困于龙鱼湖,前后无路,赵氏兵为了保命跳入湖中,正如暴雨湖面,鲫鲤翻跃,谁能游过龙鱼湖?全都溺毙其中,成了鱼虾饵了。”   言梳手中的糕点也忘了吃,听那说书先生说得振振有词,竟像是他亲临看见了一般。   不过是否如说书先生说的那般精彩,事实便是奇峰寨胜了一场极为漂亮的仗。   “谢大当家真厉害!”言梳道。   说书先生见这小姑娘如此捧场,便捏着山羊胡笑道:“曾是祸乱一方的山匪,如今亦不失仁义之心,能分清大是大非也算改邪归正,若是奇峰寨能投靠温家,真正为国为民做出一番大事,那才是真的厉害。”   言梳睫毛轻颤,心中亦觉得说书先生这话说的对,一时感慨完了,她从荷包内掏出了多一倍的茶水钱,全当是这故事听得精彩。   吃完糕点,言梳便高兴地朝隔壁客栈跑,宋阙正坐一楼窗户旁,秋风拂面,吹翻了他手中的一页书。   言梳去与宋阙分享方听到的好消息。   悦城有山名枫雪,是因为山间遍是红枫,尤其入秋后远看就像是燃了熊熊大火,近些年文人骚客对枫雪山提笔写了无数溢美诗词,更是夸赞枫雪山的落霞。   漫天红霞与满山红叶相交辉映,正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景色。   都说秋分寒露到来时,山间枫叶遍地红,为了这枫雪山,言梳与宋阙才来悦城,没有走远。   这才在悦城待了几日,枫叶还未红,奇峰寨大获全胜的消息却是传来了。   言梳道:“谢大当家要我教她识字时,总说自己笨,可我看来她一点儿也不笨,只是过去未到用心时,也无用心处。我想之后她再也不用找人习字了,这般厉害的女子,温公子看不上她,那是温公子的损失!”   宋阙闻言,噗嗤一声笑出,他半抬起书,遮住了下半张脸,唯有双眼弯弯,睫毛颤颤。   言梳一愣,问:“我说的不对吗?”   宋阙点头:“很是对。”   言梳窘迫:“那师父你这么笑是什么意思?”   以往都没这么笑过,双肩都在抖,还用书遮脸了。   宋阙放下书,自觉有些失礼,便看向言梳道:“我只是没想到小书仙居然会为谢姑娘打抱不平,我还一直以为,你对温二公子更亲近。”   言梳摸了摸鼻尖,望着宋阙一张一合说话的嘴,他方饮过茶,唇色淡淡,湿润地泛着水光,说话时嘴角还是勾着的,偶尔露出皓白牙齿,叫言梳心中忽而快跳了几分。   “我……我与谢大当家和温公子都不算亲近。”言梳道:“他们是偶遇的友人,只有交情,不是亲近,若说亲近,我最亲近的就是师父,也只有师父。”   宋阙的笑声渐渐平下,低声道:“人生匆匆,路遇皆客,不是一面之缘,便是点头之交。”   言梳知道,她与宋阙只要不停地走,哪怕看遍山河美景,也未必能有个交心挚友,或许日后漫漫修仙的岁月里,她都得这么度过,一旦被俗事所绊,就会被俗世所缠。   心若不静,何见山海。   言梳现在的心有些静不下来。   她抬眸几次望向宋阙的嘴唇,提了几次亲近,她心中认定只有宋阙一个人是她想亲近,愿意亲近的,从初始见面的第一眼开始,便可笃定。   言梳在方才宋阙笑时,忽而想起了奇峰寨内,见到谢大当家亲温秉初的画面。宋阙的唇很好看,上唇有珠,唇角轻扬,抿茶留水,润色淡粉,她总在想,自己与宋阙的关系,是否亲近到了能尝一尝宋阙的唇?   他们何时除了牵手拥抱,还能亲吻呢?   若是此时便可,那她此时不为,岂不可惜?   若是此时不可,那她此时为之,宋阙会生气的吧?   言梳的眼神不算含蓄的,宋阙轻易便能察觉到,甚至能听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平日里看得津津有味的书,现下却索然无味起来,甚至还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索性言梳也只是看看,小书仙不懂克制眼神,却能克制行为,客栈里的人为宋阙添茶时,她便说要去看蝴蝶。   这几日随言梳一路的蝴蝶有些病恹恹的,不爱飞也不爱动了。   言梳让客栈的人替自己买来昙花,傍晚送到,她晚饭后便回到了房间,捧着一盆昙花放在小蝴蝶跟前,道:“都说昙花绝美,我还没见过呢,晚上我们一起守着花开,这么大的花儿你一定喜欢,到时候就精神点儿,别蔫儿了。”   小蝴蝶动也未动,言梳便舒展着胳膊趴在桌上,歪头近距离地与小蝴蝶对视,她见蝴蝶纤细的虫足动了动,咧嘴一笑,打了个哈欠,强迫自己不能睡,也未能守到半夜。   幽香阵阵,言梳手臂枕麻了才醒,她睁开眼时,与自己面对面的蝴蝶不在,言梳立刻抬头去看,撞入眼中的便是盛放的昙花。   它似一口巨大的白莲,却比白莲更为清淡俊雅,昙花吊于叶下,嫩黄的蕊群中,白蝶附在上头,言梳见状凑过去轻轻动了一下花瓣,心道她就知道小蝴蝶会喜欢。   却在花瓣颤动的下一秒,白蝶如一片枯叶,轻飘飘落下。   它双翼合上,手足僵硬,不知何时死于花上了。   言梳的笑容一瞬冷下,她盯着白蝶,手指僵在半空中迟迟未动,等找回呼吸后言梳才察觉视线模糊,昏暗的烛光下,昙花黄蕊上的粉轻巧地盖了白蝶一层。   宋阙本已睡下,听见隔壁动静睁开眼,屋内灯已灭,门外却站着一个人,她不打扰,只是也未离开。   宋阙轻声叹息,挥袖点燃屋内的灯,披衣起身,打开了房门。   言梳在灯亮前还在犹豫,她来找宋阙做什么?让他复活小蝴蝶吗?可见灯亮时,言梳又不想走了。   直到门开,她才低声囔囔:“师父……小蝴蝶死了。”   宋阙开门便见言梳耷拉着双肩,手臂微抬,双手合上,掌心躺着一只白蝶,她露出的手臂上还有睡时的压痕,脸上亦有。   粉白的小脸于右侧脸颊印着淡淡的红痕,双眼却比睡痕红得更深了,一双杏眸水润,细眉委屈地耸起,说话时瓮声瓮气,一开口便叫宋阙心软了。 第41章 请罪 说来惭愧,林姑娘,我看上温秉初……   言梳没哭, 只是眼眶红了。   宋阙却好似她哭了一般,抬手掌心贴着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眼下。   他忍去指尖传来的刺痛, 望向言梳的双眼, 大约猜到言梳半夜见白蝶死去来找自己的原因, 生死由天,一只蝴蝶的寿命本就短暂,正如今夜昙花,一现而已。   可他又想, 若言梳真提了要求, 他恐怕舍不得她愁眉苦脸的, 复活一只蝴蝶不见得是多大的事。   言梳动了动唇,最终没向宋阙提任何要求,只是可怜兮兮地轻轻以头撞在了宋阙的胸膛上, 静默了许久后道:“我想把它放了。”   宋阙的房内点燃了两盏灯,一盏在桌上, 一盏放在了窗台旁, 套上了遮风的纸罩。   言梳坐在窗边, 看向窗外繁星密布的夜空,掌心的白蝶于风中颤动着双翼,仿若活了一般。   她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对白蝶道:“师父说,命以有时才贵,无死即无生, 你一只小小白蝶,已比其他蝴蝶要幸运得多了,走过这么多地方, 算是见了大世面,魂魄远去路遇伙伴可得骄傲些。”   宋阙就在一旁陪着言梳,有些意外她竟能这么懂事。   任性要求是小孩儿的特权,言梳在宋阙跟前总像个孩子,可终有舍去才能成长,有成长才可入道。   他拖着言梳捧住白蝶的手微抬,窗外卷起了一阵风,白蝶于言梳的掌心化成了粒粒粉末,却又于风中融合,像是凝成了白蝶的魂魄,脆弱难抵微风,又坚强地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宋阙收手,掌心盖在言梳的头顶轻轻揉了揉道:“别难过。”   “我不难过。”言梳深吸一口气,挥去消沉的情绪道:“它死后还能飞,当谢谢师父才是。”   宋阙一怔,目光转向屋外星光下的蝴蝶,薄如莹石之光,于远方渐渐消散,飞去的正是奇峰山方向。   宋阙收回视线,低声道:“它也不必谢我。”   他成全白蝶最后一场挥动翅膀飞舞的梦,白蝶也得替他去成全另一人的梦,所以,不必谢他。   客栈旁的茶楼里连续说了两天奇峰寨大败赵氏兵的故事,言梳每次都去捧场,那说书的老头儿都认得言梳了,知道她出手大方,便叮嘱人多给她一份糕点。   这一日言梳正听着故事,茶楼外突然涌进了一批人,那是悦城城主府手下的府兵,因为四十九城皆听从温家安排,也就没有赵氏的官在当差,城中大小适宜,都由城主管辖。   府兵进来一通闹,要茶楼不允许再说奇峰寨的故事。   说书先生答应下来,连忙换了个鬼怪志异说着,等人都走了,言梳问他方才那群人为何不许他说奇峰寨,说书先生道:“城主听从温家,温家又与林家交情颇深,唉,小姑娘你有所不知,林家前段时间死了个女儿,就是奇峰寨杀的。”   言梳一听林家,便想起了林若月,也知道说书先生口中林家死了的女儿便是她了。   言梳连忙摇头:“林姑娘不是奇峰寨的人杀的。”   说书先生一怔:“人人都这么说,就连林家也这么说,否则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带着府里下人被奇峰寨抢了银两,人在半路没了,尸身被人丢进院子里,不是山匪干的又能是谁干的?”   言梳抿嘴,本想将那日的情形说清楚,是赵氏兵要劫林家的粮草,结果劫到了林姑娘,他们侮辱了林若月,致使林若月自戕,谢大当家可怜她,特地要人给她换身衣裳,尸身送林家的。   可这么一说,林姑娘的清白便难保了,言梳只能吞下这话。   说书先生又说了些悦城内的传闻,林家将林若月保护得很好,林若月的葬礼也是静悄悄就办了,并未声张。只是有一点奇怪的是她没被葬入林家祖陵里去,反而是在枫雪山旁的红叶坡上找了块风水地埋了。   林若月若是处子之身死的,就还是林家人,说到底林家人见她当时情况,心痛之余,怕是也有些心狠。   言梳心中郁闷,天下将女子的名节看得尤为重要,如林若月能想开些,或许她还能活着,如林家能更爱女些,她也能被埋入祖陵,可分明这些都不是她的错。   言梳想要去看看林若月,她虽与林若月没什么交情,但与温秉初还算熟悉,心中也有同情。   言梳要去红叶坡,宋阙答应陪她一起,眼下距离枫雪山最美之时还剩半个多月,但有些枫叶已经红了,便当是看看风景,顺便路过林若雨的墓。   光是出悦城前往枫雪山就花了近半日的功夫,言梳坐在马上擦了擦额前的汗,抬眸望了一眼红黄相间的枫雪山,有些枫叶的确红了,像是一朵朵盛放于山间的巨大红花,但还有大半的枫树保留着绿叶,只红了叶尖。   饶是如此,枫雪山也足够漂亮,此来赏景的人已有不少。   言梳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红叶坡前往林若月墓地的小路,只是此去小路上已有不深不浅的马蹄印。   到了一处平台马匹不得再上前,只能下马步行。   言梳见这里竟然还有一匹马拴在了枫树上,那马浑身黝黑,正低头吃草,马鞍上还刻了花纹,瞧着有些眼熟。   言梳与宋阙一并走小路上前,蜿蜒小路两旁皆是与人高的小枫,清风一吹枫叶簌簌作响,她还未到地方,便听见前方传来了声音。   女子道:“林姑娘,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捡样给你买了点儿,全都堆这儿了,你看你可还喜欢?”   声音尤其熟悉,言梳一听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联想起方才见到的黑马,她甚是意外地回眸与宋阙对视。   谢大当家怎么会来这儿?!   枫叶作堆的小土丘前,崭新的墓碑上刻着林若月的名字,谢大当家单脚跪地,一身劲黑的衣裳,脑后的抹额带随风翻飞,与马尾长发乱作一团。   她带了一盘烧鸡,一盘昂贵精致的糕点,一盘梨子,一盘蜜饯,还有一个盘子里放了一块茶饼。   三根香每根足有手指粗,手臂长,被她稳稳当当地插在泥土里,根本放不进碑前的香炉内。   香在燃烧,谢大当家挥了挥袖,她不知林若月喜欢什么,索性雅俗共求,都带了点儿。   “林姑娘,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就觉得你挺有骨气的,所以当时给你留了一车银子,若是换做别人,我必都抢了的。”谢大当家唉叹一声:“但是现在我有点儿后悔抢你银子了,啧,你说我若没跟你结这么点儿仇,接下来要找你谈的话是不是就容易许多?”   “说来惭愧,林姑娘,我看上温秉初了。”   谢大当家挠了挠头发:“起初不是真喜欢,现在是真真的喜欢,我听到你喊阿初哥,我也知道你和他有过婚约的。唉……林姑娘,我做了个很重大的决定,我问过奇峰寨的十六岭的兄弟们了,他们也都不反对,所以……所以我打算带奇峰寨投靠温家了。”   “我这决定吧,有些自私,我想若我不是山匪了,还能给温家带来两万多兵来,温二是不是就能高看我一眼了。”谢大当家道:“我生来没有你那么好的身世,也不如你漂亮,若我是男人,必然也是更喜欢你一些的。但林姑娘,你入轮回转世就有另一番人生天地了,温二便让给我吧。”   “我以后真得到温二,不觉愧对任何人,唯独怕过不了你这一关。”   谢大当家抿了抿嘴,伸出三根手指指天道:“不过林姑娘你放心!若我当真得了温二,我每年都来给你敬香!你要是不乐意,那我就不出现在你面前,就在红叶坡下给你烧一炷,真心祝福你来世能有个好归宿。”   谢大当家自言自语许久,自然是没人能回应她。   林若月早死了,尸体埋在土里多日,已然化成白骨,魂魄七日入轮回,如若她投胎早的话,现在说不定已经是旁人的孩子,哪儿能应谢大当家的承诺。   但言梳万万没想到,谢大当家居然会为了温秉初特来与林若月请罪。   这也算是请罪的,她与林若月非亲非故,甚至比林若月大上几岁,上香竟跪了一条腿。   言梳想来看看林若月,觉得她可怜,却也没带任何东西上山,谢大当家看上去粗心,倒是比言梳想得多了。   言梳扯着宋阙的袖子,眼神示意他,他们可以离开了。   两手空空,不好见人,况且他们当时离开奇峰山并未与谢大当家打招呼,如今也不好与她碰面了。   下了红叶坡骑上马,言梳道:“谢大当家是个真性情的人。”   宋阙点头:“但愿她能得偿所愿。”   言梳喃喃了一句宋阙说的‘但愿’,而后又听见他问:“马上就要日落了,你想去枫雪山上看看吗?”   言梳双眸微亮,问他:“可以吗?不是还没到赏枫的时间?”   宋阙轻声一笑道:“谁说一定要等到时候再看的?美景时时都在,日日不同,眼下我们已在枫雪山旁,若不登山,未免太可惜了。索性赏景为的是心中高兴,也许错过的日落比它满山红枫时更美呢?”   言梳愣了愣,问了句:“所以若是为的是心中高兴,不到时候,也可以吗?”   “你要是这么想也可以。”   言梳唔了一声,似是有所感悟,重重点头道:“那我要上山!”   上山的路骑马并不好走,宋阙走在前头,言梳小心翼翼地跟在后方,等到了半山腰再想往上,他们就得下马而行了。   索性山间的道路早就已经被人踏平,言梳和宋阙牵着马上山也不难行,枫雪山上遍地都是枫树,其他花草没见几株。   因这处美景特殊,故而悦城的城主曾命人在山巅开出一条沿崖路,道路宽阔可站二十人左右,路旁正对着西侧,悬崖山下是红叶坡。   等到枫雪山满山枫叶变红时,片片沿着悬崖落下飘入山下坡上,红叶坡便是名不虚传了。   言梳与宋阙到了那条面西,山下便是红叶坡的道路旁时,正是落日时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倒是比枫雪山上的美景更加亮眼。   此处地高,能见远方悦城,悦城的城墙将屋楼围在其中,这时言梳才发现,原来悦城内也种了不少枫树,因山下气候变化得更快,故而城中的枫叶都已经红了,簇簇如花儿绽放。   红霞照在城池上空,将落的太阳并非全金,而是一半金色,一半浮在紫红色的云层中,成了枫叶的颜色。   远处天空飞过一排雁,言梳迎着满山的风深吸一口气,长发如瀑,偶尔卷在肩窝。   宋阙鸦青色的长袖被风吹得扫过她的手背,言梳抬眸朝对方看去,正见宋阙迎着斑斓日落,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唇角勾起。金色的浅光从他的额头到下巴,延伸至脖子、喉结与藏于衣襟下半露的锁骨,像是一条勾边发着光芒的线,使宋阙看起来温柔至极。   言梳的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尤其快。   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纷纷是宋阙与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唇,耳畔除了呼呼刮过的风,还有他说:谁说一定要等到时候再看的?   若是为了心中高兴,就算是不到时候,也可以。   不到时候,也可以……   言梳扯了扯宋阙的袖摆,细微吞咽了口味,等到宋阙看向她时,她声音轻颤道:“师父,你弯腰。” 第42章 亲亲 宋阙的嘴唇被风吹得有些凉。……   山崖旁的风声有些大, 宋阙以为言梳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略微弯下腰朝她倾身,双眼温雅地望着她。   言梳觉得他这一眼简直看入了她的心中, 满脑子警钟长鸣, 心脏像是呼啸的海水, 翻涌撞击她的胸腔,以至于她此刻呼吸有些困难,耳畔嗡鸣。   言梳抓过宋阙的衣襟,踮起脚抬起下巴, 闭上眼凑过去时, 当下便察觉到了唇上的柔软。   宋阙的嘴唇被风吹得有些凉。   言梳曾吃过京都锦糕坊的蜜桃糯团, 糯米被压砸得异常柔嫩,丝滑入口,蜜桃果酱的味道更是清甜沁人, 只一颗就能让人开心满足一整日。   但宋阙的嘴唇比蜜桃糯团还要软滑,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似乎也比蜜桃果酱要甜上几分。   一白一棕两匹马被拴在枫树旁正垂头吃草, 其中一只吃得兴起, 发出‘呼哧’一声,将片刻宁静打破。   宋阙双眼圆睁,抬手欲推开言梳,但言梳早一步放开了他。   仿若刚才轻巧地触碰亲吻,只是他一瞬的错觉。   若非是言梳松开宋阙衣襟时双颊飞霞,耳尖于阳光下透着红光, 他当真以为是自己魔怔了。   “你……你在做什么?”宋阙问。   他眉心皱着,右手的五指指尖疼到发麻,致使整张手掌都几乎失去了感知。   崖边的风还在呼呼乱刮, 言梳的发丝凌乱地挂在鼻梁上,被她伸手拨去。   发梢扫过她的唇角,她的嘴唇还是湿润的,泛着粉红。   言梳的嘴唇与宋阙不同,她口小但肉厚,有时认真思考时会不自觉嘟起,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果。   宋阙的视线不受控地落于她的唇上,方才的一触即离叫他震惊恍惚,现下回觉,宋阙的心脏都快停了。   “师父……”言梳有些羞怯地问:“师父高兴吗?”   “什、什么?”宋阙就像是没听懂般。   言梳道:“若是为了心中高兴,就算是没到时候也可以。”   她认真开口:“我看过谢大当家亲吻温公子,谢大当家很高兴,可温公子不高兴,我想那是因为他们不到互相倾慕,愿意亲近彼此的时候。我也想与师父亲近,想要比挽手,抱抱更亲近,可我总怕不到时候,师父会生气。”   言梳顿了顿,眼眸又亮了起来,像是壮着胆子道:“我现在挺高兴的,不、应当是很高兴!那师父呢?师父高兴吗?”   她往前走了一步,昂首贴近:“师父没有推开我,是不是也挺高兴的?师父是不是也很想与我亲近?比除了挽手、抱抱、亲吻,更亲近。”   宋阙仿若被吓到一般往后退了半步,言梳不明地歪头看向他,似是在等他的回复。   他动了动嘴唇,视线不得不从言梳的唇上离开,转而对视她的双眼,垂于身侧的右手逐渐握拳,指尖疼得仿佛要滴血了般。   他垂眸看向右手,眼见完好无损,可显然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你不该这样的。”宋阙道。   言梳不解,但脸上的高兴渐渐冷了下来,她微耸的双肩逐渐耷拉着,低声问了句:“什么不该?”   “你不该对我抱有如此想法。”宋阙道:“你叫我师父,我便是你的长辈,不论是人间还是仙界,长幼不可乱。”   胡说。   宋阙心底的声音反驳了一句。   繁文缛节向来只能约束凡人,从不能困缚神仙。   言梳似是松了口气,重新扬起笑意道:“那我不要你教我东西了,我自己学!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师父了,这样不算长幼,我们俩可以乱了吧?”   宋阙一怔,胸腔像是被言梳那抹笑和天真的话语击中了般,咚咚猛跳了几下。   他哑然失笑:“什么叫我们俩可以乱……这叫什么胡话。”   “你还有什么顾虑,一次说出来,只要不是不喜欢我。”言梳见他迟迟没开口,有些耐不住性子问:“没有其他的了吗?师父?”   说完一顿,她又扬起笑容:“宋阙?”   一声‘宋阙’,将他心里方组织起来的话全都打乱,那些拒绝话语如秋风扫过的落叶,纷纷凌乱地不知飘向了何处,捡拾不齐。   不该是这样,他心里清楚地明白,他与言梳之间从来不是称呼的问题,叫他师父与叫他宋阙,都改不了她向往成仙,日后成仙。   而走过青萍路,前往山海的人都会被洗去人间情爱,对人间不再留恋,方可成仙。   可他不能说,从言梳出现的那一刻起,他掐指算过,有些天机,不可泄露。   “宋阙!”言梳见他一直闷闷的,又喊了一声。   而后她听见了宋阙叹息。   此时夕阳已完全落山,西方的云霞渐渐暗淡下来,枫雪山上的风吹得人脸颊微凉,宋阙站定许久后道:“回去吧。”   “好!”言梳喜声应下。   她并非要宋阙立刻对她说出肉麻的话,但是言梳心里知道,宋阙一定也喜欢她,否则那句‘我不喜欢你’早就说出口了。他说的不该,无非是长幼尊卑,日后他们不再是师徒,那就没有这一层尊卑差异了。   言梳其实不喜欢之前温家妇人说的,师徒不该互生情愫,可若宋阙也在意这一点,那她就消除他的在意好了。   反正她成仙路漫漫,时间还早着呢,有的是时候与宋阙腻歪。   下山途中,言梳骑在马上嘴里总念叨着宋阙的名字,声音低低的,唇启时还带着笑意,一声声都被宋阙听进耳里。   一直以来言梳都叫宋阙师父,时间长了竟有些不习惯喊他名字,言梳心里总觉得宋阙比她大,直呼其名有些不礼貌,但她又不想喊‘宋公子’这般生疏,更不能在人间直呼其为‘懈阳仙君’。   思来想去,她只有多念几遍宋阙,好习惯习惯如此唤他。   “宋阙。”言梳本低声喊着,随后又略扬起声音:“宋阙!”   宋阙牵着马匹的缰绳一顿,白马停于山下,于他的正前方立了一块石头,若不是奔马越不过去。   “你在发呆啊?!”言梳震惊,杏眸睁圆:“你居然也会发呆?”   宋阙嘴角略抽,无法告知言梳他方才一直在听她喊自己的名字,喊了一路,从山上喊至山下,几乎叫他都无法直视自己的姓名了。   “骑马就不要发呆了,危险。”言梳认真道:“虽然你可能不会受伤,但我也还是会担心的嘛。”   “……”宋阙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言梳软糯着声音一本正经说这些话。   就像是有羽毛在搔刮心尖似的。   回悦城客栈这一路,宋阙倒是没再发呆,却也没敢再看言梳一眼。   奇峰寨要投靠温家这事,很快就在四十九城内传遍了,这等巨大消息,就是想藏也藏不住,皆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   其实谢大当家做这个决定也下了功夫,她特地跑遍了奇峰山十六岭,问过了十六岭的主事,自然也有反对的,但十岭同意,剩下的也就不能反对了。   他们在奇峰山当山匪已经是上百年的事了,谁都不愿轻易改变,在奇峰山,他们奇峰寨就是土皇帝,从无约束,只为自己寨子里的利益,一旦投奔了温家,从此以后就是温家的兵,一切听从将领命令,不再自由。   但谢大当家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反对的声音也就渐渐平息了。   她背着奇峰寨众人的期望,骑上一匹黑马离开了奇峰山,在去肃坦城温家之前,特地经过了悦城,从旁人口中打听出林若月的葬身之所,与林若月交了一番心。   离开红叶坡后,谢大当家便骑上马前往肃坦城了。   她从未只身一人离开奇峰山这么远,之前谢大当家以为温秉初背叛了奇峰寨,特地追了几天来杀他,现下想起她来肃坦城找温秉初的原因,不觉有些想笑。   温秉贤已经离开温家前往前线,故而温家只有老爷子坐镇,温秉初也得待在家里,为了前段时间偷了温秉贤的千里马贸然前去奇峰山而受罚。   谢大当家到了肃坦城本打算直奔温家的,她有些想见温秉初了,不过途径一家瓷器店,又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上门有些不妥,便下马买了一对百花争艳的细口瓷瓶包成了礼,挂在马身一边一个。   一路问人到了温家门口,温家门前小厮见一名身着黑衣劲装的女子骑身马上,昂着头看向他顶上的牌匾。   谢大当家朝小厮咧嘴一笑,问:“敢问,这是温府吧?”   小厮点了点头,谢大当家呼出一口气,心想她该自信些,看着像‘温’字,那就一定是‘温’字!   “我姓谢,劳烦与你家二公子通告一声,就说我来提亲啦。”谢大当家道。   小厮一愣,倒吸一口凉气仿若见鬼一般看向眼前女子,谢大当家笑声更大:“与你玩笑呢,你与他说,奇峰山一个姓谢的来找他了,他自知道我是谁。”   小厮点了点头,入府时心里想着奇峰山,又想着前段时日温秉贤离开前叮嘱他们一定要防备奇峰山,更想起来奇峰山的当家的似乎就是个姓谢的女人,他没找温秉初,直接找了温家老爷子说了这话。   谢大当家顶着正午烈阳,抬臂擦了擦汗,等了约莫两刻钟,便见呼啦啦二十多人从温府跑出,手中都拿着武器,将她围在其中。   温老爷子站在门内,粗着声音问:“来者何人?”   谢大当家微微挑眉,眨眼道:“你又是何人?”   “姑娘只身来我温府,却不知我是谁?”温老爷子见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结果他话音刚落,来者何止没有恶意,甚至扬起了笑,直接从高马上跳下,一手提了一个半人高的细口瓷瓶道:“原来是温老爷,我是奇峰山的,姓谢,寨中兄弟称一声大当家,见过温老爷,来,这是给你买的礼!”   温老爷子一听,果然是山匪头子!   他连忙命人关门,要把谢大当家拦在门外,谢大当家开口:“别关门,误会!误会!”   一边喊着误会,她一边用手中瓷瓶撞在了拦她去路的府兵脸上,而后飞身入了温府,跨入门槛,直直地站在了温老爷子面前。   温老爷子只会几招拳脚功夫,如今年纪大了,哪儿敢与谢大当家动手,只能高呼一声:“来人!”   从旁院带温家小妹正玩儿的温秉初听见这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跑出去看。   于是他便看见谢大当家又想护着手里的瓷瓶,又想打跑拦她的人,还不敢吓到温老爷子,急得满头大汗,只说:“温秉初呢?我找他说!”   “谢!……”温秉初一声出来,却不知要喊什么,犹豫了片刻便道:“谢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大当家听见他的声音,飞身上了瓦,蹲在瓦上望着温秉初笑道:“温二,你出来啦?让你爹把人撤下去行吗?我才花一百两买的花瓶,摔碎了不好。”   温秉初白着一张脸,几步小跑到门前,昂首盯着站在自己大门瓦上的人道:“你来我家做什么?快从屋顶下来!”   “下,我马上就下!”谢大当家又瞧见几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从后院跑出来,好奇地朝她看,她便有些懊恼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你家还有这么多女娃儿?早知道我再多买几根糖葫芦了。”   温秉初一时无语,温老爷子盯着他的眼神几乎要将他的背后射穿好几个洞,温秉初无奈问道:“你究竟来干什么的?!”   谢大当家乐了:“来提亲……啊不!我来是谈交易的。”   说罢,她飞身而下,落在众人身后,稳当地放下花瓶后拍了拍花瓶口道:“喏,为表诚心,我还买了礼。” 第43章 投诚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最后谢大当家还是颇为拘谨地坐在了温家会客的大堂内, 若不是门外还守着几十个彪形大汉的话,谢大当家想她应当会更自在些。   自谢大当家进门,温秉初的视线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她落座于会客厅, 温老爷子本没怎么待见她, 可谢大当家一番话说出犹如平地炸雷,使得温老爷子给下人一个眼神,让他们奉杯茶来。   谢大当家道:“我这可是真心投诚,温家必须得与我定好协议才可。”   “我奇峰寨曾有三万两千人, 如今因与狗皇帝的兵打了这么久的仗, 寨子里的兄弟死了近乎万人, 可实际上,剩下的两万多人中,至少有五千人是老弱病幼的。”谢大当家道:“我们一直如家人般拧成一股绳, 若不是为了这五千手无缚鸡之力的兄弟们,也不会愿意听温家差遣。”   她当初在山上说的也是如此。   之前奇峰寨便以巨石峰为正面, 将寨子里的弱者藏在了长角峰, 如今龙鱼湖那边上山的路已经被踏平了, 长角峰里的人尽数死光,可每个岭上还有家眷。   她寨子里的兄弟姐妹们也有老人小孩儿,他们在寨子里生活了百年,俨然是个大家庭,为了吃饱过好可以打家劫舍,自然也能为了身后所爱之人投身义军。   谢大当家与温家提的要求, 便是温家一定要在四十九城内安置好这五千多人,让他们有的住,有的吃, 还有活计可以生存,不必藏身于奇峰山中,随时可能被赵氏的兵偷袭身亡。   温老爷子自然是同意了谢大当家的要求,这实在不算过分,他温家不是蛮不讲理之辈,若那剩余的一万多山匪当真愿意为温家所用,山匪自然就是将士,将士家眷他们必然好生相待。   谢大当家道;“口说无凭,我要你立字据。”   温老爷子欣然应允,让人找来了纸笔,谢大当家口述,温老爷子便写。她想得周到,连她奇峰山上的牛马羊群,鸡鸭鹅圈都说了进去,只谈战马与兵器可予温家,但牛羊家禽都得归奇峰寨所有,他们得以此维生。   温老爷子一边写一边点头:“谢大当家能有此心改过向善,实乃百姓之福。”   谢大当家撇嘴心想什么改过向善,她也没觉得自己之前是恶,无非是他们单打独斗与赵氏兵做斗争,到头来得不偿失,不如依附温家,借温家的手报奇峰寨的仇。   是山匪去打,与是温家的兵去打,名头上他们都不在意,只是若他们是山匪,寨子里留守的人不好安顿,也不够安全。   温老爷子写了三页纸,加在一起几百个字,谢大当家提起纸眯着双眼仔细看了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她将字据递给了温秉初,道:“你来替我瞧瞧。”   温秉初知道她不识字,接过字据看了一遍,还给谢大当家便是这字据没问题。   “行,得了你的话,我便信你。”谢大当家道:“但如今赵氏兵接连攻打奇峰山,我们不能撤走,否则奇峰山周围几城都得遭殃。这几日我回去让寨子里的兄弟们收拾收拾,把家里人安顿好了,老爷子你也给你大儿子去封信,让他派兵来奇峰山,我亲自领他兵队驻扎龙鱼湖外围。”   谢大当家将字据折好放于心口,说完这话便深深朝温秉初看去一眼,她抿嘴笑了笑,一挥手颇为潇洒道:“走了!”   见谢大当家要走,温秉初不顾温老爷子的眼神径自跟了过去,两人出了温府,温秉初才开口:“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没有对你自己的安排。”   谢大当家疑惑回头,温秉初皱眉:“你将寨子里的女眷小孩儿都安排妥当,那你自己呢?你也是个女子,总不能穿着铠甲上前线打仗吧?”   谢大当家道:“为何不可?我奇峰寨虽愿意投靠温家,但不代表老子没权利了,我做如此大的牺牲,你大哥不得给我个一官半职当着?”   温秉初抿着嘴,半晌才道:“危险。”   “不怕,要死打了这么多次,早就死了。”谢大当家咧嘴笑了笑,见温秉初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不然你娶我?我与你嫂子一般在你温家府上做友善的好妯娌,那就不用上阵杀敌了。”   温秉初眉心轻皱,谢大当家的笑容也慢慢淡了下来,她抬手摸了摸鼻子,翻身上了马,一句作别的话都没有便快马离开了温府前。   温秉初望着谢大当家逐渐远去的身影,胸腔忽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方才的沉默叫他莫名生出了愧疚之情,亦有些懊恼。   矛盾于心口纠结着,温秉初不觉得谢大当家是个能藏于深院中的普通妇人,她若也是那般静巧的女子,在他眼里也无亮眼之色了。   可他也不想谢大当家驾马挥剑去上阵杀敌,世道虽乱,还不至于要她来扛下重重危险。   温秉初觉得谢大当家可怜,她作为女儿时无父兄疼爱,稀里糊涂当上了山匪头子,背负了诸多责任,至今独身一人,竟将生死看淡,坚韧是她的特色,但不该成为独色。   “阿初。”   温秉初回头,见温老爷子站于门前神色凝重地望向他,方才谢大当家虽与温秉初没说几句话,但显然二人之间关系斐然,必定不是普通相熟那么简单。   于温老爷子而言,他有一个儿子在前头抛头颅洒热血已经够了,温秉初自幼习文,安分于室娶一个贤良的妻子,生儿育女,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可从前马都不会骑的温秉初,曾偷马强出肃坦城,连夜赶至奇峰山,为的恐怕就是谢大当家。   温老爷子不想温秉初走歪路。   温秉初垂眸沉默了许久,忽而哑着声音开口道:“爹,我想去找大哥。”   “你是想去找你大哥,还是想去找姓谢的姑娘?”温老爷子一眼就将他看穿了。   温秉初没给确定的回复,他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从他在府中办满月酒的那日听到谢大当家可能已死时起,他便早已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了。   奇峰寨投靠温家的消息很快于四十九城内传遍,悦城的大街小巷里也都在谈,最近茶楼内说书先生的嘴都说干了,尽是他在奇峰山下小镇内的友人带来的消息,被他添油加醋又说了几番。   言梳没料到谢大当家当真这么敢为,但也非完全没有如此猜想。   那日她在红叶坡,听见谢大当家半跪着林若月说的那番话时,言梳就在心里想过谢大当家口中重大的决定或许就是如此,但那个想法很快被她否认了。   奇峰寨立于奇峰山上百年,一直都是山匪,如何忽而涌来的一股忠义为民之心,言梳不得而知,但谢大当家的为人倒的确在她心里又高了几分。   “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言梳对宋阙道:“像谢大当家那样,自有原则不破,又率性洒脱,这世间少有女子能活得如她这样。”   “皆是过往人生造就。”宋阙道:“也少有女子与她一样,自幼就在山寨里长大,见惯生死,还能从容不迫。”   刚还在谈谢大当家的事,言梳便被客栈窗外的一声糖葫芦给吸引了视线,她双肘撑在窗沿边朝外探出半截身子,扬起手中两枚铜钱向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买了根。   言梳先是咬了一口,发现不酸,还很甜,便笑盈盈地将糖葫芦递到了宋阙的嘴边,眼神示意他尝尝。   宋阙看向咬了一口的糖葫芦,上面还有淡淡的齿痕,糖衣裂开,露出面白的山楂肉。   再抬头看向言梳,她嘴角粘了一粒糖粒,许是宋阙的目光盯了许久,言梳似有察觉,伸出舌头于嘴角一勾,便将那粒红色如相思豆大小的糖粒含进嘴里。   粉舌舔过嘴唇,泛着莹润的微光,等她咽下后对宋阙道:“很甜的,你尝尝嘛。”   宋阙轻轻眨了一下眼,满脑子都是满山半绿半红的枫叶,与落霞映照山崖旁,言梳那胆大妄为的一吻。   从那日起,她就没再叫过他师父了。   言梳说到做到。   以往她也会总盯着宋阙看的,只是现在更明目张胆了。   似乎是枫雪山上她亲吻宋阙时宋阙没有推开,而亲吻之后两人下山宋阙也并未对她渐渐冷淡,这给了言梳足够的自信与勇气,她心里笃定宋阙也一定是喜欢她的,只是宋阙考虑的比她多。   言梳不是一味只知爱恋,宋阙是神仙,他会早她一步回去山海,在宋阙离开人间之后,言梳还要修炼也不知多少年才能赶上他的步伐,入山海封仙。   听他说,他的好友谭青凤成仙就花了几万年的光景,言梳原先在人间月阁中吸了许多灵气,又吞了宋阙的三口仙气,自然省去了修炼前耗时最长也最为麻烦的化身人形这一步骤,可这不代表她接下来便能很快入道。   宋阙的犹豫不决,更证实了她的猜测。   见宋阙不肯吃,言梳也不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将糖葫芦吃光。   客栈一楼没几个人,言梳吃完糖葫芦就挥着折扇给宋阙扇风,宋阙手里捧着一本书迟迟没能翻页,他被言梳的眼神盯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本书竟比《开国志》还要让人味同嚼蜡。   每当宋阙抬眸时,就能看见言梳亮莹莹的双眼弯弯地对着他,她毫无所觉,还低声道;“你继续看嘛,我替你扇风。”   宋阙心想,这风倒是越扇越让人心中燥热了。   索性隔壁客栈的说书先生将他在这股难以言喻的纠结中解救了出来。   言梳今日没去听书,那说书先生居然趁着休息的时间跑来客栈与她闲聊,分享了第一手得到的消息。   “我先前听姑娘说,你认得温家二公子?”说书先生问。   言梳没忘了扇风,只是视线从宋阙脸上挪开,落在窗外说书先生的身上,点头道:“是。”   “那你可有何消息知道温二公子为何要去前线打仗吗?”说书先生又问。   言梳一怔,声音拔高:“温公子去打仗了?!”   “你不知?”说书先生哎哟了一声:“我这都没敢编好故事说出去呢,就怕瞎传了回头城主又得找我麻烦。这也是我在肃坦城的同行说的,说是温家二公子与父亲争执了几个时辰,最后收拾东西去投奔温将军了。”   温将军便是温秉贤了。   言梳也不解:“可,可为什么呀?温公子不会武功……”   上了战场,他或许连自保都是问题,空有满腹经纶,也无用武之处的。   说书先生摇头:“不知。”   二人又聊了许久,直到茶楼那边派人把说书先生喊回去了,言梳才挥手作别,心中奇怪,喃喃自语:“温公子是读书人,马也不会骑的,怎么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难道他……他是为了谢大当家吗?”   “宋阙!”   自言梳不再看他时,宋阙就已经投入书中了,忽而被叫了一声,他猛然抬头看去,见言梳兴奋地问:“温公子是喜欢上谢大当家了吧?”   宋阙还未达,言梳便问:“那他们两情相悦,会成亲吗?是夫妻的话,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了吧?”   宋阙动了动嘴,言梳又道:“若是如此,真叫人羡慕。”   最终,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欲言又止的话还是吞下了。 第44章 谢英 这名字很好听,她很喜欢!……   温秉贤见到温秉初时, 险些要把他的腿打断了派人把他送回去。   谢大当家将奇峰寨的兄弟们分成了两路,一路跟随她一起到了温家兵营内听候差遣,另一部分留在奇峰山。   而温秉贤也派了一万兵马驻扎奇峰山, 自己收留了谢大当家这边的几千人, 原想着给他们分到不同的兵队中去, 但又怕这群人不服管教,便给了谢大当家一个小将职位,让她带着自己的人好生训练。   谢大当家见到温秉初时,他一条腿被打肿了正一瘸一拐地在营地里闲转。   谢大当家先是一喜, 而后才愣住, 问他的腿是谁伤的, 跟在温秉初身后的兵告诉她,是温秉贤动手打了他,谢大当家一听就要去找温秉贤理论, 结果被温秉初拦下。   温秉初从没见过谢大当家身穿铠甲的样子,现下她套了一身小将的服饰, 额前的抹额摘去, 挂了几缕碎发下来, 倒是有些英气逼人。   谢大当家笑问:“你是不是特地来找我的?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温秉初意外她居然没生气自己先前在温府门前的沉默,可转念一想这似乎才是谢大当家的为人,温秉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特地为了谢大当家入军营这件事没有错。   在军营里的几日温秉初不是游手好闲,他费力地举起温秉贤的长戟每日笔画几个时辰,一天到头了也才只能碰见谢大当家一面, 那时她往往是与夏达一起,席地而坐不知谈些什么。   温秉贤又来找温秉初要长戟时,便看见温秉初举着他的长戟半晌不动, 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夏达的背影。   夏达身量很高,且壮实,一身功夫也不全是蛮力,温秉贤的目光在温秉初与谢大当家身上来回打量后,说了句:“你若是脑子没病,这时回家还来得及。”   温秉初低语了一声:“我脑子没病。”   温秉贤笑他:“你的手是握笔的,何必举我这长戟,你看,虎口都磨破皮了。”   温秉初固执道:“我还能握笔。”   温秉贤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道:“我看那姓谢的丫头和夏达倒是挺配的,而且夏达挺有行军头脑,若他不是山匪,我瞧着是个做将领的材料,好几次都要误以为他之前当过兵了。”   温秉初沉着脸瞪了温秉贤一眼,温秉贤只觉得好笑,向来脾气好的弟弟何时对他横眉冷对过,于是他扬声道:“谢丫头,今日查探得如何?入营来报!”   谢大当家应声,与夏达笑着互相推了彼此肩膀一次,二人从温秉初身边路过时都看了他一眼,谢大当家给了个加油的眼神,夏达却是轻蔑一笑。   过了二十文人习武,能有作为也算天方夜谭。   谢大当家从温秉贤的营帐中出来,前脚踏出后脚还没落地便被温秉初拉到一边去了,夏达后了几步,抬头没瞧见人,温秉贤的长戟也被重重地插在了营帐前。   天色已暗,有人在不远处生火,这里是几个营包围住的死角,谁也看不到。   谢大当家掌心滚烫,等温秉初松开自己后笑说一句不正经,抱着温秉初的腰就要去亲他,温秉初吓了一跳,连忙推开她,高昂着下巴皱眉问道:“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看了我一天了,还拉我来这犄角嘎达里。”谢大当家皱眉:“难道我误会你的意思了?”   “我……”温秉初手指撑着谢大当家的肩膀,不许她太过靠近,道:“我听营里的人都喊你谢丫头。”   “哦。”谢大当家显然对此兴致缺缺,她不喜欢这个称呼,但她也没个名字,寨子里的人还能叫她一声大当家,温秉贤自然不会这么喊她,于是跟着温秉贤身后的人,都自然而然地叫她谢丫头了。   “我想了一下午。”温秉初顿了顿,道:“给你想了个名字。”   谢大当家猛地抬眸,似是意外,也瞧不出是不是惊喜,温秉初耳尖像是被风吹的,透着薄薄的红色道:“英,这个字很适合你。”   “谢……英?”谢大当家问:“哪个英?”   温秉初张了张嘴,声音像是被风消去了一般,许久没能说出来,便拉着谢大当家的手,指尖点着她的手心写下这个字。   谢大当家蓦得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哦了一声:“是这个英啊。”   温秉初见她没有反对,便双手背在身后干咳了一声道:“无事我便先走了。”   “有事。”谢大当家道,温秉初望向她,听她说:“我听营里的人说,温将军是根据你自小佩戴的玉璧找到了奇峰山,得知你在奇峰山上的。”   温秉初点头,谢大当家又道:“我也知温将军有个与你一玉而成的玉璧,他把玉璧送给你嫂子了,那你……你的玉璧能不能给我?”   温秉初怔怔地望向她,谢大当家晃了一下手中的剑道:“我的剑上正好缺一个装饰,你的能给我吗?”   温秉初垂眸开口:“没带。”   说完这两个字,他便转身走了,谢大当家没追上前,只双手叉腰嘀咕了一句:“别扭。”   实则她心里高兴得很,温秉初管旁人怎么喊她?就连奇峰寨的兄弟们也不觉得营里人叫她谢丫头有何不妥,她自小就是这么被人喊大的,但温秉初就是在意这一点,与她心里不说出口的在意一样。   谢英。   这名字很好听,她很喜欢!   谢大当家转身欲走,一回头便看见夏达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吓了她一跳。   谢大当家拍着他的肩膀问:“你怎么在这儿?”   “大当家不是说要我找书?我找来了。”夏达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谢大当家接过道谢,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们都入了温家麾下,你以后就别叫我大当家了,就叫我名字吧。”   谢大当家翻了翻手中的书道:“我刚得了个名儿,谢英,不错吧?”   夏达足下一顿,嗯了声,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到发白。   白露刚过,枫雪山上的枫叶全红了,言梳与宋阙一直留在悦城便是为了这满山的红叶,在树叶未红时他们去看过一眼,如今正是时候,言梳也不会错过。   她这两天一直在与说书先生打听四十九城中有无其他好玩儿的地方,说书先生告诉她好几处,正是冬季去看雪的最佳时候。   言梳想要在落雪前赶到下一处,便不能在悦城久留。   她退了客栈,一早起身上马,与宋阙赶往下一座城池,途中会经过枫雪山,正好可以一观枫雪山满山红叶的景致。   到了枫雪山,言梳果然看见满山如熊熊大火一般,枫叶烧红,遍地绝艳,只是晚霞不如那日的好。   言梳一袭牙白长裙,只身立于红枫丛中,像是意外落入俗世不染纤尘的雪灵,她手里捧着精挑细选的一片红叶一路小跑朝宋阙过来,高高兴兴递给他时,昂着头看向他的脸。   宋阙接过,红叶在他指尖翻覆,最终被他收入了袖中。   言梳不在意红叶的去留,就像她不记得自己曾经送给过宋阙用银杏叶编制成的花儿,那银杏叶如今也完好地躺在宋阙可纳万物的袖中,与红叶一起。   作别枫雪山,言梳与宋阙又去了好几座城池,只可惜入秋无美景,到处都是片片落叶,百花凋零,只偶尔有些地方的建筑颇为新奇,是她没见过的。   寒露一过,天渐渐就冷了下来,言梳身上的衣服也多套了几件。   这一路她也听过不少温家与赵氏兵队打仗的消息,不过好似自谢大当家带着奇峰寨投靠温家之后,温家便如有神助,从奇峰山与北方城池一起双面攻击赵氏兵队,短短月余,便逼退赵氏兵   队八百里。   霜降过后是立冬,言梳与宋阙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于温家管辖的四十九城内兜兜转转,几乎玩儿遍了景致,最后才来到说书先生与她说过的梅林镇。   梅林镇在四十九城中偏西之处,更靠近郢国的京都方向,地处郢国中段,便是入冬了也不算多冷。   梅林镇外有一条浅河,那是天渡河的分支,天渡河延边有许多山脉,奇峰山也是其中之一,奇峰山后的龙鱼湖便是天渡河分出的一脉。   只是梅林镇距离奇峰山很远,距离方打过仗的四海城倒是很近。   梅林镇外的浅河旁种了一排梅花,此时梅花未开,等再过两个月,入寒冬冒风雪,万梅齐开,百里飘香,这才是梅林镇最可观的特点。   两匹马走了许多日,已经累了,正靠在浅河旁一边吃草,一边饮水休息。   言梳闲不住,瞧见有野果林子便要去摘果子,宋阙由她,反正那果子也没毒,至多就是涩嘴。   言梳摘了果子回来洗干净先递给了宋阙,宋阙瞥了一眼凑到跟前的果子,碧绿的果皮,青涩的气味,不用下嘴也知道它的味道好不到哪儿去。   言梳不悦道:“每次我给你吃的东西你都不赏脸!”   宋阙顿了顿,想要解释这果子一定很难吃,言梳那边已气鼓鼓地收回果子,张嘴咬了一大口,随后双肩微颤,眯着双眼唔了声。   宋阙不禁笑问:“酸吧?”   结果言梳扁着嘴,没吐出酸涩的果肉,反而捂住了脸颊,红着一双眼睛啪嗒啪嗒掉眼泪。   宋阙一惊,连忙问:“怎么了?”   他看了一眼被言梳扔在地上的果子,那果子居然没多少肉,薄薄一层之后里面是坚硬如石的果核,难怪都这个季节了还挂了满树,没鸟雀来吃。   言梳方才用力咬了一大口,牙齿咬在果核上咯哒一声,险些崩掉牙,现下牙龈传来痛麻感,叫她生理性地流泪。   宋阙瞧见她嘴唇红得异常,捏着她的下巴把言梳的脸凑向自己,指腹轻轻擦着她的脸颊道:“张嘴,让我看看里面破了没。”   言梳想吞了果肉,结果酸得又要掉眼泪,宋阙唉了声,有些急道:“不吃了,吐出来。”   言梳嘟着嘴,刚开口便见宋阙另一只手贴着自己下巴,把她吐出来的果肉全都接在了掌心,不太在意地丢到一边去,反而双眼深深地望着她嘴里,柔着声音道:“咬到了腮帮一小块肉,还好没流血,疼吗?”   言梳双颊绯红,委屈地嗯了声:“疼,里都不和唔缩责果汁不楞次(你都不和我说这果子不能吃)……”   宋阙没解释言梳那吃果子的速度根本让他来不及开口说话。   只道:“是,都怪我,别流泪了。”   他擦掉言梳眼角疼出来的眼泪,又拿手帕细细擦去她酸出来的口水,见言梳不知是酸的还是疼的,鼻尖通红,又心疼又好笑的。   等言梳不流泪也不流口水了,宋阙才松了口气,见言梳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瞬时呼吸停顿。   言梳抿着嘴,忽而凑过来,宋阙躲闪不及,只来得及抬头,言梳的嘴唇擦过他的下巴。   宋阙撇过脸,看了一眼发麻的右手,言梳接过他手中的手帕打算去洗,起身时说了句:“宋阙,你对我真好。”   好在哪里?   宋阙无奈。   “好温柔啊。”言梳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心声般,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慢慢朝河边走去。   她才靠近河边,便看见两匹马没继续吃草也没喝水,而是盯着一处不动,言梳探身去看,正瞧见一人浮在水上,被长在浅河旁水中半腐烂的梅树拦住了腰。   那人铠甲很重,头发凌乱地裹住了脸,从身形上来看能辨认出是名女子。   言梳丢了手帕连忙跑过去,等她蹲在那人身边,拨开发丝才看清了那张脸。   “宋阙!”   宋阙抬眸,目色沉沉,他听见言梳道:“是谢大当家!” 第45章 背叛 大当家……谢丫头,我其实只是、……   谢大当家伤得很重, 言梳在浅河边捡到她时,她怕是已经见到了鬼门关了。   也算是走运,他们刚好就在梅林镇外, 言梳驾马驮着谢大当家去镇子里找大夫。   许多珍贵药材熬成汤药灌入谢大当家嘴里好几天, 终于吊住了谢大当家这条命, 只是她迟迟未醒。   言梳在她身上发现了不少伤口,致命伤便有好几处,大夫说,亏是她平日里身子硬朗, 竟硬生生地扛了下来。   谢大当家昏迷的这几天, 言梳陆续听到了不少消息, 都是从战事前线传下来的,等传到了梅林镇,消息至少滞后了三日。   第一则消息是温家带兵攻打赵氏兵队败了, 他们这两个月屡战屡胜,却因为营中有奸细暴露了他们的计划, 温家被赵氏兵绞杀一万三千人, 温秉贤也在其中, 生死难料。   第二则消息是温秉初带兵突围,最终在战场上找到了温秉贤,只是温秉贤断了一条腿,失血过多如今还昏迷不醒,为了稳定军心,温秉初暂替了温秉贤的位置, 重整旗鼓,不得放松让赵氏兵队有可趁之机。   第三则消息与谢大当家有关,有人说, 是奇峰寨投靠了赵氏兵队,那日温家被赵氏围困,谢大当家与夏达皆在其中,只是温秉贤重伤,夏达死了,谢大当家不知所踪。   闲谈的人说谢大当家逃了,曾经人人将谢大当家夸赞得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却说女子带兵果然不如男子,胆小怕事便将温秉贤卖给了赵氏兵队。   若温秉贤在那场战事上死了,对温家是个重大的打击,对背后支持温家的四十九城如何不是?   言梳有些庆幸她带谢大当家来梅林镇时,觉得她那身盔甲过重,故而脱了披上自己的衣裳才让大夫医治的,否则叫这些人知道她的身份,谢大当家也是活不成了。   谢大当家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但面色难看,几日未进粒米,都是言梳一勺一勺喂水才熬下来的。   言梳心里有愧疚,她觉得这件事怪她,因为她明明知晓夏达曾是赵氏的兵,他对奇峰寨也不是出于真心,他明明已经背叛了奇峰寨,可她还是选择什么也没说。   在奇峰山上或许她可以说自己是因为温秉贤忽而到来错过了时机,但在温家那么长时间,她有的是机会给温秉初或温秉贤提醒。   宋阙看得出来言梳心中所想,她已经坐在谢大当家身侧一个时辰没动了,手中握着打湿的手帕一遍遍擦着谢大当家的手背。   言梳眼眶红红的,眉心皱着,重复着一个动作,即便不说话,她的低落也从呼吸间溢了出来。   “言梳。”宋阙开口叫她,第一声她没听见,等到第二声言梳再抬头,眼中茫然,目光询问他有何事。   宋阙张了张嘴,他只是看不了言梳垂头丧气,想要开口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宋阙只说:“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言梳点头,她知道的,神仙不是乱世中的救世主,不乱人间的规则,是他们于人间生存的规则。   她想努力学会宋阙说的身处其中,又能置身事外,只是此时言梳做不到。   又过了几天,言梳趴在谢大当家床前,手心握着的手指忽而一动,言梳立刻睁开了眼,她看见谢大当家慢慢张开的眼眸心中一喜,开口喊了声:“谢大当家,你终于醒了!”   就这一声,谢大当家又睡了过去,言梳看见了她眼角滑过的一滴泪,感受到掌心下,谢大当家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并未清醒,但残存意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才叫她如此难过。   言梳听得到谢大当家的心跳声,很缓慢,就像了无生趣,可她骨子里又是坚强的人,本早就可以死的,却硬生生挺了过来。   这一觉,谢大当家睡了很久,七个时辰,足够她回忆起自己为何会飘至梅林镇外。   那是温秉贤早已计划好的方案,有温秉初在旁提了几点,谢大当家带着奇峰寨出现,正好可以补上他们先行军的空缺。   也可说,那是敢死队,所以除了谢大当家之外,还有原奇峰寨中的其他人在营内旁听,若他们不愿意,温秉贤不会强迫。   山匪光生存就得拼命,况且温秉贤与温秉初将计划说得百密无一疏,谢大当家点头同意时,他们也就没有任何反对了。   众人出营后,温秉初拦下了谢大当家,自然入了军营,要随时做好以身赴死的准备,可他就是不愿谢大当家去涉险。   谢大当家还笑说:“不然你把你的玉璧送给我做护身符?”   温秉初就像是被她戳中了心事般,早就拿在手心的玉璧已经握得温热,恰好此时夏达经过,定定地望着两人。谢大当家站定等了温秉初一会儿没见他有何反应,便笑了笑说:“放心,温将军说了,先行军只为探路,若遇危险,我会第一时间跑的。”   那日奇峰寨众人先行,打探敌军虚实,一切顺利,他们派探子回报,温秉贤带兵按计划行事,意外便在那时发生。   赵氏兵不知何时得知消息,早已破了他们的军队,将温秉贤与奇峰寨的先行军隔开,并与后方兵队断裂,被突然出现的赵氏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谢大当家见温秉贤迟迟未带兵赶来,顿觉不对,正欲回头去寻,却被夏达拦住。   当时弯月隐入云层,乌压压的黑云像是随时都能落下骤雨来,潮湿的风中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几百先行军也察觉出突变。   谢大当家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夏达,他们中唯有夏达镇定自若,像是早有预料般。   “你背叛我?”谢大当家不可置信,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挖了个大洞,还是最信赖之人亲手剜下的骨肉。   夏达脸色苍白,却固执道:“我这是为了你好。”   不等谢大当家开口,夏达便道:“自遇见了温秉初,你什么都变了,你为了他放弃一万两赎银,为了他与赵氏作对,甚至为了他连奇峰寨都不要了!你从前分明那么自由洒脱,如今却要缩在温家的营帐内对温秉贤唯命是从!我眼见你一步步堕落至此,不能不管!”   谢大当家满目惊惧,她从未想过原来在夏达的眼里,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情爱。   “就为了这个,你背叛我?”   “我没有背叛你!”夏达道:“一切都是温秉初的错,若他一开始便死在奇峰山下就好了,这样你也不会卷入斗争中!天下谁当皇帝不行呢?你分明也曾认为温家只是贪图皇位!”   “夏达。”谢大当家抓着他的衣襟,手指紧到泛白,她眼眶猩红,紧紧盯着夏达的脸:“告诉我,长角峰一事……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夏达嘴唇颤抖,片刻没有回应,只这一时沉默谢大当家也知道真相了。   她松开夏达拔出剑,银光闪过,那剑还未刺入夏达的心口便被一根长矛挑起,多名身穿铠甲的赵氏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原来他们早已身处敌军的陷进,可见温秉贤的境况有多危险。   一名赵氏兵冲出来拦在夏达跟前,喊了他一声‘达哥’。   谢大当家顿时明白过来了,不是夏达背叛了她,他从来都是赵氏的人,或许当初在夏城,她的兄长也是夏达杀死的,只是彼时他重伤,才找机会接近谢大当家,好打入奇峰寨,等的就是今日这般时机。   夏达道:“他们不会伤你,也不会伤奇峰寨的人,只要奇峰寨投入我军,我也可以替你照顾他们!大当家,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喜……”   夏达的话还未说出,便见剑光闪过,拦在他身前的赵氏兵应声倒下,被谢大当家一剑贯胸。   他眼见着谢大当家扬起手中剑,丝毫不惧将他们困住的赵氏兵,对此行先行军道:“杀出重围!与温将军汇合!”   她的一声几乎喊劈了嗓子,手中的剑分明没有刺入夏达的心口,可偏偏就像将他杀死一样叫人无法呼吸。   纷乱的斗争于眼前展开,谢大当家手起刀落不知斩杀多少赵氏兵,混乱之下几乎敌我不分,血腥味浓浓散开。   夏达看她突出重围,带着几十人伤痕累累地离开了他的眼前。   温秉贤的确中了埋伏,此一役对温秉贤多重要,对赵氏就有多重要,除去温秉贤,还有他带领被断开的行兵一共一万多人全都在赵氏早就准备好的埋伏中身亡。   谢大当家从未见过这么多尸体,饶是长角峰上遍地鲜血,也不如眼下这般,仿若置身人间炼狱,天渡河从这一夜被人血染得猩红。   温秉贤身上多处刀剑伤口,一条腿被马踏断,在谢大当家赶来时,温秉贤已然神智昏聩。   赵氏兵并未完全退去,留了几百人清理战场,割下温家兵的耳朵好回去邀功。谢大当家身边只有几十人,与那几百人堪称顽抗,可她就是定定地站在温秉贤身前,凡是来一人,她就杀一人。   “温将军,温大哥,你挺住!”谢大当家道:“你给我求救的信号我已发了,温二很快就能看见,带兵来救,我们都不会死!”   温秉贤躺在战友的尸体上,脸上覆盖了鲜血,其实已经看不清眼前之人是谁,唯有女子怕他一旦合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一遍遍与他说话。   温秉贤忽而想到,他恐怕真的误会这个姓谢的丫头了,一个大字不识,却能把天地仁义四个字写好写正的人,必然坏不到哪儿去。   谢大当家想挺住的,可她身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些都是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寨里兄弟,他们都比她与夏达认识的时间要久,可偏偏,她轻信了夏达。   谢大当家的右臂被□□中,手臂失力,长剑叮当落地。   天还是黑的,仿若永远也不会亮起,风中的血腥味盖过了硝烟,谢大当家已然站不住,累得大口大口呕出鲜血。   她想她应该是挺不住了,温秉贤早没了声音,她真正的手足兄弟也都拼尽全力。谢大当家只觉得可惜,可惜她离开前信心满满,没与温秉初好好作别,可惜她没告诉温秉初,她学会了《千字文》,其中的每一个字都会写。   预料之中的疼痛未穿入心口,倒是有滚烫的血泪洒在了她的脸上。   谢大当家被人拉起,扛在了肩上。   她倒挂着,宽厚的肩膀抵着她的胃,眼前晃过的束袖带子上刺了火纹,与她曾经抹额上绣的一般。   夏达知道他不会再得到谢大当家的信任了,从她那一剑要刺入他心口的那时起,他多年未说出口的喜欢也将永远吞回肚子里。   谢大当家对他眼底的憎恨让夏达有许多解释都不敢再开口。   他想说当年在夏城,的确是他杀了她的兄长,同样他也身负重伤,乱战之际,没谁会顾上他,只有彼时的谢丫头看他可怜,让人把他抬上了奇峰寨治疗。   夏达没想过要回赵氏军营里去,他早在谢大当家端药给他喝,问他叫什么名字时就背叛了赵氏,辜负了他作为队长的责任。   后来留在奇峰寨,他是一心一意想当山匪的,只是后来温秉初出现了。   他抢夺了谢大当家的视线,他打破了奇峰寨的规矩,他从一个人质变成了军师,他分走了谢大当家的信任,谢大当家甚至信任温秉初,多过夏达。   夏达嫉妒,也恨,他想只要温秉初的计划落败,谢大当家一定会认为是他背叛而杀了他,而后一切回归从前。   于是他联系了多年未曾联系的赵氏兵,从长角峰一事开始之后,便渐渐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夏达背叛了赵氏,而后背叛了奇峰寨,如今背叛了温家,他一直都是个小人,奸邪,可夏达心中从未动摇过的,就是他绝不愿,也不会伤害谢大当家。   谁的命,都不及谢大当家的命重要,哪怕是他自己的。   要从几百个赵氏兵手下带走一个人,夏达没有顾及自身,他一路跑到了天渡河,无路可走,他也再无力气。   夏达抱起一根粗壮的枯木,将谢大当家安置在上面,只敢以衣带松松地系在她与枯木上,怕她离了枯木沉入水中,也怕她被枯木缠上不能脱身。   谢大当家已没了力气,任由夏达将她推入水中,冰凉的河水打湿她的衣裳,冲洗鲜血。   她闻到了浓浓的腥味,也看见夏达身上多处伤口,甚至有一把断剑正插在他的腹中,他毫无知觉,以袖擦过她的脸,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他们说只要交出温秉贤的命,就能放过奇峰寨,我们还可以回到奇峰山上继续做山匪……”   “当山匪有什么不好的呢,大当家……谢丫头,我其实只是、只是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也只是想你的身边只有我一个而已。”   “如果……”   如果没有遇到温秉初就好了。   夏达将谢大当家推入水中,身后追兵赶来,他依旧定定地站着,直到谢大当家飘得足够远了,那些方赶来的追兵还未触及他身,夏达便笔直倒下。   刺骨的河水灌入谢大当家的口鼻,她实在无力挣扎,也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活下来。   噩梦惊醒,谢大当家睁眼看见的,便是夏达化成一粒黑点,又重重倒下的画面。   言梳给她喂了一口热水,灌入口中带着蜜糖味的水叫谢大当家渐渐回神,才从战争的修罗炼狱中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还好吗?”言梳见谢大当家怔怔地盯着床幔也不出声,像是魂魄飞走了一般。   没人回应她,醒来的谢大当家,与没醒时只差别睁眼。   但言梳从她的眼底看见了深深的痛苦,经客栈外不断传来的消息可见,谢大当家已一无所有了。 第46章 一二 有时命运弄人,看破也是成仙路上……   距离梅花开还有两个多月, 即便没遇见谢大当家,言梳原也打算和宋阙在这里等到冬来落雪,春始梅落。   谢大当家的右手在战场上被人用长矛刺穿, 骨头裂开, 又在河水中泡了多时, 大夫说若养得好,至多吃饭握筷,提笔写字,想要再举剑练武是不可能了。   除了她手臂上的伤, 还有腿伤的与肺寒。   谢大当家身上的伤口众多, 需静静细养, 又喝下太多河水,导致时长咳嗽,等何时她肺里的污水排空了, 身子才能渐渐好起来。   言梳没照顾过人,但她很细心, 对待谢大当家的伤口也总小心翼翼, 竟是将人养得很好。除了最开始谢大当家不吃不喝时瘦了些, 等她能下床走路时,脸色已好看了许多,脸颊不那么消瘦。   谢大当家没想到言梳居然会救了自己,在她看见言梳和宋阙时,难免想起温秉初,她以为他们是朋友, 应当多有联系,只是开口问过言梳一次,得来了言梳摇头, 谢大当家就没再问过了。   一个月的时间,谢大当家的身体总算好转了许多,言梳见她走动,只是行动慢了些,心里已是满足。   她对谢大当家有愧疚,奇峰寨被夏达背叛,落得如今地步,即便宋阙说与她无关,可言梳始终无法释怀。   言梳在心里默默想,等谢大当家的身体好些了,能照顾好自己,明年开春看完梅林镇的梅花后,她才能安心地与宋阙离开。   立冬后,小雪前,温家与赵氏的战事再度开展,此次领兵的不是温秉贤,而是温秉初。   言梳没想过曾经说话文绉绉,连温秉贤少年时用的长戟都挥不动的温秉初,居然能带兵打仗,且他算是大获全胜,一连几战,替温秉贤与中埋伏死去的一万多温家军报了仇。   这日言梳从外归来,听人说镇后已有腊梅花开,言梳折了两支想要送给宋阙,见谢大当家愣愣地坐在客栈一楼,双目空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出神,便将两支梅花送了一枝给她。   谢大当家闻到了腊梅香气,回头看见言梳时对她勉强挤出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言梳看见她在桌下用力握着右手,松开,再握紧,一个脆弱的水煮鸡蛋也只是在她掌心裂开了壳。   言梳回她一笑,将她手中的鸡蛋拿出,剥了壳放在谢大当家面前的盘子里道:“不急,慢慢来。”   谢大当家怔了怔,其实不用言梳说她也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练武了,她一条腿废了,走路都疼,没了轻功,她的右手也无力僵硬得很,握不了剑。夏达背叛了奇峰寨,寨子里的兄弟绝大部分跟着温秉贤死在了战场上,极少部分被温家好生安置于四十九城内。   而她……这几日也听说了许多,她早已背上了奸细、反贼之名,更可悲的是如今能给她作证的人只有温秉贤一个,直至现在,温秉贤也未醒。   言梳安慰谢大当家:“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知道你并未做过背叛温家之事,只是奸佞擅谎言,你也是被蒙骗其中的受害者。”   谢大当家摇头,苦笑了一瞬道:“终归是我的错的。”   是她错在太过信任夏达,才致使温家军如此惨烈的牺牲。言梳没见过尸痕遍野,那也是谢大当家第一次见上万具尸身全都躺在了天渡河畔,黑夜中仿若漂浮着无数幽魂,风如鬼泣,毫无生机。   夏达是背叛,她也有罪。   言梳想说她能相信谢大当家,温秉初一定也能相信,可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   在言梳看来,温秉初并不喜欢谢大当家,或许谢大当家再回去温家军中便会被人当做叛贼杀了。   她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谢大当家沉默了许久,没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但总不能如以前那般还仿若无觉地继续缠着温秉初了。   谢大当家引以为傲的一是武功本领,二是顶天立地,三是无愧于心,如今这三样她都做不到了。   她没了武功,背负骂名,有愧于一万多将士英魂。   言梳答应宋阙出去摘了梅花回来放在他房内花瓶后便去修炼,但言梳回来了许久也没上楼寻他,便下楼去找,正巧听见两人的谈话。   话不多,都是言梳努力想让谢大当家快乐一些。   他走过去道:“我听镇子里的人说很快将在镇南办一所私塾,教的都是镇子里三五岁的小孩儿,正缺个会拳脚功夫基础的老师,你倒是可以去试试。”   谢大当家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抓着鸡蛋想放入嘴里都在颤抖的手,摇头说:“我恐怕不行。”   “试试而已。”宋阙道。   言梳朝他看去一眼,与宋阙对上视线后她立刻明白过来,其实谢大当家能否胜任都不重要。   宋阙只是想试探一番,看她是否还有活下去的意志与勇气,若她能去试一试,即便不被选中,走到哪儿都能好活,若她连试这一步都不愿踏出,那便不算活着了。   “谢大当家,你的手虽然不能握剑,但大夫也说了,寻常生活并无妨碍,而且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习字的吗?那正好是私塾,专教人读书识字的……”说到这儿,言梳顿了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便立刻止了声音。   谢大当家当初学字都是为了温秉初,如今境况,恐怕学不学也无所谓了。   见言梳小心翼翼的,谢大当家吃下鸡蛋笑了声道:“你何必将我想的那么脆弱,我的确想习字,不为谁,就为日后到旁的地方生活,别不识字被人诓了也不知,字也是得好好学的。”   言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谢大当家拿起桌上的腊梅凑到鼻前闻了闻,受伤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头上道:“多谢你了,言姑娘,不论是这些天的照顾,还是开导,等私塾建起来了,我会去试试的。”   说着,她起身道:“还有,别再叫我谢大当家了。”   她已经不是奇峰寨的大当家了,谢大当家这个称呼曾经是山匪,如今是叛贼,都不是什么好称呼。   言梳问:“那我该如何叫你?叫你谢姐姐?”   “什么谢姐姐……别别扭扭的。”谢大当家抿嘴,脑海中忽而闪过营帐外,温秉初拉着她的手于她掌心写下的字,神色微动,她道:“叫我谢英。”   大雪将至,谢大当家的腿好了许多,走路已经无需扶墙,慢行时若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她有跛脚。   梅林镇中的梅花开了大半,言梳一早就拉着宋阙去镇外浅河边赏景,还答应回来的时候给谢大当家折一花瓶红梅回来,她说红色很衬她。   言梳午后才将梅花带回来,便听见风尘仆仆从外进客栈的人与她擦身而过,说了句话。   “可惜啊,温将军年纪轻轻就没了。”   众人口中的温将军,是曾经带兵打仗,对抗赵氏兵队多年的温秉贤。   两个多月前他被温秉初从战场上救回已然重伤,虽说吊着一口气却一直昏迷不醒,只可惜温秉贤没有如谢大当家这般走运。   温家为温秉贤办丧没有大肆宣扬,但温秉贤过世的确给四十九城的城主造成不小的打击,若非温秉初在前线扛着,最近又挫败了赵氏兵几回,恐怕四十九城内都会人心惶惶。   即便温家低调处理,可温秉贤毕竟是曾经四十九城人人信仰尊敬的温将军,前去肃坦城悼唁的人还是有不少。   言梳既然听到了这则消息,谢大当家不可能不知道,她晚间吃饭时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恰好小二提起梅林镇的私塾明日建成,言梳问她:“你还去私塾吗?”   谢大当家愣愣抬头,反问一句:“为何不?”   言梳低声道了句:“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去看看。”   温秉贤的葬礼,温秉初必然在场,言梳想不通的是曾经谢大当家那么喜欢温秉初,只要逮到机会就要追温秉初而去,如今明知他的去向,却打算留在梅林镇了。   谢大当家没听清言梳那句嘀咕,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如今乃罪人之身,去了也是给人添堵。”   恰好此时宋阙过来,言梳就没继续与谢大当家说话了,只是她眉头轻轻皱着,心中郁结难消。   言梳回到房间见窗外天暗,习习晚风拂过双颊,她眯起眼睛盯着无云的夜空,星辰几点,忽明忽暗,而她的脑海中始终徘徊的是谢大当家说她乃罪人之身的口气与神色。   宋阙见言梳晚间因为谢大当家的事没吃几口,正好有个卖糖水的从客栈门前推着小车路过,他就买了一碗给言梳送来。   自救起谢大当家后,言梳便兴致不高,宋阙推门而入正瞧见她双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身侧放着一瓶盛放的红梅,幽幽浅香飘遍房内。   宋阙放下糖水道:“我给你买了些吃的。”   言梳回头看向他,发丝拂过眼下,嘴角下拉着,对糖水也提不起兴趣了。   宋阙轻声叹气朝她走去,伸手轻轻盖在了她的头顶道:“你别自责,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皆是常事。”   “可这不应该是她的生活。”言梳低着头用头顶蹭了蹭宋阙的手心,她见过谢大当家发光的时刻,便不忍见她暗淡蒙尘。   “世事千丝万缕地相连,若没有一,就衍生不了二三,这是你告诉我的,所以你教我谨慎行事,步步当心。”言梳抬头看向宋阙,不自觉向他依靠,下巴贴着宋阙的腰腹问:“可是宋阙,事事谨慎,处处当心,无一差漏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我不是,我还不行。”   “我就是那个一,在发现夏达却没能阻止他背叛奇峰寨就是一,于是有了奇峰寨投靠温家这二,温将军之死这三,谢姑娘藏于普通人群这四。”言梳道:“我身处其中,但学不会置身事外。”   言梳的表情当真很困惑,以至于宋阙轻抚她头顶发丝的手微微一顿,他临下望着言梳的双眼,看见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还是那个从下凡开始,便不将自己归入凡间一分的懈阳仙君。   “这是她的归宿。”宋阙只说了这一句,便察觉心口牟然一阵被人揪住的闷痛,转瞬即逝,可呼吸却迟迟未平。   就像是意外之下泄露了天机。   这就是他所预料的谢大当家的归宿,从山匪归于凡人,言梳说的一二三,她将自己算了进去,可宋阙知道她从来不是那个一,她只是一桩桩事件中真正的过客。   从奇峰山下,谢大当家遇见温秉初开始,一就已然发生了。   不,其实更早。   早在宋阙于落马城客栈前看见温秉初那一刻开始,从次日他浇下冲洗杯子的一杯茶水引来轰然大雨开始,便是后来纷乱事事的一。   谢大当家与温秉初的相遇不是偶然,是宋阙一杯茶水造就的必然。   谢大当家投奔温家也不是偶然,是宋阙以白蝶魂魄化成的一场飞入谢大当家的梦所造成的必然。   那场梦里,将奇峰寨的由来表明,落马城的名字由来便是因为一个从马上坠落受伤的将军,那将军胜战无数,功名赫赫,可最后却落得被赵氏王朝打压,带着旧部在奇峰山隐姓埋名,靠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维生。   谢大当家自然带入那将军是她的先祖,奇峰寨被人人惧怕唾骂的山匪,身上流着的曾是保家卫国的将士的血。   梦醒后,谢大当家果然去寻了温家。   夏达的背叛,奇峰寨的结局,乃至谢大当家与温秉初往后人生,都是由一生二的必然,不可更改。   宋阙轻声对言梳道:“有时命运弄人,看破也是成仙路上必经的一部分。”   言梳讷讷地低问了一声:“是吗?”   宋阙嗯了声:“糖水快凉了,真的不喝吗?”   言梳见他眼底温柔,心想这是宋阙特地买给她的,她最近的确太低落了,不能再让宋阙担心了。   于是言梳浅笑,道了句:“喝。” 第47章 高兴 她的剑柄上,除了绑着她的抹额之……   喝完糖水, 宋阙回到了自己房中休息,言梳房内的窗户没关,凉风吹过, 惊起她双臂上的鸡皮疙瘩。   言梳盯着碗底糖水里飘着的红枣碎, 认真想了想宋阙说的话, 越想,越觉得宋阙说得对又不对。   宋阙教她修炼的道路上,从不会直言点破,总是说半句, 留半句, 言梳大胆去猜,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宋阙所保留的那半句!   于是深夜,言梳先是跑去马厩喂饱了宋阙的白马,而后又敲响了谢大当家的房门, 等谢大当家骑马离开客栈,几步一回头看向她时, 言梳就站在客栈后侧的小木门旁笑盈盈地朝她挥手。   直到谢大当家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言梳才转身回去客栈, 走到院中她抬头朝上看了一眼,正对着宋阙房间的窗户,此时宋阙站在窗边微微侧着身,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她的身上。   言梳迎着头顶几粒星辰,笑得尤为璀璨,她的脸颊微红, 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明日再买一匹马还你!”   宋阙哑然失笑:“为何不送你自己的马?”   言梳拍了拍棕马的头顶道:“我的马太小了,不配谢大当家威风凛凛的身姿啊。”   宋阙不问谢大当家去哪儿了,实际上她眼下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一个。   肃坦城温家, 温秉贤的葬礼结束了几日,尾已经收清了,温秉初也不能在温家久留。   温老爷子与温夫人瞬间老了许多,温家大嫂这几日都是以泪洗面,索性她孩子才生,尚有寄托可慰心灵,倒是温秉初,就像是彻底变了个人。   在温秉贤葬礼前,他刚回来时,温老爷子见他险些没认出眼前的人来。   分明只是分开几个月未见,温秉初周身的气场都变了,战场上的巨变让他一夕之间猛然成长,身穿铠甲,腰间佩剑,文弱的书生脸上暗含肃杀之气,也黑了些。   令人意外的不止如此。   温秉贤的葬礼上人人都伤心欲绝,那些慕名而来的更是泪洒现场,唯有温秉初笔直地跪着,一声没吭。   前方战事吃紧,温秉初与温老爷子在书房谈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要离开。临行前,他去了温秉贤的墓地,见到温秉贤墓前有新上的三炷香,插香足有手指粗,险些高过了墓碑。   近来在他墓前哭的人有许多,温秉初将那歪了的插香扶正,正正地跪在了温秉贤的碑前,因四下无人,他才逐渐红了眼眶。   温秉初自长大以来从未哭过,这回眼泪倒是落得勤快,满脸都是。   言梳曾说过,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这是大善。曾经连肉也不吃的温秉初,如今在战场上也杀了许多人,染了满身血,人总是会变的。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哥,有件事我很抱歉,你总说我是读书人迂腐固执,我不认,现下我认了,我花了三天时间,不眠不休都没能在尸群中找到她,他们都说她是逃了,我不信,我就是迂腐固执,就是不信。”   “她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温秉初深吸一口气,轻轻拂过温秉贤墓碑上的字,墓后大树下发出细微响动,温秉初立刻拔出腰间的剑敏锐地指向那处问:“谁在那儿?”   谢大当家出来时,面对温秉初尴尬地咧嘴一笑:“我站久了,腿有些疼。”   温秉初见到她刹那愣住,随后大步跑了过去,剑光刺得谢大当家眯起双眼,那柄剑却直直地插在了她身旁的树干上。   谢大当家瞪大了双眼,见温秉初恶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谢英!”   谢大当家只觉胸腔砰砰乱跳,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蹦出,她第一次从温秉初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莫名羞红了脸,半晌只能粗着嗓子问:“干、干嘛?”   “你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在尸堆里找你,手都快挖烂了,我看见夏达的尸体,以为你也死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后面的话,温秉初没说出口。   谢大当家望着他,表情愣住,她慢慢抬手,右手轻柔地贴上了温秉初的脸,手臂疼得微微发抖,她道:“你、你别哭啊。”   “我没哭!”温秉初抬袖擦了眼角,怒吼:“你现在是通缉犯!是叛贼!”   “你不是信我的吗?”谢大当家戳穿他:“你与温将军说的话,我刚才都听到了。”   “我……”温秉初无法继续口是心非:“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既然打算藏起来,为何又要来这里?”   谢大当家脸色微僵,道:“我受了伤,是言姑娘与宋公子救了我,我也听说关于我的事了。我、我心里愧疚,此事虽不是我所为,但我脱不开关系,夏达是我手下的人,即便我无心背叛,但改不了是个罪人的事实,我没脸自辩,也无法自辩。”   她是没打算回来的,若不是言梳与她说了一番话,谢大当家拾不起勇气。   谢大当家没继续说,温秉初也没继续问,二人沉默了片刻,她才点了点与自己的脸只有一寸的剑道:“拔了吧,你何时会用剑了?还有……这是我的剑吧?”   温秉初顿了顿,道:“我的。”   “这上面还有我的抹额……”谢大当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秉初瞪了回去:“我捡到了就是我的!”   “又不是多贵的东西,给你就是了。”她摸了摸鼻子,有些无语,温二在沙场上练了点儿功夫,脾气也变大了。   不过谢大当家看见了,她的剑柄上,除了绑着她的抹额之外,还挂了一枚玉璧。   她望着温秉初的侧脸,其实来的路上她想了许多,甚至想过等祭拜完温秉贤,她就去温家请罪,若温秉初不原谅她,杀了她也行。   言梳说,她引以为傲的三样,没了武功,将来不能建功立业,但还可以无愧于心,哪怕是以性命为代价,也不能甘于宿命。   此时那些脑海中演练千百遍的话,统统化为云烟,温秉初信她,正如她当初冒雨追来想杀他,结果也选择信他一样。   谢大当家张了张嘴,道:“喂,温二。”   “嗯。”温秉初应声。   “我受伤,日后握不动剑了,我那剑就送给你了。”谢大当家说完,温秉初一惊,他看向谢大当家的右手,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颤抖。   心内牟然一酸,像是有针扎过似的,随后他又见谢大当家不太在意地耸肩道:“不过我会《千字文》了,这两个月,还认了《百家姓》,就是《中庸》读起来有些难……”   她话还没说完,温秉初便低头凑在她的嘴角落下一吻,这回可真是将谢大当家亲傻了,她双眼从未睁过这么大,仿若失魂般望着温秉初,哑着声音问:“你、你干……”   什么二字又被他的唇堵回了嘴里,这回谢大当家是反应过来了,温二亲她了,主动的。   他在搂她的腰,仿若要将她揉进骨肉里,他还卷着她的舌,咬着她的唇,掠夺了她的呼吸,亲起人来,比她这个山匪还要蛮狠霸道,一点儿也不像个读书人。   等温秉初松开谢大当家后,她满脑子就闪过两个字——刺激!   温秉初道:“没关系,你想学,我教你,你的剑,我会好好使用。”   见谢大当家傻愣愣地还红着脸盯着他看,温秉初心下一动,还要低头去亲,谢大当家连忙推着他道:“你你你,你哥看着呢!”   这话有些瘆得慌,果然温秉初嘴角抽了抽,他知道身后就是温秉贤的墓,于是沉稳下来,抓住谢大当家推他时过于用力而颤抖的右手,细细抚着她的手腕,叫谢大当家好不自在。   他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谢大当家道:“梅林镇的书斋建好了,我原是想在里头教小孩儿扎马步打拳的……”   “你跟我吧。”温秉初牵着谢大当家的手,另一只手牵过马匹的缰绳带她离开了这处,又重复了一遍:“你跟我吧,谢英,若我能得胜活着归来,我娶你。”   谢大当家张了张嘴,还未说话,温秉初又道:“跟我吧,谢英,你、你跟着我吧。”   不知是否是错觉,谢大当家从温秉初的口气里听出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来,她方才说的,是原先的打算,不过从离开梅林镇后,她就没打算回去了。是生是死,终是要与温家有个交代,与温秉初有个结果的。   不过所幸这些话,现下也不必说了。   谢大当家哦了声,算是答应。   她看了一眼被温秉初挂在腰间的剑,剑上玉璧于阳光下折了几分光辉,明晃晃地投在了他牵着自己的手上,也不知是不是她视线太过灼热,温秉初走在前没回头,握着她的手却紧了几分。   送走谢大当家的第二日,言梳醒来时发现她一夜未关窗,放在窗边的红梅花瓣全都被吹落了。   言梳洗漱后小跑至隔壁,敲响了宋阙的房门。   宋阙见她捧着个只留几支秃枝的花瓶,无奈道:“你身上都是寒气,昨夜没关窗?天已入冬,马上就要冷了,你可别又病倒。”   “知道啦!”言梳弯着腰将自己花瓶里的秃枝取出,又从宋阙房内花瓶里匀了一半给自己。   宋阙见她如此,不禁笑说:“我今日再陪你去折几枝回来。”   言梳嗯了声:“顺便再买匹马吧,我觉得谢大当家不会回来,所以你那匹白马也不会回来了。”   宋阙微微抬眉,盯着言梳的背影,没忍住问:“你为何要去劝她离开?谢姑娘原本已经打算在梅林镇安定下来了,去追随温秉初,未必会比留下来安全。”   “梅林镇安静,谢姑娘没了武功,留下来或许的确安全,但未必高兴啊。”言梳转身对上宋阙的视线:“若是为了心中高兴,如何都可以。”   “而且你昨天不是已经给我提示了吗?”言梳几步跳到宋阙的跟前道:“你说这是她的宿命,但有时命运弄人,要看破它。若要破命,便不应命,不信命,谁说没了武功就不能肆意潇洒,她还可以无愧于心,顶天立地。”   “你昨日……便是这么与谢姑娘说的?”宋阙的声音有些哑。   言梳点头:“她听了很高兴,显然她心里也有这道声音,无人提醒便认命,我提醒了她,我是不是做得很对?”   言梳难得的兴奋,她一直觉得从她知晓夏达是原赵氏兵后,就一直不能安心,如今经她的手,经她的口,她总算做了一件自己觉得对的事,终有弥补,或许不迟。   宋阙看穿她高兴的由来,便沉默着点了点头,没有告诉言梳,她昨夜举动,的确改了谢大当家与温秉初原定的结局。   那是他利用偶然,造成必然的结局,可必然中,多了言梳这一点意外。   索性,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不会改变,那在这落定的结局中,多几人高兴又有何不可呢?   他要改的命,并非小局。   宋阙揉着言梳的头顶,问:“言梳,如此你高兴吗?”   “高兴啊!”言梳道。   宋阙柔了双眼,微微歪头轻声道了句:“小书仙高兴就好。”   言梳抿着嘴,借着宋阙摸她头顶的手,双臂揽过去略微用力,把人拉下对着宋阙的嘴角亲了一下,蜻蜓点水,目光莹莹。   那双杏眼中倒映着宋阙的脸,有他愣怔的些微呆滞,不像仙。   言梳晃着宋阙的手,指尖细细磨蹭着他的掌心,问他:“那你高兴吗?”   宋阙捏紧右手,忽略干扰,只望着言梳的眼,不知她问的是谢大当家与温秉初,还是她亲他。   密鼓入心,撞得人呼吸困难。   言梳的目光犹如一注热油,烧得他浑身发烫、发麻。   “高兴。”   他听见自己是这么说的。   那是他第一次,摈弃了不断提醒的理智,冲出内心,轻若羽毛的一句。 第48章 声色 声色犬马亦是人间极乐。   清明, 阴雨连绵,如雾一般的小雨已飘了三日。   距离镜花城不到一百里,因这断断续续的雨, 赶路的时间扩了一倍。   驾马车的汉子喜欢说话, 一路上已不知与车里的人谈了多少, 不过短短两天,他已将自己的老底与雇主说得一清二楚,与他妻子的感情也说得轰轰烈烈,若非是与他搭话的是个女子, 这人还能混不吝地再谈两句房事。   泥路两旁长了几棵杏树, 此时正是开花的季节, 因为落雨闻不见淡淡的清香,只是这雨很薄,打不落杏花, 白瓣黄蕊煞是好看。   驾马的汉子瞧见杏花便道:“我家那妇人最喜欢杏花了,还喜欢吃杏子, 她有一手拿手菜, 是将那杏子腌在缸里, 过上半个月,用来就着清粥吃,或是下酒最好不过了!”   “听起来就很酸。”   言梳说话时声音带着点儿鼻塞的嘟囔劲儿,她坐在马车门边上,将车门帘开了一条小缝,只露出一双眼睛, 额前发丝被风吹得有些乱,杏眸微微眯着,眼下薄红。   “不算酸的, 放了蜜进去,是酸甜味儿的。”汉子说罢便道:“等到了镜花城,小人从家里带一罐给姑娘尝尝。”   驾马车的汉子本就是镜花城人,镜花城近来在靖国尤为引人向往,无数文人骚客慕名而来,便是因为镜花城盛产美人,加之乐者众多,秦楼楚馆排了一整条街,可谓夜夜笙歌。   凡是在镜花城内做事的男人,大多都与风尘地脱不开关系,正因为如此,汉子说他妻子才让他到外城工作,每个月回来几次。   这次碰巧,汉子正要回镜花城,而言梳因为前几日夜里守着茉莉花开吹了风又淋了些雨,感染了风寒不能骑马,宋阙这才找了辆马车,汉子会驾马车,回城还能挣一笔驾车费。   言梳没去过秦楼楚馆,但她在书里看见过,许多人将那处形容得尤为浪漫精彩,用词也极尽放浪形骸,言梳光是听近来的几个读书人对镜花城提的诗词便觉得那里不是她可以去的地方。   不过宋阙倒是想来镜花城,不为其他,为的是两百多年前遗世的一本书,写那书的人见过繁华百年的望都,书中将望都最金奢的地方全都绘声绘色地描写出来。   宋阙喜欢看书,这是他来人间还保留的唯一兴趣,他们在先前的城镇里听到有人说那本书如今流到了一名商人手中。那商人行无定所,最近正好在镜花城,享镜花城中女子的花容月貌,温柔暖香。   宋阙打算去买书,这孤本尤为稀罕,恐怕得花不少银子,但若能买来最好,就怕对方不肯卖。   他们只知道那商人姓金,原是做布料生意起家的,在当年温家攻打前朝赵氏时还出过资。当时他们的生意没有林家的大,后来温家打了胜仗,前朝赵氏弃国都逃亡三年,彻底灭了国后,金家便以布料发了一笔横财,身家骤然超越林家。   温家胜仗后,温老爷子被众人推上了皇位,四十九城的城主多少都封了官职,只是温老爷子身体不行,当了皇帝才两年便去世了,皇位顺延到了温秉初的身上。   金家的发家,是因为改朝换代,温家改国号为靖,皇帝的龙袍便是在金家定做的。后来还做了文武百官的百兽官服,渐渐从布料改成了锦缎衣纺,如今是各行各业都有涉猎,说是靖国的首富也不为过。   距离前朝灭国,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经过这些年的沉淀,靖国国业已然稳定,战争后的萧索逐渐冒出生机,更有一些原就富饶之地,砖缝里都能捡钱,奢侈至极。   言梳问过透露消息的人,姓金的老板可有什么特殊之处,好让他们能一眼瞧出来的。毕竟镜花城占地尤其大,想在城里毫无头绪地找一个不是镜花城本地人的商人,有些难办。   那人想了想,只回了言梳一句:“他身边不离女人。”   言梳一瞬哑言,像是被块又咸又硬的糕点噎到了般。   不得不说,汉子驾车很稳,再崎岖的路也只是微晃,宋阙在车内闭上眼小憩片刻,也没被晃醒过。   汉子滔滔不绝又说了许多,言梳瓮声瓮气地应了几句,直至雨下大了点儿,道路两旁实在看不见什么风景了,她这才缩回马车内,汉子也怕灌了满嘴的风雨,闭嘴不再闲聊了。   马车轻微晃动着,车身两侧的小窗偶尔飘进来一丝凉风,带着湿漉漉的青草香味。   这风一阵一阵,言梳捂着口鼻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她抬头看了一眼宋阙,他还靠在马车后方,肩膀略歪,额头轻轻磕在车身上。   言梳忽而感觉一阵冷,便朝宋阙那边靠近了些,等她的手盖在宋阙的手背上,才稍微暖和了点儿。   即便到了清明,春寒料峭也未消,言梳吸了吸鼻子,将头靠在了宋阙的肩膀上也打算眯一会儿。   未到一百里,只要路上不停,马车稍快些便能在天黑前赶到镜花城,镜花城与旁地不同的是没有宵禁,仿若华灯初上这座城才开始苏醒。   马车过了城门,闷闷的吵杂声从外传来,光是听见这交错的人声便能想到马车外是怎样一番热闹。   言梳被声音吵醒,揉着眼睛一伸手不知碰到了哪儿,指尖勾着一缕发,脸颊蹭着柔软的布料,暗含忍冬幽香。   她睁开眼便瞧见宋阙居高临下的脸,而她不知何时侧着身体睡在了马车里,将宋阙挤在了马车角落,头还将对方的双腿当成枕头,一手搁在胸前,另一只手从他双膝间穿过,像是抱着软被一般抱着他的一条腿。   言梳顿时羞涩窘迫地红了脸,她撑着手打算起身,正好此时马车一阵剧烈晃动,言梳起了一半整个人朝前倾去,腰间被宋阙的手臂勾住,被他大力抱回。   言梳往后一靠,正坐在宋阙的怀中,后背能察觉从他胸前传来的阵阵温度。   大汉驾车从无这般莽撞过,不等言梳开口问,他便自己说:“抱歉抱歉,方才窜出了个小孩儿,宋公子、言姑娘,你们没事吧?”   言梳红着脸没说话,宋阙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些微疏离道:“无碍,城中人多,驾车慢行。”   “好好好!”大汉应了,马车再慢慢朝前走。   言梳低头看了一眼宋阙还揽着自己腰的手,他的手指纤细好看,正贴着她腰间淡粉色的腰带上,五指因方才捞她时略微用力,压在了她腰侧软肉上,带着些酥麻的痒。   她觉得脸像是被烧着了似的滚烫,除此之外,好似坐在宋阙怀中,尾椎直至腿根都开始发热了。   言梳扶着窗沿起身,宋阙未曾挽留,只松开了手,等言梳坐在一旁了才问:“有没有摔着哪儿了?”   言梳垂头直摇,耳尖仿若能滴血般。   宋阙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见她整个人像是熟透了的蜜桃,原先只是眼下两颊微红,现下脖子锁骨都透着淡淡的粉,整个人温度升高至光是呼吸就能察觉了。   宋阙的手背贴着言梳的头顶问:“病情加重了吗?”   言梳先是摇头,随后用手贴着自己的脸,又疑惑道:“好像是,更热了。”   奇怪,她醒来分明觉得鼻塞好了些,喉咙也不怎么疼了。   宋阙道:“等到了客栈再吃一贴药。”   言梳乖巧点头:“好。”   到了客栈,宋阙给了大汉银钱,那人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马车被客栈小二停在了后院,与马厩在一处,宋阙出手大方,小二乐得替他跑腿上街买点儿小孩儿才吃的蜜糖回来。   在上一个城镇里言梳就病了,当地大夫为她配了祛风寒的药,客栈厨房内有人煎着。   言梳方在马车内睡了饱饱的一觉,现下不怎困了,便坐在房中将窗门开了一条小缝,双眼透过缝隙看向镜花城。   镜花水月,如梦似幻,镜花城得此名实为名不虚传。   此处大多都是青瓦琉璃房,金漆银雕,街道上铺着的青石板都是大块的,道路延边不似其他城池中有摊位,而直接是店铺,空荡荡的街道两旁摆的是地灯,入夜便有人将家门前的点亮。   秦楼楚馆处处都是,就是这家客栈旁还有一个茶楼戏院,眼下天刚暗了些,正是饭点,入茶楼内的人络绎不绝,不知是哪位戏子站在大堂台中央,咿咿呀呀地唱着小调儿。   言梳撑着下巴细细听了一会儿。   宋阙将汤药端入了她的房中,见言梳靠在窗边贪凉吹风,嘴里还跟着隔壁茶楼内戏子所唱小曲儿念着那词。   “玉色横陈金案前,媚眼朱唇蜂腰陷,细藕扛肩声声噎……”   宋阙放下药碗的手顿住,朝言梳看去一眼,见她抿嘴有些疑惑这唱的究竟是什么,便干咳温声道:“别学那些,来吃药。”   言梳哦了声,也吹够了风,便将窗户关上,小跑到桌边端起药碗吹了吹。   因为药有些烫,言梳小口小口地唑着,等小二将糖买回来了,她一口气吞下剩余的药,含了一粒麦芽糖在嘴里,稍皱的眉头才渐渐松开。   “这地方不太好。”言梳揉着鼻子道:“从进城便闻到许多脂粉香,而且茶楼里唱的那些,也不似是什么好话。”   宋阙知道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是哪些,低声笑道:“声色犬马亦是人间极乐,看淡就好。”   “那得看得多淡啊。”言梳撇嘴,她低声道:“不是说迷花恋柳非好事,那镜花城中的这些温公子都不管吗?”   言梳心想,温秉初都当了十几年的皇帝了,靖国内有这么个销金窟,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宋阙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一个国家繁荣昌盛与否,取决于其包容性,赌不好,但不可无赌,色伤身,也不可无色,况且……”   况且战事才过去二十年,温家打下江山已不知耗了多少人力财力,国库年年亏空,若想填补,必从他处取金。镜花城之所以能在短短几年内发展至此,不是没有温家在其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的。   镜花城内挣得的银子,恐怕大多也都到了户部手里了。   言梳似懂非懂,宋阙见她吃了药,便让她好好休息,自己回去房间。   言梳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屋外下着小雨,屋内则闷湿得很,她坐在床侧打坐修炼,寻镜花城上空灵气,灵气没寻到几丝,倒是敏锐的嗅觉闻到了浓浓的酒气,紧接着耳畔也听见了声音。   那似是痛苦的女声,一阵一阵,伴随着呜咽与重喘。   言梳睁眼下床,踮起脚寻那声音来源,她在房间绕了半圈才发现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言梳打开窗户朝下看。   天上的小雨还在继续,这雨能将人的衣服打湿,街道两旁的地灯也不怎亮,昏暗的光线照在客栈与茶楼间的小巷内,言梳一低头就能看见两个人影在雨中纠缠。   一男一女,脸颊贴得很紧,难舍难分地亲吻着彼此。   言梳自觉不该去看,只一眼便立刻收回了脑袋,悄声关上了窗。   她的心仿若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扑通扑通,于黑夜里尤为清晰。   即便只是一眼,言梳也清楚地记得楼下巷中那两人的每一个举动,他们贴近拥抱,互相搓揉。雨水淋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勾出身形,似是不觉得冷般,周围笼罩着燥热气息。   言梳震惊了。   她也亲过宋阙,但是……亲吻可以那样用力的吗?   还能伸舌头?   还能……摸人? 第49章 庙会 她与宋阙的每一次亲吻,都是她在……   次日宋阙来找言梳时, 她的风寒好像有些加重了,光是吃早饭的空档便咳嗽了好几声。   言梳见宋阙有些担忧地将手盖在她额头上探温度时,脸上烧红地总不自觉想起昨夜在窗外看见的那一幕。   其实她不好意思说, 昨日她的病情的确好转了, 只是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直至雨声逐渐变大,盖过了她的胡思乱想,言梳才渐渐睡着,也忘了盖被子, 一夜又受了凉。   回想起风寒未好的原因, 言梳便不自觉地朝宋阙脸上看去, 她的目光落在对方的唇上,视线来回描摹着宋阙嘴唇的轮廓,仔细于脑海中想象若是用力亲吻的话, 宋阙的唇色会否便得更深?   这个想法叫言梳不自在抓住了宋阙探她额头温度的手,他的手掌略大, 或许也是因为言梳过于娇小的原因, 她得两只手才能捧得起宋阙的手掌。   宋阙察觉出言梳不大对劲。   平日里言梳与他坐在一起甚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 而且脸色红得极其不自然。   “怎么了?”宋阙温声问道。   言梳看了看他的掌纹,又看了看宋阙的嘴唇,视线于两方来回许久后,她才问:“宋阙,我亲你的时候,可以摸你吗?”   宋阙:“……”   从宋阙的脸色中, 言梳察觉出自己失言了。   于她的印象里,亲吻是很亲密的事,不足为外人道, 也不是随时都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方才她问,实在是出于心中好奇。   她知道,男女之间有比亲吻更为亲密的举动,只是宋阙从未让她有机会看过那一类的书,言梳对于此类热情的接触,也仅停留在抱着宋阙咬他嘴唇那一步。   言梳虽然失言了,但她仍旧想知道,所以一双杏眼圆溜溜求知若渴地望着宋阙。   宋阙看向她,他对于言梳爱慕的眼神并不陌生,言梳也从未在他面前掩藏过自己的情绪,她向来有话直说,不藏秘密,有问题也直接问出来,不叫自己困扰。   只是这叫他怎么回答呢?   说是,可以摸,言梳恐怕下一秒就能扑过来亲吻他,然后试图摸一摸,探探手感。   说不是,又有点儿骗小孩儿的意味在里头。   十几道呼吸都过去了,言梳只在宋阙的脸色中看出了些微尴尬,没得到他的回答,她似乎不急求这个答案,只瓮声说:“下次我亲你的时候,你可以摸摸我。”   宋阙彻底瞥过了视线,眼中震惊之余,还有晦涩难懂的隐忍克制。   言梳没告诉宋阙她这个想法的由来,她只是昨天看见了有人这么做,那种炙热的关系让她心底震撼得发颤,她想与宋阙试试,如果宋阙不太愿意让她碰,那她很大方的,她愿意让宋阙碰。   至此,言梳才豁然发现,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与宋阙的每一次亲吻,都是她在主动。   这么一想,言梳不免抬头有些嗔怪地瞪了宋阙一眼,宋阙太端着了!   莫名被瞪了一眼的宋阙:“?”   “你在想什么?”宋阙问她。   言梳哼了哼没回,小二将药端了进来,苦涩的气味顿时吹散了方才的暧昧,言梳抓着宋阙的手依旧在玩儿他的手指,有些娇气道:“我不想再吃药了。”   “乖,喝完药给你糖吃。”宋阙拿出糖包放在言梳跟前。   言梳的确很乖,宋阙只要说一句她就听了,捏着鼻子吞下药,她含了两粒糖在嘴里。嘴里的苦味叫言梳已经将方才心中所想抛到了九霄云外,等嘴里的甜味化开,她才问:“你有与客栈里的人打听金老板的消息吗?”   她还记得他们来镜花城是为了买书。   宋阙嗯了声:“客栈里的人倒是听说过他,也大约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过……”   言梳不解地看向他,宋阙轻声一叹道:“不过要和他见面,恐怕得去青楼才行,我已让人送上拜帖,希望他能抽空出青楼一见,不知道金老板会不会同意。”   言梳点头,没再做声。   这几日她都在客栈里好好休息,没有出门。   一来是因为言梳风寒未愈,这几日又是小雨连绵,宋阙不想让她出门吹风淋雨。二来是言梳也了解了镜花城的风土人情,这里过于奔放,光是从窗户朝外看,就能在大白日里看见男男女女互相搂着彼此招摇过市,不见得是夫妻关系,可他们也不曾含蓄。   言梳觉得自己招架不住镜花城中众人看淡情爱,耽溺欢好的氛围,干脆就不出门了。   又过了几日,清明的雨终于停了,言梳的风寒也得彻底好了。她这些天都在客栈里蹦上蹦下的,因性格着实单纯讨人喜欢,竟与那日驾马车汉子的妻子玩儿得不错。   那汉子家离客栈不远,在宋阙和言梳入住的第二日,他就特地送来了一小坛腌杏子过来,彼时他身边跟着妻子,他妻子比言梳大上几岁,平日里闲来无事,便来客栈与言梳闲聊,将她当个妹妹带。   宋阙出手向来阔绰,汉子的妻子与言梳交好,也是汉子在驾车过程中听言梳说过他们想去玉峰城,她家汉子过些日子也要动身,妇人还想让汉子给宋阙言梳驾车。   言梳倒是没所谓地点头:“齐大叔驾车很稳,若是时间吻合,你们也愿意,自然可以继续替我们驾马车。”   妇人笑道:“那就多谢言姑娘答应了,哎!对了,晚间城西有个庙会,言姑娘病好了,要不要一起去热闹热闹?”   言梳啊了一声,有些犹豫。   妇人知道她是外城来的,不习惯镜花城的风气,年纪小容易害羞,便道:“言姑娘放心,秦楼楚馆那都在城东,和城西离得远着呢,庙会也都是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去上香祈愿,男人们不愿跻身前往的。”   言梳也许久没出门去玩儿,听她这么说,便道:“那我叫上宋阙一起去。”   “自是很好!”   不到晚间,言梳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今日客栈外的街道上明显有些改变,不少妇人都打扮了一番,手里提着香篮。   妇人到客栈时,也换了件干净鲜艳的衣裳,发髻上簪了根银簪,言梳白天不曾见她这么打扮。   她问:“去庙会有什么讲究吗?”   言梳之前也见过别处的庙会,没有女子还特地梳妆打扮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就是平日里穿的那件梨花秀春牙白长裙。浅黄色的发带挂在了身后,除了两边发髻上戴了玉蝴蝶之外,便没什么装扮了,她连胭脂都不抹的。   妇人道:“今晚芳菲楼的花魁会来,我们这也是临时补救,不想让自己输得太难看。”   言梳哦了声,等妇人走在前头领路了,她才低声问宋阙:“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许多缠绵悱恻的故事,很多与花魁有关,花魁是不是都长得很漂亮?”   宋阙揉着言梳的头顶道:“你看的那些书大多是男子写的,但凡是个男的总有肖想之人,容貌艳丽满足了缠绵,风尘之身满足了悱恻,所以花魁应当是足够漂亮的。”   “你也没见过?”言梳有些惊讶地望着宋阙。   宋阙略微无奈地笑问:“我日日与你在一起,何时见过花魁了?”   言梳问他:“那你成仙之前呢?也没见过吗?”   宋阙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也很诚恳地回答:“不记得了。”   言梳心想也是,宋阙成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即便他当真见过花魁,那人美貌倾城,见之几十年难忘,难道几百年,几千年也忘不掉?   “那你今日就可以一饱眼福了!”言梳道。   “……”宋阙轻叹:“不要乱用词汇。”   他对花魁长得是否漂亮并无兴趣,若非小书仙要拉他来玩儿,宋阙更愿意在客栈内看书。   庙会与妇人说得无异,的确热闹非凡,言梳跟在妇人身后走了两条街,还未完全看见庙宇便见到大排场龙的队伍了。   街道两旁挂着各色灯笼,将一条七拐八绕的小街照的通明,那些灯笼上的图画各式各样,五光十色地映在人的脸上。   言梳见到人多便不由自主地与宋阙靠近,她挽着宋阙的胳膊,目光新奇地看向前方一排衣着鲜亮的女子,妇人介绍说,那些女子是春柳楼的舞姬,也是来赶庙会热闹的。   除了舞姬,还有琴师,偶尔一两名婀娜之姿的歌姬从言梳身旁略过,笑声吟吟,像是百灵鸟似的。   言梳瞪大眼睛看了一眼对方的身姿,再低头看看自己的,难怪别人都说镜花城盛产美人,果真叫人自叹不如。   恐怕也是因为今日会有花魁到场,原先男子都不怎爱来人挤人的庙会多了不少公子哥儿,那些人的眼睛无不是长在曼妙女子身上的。   言梳抬头看了一眼宋阙,正巧发现宋阙也在看她,她对他笑了笑问:“好看吧?”   她问的是方才笑吟吟走过去的几个人,宋阙反而对她笑说:“虽说的确好看,但你也得自谦,莫要直白相问。”   言梳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是说我。”   “嗯,我知道。”宋阙点头:“我没看别人。”   这话让言梳一瞬不知所措,她思来想去,只回了宋阙一句:“其实你看看也没什么。”   她都没忍住多看几眼了,况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宋阙的确没看旁人,再漂亮的人在他眼里也惊不起波澜。   越靠近庙会中心,身侧排队的人便越来越多,言梳问妇人这些人是去做什么的,妇人道:“前方庙前有块许愿石,都说那是月老的心,心上挂着锁,锁上刻着字,若是能将手中的锁锁在那许愿石上,便可愿望成真。”   妇人问她:“言姑娘要不要去试试看?”   言梳心想,怎么凡是庙宇前都会有许愿的东西呢?大约是菩萨们知道,凡人所求的确很多。   她摇了摇头对妇人笑道:“我就不去了,我的愿望已经许过了。”   在几十年前的京都外古灯寺前上千年的古树下,言梳已经挂上了她这一生所求的两个愿望,且她正在努力中,循序渐进,总能如愿。   宋阙听见她这话,垂眸朝言梳看去一眼,见她高兴地拉着自己去了别处,未曾对人人向往的许愿石留半分心,忽而想起来自己曾抹去过她挂在许愿树上的一则愿望。   凡人对谷欠望的渴求,自身达不到,便会寄托于神明之上。   古灯寺前的古树的确有些灵气,但它不能达成所愿,古灯寺内的佛祖菩萨也不能,信徒求得,信它灵验,求不得,只怪自己贪心。   言梳挂在许愿树上的两条红绸,佛祖帮不了她。   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宋阙忽而觉得心像是开了一道口子,有冷风不断刮入,难受得有些呛人。   一张面具被人盖在了自己脸上,宋阙回神,仅能从面具双目的孔洞中看见言梳的笑脸,她歪着头杏眸弯弯如天上月,手中拿着另一张兔面具,比了比大小后才将盖在宋阙脸上的面具揭开。   言梳道:“就买这两个,宋阙,给钱。”   宋阙付钱,言梳随手碰了一下挂在货架上的铃铛,那铃铛没放稳,滴溜溜滚到了店外巷子口,言梳对着老板歉然一笑,宋阙自然将那铃铛也买了下来。   言梳起身去巷子口欲捡铃铛,她还没弯腰,便有一只玉白的手捡起铃铛,双手捧起递给了言梳,她朝对方看去一眼,不禁咦了声。   “你不是人。”言梳开口。 第50章 同类 我叫玉棋,玉石之玉,棋局之棋。……   若是常人听见这四个字, 恐怕得对来者破口大骂了,不过言梳说话的口气没有任何贬低,直述她看到的, 自然, 被她盯着看的女子眼中闪过惊讶, 也有些心虚。   她长得很小巧,言梳已经算是比较娇小的身姿了,那女子竟然比她还要矮上一点儿,乌黑如墨的头发以发带扎在身后, 额前挂了几丝下来, 被巷子里的风吹得有些凌乱。   她的皮肤当真很白, 像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十指如削葱,圆眼小口, 上唇还有一粒唇珠,这人不算多漂亮的, 但小脸圆圆, 实在有些可爱。   言梳与她接触时便察觉到与凡人的感觉不同, 镜花城上空的灵气很少,但这个人的身上却若有似无地飘出了一些,而且言梳能从她的眉心看到一点白光,很淡,可凡人没有。   “你的身上有墨香,我喜欢这个味道。”言梳说罢, 接过对方手中的银铃铛道:“谢谢。”   女子对她摇了摇头,原本想离开的,但言梳与她搭话时一口说出了她的身份, 又不含任何恶意,甚至说了喜欢,叫她对言梳也有些好奇。   “你也不是凡人。”她开口。   言梳有些高兴地点头:“是啊是啊,你看出来了吗?”   她自从幻化成人之后,还是第一次有除了宋阙之外的人看出她的身份。   女子轻轻嗯了声:“你身上的灵气很重,镜花城没有这样灵气的。”   言梳也是通过对方身上的灵气才察觉出她不是凡人的,可见天下所有超脱凡人的生灵大抵都是靠气分辨同类。   “我叫言梳。”言梳自我介绍道:“原身是一本书,你呢?”   女子愣愣地看向她,似乎当真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在巷子口遇见一个如此友善,还愿意与她交朋友的人,她犹豫了会儿,才说:“我叫玉棋,玉石之玉,棋局之棋。”   棋有黑白两子,言梳认真打量了玉棋一眼,倒是觉得这个名字尤其适合她,她身上的黑色极黑,白色也透白。   宋阙从店铺里出来,正见到言梳与人说话,他走到言梳身后,目光落在玉棋身上,玉棋也自然看见了他。   “啊……”玉棋轻呼一声,眸中的惊讶遮不住,她望着宋阙的眼神带着敬畏,自然也发现了宋阙与言梳不同,若说她能看得出来言梳是灵,那眼下也隐隐猜出宋阙是仙了。   好似低位者对高位者的天然畏惧,玉棋颔首缩肩恭敬道:“仙君。”   宋阙只低了一下眼皮算是打招呼了,可视线却没从玉棋身上移开,多看了对方两眼。   前方忽而有人欢呼,言梳垫着脚看过去,便见芳菲楼的花魁千呼万唤始出来,竟坐在了一顶只有四根柱子撑花顶的轿子上。花魁身穿艳红色的衣裳,牡丹花簇拥周围,香肩外露,轻纱盖身,轿子的花顶之上时时有花瓣飘下,跟随在轿子之后的人男女皆有,还不少。   言梳的眼神好,一眼就瞥到了对方的长相,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美貌,浓妆艳抹,香粉翩翩,细瘦的双手一只提着金酒壶,另一只挂在了轿子边与人招呼,随众人摸去。   直叫男子痴狂,女子嫉羡。   “她这是要去哪儿?”一旁有人问。   另有一人道:“自是穿街走巷,送到金老板的房中去啊。”   招摇过市的花魁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般有何不妥,甚至享受受人追捧,也的确如旁人所说,她将要被送到金老板的房中,而且会被人抬到金老板的床上。   这么大的排场,也是金老板给的。   听人提到金老板,言梳扯了扯宋阙的袖子问:“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前几日她还在病中,宋阙给金老板送去了两次拜帖,结果都石沉大海,显然对方不愿意从烟花柳巷中出来,也不在意一个意图买书的普通人。   按富可敌国来说,金老板腰缠万贯,即便有人肯一掷千金买他得来的那本闲书,他也未必稀罕那钱。   “今日恐怕不是好时机。”宋阙道。   言梳噘嘴,她虽不知道男女之间能发展到最深的接触是什么,但看这样子也知道今晚他们若去,就是打扰金老板的好事了,买书一事恐怕会更难谈。   “那好吧,我们今日就只逛庙会。”言梳瞧见一处,指着道:“宋阙,我想吃那个!”   宋阙看去,那是小孩儿喜欢吃的糯米团子,他点头道好,便与言梳要离开。   言梳还记得巷子口的玉棋,回头对她挥了挥手道:“我在君越客栈,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来找我玩儿,今日就此别过了,玉棋。”   “再会。”玉棋对言梳点头,又对宋阙行礼:“仙君慢走。”   她眼中的惊讶并未收回。   玉棋看着言梳缠上宋阙胳膊的手,瞧她自然地将面具挂在了宋阙的手臂上,将宋阙的广袖晃得直摇摆,等二人到了那卖糯米团子的地方,她又歪头直对宋阙笑。   玉棋奇怪,她知晓宋阙与她不是一类,那是仙,高高在上,见之得行礼,亦可跪拜,称一声仙君。可言梳分明与她一样,也只是灵而已,纵然她身上的灵气比自己重得多,却也与一名仙相差甚远。   她们都是够不上仙君衣袂的人,言梳却能不顾身份悬殊,这般胆大。   与言梳作别后,玉棋的目光才放在了引人注目的花魁身上,她抿着嘴,慢吞吞地沿着街角走,半垂着头。   因为衣着普通,也未梳发髻,现下天黑,只有点亮的地灯周围才有光亮。玉棋远远避开了亮光,顺着路边望向地上落下的花瓣,双手在身前交握似乎有些紧张无措,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许多次。   庙会尤为热闹,玉棋融入不进去,她不怎么敢与人说话,因为她是个异类。   夜色深深,万艳楼外无人看守,大门紧闭,但里头笙箫未歇,时时能传来有人喝酒胡侃的声音。   花瓣到这儿就停了,前方没有,可见金老板就在万艳楼中。   楼内的人大多与金老板一样,是喜欢流连烟花柳巷之地的人,他们大多都有不菲的身家,与金老板有过几次交集,夜夜笙歌也由金老板包圆。   那些热闹声到了后半夜渐渐停了,玉棋蹲坐在万艳楼外双手撑着下巴打瞌睡,直到身后大门内传来吱呀一声,有光落在她的背上,她才回头看去。   正见有人抬着花顶轿子出来,花魁已然累歇,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玉棋起身让了路,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看见花魁的脸,和她半露在外的肩上几点斑驳暧昧的痕迹。   门开了,她趁机小跑进去,迎面扑来的酒气几乎将她熏晕。   玉棋视若无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起裙摆,一路顺着万艳楼旁的阶梯往上走,她很熟悉对方喜欢几楼,喜欢在那一侧房间看风景,喜欢在门外放两盆夜来香调情。   玉棋见到夜来香,站在门前敲响房门。   里头传来了慵懒且不耐烦的一句:“谁?”   “是我。”她顿了顿,又报上名来:“玉棋。”   果然,那人讽了一句:“阴魂不散。”   一旁有下人走过,经过玉棋时上下打量着她,心想这是哪一楼的姑娘?怎么从没见过,穿得这么普通。   “哪儿来的丫头?里屋有贵人休息,你莫要打扰。”下人说罢,提起玉棋的衣襟便要把人往外拖。   玉棋抓着自己的领子挣扎道:“我、我不是……我……”   下人朝她一瞪眼,玉棋立刻没了声音,小脸惨白地垂下,也不敢挣扎,任由那人将自己扔出了万艳楼,出门时脚下踉跄,不轻不重地撞在了万艳楼外的柱子上。   地上花瓣经过一夜风吹已经有些枯败了,阵阵幽香顺街角传来,全是脂粉气味。   玉棋一夜没睡,头直点,又怕那些宿醉醒后从秦楼楚馆里出来的人误以为她也是青楼里的女子,便蹲在万艳楼门外的角落里不敢出声,尽量隐藏自己,索性……她长得不起眼,也未引起旁人注意。   直至午时,玉棋才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男子二十好几,身量很高,略有些壮,一身明黄色的衣衫上绣了一只金虎,他几乎是被人簇拥着出来,许多比他年纪还大的人带着讨好谄媚的笑,嘴里喊着:“金老板。”   这些人都想与金家做生意,只是如今的金家不是谁都能高攀的。   玉棋本想过去,又想起来那人与她说过,若有旁人在便不许凑前,于是玉棋低着头,跟在了一群男人身后,活像是被人带出来的丫鬟。   恐怕也是因为如此,玉棋跟着众人进了酒楼也没人去拦,直到金老板不耐烦地赶走了众人,那些人施施然离开,只留玉棋一人站在雅间门外,里外看了两眼确定没有旁人了,她才敢进去站在金老板跟前。   “夫君。”她道。   金世风宿醉又贪欢,现下只觉得头疼,刚为自己倒一杯茶就听见这声,他眉心紧皱,没有抬头,嗯了声讥讽道:“你还真是一贴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啊。”   玉棋煞白的脸上没有被刺痛的受伤,反正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道:“娘说,让我跟着你,怕你不能照顾好自己。”   金世风翻了个白眼,玉棋问:“你头疼吗?我给你按按。”   眼见玉棋抬手要碰他,他连忙后退,顺手拿起桌上的筷子朝玉棋的手背上敲了一下道:“别碰我!”   玉棋尤其白,筷子打过的地方很快就像是能出滴血似的红了起来。   她摸着手背,见外头有人将饭菜端上来,玉棋自觉代入了下人的身份给金世风布菜。   金世风从未抬眸正眼看过她,由她毫无尊严地在自己跟前讨好,一餐饭吃得尤为食不知味,心情郁闷。   金世风本来就是躲着家里人出来的,不愿听那些唠叨,如今倒好,他骑马坐车远赴镜花城,这才快活自由了几天,玉棋就跟来了。   索性来了,金世风也不能赶她走,反正他赶她她也能厚着脸皮跟过来,金世风干脆当做她不存在,该吃吃,该喝喝,等休息好了再去找个歌姬搂着听曲儿。   从酒楼出来后,金世风直接去了下一个青楼,玉棋也想跟过去,但青楼不许女子进去,她实在不像是有钱人,被龟公拦在了外头。   金世风终于看她了。   他扬起了一抹嫌弃又自在的笑,那眼神似乎是乐得看玉棋笑话。   这是他们阔别半个多月,第一次对视,玉棋顿时紧张了起来,分外尴尬地回了金世风一抹笑容。   金世风看见她的笑就笑不出来了,他也不在意玉棋有无栖身的地方,阔步消失在青楼大堂。   玉棋也没跟上去,只坐在青楼旁的石阶上,揉了揉肚子,有些饿了。   又过去一个时辰,来秦楼楚馆的人越发得多了起来,玉棋也不知自己站哪儿才能不碍事,便尽量缩在了角落里。   “咦?玉棋!”   玉棋抬头,正见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对方身量比她高出半个头,一身牙白色长衫,锦衣玉冠,手执折扇,杏眸定定地望着她。   玉棋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男子,但瞧见对方身边跟着的人时,玉棋顿时察觉他是谁。   “言梳。”玉棋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只是如今言梳似乎施了障眼法,化成男身了。   言梳摸了摸鼻下的假胡子,抿嘴昂着下巴道:“是我!”   玉棋又毕恭毕敬地对宋阙行了礼:“仙君。” 第51章 借书 开荤是什么意思?   原本言梳与宋阙来镜花城也只是为了在金老板的手上买书, 拜帖下了几次不曾有过回应,昨日偶然在庙会遇见花魁,他们才知道金老板现下住处。   镜花城的秦楼楚馆有四大处, 他们来的这一条正是金老板暂时栖息之所, 言梳与宋阙提议, 干脆直接去青楼里找他。   如他这般耽溺于美色之人,恐怕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青楼的。   宋阙犹豫了会儿也答应了,言梳便立刻笑盈盈地凑过去道:“我也要去!”   宋阙问:“你去做什么?”   言梳理所应当:“见见世面啊!”   宋阙低声笑说:“我还以为你是去看着我呢。”   “咦?昨日连芳菲楼里的花魁你都没瞧一眼,我去看着你做什么?”言梳朝他眨了眨眼, 宋阙一怔, 不欲继续这个话题, 便答应了让言梳陪同一起,正好她前段时日学会些障眼法,正好可以拿来练练。   于是换了男装, 一身男子打扮的言梳学着画本上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将宋阙的折扇拿在手中一路挥到了青楼前, 清明之后的天这样扇风还有些冷。   见到玉棋, 言梳有些惊讶, 只是假胡子有些扎脸,她干脆扯掉丢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玉棋看了一眼身后的青楼道:“我、我来找……找公子。”   她还记得,金世风说过对外不许称她是他的夫人,玉棋多以丫鬟自处,一直如此。   “你家公子逛青楼还带丫鬟的吗?”言梳眯起双眼朝青楼里看了一眼, 又压低声音问她:“我方才打听了,据说京都城的金老板在这里头,你家公子可认得金老板, 他长什么模样?”   玉棋惊讶:“你们找的金老板是……京都千尺锦的金家公子吗?”   “正是!你认得?”言梳亮了双眼。   玉棋低声道:“真是巧合,我、我家公子就是千尺锦的金家公子。”   “如此甚好!那你快带我们去找他!”言梳顺手挽着玉棋的胳膊,丝毫不觉得自己如今身为男子这般行径有何不妥,她道:“听说他前段时间得了一本孤本,宋阙想买来看看,若是他不愿意卖,我们也可以借。”   玉棋低头看了一眼言梳挽着自己胳膊的手,小心翼翼又胆怯地看宋阙的反应,见宋阙没嫌她高攀,暗舒了一口气。   玉棋原是进不去青楼的,如今有言梳挽着,宋阙也惯她,让她当一把纨绔,一锭金子被言梳稳稳当当地放在老鸨手中时,老鸨也不管她身边带着丫鬟来逛青楼了。   此处青楼称之雕梁画栋也不为过,青楼造成八角塔的形状,六面墙壁上浮雕着壁画,一眼看过去像是飞天仙女,但仔细去瞧里头有男有女,衣不蔽体,正于云层海水里翻腾缠绵,色彩艳丽。   胸点宝石,皓齿贴玉,金雕竖立,不可直视。   蚕丝纱幔于顶楼挂下,翩翩如雾,妙龄女子穿梭其中,直叫言梳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奢靡的场面,勾着玉棋的手连忙松开,贴上了宋阙的袖子用恨不得将他衣襟扯下来的力度道:“宋阙,你看,你快看!那台上有一只孔雀!”   宋阙无奈。   色形于他眼里并不多起眼,反倒是这青楼里的酒气胭脂熏香混杂,有些刺鼻。   言梳的兴奋叫宋阙觉得来此地有些后悔了,只见角落一男子大手探入身旁女子的裙摆时,言梳的眼前就一片黑了。   宋阙的手掌越过她的肩头盖住她的双眼,不许她看。   言梳脸颊微微泛红,想起来此番过来还有正事的,她眨了眨眼,卷翘的睫毛轻轻扫过宋阙的掌心,微痒。   “玉棋,你带我们去找金老板吧。”言梳道。   玉棋对此处已见怪不怪,嗯了声便跟在宋阙身后指路,她不敢走在仙君前头。   言梳上楼时宋阙的手还盖在她的眼上,她走得尤其艰难,便扯过宋阙的腰带道:“我能不能看路走?”   “不能。”宋阙道:“我没教过你非礼勿视吗?”   “可是我这样走会摔跤的。”言梳嘟囔。   宋阙道:“那就抓紧我。”   言罢,言梳抓着他腰带的手果然紧了些。   玉棋跟在后头见二人相处,豁然明白了他们的关系,难怪言梳与她同样是灵,却能在对待得道仙君时没有分寸,实则是仙君给了她无需计较分寸的资格。   玉棋领着宋阙与言梳到了金世风的雅间门外,里头传来一阵琵琶声,弦弦紧凑,又有女子歌唱,唱的不是什么好词,但声音悦耳动听。   雅间房门半开,金世风坐在矮桌前,身旁有女子为其布菜,一旁还有个同样衣着鲜丽奢华的年轻男子与他贴耳交谈,案上放的是所谈生意。   因宋阙与言梳出手大方,龟公也就进去通报了一声,金世风正与人谈生意,听到又有个年轻的要谈生意的来了,便干脆让人进来一并聊聊。   宋阙和言梳进入后,扑面而来的熏香中有淡淡合欢味道,似有调情之效。   金世风见到宋阙与言梳气质非凡,未起身,举手拱了拱也算是打招呼了,便指了自己左侧的位置道:“二位坐。”   言梳在宋阙的带领下坐在软垫上,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弹琵琶的女子,金世风笑问:“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宋。”宋阙只给了姓,言梳回神,学着道了句:“言。”   金世风抬眉,不甚在意道:“宋公子,言公子。”   “金老板。”宋阙颔首应声,他向来温润好说话,不爱与人摆架子,便直言道:“听人说前段时日金老板得了《望都夜十二卷》,孤本尤为罕见,宋某爱书,不知金老板能否忍痛割爱,将《望都夜十二卷》卖给我。”   “买书?”金世风想起来了:“哦,你给我下过三次拜帖。”   “是。”宋阙点头。   金世风笑说:“我就说,喜欢书的人大多死板迂腐,明知道我在哪家青楼不来找,反而递了拜帖,要么是买卖心不诚,要么就是惧内不敢来此处。”   宋阙未开口,金世风道:“看来宋公子是第三种,瞧你那圣人模样,从方才进屋眼珠子就没在满屋衣香鬓影中停过哪怕一瞬,你说你来温柔乡里买书,我真信!相比起来,你身边的小兄弟倒是实诚得多。”   宋阙左眉细微挑起,瞥了一眼还在盯着歌姬的言梳,低声道:“不许看。”   言梳乖巧地收回视线,反正也看得差不多了。   “《望都夜十二卷》我也是花了好大功夫得来的,此书堪称古今奇书,望都存世仅有十年,后王朝颠覆,望都财宝被一夜抢空,烧杀掠夺之下满城皆是灰烟,整城倾覆。”金世风道:“唯有这一本书中记载完整,你想买书我肯定是舍不得了。”   宋阙点头表示了然,又道:“宋某可以出金老板买书的银子,借书观摩。”   “这么吃亏?”金世风笑了笑:“那你还真是好学。”   他顿了顿,又说:“借书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哪儿知道书借给了你你跑了,我上哪儿找你这个人,又或者你还给我的是不是原本,亦或者是否会抄录?说它是孤本,就是连复刻本都没有,你给我弄了个复刻的出来,一本十两于市集贩卖,那我可就亏大了!”   “我们不会去复刻的。”言梳开口。   金世风摇头:“口头保证不作数,立字据我也不放心,但你若真是求书若渴,倒是可以来我这里看。”   “什么意思?”言梳问。   金世风道:“《望都夜十二卷》共分十二册,以金线钉装在一起,就算你看书快,一日也只能看完一册,索性我这段时日不会离开镜花城,便在我还留在镜花城的日子里,你来我处借书,我盯着你。”   一旁的商人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一来不怕被换被抄,二来你也看成了书,金老板挣到了钱,只是……不知道这笙箫场所里,是否真的有人能看得进书啊?”   宋阙竟无语凝噎,他倒是不担心自己每日来这地方能否看得进书,反而担心身边满眼写着好奇的言梳日日跟随自己来这儿,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看进去了。   不等宋阙回答,言梳便道:“也可。”   她想起了什么,又道:“那你得给个半价!”   金世风觉得这少年有趣,像个俗人,耸肩答应:“半价就半价。”   言梳顿时亮晶晶的双眼望向宋阙,眼底似乎在说:看?我厉害吧?给你省了一半的银子呢!   宋阙:“……”   言梳的视线过于炙热,宋阙只能以手掌轻轻贴着她的后背拍了一下以示鼓励。   金世风给了身旁女子一个眼神,那女子顿时柔软地贴在了言梳身边,要给她与宋阙倒酒,橙黄色的酒液于金杯中晃荡,言梳端起来闻了闻:“有桂花香。”   “正是去年埋下的桂花酿。”金世风抬手:“言公子尝尝。”   言梳朝宋阙看去,期待地问:“可以吗?”   宋阙低声道:“不可以。”   言梳哦了声放下金杯,金世风见状眨了眨眼,咦了声道:“言公子看上去应当也有十五、六了,怎么来个青楼还跟着兄长一起?十五、六都能成亲娶妻了,总不能事事都被家长管着,瞧你这乖巧听话的样子,该不会还没开荤吧?第一次来青楼?”   言梳觉得他说的话,听得懂又听不懂。   开荤是什么意思?   倒的确是第一次来青楼。   于是她点头,金世风又说:“那你可得好好看看,这处实打实的销金窟,温柔乡,多的是叫人溺毙的快乐,你若不会……”   宋阙眼底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向来好脾气的人,似乎耐心也被耗光了似的,忽而拉着言梳起身道:“明日再会。”   说完这话,言梳就被宋阙拉出了金世风的雅间。   金世风见两人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被宋阙留在桌案上的银票,那银票压在了一口未动的酒杯下,一旁女子拿起来看了眼,哗了声:“三千六百两!”   金世风抬起酒杯的手一顿,不禁奇怪,这数量刚好就是他买《望都夜十二卷》一半的银子。   一旁商人古怪道:“来这处也不寻女人,真为了看书?我看那姓宋的该不会是个断袖吧?”   金世风噗嗤一声笑出来,与人又聊了几句,那商人酒足饭饱,起身出去放水,一直站在门外候着的玉棋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金世风瞧见她先是一愣,随后了然道:“方才那两个要买书的也是你领来的?”   玉棋点头,她瞧见金世风桌案上放着的辣鱼,嘴唇抿了抿,最终还是壮着胆子道:“大夫说,夫君不能吃辣的。”   “关你屁事。”金世风呸了一声,刚咽下的酒便立刻辣住了嗓子,他猛地咳嗽了几声,玉棋连忙过去扶着他,又被他分外嫌恶地推开:“别碰我!”   等金世风咳嗽停了,他盯着袖口看了一眼,怒气爆涨,对着满屋女人道:“都滚出去!”   使钱的大爷发话了,一屋子的歌姬舞姬无不敢从,全都涌出了房间。   金世风瞪着身旁玉棋道:“包括你!”   玉棋不管他说的话,手掌轻轻贴着金世风的背安抚地顺了几次,她掌心温热,将金世风五脏六腑的疼都压了下去,而被他攥在掌心的袖口,露出了几点血迹。 第52章 幻境 那我今天晚上能在你这儿睡吗?……   出了青楼, 言梳跟着宋阙一路离开了花街柳巷中,等走上了街道,两旁行人少了些时, 她才亮着一双眼跳上前, 问宋阙:“什么是开荤?是吃肉的意思吗?”   宋阙没想到言梳会问他这话, 他从青楼里出来之后脸色就一直不算好,现下也淡淡的,丝毫没有往日笑意,在言梳问出这话后定定地看了她会儿, 不知如何解释。   “方才金老板说我十五、六, 当开荤了, 吃肉也得十五、六岁才能吃的吗?我见客栈里的小孩儿也早吃上鸡腿了。”言梳撇嘴。   她知道金老板口中的开荤必然不只是吃肉的意思,只是另一层含义她没弄懂。   宋阙扶额,道:“我们不说这个。”   言梳哦了声, 乖巧点了点头,嘀咕道:“如果是你都不愿意告诉我的话, 那必然不是什么好话了。”   宋阙嗯了声。   言梳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来到镜花城后她才发现此处与她过去去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同, 言梳对男女情事并不怎么了解,倒是八角青楼的六面墙壁上勾勒雕刻的壁画让她迟迟难忘,仿若偶然看到的几本话本于眼前活过来了。   自然,那些话本也是宋阙口中所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本。   排斥与好奇于她内心中相互焦灼着,十分矛盾,以至于言梳晚间睡觉时做了一场梦。   还是那座青楼, 只是大堂内空无一人,言梳置身其中,抬头能见顶上纱幔轻飘飘地挂下, 室内无窗却有风,一阵含着合欢花味的熏香扑面而来,六面墙上的壁画仙云渺渺,上头浮雕的人物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分明无人,可她耳畔就是能听见一阵阵嬉笑打闹声,女子软声细语地与人调笑,忽而言梳的眼前一片漆黑,就像是被一只手蒙住了视线。   她能闻到对方手腕上的味道,是宋阙身上的忍冬气息。   于是言梳抓住了宋阙的手,果然也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宋阙道:“不许看。”   他说了不许看,言梳就不看,他说了不许听,可言梳总能听得见,她有些苦恼道:“宋阙,我看不见人,但是这些声音没法儿消失,她们一直在笑。”   宋阙道:“那就忘记她们的笑。”   说罢,遮在言梳眼前的手被拿开,一道微弱的光芒刺入双眸中,等白光散去,言梳才看见了宋阙的脸,他与她距离得很近,而且越来越近,近到言梳能察觉到宋阙的呼吸,炙热地洒在她的脸上。   宋阙近在咫尺的双眼中倒映出她的样子,言梳的呼吸越来越重,心跳越来越急促,嘴唇上的柔软叫她睁大了双眼。   亲吻不像她之前做过的蜻蜓点水,犹如荒漠中空腹许久的人啖到了肉香,胡乱吞入。   双唇相撞,宋阙的舌尖扫过她的牙齿,将她卷入口中,退无可退。   一切好似她那日雨夜在窗外无意间瞥见的一幕,言梳背后靠着冰凉的柱子,青楼柱子上雕刻的纹路略微有些铬痛她背后的皮肤,宋阙的身形几乎将她彻底包围在双臂之中,不留一寸缝隙。   手掌贴着腰,指尖发力,言梳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条蟒蛇缠上了般难以呼吸。   青楼内的摆设全都模糊了起来,言梳的眼前蒙上了一股雾气,眼角桃红,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几乎要从口中冲出,而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宋阙的手掌盖上她的脖子,就像是贴上一掌脆弱的玉笋,随时都能让她窒息。   春末的凉风吹入房内,半开的窗扉啪嗒一声全开,木窗与窗沿被风吹地来回轻撞,言梳忽而察觉到一阵凉意,她猛地睁开了眼。   言梳看向被自己踹下床的被子,四月天里分明不热,可她却起了一阵薄汗,但手臂又因为窗外吹来的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胸腔的跳动仍旧紊乱,言梳以手盖着心口,几次呼吸不能平复下来,她抱着怀中的软枕犹豫了会儿,还是起身打开了房门跑到了隔壁宋阙的房前。   言梳抬手想要敲响宋阙的房门,可犹豫了会儿又放下了,她低头看向门缝,抿着嘴小声喊了句:“宋阙……”   只一声,宋阙房内的灯便点亮了。   言梳抬眸看去,见宋阙的身影投在了门上,房门被打开,她抿嘴将怀中的软枕抱得紧了些,脚趾蜷缩着道:“我……我做梦了。”   此时言梳长发披下挂在腰后,身上穿着的还是睡觉穿的里衣,长裙只到小腿下方,露出了一截脚踝与没穿鞋袜的脚。   宋阙连忙侧身让她进屋,等言梳小跑到屋里,乖巧地坐在桌边时,宋阙才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问:“是很可怕的梦吗?”   言梳借着烛火看向宋阙的脸,这张脸与梦境里的一样,只是不同的是此时宋阙看她的眼神很清明,不似梦里那般浑浊得像是一只随时能将人拆吞入腹的野兽。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可怕,因为言梳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一切感觉都那么陌生,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但也不可怕,因为她的梦里只有宋阙,没有其他人,她不害怕宋阙。   言梳斟酌了片刻,才道:“梦里、有蛇。”   那条无形的蛇盘在了青楼的柱子上,将她束缚住。   宋阙闻言,忽而一怔,桃花眼中闪过诧异与震惊,他盯着言梳的脸,听到言梳说:“还有青楼,墙上的画和女人说话的声音。”   这回宋阙的脸色更差了些,甚至有些泛白,言梳察觉出他不太对劲,轻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宋阙讷讷地摇头,在言梳要去牵他手的那一瞬有些瑟缩地退了半步。   言梳有些冷,一双眼就这么怔怔地看向宋阙,等待宋阙的回答,她问:“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宋阙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走向她,他站在言梳的身边,手掌贴着言梳的头顶安抚似的轻揉了几次,才压低声音道:“别害怕,那只是梦。”   “嗯。”言梳点头,她想了想,试探地问了句:“那我今天晚上能在你这儿睡吗?”   宋阙睫毛轻颤,道了句:“可以。”   言梳顿时扬起了一抹笑,方才梦境中的窒息感全然消失,她从桌边一路小跑到宋阙的床上,裹上了对方的被子,怀中还抱着带来的枕头,脑下枕着宋阙的。   宋阙的被褥有他身上灵气的香味,忍冬温甜,言梳望着坐在桌边饮茶的宋阙,因为能随时看见他而安心,困意渐渐袭来。   言梳很快就睡着了,宋阙却喝了整整一壶冷茶。   言梳的呼吸声浅浅传来,隔着一道木质屏风,宋阙能看见她躺在床上面朝外熟睡的模样,言梳说的那个梦境叫宋阙心脏收紧。   神仙无梦,可他今夜却意外地在睡后于脑海中勾勒了一场旖旎幻境。   青楼,壁画,女子的吟吟笑声,还有那根立于青楼大堂正中心的柱子,一切都是他幻境中的画面。只是那条被言梳说成的蛇,却不是蛇,是他臆想中束缚住言梳的力量,似是缠绕于柱子上的金线。   神仙不是佛,并非无欲无求,白日青楼里的画面当下并未改变宋阙的任何情绪,却于夜里冲击着他的理智,于是他意外将言梳带入了幻境。   那是他的幻境,言梳的惊梦。   拿起茶杯的手不知何时收紧,啪嗒一声杯壁裂开,冰凉的茶水打湿了他的手心,淌在了桌面上,顺着桌边流成了一条水流细线,滴答滴答于地面溅开。   宋阙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指,似已麻痹。   后半夜言梳就没做梦了,一觉睡到天亮。   她精神还不错,伸了个懒腰在宋阙的床上醒来,见宋阙不在屋内,等她回去自己房中洗漱好,换上衣服后,宋阙正端着早饭过来。   “你醒得那么早啊?”言梳对他笑着。   宋阙嗯声点头,实则却是一夜未睡的。   早饭上桌,言梳吃了几口,与他谈着:“我们今日何时去找金老板?昨天你已经把银票给他了吧?既然付了钱,那他就要把书借给你看了,而且我们还是早去早好,早点儿看完,早点儿离开镜花城。”   宋阙没问言梳为何不想留下多玩儿几天,因为他其实也不喜欢这里。   早饭之后,言梳便拉着宋阙要离开客栈,两人才下楼,就见到一抹身影于客栈外徘徊,迟迟没进来。   言梳一眼见到对方,心中有些高兴,连蹦带跳地跑到了客栈门口问:“玉棋,你来找我玩儿的吗?”   玉棋被突然冒出的言梳吓了一跳,在见到宋阙时如先前一般先行礼喊了声“仙君”,而后再回答言梳的话:“我不是来玩儿的,我是替、替我家公子告诉你们,他今日入住客栈,并不在青楼,如若仙君想要看书,不必前往青楼,直接去隔壁街上的客栈就好。”   “原来是这样。”言梳更高兴了:“正好我也不想去青楼,客栈还安静些!”   玉棋点头道:“那二位跟我来吧,我带二位过去。”   言梳原以为今天会去青楼,故而出门前施了障眼法,将自己化作男子,现下完全忘了这件事,依旧挽着玉棋的胳膊要与她凑近说话。   玉棋与她以前碰见的女子不同,因为她也是灵,身上的灵气虽然很淡,但因是言梳的同类,言梳对她有天然好感。   二人朝客栈走的路上,言梳问了她许多话,问她如何修炼,想不想成仙,怎么会沦落到给金家当丫鬟等等。   玉棋只回:“我……我生来就是棋灵,从未敢妄想成仙,在去金家之前,一直都在商人手中转卖的……后来金家将我买了回去,而后便一直到现在了。”   “转卖?”言梳惊讶。   玉棋的脸上一瞬白了,她似乎不愿提起这段回忆,只低着头道:“因为我自幼特殊,有些商人买我回去治病……”   而她之所以会到金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言梳回头看了宋阙一眼,眼神询问,宋阙对她摇了摇头让她别提,言梳这才转了话题:“那你为何不想成仙啊?成仙之后可以超脱俗世,自由自在,还有无边法力,我们灵类修炼,不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成仙的吗?”   玉棋眨了眨眼,回道:“我道行太低了,不经人提点,难寻修炼入门之道的,索性这么多年也就这样过来了,就不想了。”   言梳为她可惜,这世上不缺乏有灵气的生灵,就好比当初京都外古灯寺前的那株许愿树,一千多年,年年岁岁扎根于土,周身萦绕着灵气经久不散,可饶是如此它至死也就只能是一棵树,不能化作人形。   玉棋与她一样是灵,可化人形,成仙的修炼已经跨近一大步了,现下说不想成仙,着实可惜。   玉棋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惜之处,就在街前拐角,再走就能到客栈了,宋阙忽而开口:“稍等。”   玉棋与言梳同时停步回头看他。   宋阙对言梳笑了笑道:“怕我等会儿看书时你嫌无趣,正好我瞧见那边的街上有卖糕点的,不如现在去买一点儿?等会儿在客栈里你可边吃边等。”   言梳点头:“好啊!”   玉棋见言梳松开自己的胳膊与宋阙离开,也不知自己要不要跟上,干脆就站在这个街头等他们俩。   她习惯了隐藏自己,不被人注视,故而退至街角巷口,看街上往来行人。   身后传来的粗重的呼吸声把玉棋吓了一跳,她回头看去,见巷子里靠着一个人,那人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相貌,但他露出的手臂上有伤,正在溃烂,鲜血未干。 第53章 薄怒 宋公子与言公子说不定是断袖。……   玉棋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 她胆子小,过往经验告诉她一般碰上这种事,最好是有多远走多远, 就当自己没看见。   玉棋正要收回视线时, 有风从巷子里吹来, 扬起了那个男人的发丝,或许是玉棋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太久,又或是那人本就如此敏锐,即便重伤之下, 也能抬起一双眼朝她看来。   那双眼, 出乎意料的温柔。   玉棋往后退了半步, 男人只是看着她,停顿了会儿又继续垂着头。   玉棋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巷子里。   她觉得方才这人看她的那个眼神, 不像是个坏人。   等玉棋走近了才发现他的身边放了一把剑和歪倒的斗笠,他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士, 只是不知在哪儿碰了壁, 身上有两处受伤。   一处在胳膊, 流了许多血,很明显,所以他握不动剑了,一处在右腿小腿后,被衣裳遮住,但也让他无法行走。   男人大约三十出头, 鼻下唇上有一撮胡子,眼尾有淡淡的皱痕,可他整个人的气场却很周正, 多年在外的风餐露宿也不显苍老。他见到玉棋过来,先是有些意外,玉棋在他面前蹲下,压低声音软软道:“可能会有一些疼……”   她话音才落,双手便覆盖在了男人的腿上,的确有些疼,但这些疼痛与他这已经溃烂两天的伤口时时散发的疼痛比起来,完全算不上什么。而且,男人惊讶于玉棋的能力,并未说话,只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一刻钟的时间,玉棋治好了他的腿与胳膊,耗损灵力过多,站起来时有些不稳,被那个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玉棋扶着墙,畏缩地推开了男人扶着自己的胳膊,她知道自己应当是做了一件好事,但不邀功,沉默不言地朝外走。   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玉棋心里紧张,瑟缩地看向他,小声道:“我……我帮了你。”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能恩将仇报。   男人点头,轻轻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是想多谢姑娘的,姑娘不是凡人。”   玉棋胆怯,没应他的话,男人又说:“我走南闯北十七载,有过一些见识,曾碰见过一位一百五十余岁的道长,他怀中的小猫会说话,那次涨了见识,今日又得奇遇了,多谢姑娘好心相救。”   玉棋见他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伸手指了指他拦路的胳膊道:“我要走了。”   男人收回了胳膊,道:“江湖暂别,有缘再会。”   玉棋心里想的是最好不要再见了,便低着头朝巷子外走,等出了巷子后玉棋正好见到买了糕点高高兴兴回来的言梳与宋阙。   言梳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我买的都尝了,味道很好,等会儿一起吃呀!”   玉棋没应话,心想的是不敢。   宋阙的视线却短暂于巷子里停留,玉棋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小巷已经空荡荡,方才那位三十几的侠士已经不见了,唯余他滴在地面上的血迹。   到了客栈,言梳与宋阙去了二楼。   这家客栈比起他们住的要豪华许多,从二楼开始整层楼一半是房间,一半是空旷的大堂,大堂朝南,半层的围栏微凸,围栏边上放了几排桌子供人坐下饮茶休息。   金世风包了整整二层,只有他一个人住。   言梳见到金世风时,他就坐在二楼靠围栏边的桌旁,桌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书很古朴,因为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经过几代王朝更迭,不知在多少人的手中交替过,虽说如今保存完整,却也泛黄老旧了。   宋阙得了书,选了二楼一处安静的地方坐着,那书上墨香已经闻不到了,倒是淡淡的腐木味道传来,叫他有些可惜地抬眉道了句:“金老板应当多晒晒它。”   金世风目光落在围栏下的车水马龙中,不甚在意道:“才几千两买来的而已,坏了就坏了吧。”   “你既然这般不在意这本书,那为何不索性将它卖给我们?”言梳在一旁落座,听见他这话问了句。   金世风瞥了一眼与言梳同坐的玉棋,低声道:“我不在意它是否会坏,会烂,但它只要是我的,我不想卖就可以不卖。”   言梳撇嘴,随后点头道:“明白了,富家子弟的任性。”   金世风还想说什么,喉头一紧,他侧过头猛地咳嗽了几声,言梳望着金世风的脸有些惊讶道:“金老板,你的身体不大好。”   金世风:“……”   言梳说得很认真:“我昨日见到你时,你不似今日这般虚弱,现下再看,你的印堂已经发灰了,这不是个好兆头,看上去就像是命不久矣,你应当去看大夫。”   金世风的目光一瞬凌厉了起来,他瞪了言梳一眼:“年纪轻轻的臭小子原来还会算命?”   言梳一时无语,她忘了自己不应当暴露身份的,索性她说的也不多,只道:“我……我是会看一些面相,以往见到过如你现下这般面相的人,一般都活不过三年。为了身体好,你还是别酗酒,少油辣,多休息,最好也不要总去声乐场所虚度了,有空多吃点儿补品吧。”   言梳说话时是望着金世风的双眼的,金世风想从她口气里听出一言半语的讥讽,可看来看去,这小子却像是真的看出他命不久矣,出言安慰奉劝一般。   金世风笑了笑,不再理她了。   其实他早就该死了,这言小公子说他活不过三年?金世风自嘲,若不是他爹娘花钱买来了玉棋,他肯定没有下一个三年。   言梳见金世风满不在意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倒是被玉棋扯了扯袖子制止了。   她朝玉棋看去,眼中奇怪,玉棋对她摇了摇头,言梳顿时明白过来,玉棋是金家的丫鬟,自然知道金世风的脾气,她好言提醒,金世风能不能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若不在意自己的性命,言梳又何必替他费心。   她叹了口气,跑下楼让小二沏了一壶茶送上来给宋阙,又打开食盒将里头买来的糕点一盘盘放在了桌案上,共六种。   言梳早就将金世风抛到脑后,她对玉棋笑道:“这些都很好吃,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蜜果云片糕,很香甜,但是其他几个味道也好,舍不得不买,我就都买回来了!”   玉棋见言梳夹了一块蜜果云片糕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一时怔住,她有些手足无措地问:“我……给我吃的?”   言梳点头:“当然!你快尝尝!”   玉棋不知从何下口,言梳问:“你没吃过吗?”   玉棋轻轻摇头,言梳啊了一声:“金家对下人这么小气的?”   玉棋抿嘴,其实不是金家不给她吃,金家的桌案上时时有精致的糕点,但玉棋从来不敢去碰,她虽名义上是金家的少夫人,实际上金世风是把她当成丫鬟多的,甚至……他没那么讨厌丫鬟,却很讨厌她。   言梳责怪地瞥了金世风,却见金世风也正在古怪地看向她,言梳伸手摸了摸鼻子,瞧见自己袖摆上是男子衣裳常绣的纹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男子装扮,大庭广众与玉棋这么亲近,难怪一路上被人侧眼几回。   言梳将筷子递给了玉棋,不再替她夹,依旧道:“那你可以都吃吃看,你喜欢吃哪样,我明天还给你带来!”   玉棋受宠若惊,又小心翼翼地将言梳给她夹的蜜果云片糕含进嘴里,糕点很薄,沾上口水就松散了,蜜果带着酸甜味儿,像是一颗颗果味小粒于口中迸开,很好吃。   言梳满眼写得:怎么样?   玉棋望着她的眼,脸上薄红地说了句:“很好吃。”   “是吧!”言梳仿若得道肯定,恨不得立刻与玉棋成为知己:“我刚才给宋阙吃,他还不肯吃呢!他向来不喜欢吃这些凡……这些普通东西。”   她想说是凡间的东西,但碍于金世风在,言梳改了话。   跟随宋阙几十年,言梳与他走走停停,其实很少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与言梳同龄的女子有,性格和善好相处的也有,可却是第一次碰见与她一样是灵类的,她们都不是□□凡胎,言梳能对玉棋敞开心扉说一些话。   她将玉棋当成知心好友,甚至想将之前去过的几处碰见的好吃的都端来与玉棋分享。   玉棋又应着言梳的话多吃了几样,其实每一样都很好吃,每一种对她而言都很新鲜,言梳见她喜欢,拉着玉棋的手就要出去一起逛街再买些东西回来。   她喜欢吃的玉棋也喜欢吃,那她喜欢玩儿的玉棋说不定也喜欢玩儿!   言梳觉得玉棋可怜,分明与她一样是灵,却成了别人府上的丫鬟,若她有求仙问道的心,说不定以己之力早有另一番天地了。   离开客栈前,言梳对宋阙道:“我想带玉棋去玩儿!”   “好。”宋阙点头。   言梳与玉棋还没离开,宋阙又问:“银钱够吗?”   言梳本想说够,但掂量了荷包,还未开口,宋阙又笑:“多带些好。”   他将荷包放在了桌案上,言梳蹦跳着过去拿来,凑在宋阙跟前弯眼笑了笑,甜甜地道了句:“你真好!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宋阙但笑不语,言梳明知道他不会去吃那些,但她乐意带就带吧。   这两人互动直叫金世风险些看瞎了眼,心里忽而想起来昨日与他一同喝酒的人说宋公子与言公子说不定是断袖,现在看去,应当就是断袖了!   等金世风反应过来,言梳已经将玉棋带走了。   他一怔,玉棋分明是金家的人,怎么就被姓言的那小子给拐跑了?而且那姓言的丝毫没有男女有别的自觉,拉着玉棋的手两人就像新婚的小夫妻一般。   言梳与玉棋从一楼走出,金世风瞧见玉棋对言梳抿嘴笑着,她眼尾薄红,似乎是跟着小跑所以带了点儿兴奋的喘,金世风没见她笑过,至少……没在他跟前笑过。   “玉棋!”他起身喊了一句。   楼下正热闹,人声鼎沸中,玉棋没听见,两人的身影于人群穿梭,金世风的目光很快就跟不上了。   “姓宋的。”金世风不太高兴道:“让那姓言的离我的人远一点!”   宋阙眉心轻皱,他与金世风之间隔了两道桌子,而此时他抬眸看去,正对着金世风微微含怒的双眼,那一句‘姓宋的’与‘姓言的’叫宋阙的目光没了以往的温润友善。   不知为何,金世风被他这一眼瞧去,竟觉得脚下发虚,许是身体里顽疾又来,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袖口又染上了几点猩红。   宋阙淡淡道:“你的确是将死之症,说三年多了,我想若无玉棋姑娘在侧,恐怕你活不过三个月。”   金世风诧异地望向宋阙,震惊对方话里有话,没有点破,却知道了玉棋在他身边的原因。   “你们是为她来的?看书只是借口!”金世风眯起双眼,低吼:“所以你才会纵容姓言的小子对她百般讨好!”   “你误会了。”宋阙的目光继续落在书上,与金世风的恼羞成怒不同,他淡定自如得叫人生恨。   “言梳只是想与玉棋姑娘做朋友,她心思单纯,与人友善,若金老板再对她抱有恶意,宋某不会对你客气。”宋阙翻了一页书。   改命而已,若金世风不行,换一个就是。 第54章 自卑 更喜欢,不是只喜欢…………   镜花城的店铺偏女子喜好, 大约是因为城中几乎有一半是秦楼楚馆,男子总爱买些珠宝首饰送予女子,这些首饰店便尤为吃香。   言梳拉着玉棋在街上转了一圈也才只找到两家吃的, 一家卖的是酥油饼, 还有一家卖烧鸡。   言梳买了只烧鸡吃, 大方地把烧鸡腿撕下来用油纸包好了递给玉棋,玉棋小口小口地咬着,热腾腾的鸡肉香气四溢。她吃一口就看一眼言梳,透过言梳障眼法的男子外貌之下, 总能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 言梳对她笑的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玉棋羡慕言梳, 同样是灵,言梳比她幸运多了。   玉棋心里还想着方才在客栈,金世风对言梳没什么好态度, 她犹豫了会儿,对言梳道:“方才在客栈, 公子并非对你生气, 言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言梳哦了声, 其实若玉棋不提,她已经忘记了。   她并非小心眼儿的人,在世几十年,早就见惯了各种性情的人,比金世风还难相处的也不是没有,言梳出于好意, 他听也罢,不听也罢。   结果玉棋见言梳只是哦了声,还以为她没消气, 鸡腿也不吃了,替金世风辩解:“其实公子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你好心劝他,他心里应当是感激你的。”   感激言梳没看出来,玉棋对金世风过分关心她倒是瞧得清清楚楚,她瞥了玉棋一眼,认真问:“你为何愿意留在金家?就因为在俗世生存没有银钱吗?”   玉棋一怔,轻轻摇头,言梳不急,等她愿意与自己说。   两人到了另一条街道,一直沉默的玉棋才开口:“其实我是被金家买回去的,在金家买我之前,我也跟过许多大户人家,我其实并不是必须得留在金家不可,只是……只是我没有更好的去处。”   玉棋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关不住,言梳还是第一个愿意听她心事的人,她知道言梳对她好,她也愿意与言梳做交心的好友。   玉棋道:“我的出生并不在靖国,而是云登国。”   言梳有些惊讶,云登国距离靖国至少有万里之遥,中间隔着广阔的荒漠,荒漠之中还坐落着数十个大大小小几十年兴起,十几年覆灭的不知名小国,一个人光凭着一双腿,一生也未必能从云登国走来靖国。   玉棋开口:“自我有记忆起,就一直被人买卖,言姑娘你也是灵,知晓我们有超乎常人的能力,而我自幼便能以自己的灵力去治愈他人伤口,或许便是因为如此,才被许多富商看中,留养在家中当一味包治百病的药。”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隐藏自己或卑微讨好旁人已经成了我的生活习惯,脑海中经过的那些曾经雇主或主人,大多对我都不友善,而我主动去救治的人也时常会因为讶异我的能力而起了贪念私心。”玉棋的脸色苍白,握着鸡腿的手逐渐收紧,声音低低道:“金夫人是第一个没有对我动辄打骂的主人。”   玉棋回想,她已不记得自己究竟为多少人治过伤,她要学会听话,若为人治伤时未掌握好灵力的力度便会被主人鞭打,骂她是妖,是怪,不是人。她记忆中经历过的主人要么自私,要么暴戾,甚至有过以将她关在笼子里拉到市集供往来的人群观赏她的能力为乐。   她在笼子里坐了三日,不吃不喝,只要有人受伤走到跟前,往她家主人的金盆中丢下一粒银子,便可让她治伤。   玉棋在修炼之路上没有多大成就,她每日汲取天地灵气充盈自身,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灵力化为治疗去愈合他人的伤口。   她从云登国兜兜转转才来到了靖国,而后被人以高价卖给了金家,那时金世风刚得病一年,身体不好,自暴自弃地流连于青楼、酒楼,大夫说他治不好了,一夜咳血晕厥,金夫人带着玉棋走到了金世风的床前,眼看着她将金世风治好。   金世风有无与伦比的家世,却得了必死之症,玉棋不能根治,只能缓解,饶是如此也得了金夫人的千恩万谢,于是金夫人不计较她的身份,也未当她为异类,就让她留在了金世风的身边。   金夫人是有私心的,她想留着玉棋一辈子,想要独子金世风安稳度过一生,便不顾金世风的反对让他娶了玉棋,以此绑住玉棋,只是玉棋得了少夫人的头衔,仍旧没有胆量在金家摆正自己少夫人的位置。   玉棋低声道:“就算不嫁给公子,我也不会离开金家的。”   她也怕自己有朝一日离开金家,又被旁人另眼看待,当做异类,供人观赏玩乐,过着不是人,只是药的日子。   至少在金家,她不会被打骂,至多是金世风的一生将有他不喜欢的人陪伴,心中气恼,偶尔发泄脾气罢了。   玉棋卑微惯了,示弱已成了她的本能,即便在与言梳说出这些时,也仍旧觉得凭着一己私欲以俗世身份将她拴在金家的金夫人是个好人。   言梳没见过这般没有骨气的人,也许玉棋曾经有过,只是她的过去实在过得太苦太悲惨,所以金家给了她一粒糖,她就觉得这粒糖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但其实这世上还有许多好吃的,有鸡腿,有蜜果云片糕。   “所以你是金家的少夫人,并不是金老板的丫鬟,可他因为不喜欢你,不愿与你扯上关系,这才不许你对外称作他的妻子。”言梳了然地点头。   若换做以前,她一定会问,难道这世上的夫妻不应当是彼此之间最亲密的人吗?唯有互相倾慕爱恋,才能携手共度一生啊,这是宋阙告诉她的,夫妻应有的关系。   可后来她也渐渐明白了,夫妻之间不仅是感情维系,还有利益,而有的人甚至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玉棋与金世风便是如此。   金世风需要玉棋这味药,玉棋也舍不得金夫人。   眼看时间不早,言梳送玉棋回了客栈,宋阙还坐在二楼的围栏边看书,金世风已不知去向了。   玉棋手上捧着好几样言梳送给她的小玩意儿,见金世风不在又在二楼寻了一遍,没瞧见人后便把东西放进房间匆匆出去找了,她能找的地方就那几个,不是这个青楼,就是那个酒馆。   玉棋走后,言梳坐在了宋阙的对面,将今天买东西剩下的银子放在桌上笑吟吟地还给他。   宋阙抬眸看向言梳,问:“玩儿得高兴吗?”   “挺高兴的。”言梳点头,她拉着宋阙的手按下书,不让他继续看了,想与他说话。   “宋阙,为什么一个人能从有记忆以来就备受欺负?玉棋从被人卖了之后,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对她不好,以至于金夫人稍微对她好一些,她就将金夫人当成大恩人。”言梳道:“她是生来就必然会遇到这些恶人吗?是命运?”   无需言梳去解释今天玉棋与她说了什么,宋阙若想知道,自然就能知道。   他道:“大部分世人对待一样物件的爱护程度,往往来自那一个物件的上一任主人对它的态度,曾经买过玉棋姑娘的人,大多都看她上一任主人对她是否足够好。若她上一任主人对她很恶劣她也不敢乱跑,还乖乖听话的话,那他们也就不费什么心思,不必在意她的感受,甚至可以更恶劣来试探她的底线。”   长时间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很容易就没有底线了。   言梳沉默了许久,突然起身走到了宋阙身边,粘人地抱着他的胳膊将下巴磕在他的肩头上双眼认真地看向对方,诚恳道:“那我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物件。”   “你自然不是物件。”宋阙道:“凡有生命灵魂的,都不能称作为物件。”   “你还对我很好,教我修炼,助我成仙,如若不是因为你,我可能也会变成玉棋这样。”言梳试着代入自己,但她发现她根本承受不了,因为她生来就有自尊,宁玉碎,不瓦全,玉棋不是。   她认定自己就是瓦,碎了也是应该的,这种观念言梳改变不了。   宋阙的手掌贴着言梳头顶揉了揉,他合上书没再继续看,问言梳:“饿不饿?带你去吃东西?”   言梳这才想起来,她答应了要给宋阙带好吃的,脸上窘迫地红了些。宋阙知道她恍然的表情是为何,只是不戳穿,瞧言梳抿着嘴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可爱,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   “吃不吃?”他又问。   言梳点头,颇为不好意思道:“吃~”   声音软软,带着她惯常撒娇的娇气。   宋阙心情好了些,笑容更深,他将书放在桌面上没动,带着言梳离开了客栈朝街上走。   晚间言梳吃得饱饱地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进房间前她对宋阙挥了挥手,房门关上后没一会儿,宋阙还没离开她又打开,探出脑袋问了句:“如果我半夜再做梦的话,还能去找你吗?”   宋阙怔了怔,望着言梳的双眼声音有些哑道:“不会再做梦了。”   言梳不疑有他,她对宋阙向来信任,只要宋阙说不会,那应当就是不会了。   言梳抿嘴笑了笑,还未关上门,宋阙突然开口问她:“昨夜那个梦……你会很害怕吗?”   言梳仔细想了想,对宋阙摇头,道:“只是陌生。”   宋阙嗯了声,说了句‘好好休息’便离开了,言梳关上门后伸手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昨夜她的脖子还被梦中的宋阙咬了一口,被宋阙咬会害怕吗?   当时她的心脏跳得很快,险些就要冲破胸腔蹦出来,害怕也会有这种感觉,但言梳清晰的知道,那不是害怕。   这一夜她果然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将亮时去敲响宋阙的房门,宋阙昨夜没锁门,木门轻轻一推就开了,言梳看见他就坐在窗边靠椅上,单手撑着额头似乎有些困顿,却又没完全睡着。   见到言梳过来,宋阙朝她笑了笑,眼神中的疲惫一扫而空,自然地问道:“昨夜睡得如何?”   言梳点头:“挺好。”   “挺好就好。”他这么说。   “今天还去看书吗?”言梳问。   宋阙摇头,起身走到一旁洗漱好了才道:“带你去玩儿。”   “去哪儿玩儿?”言梳一听去玩儿,顿时蹦跳地凑到了宋阙跟前,抬头看着他,恨不得整个人黏上去。   “镜花城外有一口湖,湖内有植,这个季节正好开花,白花点缀湖面,景致倒是不错。”宋阙说着,披上了外衣与言梳一道出门,又道:“昨日你不是说蜜果云片糕好吃?今日再买些带上,我们去游湖。”   “好呀好呀!”言梳几步上前抓着宋阙的手,一手握着他的拇指,一手攥着他的尾指,杏眸弯得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满面春风道:“那我们可以带玉棋一起去吗?她一定没有游过湖。”   宋阙一顿,瞥她道:“就我们,没有玉棋姑娘。”   “哦。”言梳应声,宋阙笑意淡了些,口气似乎有些不悦:“失望?”   “没有。”言梳摇头:“我还是很高兴的!”   但没有起先那么高兴了。   宋阙顿了顿,问她:“若让你和玉棋姑娘去游湖呢?”   “自然好呀!”言梳笑说。   “我不去。”宋阙提醒。   言梳改口:“那还是和你一起去好,我更喜欢和你一起玩儿。”   宋阙深深地看向她,嗯了声道:“走吧。”   更喜欢,不是只喜欢……   宋阙念头一起,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幼稚,无奈摇头甩去这些想法,也没将被言梳紧紧抓着的手抽回。 第55章 游湖 喏,送你花花!   镜花城外的水月湖形状似弯月, 四面无山,这面湖泊自然形成,湖岸两侧种了垂柳, 值此季节垂柳嫩绿, 清风拂过如绿烟袅袅, 在水月湖的边上还停靠着几艘乌篷船。   乌篷船上有船夫靠着小憩,只等有游湖的人过来好开张做生意。   言梳与宋阙就近选择了一艘船,这船有几年岁月,船上用凉席打了个舱, 此时太阳正好, 言梳坐在船舱内, 凉席两侧开了窗洞,顶上阳光透过凉席的缝隙一缕缕照射进来,投在人的身上形成了交错的光斑。   小桌案上仅够放一壶茶两盏杯盏和两碟糕点, 茶壶里头的茶是凉水泡着几根飘浮在上的老茶叶,闻起来有茶香, 喝起来清淡无味, 言梳与宋阙都不愿碰。   索性船舱里头还算干净, 软草编制的蒲团放在前后两侧,船舱的前后一面可观风景,有风徐徐吹来,一面凉席挂下,遮挡了使船的船夫。   乌篷船先是慢慢沿着湖边飘荡,水月湖上如宋阙所说, 果然因为水草开了一朵朵小白花,半透明地飘在水面,阳光照上去像是一粒粒闪着水光的宝石。   言梳不是没游过湖, 只是现下来水月湖上游玩的人不多,湖上只有她与宋阙二人,和湖中央零星两点远远看不出形状的小船,安宁得很。   言梳咬着糕点问宋阙:“这湖里有鱼吗?若是有鱼,我能喂糕点给它们吃吗?”   宋阙道:“鱼群远人声,等会儿小船飘在湖中心不动的话,说不定会有鱼朝你游过来。”   言梳有些高兴地捏着一块糕点出了船舱,走到另一边尖尖的船头上,船下的水纹从两边荡开,她伸手舀了一掌心的水,手心水面上飘浮着一朵白花,等湖水从指缝溜走后,言梳才带着白花回来放在了桌面上。   她的指尖还有水,贪玩地对着宋阙的脸上弹了一下。   一滴水珠挂在宋阙的鼻尖上,宋阙眨了眨眼,言梳噗嗤一声笑出来,甜声道:“喏,送你花花!”   说完,她将左手上捏着的糕点吃掉,软糯的黄豆糕于她嘴角残留了点儿豆糕屑,言梳伸出舌头舔去,又拿了一块继续吃。   宋阙的双眼就像是钉在了言梳的唇上一般,几个呼吸间也没能挪开,最终他抬袖擦去鼻尖上的水珠,望向桌面上的小白花道:“谢谢,我很喜欢。”   乌篷船内还有供人闲暇打发时间的书,那书只有掌心大,在桌下垒了几本,因为从未被人翻阅过,故而很新。   小船飘到了湖中央,言梳端着一盘糕点蹲在船头上不怕太阳晒,只等有小鱼儿能游过来与她玩儿。   宋阙则靠在船内翻开一本小书,瞧了两页双眼微微眯起,不自在地朝言梳看去一眼,而后将书合上不再去看了。   镜花城内多风流,城外水月湖上乌篷船中供人打发时间的闲书写的都是男女□□,不比城内戏子的唱文含蓄多少,反而有的内容描绘得过于直白显淫,不可欣赏。   言梳等了一刻钟才有一两条青灰色的鱼朝她这边游来,为了吸引鱼,言梳几乎朝湖中撒了一半的糕点,见有鱼贴着船身探出一张张要吃的嘴,言梳顿时高兴地喊了声:“宋阙,你快来看!”   没人回话,言梳朝船舱看去。   此时宋阙斜靠在船舱内,鸦青色的长衣广袖铺开,纤长的脖子因为歪着头睡露出了一截白皙皮肤,透过乌篷船上凉席缝隙的阳光一层一层如金色细线般布在了他的脸上与脖肩上,他双眼紧闭,像是熟睡。   宋阙昨夜一夜未眠,小船于水面微微晃动,清风徐来,直叫人犯困,才放下书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言梳没打扰他,只是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光纹下的宋阙,呼吸忽而停了一瞬,心跳声也消失了。   船夫靠在船尾吹风,四下无人,万籁俱寂,湖岸烟柳,船旁鱼游。   言梳小心翼翼地走进船舱内,趴跪在蒲团上双肘撑着桌面,慢慢朝宋阙靠近。   那些洒在他身上的纹路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光芒,就像是这个人身上由内而发的圣光。   言梳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忍冬香,就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她心口不安地躁动着,于是她看见宋阙睁开了眼,阳光下的瞳孔成了棕色,其中倒映着脸红心跳的她。   言梳轻声问了句:“你醒啦?是我吵醒……”   她的话还没说完,宋阙便抓住了她撑在桌面上的手,二人之间的距离本就很近,宋阙只一用力言梳就直直地朝他扑了过去,整个人陷入他的怀中。   乌篷船剧烈地晃了晃。   牙白的长裙几乎被鸦青色的长袍包裹着,宋阙的手臂紧紧地揽着她的细腰。   他看着被迫趴在他怀中的少女,言梳双颊绯红,心口贴着心口,能感受到彼此强烈又紊乱的心跳。   她怔怔地望着宋阙,几个眨眼之后,宋阙翻身将她压下,言梳的腰后还压着他的手,双腰紧贴,而后宋阙便低下头吻住了她。   怀中的人很娇小,丝毫没有反抗,只一双手紧紧地抓着宋阙心口的衣衫,紧张到手指用力至发白。   言梳睁圆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她觉得自己甚至能数清楚宋阙究竟有几根睫毛,将他的眉宇细细描摹后,唇上传来了咬痛感,宋阙的舌舔过她被咬痛的下唇,言梳开始耳鸣了。   她又想起了薄雨夜里窗下的二人,也想起了前夜梦境中她被无形的蛇困于柱子上的束缚感。此刻乌篷船中与那时一样,宋阙的手指捏着言梳的腰,一寸一寸,又痛又痒,叫人心底莫名发慌。   心脏像是要从胸腔挣脱出来一般,言梳的双手越抓越紧,双腿曲直,又贴近地毫无缝隙。   言梳的挣扎终于起了效果,宋阙短暂地松开了她,让她能有机会喘口气,而后宋阙贴近她的耳边道:“乖,闭上眼睛。”   言梳听话地闭上眼睛,随之而来的是失去视觉后,其余四感的无限放大,细致到宋阙的每一次呼吸打在她身上的哪一处,她都能回以炙热的反应。   一切耀目的光都消失了,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天空忽而落下了一道闪雷,轰隆声从远方传来,乌压压的云层遮蔽上空,几乎是刹那,哗啦啦的雨水落下,将湖面上溅起了一圈圈乱糟糟的涟漪。   言梳双肩外露,多了几点齿痕。   不知是不是因为狂风袭来,将乌篷船一步步吹远,她觉得自己有些冷,于是抱着宋阙的手更用力了些,可还是听话地没有睁开眼。   狂风席卷着湖面的水就像是海浪,被宋阙丢在一旁的小书一页页被风翻开,上书内容几乎与二人的现状一样。   一滴雨水透过凉席的缝隙滴在言梳的肩头,冰凉刺骨,宋阙替她吻去,而后是越来越多的雨水灌入船舱,就像是暴雨直接打在了他们身上一样。   言梳不得不睁开眼,入眼的刹那,是飘浮于阳光之下细小灰尘,还有细风拂过的发丝。   宋阙依旧在靠睡,光纹层层落在他的衣袍上,言梳回神,看向四周。   没有暴雨,依旧是清空,没有浪潮,只有鱼儿吐泡泡时偶尔荡起的几圈涟漪,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没有凌乱,没有打湿,正整整齐齐地贴在了身上。   她就像是忽而被人吸入了一场梦境,又被梦境里的暴雨惊醒,出来。   言梳失力般坐在了蒲团上,手臂无力垂下时碰到了一本书,她拿起来看了一眼,第一页便是男女二人游船,被大雨困于湖中央,而后枉顾一切,热烈地拥抱彼此。   言梳就像是被这本书烫伤了般将它丢到一旁,口干舌燥地吞咽了口水,再看向宋阙,宋阙不知何时醒了。   那双桃花眼如方才梦境中的一样,阳光之下成了淡淡的棕色,望向她的眼神也如出一辙,好似要把人吃了似的。   言梳倒吸一口气,喉间微痒使她低头咳嗽了起来。   宋阙身体略微前倾,有些担忧地问了句:“怎么突然咳嗽了?是在船头吹久了风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润如含了花香的春风,言梳朝宋阙看去,宋阙还是那个温柔的宋阙,可她却不知怎么的,脑海中总回想着那声因动情而沙哑低沉的:乖,闭上眼睛。   宋阙本担心言梳会否在湖上吹了太久的风而再度受冻感染风寒,但瞧见言梳通红的耳尖,低垂着下巴欲看不看地偶尔瞥他时,心中便警铃大作,眉心不自觉地皱起,呼吸也停了。   他恐怕不能再入睡了。   宋阙压下声音,没再看言梳:“我们回去吧。”   言梳点头道好。   乌篷船靠了岸,言梳跟在宋阙身边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从在船上宋阙醒了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心情瞧着也很糟糕似的。   言梳抓着他的袖子扯了扯,宋阙回头看她,听见她问:“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宋阙没有否认,反问:“我看起来很不开心吗?”   言梳点头:“早间你和我过来游湖时,脸上是带笑的,现在眉头都皱起来了,也不说话,走路很快,都不等我,一定是不开心了。”   宋阙愣了愣,道:“抱歉,我走慢些等你。”   言梳摇头:“我不是要你等我,你走快了,我可以追上去的嘛,但是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的,宋阙,你是不是也有心事了?”   这句话叫宋阙停下了脚步,言梳仿若未见继续道:“我经常有心事,心里有想不通的就会主动与你说,说完心情就好多了,那你也可以这样对我的,你若是不高兴了,有心事了也可以和我说,或许你说完了,心情也能好许多。”   “为什么想让我开心?”宋阙垂眸看向言梳牵着自己袖子的手,他的手指轻颤,很想把她柔软的小手抓在掌心,几番犹豫未决,不敢动,却想动。   “因为我喜欢你啊。”言梳理所应当:“你高兴,我就高兴。”   这句话轻飘飘地从言梳的嘴里说出来,分量却极其重。   宋阙的内心在这一瞬好似柔和了许多,被狂风暴雨席卷过于脑海中残留的纷乱画面统统罩在了暖光之中,船上熟睡中的幻境不是他单方面的压制,而是两情相悦的索取。   “我现在就很高兴了。”宋阙如是道。   “是吗?”言梳停下脚步绕到他跟前,双手捧着宋阙的脸压下朝自己凑近了些,她眉心轻轻地皱着,杏眸于他的脸上打量,见他眼眸清朗,果然不似方才那么压抑了,不觉有些奇怪:“怎么说好就好了。”   她看得出来,宋阙当真挺高兴的,顺从地弯下腰让她细看他的脸,嘴角还扬着。   “那你为什么突然不高兴,又突然高兴了?”言梳问。   宋阙轻声笑了笑,眉眼弯弯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因其联想,幻境丛生,他尚能回忆起在乌篷船中,言梳于他掌心下轻微的颤动。   她说她不怕,但宋阙怕,那些浅藏于他内心隐秘的涛涛只初现一角,他怕他还没理清便随性而为,也怕言梳会被其淹没。   宋阙的真心,只有经过了自己肯定,才好一丝一寸慢慢地给言梳看见。 第56章 软甜 这珍珠莲子和言梳一样。   今日来客栈看书, 金世风不在,只有玉棋被他叮嘱看着宋阙。   言梳既然不用去青楼,自然也就没把自己扮作男子, 两个年龄相当的女子坐在一张桌旁, 一边吃糕点, 一边谈笑,画面极美,偶尔从二楼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言梳对玉棋说起昨日游湖之事,提到了水扬白花的水月湖, 也提到了湖中央花了她半盘糕点才引来的鱼。   玉棋有些羡慕问她:“游湖好玩儿吗?”   “挺好玩儿的。”言梳道:“我问过宋阙了, 若你这边没事我就不必等他看书了, 届时我带你去游湖,咱们坐小船,吃糕点喂鱼呀!”   玉棋不自在地低下头道:“我恐怕没有时间。”   “怎么了?”言梳的兴致降了一半。   玉棋道:“夫君不让我离开客栈。”   言梳一瞬无语, 心想玉棋还真听金世风的话,金世风在外花天酒地, 红颜知己不知几十人, 竟不允许玉棋出门游玩了。   玉棋还替他解释:“前日我与你一起逛街, 回来之后便没看见夫君了,后来去青楼找他他生了好大的气,说是你……你带坏我,便勒令我未经过他的允许,不准出客栈。”   实际上那天傍晚玉棋去青楼找金世风之前,金世风也在街上找了半天玉棋。   两人错过, 金世风才去了秦楼楚馆那条街碰碰运气,结果正好碰上来青楼寻他的玉棋,金世风自然以为是那姓言的小公子没安好心, 带着玉棋来青楼闲逛,毕竟那日言梳与宋阙向他借书时,宋阙坐怀不乱,言梳的一双眼睛可频频打量屋内歌姬。   金世风当时便道:“你还有没有金家少夫人的自觉?当着我的面跟一个男人跑了!”   玉棋不知如何解释言梳其实是个女子,并非男人,她张了张嘴,半天只能点头道:“我下回不会了,大夫说你不能生气,急火攻心不利于病情……”   “病、病、病!我就是个病秧子,所以入不了你的眼对吧?”金世风嗤笑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并不情愿陪着我,告诉你,我也更不情愿娶你!你既然不想看见我,又何必费心跟过来?留在金家吃好的喝好的,不就如愿以偿了?”   玉棋的头垂得更低了,她轻声道了句:“我知道的……”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金世风并不喜欢她,也不情愿娶她,甚至厌恶她少夫人的身份,故而玉棋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从来也没将自己当成过金家的少夫人。   后来金世风领着玉棋回到客栈,便告诉她,没有他的允许不准她离开客栈,若她再离开,也就不必跟过去了,他金世风是生是死,自生自灭,无需她来救。   玉棋知道金世风说的是气话,这世上哪儿有人不想活的,玉棋存在于金世风的身边,不就是让他活着吗?   言梳想为玉棋打抱不平,可也知道这是玉棋与金世风之间的事,她无权干预。   玉棋嫁给了金世风,就是金世风的妻子,按照凡人的礼俗来说,玉棋的确不该随意跟年轻男子一同挽手逛街,言梳与玉棋都知她其实是女子,可金世风不知,怪不得金世风生气。   即便不是因为喜欢玉棋而吃醋,也是因为脸上无光而恼怒。   “那你留在客栈,金老板去哪儿了?”言梳问她。   早间来时她就没瞧见人了,问出口后言梳心想,金世风大约是在某个温柔乡里吧。   结果玉棋伸手指了指二楼的一间房道:“他这几日身体都不好,需好好静养,昨晚我给他治好了一些,但也不宜出门玩闹,所以夫君就在客栈歇着了。”   也是金世风惜命,才能难得消停。   午饭时间,客栈将饭菜端上了二楼,玉棋选了几样菜端进房内去照顾金世风,言梳拉着宋阙就在围栏边的长桌旁坐下吃饭。   宋阙不用吃,依旧在看书,言梳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尝到一碗珍珠莲子羹,莲子如玉珠一般晶莹皎洁,入口即化,还有蜂蜜的甜,她觉得好吃,便顺手夹了一筷子递到了宋阙嘴边,惯例道了句:“尝尝!”   宋阙瞥了一眼筷子上的珍珠莲子,侧脸过去张口含下,言梳反而愣了愣。   她看了一眼宋阙吃莲子的嘴唇微动,怔了会儿才想起来问:“味道如何?”   宋阙点头嗯了声:“软、甜。”   他目光落在了言梳微红的脸颊上,心想,这珍珠莲子和言梳一样。   言梳抿嘴渐渐笑得深了,那筷子收回咬在口中,她眉眼弯弯地问:“你怎么会突然就吃了啊?我还以为你不吃呢。”   “想吃了而已。”宋阙道。   言梳改筷子换成勺子,想舀一勺喂给宋阙吃,这回宋阙不吃了,只道:“你喜欢,你都吃光。”   言梳也不坚持,宋阙肯赏脸吃一口已算是了不起了,言梳便坐在宋阙身边一口一口把珍珠莲子羹吃完,笑容灿烂,因为心情好,饭都多吃了半碗。   玉棋从房间出来时,手上端着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言梳吃饱了,但也给玉棋留了一份饭菜,见她脸色沉沉,还没开口去问便发现她身上的灵气比方才进房间时薄弱了许多,可见金世风的病情并未好转,玉棋方才又给他灌了一次灵力。   言梳将饭碗端到玉棋跟前道:“吃饭。”   玉棋抬眸对言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便安静地吃饭,却也心不在焉。   晚间从客栈出来,言梳心里想着事,没太在意身旁有人经过,那男子如风一般从她身侧飞略,扬起了言梳的发带。   她回神吓了一跳,手被宋阙握住往他怀中带去一半,言梳肩膀撞上了宋阙的胸膛,抬眸朝那刚才险些撞上她的人看去。   男子三十出头,戴着斗笠,背上背着一把长剑,察觉自己行走过快,对言梳微微拱手表示歉意,又见身后有人跟来,连忙隐入小巷中,一个眨眼就没了踪影。   那男子藏身后没多久,又有几个如他那般打扮的人在人群中探眸几回,寻找着目标,没看见人便朝另一条街道跑去了。   等人都走了,宋阙才问她:“在想什么?”   言梳唔了声,牵着宋阙的手略微收紧道:“我在想金老板与玉棋的事,宋阙,如若金老板病死了,玉棋对金家无用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花钱将她的身契买来,然后放她自由啊?”   “你很在意她。”宋阙道。   言梳自然点头:“我是很在意玉棋的,她和我一样是灵,可她过得太苦了,她的人生就像是被人划定好了一般只有无尽的痛苦,我想让她快乐一点。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给人做药的,她在以自己的命,换取旁人的人生,不值得。”   “你说得很对,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给别人做药的,可她的自尊,也不应该由别人来给。”宋阙左手拍了拍言梳的头顶,右手牵她凑近自己道:“你可以同情,我们自然也可以将她的身契买回来,无需等到金世风病逝,现在就可以买。”   言梳眼眸亮了一瞬,宋阙继续道:“买回来之后呢?你将身契还给她,也给她一笔可观的银两,她又该如何于世间生存?”   言梳欲言又止,仔细想了想,换做是她,她当然可以以这一笔银两获得房屋、田地、买卖,好让自己衣食无忧。   可她是言梳,不是玉棋,以玉棋的性格,大致是不知如何花销,心无所依,习惯了被人压迫的生活,即便是身体得到了自由,在未来的与人处事之中,灵魂也依旧卑微。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的内心不改变,身份再怎么改变也无用的,与其想着买回玉棋姑娘的身契,倒不如试着让她生出自强的心。”宋阙说完,言梳安静了许久,他又问:“吃鸡腿吗?”   言梳的思绪被打断,抬头愣愣地回了句:“吃!”   吃,是本能反应,说完之后见宋阙笑了,言梳的脸被烧得通红,又低下脑袋,小声嘀咕了句:“我要吃的……”   金世风的病情加重了,玉棋晚间端饭给他吃时,见金世风脸色苍白,枕巾上已经有一大滩血渍,他像是一片摇摇欲坠将要枯死的树叶,不存一点儿绿色生机。   玉棋连忙趴在他的床沿,看见金世风双眼疲惫地睁开,一眼瞧见了她,又紧皱眉心撇过头。   “夫君,回去吧,家中有大夫,还有好的药材,那些对治病都好。”玉棋劝他。   金世风的声音因为长时间咳嗽而沙哑,有气无力道:“不回去,你若不想在这儿,倒是可以回去,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玉棋抿嘴,摇头道:“夫君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金世风自嘲一笑:“你何必装作深情款款,我知道你跟着我是为了什么,我一死,你于金家就毫无用处,届时金银财宝,你落不到一样好处,是不是?”   玉棋摇头,想要辩解,却不知怎么辩解,便只能沉默,可想了想还是摇头。   她不是为了金家的钱财才留下来的,她初到金家,金世风在知道她可以为药给他治病之前,只把她当成府里新来照顾他病体的丫鬟,那时他对她也挺好的,厨房端来的饭菜他不爱吃,就会打赏给她。   只是后来金世风病重咳血,金夫人顾不得玉棋不是凡人,放下了对玉棋的戒备,让她给金世风治病,后来效果显著,金世风能下床走路了,金夫人对玉棋如获至宝,金世风却把玉棋当成妖魔异类。   金夫人让金世风娶玉棋,枉顾了金世风的意愿,更让金世风讨厌玉棋。   金世风一直以为,玉棋是靠着她那一手给人续命救病的邪术获得了金夫人的认可,她如此做,无非是看中了金家的财宝家世。   “我可以给你钱,就在我的枕头底下有两万两银票,够你挥霍一生了,你拿了钱走,不要跟着我了。”金世风道。   玉棋不回答,只是一直摇头否认她并不是为钱而来的。   金世风目色迟缓,望着床顶的纱幔,低声道了句:“他们都放弃我了。”   他口中的他们,是他的爹娘,他娘年过四十五,今年年初却怀了孕,府中养了五个大夫,补品流水一般吃下,就是为了能再养一个健康的儿子。   所以金世风说是来视察金家各地产业,实则就是拿着钱离家出走,不愿回去面对。   他痛恨自己十几岁得了必死之症,可怜爹娘守着他将近十载也不肯放弃,如今他的爹娘终于愿意给金家重新添丁,金世风却又开始憎恶他们果然厌弃了自己。   他们不曾真心召他回去,却派了玉棋一路跟随,他于烟花柳巷中挥金如土来获取存在感,那些人为了金钱追捧他,女子假意倾慕,男子阿谀奉承,如此就好像显得他有多重要,金世风觉得自己矛盾又可笑。   枕下有人伸手过来,玉棋拿着银票起身,金世风就像是被人触及逆鳞般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咳嗽,嘴角溢出血道:“你果然就是为了银子!”   分明是他让她拿着银子走的,眼下却又痛恨玉棋这般行为。   玉棋不敢喊疼,低声道:“我、我去给你买药,治病。” 第57章 仙侣 是因为舒服吗?   棋灵的灵力有限, 无药草配合,金世风的病不能很好地抑制住。   他若继续留在金家,还有有名望的大夫与稀有药材供养他的身体, 但金世风自一个多月前从金家跑出来, 流连于烟花柳巷后, 便再没吃过药。   金世风跑出来时金家的人都不知道,直至深夜还是玉棋发现他不在府上,彼时金夫人与金老爷都高兴大夫诊出她腹中是个儿子而高兴,也没顾上金世风, 直到次日一早金夫人才让玉棋出府找金世风。   玉棋半路找到了金世风, 金世风无奈才给家中写了一封信, 说自己南下视察金家产业,趁玉棋没注意便把她丢在那儿了。   这一路金世风丢下玉棋三次,玉棋都跟了上来。   金世风想玉棋应当是怕他死的, 怕他死了之后她回不去金家,没有大把的金银珠宝供她挥霍, 可金世风也知道, 玉棋从不爱打扮, 她嫁给他这么些年,从未有过物质上的要求。   可他难免将人想坏,自怨自艾,心底亦有个声音暗暗地告诉他,玉棋不一样的,她要的不是金家的钱。   金世风多次丢弃她以此来证明他在玉棋心中的分量, 一面想着:看吧,她果然不能丢下我,这世上果然还有人在意我。   一面又想着:她可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妖怪, 靠近他,接近他,表面上对他好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玉棋买了药,还带了个大夫回来,推开房门时,金世风还是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   右手撑着身体半卧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房门,见玉棋带人回来了,他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重新躺回床上,呼吸越发困难,可脸色好了许多。   大夫给金世风把了脉,有些可惜地摇头,金世风权当没看见,反正这么多年来,每个大夫见他如此都说他活不过三个月了,只能配一些吊命的药材给他,可能勉强还能再撑一些时间。   玉棋本意也就是买药,大夫开好药方后,她送走了大夫,将自己根据之前大夫留下的药方抓来的药先熬上,再打算出门重新抓些药回来。   金世风见她要走,开口问:“干什么去?”   玉棋道:“两个药方不同,大夫说都可以吃,我再给你抓些药回来。”   于是金世风沉默了,玉棋在门前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他问话,就离开了房间。   这几日宋阙来客栈看书,都是玉棋在二楼围栏边上看着的,言梳经常给玉棋带吃的,这次见玉棋吃哪样多些,下次就带哪样。   玉棋吃言梳的糕点实在不好意思,便道:“言姑娘下次别带了,我吃了你许多东西,还不起了。”   言梳道:“没事,宋阙很有钱的,吃不穷。”   她说完这话,那边看似认真看书的宋阙忽而抬起头来,对着言梳抿嘴一笑,配合道:“是。”   玉棋知道宋阙是神仙,神仙有点石成金之术,对于神仙而言,钱财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信手拈来的东西罢了,是多是少皆一样。   言梳发觉玉棋的视线在她与宋阙身上来回打量,问了句:“我们身上有什么吗?”   玉棋脸上微红,连忙摇头道:“不是……没有。”   言梳朝她眨了眨眼,玉棋才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了句:“你与仙君……是仙侣吗?”   “仙侣是什么?”言梳不解地问,她还是头一次听过这个称呼。   “就是……”玉棋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便道:“就是神仙中的夫妻。”   言梳脸上逐渐红了起来,她与宋阙是夫妻吗?应当还不算吧,虽然言梳一直都想如此,可在她的认知里,夫妻关系应当更深,她与宋阙目前……也就是拉拉小手,亲亲抱抱。   言梳忽而想起来激荡的湖水拍打着船只,暴风雨中她被宋阙按压在船舱内,他的手掌于她腰侧、肩后、肋下一一揉过,曲腿迎合,唇齿相依。   于是言梳的脸就更红了,那是一场忽而闪过的梦境,并非真实,言梳回去之后泡在浴桶内也看过自己的肩膀,没有牙印。   玉棋见言梳不说话,以为她猜中了,结果言梳低着头,双手在袖子里扭捏了几次后,又羞赧道:“不、不算是。”   “不是仙侣……”玉棋略惊讶,她再看向宋阙。   那厢宋阙正巧翻过一页书,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肩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于一股温暖的浅光之中,他像是与世隔绝,可其实一直都在洞悉言梳与玉棋这方。   “如果仙侣就是人间的夫妻,那我与宋阙还没有拜堂成亲啊,当然不算。”言梳认真道。   玉棋轻轻眨了眨眼,又问:“那,你平时与仙君,不是合修吗?”   “合修又是什么?”言梳眼睛都睁大了。   “就、就是……”玉棋语塞了。   言梳看她一张脸憋得通红,顿时好奇了,她伸手贴着玉棋的额头问她:“你怎么了?是病了吗?好烫!”   玉棋扯过言梳的胳膊,贴着她的脸侧轻声说出一句:“合修就是……宽衣解带,同塌而寝。”   无需说得十分直白,就这八个字言梳也知道她的意思了,宽衣解带一丝不挂,同塌而寝抵死缠绵,这是极度亲密的事。   “这就是合修吗?那又有什么用?”言梳垂眸,想了想问:“是因为舒服吗?”   玉棋:“……”   言梳看见玉棋的脸更红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惊天之语,她所想的舒服,正如她与宋阙抱在一起的感觉似的,她能触及到对方身上的温暖,被环抱于怀中的安心,亲吻时唇舌相惜的热度。   那么合修也会很舒服吗?   会更舒服吗?   言梳回头朝正在看书的宋阙瞥去,或是她的视线过于直白,宋阙立刻抬眸与她对视,言梳眨了眨眼,问他:“宋阙,你知道合修吗?”   宋阙:“……”   玉棋很明显能感觉到宋阙的视线带着些许震惊与责备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顿时倍感压力,只怪自己与言梳胡言乱语。她只是好奇,若言梳与宋阙不是她所想的这般关系,那么以言梳和宋阙的身份差距,他们不会长久地在一起。   “对不起,我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玉棋开口。   言梳咦了声:“你为何要道歉?方才我们的谈话有何不妥吗?”   玉棋只缩着肩膀,更觉得自己多想了,言梳与宋阙能否长久在一起也不是她能左右的,她不过是个卑微的棋灵,连多看宋阙一眼都是胆大妄为,更何况是去谈论他的私事。   见玉棋不说话,言梳便起身朝宋阙走去,她将玉棋拦在身后挡住宋阙的目光,微微皱眉问:“你干嘛要吓唬玉棋?”   “……”宋阙的眼神倒显出无奈的笑与无辜:“我没有。”   言梳低声道:“可她就是因为你看了她一眼才道歉的,我方才与她聊得好好的,有许多我没听过的事她都知道,这些事你也从未与我提过。”   宋阙眨了眨眼,道:“有些事不是必须得知道的。”   “那合修是不好的事吗?”言梳问。   宋阙顿了顿:“也……不算。”   言梳更不解了:“你以前不让我知道的,不让我管的,不让我听不让我看的,大多是不好的事,那既然合修不是不好的事,为什么我不能多问,玉棋不能多说?”   宋阙一时无言以对。   玉棋见两人低声说话,像是争执,她没有言梳那么胆大,也没有底气能去质问他人,更何况那人是高高在上的神仙。   她只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带起的话题让言梳和宋阙闹了矛盾,玉棋害怕,也胆怯,她起身弱弱地道了句:“对不起,我、我不该说这些的,我……我先下去了。”   玉棋的道歉实在细若蚊吟,言梳与宋阙都未听见,也未察觉她离开。   言梳紧紧地盯着宋阙,非要他给自己一个答复不可,宋阙微微抬眉,在言梳的眼神下缴械投降般放下书,轻叹一声:“这不是什么非得知道不可的事,也不是什么必然不能知道的事,我不说,是因为原先你我本用不上的。”   言梳的关注点在于宋阙说的那句:原先。   “那现在用得上吗?”她问:“宽衣解带,同榻而寝,这很难吗?是……是因为容易害羞所以你从来不和我做吗?”   言梳仔细想了想,若让她把衣服脱光去见宋阙,她一定是会害羞的,可除了害羞之余,心中并无胆怯惧怕,也无被迫反感。   言梳的眼神坦坦荡荡,她就这样将自己坦白地放在宋阙的眼前,她愿意与宋阙做任何事,只要是和宋阙在一起,言梳不会有任何反对,这是她心中笃定的想法,也是她现下直白的表现。   宋阙似是在沉思,这一次沉默很久,久到桌上的古书哗啦啦被风吹翻了好几页,错乱了宋阙上一次目光停留之处。   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道:“不是现在。”   宋阙回答的,是言梳的第一个问题。   他不会选择现在与言梳合修,他还未理清自己,便不能让言梳平白吃亏。   小书仙只是看似聪明,实则过于天真单纯,而情与欲,不光是她的薄弱项,宋阙亦不太擅长。   玉棋一直在房间里躲到言梳与宋阙离开才敢出来,言梳离开客栈前打算与玉棋道别,走到她房前轻轻敲了敲房门,玉棋醒着也没敢应声,言梳只以为她睡着了,便不打扰了。   玉棋不知道她离开后言梳与宋阙谈得如何,但至少他们离开前好似心情还不错,因为言梳是挽着宋阙的胳膊下楼的。   隔壁传来了金世风的咳嗽声,玉棋连忙开门跑到隔壁。   金世风睡了大半日,傍晚才醒,因为口渴才想下床喝水,结果桌上放着的茶壶里只有冷茶,他忙喝一口解渴,却被冰得咳嗽了。   玉棋推开房门时,金世风正扶着桌边手上端着茶杯,单薄的衣衫挂在身上,能自己站起来吃喝了,说明他好了许多。   “傻愣着做什么?我饿了。”金世风微微皱眉道。   玉棋哦了声:“我、我给你端饭菜上来。”   金世风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在玉棋转身离开前说了句:“冷。”   玉棋便折回来给他披上外衣,这才去楼下找客栈做些饭菜。   金世风望着玉棋的背影,微皱的眉心慢慢松开,嘴角抿着似是不快,可他心里却有些畅快。   果然,这个女人对他毫无底线,也不知图的什么。   既不是钱财,难道是他这个人?   莫非她喜欢他?   金世风想,在他十几岁得病前,倒的确有许多大家闺秀对他眉目含情,不曾直言,却以诗寄情。他家财万贯,相貌堂堂,又是金家的独子,喜欢他的人多并不稀奇。   那现在呢?   他已不是金家唯一的选择,有恶病缠身,性子恶劣且滥情,玉棋不要他的钱,除了对他有情,便没有其他可能了。   金世风靠在椅子上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玉棋,他肚子饿得很,已有些不耐烦地起身拢上外衣朝楼下走。   客栈一楼堂内没瞧见玉棋,金世风就往后厨的方向转去,才走入客栈后院,他的脚下便顿住了。   客栈小院的角落里靠着一名男子,身背长剑,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受伤的胳膊,斗笠下嘴角上扬,玉棋就蹲在他对面,手掌轻轻盖在男子的伤口上方,正在以灵力为他治疗。 第58章 奇怪 你对人这么好,很容易被欺负的。……   “又麻烦你了。”男人开口。   玉棋抬眸朝他看了一眼, 这次的伤口比起上回在巷子里见到的已经好了许多,至少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任由伤口溃烂,在碰见玉棋之前, 还用绷带绑了几圈, 止了血。   玉棋摇头, 等手收回时,男人手臂上的伤口连疤痕都没留,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伸了两下又朝玉棋笑了笑:“你对人这么好, 很容易被欺负的。”   听见男人的话, 玉棋沉默不言, 其实男人说得对,她的确经常被人欺负。   玉棋抿嘴,想起来她在这儿已经耽搁许久, 金世风还在楼上等她送饭菜上去,便想起身, 结果双腿蹲得太久发麻, 耗损灵力过多头有些晕眩, 便稍微歇了会儿。   “见过你两次,又被你救了两次,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男人将袖子放下牙咬束袖带口齿不清道:“我叫顾秋,秋天的秋。”   “我、我叫玉棋。”玉棋出于本能的礼貌告知对方自己的名字:“玉石之玉,棋局之棋。”   “挺好听。”男人朝玉棋一笑,忽而察觉有人靠近, 他警惕地看去一眼,正见裹紧外衣的金世风步伐不算稳重地朝这边疾走过来,等他站在玉棋身边了又一把把人拉起, 不算温柔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玉棋猛地起身眼前有些模糊,不过她听出了金世风的声音,道:“我……我见他受伤了。”   “这人来历不明,受不受伤与你何干?要你好心去救?他会死吗?不会死不能去找大夫?!”金世风说这话时,眼神已经狠狠地瞪着站在对面的男人身上了。   顾秋顶着金世风不算友善的视线,有些不悦:“你是何人?”   “这话我正要问你!”金世风将玉棋藏于自己身后,不让男人看见。   玉棋听见二人口气都有不善,便道:“我,我是公子的丫鬟,这是我家公子,公子,这……这位侠士是我偶然遇见的,并无关系,我们……我们现在走吧。”   金世风听见玉棋说自己是他丫鬟时眉心紧皱,抓着玉棋的手用力了几分,他回头瞪了玉棋一眼低声呵斥:“闭嘴!”   顾秋见玉棋果然低着头不再开口,心想既然玉棋是这个男人的丫鬟,身契必然也在对方手上,他已经惹得对方主人不快,如若再纠缠下去,恐怕吃亏的只会是玉棋。   顾秋拱了拱手,只对玉棋道:“玉棋姑娘大恩,顾秋没齿难忘,若日后玉棋姑娘有为难之处,可随时与我联系。初次遇见你的那个时辰,那处巷子,我都会在。”   顾秋言罢,压低了头上戴着的斗笠,翻身越过客栈的围墙在二人面前消失,而金世风捏着玉棋的手腕就像是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一般。   玉棋疼,又不敢喊疼。   这么一会儿她的视线已经好了许多,没再难受了,只是金世风看上去似乎很不悦。   “初次遇见的时辰,巷子……”金世风转身看向玉棋,危险地弯下腰凑近她,咬牙切齿地问:“你与这人何时认识的?又怎么会认识这种江湖人?”   “就是……就是那日你身体不适,让我去找宋公子与言姑娘来客栈看书,我在半路偶然遇见顾侠士,他受伤了,我只是帮了他一次,今日是第二次碰面。”玉棋也不知为何这么凑巧,顾秋受伤了就能碰上她。   方才顾秋说他是为了躲人才藏进客栈院子的,正好跌落在玉棋跟前,她不能视若无睹。   “你知不知道这种江湖人身上总带着伤是因为他们多半背负着人命官司,不是官兵在追,就是仇家来寻,与他离得太近,你也会有生命危险!”金世风见玉棋皱眉,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将她的手腕捏红,于是稍微松开了她些:“你以后不许再与他有接触!”   “知道了。”玉棋点头,金世风说什么,她都听。   金世风见她乖巧,心中的烦躁与不悦稍稍压下了些,两人于小院内静默了片刻,还是由金世风打破,他道:“我饿了。”   “我给你端菜。”玉棋轻轻挣脱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见金世风不再困着她,她便要低头离开。   金世风望着玉棋的背影,绕在嘴边的话最终被吞了回去。   他不悦玉棋在旁人面前说她是他的丫鬟,可这分明是他之前的要求,如今难以启齿,又不知让她如何改过来。   说她是金家的少夫人吗?可她分明就是丫鬟打扮,说出去也没人信,金世风亦不想让玉棋以为他有多重视她。   金世风别扭的心思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眼前看不见玉棋的身影了,他又急不可耐地跟过去,一直围着玉棋在小厨房的门前转了两圈,等她端了饭菜后才一同上了楼。   金世风一路沉默,过了许久后忽而问了句:“你跟我,有没有委屈?”   玉棋沉默了片刻,又慎重地摇头道:“不委屈的,金家对我很好。”   金家从不苛刻她的吃食,鲜少有人把她当成怪物异类,金夫人还让她当了金家的少夫人,每月给她固定的银两让她花销。金世风虽说脾气很差,却从未动手打过她,玉棋回想她以前的那些主人,只觉得双肩发寒,瑟瑟发抖。   “我说的是跟我,不是在金家。”金世风顿了顿,又问:“还是你是为了金家,才愿意跟我?”   玉棋抬眸朝他看去,不解金世风这两句话的差别,她本来就是被人卖到金家的,金世风是金家的大少爷,他脱离不了金家,玉棋亦是。   可玉棋分明能从金世风的眼神中看出一种威胁,他大有:你若敢不让我如意,我一定会凶你!这种情绪。   玉棋安静了会儿,试探似的说了句:“是……是为了公子。”   金世风的脸色好了许多,他双眉微抬,嘴角抽了抽,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句:“谁稀罕你。”   “……”玉棋嗯了声,他不稀罕,她知道的。   金世风见她坦然接受自己的低讽,又不高兴了,喜怒无常,让人好难伺候。   索性玉棋没受多大的难,金世风吃晚饭时没再说话了,她只负责在一旁布菜,到后来金世风问她吃了没,玉棋说没吃,他还大发慈悲地让玉棋一同坐下吃点儿,玉棋哪敢,只能说自己不饿。   不过她说不饿后,金世风的脸色又差了点儿。   奇怪。   言梳第三次与玉棋说话,她都在发呆,没能理会自己了。   前两次言梳还会多叫两遍玉棋的名字,玉棋回神后让她重复一次自己说的话,而后认真地回复。第三次言梳没有打扰她,只单手撑着下巴,见玉棋眉心轻皱望着围栏外的街道,她也眉心轻皱地望着玉棋。   玉棋发呆时眼神空空的,乌黑的瞳仁中倒映着镜花城的街市,忽而有小孩儿顽皮打坏了一家店铺的瓷花瓶,哐当一声惹得老板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小孩儿跑出店铺。   便是如此,玉棋回了神。   她收回视线后一侧眸,正见言梳歪着头,掌心贴着腮边微微含笑地看向她,玉棋心下猛然跳动,愣了愣后问:“怎……怎么了?”   “你在想心事。”言梳的目光于玉棋的脸上打量几回,道:“我见你容光焕发,身体灵气充足,可见这两天没有受累,金老板的病应当也有所好转了,可为什么明明是好事,你却要皱着眉头呢?”   玉棋伸手摸了摸脸颊,言梳唔了声:“金老板今日不在?”   昨天她陪宋阙来看书时,金世风已然能出门行动了,看上去脸色也好了许多,就像是大病一场,却不见有任何死兆。   昨日金世风瞥见了言梳,脸色古怪,问玉棋她的身份,玉棋老实告知后,他才知晓言梳不是男子,是女子。   即便言梳不是意图拐走他金家少夫人的少男,却也是个满面春风图谋不轨的少女,金世风警惕宋阙与言梳,不愿与他们多说话便回到房间了。   言梳自然也与他无话可说,金世风走了,她更好与玉棋聊天。只是今日她与宋阙来时没见到金世风,刚过了午时,也不见玉棋给金世风送饭,可见金世风不在客栈了。   “夫君今日去了青楼。”玉棋道。   言梳闻言,恍然点头:“原来如此,你是因为金老板去青楼所以才一整日心不在焉的,你担心他!”   玉棋摇头:“这几日有药养着,我也替夫君渡了几回灵力,他的病好了许多,就算离了我半个月也不见得会复发。”   言梳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眯起双眼道:“我所说的不是你担心金老板的身体状况,而是担心他的情感状况,你担心他去找花魁,是吃醋吧?”   言梳说完这话,明显看见玉棋愣住了,她抿嘴笑了笑,其实自己并不懂多少,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分分合合的有情人,凡是一方不定性的,另一方多半是要吃醋了。   玉棋垂眸,似乎有些紧张:“我没有资格的。”   “你是金世风的妻子,当然有资格吃醋,你不仅有资格吃醋,你还有资格去青楼把他给揪回来!”言梳的右手摆出一个抓的动作,说完这话,她还朝宋阙那边抬了抬下巴,扬声问:“我说得对吧?宋阙。”   宋阙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微微点头算是应了言梳的话,言梳又对玉棋抬眉:“喏!宋阙都说是了!”   玉棋沉默些许时间,在言梳灼灼的视线之下还是缩着肩膀道:“我不能去打扰夫君的,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夫君家中富有,不可能只守着我一个人。况且……况且我是灵,照理来说与凡人不能通婚,夫君去找女子陪伴,也是为了金家繁衍子嗣。”   “不能通婚?”言梳眨了眨眼:“可你们已经成亲了。”   玉棋面上一红,扯着言梳的袖子道:“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言梳问完,玉棋憋得够呛。   她胆子本来就小,脸皮薄得很,玉棋知道的比言梳知道的多,可她能启齿的却很少,有些话只开口点了两句便不肯再说了。   言梳没有逼问,因为她见玉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傍晚离开客栈后,言梳拉着宋阙问:“为何玉棋说她与凡人不能通婚?”   “可以成亲。”宋阙道。   言梳点头:“是啊,她已经是金老板的妻子了。”   “亦可同房。”宋阙说完这四个字,朝言梳淡淡地瞥了一眼,视线停留在小书仙的身上没有收回。   言梳知晓同房的意思,男女双方脱衣而眠,正是前几日玉棋说的合修,这也是她后来问宋阙,宋阙不说,只给了她一本书看,她从书上看来的。   书中写得委婉,言梳看懂了,她现下在宋阙耐人寻味的眼神下,双颊不自在地红了起来,肉眼可见地布上了一层绯霞,涩涩地让人想用力捏一捏,欺负欺负。   “她说的不可通婚的意思,是灵与凡人同房无子嗣。”宋阙道:“灵由万物汲取天地灵气而生,原无生育能力,但若修炼得好的灵,亦可于腹中化出子嗣,但与凡人不可生。”   “意思就是厉害的灵,自己也能怀孕,不厉害的灵,和谁都不能生育。”言梳说完,宋阙点头。   她眨了眨眼,思绪已经不在玉棋身上,而是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言梳仿若如临大敌,她有些焦急担忧地扯着宋阙的袖子,双脚直跺地:“那我呢?我呢?我也不能生吗?”   “……”宋阙惯笑的嘴角微微抽搐,有些意外地反问:“你……想生?” 第59章 误会 是她想得太多,太快了吧?   宋阙没料到言梳会提这话, 在他意外问出后,言梳沉默了会儿,眨了眨眼睛似乎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宋阙想打断她的思绪, 还未张口, 便见言梳抬起头, 睁圆了一双眼望向他,认真地又问了句:“宋阙,你喜欢小孩儿吗?”   宋阙:“……”   这回他是真的震惊了。   “你这话是何用意?”宋阙眼都不敢眨,言梳却摆出一副理所应当道:“你若喜欢的话, 我们以后肯定得要孩子的呀!”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她, 他想告诉言梳, 他们之间也有一层无法跨越的身份差别,即便他们两情相悦,情难自禁, 也只会如玉棋与金世风那般,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除非……   除非言梳成仙。   言梳见宋阙迟迟沉默, 心里有些慌张。   她不知自己现在提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毕竟对于宋阙而言,她只是他几万年漫漫岁月中,意外出现陪伴的几十年而已。言梳的确想与宋阙永远在一起,为此她可以加倍努力修炼,希望有一天能够成仙,可即便两人在一起, 生孩子却是另一种生活。   也许宋阙从未想过呢?   她的担忧是否太多余了?况且宋阙不是说,只要她足够厉害,也是可以孕育的。   言梳对着宋阙眨巴眼睛, 瞧出了他眼底潜藏的为难,言梳愿意依着宋阙,不为难他,不要他现在立刻给出什么肯定的答案。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假装自己不怎在意地晃着宋阙的袖子道:“哎呀,我随口说说,你莫要放在心上。”   宋阙看向言梳的双眼,默默松了口气。   小书仙向来如此,一件事不会在她心中积郁太久,她很快就会将其抛诸脑后,并且那是玉棋与金世风的烦恼,与他和言梳无关,不当提起的。   言梳见宋阙似乎没再继续为难了,脸色也好看许多,牵着宋阙袖子的手略微收紧了些。   是她想得太多,太快了吧?   她与宋阙的关系,尚未亲密到可以谈及未来子女的地步,他们还没成亲,宋阙也似乎暂时没有与她成亲的打算,自然不能事事以人间夫妻的标准来看。   也许宋阙……还没想好与她的以后呢?   “言梳。”宋阙叫了她的名字,言梳却低着头,没有立刻回话。   他停下脚步朝身旁的人看去一眼,只见小书仙盯着紧抓他袖摆的手不知在发什么呆,或许在想玉棋与金世风的事?   旁人的事,她何必过于放在心上?   “言梳。”宋阙又喊了她一声,言梳这才回神,嗯了声抬头望向他,眸中询问。   宋阙道:“世事繁絮,难得双全,莫愁前路,但问姻缘,你别多想了。”   言梳睫毛轻颤,竟是忘了眨眼,她想着宋阙的话,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是在让她不要想太多,事有因果,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都难说,又何必将未来的每一步路都铺上,或许此时甜蜜,来日就成陌路了。   宋阙说的是实话,可言梳听得不是很舒心。   他总在教她做事,他的道理总是很多的,言梳奉若神明,深信不疑,可宋阙的道理,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他是神仙,不近人情已成常态,凡人在他的眼里,不过是秋风中一刹于眼前刮过的落叶,再长的寿命,再高的成就,也是寻常。   言梳觉得自己比宋阙更像个人,所以宋阙的不近人情,实则也是不近她。   宋阙见言梳仍旧没能心情好转,反握住她的手,略弯下腰问了句:“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吃烤红薯。”言梳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她扯了扯嘴角干笑说:“有些饿了。”   宋阙轻笑,揉了揉她的头顶依她道:“好。”   次日谷雨,古有说法,谷雨采茶饮茶可避邪,镜花城中的妇人多,一些习俗难免跟着节气而行。   就是先前为言梳和宋阙赶马车的大汉媳妇儿,也一早带了一盒不算多昂贵的茶送予言梳,知晓言梳喜欢吃她腌的杏子,又带了两罐来。   言梳有些不好意思收她的礼物,道:“对不起,齐大叔已经出工了吧?我与宋阙暂时没那么快离开镜花城,不能让他继续驾车了。”   妇人笑道:“是是,我家汉子前两日就走了,知道二位贵人事忙没来打扰,只提了我一句,若谷雨时你们还在,记得给你们带两罐杏子。”   言梳觉得齐大叔夫妻俩相处得就很好,恩爱和睦,男人随口提的一句话,女人都能记在心上,而为了让自家婆娘放心,他便不在镜花城中做工。   其实在镜花城烟花柳巷里做活事少拿得打赏还多,只是每日面对莺莺燕燕,难免容易心猿意马,齐大叔能将妇人一个人放在心上,于花花世界里已然难得了。   至少金世风就做不到。   宋阙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互相倾慕的男女心中所求。   但言梳也看出来了,看似越简单的事,往往越难办。   她以前会问这有何难?喜欢一个人便用尽全力去爱,若真的认定对方,眼里哪儿还能装得下其他人,可这世上的诱惑太多了,世人的眼,不会紧盯着一处,他们大多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言梳不与妇人推辞,作为交换,她也给妇人买了一匹新出的布料,妇人爱美,上回去庙会特地打扮言梳就看出来了。她拒绝了言梳两回,等言梳真的付了银钱把布料交给她了,这才含笑地收下。   言梳与妇人离开布料店时,正见这金世风迎面走来,他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着艳丽的貌美女子。两人有说有笑,入店后,金世风大方地选了几段尤为昂贵的布匹让老板包起来赠给那女子。   今日宋阙没去看书,玉棋也就无事可做了。   言梳本想着下午去客栈带玉棋一同应谷雨习俗出城采茶的,她还以为能在客栈遇见金世风,现下却见金世风毫无顾忌地带着女子闲逛起街来了。   想起玉棋身上穿着的普通布料,一身衣裳下来,都不够买方才金世风送那女子布料中半尺的。   言梳心里气急!   金世风领女子出来,言梳上前一步凑到他跟前,杏眸含了些怒意,就盯着金世风也不说话。   金世风身旁的女子意外地望向二人,随后抬袖掩面:“这位是少夫人吧?”   “不是。”言梳与金世风同时回答。   言梳更奇怪了:“你知道他有妻子?”   “自然。”那女子声音温婉动人:“据金老板说,少夫人是位极其温柔的人。”   言梳眨了眨眼,又瞥向金世风:“那你为何把玉棋一个人留在客栈?”   金世风对女子歉然一笑,随后扯着言梳的胳膊把她带到一旁,妇人怕出事,眼看这里离客栈就几步路,她连忙抱着布匹跑到客栈打算去找宋阙。   金老板的来头妇人知道,镜花城中所有的布匹,华服,都是由金家提供的,她不敢得罪。   二人只是离了那貌美女子几步远,言梳抽回自己的手,不满金世风碰她:“男女授受不亲!”   “知道!”金世风瞪了言梳一眼,上下打量她,还有些气恼言梳扮成男人拐走玉棋的事儿,没好气道:“你若是不想玉棋一个人留在客栈,何不去找她?跑到我跟前找不自在,言姑娘事管得真宽。”   “我……我本就打算带玉棋去玩儿的,可你禁了她的足!”言梳皱眉道。   “言姑娘做事何时看过我的脸色?即便她不出客栈,你亦可以去陪她聊天解闷儿,结果还不是与我一般在外。”金世风扯了扯嘴角:“况且,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若真想走,我一没看着,二没关着,三没有什么通天的法术困着她,她喜欢与言姑娘厮混,自是能随时同你离开客栈。”   “你……”言梳话还未说完,金世风又道:“可见你二人友谊也不过是泛泛之交。”   “你这个男人好不讲理!”言梳瞪圆了眼睛,跺了跺脚。   金世风嗤地一声笑出:“哟,挺可爱啊。”   言梳的脸轰地一下就红了,放才气恼跺脚的,现下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气焰也去了一半。   金世风瞧见言梳脸红,微微抬眉,调侃的话是顺嘴说出来的,没过脑子,其实玉棋从未有过好友,他病着那几日都是言梳陪着玉棋聊天,他也知道。   金世风不喜欢言梳,可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这人突然冒出来兴师问罪的样子险些坏了他的正事儿,金世风又怕她回头在玉棋跟前瞎说,这才拉她过来,本意是想解释,只是二人不对盘,说不到一处去。   “好了,言姑娘别气,我说你可爱也是夸你呢……”金世风上前一步,意图拍一拍言梳的肩好生与她说话,手还悬在半空,他便听到一声——“别碰。”   金世风抬眸,正见宋阙朝他与言梳这边走来,通风报信的妇人哪儿还敢出现在金世风跟前,与宋阙说完话她就回去了。   言梳听见宋阙的声音,双手捂着脸回头朝宋阙身边小跑去两步,等站定在人跟前了才抿嘴抬眸望着他,脸上写满了她被金世风欺负了,要宋阙打抱不平。   宋阙来前在客栈看书,妇人到时有些气喘吁吁,说话断断续续。   她说:“宋公子,你快去街前绸缎庄看看吧!金老板抓着你夫人不知要做什么,那金老板生性风流,宋夫人长得又漂亮,可别被欺负了!”   妇人以为言梳是宋阙的妻子,说起宋夫人三个字让宋阙短暂地愣了一下,他听懂了妇人的话,放下茶杯便赶来了。   言梳的脸还有些红,一双杏眼含着羞赧的委屈,双手于袖中攥得紧紧的,在宋阙跟前撒娇也不跺脚了,就因为金世风那一句脱口而出的调侃。   “金老板慎言!”宋阙抓着言梳的手将她半带入怀里,看向金世风的眼神已然有了怒意与威胁。   什么叫做挺可爱的?   言梳可爱他自是知道,凭什么通过金世风的嘴?   金世风想着自己调侃了宋阙的女人被人数落也是正常,他道:“方才是我失言,但言姑娘所行也有不妥。”   “我是不想玉棋被你欺负!”言梳对着金世风吼了句又立刻缩回了宋阙的怀里,双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腰。   “且别说我是否欺负了玉棋,即便欺负了,她是我的女人,也轮不到言姑娘来管。”金世风耸肩:“再者,我想言姑娘误会了。”   金世风指向绸缎庄的店门前,那得了几匹好布的女子正言笑晏晏地与另一名年轻男子说话,她柔软地依偎在对方怀中,二人穿着配色也很相似,似乎是一对儿。   “那是我镜花城的友商,他今年为金家带来了不少生意,方才为其夫人取珠钗了,我为表心意,赠几段布匹而已。”金世风抬眉:“想必言姑娘近来没少在玉棋跟前搬弄我的是非吧?”   “我何时搬弄过你的是非了?!”言梳没忍住又跺了一次脚,高高地哼了声:“你这人说话真叫人讨厌!”   “不然玉棋为何以为我这几日是从青楼出来的?”金世风挑眉:“你没在她跟前乱说?”   “疑人先自问清白,无齿小儿都懂的道理,金老板原来不知。”宋阙的掌心压在了言梳头顶轻轻安抚,又道:“金老板的为人作风,旁人不过只是道听途说,玉棋姑娘最是了解不过。可信,不可信,她能看清。”   宋阙的一句话,将金世风说白了脸。   他的恶劣,恐怕没人比玉棋体会得更多。   一语戳肺,金世风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他不欲多留,免得丢脸,便挥袖讪讪离去。 第60章 想想 我梦见你变成了绿豆糕,那么大一……   金世风走了之后, 言梳才将脸从宋阙的怀中探出来,她看见金世风深吸一口气,一扫先前的郁闷, 含笑与那一对男女说着些什么, 而后指路带着二人一道离开, 乍一眼瞧过去,当真像个会虚与委蛇的商人。   “人都走了,就别看了。”宋阙突然开口,言梳抬眸朝他瞥去, 对上视线后嗯了声, 又问:“你怎么会来呀?”   宋阙的表情称不上轻松, 言梳在周围看了两眼没见到齐大叔的妻子,便猜到是她特地去客栈寻宋阙来的了,也亏得妇人, 否则言梳这口才,说不过金世风的。   宋阙轻轻一声叹息, 他拉着言梳的手往回走, 脑海中回荡着的是金世风带着些调侃的笑意双手环胸瞥言梳时脱口而出的那句:哟, 挺可爱啊。   这让他心有不悦。   几十年来,不是没人对言梳献殷勤过,那些被言梳吸引的男子或富有或清贫,大多都懂得礼数,最有资本的也是唐九一类,却也没有如金世风这般直白地言语挑情。   言梳对旁人对她的喜欢并不敏锐, 她一心扑在宋阙身上,闲下来不是吃喝玩乐,就是修炼, 唐九对她未言表却显露的感情已经算是清晰可见的了,她却只当唐九是朋友,还觉得两人并不怎熟。   眼下金世风一句夸赞叫言梳从头红到了脚,就连蜷缩的手指头都是薄粉的,宋阙来时见她,她的眼尾绯色翩翩,像是一朵盛放的蔷薇,很惹眼。   这般惹眼,以前只有宋阙见过。   即便心知金世风对言梳并无男女之情,可宋阙就是不高兴。   “以后别让他人说你可爱。”宋阙忽而开口。   言梳牵着他的手,闻言愣愣地盯着宋阙的侧脸,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为难,在宋阙不满地停下脚步时,言梳才道:“可是宋阙,别人要说,我又没办法把他的嘴给堵起来。”   宋阙牵着言梳的手略微一紧,也知道言梳说的是事实,别人不论是出于好心或是坏心,对言梳的夸奖赞美,她都没办法阻止,只是宋阙听了难受。   别无他法,难受就只能难受着了。   谁知道言梳又认真道:“但是我会努力的,尽量不可爱给别人看。”   宋阙:“……”   他无奈地喟笑,心情好转了许多,就像是一片温软的羽毛轻轻拂过燥郁不安的心。宋阙的指腹在言梳的手背上摩擦几次,已经痛得差不觉不到痛意了,能感受到的,是他指尖下细腻柔软,带有温度的皮肤。   宋阙不说话,言梳也就没再开口了,只是她的脸都快被宋阙的手指给摸红了,宋阙牵手就牵手,为什么要捏她的手掌,还要反复搓揉她的手背呀?   这让言梳不自觉地就想起那两场旖旎幻境的梦,挥散不去的燥热于空中飘浮,将人困裹其中,有些难以呼吸。   于是当天晚上,言梳做梦了,梦到宋阙变成了一块非常可口的糕点,是她吃过有史以来最香最软最甜的,她顺着宋阙的手指开始舔,舍不得一口吃掉,只能慢慢品尝。   结果就是她一觉睡醒,宋阙的一只手她还没吃完,肚子咕噜噜哀嚎了两声,言梳才想起来她昨晚睡得早,没吃晚饭,难怪会梦见宋阙变成了一块糕。   言梳从房间出来时,宋阙已经在一楼大堂等着了,桌上放着热腾腾的包子,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言梳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桌旁,动静不小地坐在宋阙对面,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宋阙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诧异,他昨晚可整夜没睡。   言梳望着宋阙睁大的双眼,像是透露出什么好笑的秘密似的,自己先绷不住脸红道:“我梦见你变成了绿豆糕,那么大一块!”   她将包子叼在嘴里,双手比划了一下绿豆糕的大小,含糊不清继续道:“可惜我只来得及吃掉你的一只手,就被饿醒了。”   宋阙松了口气,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了般,巨石下的不安砰砰乱跳,他道:“那还真是诡异的梦境,看来小书仙以后不能空着肚子睡觉,否则下回吃掉的可就不是我的手了。”   言梳脸上微红,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一边剥着水煮鸡蛋一边道:“你的手指香香的,很好舔,可是我的嘴巴不够大,一次只能含住两根手指头。”   宋阙:“……”   刚泡好一杯热茶,罕见地从他手上洒了半杯出来,浅金色的茶汤浮在桌面上。   言梳咬下鸡蛋,抬眸对着宋阙一笑:“你看,就是不够大,才只能吞下半个鸡蛋!”   宋阙望着言梳的嘴,她含住鸡蛋时嘴唇抿着,通红泛着水润的双唇因为吃鸡蛋的动嘴细微地颤动,宋阙能看见她吃东西时偶尔露出的牙齿与舌尖。   这样的唇含住他的手指,舌尖卷上指尖,牙齿轻嗑,她说五指,她的口腔只能包下两根……   宋阙诧然收回视线,端起茶杯,一口饮下,解了喉头的微痒,却没尝出清早泡好的茗香。   言梳吃完早饭,宋阙便率先起身走出客栈,言梳心里奇怪他怎么不等自己,匆匆擦了嘴便跟上去,几步跑到宋阙身边了,自然地牵着他的手。   鸦青色的袖摆压在了言梳的手腕上,言梳抓着宋阙的手指,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就抓住了他的食指与中指两根,玩儿似的晃着问他是不是要去金世风那里看书。   宋阙有些心不在焉,嗯了声道:“是。”   “你那本书还有多少没看完呀?”言梳问。   算下来,他们来到镜花城也有大半个月了,宋阙向金世风借来的那本书翻来翻去,好似都只看了一个开头。   言梳见过宋阙看书慢,最慢的便是《开国志》,那本奇书只要言梳现在翻阅,哪怕是刚睡醒也能再瞌个回笼觉,那本书宋阙足足看了近五个月才看完,逐字去读,现下这本《望都夜十二卷》也是如此。   “只看了三卷。”宋阙回答她。   言梳哦了声:“那我们得好久才能离开镜花城吧,这样也好,昨天我想好了,今日便带着玉棋一起游湖去,就坐我们上去坐的那艘小船!这回我要带够糕点喂鱼。”   宋阙闻言,忽而低头去看言梳,他顿了顿,等走过半条街了才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出了镜花城后去哪里?”   “还没有。”言梳摇头:“我们去什么地方玩儿,不是一向都由你决定吗?”   宋阙抿嘴,他决定去的地方,其实都是计划好了的,此番下凡是为改命,前几十年他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游历山水,只是眼下出了镜花城后,他恐怕也不能在人间久留了。   这些话,宋阙没有告诉言梳,他不知如何开口。   改命是为苍穹下达给宋阙的劫数,度过去他便可飞升上仙,那是山海诸仙人人向往的,也是他们这些曾经为人,在世修行数万年的仙最终的追求。   有的仙人下凡渡劫,一劫几百年,几千年的都有,也不知他算不算幸运,又或者如谭青凤所言,他来人间不过是带着游玩之心,宋阙从来不惧怕任何劫数,他总能安然度过。   所以他下凡时没带任何法器法宝,只找了一本山河闲书,本想着旅途无趣,可作为记事所用,只是闲书成了言梳,如今才过几十年,宋阙回去山海指日可待。   他望着言梳的头顶,轻声说道:“或者你有什么想玩儿的可与我说,我带你去。”   “我一时也想不到。”言梳道:“你知道我的,我的脑子想不出那么久远的事,眼下在镜花城,就玩儿镜花城周围能玩儿的。若是觉得无趣,那等你看完了《望都夜十二卷》我们便离开,走到一处算一处,你不是说过人间处处都有奇妙风光的嘛。”   “再想想。”宋阙又加了句:“要认真想,想你最想看的,最想玩的。”   言梳有些为难了,宋阙为何突然让她想下一个要玩儿的地方?她对人间也不熟悉……   眼看就要到了金世风所住的客栈,言梳抬头看向头顶碧空,今日万里无云,晴空之下客栈的金瓦有些耀眼,言梳微微眯起双眼,看见了靠坐在二楼围栏边正朝街上看的玉棋。   她抿嘴一笑,扬手对玉棋打了个招呼,喊了对方一声。   玉棋也见到言梳,回以腼腆一笑。   言梳忽而啊了声,望向宋阙:“我想到了!”   “说说看。”   言梳道:“玉棋说过她不是靖国人,她原先是云登国的,我游历山河这么多年,从未出过这片国土,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云登国看看。”   脚下这片土地于短短四十几年间改朝换代,从郢国变成了靖国,皇帝从求仙问药的昏君变成了兵器商人的温家。   言梳回想起与温秉初见面时的场景,他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已经高坐皇位,身边陪着谢大当家,哦,谢大当家已于与郢国的战争中死去,皇后之位是一名叫谢英的女子坐着的。   言梳知道那就是谢大当家,但温秉初还是给她安了个书香门第的头衔。   言梳觉得世事更迭尤为迅速,她记不得唐九的模样,记不得谢大当家的模样,可她不论走过多少地方,最远去过的也不过是这片土地上的海召了。   玉棋与言梳说过她记忆中的云登,美女披纱,男子编辫,她说云登国的男人尤为高大,身形壮硕,不同的年纪,还要在身上刺不同的花纹,成年男人的眼下会有一道青痕。   她们那边的女子酷爱铃铛,手腕上,脚腕上都有镯子,可若将铃铛戴在脖子上,便是一种贬低侮辱。   玉棋曾经被人那样侮辱过,她幼时不过七、八岁,便已学会如何讨好她的主人,乖巧地伏在地上犹如一只通灵的狗,脖子上的铃铛一响,就要给人作药。   玉棋对云登国有过美好幻想,她向往那些正常人的生活,哪怕她的第一任主人对她不好,动辄打骂,她对她出生的家乡仍旧眷恋。   言梳没去过多远的地方,从玉棋的口中才知道这世上其实有许多国家,每一寸土地都有不同的风土人情。   如果可以,她想与宋阙走遍。   于是她说完,有些期待地朝宋阙看去,只是宋阙双眼半垂,隐藏了其中的情绪,低声说了句:“太远了。”   “果然还是太远了。”言梳也没有多失望,她随口提起,若宋阙不急着让她回答,她也想不到。   宋阙道:“重想一个。”   “那就去京都!”言梳道:“我还想去古灯寺,说不定能看见唐九,你说他会不会成了古灯寺里的大师?主持?”   宋阙听她提起唐九,嘴角抽了抽,心道唐九也可能老死了,便开口:“再换一个。”   言梳唔了声:“林州也不错,我们去过的,那里有家糕点铺特别好吃,铺子里的小公子也很好玩儿,每天送我一把扇子!”   言梳只觉得那人好玩儿,宋阙可看透了那人对言梳的殷勤,因言梳说林州夏天好热,他就每天送一把扇子,扇子的角落都写了一个字,合在一起便是一首情诗,只是言梳没那个心眼去发现罢了。   宋阙深深地叹了口气:“再……再换一个吧。”   言梳噗嗤一声笑出来,已经懒得再想,只拍了拍宋阙的肩膀道:“我要去找玉棋玩儿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第61章 顾秋 他是不是喜欢你?   言梳见到玉棋时, 也看见了靠坐在二楼藤椅上的金世风,二人皆无好颜色。   言梳说要带玉棋去游湖,玉棋犹豫地朝金世风看去一眼, 金世风一把折扇盖在脸上, 不咸不淡道:“想去就去呗, 去了我也好清静。”   玉棋闻言,心里高兴,嘴角微微上扬,不敢表现得多兴奋, 只是回头抓着言梳双手时眼睛发亮。   言梳与宋阙打了招呼, 临走前还不忘对他说一句:“你记得好好想想出了镜花城, 咱们去哪儿玩呀。”   这本是宋阙要言梳去想的,现下反而成了言梳给他布置的任务了。   见言梳要离开,宋阙忽而道:“等等。”   “还有事?”她回头问。   宋阙拿出荷包放在桌面上道:“你不是说要买糕点去喂鱼?上回你买的那些不见有几条鱼来吃, 我记得出城临近城门那条街上也有一家糕点铺,不如去那家试试味道。”   言梳唔了声点头, 顺手将桌上的荷包拿起便朝外走, 对宋阙说她会早去早回这句话时, 人已经不在二楼。   两个年龄相当的女子将木质楼梯踩得咯咯直响,等人彻底出了客栈,宋阙才单手撑着脸侧,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书,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而是看向万里晴空, 眼眸隐去几分笑意。   天,要灰了。   长街行人多,雾蒙蒙的雨落下时淋得人措手不及, 几个眨眼的功夫街道上的人纷纷躲进了最近的店铺屋檐下避雨。   言梳心道怪了,前一刻还碧空无云,这才刚走到城门前的糕点坊便落雨了,言梳手上攥着银子看了一眼店铺里的糕点,种类倒是齐全,就是看样子不像特别好吃。   索性已经走到这儿,再不能冒雨折回去买,言梳便将银两放在对方的桌面上,拉着玉棋选了店家推荐好味道的糕点,食盒里摆了六盘后,屋外的雨越下越大。   忽而涌进的人群中,有一人身量很高,头戴斗笠,斗笠上已经挂了不少水珠,被他摘下朝门边洒了去。   那人背上背着一把长剑,周围一些人瞧见他自觉地避开了半步,眼神偷偷打量。   玉棋见到那人的背影,双眼睁大仔细看了一眼,随后又垂下头当做没瞧见。   大约一刻钟左右,大雨渐渐转小,薄雨落在人身上不能淋湿衣服后,那男人重新戴上斗笠朝外走。   糕点坊里的人已经趁着小雨离开,言梳和玉棋也一并出门,原本一前一后互不干扰的,那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折返回来,才转身便看见了垂着头的玉棋,两双视线相撞,一个窘迫逃避,一个意外惊喜。   “玉棋姑娘。”男人开口。   “顾大侠。”玉棋不得不与他打招呼了。   言梳咦了声:“你们认识呀!”   顾秋这才将目光落在言梳身上,更是有些意外:“这位姑娘原来与玉棋姑娘也认识吗?”   “认识呀!”言梳笑说。   玉棋奇怪地看向身旁言梳,问她:“你怎么会与顾大侠认识?”   言梳抿嘴回想了一下,其实那也就是几天前的事,她有一回险些被顾秋撞上,是宋阙拉着她才免于摔跤,那日顾秋被一群人追逐,藏在了巷子里,后来又过了两日言梳与宋阙离开客栈时,正见到他受伤无处躲藏。   追着顾秋的人言梳不认得,但那些人为了找到顾秋,凶神恶煞地推翻了周围店铺里许多值钱东西,凡是拦着的人都被打了一顿。言梳直觉那群不是好人,故而顺手指向了一处,顾秋愣了愣,翻了围墙就躲进了客栈院子里。   那群人冲过来,见到言梳与宋阙便问他们:“你们方才可瞧见了一个背着剑的男人去哪儿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吓人得很,其中几个都受了伤,言梳瞥见对方的伤口一时没能开口,反倒是宋阙轻轻摇头以作回答,那几个人也没有为难他们,瞪了他俩一眼便急冲冲地推开言梳继续寻找。   言梳被一人推入了宋阙的怀中,由宋阙搂着腰。   她捂着心口呼出口气道:“好吓人啊!”   宋阙双眼不悦地盯着那群离开之人的背影,听见言梳问他:“你方才怎么没供出那个男人呀?我还怕你不会说谎,又不许我说谎,所以犹豫不知如何开口呢。”   宋阙道:“我见他们不喜。”   “我也不喜。”言梳看向方才被砸的几家店铺,有年迈的老板坐在地上捧着破碎的昂贵物件抹眼泪,她噘着嘴道:“还很讨厌!”   算起来,言梳与顾秋不过是匆匆两面之缘,但若不是她那随手一指,顾秋也未必能碰见玉棋,更别说让玉棋替他治伤了。   说到底,眼前两名女子都是帮过他的人。   “你手上的伤好啦?”言梳问他。   顾秋点头:“那日多谢姑娘相助,也多谢玉棋姑娘为我治伤。”   “原来是你……”言梳略微惊讶地望向玉棋,她还以为以玉棋的性格,不会主动去帮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呢。   见玉棋将头垂得更低,言梳也就不拿此事打趣她了,顾秋见他们俩提着食盒,问了他们要去哪儿。   言梳说:“我打算与玉棋去城外游湖喂鱼。”   “这么顺路?”顾秋浅浅一笑:“在下也正好要去城外湖边。”   “喂鱼?”言梳问。   顾秋摇头:“一位故人的衣冠冢就在湖边,我是去祭拜的。”   言梳瞥了一眼他手上没带任何东西,还没开口问他祭拜怎么不买香烛一类,顾秋便说了句稍等。   他在糕点铺里买了两样普通的糕点,他也不怎会选,样式一般,味道一般,就连糕点的名字也一般,顾秋没用食盒,就用两张黄油纸包裹好了之后塞入怀中,并不在意糕点压了坏了。   江湖人总有些不拘小节,顾秋说他是正好避雨到了糕点铺里,方才都准备走了,可想起来祭拜不好两手空空,这才打算回来随便买两样东西的,正巧就碰见了言梳和玉棋。   既然同路,三人便一并出了城。   才离开糕点坊没多远,小雨就渐渐停了,乌蒙蒙的天空逐渐明亮起来,若非地面仍旧湿漉漉的,远看蓝天不像是方才下过一场雨的样子。   玉棋闷声不说话,反倒是言梳与顾秋相谈甚欢。   顾秋的身上并无一般江湖人的戾气,看向人时双眼很柔和,要不是言梳见过他身上背负着伤口躲藏,而那群追逐他的人大多都受了伤,光是看见这双眼,她也不信顾秋是个能舞刀弄枪,双手染血的江湖人。   言梳问他是哪儿的人,怎么会来镜花城,上次追逐他的那群人是何身份。   顾秋很有耐心的一一作答:“在下是甘渊人士,自幼便向往自由自在,干脆便离开家乡闯荡江湖了,原本只是路过镜花城,顺道祭拜故人的,谁成想半路遇见了仇家,被他们一路追逐,我也只能暂且在镜花城中躲藏了。”   “江湖人很容易结仇吗?”言梳问。   顾秋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是也不是,在下闯荡江湖十余年,其实仇家并不多,但前些日子为了救一名被困的女子,得罪了当地恶霸,那人在江湖上有些门路,便买通了杀手一路追杀。”   “听起来好危险啊!”言梳没见过几个江湖人,以前即便碰见,也都是偶然落脚于同一间客栈。那些人与顾秋一样,总戴着斗笠不让人看清他的真面目,可却不如顾秋这般好说话,他们大多沉默,吃完饭就休息,天不亮就走了。   同样是靖国的土地,却分了江湖与朝廷两个部分,顾秋说起江湖故事亦有些滔滔不绝,只要言梳问的,他能说的,悉数告知。   玉棋本安静地听着的,一句话也没说,等听到顾秋提起他救的那名女子是被恶霸强买回府,备受折磨时,偷偷看了他一眼,便这一眼,又与顾秋对上了视线。   玉棋赶紧收回目光,心中古怪,隔了一会儿再看去,顾秋还在看她,甚至对她笑了笑。   其实玉棋站在顾秋与言梳之间,与顾秋隔了一臂之长,等顾秋说完长篇故事后,言梳毫不吝啬对他称赞:“顾大侠,你是个好人,我原以为手无杀生,不食肉糜的是好人,可原来像你这般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也令人钦佩。”   “言姑娘实在过奖了。”顾秋拱了拱手。   言梳学他摆出了个江湖人作揖的手势,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可有什么地方是好吃的多,还好玩儿的?”   “好吃的多……这个在下不知,不过倒的确有几处记忆犹新,此生难忘。”顾秋行走江湖,对于吃的东西向来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从不去某个地方挖掘美食。   “我不敢说走遍天下,但也的确去过不少地方,未必一定好玩儿,但着实与靖国不同,比方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云登国。”顾秋说完,不光是言梳双眼睁大,就是玉棋看向他的眼神也变了。   “你去过云登国?”这话是玉棋问的。   顾秋见她走这么长路,终于愿意与自己说一句话了,便笑着望向玉棋的眼回答道:“是,去过。”   “玉棋是云登国来的。”言梳道:“真巧。”   顾秋也很惊讶:“是吗?那当真是很巧了。”   “你记忆中的云登国……是什么样子的?”玉棋不敢离顾秋太近,她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问话时脑海中回忆起印象中的云登国。   顾秋道:“男刺青,女戴纱,满街银铃声,不过那里的颜色很少,不似靖国这般,布匹丝绸刺绣百花齐放,各色艳丽服饰,朱钗宝石也是遍地。云登国的房屋都是巨大的石块垒起来的,一眼望过去,大约只有灰白黑红这几种色彩。”   玉棋点了点头,这与她记忆中的一样。   顾秋还道:“那里盛产一种沙漠里的果子,浑身金黄,切开里头有白肉,很甜。”   “是金丹果。”玉棋道。   顾秋对她笑了笑:“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玉棋姑娘吃过?”   玉棋摇了摇头,她没吃过,但是她还没被人买去,在街上流浪时,见人吃过,她在云登国生活了十一年,却是从未有机会碰到金丹果的。   “若有机会,我愿带玉棋姑娘再回云登国尝尝金丹果。”顾秋说。   言梳脚下一顿,望向顾秋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玉棋的脸色也白了一瞬,她朝言梳那边缩了半步,没再说话了。   正好三人走到湖边,顾秋率先过去与船夫商量着游湖的价钱,言梳扯了扯玉棋的袖子,看向顾秋的背影问她:“他是不是喜欢你?”   玉棋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摇头道:“言姑娘别乱说,顾大侠只是随口提起我的故乡,见我可怜才会这么说的。”   “云登国很远的,承诺也很珍贵,除非他向来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否则能说出这话,应当就是喜欢你无疑了。”言梳撇嘴,随口道了句:“可惜,你成亲了。”   玉棋点头,也不知是对言梳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是,我成亲了,所以……言姑娘莫要在夫君跟前提起这话。”   金世风的脾气不好,他是少爷性子的人,认定了自己的东西,哪怕不要也不许别人捡了去,更何况是人。 第62章 报恩 那你向往成仙,也是仙君与你说的……   顾秋与船夫谈好了游湖的价钱, 径自先付了银两,也未与言梳和玉棋一同泛舟湖上,只有礼的作别后, 沿着湖边去寻他故人的衣冠冢。   乌篷船顺着湖面飘了一会儿, 渐渐朝湖中央过去。   上次言梳与宋阙一道来游湖时, 湖面上就开了许多小白花,水扬白花朵朵于涟漪中飘浮绽放。过了这么长时间,湖面上的花儿开得更多了,水草中偶尔能瞥见青灰色的鲫鱼游走其中, 也有的鱼儿探出半个脑袋来吃花儿。   乌篷船飘到了湖中央, 言梳与玉棋端着一盘糕点喂周围的鱼儿, 说来也奇怪,言梳觉得好吃的糕点鱼儿不吃,这家看上去很普通的糕点反而有许多小鱼争相来抢。   言梳问玉棋:“你与顾大侠是如何认识的?”   玉棋将那日遇见顾秋的事情与言梳说, 若不是宋阙突然提起要给言梳买糕点吃,玉棋也不会在巷子里遇见顾秋, 或许她那日没有救顾秋, 以顾秋的伤势, 很可能便死了。   言梳喂够了鱼,与玉棋一起靠在船舱内,背对着彼此依靠着,手中玩儿了两朵水面上摘来的白花,漫不经心地问玉棋有无向往。   玉棋沉默许久没有准确的回答,言梳看不到她的脸, 不知此时玉棋是什么表情,但是她能听到玉棋一声轻轻的叹息,其实玉棋自己并未想过她想要什么。   她没有所向往的东西, 因为一直以来她的生活都不尽人意,多年的打磨之下,将玉棋所有的棱角全都磨圆,最后剩下的只有胆怯、懦弱与妥协。   宋阙告诉过言梳,与其他们帮助玉棋离开金家,倒不如让玉棋有自己离开金家,重新开阔眼界奔向广阔天地生活的打算。   言梳道:“其实如若是不够恩爱的夫妻,也可以和离的,金老板这个人不算很坏,但绝对称不上一位良人,玉棋你是灵,早就超脱于肉体凡胎,不如与我一样,好好考虑修炼成仙的事呀!”   玉棋对成仙并无兴趣,她是生在人间,长在人间的,遥不可及的山海甚至也是遇见了言梳与宋阙之后,她才听说过。   在言梳看不到的地方,玉棋沉默地轻轻摇头,反问了言梳一句:“那你为何会想要成仙呢,言姑娘,你难道不是在人间长大的吗?”   言梳愣了愣,认真回答道:“不是,我生来就是一本书,在遇见宋阙之前,不可听,不可看,不可闻,是宋阙把我从黑暗中拉出来的。等我睁开眼,能看见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是现下这幅模样,身处凡世了。”   “所以仙君是你见到的第一个人?”玉棋低叹:“难怪我见你有些依赖他。”   其实不是有些,在玉棋的眼里,言梳对宋阙的某些话可以用言听计从来形容,好似在她跟前只要是宋阙说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她与金世风不是好的相处方式,可言梳对宋阙无底线的信任与依赖,也不是好的相处方式。   “那你向往成仙,也是仙君与你说的吗?”玉棋问。   言梳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成仙的原因,她喜欢宋阙,想和宋阙永远在一起,而宋阙是神仙,此番下凡不过是为了改命历劫,等他的任务结束之后会回到山海,言梳既然要追随宋阙而去,自然也是要成仙的。   “我想陪在宋阙身边,必然要跟他去山海的,哪怕迟一些年,我也要去找到他。”言梳道:“而且当神仙有许多好处,虽说我没当过……”   言梳掰着手指头数了几个好处出来,她提起时不觉得有多向往,毕竟当神仙的好处,也是宋阙告诉她的。   玉棋道:“我先前一直以为,你和仙君是仙侣,再不济,应当也有超乎一般的情意关系,不过听你这么说,似乎是因为喜欢仙君才想要成仙的。言梳,若要你理解我不想成仙的心,首先便要你不再喜欢仙君,若是撇去这一层原因,你还愿意成仙吗?”   言梳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若她不再喜欢宋阙了,还愿意为了他去修炼吗?   “都说成仙有凡人无法达成的好处,但也有凡人承受不住的痛苦,修炼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长年累月,数不清多少日夜都要奔赴于此。心不能歪,性不可变,光是这两点就没几人能做到,何况是成千上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孤独呢。”玉棋摇头,眸中意外的坚定:“我不愿活成那样。”   玉棋体会过孤独,之前被人贩卖的十多年中,从未有过一人愿意听她的心事,问她的意见,她就像是活在孤单又渺小的结界中,唯一的用处就是给他人为药。   可她到了金家后,金世风在知晓她的身份之前与她说过许多话,偶尔心情好还会陪她找些事来做,他的眼里能看见她,那时她不是物件,不是药,是人。   “言梳,你想与仙君在一起,所以要成仙,那仙君呢?也是如此想的吗?”玉棋问她。   言梳嗯了声,捏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边吃便道:“那是当然了,我所有修炼之法都是他教给我的,凡是有不懂的地方也是他为我指点迷津,他说过他会在山海等我,那自然也是喜欢我,想要我去山海陪着他呀!”   “是吗?”玉棋深吸一口气:“那可真好。”   “等你哪一日成仙了,你与仙君两情相悦,便可合修,成为真正的仙侣。”玉棋转身,面朝着言梳轻声笑道:“我很喜欢你,言梳,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希望你能达成所愿,我希望你能成仙。”   言梳见玉棋说时认真,脸都有些红了。   以往她不曾与人说过这些话,也实在是没碰到能说这些话的人,她也把玉棋当成好朋友,与往常遇见的‘朋友’都不相同,她亦希望以后能有人像她这般对待玉棋,让她常常能如现下这般畅所欲言。   微风拂过,湖面上的白花一半被吹进水里,等风停了之后,一片涟漪,白花再度立出水面,乌篷船开始往湖岸边驶去。   顾秋在湖岸边两人上船的地方等着,手上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根树枝,那树枝在水里洗得干净,在言梳和玉棋下船时探了过来,让两人扶着树枝上岸。   三人走了一路,言梳忽而想起来她们买糕点时的食盒忘在乌篷船的船舱内了,于是转身要回去拿,独留玉棋与顾秋二人站在垂柳树下。   顾秋很会察言观色,在他说故事时,提到被救的女子曾备受折磨那刹玉棋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复杂的神色暗含了些许疼痛,那是曾受过同样对待不自觉流露的共情,结合上回在客栈院子里,金世风对玉棋的态度,顾秋也知道玉棋过得并不好。   言梳去拿食盒是小跑着的,岸上路面被人踏出了一条小泥路,因为方下过一场雨,路还有些湿,言梳快到乌篷船前脚下打滑,挥着胳膊才勉强站稳。   玉棋连忙对她道了句:“小心些!”   言梳回眸朝她笑了笑,玉棋回以微笑,顾秋见状,开口道:“玉棋姑娘多笑笑其实很好看。”   这句话叫玉棋收敛了笑容,有些警惕地朝他看过去,顾秋察觉出了玉棋的排斥,无奈耸肩:“我并非登徒子,这一点我想你应当清楚。”   否则二人有过几次单独相处的时机,顾秋又有一身武艺,怎会不占玉棋便宜。   他道:“我走南闯北多年,一直以来都以助人为己任,救过的人就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了,但还是头一次有人会在我危险时,主动接近救我。”   顾秋不是没遇见过濒死的危险,只是他很走运,总能安然度过危机,救人者被救,叫他很感激,加上玉棋特殊的身份,顾秋对她感激之余也多了几丝好奇。   “江湖人最讲知恩图报,玉棋姑娘救过我两回,我总想着要去回报你,这才与你多说了几句话。”顾秋道:“按理来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能想到最好的报答方式便是让你自由,去你想去的地方。听玉棋姑娘先前几次提话,似乎对云登国还很向往,那你何必留在恶主身边,被人打压,放弃外面的世界?”   “恶……恶主?”玉棋眨了眨眼,想起来顾秋说的恶主应当是金世风,不过金世风对她的确称不上友善。   “在外人面前,你那主人尚且能对你毫不留情地责骂,可见在无人的时候又该怎么欺负你了。”顾秋歉然一笑:“抱歉,我幕天席地生活惯了,手上并无多少银钱,怕是赎不出你,但只要玉棋姑娘愿意,顾某还会一身本领,要把你从你那恶主身边带走,让他不再找到还是很容易的。”   玉棋抿嘴,不知如何解释她与金世风的关系了,只能摇头道:“不用,我……我挺好的。”   “你别害怕,虽说每次见你我都受伤,瞧着很不可靠,但我有那个本事带你走。”顾秋拍了拍背上背着的剑道:“我以我的佩剑起誓。”   “不必不必!”玉棋连忙摆手,只能为金世风狡辩:“他、他不是恶主,我……我是他的……”   金世风说过,不许在外人跟前道出他们真正的关系。   “我其实也没受欺负。”玉棋实在不知怎么说了,只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言梳,希望她赶紧回来解救自己。   言梳取了食盒便蹦蹦跳跳地跑回了玉棋身边,察觉玉棋与顾秋之间气氛诡异,眼神询问了玉棋发生何事,玉棋垂着脑袋,沉默不语,只是把言梳推到了她与顾秋之间,这般排斥,顾秋也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两声。   入了城后行人渐多,到达客栈的那条街口,顾秋就没再继续跟着二人,远远地看见言梳与玉棋进了客栈便转身隐入人群之中。   她们回来得不算早,宋阙看书也看得有些头昏,言梳凑到他跟前才发现他单手撑着额头,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看似认真地阅读,实则已经阖眼休息了。   桌面上的书页顺着微风偶尔翻飞,轻风扬起了宋阙的发丝,带着淡淡的忍冬香味。   言梳轻笑欲推宋阙的肩叫他回去,手还未碰到他肩上的衣服,便察觉一阵刺痛,仿若被雷电击中般,半边手臂都麻了。   言梳痛呼一声收回了手,讶异地望向宋阙。   宋阙听到声音睁开眼,抬眸见到言梳时自然露出一抹浅笑,见言梳捏着右手手腕盯着他的肩膀看,宋阙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后问:“今日出去玩儿得可开心?”   言梳讷讷地点头,好奇问了句:“方才是怎么了?我还没碰到你,就被一股力量打得好痛。”   宋阙抿嘴,总不好说他困顿时给自身下了结界,不受外界任何干扰,以免莫名将言梳从城外湖面上拉入他无意识营造的幻境内。   “可能是我睡得沉了,没察觉,灵气护体怕遇危险才会冲出来,现在还疼吗?”宋阙牵过言梳的手,他触碰时,言梳的手腕细不可查地颤抖了一瞬,似乎有些怕。   不过她依旧将手递给宋阙,委屈地扁着嘴,撒娇道:“还疼的。”   见宋阙眼底闪过自责,言梳又道:“你吹吹就不疼了。” 第63章 讨好 她甚至,都不爱她自己。……   其实言梳已经不太疼了, 她是习惯性地朝宋阙撒娇,因为她深知宋阙的脾气好,只要她稍微服软一点儿, 对方都能一应接受。   说完这话后, 言梳的脸颊红了些, 一双杏眸原是认真地盯着宋阙的,双方视线相撞时言梳又羞赧地瞥开了,只是一直手还被宋阙抓在掌心没有松开,而后没一会儿她便察觉到了吹在她指尖的热气。   言梳瑟缩了一下肩膀, 双眼偷偷打量过去, 见宋阙微垂眼眸, 卷翘的睫毛遮住他眼神中的笑意,他薄唇轻启,在对着言梳的手吹去之余, 毫不吝啬地度了几口仙气过去。   忍冬香味于二人之间散开,味道极淡, 但言梳闻见过, 所以有些震惊。   她曾经不问自取地在山洞中趁着宋阙睡着, 偷了他一口仙气。   仙气与凡间飘浮的灵气不同,每一缕仙气都是经神仙修炼而来,否则言梳也不可能因为宋阙的三口仙气化作人形。   当初在山洞中,宋阙对她的行径有些生气,言梳以为她吸了宋阙的仙气,等于盗了他的修为一般, 而宋阙对她的教导一直都是‘自力更生’,凭她自身的努力提升修为,慢慢朝成仙靠近。   那他现下这般直白地‘作弊’, 又是为了什么?   其实宋阙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想替言梳止疼。   言梳说疼时,杏眸含着些许水润地看向他,明知道她是在撒娇,可宋阙依旧抵挡不住,舍不得也不想让她有分毫疼痛,所以宋阙便如此做了。   言梳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攥紧后还能感受到掌心的余热,只是相较于被仙气熨烫过的指尖,言梳的脸颊才更烧。   “我们回去吧。”宋阙道。   言梳嗯了声点头,乖巧地跟在宋阙身后,走到楼梯口时宋阙忽而止步,略微侧身等言梳站在他身边,疑惑地望向他时,宋阙抿嘴问道:“不牵吗?”   言梳眨了眨眼,低头看了一眼他于广袖中微微晃动的手,鸦青色的袖摆银云纹图样泛着微光,言梳伸手抓了过去,两手抱住宋阙的手指道:“牵!”   她抬着下巴扬起了一抹笑,杏眸弯弯,皎洁如月。   宋阙似是被她的笑容感染,双眼也弯了弯。   回去他们自己住处的半路,言梳对宋阙说了许多关于下午她和玉棋一起游湖的事儿,提起了城门附近的那家糕点铺的糕点是真的不好吃,可是意外地很讨湖里鱼群的喜欢。   宋阙以为她嘴馋,转了方向多绕了一条街,带言梳买了她爱吃的糕点再回去。   言梳玩儿了一下午也没怎么吃东西,眼下糕点在前也不矜持,让宋阙替她提着食盒,自己拿了一块糕点一边吃,一边继续说话。她吃完了就会低头从食盒里拿一块,宋阙依着她,把食盒捧高凑到言梳跟前让她选。   言梳道:“我们还碰见了顾大侠,宋阙你还记得吗?顾大侠就是先前被人追杀的那位侠士。”   宋阙点了点头,似有印象。   言梳笑弯了眼道:“我今日与他说了好多话,他这人很有趣,见多识广,虽说只闯荡江湖十几年,但去过的地方比我们去的要多很多,也远很多。”   “是吗?”宋阙微微挑眉,注意力放在了言梳说她今日与顾秋说了好多话这上面。   言梳以为宋阙来了听故事的兴致,便道:“对啊!他与我说了好些他行走江湖时的所见所闻,不得不说,他们这类江湖侠士眼里所见的世界着实与你我不同,原来我们都去过睦洲,都去过橡山,他也曾在京都城外的古灯寺姻缘树下求过签的!”   宋阙嗯了声,言梳继续道:“我们去睦洲是为了当地的青云瀑布,我只记得瀑布很高,水声很大,但顾大侠说,那瀑布的上方有个山庄,是天下第一庄,山庄里藏着遗世的宝藏图,许多江湖人为了宝藏图挣破脑袋,所以那条青云瀑布下也冲过许多尸体。”   宋阙眼底的笑意淡了许多。   言梳舔了舔嘴角的糕点屑:“还有橡山,我们是去看两千多年的古树,他是去挖百年难遇的药材!就连他去古灯寺也不是冲着古灯寺的名声去的,而是半道救了一个小沙弥,一路将人护送到了古灯寺,因为他有轻功,还答应了几个来许愿的人将红绸挂在树梢上。”   “要是我当时遇见他就好了。”言梳有些惋惜道:“那样我写的愿望,也能被挂在许愿树的最高处。”   宋阙已经沉默了许久,在听见言梳这话后终于没忍住开口:“他那时还没出生。”   言梳咧嘴一笑,毫不在意道:“我知道啊,所以我也只是说说,我去古灯寺许愿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顾大侠才三十一,肯定不能帮我挂许愿红绸的。”   “你们萍水相逢,他就与你说了这么多故事了?”宋阙脸上看不出喜怒,口气也淡淡的,言梳嗯了声道:“他很直率,因为身上充满了故事,所以有很多可以聊的。”   “我还以为,他与玉棋姑娘更有得聊。”宋阙说完这话,言梳还打算去他手中的食盒里拿糕点,结果宋阙将食盒换了一边道:“快到客栈了,得吃晚饭,糕点太甜,吃多了会不舒服。”   “哦。”言梳的兴致淡了一些,但情绪依旧还算高涨:“玉棋不太爱与人说话,她似乎并不觉得顾大侠有趣,反而我觉得他这个人挺有趣的,你说他去古灯寺时,会不会意外撞见唐九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阙仿若听到了自己的理智啪嗒一声断裂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不如我帮你算算,唐九是否还活着?”   言梳啊了声,似乎才反应过来:“对啊,我们离开京都已经四十多年了,若算起来,唐九已经六十多甚至七十岁了,很少有人能活到这般高龄的,说不定前几年他就已经过世了。”   凡人的生命不如仙灵的长久,灵也有身故的那一日,可一旦成仙,那便可以与天地同岁,言梳忽而有些伤感,她觉得唐九在于她跟前,正如她在于宋阙跟前。   若她不能成仙,对宋阙说再多也是空话,她终有一日会灵力枯竭老死于人世,而那样的一生对于宋阙来说,可能就是言梳眼中短短的几十年。   宋阙见言梳提起唐九可能已死时,情绪一瞬降了下来,眼中闪过不舍与伤感,似乎在为此事分外难过,他心口一闷,有些意外。   普普通通一个唐九,几十年都不曾见面,如今言梳想起他的死活,竟也能这般被牵动情绪吗?   宋阙提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紧,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去安慰言梳的情绪,他没有去算唐九的寿命,为了一个曾改过命的凡人,他无需折道行去费那个心思,哪怕只需花微薄之力。   骗言梳唐九会长命百岁的话挂在嘴边,宋阙又说不出口,他纠结了片刻后有些失神,惊叹自己居然也会有进退两难的时刻。   不想让言梳过于关注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又不想言梳难过。   “你在想什么?”宋阙问。   言梳讷讷地抬头,她望着宋阙的脸,心口的跳动略微加快了些。   她是很喜欢很喜欢宋阙的,也是很认真地想要为宋阙成仙,或许是因为宋阙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缘故,言梳很难想象到她与宋阙分开的那一刻,她的潜意识里认为,她就该和宋阙长长久久地一直生活在一起。   哪怕言梳知道,宋阙终有一日会比她先去山海,他那是回去,言梳这边不同,她得跨越许多困难,历经天劫,长出仙脉,生出内丹才行。   她在这一刻才恍然忆起她与宋阙提过玉棋不能和金世风生子时,宋阙对她道,他们也不同的真正意思。   彼时谈论的,不光是不能怀孕生子,而是他们不是一类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仙,遥不可攀,玉棋每回见到都要毕恭毕敬地行礼,不敢直视。   一个……只是普普通通的灵而已。   言梳原本觉得自己修炼还挺勤快的,当下,她却反应过来自己每日不是吃喝玩乐就是睡觉,也只在睡前或醒后打坐修炼一番,甚少真正投入心思在上面,她这是懒惰,是堕落!   若再这么下去,宋阙回到山海后,她花个几千上万年,也别想能追到山海去。   “言梳。”宋阙不满于她的沉默,伸手抓住了言梳的手腕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言梳顿了顿道:“我想回去修炼。”   “……”宋阙:“???”   她是怎么从唐九忽而联想到修炼的?   言梳方才这么长时间的沉默,难道不是因为察觉到唐九可能不在人世而难过吗?   言梳说完之后,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我得回去修炼了,一直以来是我玩心太重了,明日起你看书,我打坐,我得要努力追上你才行。”   不然他们永远隔在了仙灵之差上,还谈什么长久永远?   宋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怔后道:“你有潜心修炼的心也是好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看到了客栈言梳就小跑进去,宋阙站在客栈门前借着满堂的烛火望向正小跑上楼的女子,满眼都是诧异:“但……也不用跑得那么快吧……”   言梳说到做到,第二天上午陪着宋阙去金世风入住的客栈看书时,言梳的确没有继续找玉棋闲聊了,她早间满脑子都是修炼的事儿,也忘了给玉棋带糕点。   玉棋来找言梳,倒不是为了蹭言梳那一盘糕点吃,只是见宋阙低眸看书,言梳坐在他对面单手撑着额头合上眼,吐息着灵气后打消了想与言梳说话聊天的心思。   金世风在屋内用早饭,他本来想要玉棋坐下陪自己一起吃的,结果玉棋并未领情,说了句言姑娘来了,便匆匆出门要去找言梳,这才刚出去没一会儿,金世风手中的包子还没吃完,玉棋又回来了。   金世风愣了愣,目光落在门外二楼靠围栏的方向,原先每日精神抖擞能和玉棋玩儿一整天都不累不困的小丫头,正靠在围栏边上闭目养神,就像是一夜没睡般。   “她终于还是抛下你了。”金世风说完这话,明显察觉到玉棋浑身抖了抖。   玉棋听不得这句话,因为她就是被自己的养父母抛下后才流落街头,后来被人带回去养着,察觉到她特殊的能力后,又将她给卖了出去,多年被贩卖的痛苦生活由此而来。   玉棋知道言梳不是抛下她了,言梳在修炼。   她们昨日在湖心聊了许久,言梳与她的目标不同,言梳想要成仙和宋阙在一起,而玉棋的目标相对简单,她只想好好地活着。   对于金世风出言讥讽她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玉棋能很好地掌控情绪,不被他的话所左右。   金世风见玉棋低眉顺眼地也不说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于是道:“她那种不愁吃喝家境殷实的女子碰见你,大约就是觉得你可怜,把你当个临时的玩伴,等发觉你的普通之后渐渐也就失了兴趣,不再假意与你装作朋友。”   “言姑娘不是那样的人。”玉棋说完,自己先愣了愣,她从未忤逆过金世风,过去不论金世风如何诋毁她,玉棋也都是听着受着的。   不光玉棋觉得惊讶,金世风也很诧异:“她不是那样的人,那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你们是真心相待的至交好友?那她有告诉过你她生于何处,长于何处吗?她有对你说过那姓宋的是什么来头?她不过是暂且落脚于镜花城,难道在离开之前,还会带你一并离开,把你拴在身边当一辈子的姐妹?”   玉棋无法反驳,即便她心里知道金世风说的都不对,可她不能以言梳与宋阙的身份来为他们辩解。   “那姓宋的出手阔绰,身边常伴姓言的,二人举止亲昵,大庭广众腻腻歪歪,又不是夫妻,指不定是携款私奔出来的。”金世风说完,玉棋眉头都皱了。   金世风瞧见她不悦,心里更恼。   “你的心思在旁人身上放太多了。”许久的沉默之后,金世风如此说:“你以前从来只会看我一个人的。”   玉棋不解,双眼疑惑地望向金世风,金世风放下筷子,一顿丰盛的早饭食之无味:“恐怕给你选择,若你也有的选,姓言的和我之间你会毫不犹豫地跑向她。”   玉棋沉默不语,心想金世风说的是事实,可牵绊她的东西很多,言梳与她的所求也不同。正如金世风所说,她们不可能当一辈子的好姐妹,离开镜花城就是分别的时刻,玉棋不会追言梳而去,言梳也不会为了玉棋跟着金家到处跑。   “你看,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金世风将杯盏拂下桌案,噼啪溅碎于玉棋的跟前。   他也不是没有突然恼怒过,玉棋暗自叹了口气,弯下腰准备去剪,金世风不喜欢她这副下人的自觉,起身抓着她的手便夺过了她手中杯盏的碎片:“这客栈的下人是死了吗?非得你自己来?”   说完,一抹猩红于他掌心裂开,玉棋愣愣地看向金世风手上的碎片,又震惊地看向金世风,他就像察觉不到痛般将那片碎片捏得死紧。   “夫君,你受伤了。”玉棋道。   金世风丢下碎片,松开了玉棋恼怒地坐回了太师椅上。   玉棋走过去拉起他的手,金世风挥开她道:“不用你管,滚吧!”   玉棋没走,固执牵起了金世风的手,小心翼翼地以手掌盖在了他的掌心上,以灵力去愈合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金世风见她为自己治伤,心里软了些,硬话还是脱口而出:“你当旁人也如你在意他们那般在意你吗?”   玉棋摇了摇头,金世风继续道:“你与其把心思放在讨好别人身上,不如多讨好我。”   玉棋略微歪着头看向他,金世风的双眼没落在她身上,而是盯着地面那片沾了血的杯盏碎片道:“我是你男人,都已经成亲了,抛不下你的。”   玉棋手指微动,心里想的是若给金世风再选一次的机会,他怕是不会与她成亲的。   他口中的抛不下,不是不想抛下,而是无法抛下,这点自知之明,她有。   治好伤口后玉棋准备收回手,金世风反手拉住了她,把人强行按在了自己身旁的座椅上道:“我吃不下了,你吃,别浪费。”   说完这话,他起身披上外衣下楼去找小二打扫房间,玉棋盯着满桌子十二样菜碟,沉默不语地一口一口把吃的塞进嘴里。   金世风心情燥郁,吩咐小二之后就在一楼喝了杯茶吹了会儿风,期间碰见有过生意往来的人多聊了一会儿,等他再上楼去,玉棋已经将桌上十二碟子饭菜全都吃光了,光是包子馒头就有不少。   她已经吃到小脸憋得通红,金世风怕人给撑坏了,拉着她的手拿走筷子,愣愣地盯着桌面的光盘问:“你这么饿?”   “嗝!”玉棋的噎嗝停不下来,一脸为难道:“夫君说,别浪费。”   “我……”金世风我了一句,没了下文,只盯着玉棋原先苍白的脸上多了点儿绯色,伸手用力捏了一下道:“蠢货!”   玉棋其实不蠢,她只是习惯了要听金世风的话,除了金世风让她离开时她不会顺从,其余时刻,玉棋都是顺应着的。   因为早上吃得多,玉棋中午也没用饭,傍晚言梳与宋阙离开前还特地来找她,说明日带糕点过来给玉棋吃。   玉棋摆了摆手道:“我不能吃你的糕点了。”   “是不是我今天忘记了,你生我的气?”言梳叹了口气:“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前日分明说好了要买来和你一起边吃边看画本的。”   玉棋摇头:“不是的,我没有生气,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夫君好像有些生气,他今天命令我,日后只能与他一起吃早饭了,你的糕点我应该是吃不下的。”   金世风那一餐饭,桌上布了许多种类,玉棋吃他吃剩下的也能撑得发慌。   “金老板要和你一起吃饭?”言梳见玉棋点头,哦了一声:“那他总算是有点儿像样了,你是他的妻子,他不能老是欺负你。”   “不会的,夫君没有欺负我。”玉棋说完,言梳又皱眉叹气:“你总是这么护着他可不行的,你即便想平凡人的生活,也不能不为自己打算。金家家大业大,你与金老板若真的不能有子的话,他日后很可能会再要女子入门,你不争不抢还总为他辩解,很容易吃亏的。”   其实玉棋在金世风身上吃的亏已经很多了。   言梳没说出这话,是怕说完了之后过于打击玉棋了,她只能做到些善意的提醒,希望玉棋自己能想通。   “我知道的,夫君要纳妾,我也会替他筹备的,只是若他真的选中了青楼里的女子,恐怕娘会不太高兴。”玉棋似乎为难道:“我见他近日时常在外,应当是去找芳菲楼里的花魁了,那姑娘生得好漂亮,只可惜出生不太好,但我的出生也不好,娘还是开明地留下了我,应当也能留下她。”   “……”言梳竟无言以对,她难以理解,若是喜欢的人和别人暧昧不清,缠绵床榻,伤心怨恨都来不及,玉棋怎么会还想着替他纳妾,还安抚婆婆接受青楼女子呢?   “玉棋,你……喜欢金老板吗?”言梳问。   玉棋愣愣地抬头,她似乎被言梳这个问题为难到了。   言梳道:“若你喜欢他,不会希望他和其他女子在一起的,他若与旁人不清不白,你会痛苦难过,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言梳言罢,转身离开了二楼,下楼梯时她意外在楼梯口见到了金世风,金世风沉着张脸站在原地,言梳走时他没瞥她一眼,反倒是言梳回头看了金世风好几次。   先前言梳与玉棋一样以为金世风病好了就去青楼花天酒地时,为玉棋打抱不平,她看得出来玉棋心不在焉,是有难过的,但也没有特别难过。   言梳想,金世风在玉棋的心里一定有特殊的情感,或许金家人是她被贩卖以来头一次碰到的尚算友善的人家,而基于凡人间的礼俗规矩,玉棋嫁给金世风,成了他的妻子,她自然会将心放在自己的夫君身上。   玉棋或许是有些喜欢金世风,会暗暗吃醋委屈不自知。   但她一定不爱金世风。   她甚至,都不爱她自己。   出了客栈,言梳深深叹了口气,宋阙听见了。   他方在楼下等言梳,言梳说她与玉棋说几句话,三言两语就会下来,只是宋阙听见了言梳与玉棋的对话,心想她大约心情不会太好,便特地买了串糖葫芦给她。   言梳有些意外地接过糖葫芦,吃了口山楂道:“我可能改变不了玉棋了,她将自己的心藏得很深,彻底封闭,谁也穿不透。”   因为封闭,她没了自己的性格,生不出自尊,勇气。   “或许她本就不该由你来改变。”宋阙说着,在言梳欲言又止间转移了话题:“糖葫芦好吃吗?”   言梳点头:“好吃的。”   随后将糖葫芦递到宋阙的跟前:“你尝尝?”   宋阙望向被言梳咬了一口的糖葫芦,糖衣裹着山楂,裂开的糖衣透着丝丝甜意,还带着山楂特有的酸涩清香。   他想尝尝,可眸色一暗,还是摇头道:“你喜欢,你都吃掉。”   言梳知道他不爱吃这些凡间的东西,也不坚持,本就是随口一问,继而高兴地继续吃。   宋阙慢慢松开攥紧的右手,就在方才,他的心口细微地疼痛了一瞬,那股古怪的疼就像是会在他的身体里生长一般,先是从他的右手蔓延至右臂,如今半边心脏都开始发麻了。   言梳走后,玉棋回到房间替金世风整理床铺。   天气渐热,玉棋为金世风换了一床较薄的被褥,刚铺好,身后突然响起了金世风的声音,他道:“我是出去谈生意,不是去寻花问柳的。”   玉棋没料到金世风会这么早回来,他这段时间若是白日出去,晚间都是在外用过了饭,喝了酒回来的。   玉棋转身,愣愣地站在床边,对于金世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有些疑惑,但还是哦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金世风不满她的反应,道:“你与姓言的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本来我不屑解释,但若你会因此伤心难过,那就勉为其难告诉你一声。”   玉棋:“……?”   什么意思?   她何时伤心难过了?   金世风抿了抿嘴,皱眉道:“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没有顾及到你金家少夫人的难处,与青楼里的女子来往密切也的确有失身份,你放心,我不会纳一个舞姬、歌姬为妾,也不会让你在娘跟前为难的。”   玉棋似乎真的为此松了口气,但还是说:“若夫君当真喜欢,我可以替你去劝说娘的。”   “我不喜欢!”金世风瞪了她一眼。   他的确很少考虑玉棋的心情,金世风认为,即便他不去考虑,玉棋也还是会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边,反正她已是他的妻了,只要他不休妻,她还能跑了不成?   可今日他回来时听到言梳与玉棋的对话,她们二人知晓其中深意,金世风听到的却很片面。   他笃定玉棋一定爱惨了他,否则她不会守着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迟迟不肯离去,对他唯命是从,又怕他受伤,说到底,不就是她心里有他,将他看重的意思?   玉棋爱他,爱到任由他与别的女子欢好,独自承受悲痛,金世风的心也不是铁铸的,能感知冷暖,亦有些舍不得了。   一时间,言梳让玉棋好好想想她是否喜欢金世风的话,在金世风的眼里却成了言梳安慰玉棋,好好想想是否要与金世风坦白她内心的苦楚了。   “玉棋,我其实……”金世风朝玉棋瞥了一眼,声音很轻:“我其实并不讨厌你。”   玉棋果然表现得很惊讶,金世风原以为他这么说,玉棋应当会感动地落泪,将潜藏于内心对他的爱慕倾诉出来,可他等了半天,只等来了玉棋的一句:“谢谢。”   谢谢?   谢谢……他不讨厌她吗?   这算什么回答?! 第64章 废人 你觉得我明年会死吗?   金世风想不通玉棋对他说的谢谢, 打算继续问时,玉棋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晚饭, 屋内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金世风看向玉棋的脸, 只见她脸颊薄红,圆滚滚的双眼盯着自己。   金世风只当她是害羞,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草草点头后玉棋便匆忙离开房间, 给他准备吃的东西去。   金世风心中有些郁闷, 他认定玉棋必定是爱惨了他的, 只是玉棋过于含蓄,她胆子小,不敢勇敢地表达心中爱意, 他能理解的。   这般想来,金世风才觉得心情好转了许多。   原先离开京都金家, 金世风是不愿意再见金老爷金夫人, 也怕看见年过四十五的金夫人挺着孕肚在自己跟前闲逛, 他还不能接受这个弟弟。   于是他书信一封回去,说是南下监督金家的产业,近日无事可做便经常出门走访有过生意来往的商人老板。金世风擅左右逢源,经商之道,几天下来竟为金家拉了不少生意。   金世风生病一事并未传得太远,他的商人朋友不知道, 但金家的店铺伙计都听说过,见金世风如此能干,他们也为金家惋惜。   后来一日不知是哪家店铺的人在闲谈此时, 被金世风约好了一起喝酒吃饭聊生意的商人听见,那人倒是有些银钱,与金家要做的也是大单,过于自恃清高了些。自己这般重要的客户,金老爷不亲自来,却让病秧子金世风见他,有些折了面子。   在那人眼里,金世风既活不了几日,也不是金家未来的继承人,他说的话自然不作数,现下谈好的生意,来年金世风说不定就没了,干脆就放了金世风鸽子。   当天晚上金世风坐在酒楼对着一大桌美味佳肴等了那个商人接近一个时辰,等到饭菜全凉了才等来那商人府上的下人,说是他们家老爷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金世风心中气恼,但也觉得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方才尝的几个菜味道不错,便让酒楼的人重新烧了一份,趁热打包回去打算给玉棋尝尝。   结果就在等菜的功夫,听见隔壁来了人,那人正是称有事不能来的商人,他让自家下人过来就是打听金世风离开了没,知道金世风不再等他了这才领人进酒楼吃饭,谁料到金世风等菜还没走。   那人提起了金世风命不久矣之事,好些镜花城原先与金世风谈得不错的商人都担心自己与金世风口头上的生意承诺全成了空文。   有人说金世风的确算是经商之才,只可惜没命继承金家偌大家业,这还算好听的。   更有人说金家是刻意派金世风来与他们谈生意的,京都人人都知道金家大少爷金世风得了必死之症,前几日还在青楼里咳血,恐怕活不过明年了。今日过来与他们谈生意,说不定就是为了套得他们的银钱,等金世风撒手人寰之后再来个死无对证,字据未立,耽误了生意是小,被人诓骗了银钱是大。   金世风在隔壁听见这话,气得起身冲到了旁边的雅间内,进门便骂了一句娘,指着那几个嘴里不干不净的都呸了一声,再掀了人家的桌子,若不是酒楼里的人来得及时,金世风怕是要与一群人打起来了。   他身体素来不好,看上去还算硬朗,实际上这么多年生病,力气根本比不上健康的普通男人,不过是几次推搡尚未真正动手,金世风便咳出了一口血。   这群人中本还有人不信他病了的,毕竟前几日他们见金世风时,对方容光焕发,生龙活虎,而现下金世风当着众人的面咳了血,方才几个与金世风起了冲突的人也停了手,其中一个抖了抖袖子道:“罢了罢了,我不与一个废人计较。”   “你说谁是废人?”金世风的身前被酒楼的小二拦着,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恶狠狠地盯着在场众人。   “好好好,金大公子不是废人。”那人说罢,脸上露出了同情又得意的笑。   这一记眼神刺痛了金世风的心,甚至比他病发时还要难受。   金世风气急攻心,只觉得呼吸不畅,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袖口,眼前一阵泛花。   他看向众人,越看越觉得委屈可怕,金世风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他就怕别人不将他当成一个正常人对待,他怕有人提起他的病,他怕有人因为他生病而对他顺从,实则却是怜悯。   他是谁?   他是靖国第一首富之子,三岁会珠算,五岁能心算,七岁便开始学着为家里做账,南方的生意是他十五岁意气风发时一个个敲来的。   可就是那一年东奔西走多处,不知在何处染上了咳疾,他以为是风寒没有在意,回到京都后一病不起,等大夫再看时,已成了必死之症。   金世风生病前有多威风,生病后便更受不了旁人对他的特别对待,时时有人拿他与过去相比,后来他病得时间长了,众人也都看开了,认定了他会死。   是啊,金世风一直都知道,他会死。   不是玉棋的话,他早就已经死了,肉尸腐烂,白骨节节。   方才还怒不可遏的金世风在这一瞬静了下来,他掀开拦着自己的小二转身出了雅间,门前匆匆跑来的小厮提着食盒没眼色地递给他道:“金老板,您打包的菜。”   金世风接过食盒,抬起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沉默不语地朝外走,这一路过去。他没抬头看任何一个人,他想只要他去看,那些人同情、怜悯、嘲笑、看热闹的眼神都能将他给湮灭了。   金世风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栈的,等他上了客栈二楼回到房间,愣愣地坐在床边才发现手上提着的食盒。   金世风望着雕花红漆的食盒,目光有些涣散,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将东西带到了离他隔了两间的小屋前,他没敲门,径自进去,屋内的玉棋正迎着烛火不知绣些什么。   玉棋见金世风过来,抬头望向他,金世风凑近了才发现,玉棋手上拿着的是他的衣服,原是他昨日谈生意,陪人去郊外踏青,衣袖被树枝刮出了一条痕迹,玉棋用银线在上面绣了一支兰。   “夫君有事吗?”玉棋问。   金世风将食盒放在桌面上道:“给你吃的。”   玉棋绣花绣到双眼微红,只想着绣完了再吃,现下正好肚饿,她打开食盒,瞧见里头的饭菜都是完整的,嘀咕了一句:“这些菜不好吃吗?”   金世风坐下道:“谁说不好吃的?”   “如果好吃,夫君请旁的老板吃饭,怎会剩这么多带回来?”玉棋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笋放入口中,爽脆清新,就是好吃的。   金世风微微皱眉道:“谁告诉你这是别人吃剩下的?这是我特地让人重做一份趁热带回来的!”   玉棋略有些惊讶,她没想过自己在金世风的跟前,居然配他特地打包饭菜趁热送回。   玉棋虽饿,但也不敢吃得太快,她吃饭时金世风就盯着她,那眼神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他就是皱眉瞪着不开口,像是在等玉棋主动找个话题好让他聊到他的心事一样。   玉棋经历过许多任主人,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她瞧出来了,准备放下筷子时金世风又道:“你吃啊!不是饿了吗?”   “好。”玉棋听话地继续吃,但吃得极慢,她问:“夫君心情不好吗?”   金世风抿了抿嘴,他心里觉得自己可笑,可当下冲动又实在遏制不住,沉默了两个呼吸后他道:“你没看出来吗?我旧病复发了。”   以往他只要当天咳嗽过,甚至都不用咳血,玉棋就能看出他身体不好的。   金世风回来这么长时间,离玉棋这么近,就连他都能尝到嘴里未散的血腥味,玉棋不可能察觉不出,无非是她已经不是全心全意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   “我给夫君治伤。”玉棋朝他伸手过去。   金世风避开了她道:“不用,吃药就好了。”   他已没再咳嗽,无非是当时在酒楼被人那般说,他觉得屈辱,觉得旁人污蔑了金家,这才病发,现下想想那些人算个屁?连金家的一角都够不上,他金家大公子找他们吃饭已是纡尊降贵,何必为那种小人物气伤了自己。   “你觉得我明年会死吗?”金世风忽而问玉棋。   玉棋吓得手中的筷子险些掉了,但她稳住了,认真地看向金世风道:“只要我在,夫君明年不会死的。”   金世风右手紧紧地捏着沾了血迹的袖角道:“可你不在了,我就会病死。”   玉棋叹气:“且不说我没有离开夫君的打算,即便日后当真有何原因,我不能继续留在夫君身边照顾你了,我也一定会在临走前竭尽全力,让夫君健健康康的。”   这话听上去有些大言不惭,可金世风就是听得浑身舒畅。   他以前特别讨厌玉棋,因为只要看见玉棋都是在提醒他得了死症,他在利用一个异类的灵力来延续自己的性命。   旁人觉得他可怜,金世风有段时间一度以为,玉棋看他的眼神也满是怜悯,除了怜悯之外,还有责备,怪他以夫妻身份‘胁迫’她不得不救治自己。   或者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与玉棋是双赢,他能活下去,玉棋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这种只有利益的夫妻关系,让金世风尤为厌恶。   可那是以前了。   那些他豪掷千金得来的假意倾慕能让他在极度混乱之下忘记自己病痛的烦恼,玉棋不行,但金世风知道,玉棋是他如此挥霍的最后资本,她能让他安心。   作得病发了,有人医。   金世风叹,他好自私,可又好满足。   “玉棋。”他忽而开口,在玉棋的注视下,金世风道:“我真的……不讨厌你。”   他不会表达,对青楼里的莺莺燕燕随口能喊出的宝贝,心肝,喜欢,面对玉棋金世风一句都说不出口,光是想想就觉得羞耻万分。   他能说的,就只有反复重复着:“我很……不讨厌你。”   绝不仅仅是不讨厌而已。   回去自己房间时,金世风的手肘上挂着一件外衣,他的指腹反复摩擦着外衣袖摆新绣上去的那支银兰。   次日玉棋出门要给金世风买药,她还记得昨日金世风说他病发了,结果早间出门时在客栈门前碰见了顾秋。   忽而撞见,玉棋有些惊讶,顾秋见了她便露出笑意道:“玉棋姑娘,我正找你有事。”   “顾大侠。”玉棋问:“你又受伤了吗?”   顾秋脸上的笑容一顿,无奈摇头道:“不是,我没受伤,是我想到赎你的方法了。”   “赎我?”玉棋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顾秋道:“昨日我去酒楼吃饭,正碰见你家公子与人争执,他们说话没有遮拦,声音很大,我听了一耳朵,你家那公子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玉棋脸上一白,没有回答,但顾秋昨日听得仔细,已然知道:“橡山野长参有延年益寿之效,可遇不可求,有市无价。但我去橡山时挖到过一颗五百年的野长参,切片留在身边本是想行走江湖重伤时含一口在嘴里续命用的,到现在也只吃了一半,还剩一半,饶是如此亦实为难得了。”   “你家那公子正缺如此罕药,我以半颗参换你一个小丫鬟的自由,这么划算的买卖,他应当不会不同意吧?”顾秋笑得爽朗开怀。   半颗参,至少能延金世风三年的命,金世风是商人,又是豪富家中的长子,他必会同意,顾秋对赎出玉棋信心满满。 第65章 惩罚 这哪儿是惩罚啊,这是奖赏!……   言梳到了客栈没见到玉棋, 她今日特地提了糕点来给玉棋赔不是的,昨日她专心于修炼,没有与玉棋说上几句话, 今日恐怕还是如此, 故而言梳特地买了玉棋最爱吃的紫米糕过来。   点心放在二楼靠围栏的桌面上, 言梳去敲了敲玉棋的房门,没动静,于是又去敲了金世风的房门。开门的是金世风,他恐怕以为是玉棋来了, 抬眸看向言梳的那一瞬间眼中有些发光, 等见到来人之后又皱眉表示出了些许嫌弃。   言梳不必问, 见金世风这模样也知道玉棋不在。   她转身走时,听见金世风道:“她去买药了。”   言梳点头:“我猜也如此,你看上去状态不太好, 病恹恹的。”   二人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言梳没有逗留, 转身离开途径二楼楼梯口时正好瞥见从外买药归来的玉棋, 除了她之外还有顾秋。   顾秋跟在玉棋身后, 两人正低头说着话,玉棋听觉灵敏,瞧见他俩旁若无人地往后厨方向走去,言梳错过了打招呼的时间。   从二楼走廊过风的窗口上,正好可以看见一楼客栈小厨房的半边门前,玉棋进了小厨房与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便出来, 顾秋跟在后头替她提药炉。   言梳站在小窗前,无需仔细去听,二人说话也没有避着旁人的意思, 故而站在言梳身后的金世风也能偶尔听见一两句。   顾秋想要赎玉棋,他以为玉棋是金世风的丫鬟,两人在小厨房前煎药,但大多时候都是顾秋在说,玉棋微微皱眉听着,她没呵斥顾秋离开,也没显出不耐烦。   顾秋与她说了许多自己的所见所闻,从靖国一路到云登国会途径许多各有特色的小国,荒芜的沙漠中埋尸多人,但也有低洼处的绿洲仙境,他说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练就了一身自保的武功,想要从旁人手中保下玉棋,也必不在话下。   玉棋沉默许久,忽而抬头问顾秋:“顾大侠这是要我陪你浪迹天涯吗?”   “你若愿意……”顾秋话说到一半,他瞧见了玉棋的眉心便知道她定然是不愿意的,所以顾秋改了口:“我知道你想回去故土,所以我会护送你回到家乡,玉棋姑娘不想浪迹天涯,在下当然不会逼迫,我只想让你开心,不要受人摆布欺凌而已。”   玉棋道:“若能回到故土,我当然开心。”   “那我们……”   “可顾大侠。”玉棋认真地望向对方:“你总有一天也会回去故土的吧?”   顾秋一愣,玉棋道:“方才一路,我听你提起过你的家乡,你说那里盛产瓜果,村落后一山的果林,你提起家乡时口中亦有赞叹,难道你就不想回去吗?”   “你是怕我突然起了金盆洗手的心,不能安然把你带去云登国吗?”顾秋反问。   云登国距离靖国有万里之遥,玉棋是被人一路卖过来的,她骑过马、骆驼,被人锁在箱子里,或关在笼子里,各种方式经过数年才来到靖国。荒漠之中多有险境,除了绝美的万里金沙之外,还有食腐肉的秃鹰跟着人飞,就等着众人遇险遇难,它们好饱餐一顿。   顾秋说得轻松,但去云登国并不容易,耗时长不谈,光是他们两个人,恐怕还没到云登国就死在半路了。   顾秋以为玉棋顾忌这个,但玉棋不是这个意思,她道:“顾大侠一路行侠仗义,用言梳的话来说,你是个好人,可你对自己并不负责,你救了许多人,可想过有朝一日一旦救不下你想救的人,又或者是旁人为了救你而死?”   “在你眼里,行走江湖时仗义,在我眼里,那是居无定所。”玉棋道:“我想过的,不过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一生。”   她经历过太多坎坷磋磨,如今有了金家这个避风港,没什么比现在还好的了,或许会有,但玉棋也怕,万一呢?万一后面等着她的就只剩下苦难了,那眼前的安宁,唯有牢牢抓住才好。   顾秋是侠士,自在,愿意以余生豪赌,玉棋不是侠士,她就是个连修炼都嫌麻烦的小女人,她对云登国有再多的美好幻想,再向往,也不会冒险回去。   可顾秋不一样,他的故土就在靖国,他亦有向往,为何不能回去呢?   “天地广阔,那是自由。”顾秋道。   玉棋低声笑了笑:“漂泊在外就自由了?顾大侠就没想过,你如今所谈也是被自由所限,认定不着家就是自由,殊不知自由是身在故土,心于天地,去想去之处,亦有处可归。而不是身于天地,如飘浮落叶,无拘无束,也无根。”   顾秋像是被玉棋的一番话震住了。   言梳也没想到玉棋会有这样一番阔论,她沉默着,忽而听见身后动静,金世风转身便要下楼去找玉棋,言梳见他怒气冲冲,怕他欺负玉棋,连忙拉住了金世风的袖子。   “你做什么去?”言梳问。   金世风怒道:“做什么?我去杀了那个登徒子!他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拐我的女人?!”   “你何时让玉棋在外称作是你的女人了?”言梳甩开金世风的袖子道:“现下倒是表现出深情款款的样子。”   “外人知不知道不重要,事实她就是!”金世风说完,言梳却笑:“金老板,你可以再凶一点。”   金世风愣住,言梳点了点头:“这样更好,让玉棋好好看看你这个人有多差,多恶劣,说不定她就能下定决心和顾大侠一起走了。”   言梳听到了玉棋与顾秋的对话,金世风能听到的不多,只言片语,就只拼凑出来顾秋要赎玉棋,他脑子一热懵住了,反应过来便要下去打散这两个人,叫他们别站在一起。   现下听言梳的话,金世风轰然呆住,他道:“玉棋不会……”   “你就吃准了她不会,所以才欺负她?”言梳道:“没有人会喜欢总欺负自己的人,宋阙平日里对我皱个眉头我都能难受好些时间,更何况玉棋忍受的是你日日的数落奚落。金老板,人心肉做,情意有限,等她被你磋磨得冷了,淡了,没所谓了,你就后悔去吧。”   说完这话,言梳气呼呼地推开了金世风去找宋阙。   她走到围栏边回头看去,见金世风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处,不过所幸没有下楼去找顾秋的麻烦。   宋阙也顺着言梳的视线看去,低声笑道:“金老板这个人过于自负,怕是不会领你的情。”   言梳眨了眨眼睛,见宋阙问她:“你是怕他下楼与顾秋起了争执,惹得旧疾复发,一病不起,这才出言激怒,实则点拨吧?”   言梳双眼睁大,问道:“你是有读心术不成?”   宋阙摇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宋阙,你果然很厉害,聪明得很。”言梳叹了口气:“可是玉棋是个笨的,我劝她那么多次都没成效,就只能在金老板身上着手了。可有一点,我才不担心他旧疾复发一病不起,我是怕到时候他与顾大侠闹起来,玉棋站在其中左右为难,最后还得耗损灵力给金老板治病。”   “嗯。”宋阙点头,伸手摸了摸言梳的头顶道:“我们小书仙懂得体谅人了,也知道凡事委婉着来,不必要处处直来直往。”   “可是宋阙,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言梳噘着嘴,双手撑着下巴迎着宋阙的目光将心中疑惑问出口:“方才玉棋一番谈论,她实则很玲珑通透,为何又把自己拘泥于金家,她若能将一切置身事外,修炼起来,说不定比我还得心应手。”   毕竟玉棋的心中没她这么多杂念,不好吃,不贪玩,也没有心心念念爱慕一个人,占据了大半颗心脏,闹得不能沉着修炼。   宋阙只弯着一双眼对她笑。   言梳看着宋阙的笑颜,脸颊微微红了起来。   宋阙长得当真好看,每多看一眼,言梳对他的喜欢就多一分,她见宋阙薄唇轻启,转而问她:“你既然都知道她玲珑通透,为何不知她的选择?”   言梳愣了一瞬,忽而明白过来了。   不是金家困住了玉棋,是玉棋选择了金家。   正如她高谈论阔对自由的见解一般,她不是不能自由,而是自由地选择了留在金家,她当然可以撒手而去,并非是对金世风的爱慕,也并非是金夫人对她有恩,更不是因为凡间的夫妻身份,而是因为她选择如此。   并未迫于无奈,她有的选择。   她选择了听从,顺从,她选择了留在金世风身边,选择了去帮金世风治病。   旁人看上去她很委屈,处处受了欺凌,可不论是言梳还是顾秋说金家人对她不好时,她都摆手称不,亦为金世风辩解。   她自己的心里,其实一点儿也不委屈,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未困在局中,她看着全局。   见言梳的表情,宋阙就知道她懂了,手中的《望都夜十二卷》似乎也没那么吸引人了。小书仙方才气鼓鼓地与金世风说话的模样还在宋阙跟前挥之不去,他无奈地叹口气道:“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什么?”言梳立刻被宋阙转移了注意力,不解地歪头等他提醒自己。   宋阙道:“你说,你以后尽量不可爱给别人看。”   言梳闻言,脸颊烧红,耳尖透着薄薄的粉色,双手开始无措地在袖子里扭来扭曲,她低声道:“我没有在旁人面前故作可爱吧?”   “虽是无心,可你嘟嘴的样子却还是叫人见了心生欢喜。”宋阙没忍住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所以我要罚你。”   “啊……”言梳顿时噘嘴表示自己分外委屈了,她道:“那你打算罚我什么?”   宋阙但笑不语,越是如此,言梳就越心慌了。   她索性站了起来,两步小跑地跳到宋阙身边挨着他坐下,一张小脸因为皱眉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杏眸中倒映着宋阙的脸。   言梳问:“罚我修炼?我很努力,不用罚,一定会乖乖修炼的。”   “还是让我看书?只要……只要不是《开国志》那种看了就犯困的书,我能看完。”   “不然是抄书?抄书……也行吧,只是你不许再说我的字难看,你上次说了我,大大打击我写字的信心,如今都不想提笔呢。”   宋阙噗嗤一声笑出来,没忍住捏着言梳的脸颊,他下手很轻,指腹触及到的柔软叫他心里化成了一汪温水,流淌四肢百骸。   “你尽为偷懒找借口,我何时说过你的字难看了?”宋阙道:“我只是说了你其中一个字写歪了罢了!”   宋阙捏言梳脸颊的拇指贴近她的嘴边,言梳知道他是逗自己玩儿呢,捏得一点儿也不痛,还有些痒,她想伸手抓一抓,可碰到了宋阙的手腕,于是没忍住舔了舔嘴角干燥处,粉嫩的舌尖却触到了宋阙的拇指。   那一刹宋阙猛然收回了手,竟没敢对上言梳的目光,压低嗓音道:“带你去坐画舫。”   言梳啊了一声,脸上的担忧转瞬成了欣喜,她顿时张开双臂抱住了宋阙,兴奋地在宋阙的左臂上蹭了几下,前襟衣衫皱了都浑然不觉。   言梳下巴磕在对方的肩膀上双眼灼灼地盯着他宋阙的侧脸看。   眉眼弯弯,笑意难掩。   言梳道:“这哪儿是惩罚啊,这是奖赏!” 第66章 作别 你学坏了。   言梳前两日才见有人在青楼后排的小湖面上乘坐画舫听曲儿看夜景, 自己本也想去的,可宋阙说那是文人骚客的消遣方式,不适合她。   后来言梳听客栈里的人说才知道, 画舫夜游不是不适合她, 而是画舫多为青楼女子揽客用的, 富家子弟乘画舫请名妓上船颠鸾倒凤,花魁乘坐画舫也是为了给湖边一排排秦楼楚馆内赏湖景的达官贵人挑选。   也不是没有人专门乘画舫游湖,但多选择白日。   言梳还以为宋阙顾忌这些,不会带她去的, 没想到宋阙竟说这是惩罚, 可高兴坏了言梳。   她对漂亮女子没太多兴趣, 对那些王孙贵胄也无兴趣,可对于夜间游湖观两岸笙箫,夜灯灿灿星河万里有兴趣得很。   言梳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宋阙垂眸看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书, 道:“就等这本《望都夜十二卷》看完,离开镜花城前, 你我一起去吧。”   “好!那你可得看快点儿, 能囫囵就别细磨了!”言梳道。   宋阙闻言不禁失笑, 双眸落在言梳脸上时,天光笼罩于他身上镀了一层柔晕,看得言梳心口怦怦乱跳,只想捧着宋阙的脸,亲一亲他。   可惜这是在外边儿,又靠着围栏, 随时会被人瞧见,言梳不敢,便只能盯着宋阙的嘴唇, 在心里肖想几回,暗自道,今晚就去敲宋阙的房门,她要亲两口,把方才压下去的想法补回来。   宋阙不知言梳心中所想,两人谈完后便继续看书,言梳坐在他对面修炼,好一会儿玉棋才端着药汤上楼。   见到言梳,玉棋脚步停顿,没来打扰,反倒是言梳闻到一股药味儿知道玉棋上楼了,她做完几次吐纳后便提着食盒起身打算去找玉棋。   金世风房门半开着,里头偶尔有人影闪过,言梳朝那边走去,还没靠近便听见金世风的咳嗽声。   门缝里,金世风靠坐在床头,目光灼灼地望向端坐在他面前,端着药碗要喂他喝药的玉棋,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言梳窥不出其中深意,但也知晓他们二人现下气氛正好,便不去打扰了。   她将糕点放在了金世风的房门前,再回去宋阙身边后坐在长凳上,单手撑着下巴双眼眯起眺望镜花城的远方,入眼可见耸立于平瓦房间的高楼,那一栋栋都是秦楼楚馆,极乐笙箫。   傍晚言梳与宋阙离开前,又去找了玉棋,只是玉棋不在客栈里,金世风的房间倒是传来阵阵咳嗽声。   不知是不是顾秋的出现,与他提起要给玉棋赎身的原因,导致金世风怒气不止,所以刚发的病逐渐恶化。   早间言梳看见金世风时,他还能下床走动,除了几声咳嗽,脸色较差之外,没什么不好的,反倒是现在,一贴药下去不见好,连床都下不了了。   回去的路上宋阙说天气白日热,晚间冷,温差过大,过几日他们离开镜花城舟车劳顿,言梳每年在这个时候都容易生病,便提去药铺买点儿预防风寒的药路上带着。   到了药铺,言梳看见了玉棋,她特地来为金世风买药,两人碰面,言梳稍显尴尬。   她两日没能与玉棋说上话了,反倒是玉棋回以一记微笑,二人所选的道路不同,能谈的话只不过才两日功夫便渐渐消减了许多。   若玉棋一心修炼,言梳与她有话聊。   又或者言梳懂得玉棋的生存之道,可能亦能谈上一二。   如今她劝也劝过了,经宋阙点拨,更懂得玉棋现下所经历的都是她自己的选择,那言梳便不好干涉旁人的生活。   今日离开客栈时,言梳问过宋阙,那本《望都夜十二卷》他看了多少,宋阙说只剩下最后两卷。   言梳一怔,问了句:“这么快?”   宋阙反而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道:“不是你让我囫囵看看就行了?”   言梳哑然一笑,觉得宋阙说得对。   这也就表示,他们很可能在镜花城待不了多久了。   眼看两人就要擦身而过,言梳忽而拉住了对方,玉棋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又抬眸望入言梳的眼中。   言梳道:“过几日我可能就要走了。”   玉棋眼眸中闪过些许失落,她低声道了句:“你也要走啦。”   “也?”言梳问:“还有谁要走吗?”   玉棋点了点头道:“今日早上,顾大侠来找我了。”   这言梳知道,还听到了他们的一番对话,但言梳听到的不多,她没有趴在窗台上见顾秋离开,也不知道顾秋后面对玉棋说的内容。   顾秋本打算以半颗人参换玉棋自由的,只是玉棋的自由与他理解的自由不同,在两人缄默片刻后,玉棋才壮着胆子对顾秋道:“其实……我是金大公子的妻子,先前一直说是他的丫鬟,只是不想让人知晓我的身份罢了。”   顾秋闻言,果然震惊,他愣愣地看着玉棋,眸中有过失望,但也很快就被掩饰了。   顾秋并非很喜欢玉棋的,他只是对玉棋抱有好感,加上玉棋救了他几回,顾秋便自然而然想对玉棋好一些。如若玉棋能跟着他离开,顾秋觉得自己将来很容易便能爱上玉棋,只是现下知晓玉棋的身份,他便不做他想了。   闯荡江湖多年的浪人,拿得起放得下,他只是不太高兴地说了句:“你不该瞒着我的。”   玉棋半垂着眼眸,低声道:“对不起,先前没与你说,是因为我夫君他不喜欢我以少夫人的身份在外招摇,后来不与你说,是我觉得没必要做过多的解释,今日告诉你,是我觉得你对我的好意我难以承受,干脆与你说清楚。”   玉棋道:“言梳说你喜欢我,可我自己能感觉得到,顾大侠对我并非喜欢,但你过多地为我着想,还是让我有了压力,我不是个值得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对我好的人,我不习惯这样。”   玉棋过多了受人责难的生活,若有一个人对她的好意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便会觉得倍感压力。   玉棋不讨厌顾秋,其实也有些向往他那洒脱的性子,可他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她救顾秋,从不觉得顾秋欠了自己,而顾秋若真让出那半根续命的人参,她会觉得是自己欠了他。   话既然说开,顾秋没有再坚持。   哪怕在他眼里,玉棋过得不好,他也没有带走人家妻子的道理。   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道:“这话若你早些对我说就好了,现在说来虽然不迟,可我始终觉得有些丢人,我自以为是的想要帮你,却没想到是在困扰你。”   “不是的……”玉棋本意并非如此,不过顾秋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潇洒一笑,伸了个懒腰道:“方才我说的话不过是抱怨抱怨,玉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还有一件事我没与你说,明日我就要离开镜花城了。”   “明日就走?”玉棋一愣。   顾秋点头道:“是,我途径镜花城本就是为了祭拜故人,如今已经拜过,留下来是想替你赎身带你一起走的,现下知晓你的真实身份,自然也不能带你离开,镜花城中没有我留恋之处,我还有麻烦在身,不好久留。”   玉棋点了点头:“明白了。”   “明日你来送我?”顾秋忽而一问,玉棋讷讷地抬头望向他,顾秋道:“不远,只需送到城外湖岸。”   玉棋犹豫了会儿,还是摇头道:“我夫君近来身体不太好,我就不去送你了,希望顾大侠此去一帆风顺。”   顾秋扯着嘴角笑了笑,那笑声不知是不是叹息,带着点儿无奈在里头。   而后顾秋就走了,玉棋熬好了汤药上楼。   结果一天过去,言梳说她也要走。   在玉棋的心里,对她好的人不多,她一个个都记着名字呢,排在第一的当是言梳。   言梳问:“那我走时,你会来送我吗?”   玉棋毫不犹豫点头道:“会!自然会。”   言梳与她笑了笑,道:“那你明日早间有事吗?”   玉棋想了想,摇头,明日早上给金世风喂完药后,她就无事可做了。   言梳开口:“那不如明日早上我们一起去城外送顾大侠离开吧,我对他的印象颇好,明日一别,恐怕此生再难遇见,而我在人间游走多年,每每想起来觉得最为惋惜的便是意外遇见,匆匆离别。”   顾秋让玉棋去送他,玉棋不愿去,但她拒绝不了言梳,瞧见言梳的笑脸,玉棋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   这世间偶遇之人何止千百,他们每一日都与不同的人擦身而过,能产生交集的也不少,可真正好聚好散的却不多。   玉棋点头后,二人又说了几句,言梳才松开她的袖子道:“那你回去吧,我走时听见金老板咳得厉害,你若回去迟了,这家伙指不定得怎么数落你呢。”   玉棋走后,言梳才买了几包预防风寒的药,她提着药包蹦蹦跳跳地去找宋阙,宋阙正在街口替言梳买烧鸡吃。   那家烧鸡的生意很好,排队好几人,言梳与玉棋聊了一会儿又买了药,才刚轮到宋阙。能入言梳嘴里的烧鸡还在架子上烤着,焦脆的鸡皮滋滋冒油,买好了烧鸡后言梳才挽着宋阙的胳膊道:“明日早间我与玉棋出城去。”   “去做什么?”宋阙问。   “送人!”言梳道:“我约好了玉棋直接在城外湖旁碰面,免得我去客栈找她,再出城耽误了时间,到时候碰不上顾大侠。”   宋阙微微挑眉:“她去送人,你跟着做什么?”   言梳道:“怎么是我跟着?我与顾大侠也见过几回,算得上是萍水相逢呢。”   “也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宋阙说着,替言梳将她的发带整理好。   微风拂过,言梳额前的碎发丝丝缕缕地蹭过她的脸颊鼻尖,宋阙看她乱一次,便动手整理一次,也不嫌麻烦。   言梳笑吟吟地问宋阙:“你不想我去送顾大侠吗?我与他也是有些交错的缘分的,我们都去过许多相同的地方。”   宋阙低声道:“交错了就不算是缘分。”   言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伸手在鼻前挥了挥:“好大的醋味儿,宋阙你闻到了没?”   她一问,宋阙顿时停下脚步,一双桃花眼望向言梳时暗含些许窘迫的嗔怒,像是被言梳戳穿自己话里藏话的无措,他瞥开视线:“你若真的想去,那就去吧。”   言梳唔了声:“所以你是不是在吃醋呀?”   “我不吃凡间的东西,更不吃醋。”宋阙刚说完,言梳便道:“那我再给顾大侠买点儿东西路上带着吧,免得他风餐露宿的过不好。”   “……”宋阙道:“这又何须你去买?他三十岁的人了,行走江湖多年,怎可能备不齐所需之物。”   “哎呀,就算他自己准备了,那我送给他,也是一份心意嘛。”   眼看言梳拉着宋阙就要往旁边店铺里跑了,刚到店铺门前言梳就拉不动,回头看去,宋阙笔挺地站在人家店铺门旁,一双眼算不上柔和地盯着言梳看,不论言梳怎么拉他都纹丝不动,像是使了千斤坠般。   言梳眨了眨眼,松开宋阙的手,自己要往店铺里走。   宋阙侧过头,像是认输般轻叹一声:“别去买了,我吃醋。”   言梳等的就是这一句,她扬起笑容,一排贝齿露出,转身就朝宋阙的怀里扑过去,双手勾着他的腰抬起下巴盈盈双眸望向他,笑得杏眼成了月牙状,正歪着头颇为得意地朝宋阙挑了挑眉。   宋阙只觉自己胸腔砰砰猛烈地跳动了几下,如擂鼓一般,随时都能冲出来。   言梳嗯了声,慎重点头道:“既然咱们懈阳仙君吃醋,那我就不去了,反正顾大侠行走江湖多年,该买的必然都备齐了,他喜欢的是玉棋,才不缺我这一份心意呢。”   宋阙望着言梳的目光沉沉,低哑着声音道:“你学坏了。”   言梳略微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道:“我不坏的,这是在书上学到的,书上说,这叫调情。”   宋阙想起来前些日他给言梳的那几本书,那些书的确有些风花雪月的情爱故事在里头,那不过是因为言梳到了镜花城,所见所闻皆不似往日,懂的太少,宋阙又无法说出口一一为她解释,才选了几本书给言梳看。   他保证,自己选的书中绝无木兆色内容,点到为止,却没想到言梳将那男女间的一来一往看了进去,竟还知道这是调情。   宋阙表面上不高兴。   心里抑不住地暗喜。   她懂的越多,他要教的就越少,情爱方面,丝毫不通也是不行的,往往朦胧,半明半暧,才显得有趣。   言梳望着宋阙欲笑未笑的脸,心里直痒痒。   因天色渐暗,街道上的人少了许多,言梳将宋阙拉倒一旁,不在地灯附近,这处临近巷口,遮蔽了大半人影。   她勾着宋阙的肩膀,踮起脚往上轻轻一跳,嘴唇凑在宋阙的嘴角亲了一口,而后再来第二口,完成了白日所想。   言梳有些意犹未尽,但也心满意足。   她眸光滟滟,牵着宋阙的手打算回去了,结果右手被人捏紧了些,几包药包与烧鸡同时掉在了地上。言梳往后退了半步,脚跟几乎贴着墙壁,腰间被坚实有力的臂膀搂住,她有些困难地踮起脚勉强让自己站着。   宋阙一掌贴着她的脸颊,另一只手握着言梳的手,将她的手臂带背了过去,半环住了她的腰。   言梳被迫昂首,深吻到难以呼吸。   鼻尖蹭着过度的炙热,脸颊一片烧红,她的背贴着粗糙的墙壁,还能察觉出宋阙的指腹在她耳垂上磨蹭,言梳就像是坠入了绚烂的无底深渊,一步步下沉。   最后她被宋阙彻底抱了起来,按在了墙壁上,有力的掌心揉着她腰间的软肉,言梳的脖子昂着,露出白皙的皮肤,皮肤下不显的喉结慌张地吞咽着。   这是言梳从未体会过的被侵略的感受,一切如攻城略地般让她毫无招架之力,耳畔唯有急促的呼吸声,全身点火。   忽而的明亮叫言梳回神,旁边店铺里的小厮出来点亮了门前的地灯。   宋阙放开了她,却没松开她,言梳还靠着墙壁,几乎挂在宋阙的怀中大口大口地喘气。   宋阙的拇指擦过她的嘴角,将水渍擦去后,又弓着背侧过头在她嘴唇上啄了啄,言梳被他亲得浑身软麻无力,像是刚从沸水中捞出来一般,身上起了薄薄一层汗,胸腔还剧烈地起伏着。   “是你先主动的。”刚把人吻得几乎去了一半命的人,率先开口为自己开脱。   言梳意外地望向宋阙:“你……”   双目相撞后,宋阙冁然而笑,桃花眼中倒映出言梳精致小巧的脸蛋,二人一时无话,最后言梳推了推他的手臂道:“你,你先放我下来。”   宋阙松开手,言梳终于全足落地,这时她才发现宋阙在二人周围设了结界,街上往来的人群并未看见方才二人的不成体统。   只是她有些惋惜,掉在地上的烧鸡半只滚出油纸,上面已经爬了蚂蚁,不能再吃了。   “你赔给我。”言梳软着声音指向烧鸡道。   宋阙答应:“好,赔你两只。”   晚间言梳在房内捧着一只烧鸡,望着一只烧鸡,心想自己真不该买两只回来,根本吃不完!   次日一早,言梳就醒了。   她还记得自己说好了要与玉棋一起去送顾秋的事儿,洗漱好正准备出门,宋阙也从房内出来了。   言梳见他,愣愣道:“你好早。”   “也不早,小书仙都已经打扮好要出门了。”宋阙的目光于言梳身上绕了两次,又道:“时辰还早,用了早饭再去?”   言梳看了一眼窗外刚亮的天空,点头道好。   结果就在她用饭的过程中天色变暗,才升一半的太阳渐渐隐入云层之中,入眼灰暗如薄夜,言梳低声道了句:“该不会是要下雨了吧。”   “是要下雨了。”宋阙道:“清明后的天气也总变化莫测。”   言梳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包子,问宋阙:“这雨什么时候停?我还打算去城外找玉棋呢。”   “不会下太久的,至多一刻钟。”宋阙说完,给言梳夹了一颗腌杏子,这杏子是那驾马车的齐大汉妻子送来的,言梳很喜欢,尤其下粥。   早饭吃完又没等一会儿,果然雨势渐渐小了,言梳向客栈借了一把伞,刚走出客栈没一会儿,便被人拦住了。   镜花城的街道上遍布穿着红衣铠甲的官兵,那些人手上都握着刀剑,把人统统拦于路边店铺内,不许他们轻易离开。   言梳从客栈出来,就被人推进了绸缎庄,她先前在这儿买过绸缎,这是金世风家开的店铺,那老板也认得言梳,连忙拉着她往里头站了些。   “这是怎么回事?”言梳见每家店铺门前都站着两个官兵,心里有些不安。   老板道:“今早衙门前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来头不小,是悦城林家的人。”   言梳一怔,悦城林家,早些时候出资供温家打仗,如今温家这偌大靖国,有林家许多功劳在里头。   老板解释:“林家的林三公子在京都任职大理寺少卿,听圣上吩咐,近来专门权衡于江湖和朝廷之间。江湖人多背人命,朝廷难管,这不,前段时间这大理寺少卿便追查一帮杀手组织跟到了镜花城内,结果还没查多久,人就没了。”   言梳一听江湖,便想到了顾秋。   “我听人说,他们是昨夜子时之后死的,好像是那群杀手近来在镜花城内也过于猖狂,才惹来了大理寺少卿调查,他们实在胆大妄为,将大理寺少卿随其几名部下堵在街角,好像是有个江湖侠士出手相助,饶是如此,大理寺少卿也惨死于杀手手中。”老板说罢,摇头:“那几个逃走的大理寺官兵连夜出城调兵,这才封了咱们跟前这条街道。”   “是在我们这条街上出事的?”言梳问。   老板点头:“是是,我还远远瞧见了血迹,不过现在血已经被大雨冲干净了,姑娘想要离开,恐怕得等他们一家家排查可疑人物,调查完了才能走。”   言梳顿时泄了气,这般得耗许久,也不知道玉棋那边能不能走,昨日帮助大理寺少卿的那名侠士,很有可能就是顾秋。   而大理寺少卿追查的杀手组织,也很可能便是追杀顾秋的那帮人。   那帮人的确很可恶。   绸缎庄的老板说,以往江湖组织就很猖獗,目无王法,当初郢国赵氏王朝时期他们便仗着自己有武功,划分地界,寻衅滋事,如今温秉初当皇帝,自然看不惯这群人,便让大理寺成立专案组整合江湖帮派。   言梳在绸缎庄里等了一个时辰,街上的官兵只越来越多,丝毫没有松懈,她无奈叹了口气,便与门前守着的官兵道自己回客栈,几步路,也不远,那官兵就让同路的人盯着言梳,直至她入了客栈这才离开。   宋阙见言梳回来,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言梳有些懊恼地坐下道:“早知道我不吃早饭就出去了。”   “那饿着肚子怎么办?”宋阙问。   言梳撑着下巴叹气道:“罢了,我与顾大侠本就不熟,说不定经过昨夜那事,顾大侠连夜就走了,只是不知道玉棋是不是白跑了一趟。”   官兵从街道上撤走已经临近午时了,言梳连忙朝金世风的客栈跑去,宋阙跟在她后头无奈道:“慢些。”   二人到了金世风所住的客栈没见到人,问了小二,小二才道:“你们说金老板吗?他那丫鬟一早收拾行囊,天才刚亮就走了,后来又过了会儿,天上下起了大雨,金老板发现他的丫鬟不在,也出去了,好似是那丫鬟偷了金老板的银钱跟一个江湖人私奔了!”   言梳:“……”   这小二说的什么?   虽说小二可能对金世风、玉棋和顾秋之间的关系理解错了,但却肯定,那二人早间离开之后便一直都没有回来。   言梳有些担心玉棋,心想她不在客栈,莫非还在湖边?   宋阙倒是很有耐心陪着言梳一路走,从客栈再往城外去,出了城直去湖边,湖边没人,只有湖心几艘乌篷船,言梳先前乘过两回的小船慢慢顺着湖岸飘过来。   言梳问他:“老师傅,你几时到这儿的?”   那船夫道:“天不亮就来了,二位游湖?”   “不,我问一问,上回与我一同游湖的姑娘,还有给你银钱的侠士,他们二人早间是否来过?”言梳问。   她与玉棋来乘船也不过是几日前的事儿,这船夫记性好,一下就想起来了,他道:“有!有!哎呀,小姑娘,你快去报官吧!你那两位友人,怕是已经死了!”   “死了?!”言梳呼吸一窒。   船夫点头:“就在一个时辰前,我的船飘在湖面上,远远瞧见两个人影像是你说的朋友,后来便有十来个人身轻如燕,飞过水面朝他们二人过去,都提着刀剑,好像是要杀了他们,然后一群人就跑不见了,现下如何我也不知。”   船夫也是见岸上安稳了,这才敢靠岸的。   言梳闻言,立刻想到了昨夜城中街上发生的事。   她问船夫那群人去了哪个方向,船夫记得不太清,指了一个方向言梳便与宋阙追了过去。   田野层层递高,再往前行便是一处矮丘小山,并不高,可树林茂密,漫山青竹。   言梳走在田埂间,一阵风过,青竹叶影婆娑,她忽而僵直了背,定定地站在山下,抬首望向山丘之上,穹苍之下盘旋的飞鸟。   “宋阙。”言梳低声问道:“那可是引魂鸟?”   鹅黄飞冠,赤喙长尾,雪白的尾羽似白孔雀的孔雀翎。   宋阙嗯了声:“是。” 第67章 别走 你别和他走!   天刚亮时便落了雨, 金世风是闻着房内的药味儿醒来的,睁眼时窗外是灰蒙一片,玉棋端来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儿, 他听见了隔壁的动静。   昨日早间起身时, 金世风与言梳在客栈二楼走廊的窗户后听见了玉棋与顾秋的对话, 只是金世风的听觉没有言梳那般灵敏,所听的话也是断断续续。   他听到顾秋想要以半颗人参为玉棋赎身,可他没听见玉棋究竟愿不愿意,言梳走后没多久, 金世风又听见一句断断续续的:城外, 明日, 湖岸。   后来顾秋走了,金世风便将这事压在心头,哪怕见到了玉棋他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言梳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金世风想问清楚玉棋与顾秋如何到了那么熟识的地步了,也想问玉棋愿不愿意随顾秋一同离开。   玉棋给金世风喂药时, 金世风便一直盯着她, 两人无话, 玉棋被金世风的眼神盯到不好意思,半垂着头安静地露出微侧的脸。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怕自己一开口吐出的便是伤人之语,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自己知道他对玉棋究竟说过多少如刀如剑般的话,他没去看,不代表没刺伤过玉棋。   言梳说, 他若再这样下去,玉棋对他的好也终有一日会被消磨的,近来金世风也发现, 玉棋每日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的。   晚间躺在床上,金世风咳嗽不断,身体里的病症总是如此,时好时坏,好时就像是个健康的人,坏时仿若下一刻就能死去。   天明明渐热,可金世风裹着厚被觉得冷,他辗转反侧没睡着,心里想着他日后究竟要如何对待玉棋,他料定了玉棋不会离开他,又不想她只是留在他的身边,金世风想了许久,只想明白了他要的更多。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给自己找了借口称这是多年经商的劣根,万事由己出发。   金世风想玉棋如往常一般,一心一意只顾着自己,没有言梳,没有顾秋,没有那些来瓜分玉棋情感的人,这世上人人都可以因为他得病轻视他,不在意他,但是玉棋不行。   直至后半夜,金世风迷迷糊糊之际,仿若梦见了过去。   几年前玉棋刚到金家时,被金夫人安排在金世风的别院中,她是少女装扮,恐怕是多年奔走多地,被人贩卖,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所以她比同龄人瘦小许多,双颊微微凹陷。   金世风那时病着,也不似现下这般严重,除了不能离开自己的别院外,房内院中倒是可以走动。   他看见玉棋的第一眼,小姑娘便蹲在花坛边听府中丫鬟告诉她如何浇花,何时一次水,一次浇多少,府中公子有哪些忌讳,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之类。   她很努力地记下了,然后金世风就看见她玉白的小手抓着葫芦瓢舀水浇花,她的手腕瘦弱得仿若一捏就断,金世风喂了一声:“你是新来的?”   玉棋转身看向他,她的眼睛很圆,眼珠黑得好似能将人吸进去一般,一头乌发于额前剪了齐齐的刘海,更显得脸庞娇小。   金世风头一次见过这么白皙的人,她胆怯得几乎颤抖了起来,在金世风问话后没有回答,直直朝他跪了下来,倒是把金世风吓得一愣。   而后玉棋就在他的院子里做事了,无非是扫扫地,浇浇花,整日见到他除了一句‘公子’便不再说其他的了。   金世风犹记得,在他得知玉棋的真实身份之前,他们相处还算融洽,他偶尔会因玉棋可怜瘦小,多赏她自己吃不下或不爱吃的东西。   只是后来提及,两人都有些忘了多年前短暂两个月的过去,接下来的便是几千天金世风的嫌弃与嘲讽。   梦境就到此为止,药味刺鼻,金世风起身披上外衣将门推开了小缝,瞧见了玉棋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裹,正趁着天未全亮离开客栈。   金世风当下心便冷了,他身后的圆桌上还放着玉棋熬夜熬出来的药汤,可一直对他好的人显然是去赴旁人的约定。   昨夜回梦犹在眼前,金世风想着除去初遇玉棋的那两个月,剩余多年他对玉棋并不好,他命不久矣,绑着玉棋在身边只是拖累她罢了,或许让她跟随内心离开,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才好。   金世风便是如此想的,可心口骤疼,叫他一时喘不过气来。   他按捺住几乎压抑不住的怒意,转身坐在桌旁端起药碗一口饮下,他的内心还在暴躁与哀怨中来回纠结难断。   金世风生玉棋的气,她明明说过许多回即便是他不要她了,她也不会离开,他也生自己的气,气他自私自利惯了,妄图以自身为囚笼,困住玉棋一辈子。   可后来金世风还是没忍住,他喝下药后心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烈,正如窗外的骤雨,噼啪敲断了他的所有理智。   金世风从客栈里拿出一把伞便匆匆朝外奔去,小二只来得及喊一声金老板他便消失在风雨中。   玉棋到湖边尚早,她以为自己恐怕得等一会儿才能见到顾秋,却没想到就在她与言梳乘船的地方,顾秋定定地站在那儿,浑身发冷,不知站了多久。   玉棋一时进退两难,她看了一眼身后,言梳还没到,再看一眼身前,顾秋已然发现来人,转身瞧见玉棋的那一瞬眼睛都亮了,他看见玉棋背着包裹,更是高兴地朝她走近几步。   玉棋不自在地退后半步,叫顾秋生生止了冲动。   “我本想着再等你一炷香,你若不来我也不等了。”顾秋道。   玉棋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言梳怕是要迟了,她将肩上的包裹摘下递给顾秋道:“这是我昨日买的干粮还有金疮药,我想你应当用得上。”   顾秋来往潇洒惯了,走一处是一处,没得吃就先饿两顿也是常有的,见玉棋体贴备好了行囊,不禁涩笑接过:“谢谢。”   他还以为她会与他一起走,不过只是想想,他知道不可能。   玉棋送完东西便觉得窘迫了,她实在不知与顾秋说些什么,便又将昨日的祝福重复一遍,一帆风顺这种张口就来的话叫顾秋也觉得颇为尴尬,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同时笑了笑。   “此一别,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我也希望玉棋姑娘日后能过得好。”顾秋将行囊背在肩上,意外扯痛了伤口,不禁皱眉嘶了声。   玉棋发现,望向他的右肩:“你受伤了?”   见顾秋点头,她便要伸手过去,还未碰到顾秋,反倒是顾秋先退了一步,玉棋的手悬在半空,呼之欲出的灵气收回,顾秋叹了口气道:“我总得习惯自己慢慢愈合伤口的感受,否则日后再受伤,没有玉棋姑娘在侧,实难好也。”   玉棋耳尖透了点儿红,她点了点头觉得也是。   二人沿着湖边走了一小段路,玉棋问顾秋这伤是怎么来的,顾秋说他昨夜被人追杀,遇见几个官兵,其中有个人似乎来头不小,他们双方僵持不下,结果被杀手偷袭,死伤了几个人。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连夜出城,本想着就此离开,但又想再见玉棋一面,还是在湖边等了她。   顾秋以为玉棋不会来,却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天色骤变,玉棋出门未带伞,见天空已有雨水飘下,顾秋即便心有不舍还是对玉棋道:“玉棋姑娘能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咱们江湖有一句话,叫青山绿水,有缘再见。”   玉棋点头:“有缘再见。”   说完这话,她便驻步不再前行,顾秋的身影还未在湖岸旁消失,哗啦啦的大雨便落了下来,暴雨来袭,雨水冲刷着视线,目光所及的人影越发模糊。   玉棋转身准备往回走,奈何这雨势太大,湖岸旁有个供船夫休息的凉亭,玉棋几步跑到凉亭里头,双手搓着胳膊打算等雨势小一点儿了再走。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凉亭内站了多久,但金世风从雨中冲来,仿若不顾一切地奔向她时,玉棋愣住了。   金世风虽撑着雨伞,可浑身湿透,恐怕除了头顶的头发是干的,身上没有一处未淋上雨水。   金世风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浑身冷得好似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般。   玉棋见到他,讷讷地道了句:“夫君?”   金世风目光于凉亭四周扫过,仔细看了两圈也没看见顾秋,他以为顾秋还未到,跨入凉亭内抓着玉棋的手道:“你别和他走!”   玉棋竟被他说懵了:“和谁走?”   “我知道我对你不好,一直以来我都在欺负你,我也知道我这人脾气差,寻花问柳,从未顾及过你,我知道我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你,我也没有资格叫你留下来……”   玉棋能感觉到他抓着自己双肩的手颤抖得厉害,她望着金世风脸上的水迹,他的双眼通红,一滴滴从下睫滑过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   “我真真的是个烂人……可是玉棋,我这个烂人,除了你没人肯要了,我真的没有别人了……”金世风回想时,还在后怕:“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好话,我总是在伤害你,可那些并非我的本意,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变得这样糟糕,可只有你能忍受我的糟糕了,玉棋!”   “我太自私了,我不能放你离开,我不想你跟别人走,即便我一无是处,我还是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金世风几乎有了哭腔,此时玉棋才知道,他是真的哭了。   那般要强的人,说哭就哭,毫无形象地在大雨中泣不成声。   于金世风而言,自他娘有孕那时起,他就被家人抛下了,这是无端责备,可他就是没人要了,人人都在等他死,或看他笑话。   他仅能抓住的,便不能放手。   “玉棋,你别和旁人走,我以后对你好,我发誓,我只对你好!绝不再伤害你!我求你也对我好吧,像以前一样,只看着我,只陪着我,好不好?”金世风望向玉棋的眼,就等她一个回答。   玉棋怔怔道:“我……没想走,我只是来送送顾大侠的。”   金世风闻言,傻了般流了一挂水鼻涕,玉棋抬袖帮他擦去,他才嘟囔:“我看见你收拾行李了……”   玉棋道:“不是行李,是干粮。”   只这一句金世风便懂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在玉棋跟前声泪俱下有些丢人,脸颊红得仿若要烧起来般,可突破心中难以启齿的难关,只要玉棋留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金世风松了口气,几乎无力地半挂在玉棋身上,紧紧地抱着她。   这场雨并未持续太久,金世风收了伞,从他冲入凉亭抓着玉棋的手就一直没松开,此刻也不想松开了。   二人离开凉亭,沿着湖边慢慢回城,一路无话,竟也不显尴尬。   意外是在走出凉亭后的半刻发生的,一群手执刀剑的人忽而冲出来,玉棋知晓昨夜顾秋遇上杀手的事,却不料这群江湖人像是认得她般,直接朝她冲了过来。   金世风也发觉不对,拉着玉棋的手转身便跑。   昨日早间,顾秋去找玉棋,想要以他的半颗人参赎出玉棋时,便被这群杀手中的一个人瞧见,他们以为玉棋是顾秋的心上人,抓不到顾秋,抓住玉棋逼出顾秋也是一样。   危机袭来,让人措不及防。   金世风自幼四处行商,也会些拳脚功夫,只是病了多年,身体早不行了。   他带着玉棋奔到了小山丘下的竹林外便再难往前,金世风不住地咳嗽,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般,嘴角染血,用力地推了玉棋一把道:“走!”   玉棋未来得及离开,那群杀手已经赶到,其中一人的剑直朝玉棋过去,金世风见状,捡起地上干枯的半截竹竿,勉强拦了两次,生生地替玉棋挡了一剑。   从胸腔刺穿,破开脊背,银剑抽回,热血洒下,顿时染红了大片衣襟。 第68章 始终 我没有死,我离开了。   金世风怎么也没想到, 被刺了一剑的当下,自己并未觉得疼,竟是心中砰砰跳过的一句:幸好挡住了。   幸好挡住了, 他说的话能做到的, 他说要对玉棋好, 不会再伤害她了。   “夫君!”玉棋抱住了堪堪站稳的金世风,通红着双眼朝那群杀手看去,天色好似刚转亮,暴雨才停, 极寒未消。   玉棋的手紧紧地按在金世风的伤口上, 大片大片的鲜血汩汩从她的指缝冒出, 很快就染红了她的手掌,玉棋的灵力灌入其中犹如被吸入了一个无底洞般,永远也填不满。   那些杀手还在靠近, 他们没有王法,也不在惜人命, 他们举起刀剑让玉棋乖乖听话, 带他们去找顾秋, 然后以顾秋的命,换取她的命。   柔弱者不能反抗,这世道弱肉强食,玉棋早在幼年时期就熟知生存的法则。   她想起她曾经的一任主人,极其残忍霸道,他将玉棋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 凡是能往笼前金碗中掷银钱的,都可以让玉棋为其治病,不论多少。   后来他也奖励过玉棋, 允许她戴着脚镣上街转上半圈,那一日玉棋在街角捡到了一只小猫,小猫受了伤,她给治好了。   她将小猫带回去,她想,这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可她才将猫带回去,她的主人便当着她的面将小猫活生生地砸死,反复扔在地上,直到地面上印着好几个带着血迹的猫形。   玉棋那时才知道,那不是一条猫的命,那是她的命。   她就是那只脆弱的猫,任何人都能朝她的脖子掐过来,她不能挣扎,因为结果都一样,她终要妥协,与其受尽伤害到跪地求饶,不如早些跪下,在他们施暴之前早些求饶。   玉棋望着近在咫尺阴寒的刀尖,上反光着她胆怯的脸,她不知自己何时吓得落下泪来,可她知道她的身体有多冷,她的心里有多怕,多年的习惯与认知告诉她,她该听话了,她得听话的。   可怀中的金世风正在大口大口的喘气,他离死亡那么近,比玉棋曾经见过他缠绵病榻,多日未醒时还要近。   玉棋的眼紧紧地盯着那群人,那把直指向她的刀,此刻她万分痛恨自己的无能,心底生出无望的痛苦,可当那人上前一步,用力地踩在金世风的小腿上时,玉棋怀中人痛得浑身发抖却不肯发出一声求饶。   玉棋抓了一把地上的灰,起身朝那杀手的脸上洒去,她抱不动金世风,不能带他离开,她只能攥紧一根脆弱不堪的竹竿,像是小孩儿撒泼般朝面前的人打过去。   她自然不是对方的敌手,她的身上也被那人砍了剑伤,玉棋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她像是察觉不到痛般拼死抵抗,最终只惹来多个杀手嘲讽的笑声。   他们笑她不自量力,甚至都不愿上前帮忙,也笑那个与玉棋像是玩耍般的杀手竟然纵容她丢尽脸面,最后一脚踢在了她的腹部,玉棋重重地砸在地上。   恶人。   这些都是恶人。   玉棋未曾想,因自己当初一时心软救了顾秋一命,结识了顾秋,却给自己,给金世风惹来杀生之祸。   她捂着腹部瑟瑟发抖,用尽全力趴在了金世风的身上,这是她最后的挣扎与要强。   玉棋知道她没有武功,不会法术,不能与这群杀手对抗,她只能忍着腹下疼痛,不住地给金世风灌输灵力。她眼看着金世风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好像已经看不见她了,不论玉棋在他耳边怎么唤他,金世风都不能给出回应。   玉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顾秋行而返回,将她与金世风在生死关头救了下来。   顾秋的确武功高强,否则那群杀手追杀他这么久,不可能一无所获,永远被他逃脱。   来此十几人,死了几个,剩下的负了伤,顾秋道官兵很快就来,那群人才弃剑而逃。   实则没有官兵。   顾秋本来已经离开了,只是他没想到镜花城外的官道上有官兵拦路,顾秋这才知道昨夜死的官员不是普通人,而是靖国的开国重臣林家之后。   自温家称帝后,林家也仅送了两个男儿入朝为官,一名是文官,在翰林院,一名是武官,任职大理少卿,昨夜死在了镜花城的街道上。   顾秋身上背着剑,一看便是江湖人,他便不打算从官道离开,而是沿着乡间田埂自小路绕过山丘,避开那群官兵,却没想到碰见玉棋与金世风。   顾秋道:“那些人昨夜已经死了一批,今早还敢出现,可见他们人数不少,方才几人逃走,很快就会叫来帮手,玉棋姑娘,我们先入林子里避开风头。”   彼时玉棋趴在金世风的身上,哆哆嗦嗦地按住他的伤口,怕他的血越流越多。   劲风扫竹,浅林中只有几只鸟雀惊起,林内无水也无石,暴雨之后,只有一棵较大的古树下的地面是干的。   玉棋将金世风放在那块干地上,自己跪在身侧,解开他的衣衫看见那条狰狞的伤口。   他的血不怎么流了,玉棋不知道是自己的灵力起了作用,还是金世风身上的血已经快流干了,他的衣裳大半湿透,浓烈的血腥味儿刺痛了玉棋的眼。   顾秋看见那伤口,便道:“他活不了了。”   玉棋紧绷的情绪在这一瞬崩溃,她其实知道金世风活不了了,她于他半阖的眼中看不见任何聚焦,他瞳孔中倒映着模糊的树林与天空,不论玉棋怎么喊他都无反应。   可玉棋没有放弃,她能把金世风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这次也一定可以!   她的灵力于白昼都发着微光,像是一条条象征着生命的银色虫子爬在了金世风的伤口上,修复了金世风心口的重创,却不能修复他逐渐破散的灵魂。   玉棋很痛苦,她痛苦金世风才与她剖白内心,才说过将来要好好对她,转瞬便要食言了。   痛苦他前一刻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可濒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让她走。   顾秋看玉棋像是不要命般拼命交出自己的灵力来修补金世风身上的伤,便知道他劝不住对方。   而一直没有任何回应的金世风在玉棋疲惫地松懈之下,仿若回光返照般轻轻颤动了睫毛,玉棋立刻趴在他的身上,双手撑着,悬于半空,看他一张一合的嘴唇,沙哑的嗓音,轻轻吐出了一句话。   “龙须糖……给、你吃……”   世人有三魂七魄,灵亦有之,以一换一,不算违背天理。   玉棋忽而一声苦笑,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盯着金世风的脸,心想她恐怕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注定要还了。   转而又想,或许金世风上辈子也欠了她,这才平白无故送了一条命。   灵无内丹,但有精元,玉棋以自身为祭,端正地跪在了金世风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右手,一寸一寸,将余下生命灌入其中。   她有许多年的道行,曾是人棋盘上的棋子,黑子是魂,白子是魄,幸得一仙人下凡历劫,于书社买了她,又在掌心把玩多年,这才逐渐凝聚灵力,化身人形。   彼时她已身处遥远的云登国,所闻所见,皆是新鲜,所以她对云登国有向往,那是她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世界。   而后越长大,经历的痛苦便越来越多。   玉棋有时候想,这些磨难或成为她身为灵的道路上,一层层累计的道行。   她为何而生,玉棋不知道。   但为何而死,今日便有答案了。   言梳到时,阳光正好,浅林中大多是竹子,唯有几棵活了几百年的大树灵气萦绕,巨大的树枝如伞一般张开,遮蔽了大半阳光,光影斑驳地落在树下三人身上。   顾秋背对着玉棋与金世风而立,下巴微昂望向头顶天空飞鸟,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暖光一丝一缕照射进来,成了一条条光线,只是风暖,人寒。   见到言梳,顾秋也是一愣,再回头看去,玉棋已然气若游丝了。   “玉棋!”言梳朝玉棋奔了过去,她几乎跌撞地冲到了玉棋身边,眼见玉棋身上的灵力像是一层密织的网,轻飘飘地落在了金世风的身上,而金世风半敞开的衣襟内,骇人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玉棋,你在做什么?”言梳自然知道玉棋在给金世风治伤,但她也知道,这绝不是治伤这么简单,倒像是移花接木般转移了二人的性命。   以玉棋灵力转化的那张网,不光在治愈金世风心口的剑上,还在治愈他多年因病破损恶化的肺腑。   与此同时,玉棋的心口逐渐破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折磨了金世风多年的病痛统统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的五脏六腑一应溃败,脸色苍白,印堂发黑,已是将死之状。   “玉棋……”言梳想要去抓玉棋的手,但玉棋没让,她一记眼神柔和且坚定地望着言梳,竟然还能笑出来:“我真高兴能在最后一刻见到你,言梳。”   言梳瞬间哑口无言,胸腔像是破开了一道口子般不断有寒风刮入,丝丝地疼。   “我还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玉棋垂眸看向金世风的脸,心中忽而酸涩起来,她曾经不觉得自己在金世风的心里有多重要,她认定了金世风必然万分讨厌她的。   可金世风又在凉亭内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甚至在林外替她挡了一剑。   玉棋哪怕不觉得金世风爱她,但至少是把她放在心上了。   若他醒来不见她,或许不会一生痛苦,可当下的难过必不可免。   玉棋不想让自己的死,成为金世风这辈子的惋惜。   她本想让顾秋替她传话的,但言梳来了更好,言梳更适合,金世风也更信她。   “拜托你在我走后,告诉夫君,我没有死,我离开了。”玉棋想了想,又苦笑道:“我的确也算不得死,不过是把这多年的道行一夕散尽,我只是变回去了。”   变回成两颗没有心也没有魂魄的黑白棋子,这是她的始,也是她的终。   盘旋于林上的引魂鸟最终飞了下来,绕在玉棋与金世风的周围,言梳见玉棋松开了手,身体也若风中残烛,忽明忽暗。   玉棋晃了晃身体,言梳想要去扶她,可玉棋的形从她的手臂穿过,言梳只能感受到一股略微沉重的风扫过了她的指尖,而后玉棋趴在了金世风的心口,两道人影几乎重叠。   引魂鸟长鸣一声,莹莹光点闪过,像是一片片碎落的镜片。   其中倒映着的是玉棋此生所有快乐的时光,那是引魂鸟最爱吃的美好回忆。   只是可怜,玉棋这辈子没有多少快乐的时光,她总在痛苦中度过,遇见小猫的那刹算一个,可之后的快乐便相隔许多年。   她的所有回忆都是断断续续的,没有哪一刻的幸福持续过一整天。   唯有一簇团花旁,她端着水瓢正在替花浇水,她的视线只敢看见来人的蓝衣,腰上不敢再视。   那人手中端着个盘子,里头原本有八块龙须糖,如今还剩三块,他道:“我吃不下了,这是龙须糖,没见过吧?给你吃,快拿着呀!”   玉棋连忙双手捧起,磕头道谢:“多谢公子赏赐。”   彼时那人似是不高兴地嘀咕了句:“又跪……”   而后便挥开衣袖走了。   结果那三块龙须糖玉棋也没能吃下肚,她当下手脏,龙须糖白莹莹的如千万根银丝绕云,她舍不得吃,放在房内打算做完事晚间吃完了饭再回去细尝的。结果回去时,龙须糖惹来了太多蚂蚁,爬了满桌,为此,玉棋还被同屋的丫鬟数落了。   盘中仅剩的糖粉,玉棋伸手蘸了点儿,舔了舔手指头。   那是言梳所见的,唯一一段完整的片段,有始有终。 第69章 落定 他曾说过的不讨厌,其实就是喜欢……   引魂鸟飞出林间, 口衔着一道浅光,如玉棋自己说的那般,她不是死了, 她只是变成了一对棋子而已。她原先就是棋子, 能有一段化身成人的时光已然难得, 索性这些记忆都不算好,忘了也就忘了。   言梳问宋阙:“如若玉棋不是死了,那引魂鸟带走的是什么?”   宋阙道:“若是以魂魄来定,玉棋姑娘的确不在人世了, 但以她的原身来定, 这对棋子还在。”   也就是说, 日后这对棋子若能再得造化,化身成人,也不会是玉棋, 没有玉棋的记忆,不是她的相貌身体, 甚至是男是女也未必, 说到底, 玉棋还是没了。   顾秋没在林子里久留,引魂鸟飞走之后他便告辞离开了,只是走时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眼神晦涩难懂,言梳没能与他说上一句话,只见顾秋背上的剑不知落在何处, 他竟然也没顾上,匆匆消失。   顾秋忽而想起玉棋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他这样行走江湖看似自由, 其实是被他认定的自由所束,他就像是一片飘零的落叶,没有归根,心无安处,只能算是漂泊,不能算是自由。   顾秋十多年行侠仗义,总是他去救别人,难得有人救他,玉棋在他心中的分量实在不低。顾秋在湖边与玉棋分别后曾想过,他或许这辈子也忘不掉这个三番五次救过他的人,可这个人却为了另一个人牺牲性命。   说到底,玉棋之死,是他造成的。   顾秋也在想,如若玉棋没遇见他呢,若是他们在巷子口初遇时,玉棋看见他害怕得转身就跑了,他虽可能重伤不治身亡,但至少不欠任何人的,也不会害了玉棋一条命。   杀手是冲他而来的,事实上就是他拖累了玉棋。   非他所杀却因他而死,顾秋于心不忍,也于心有愧。   一切意外的相遇与意外的结局,都是因为他要祭拜故人的衣冠冢,闯入了镜花城而已。   顾秋离开镜花城时有些浑噩,竟不知不觉走上了官道,那群官兵拦住他问话时顾秋的脑子还一片嗡声,直至那群人让他离开了,他才恍然反应过来,那把曾经陪着他十几年的佩剑已然丢在了小山丘的竹林外,他也不再想去捡回了。   行走江湖本无目的,顾秋从来都是走一处算一处,若不是被人追杀,他也不会四处躲藏。   他顺着一个方向走了多日,途经一条山林岔路口,顾秋骑于马上,见一群官兵在那儿挥着手道:“前方山体滑坡,不易通过,若有想去琸城的趁早绕路!”   一句琸城叫顾秋恍惚间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难怪他一路都觉得眼熟,他望着官兵所站之处,这条路如树枝分叉,他站在下端,望着前头两条完全不同的选择。   顾秋忆起自己年少轻狂时也从这条路上经过,当时有个江湖侠士在前引路,他问顾秋是否向往江湖,顾秋说他自幼看的画本就是行侠仗义一类,他当然向往。   那人身骑高马,斗笠下的脸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疤,那人指着前方的路道:“那你往那边走,南山派,无极宗,南堂世家皆在那处,不久后有江湖人将在望月观比试,小兄弟去凑凑热闹吧!”   许是那人就是顾秋心中所向往的大侠模样,所以他毫不犹豫就往那边跑了,那条路往南,正是如今顾秋脚下的一条。   被封路的琸城是顾秋每个月与爹娘赶集会去的地方,而左边那条蜿蜒的小路,正通向他从小长大的桃源镇,那个镇子的后山一片果林,盛产瓜果,顾秋记得他爹娘就是果农,每日都将瓜果拉到路边卖给过往的行人侠客。   顾秋走时,爹娘正争执不休,为了那一两块铜板,早已分了家,谁也没看他。   如今归来,也不知二人是否还在。   若是以前,哪怕顾秋从这条路上经过他也不会想要再回去看一眼,今日封路,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次契机,顾秋扯了扯骏马的缰绳,迎着盛夏的风,调转方向,马蹄踏入了那条蜿蜒的小道。   两岸群花衬绿柳,未入桃源,已然果香。   桃源镇的瓜果的确很有名,那地方土地肥沃,养出来的果子比别的地方要甜上许多,夏季是吃桃的季节,可上等桃子在运输过程中难免容易磕碰,唯有富人家的桌案上才能放上几个完好无损的蜜桃。   京都金家院子里,金夫人的小腹高高隆起,因为嘴馋想吃桃子,金老爷立刻命人买了许多回来。   金夫人的桃子还未吃上嘴,便听见门外家丁大声喊道:“老爷!夫人!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金夫人手中的桃子滚落地面,她连忙起身,险些闪了腰,金老爷扶着她道:“夫人慢些!风儿回来了我让他来见你,你可别动了胎气,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临盆了。”   京都里有许多人都说金夫人是老蚌生珠,金世风回来时也听了许多,他充耳不闻全部无视,一路风尘仆仆跨入金家大门,并未第一时间去见金老爷与金夫人,还是金老爷特地去他的院子里见他的。   金老爷见到金世风时,金世风就坐在房内,手中捏着一个香囊,那香囊是府里丫鬟佩戴的样式,而挂在金世风床头的那个,是玉棋的。   “风儿回来啦?玉棋没和你一道吗?”金老爷道:“我这就让人把玉棋接回来,风儿你也太任性,总丢下她。”   金世风闻言,握着香囊的手逐渐收紧,眼眶微微泛红,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是,我总是弄丢她。”   金老爷一顿,也不知要与金世风说些什么好了,自金夫人有孕之后,金世风便离家大半年,父子之间也有了嫌隙。   金世风忽而起身,拿起行礼收拾起衣裳来,又不顾金老爷的脸色,对外招呼了两名丫鬟与他一并收拾,其中不少是玉棋曾经留在这儿的。   “风儿这是又要出门呢?”金老爷叹了声:“你娘马上就要临盆了,你在家多留两个月吧。”   “那是你与娘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我留下来做什么?”金世风说着,不顾金老爷的脸色道:“其实你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好,你们好好培养他,我也不打算再回金家了,不过爹你放心,我不是彻底与金家断了往来,我会承诺以往说过的,将金家发扬光大。”   “风儿你……”金老爷没料到金世风会说这般绝情的话,回想起金世风重病的那几年,他与金夫人一直都在瞒着他吃药怀孕,金老爷便觉得心中有愧,于是问道:“风儿你要去哪儿?”   金世风将那攥在手心的香囊放入怀中,目光沉沉地望向床面鸳鸯戏水的绣纹,这床被子是他与玉棋大婚当日铺的,后来一直都是玉棋住在这个房间里,他在外花天酒地不着家,也从未睡过这张床。   现下想来,金世风只觉得这是玉棋对他的惩罚。   也是,诗文里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不是回头了就必然会得到原谅的。   “爹,你知道玉棋原是哪儿的人吗?”金世风问。   金老爷道:“听卖她的那个妇人说,她原是云登国的人。”   “嗯,我想也是。”金世风的话叫金老爷云里雾里,等丫鬟收拾好了东西,金世风顺便带了几张银票,离开院子时对金老爷道:“我去云登国了,与您报备一声,恐怕短时日内不会回来了。”   “你去云登国做什么?!”金老爷大骇,去云登国别说是短时日内,恐怕一个来回至少也得十余年。   “我听人说,云登国多金多银可少颜色,那里的人不会织锦,不会做衣,我金家的织锦丝绸举国闻名,色彩艳丽可保几十年不退,前往云登国这一路途径多处小国多珠宝矿石,那些东西在他们那里不值钱,在靖国却值钱得很。”金世风道:“我以丝绸换金银,他们乐意,我也乐意。”   “这生意可以让旁人去做,况且云登国那里多危险,风儿你的身体素来不好,就算……就算要去,也等玉棋回来了,带她一道,她在,我与你娘也放心些。”金老爷说罢,金世风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看得出来,他爹并未极力挽留他,金家放弃了他,所以金世风更不愿说,他早些时候找大夫诊脉,其实折磨他多年的病症已经好了。   几个月前,金世风是在镜花城中的客栈醒来的,客栈二楼靠窗边的地方,宋阙坐在那儿看书,言梳则靠着矮椅一直盯着他的房门,在见到金世风的那一瞬,脸色意外的难看。   金世风脚下虚浮,他还没开口说话,言梳便神色僵硬道:“玉棋走了。”   这句话才将金世风的回忆勾起,他想起来玉棋夜里给他熬了药,可天不亮却背着行囊离开了,他当下没追出去,一气之下将药碗中的汤药喝完,而后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是金世风脑海中的回忆,可他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金世风没想过玉棋当真会离开自己,竟然为了一个不过见了几次面的江湖人,抛下了他,也放弃了金家少夫人的身份,重点是,抛下他。   所以当时金世风故作逞强,满不在乎道:“走了便走了。”   言梳意外他这般淡然,只是颇为气恼地哼了一声,转身跑去拉着宋阙的手,不等宋阙将那本《望都夜十二卷》看完,便与他一道离开。   金世风总想着自己身体不好,没有出门,也对一切失了兴致,直至三日后他没见玉棋回来,便断定玉棋怕是不会回来了。   那日他坐在客栈二楼,望着街边的积水,问给他倒茶的小二:“三日前的早间,是不是下过一场大雨?”   小二说是,金老板你回来之后没觉得哪儿不舒服吧?淋了雨也没叫大夫来看。   金世风愣愣的,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于是他又问:“城外湖边,是不是有一方凉亭?”   小二点头:“对对,您想游湖?”   金世风摇了摇头,他不想游湖,他甚至都没去过城外湖边,可有些东西就像是长在了他的脑海中,他都亲身经历过一般,偏偏金世风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来他让大夫来诊脉,大夫说他一切都好,金世风不可置信,又找了周围几个名医来看,事实就是,他的确病愈了。   他在镜花城将未谈定的生意谈完,又去了余下几座城池。   一日午夜梦回,金世风想起一些画面,刀光剑影,濒死窒息,于是他汗涔涔地从床上坐起,忽而忆起玉棋曾说过:“日后当真有何原因,我不能继续留在夫君身边照顾你了,我也一定会在临走前竭尽全力,让夫君健健康康的。”   那天晚上金世风像是魔怔了般,临夜收拾行囊调转回京都,他想他不能放过玉棋,他得找到她,追回她。   他想告诉玉棋,他以后不会再欺负她,也不会允许旁人欺负她,他会对她好。   金世风再度跨出金家时,笃定了日后再也不回来的打算。   不就是云登国吗?玉棋能从那里来到京都,来到他的身边,金世风想他也一定可以离开京都,前往云登国寻到对方。   哪怕她不在云登国,她与那个江湖人四处游荡,金世风也要追过去。   玉棋所去之处,就是他所去之处。   他要把金家的织锦丝绸带到天涯海角,让她处处可见,让她时时想起他,那样等他们再见之时,金世风能对玉棋说出自己一直不曾坦诚的感情。   他曾说过的不讨厌,其实就是喜欢的意思。 第70章 命定 宋阙,你摸摸看。   金杯玉盏换酒新, 华灯飞火照月明。   镜花城的烟花柳巷天一黑便彻夜笙箫,长乐不绝。,靠近城中小湖面的几家青楼出了后门走两步就能直接掉进水里。   此时正是镜花城中最热闹的时刻, 青楼的矮窗边大多有女子倚栏娇笑, 香肩小露, 挥着手中香喷喷的手绢招呼往来贵客,希望能有人为其驻步。   灯红酒绿之间,满街飘香,湖面上的画舫也多了两艘, 夜灯照入湖面, 粼粼波光直耀人眼, 其中一艘画舫上只有两个人,小舱两边雕刻着花窗,偶尔有窗外花灯烟火闪烁。   月白色的纱幔随微风摆动, 整艘船只有船尾挂着一盏油灯,和船舱内端放在桌面上的烛灯。   玉白的小手紧紧攥着两枚棋子, 一黑一白。   言梳这几日的心情都很低落, 宋阙看得出来, 她平日里的话都少了。   往日他们也不是没遇见过相熟的人在眼前离世,可言梳其实将生死看得很淡,那些与她曾经交好过的人,或可称之为朋友的,即便在她面前死去,言梳也不会伤心超过两日。   她深知凡人的寿命短暂, 而宿命一类往往极难打破。   以往宋阙见她也只是失落一时,这次因为玉棋的离开,倒是低沉了许久, 久到足足七日,宋阙都没看见她的笑容了。   所以午间用完了饭,他问言梳要不要一起来夜游画舫,言梳先是提了点儿兴趣的点头,而后便垂头丧气地坐在客栈一角默不作声,端着一本书在看,实则久久未曾翻过页。   言梳其实觉得自己并没有多伤心难过,至少她没为玉棋流过一滴眼泪,她依旧看淡生死,只是玉棋的离去难免让她心中敲响警钟。   玉棋没了,金世风来不及对玉棋好了,玉棋也来不及享受接下来无限可能的人生。   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意外没有先兆便能夺人性命,两个原本应当一辈子绑在一起的夫妻都会有分离的一天,那不是夫妻的那些人呢?   空有一腔爱意,当真能得其所爱吗?   言梳以玉棋之例联想到自己,她也能得她所爱吗?若是在她得她所爱之前,意外比那先到呢?   言梳曾想,她是灵,她的寿命比寻常人要长许多,她若好好修炼,能活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得道成仙后能与天地共生,享无边寿命。   可玉棋也是灵,玉棋死了,化成了如今躺在她掌心的两枚棋子,那她自己呢?她会否也有那一天,在她成仙之前,变回了一本山河闲书,任由世人于手中翻阅,最后可能破破烂烂,荡然无存。   万事不是想,就有结果的。   也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   宋阙没发现,其实言梳近日来的低落,往往伴随着先看他一眼,而后发呆,思前想后,考虑自己与宋阙的结局。   玉棋与金世风是灵与人的差别,不是同类,难成正果。   她和宋阙一样,他们是灵与仙的区别,他们也不是同类。   画舫舱内的烛灯外照着一层纱罩,罩子上画了两条水中缠绵的金鱼,灯的底座雕刻成了两条盘在一起的蛇,首尾交织,难舍难分。   宋阙以为,他带言梳来夜游画舫,她应当会高兴的,结果言梳还在捏着她手里的棋子,双眼盯着烛灯纱罩上的两条金鱼发呆。   言梳曾问过宋阙是不是会读心术,其实神仙没有读心术,因为人心太善变了。   宋阙说,言梳若想要成仙,就必须得先学会成人。   如今言梳越发趋近于人,宋阙也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了。   其实言梳想得很简单,让她看见一个个凡人在她面前死去,远没有一个与她同样身为灵的玉棋在她面前碎裂了全部道行,化为原型的打击大。   言梳怕自己有朝一日变回一本书,而在此之前,她还没有与宋阙彻底袒露心扉,也没有变成她向往的关系。   言梳最不能放下的,就是宋阙。   “别看了。”宋阙忽而开口,言梳愣了愣,抬头朝他看去,见花窗外的灯火色彩各异,透过花窗投在了宋阙的脸上,她忽而觉得恍如隔世,就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一般,左右观望了两下,这才将手中的棋子放下。   “你要是再这样消沉下去,我真的会难受的。”宋阙眉目柔和,望向言梳时直勾勾地看进了她的眼里。   宋阙的眼中倒映着言梳的脸,她脸色有些苍白,是这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休息导致的。   “我不消沉。”言梳点了点头,轻轻对宋阙道:“所以你也别难受。”   杞人忧天这四个字,便是这几日言梳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的眉头总是皱着,言梳,我想你和之前一样,一旦有了想不通的心事便与我说,莫要藏在心里。”宋阙轻声地叹了口气。   这回言梳是真的发现宋阙的确有些难受了,她的本意并不在此,她消沉,一是因为她真心将玉棋当成朋友,为玉棋的死不值,二是因为她怕自己终有一日和玉棋一样,没能修炼成仙,荡然消失。   第三……便是她太害怕失去了。   原来的言梳被宋阙保护得太好,天真无邪也无畏,她认定了自己就能和宋阙在一起,可凡人与灵的悬殊,一如灵与神仙的悬殊,她早知道,可从未正视过。   过去言梳对每一件事物的热爱都很短暂,同样烦恼也很短暂,她鲜少为一件事能辗转反侧,可实在令她难以启齿的一件事,她辗转了好几夜。   犹豫不决,深受其烦。   宋阙见言梳的每一次消沉,每一声叹气,都是她在看向宋阙之后,每一次放弃开口,与每一次难以提起勇气的逃避。   “我……”言梳张了张嘴,一双杏眼明亮地望向宋阙,她眼中的倾诉欲很重,可偏偏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她看向宋阙的眼,目光扫过他脸上的每一个五官,几乎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寸,分明不是多长的话,偏偏将她憋得满脸通红,心口小鹿乱撞。   “我想先喝些酒。”言梳最终低下头,看向放在自己面前的杯盏,她知道宋阙不喝酒,画舫内恐怕放着的也只有茶。   可书上说,酒壮怂人胆,她过于清醒,便放不下理智。   宋阙意外她会这么说,望向桌面上的茶水,他其实并未准备酒,不过这湖岸到处都是秦楼楚馆,想要弄一点儿酒上船并不难。   画舫慢慢飘向岸边,停泊着其余画舫的地方就有卖酒的老汉直吆喝,灯火照在酒坛子里,酒水是绿色的,一旦盛入碗中便成了淡淡的红汤。   言梳靠在画舫的花窗上,双眼在外打量,她瞧见了一棵粗壮的柳树下,一名男子将女子拢在怀中,亲昵地与她耳鬓厮磨,仿若借着夜色,他们可以毫无掩饰地释放自己内心的谷欠望。   宋阙只买了一点儿酒,堪堪一满玉壶,倒入杯中也不超过十杯。   这些酒对于言梳来说已经够了,她从没喝过酒,因为宋阙不允许,她甚至都没有偷偷尝过。   画舫渐渐离岸飘远,言梳已经看不见柳树下的两个人了才慢慢收回了视线,她先是为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宋阙斟满。   宋阙望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杯子,没端起来,只见言梳豪迈一饮,吞下了杯中所有的酒,一滴不剩。   宋阙微微皱眉,似有不悦,但没说。   言梳觉得这一杯酒下肚,除了舌头辣麻了,喉咙像是被火烧一般,没察觉其他不对,便又连喝了两杯。   三倍酒连续下肚,她一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只觉得一阵热意烧了满脸,耳根与脖子都开始发热、发汗。   她望向宋阙,眼前的宋阙眸色冷冷的,叫言梳又有些怯步了。   “我没想过玉棋之事会让你这样难过。”宋阙道:“若我早知你将她如此看重,或许改命之人,可换一个。”   宋阙忽而说的话叫言梳微愣,她眨了眨眼,有些讶异问道:“你……改了玉棋的命?”   “是。”此一言,方还是晴夜,满天星河骤然被乌云遮蔽,暴雨忽而落下,浇了人满头满脸。   湖面上的画舫唯有几艘大的还在飘着,其余小的纷纷回程,就连街上刚玩儿,尚未尽兴的人也骂咧咧地跑进附近的酒楼青楼里避雨。   跳跃的烛火倒映在二人眼中,言梳问:“你方才是……泄露了天机吗?”   宋阙瞥了一眼窗外的雨水,忽而雷鸣,电闪至湖岸,强光照耀他的脸,言梳吓得缩了缩肩膀,方有些酒意此刻也清醒了。   “是,也不是。”宋阙道:“这算不得什么天意,只是我的劫数,但它已经发生了,不可更改,说出来也不会影响结果。”   宋阙所说的结果,如今就被言梳放在了小案上,那两颗毫无灵性的普通棋子便是了。   “言梳,已经七日了,你没对我笑过,这让我很难忍受,或许你并未发现,我心中焦急、担忧,我以为你的情绪不会因为旁人波动得如此之久。”宋阙的目光还在看向窗外的雨。   雨水折去了太多光芒,两岸笙箫的耀眼灯火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言梳望着他的侧脸,心口跳动得非常厉害,她张了张嘴,耳根烧得几乎有些发疼了。   她道:“我并不全是为了玉棋才这样的。”   宋阙慢慢回头看向她,只见言梳低着头,双肩耸起,她像是要把整个人都缩起来一般。   言梳又连喝了三杯酒,似是鼓起勇气般道:“我其实绝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我、我看着玉棋,很难不想到自己,我看见她与金世风的结局,很难不去猜测我们的结局。”   又是两杯。   言梳道:“我知道我与玉棋不同,你也不是金世风,我们并非他们那般关系,可、可宋阙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清楚,我、我喜欢你,我倾慕于你,爱慕你。”   宋阙的瞳孔张大,即便他心中有数,可言梳这样热烈地示爱,很难叫他不为之动心。   花窗外的雨还在下,雨水千丝万缕,荡起湖面一圈圈涟漪,烛火很暗,可将这一方小船舱照得通明,所以宋阙可以看见言梳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她在说这些话时,甚至捏着酒杯的手指都变得通红。   “玉棋与金世风有别,你我也有别,我知道你此番下凡是为了历劫,你只说你是为了改命,可是改谁的命,要改到几时从未与我透露过,我不问,是因为我过去笃定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现在……现在我不敢笃定。”言梳抬眸时,眼底赤城得将自己剥得一丝不剩,只需宋阙坏心眼地轻轻一戳,便可以让她支离破碎。   “宋阙,我与你差得太远了,现在你在我的身边,我能安心,可我不能确定哪一日你离开了我,在我追寻你的道路上,会否如玉棋这般,因为意外彻底消失。”言梳几乎要捏碎杯子:“我以为我比凡人强上许多,可事实上,我与凡人一般脆弱,只有你坚不可摧。”   “我也并非……是坚不可摧的。”宋阙动了动嘴唇,说出这话后,他见到言梳将壶中最后一点儿酒也喝光,宋阙来不及阻止,因为他看见言梳的眼底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我、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可这个办法太卑劣也太自私了。”言梳眼前所见的宋阙变得有些模糊,她发现自己烧的不光是舌头喉咙,甚至包括全身,手指,头皮,以至于脚趾都发烫着。   言梳双手撑着小小桌面,她往前倾,想要多靠近宋阙一些,她压低声音,极其难以启齿,却又以自己毫无所查的灼热的视线望入宋阙的眼底。   “我以前想着,先苦一点,努力修炼,等我追上山海后再与你永远不分开,我们可以成为仙侣,可以合修,可我又怕死,更怕死之前从未得到过你。”言梳的半边身子探出桌面,她已经离得宋阙非常近,近到两人之间不过一掌的距离。   于是宋阙很容易就听到她压在喉咙里,含糊不清的一句:“所以我卑劣地想,我不愿先苦后甜,我想先甜后苦,先得到你,再修炼成仙,去找你。”   “我们,先成为夫妻,等日后我成仙后,再成为仙侣。”   言梳的鼻尖几乎贴上了宋阙的鼻尖,她的思绪浑浑噩噩,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她看不清宋阙眼底拼命压抑的情绪,只稍微抬起下巴,凑到宋阙嘴唇上亲了亲,问他一句:“可以吗?”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似乎比以往每一次她的主动都要撩拨人心。   此时在宋阙的眼里,映衬于暴雨之下,烛火笼罩的言梳不似书灵,而似书妖,每一记眼神都是她深情而不自知的勾弓丨。   小船舱内听不到呼吸声,可一道砰砰乱跳的心跳沸腾得就连暴雨都遮盖不住。   宋阙知道那不是言梳的心跳声,那是他的。   “你醉了。”宋阙开口,浑身僵着不动,只一双眼无法从言梳的脸上挪开。   “嗯,我知道。”言梳诚然点头,可她又主动亲了宋阙一下,软着声音道:“我是为你而醉的,不这样,我说不出口,可我确确实实是如此想的,宋阙。”   一声宋阙,将他的理智险些崩断。   若非半边心脏疼到难以呼吸,宋阙当真要溺毙于言梳的言行里。   言梳醉了,他没醉。   什么叫做先成夫妻,再当仙侣?   言梳不曾成仙,她不懂,不代表宋阙不懂,他切切实实由人成仙,入了山海那一道关,便要忘却人间的一切感情。   宋阙可以在山海等言梳成仙,哪怕她不记得她对他的爱意,他也可以重新主动去追求她。   而不是现下这般,他明知自己的劫数已完,随时都可以离开,却还想在离开之前这一刻贪欢,他得到了言梳,却又抛下言梳,这才是真正的卑劣。   宋阙这般想着,但心底却有另一道声音不断提醒,他其实本就是卑劣的。   诚如言梳所言,他早知她喜欢他,可他过分于,他操控着他们分开的时机,他也知道言梳一旦成仙,过往情爱皆如云烟,可他不曾真正地阻止过,甚至于,享受其中。   言梳初初面世后,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他早就利用了言梳对他的绝对信任,让她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样子。   “宋阙。”言梳唤他。   宋阙只觉得自己都跟着醉了,他意识模糊地挺到现在,见言梳扯了扯衣襟,忽而摔了过来,半边身子越过小桌面压在了他的身上,灼热的气息缠绕于脖间,言梳嘟囔:“我好热……”   “你喝得太多了,酒本就会让人身体发热。”宋阙半悬着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言梳蹭了蹭道:“不只是身上热,心里也热。”   宋阙瞥了一眼歪倒于桌面的酒壶,言梳又朝他这边用力地扑过来,小桌翻去,酒壶彻底摔下,壶盖打开,一股淡淡的酒气中暗含一些合欢花的香味,那是青楼中的女子惯用的调情蜜药。   镜花城中的小画舫多为显贵的男子不宜在青楼里露面,便邀了相中的女子入画舫舱内巫山云雨,彻夜缠绵。   方才岸上卖酒的见宋阙这一艘中恰好是一男一女,男子衣冠楚楚,眼瞧非富即贵,女子倚靠于花窗边,只能见是面容姣好,还以为他们二人是那般关系,便卖了一壶特殊的酒来。   言梳短时间内喝干了酒,现下酒劲发作,药效也起来了。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又或是宋阙根本没有极力抵抗,在言梳推向他时,他便倒在了舱内的软垫上,任由言梳坐在腰上,灼灼地望向他。   宋阙眸光闪烁,暴雨侵袭着湖面,而他的心比此刻的湖面还乱。   “你等等,我可解药……”宋阙还未说完,言梳便低下头来亲吻他。   她像是小孩儿般亲昵地啄着他的脸、鼻、唇、又张开贝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宋阙的下巴,不满似的哼了哼。   言梳的脑海已然一团浆糊,她的视线模糊,手脚发软发麻,巨大的湖面犹如沸水,她与宋阙都是隔着一层底,飘浮于沸水之上,马上就要被煮熟的食物。   宋阙未必马上就要煮熟了。   可言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心中的感情被无限放大,这壶酒将她的爱意肆意燃烧,她那一点点期盼变成了浓烈的渴望,将她的所有理智都吞噬了。   她趴在宋阙的身上,近乎本能地扯去自己的衣裳,她看得见宋阙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让她不要乱动,她也听得见宋阙说他可解酒,解药。   可言梳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他,于是她用仅可动的头凑近宋阙,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脑子一热道:“我之前说过,我亲你的时候,你可以摸我。”   她动了动腰,眼神湿漉:“宋阙,你摸摸看。”   于是宋阙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了模样。   他放开了言梳的手,见言梳软若无骨地趴在自己胸膛,额头抵着他心口的位置哼哼道:“雨好大啊……好像那天的湖上。”   那天的湖上,宋阙打了个盹,将言梳拉入了他的幻境之中。   那是言梳的神魂,而此时在他面前的,是完整的言梳,有触手可及的身体,也有一颗完整爱他的心。   宋阙忘了自己是如何开始的,但他记得自己是从言梳的哪一句话而沦陷的。   这一夜暴雨中,言梳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触动着他,在他坦诚玉棋之死实为他改命的结果时,他就已经无法抵抗言梳了。   或许更早。   从他将言梳拉入幻境开始。   从他接受了言梳的亲吻开始。   从他不许言梳叫旁人师父开始。   从他……看见古灯寺外许愿树上,那两根拴在一起的许愿红绸开始。   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言梳的哼哭声断断续续,眼尾的泪水被宋阙一一吻去。   烛火烧至末端,忽明忽暗,软柔的身体被翻来覆去,无力地坐于宋阙的上方。   他能看见言梳居高临下却又卑弱的目光,能看见她那双漂亮的杏眸下斜飞入鬓的红霞,能看见她于烛火中莹莹发白的肩胛。   玉背长拱,细腰曲迎。   宋阙疼到几乎爆裂的心被死死压下,抵不过指尖触碰的又欠愉。   暴雨像是宋阙吐露,被言梳窥得的一半天机,至后半夜才弱,将天明才停。   清晨天蒙蒙亮,宋阙出画舫时一道清风袭来,吹得人微凉,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外衣未穿,正盖在了画舫中言梳的身上。   舱内软垫乱成一团,衣衫褶皱,言梳的长发有些凌乱地遮盖了一半身体,鸦青色的外衣与黑发相衬,云霞绣在了衣襟处,正遮住言梳欲露未露的前胸。   她的肩头遍布牙印,像是被欺负得狠了,直至现在眼尾还在泛红,睫毛微湿,听呼吸睡得不熟。   宋阙出去的那一瞬吹来的冷风叫言梳打了个寒颤,她还未全醒,揉着眼睛半起身朝船舱外看去。   宋阙站在船头,太阳尚未升起,湖面上还有薄雾。   “醒了?”宋阙察觉,转身问了一句:“可有那里不舒服?”   言梳唔了声,想说疼,浑身上下都疼,可她脸红,不敢细细去想昨夜发生的种种,一切猛烈的记忆都超出她的想象,于是她摇了摇头,无需开口,宋阙也知道。   “我渴……”言梳道。   她的嗓音沙哑,含着些许撒娇的委屈,宋阙没进舱来,声音带着些许笑意道:“我去给你找水。”   小船内的茶水昨夜被倒了,换成了酒,那酒也被言梳喝光了。   言梳嗯了声,又道:“我还想吃芝麻蒸糕。”   “我给你买来,你再睡会儿。”宋阙说罢,便离开了船头。   言梳手肘侧撑着,视线还未完全清晰,她困意未消,见到宋阙穿着淡白的中衣一步跨出,翩翩衣袂于眼前消失,就连空气中飘浮的忍冬味也随之一并散去,言梳当时不知,这竟是她见到宋阙的最后一眼。   彼时她正裹着宋阙鸦青色的外衣心想,他还挺适合白色的。   宋阙上了岸,因时辰尚早,秦楼楚馆还未开门,街上也无一人。   言梳想吃的芝麻蒸糕离这儿仅两个街道,不算远。   宋阙往那处走时,不禁笑了笑,这还是头一次他一人独行,却能情不自禁地高兴,他抬手看了一眼昨夜被言梳咬住的手指,食指与中指的半截指骨上都有浅浅的痕迹。   回忆至此,被他摇头挥去,不敢再细想那时旖旎。   再抬眸时,眼前街道骤变,宋阙微微皱眉,心口忽而猛烈地收缩了一瞬,就像是被人用力攥紧再放开,那一瞬间呼吸停下,身体里的力量被人掏空,再度填满。   他扶着身侧墙壁,脚下虚浮,这感觉太过怪异,犹如大限将至。   宋阙凝了凝神,才稍觉轻松,那痛苦又再度袭来。   这一次他未能坚持得住,竟屈膝半跪于地,冷汗涔涔冒出。   几次犹如溺毙般的窒息,又几次劫后余生的重喘,直至宋阙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   街道上人声渐渐,早起的商铺已经摆出了摊,人间气息随着太阳升起而苏醒,一道吆喝似从远方传来,渐行渐近。   “芝麻蒸糕!卖芝麻蒸糕咯!”   宋阙睁开了眼,入眼所见是镜花城的街道,还未热闹,但已有人烟。   宋阙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眼前,心中疑惑,出了何事?他为何会在此地?外衣未穿,未免也太不成体统了。   抬手看去,指上两道痕迹淡淡,宋阙目光疑惑,微微动了动手指,那痕迹便消失不见了,再一挥袖,鸦青色长衣挂身。   掐指一算,宋阙松了口气。   他于人间历劫已满,是该回去山海了。   等回去后,他还得笑一笑谭青凤,入世历劫哪有他想得那般危险。   宋阙收手,五指渐渐合拢,正转身欲走,身后店铺又传来了一声:“又甜又糯的芝麻蒸糕!”   宋阙回眸看去一眼,视线落于蒸糕上。   果然,他提不起对凡间食物的兴趣。   镜花城街道巷角处,一抹人影行至三步,仙风道骨,化为轻烟,飘然散于天地间。 第71章 后来 可是没有宋阙,没有宋阙。   言梳又一次醒来时, 天光大亮,孤零零的一艘小画舫飘荡在镜花城秦楼楚馆旁的湖中央。   她浑身酸疼,见到湖面上的薄雾散去, 湖岸的人声渐渐传来, 红着脸将衣服一层层穿好。   现下天气渐热, 将要小满的天一旦过了清晨太阳便有些辣人了,言梳从船舱内走出,单手扶着船头的一杆灯杆,站定在船甲上随着微风拂过的湖面摇摇晃晃。   她目光所及, 是巳时的一栋栋青楼, 妙龄女子一个个挥手送去昨夜留宿的恩客, 此时街道上已布满了行人,两侧店铺全开,早起的人都该提前吃午饭了。   清风吹起言梳的发丝, 她伸手摸了摸头顶,发髻散乱, 发带也有一根落在了船舱内, 她干脆将剩下的发带摘下, 三千乌丝尽数披下,被她用那根发带束在了脑后,唯有几缕扫过眼前。   言梳在湖面上又飘了半个时辰,心里渐渐有些慌了。   早间太阳还未升起,宋阙说要去给她找些水来,还说要买芝麻蒸糕给她吃的, 这一去近两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卖芝麻蒸糕的店铺距离这里只有两条街道,言梳的船终于飘到岸边时, 她才匆匆往那店铺跑去。   她心中安慰自己,或许是那家卖芝麻蒸糕的店铺老板今日有事,没有开门,宋阙不知镜花城中哪儿还有卖芝麻蒸糕的,故而满城替她找去了。   可当言梳站在街口,瞧见平日里卖芝麻蒸糕的店铺四门大开,老板在门前忙得不亦乐乎时,她的一颗心不可控地沉入水底,顿时有些呼吸困难了。   言梳慢慢朝店铺走去,站在那家店前排队,轮到她时,她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口道:“我想买芝麻蒸糕。”   她的声音沙哑,说出这话时就像是被刀割过了一般,长时间没有喝水,喉咙疼得言梳几乎张不开口来。   老板道:“来的不巧,小姑娘,今日份的芝麻蒸糕已经卖完了。”   言梳闻言,目光有一瞬失神,直到身后有人催促时她才往旁边走了一步让开位置,在得知芝麻蒸糕卖完那瞬被抽走的魂魄迟迟不能归位,言梳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心中与脑中什么也想不到,她只有一个念头。   回客栈!   回客栈看看!   也许……也许宋阙来时,芝麻蒸糕就已经卖完了。   他说不定是为她找水去了呢?   言梳心中为宋阙找了无数理由,可买芝麻蒸糕与找水一样,都不是离开两个时辰了无音讯的正当借口,言梳的心底其实已经有了许多猜测,可她不敢承认,其中的任何一种猜测,都能叫她痛不欲生。   离开芝麻蒸糕店铺后,言梳便一路朝客栈的方向跑去。   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从无一刻身体像现在这般痛过,她跑到了客栈前,气喘吁吁,进门险些撞上了小二。   小二扶好了端盘上的茶水,对着言梳迅速上楼的背影喊了声姑娘小心,然而言梳仿若没听见般。   空的,宋阙的房间里没有人。   他的床铺就像他们昨天离开客栈,一起去湖上画舫前一样,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户半开,房内干净的气息不曾残留半点宋阙身上的仙气。   只见这一眼,言梳就知道他没回来过。   她又不死心地打开了自己那间的房门,软床的纱幔挂下一半,床头还放了两本书,那书是从宋阙的袖中取出,他找来给她看的。   书中教言梳男女之情,隐晦地提过如何在房事上取悦另一半,言梳记得她上一次翻阅时,还面红耳赤地满床打滚,宋阙说,他无法开口教她这些,所以才让她看书自学。   言梳学了!她真的认真的学了,所以昨夜借着酒胆,她才敢有那些胡作非为。   可现下,宋阙又是何意?   言梳愣愣地站在房门前,房间的窗户开了一夜,昨夜的一场暴雨将屋内淋湿小半,窗下桌台的花瓶里原先插了两朵盛放的月季,经过一夜雨打飘零,花瓣碎了满桌,许多也落在了地上,只剩两根光秃秃的枝干。   言梳此时的心也犹如那飘落一地的花瓣,七零八落,碎裂成一片一片了。   客栈里没有宋阙的气息。   镜花城中也没有。   时时可闻的忍冬香味仿佛在宋阙离开小画舫的船头,一步跨出,只留给言梳一抹洁白的衣摆时一同消失,不得寻迹。   言梳突然想起来,她第二次在画舫的船舱内醒来时,盖在她身上那件宋阙的外衣也不见了,夏初清晨乍凉的风吹起了她肩上的一层层鸡皮疙瘩,言梳裹着自己的衣衫在船舱凌乱的软垫上辗转了几回。   她累极,彼时没有睁眼,不知宋阙有无回来过。   小二上楼打扫时,言梳还定定地站在房门前,小二瞥见房内被雨水淋湿的地面,哎呀一声连忙下楼拿着抹布过来收拾,一边收拾一边对言梳道:“这地板有些年头,泡一夜的雨说不定就坏了,言姑娘你可得与咱们掌柜的提一句,若有损失,还需赔偿的。”   言梳没听他说话,只是问了句:“他回来过吗?”   “他?”小二一边擦地一边道:“哦,您是说宋公子啊,我没瞧见他人呐。”   “果然没回来过啊。”言梳垂眸,这句话轻飘飘地从口中吐出,带着细不可查的哭腔,纷乱的思绪排山倒海般朝她压了过来,言梳只觉得胸腔里一股难以压制的热意转瞬发凉,冰得她四肢百骸都在犯疼。   于是她仿若受伤般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哆哆嗦嗦地靠在了门边,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耳畔能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小二擦地时,心想还好这地板没泡坏,下一刻便听见了咚地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还站在房门前与他说话的言梳已经倒在了门旁,一头乌发散下,遮住了苍白的脸,只露出一双合上的双眼,乌发下压着她吐出的血迹。   小二啊呀一声,连忙跑去,他是男子,不好去扶,想起后厨的厨娘是个女人,力气也大,他便要下楼去寻人。   正欲离开时,小二模糊间好似瞥见了言梳在哭。   杏眸眼尾绯红,合上的眼皮也溅了几点血迹,泪珠挂在了她的鼻梁与眼角窝处,莹莹似一汪小水潭,等小二将厨娘找回来时,已不见泪痕了。   言梳吐血晕倒后一日未醒,客栈掌柜的找了镜花城内有名的大夫来看,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察觉言梳的脉搏与常人不同,较于常人慢了许多。   他仅能按照往日经验,推测言梳或许是命不久矣了。   客栈里的人听到这说法,有几个觉得晦气,也有几个唏嘘她年纪轻轻便是个短命的。   账房先生劝说掌柜的,如若言梳再不醒干脆就报给衙门,让他们处理,免得一条人命交代在了他们客栈中,往后也不好做生意。   掌柜的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们的印象中,言梳是跟着一名叫宋阙的男子一同来住客栈的,二人平日里亲密无间,仿若一对年轻的小夫妇,可却要了两间上房,从不住在一屋,关系极为怪异,自那姓宋的男子走了之后,言梳便一病不起。   账房先生道:“这还不好解释?那男子知晓她是个病秧子,活不了多久,便始乱终弃了呗,唉,这姑娘也着实可怜。”   言梳再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七日,这一觉,云里雾里,水深火热。   小二是第一个发现言梳醒了的,见她还能下床吃喝,心里摸不准她这是回光返照了,还是真的病好了,索性便先照顾着她。   客栈掌柜的是个好人,或许是言梳在镜花城中住了多日,给钱大方也从不麻烦他们,故而言梳晕过去的这几日不曾真的把她扔出去,在她醒来后的几日也照顾着她的感受,无一人在言梳跟前提起过宋阙。   他们不提,便是认定了账房先生所言。   也只有小二是个实心眼的,见言梳醒来之后的几日一直郁郁寡欢,便开口劝说两句。   他道:“言姑娘,您年轻貌美,气质不凡,即便是下嫁也能找到个不错的人家,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的便是过去,那种人,不想也罢了。”   言梳闻言,愣愣地朝小二看去,此时她才恍然,小二说的是什么意思。   言梳只觉得可笑,可她一点儿也笑不出,心中难以言喻的酸涩正翻江倒海着,一遍遍提醒她宋阙已经不在镜花城的事实。   他不会丢下她自行离开,言梳认定,若宋阙还在人间,他没理由不带上她。   是,那晚是她主动勾弓丨,她委身求爱,但宋阙并非毫不动情,言梳知道的,她记得他看着她的眼神。   暴雨之下的烛光昏暗,或让她误会过一次两次他的满腔爱意,可不该次次误解。   言梳晕了几日,又醒了几日,距离宋阙消失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她就在客栈里不曾离开,心里有个声音笃定,宋阙已经走了,他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山海,是那遥不可及的,神仙待的地方。   可凡事都有万一的。   万一呢?   万一宋阙去了山海,又一次下凡来找她呢?   万一他来到镜花城没寻到她,万一他们彼此错过了呢?   言梳心中的那个万一,卑微到极致,她放不下对宋阙的爱慕,她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庆幸她借着酒意对宋阙袒露心扉,借着酒意与他合为一体,可那样动人心魄的缠绵悱恻之后,竟是突如其来的离别。   言梳不能接受,又逼着自己不得不去接受。   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   她不敢离开镜花城,也没有那个道行前去山海寻他。   言梳只能将自己困在这一处,日复一日,修炼、想他。   小二的告诫,叫言梳脑海中嗡嗡作响,她怕小二说的是事实,可心底又有声音笃定地否认他的话,她拒绝一切对宋阙不好的言论,所以言梳解释道:“他只是……回去等我了,并非抛弃。”   小二脸色一红,只觉自己多言,便讪笑两声离开。   言梳恍惚地盯着桌面上,自己交织在一起的双手,喃喃自语般又重复了一句:“宋阙只是回去山海了,我们说好的,他的劫数完成自会回去,不可能留下来陪我修炼,唯有我认真去学,才能尽快见到他。”   言梳记得的,她说过她要努力修炼去山海,宋阙也回答她的,他说他在山海处等她。   言梳不会让他久等。   宋阙的不告而别,或许另有它因,他们分明是相爱的,他们分明、分明相爱,言梳能感觉得出来。   言梳料到过自己追寻宋阙修炼的时间会很长,她想过几百年,几千年,她想过哪怕再漫长,她也有耐心,有毅力。   只是毫无准备的分离,就像是突然割裂了一个人后半生的一切向往与冲动,言梳突然变得话少了,曾经活泼的人,从那日起没离开过客栈,走过最远的路,无非就是在客栈前眺望了一眼他国来的异客。   初有异国人到访镜花城时,是以舞姬的身份卖入青楼的,花魁之位一日易主,原花魁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花钱要去看看异国来的美人有多曼妙。   小二听闻,也想拉言梳去看看。   言梳只坐在客栈里看书,闻言没去。   小二站定在她面前,眼神复杂地看向她翻书的动作,恍惚间仿若看见当年的宋阙也是这般,只喜欢一个人独坐角落,点一杯味淡清香的茶,然后一坐就是一下午,若不是言梳去拉,他断然不会去凑屋门外的那些热闹。   如今言梳的一举一动,不自觉地照仿前人,小二看得心里泛酸,他记得言梳是个尤其爱笑、爱吃、爱玩儿的人。   这样好看的姑娘,为了一个人消愁至此,在镜花城的客栈内住了几年,她说宋公子是回去等她了,可她从不曾去找过他。   小二知道,那是她为了保全自己颜面的托词,他心疼她,更想让她高兴一点儿。   于是那天小二拖了青楼里做活的表兄帮个忙,为传播异国来的新花魁的美貌,小二的表兄与青楼老鸨建议让花魁在庙会那日坐花车游街。   老鸨答应了,转眼庙会到来,花车路过客栈门前,一阵阵浓浓的香气飘来,小二不顾言梳的反对,拉着她走到门外去看。   言梳果然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卷卷的长发,每一根如金线银丝,一双碧眼好似宝石,面容深邃,肤白貌美,频频对着过往瞧她的人大胆嫣笑。   言梳对上了她的视线,新奇展颜,小二瞧见她终于笑了,一旁帮了忙的表兄给他示了眼神,他脸上臊得发红。   小二打铁趁热,攥紧手里买来的两把铜锁道:“言姑娘,前面月老庙有块很灵的许愿石,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言梳只跟着那辆花车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客栈的牌匾,摇了摇头道:“我要回去看书了。”   “那书有何好看的?”小二一急,又要上去抓言梳的手,被言梳不着声色地躲开了。   小二脸色僵硬,只见言梳对他颔首,眼神没在他身上落下,小二便心知,其实他对言梳近些日的殷勤,对方都看在眼里,没戳穿,是怕他难看,只需这一个动作,小二便知道他们无缘了。   那两把铜锁最终被小二丢给他表兄做个人情,让他表兄带着表嫂去逛庙会,自己蔫蔫儿了几日,后来言梳见他多日不在客栈,听账房先生道,小二是回乡成亲去了。   他家给他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农户之女,也算温婉贤淑,二人在老家开了一间包子铺。   言梳忽而想起她见到小二的最后一面,是他站在她跟前,开口喊了一声‘言姑娘’,可言梳看书入神,于是他叹了口气,便再没见了。   小二离开后,来镜花城的异国人越来越多,言梳偶尔能在客栈碰见几个。   她听说,这些异国人之所以会来靖国,都得算是金家大少爷金世风的功劳。   几年前金世风离开镜花城后便与家中作别,孤身一人前去云登国,途径十二小国,每到一处都与当地人做买卖,自然也遇到过许多危险,生死擦肩竟然都让他活了下来。   他去了云登国,那里少颜色,刺绣丝绸都是罕见之物,金世风先是与他们做布匹生意,后来又与他们做茶叶瓷器生意,以靖国的文房四宝,换云登国的宝石煤矿,一来一往,几年的时间倒真让他闯出了一番别样天地。   金家的名声遍布周遭列国,温秉初闻之高兴,加上这几年靖国百废俱兴,国库充盈,多国来朝,边关大守,进贡的贵重物品一年比一年多。   温秉初便与云登国和中间的小国共修一条天路,可供多国交易往来。   若无金世风此举,恐怕靖国短短几十年内都只能安内,未必可达兴邦。   后来,言梳又在镜花城内遇见了金世风,金世风就在她所住的客栈对面酒楼与人谈生意,几年异地游历,叫金世风的脸上与身上都添了不少沧桑痕迹,他也不过才二十好几,眉间与眼尾都有淡淡的皱痕了。   那谈生意的男人与金世风热络地恨不得捧着金世风的手说话,还叫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作陪,那些女人软若无骨地依偎在商人的左右,其中一人去给金世风倒酒,似是不慎滑倒,要摔在金世风的怀中。   金世风豁然起身,那女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不曾碰到他的衣角。   商人也未料到如此,他久在镜花城,听到城中人提及金世风,只说他身边缺不了女人,如今却没想到马屁拍在了马蹄上,索性金世风也没生气,只是笑着对那商人道:“金某家中有妻,李老板下次若要再与我谈生意,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说完这话,金世风便离开了酒楼,出酒楼时,他见到言梳也是微微一怔。   时隔多年,却没想到是他们两个被留下来的人碰了面。   金世风坐在言梳对面时,细细打量了言梳的面容,他没有不轨之心,目光自然又诧异,心中已经猜测言梳的身份,但最终也只是说了句:“岁月从不败美人这话倒是真的,言姑娘一如当年。”   “金老板来谈生意?”言梳透过窗户看向对面唉声叹气的商人,道:“你竟也学会拒绝女子了,你的夫人也来了镜花城?”   金世风微微一怔,不禁苦笑道:“我还在找。”   言梳呼吸一窒,眸色诧异地望向他,见他道:“来镜花城只是碰碰运气,我心想她是从这儿离开的,说不定还会回到这儿来。”   “你……”言梳轻轻眨了眨眼道:“玉棋不会回来了。”   她不知金世风是否听得懂,但当下金世风的脸色煞白,一点儿也不好看,饶是如此,他也勉强坚持着嘴角边那抹与商人座谈时惯有的浅笑:“试试看嘛,又不一定。”   只有言梳知道,玉棋不会回来了,是一定的。   金世风没有多留,金家生意越发庞大,遍布五湖四海,他可以偷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金老爷不止一次希望金世风能回金家继承家业,可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金世风起身时,言梳问了句他一句:“那本书还在吗?”   “你是说《望都夜十二卷》吗?”金世风问。   言梳点了点头。   金世风道:“我回去后让下人找找,若找到了,就给言姑娘送来。”   言梳道:“多谢,可我身上银钱不多,能否借看?”   金世风意外地朝客栈二楼的方向看去一眼,他这才发现言梳与他谈话时,桌旁放着的书是刚翻过的,一支迎春花作为书签,桌上清明前的雨露茶也是她在喝,甚至没有配上一盘甜味十足的糕点。   金世风的沉默让言梳一瞬窘迫到险些无地自容,随后她听见他道:“先前宋公子给过银钱的,若回去找到的话……就送给言姑娘了。”   “多谢。”   “不谢。”   次日一早,金世风的下人将《望都夜十二卷》送到了言梳的手中,她看着手里的书,想起自己与金世风的谈话。   或许金世风想起了什么,或许他早知道玉棋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无望地不肯灭去心中的那一抹希望,正如她死守于镜花城的客栈一样,心里期盼的便是那个‘万一’。   金世风已没有那个万一了。   那她呢?   言梳其实也知道,她等不来那个万一的,她的万一,只在山海,若她不亲自走过去,宋阙不会来找她的。   就连金世风都看得出来她这些年从未有过变化,更何况是客栈里的那些人,风言风语早晚传遍,她的一意孤行,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言梳与客栈里的人一一作别,离开了她停留七年的地方。   宋阙走时,是否想过她的感受?   会否考虑过她会痛苦,难受,驻步七年只想着一个万一,日夜期盼他能再次离开山海,不顾穹苍之意,也要来凡间找她呢?   言梳不知宋阙的想法,她想宋阙来找她,可又不想,她也害怕,舍不得宋阙既然回到山海,历劫成了上仙后,私下凡间会受的惩罚。   索性这世间的修行总有终点,言梳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宋阙留在客栈抽屉里的银票也终有一天被用完。   言梳行走于天地间,游离四方,也曾在某个露宿深林的夜里偷偷抹过眼泪,因为害怕突然窜出的野猪,趴在树干上睡了一夜。   每次这时,她都会念着宋阙的名字,心想这或许就是人间的修炼,她现下走过的路,不过是当初宋阙同样走过的,彼时他是人,可能比她还要痛苦害怕,如此一想,言梳就觉得自己还能再挺过一段时间。   从镜花城与金世风分别之后,她就没再见过金世风了,但金家的名声倒是时时听闻。   后来,谢皇后去世了,温秉初在位一年,也仅随其去,靖国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繁华盛世,即便是从街角的石砖缝隙里也能捡到碎银子。   如此盛世持续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延续了温家五代皇帝富贵奢靡,温家的后人大多也算是贤明的君主,将温家天下维持了三百多年的荣盛。   只是后来外邦来袭,战争流离,一个国家繁荣昌盛至极端,必然要走下坡,正是因为靖国尤为开放繁荣,甚至让异国人走上了靖国的朝堂,官拜宰相,皇帝说他愿听四方八邻的声音,却不想被四方八邻惦记。   国库被人搬空,金家慷慨解囊,举家之力为靖国抗敌。   一场持续了三十年,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战役,消磨了温家所有子嗣,最后竟是一个曾经飘江钓鱼的男人当上了皇帝。   言梳记得那个人,是因为她曾与他一起钓过鱼。   那时一叶扁舟,他们俩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言梳想要过江,以为那人是船夫,那人也不否认,充当了一回船夫,二人没有真正看见过彼此的相貌,却在江流上交了一番心。   那人只是个普通渔民,却有豪情壮志,对乱世之苦怜悯,更抱有安国之心。   言梳当时借了他一根鱼竿,见鱼钩是直的,便问他这要怎么钓,那人便与她说起了姜太公钓鱼的故事,言梳笑了笑,后来那人果然钓到了一条肥美的大鲫,言梳凑过去看,只见他那根鱼竿下挂着的鱼钩是弯的。   言梳笑他:“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个世外高人。”   那人讪笑:“我这人要脸,不过是一介俗身,一穷二白,只能假装自己是甘心藏匿于山水间的高人,骗一骗自己,骗一骗旁人罢了。”   “假装甘心……”言梳对他道:“那你倒是不如真去投靠义军,如今那边正缺人,你有报国之心,与其当个假高人,不如当个真俗人吧。”   小舟停在岸边,言梳离去后没想到那人真的因为她的一句话去参了军,而后战争几十年,赶走了外敌,位子越坐越高,成了彼时温家后人的心腹,再后来,温家人彻底断了,最后一任温家皇帝有惜才之心,临死前写了继位诏书,曾经不安一隅的渔民,成了新帝。   那时言梳才有些顿悟,宋阙曾说过的改命。   她是不是也在无意之间,改了一人的命?   顿悟那夜,她窝在山洞之中,紧紧抱着自己痛到心脏麻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火烧,牙白色长裙一寸不留地化为灰烟,她的皮肤通红,就像是被挫骨扬灰了一般无助哀嚎了三天三夜。   她的身体里像是从脊骨处长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东西从她的筋脉开始四处游窜,青紫的树纹爬满全身,言梳大汗淋漓,疼得咬碎了一口牙齿,鲜血顺着嘴角流出,和着碎牙落了满地。   她不记得自己流了多少泪,多少汗,只记得每一次她痛到难以忍受时,嘴里喊着的都是宋阙的名字,就好像她叫着他的名字,他便会出现来救她。   言梳觉得恐惧,她从未有过如此痛苦难捱的感受,她想她恐怕是要死了的,极致的热之后又是彻骨的冷,她躺在山洞内,浑身的皮肤结了冰霜,头发与睫毛覆盖了霜雪,一片洁白。   她的眼前看见晃成几个虚影的钟乳石,言梳忽而想起她曾与宋阙也在这样类似的山洞里待过,彼时她能闻见忍冬的香味,那是宋阙身上仙气的味道。   言梳的眼前逐渐凝成了一抹人影,鼻息间似乎又闻到了忍冬花香。   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因泪水模糊成一个不清晰的轮廓,言梳想伸手拉住他,拉住鸦青色的衣袖,如往常一样捏着他的袖摆,喊一声:“宋阙……我疼。”   可她挣扎不得,甚至冷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就如浑身筋脉被人打断,研磨成碎屑后,再经过寒冰一寸一寸地冻在了一起般。   言梳的眼泪不住朝外流淌,她想宋阙了,她好想、好想宋阙。   她想宋阙抱抱她。   她好痛,好冷……   她不要宋阙抱她了,她只要能看见宋阙,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她就能撑下去了。   不……不要看一眼,她不贪心,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一声,哪怕是一个‘嗯’也行。   可是没有宋阙,没有宋阙。   就像是死过一回。   钟乳石上的水滴在言梳脸上时,她睁开了眼,不知自己究竟躺了几日,身体无异,可世间万物似乎都变了模样。   她摘了山洞前的一朵花,使花化成了衣裳。   言梳知道,她离宋阙更近了。 第72章 不成仙 你想成仙,你拿去。   新帝虽曾是渔民, 但治国之道倒算有一套,短短几十年间就将因战事分裂的国土逐渐重新凝聚在一起,只是外敌仍旧难以应对, 表象的安宁, 未必能坚持太久。   言梳深知这世道便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盛世难久,苦难却冗长。   新帝改的国号为川,此国号曾一度让言梳怀疑是否与她在江上孤舟对新帝曾说的那番话有关,但她终是没去求证的。   川国五十年大庆时, 举国上下皆是欢腾一片, 四方镇的街道上趁着庆典摆了许多有趣玩意儿, 其中便有卖鸟儿的。   摆摊的那人做了个游戏,将鸟雀关在了笼子里,竹藤编成的圈一文钱一个, 他在街头拉了一条线,凡是在线外能将圈子套中鸟笼的人, 便可直接将鸟提走。   其中有一只鸟被放得最远, 言梳于人群外瞧见, 那鸟儿的确与众不同,蓝冠白羽,竟是一只羽翼丰满,极为漂亮的绶带鸟,只是不知在笼子里饿了多久,其余鸟儿都上下蹦个不停, 唯有它用爪子轻轻抓着笼上的锁,试图撬开。   言梳瞧见有一小孩儿意外套中了那只蓝冠白羽绶带鸟,兴奋地让人给他拿来, 摆摊的虽不乐意,但还是将鸟给了小孩儿。   小孩儿得了鸟儿并未觉得它漂亮而珍惜,反而伸手入笼子内拽了拽绶带鸟的羽毛,自然被那鸟儿啄了一口狠的,手上很快便流了血。   小孩儿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家大人一手提着小孩儿,一手提着鸟笼,脾气不善地离开了人群。   言梳见那只绶带鸟失了稳重,慌张地于笼子里转来转去,实在可怜,于是也对这变着法儿卖鸟的游戏不太感兴趣了。   她转身离开时,街头忽而刮起了一阵飓风,迷乱了所有人的眼,风将放在地面上的鸟笼吹歪,许多鸟笼撞在了街头的房屋墙壁上变了形状,里头的鸟雀纷纷飞走。   言梳没回头,只是抬首看了一眼重获自由的鸟雀,心想这风刮得迟了些,没能救下刚才那只。   她没有刻意去寻那只蓝冠白羽绶带鸟,却没想到自己意外碰见了它,只是她看见那只绶带鸟时,它已经半只身子被埋在树下了。   小孩儿受伤的手别在身后,一根木棍恶狠狠地敲打绶带鸟的头,绶带鸟长长的尾羽掉了一根,正被他拿在手中把玩。   孩童不分善恶轻重,一旦顽劣起来,完全不顾鸟雀之命也是生命,言梳上前走到小孩儿身后,小孩儿抬头望向她,鼻子下还挂了两串鼻涕。   言梳龇牙咧嘴,将自己的脸化成了一只恶犬,吓得那小孩儿傻愣了一瞬,又是哇地一声哭着跑回去了,跑开前丢下了手中那根白羽,也忘了那个不怎值钱的鸟笼。   绶带鸟已奄奄一息,言梳觉得它可怜。   她曾养过一只蝴蝶,可蝴蝶的寿命很短暂,即便言梳悉心照料,它也没能活到冬天,彼时言梳顺应天命,并未为它求得第二次重生。   如今她已然不是过去的自己,只是能力仍旧不足,她不是神仙,不能起死回生,只能让这只绶带鸟死得痛快些。   她以指尖灵力恢复了绶带鸟一身漂亮的羽毛,一如她在集市上第一眼看见时那般惊艳漂亮,她将其捧在手心,感受绶带鸟胸腔微弱的呼吸,一捧温暖的灵力让它不再疼痛,或可再残喘两个时辰。   “它会感激你的。”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言梳回头,她见到来人不禁往后退了半步,眼中疑惑,亦有些震惊。   男子一身蓝衣,手执蓝羽折扇,靛蓝色的发带随风轻轻飘着,他的发上还插了一根细长的羽毛,如此鲜亮的一身服饰在他身上却不显花哨。   言梳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这人身上的仙气。   “好漂亮的绶带鸟。”他如此说,又略微弯腰对着言梳道:“好漂亮的书灵。”   言梳怔了怔,嗅出了这人身上仙气的味道,方才在街头,便是他引来了一阵妖风,吹散了满地鸟笼,放走了那群鸟雀。   “见到本仙君还不行礼?”男子微微皱眉,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言梳回神,本欲行礼,又觉不对,她认真地看向对方,道:“神仙不可轻易离开山海。”   “是!可即便我下凡来了,也还是神仙。”男子绕着言梳转了一圈,忽而对她一笑:“你是言梳?”   言梳心口狂跳,一个从山海入凡间的神仙居然认得她,她不得不联想此人也认得宋阙,若非是宋阙提及,他也只会将她当做普通修仙的书灵,不可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   言梳也想起,宋阙曾提起过他在山海有个好友,为青雀修成的神仙,名叫谭青凤。   “宋阙说你有修仙慧根,现在看来的确不错,这才短短的几百年你就修出了仙脉,体内内丹已经化形,恐怕要不了多久你就能飞升成仙,直入山海了。”谭青凤说道。   言梳听他提起宋阙,心中有许多话要问,她这几百年的疑惑统统涌上心头,可挤在口中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她想问宋阙当初为何会不辞而别。   想问宋阙除了提起她,还有没有其他什么话要谭青凤带给她的。   想问这么久了,宋阙有没有想她。   谭青凤继续说道:“宋阙不愧是宋阙,才短短几十年便历劫化上仙,就连他带的徒弟也不是一般人,小小年纪已半只脚踏入仙境。”   “徒弟……”言梳问:“我吗?”   谭青凤点头:“自然是你!”   “他与你说,我是他的徒弟?”言梳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对这个称呼分外刺痛,她分明已经许多年不曾喊过宋阙师父,也从未想要把他当成师父的。   “当然,宋阙与我说你在凡间叫他师父,那你当然是他的弟子,小书灵,你可知晓要当懈阳仙君的弟子有多难吗?便是咱们山海那些已有封号的在位仙君,也有请茶拜师被他拒绝的。”谭青凤并未察觉言梳的脸色在一瞬煞白。   她心中那句‘他有没有想我’也问不出口了。   宋阙的一句‘徒弟’,将他们之间所有情分都变成了另一种关系,他们分明拥抱,亲吻,甚至湖上画舫那一夜,他几乎吻遍了她的全身,他们曾那样缠绵缱绻,又怎会只是师徒关系?   忽而,一抹怪异的想法在言梳的脑海中蹦出,她的声音细不可查地颤抖问出:“宋阙下凡,要改的是谁的命?”   谭青凤掰着手指数给她道:“苍穹下旨意,懈阳改九命。一为偷生者死,二为求死者生,三为习书者提剑,四为练武者从文,五为奸者忠,六为弱者勇,七为游子归故里,八为滥情成钟情。”   这一二三四,纷纷冲入了言梳的脑中。   她捧着绶带鸟的手不住颤抖。   几乎立刻在与宋阙经历的四十几年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改命之人。   偷生者死——徐有为   求死者生——唐九   习书者提剑——温秉初   练武者从文——谢英   奸者忠——夏达   弱者勇——玉棋   游子归故里——顾秋   滥情成钟情——金世风   他们一个个已经死去几百年的人又立刻在言梳的眼前鲜活起来,她忽而联想如若这些人的生命里不曾出现宋阙与她呢?   徐有为会死于重伤,唐九继续过他的纨绔生活,温秉初或不会因为早间的一场雨延迟出发,遇见谢大当家,他们不会相爱,夏达不会背叛,而温家执掌天下后,很可能会踏平奇峰寨。   玉棋为金世风治一生的病,金世风未必能活过四十,但玉棋能有长久的生命,顾秋或死于未见玉棋的那个巷子里,又或者继续逍遥于江湖。   言梳头一次感受到凡人的一生当真短暂,竟然轻易就能被人改变,可她又想,她何曾不是改变过他人。   如今皇位高座的那个人,不就是被她改写命运,甚至改变了整个国运。   一声警钟,言梳豁然开朗。   宋阙要改的,不单单是这几个人的命,他改的,亦是国运。   一场求仙问药的风波由徐有为起,从此堕落了整个赵氏王朝,这是一个国家的亡。   温家得奇峰寨相助,里外夹击赵氏,最终得民意更得天下,这是一个国家的始。   金世风为寻玉棋,徒步走遍万里山河,将织锦丝绸带去各地,使得靖国走入从未有过的万邦来朝之繁荣,这是一个国家的盛。   宋阙既改了凡人的命,也改了诸国的运。   可这也才只有八个人,金世风决定前去云登国寻找玉棋时,接下来的国运就已成定势,那第九个人呢?第九个人的命在哪儿?   言梳抬眸望向谭青凤,她看着谭青凤的嘴唇一张一合,吐露出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这第九命尤为不易,也不知是不是宋阙走运,居然遇见了你。”谭青凤哈哈笑了两声,一根手指指向言梳的脸道:“第九命,便是引一人向道成仙,他才可为上仙,你早已有成仙之心,如今也只差临门一脚,你说宋阙算不算走运?”   言梳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脚下虚浮,连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   她不愿再见到谭青凤,也不能再听他说下去了,她怕自己听的越多,知道的越多,便越清醒地发现,或许宋阙从未爱过她。   言梳将手中的绶带鸟递给了谭青凤,转身便要逃离这里。   谭青凤见她面色古怪,哎了一声也未出手挽留,只是在言梳离去的那股风中,闻到了若有似无的忍冬香味,等他反应过来时言梳已不在树下。   言梳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儿,她只是离开了那条街道,那棵树下,离开了谭青凤,可她没离开这四方镇,没能离开大街小巷热闹之中,一张张洋溢着笑脸的人群。   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安慰自己不是孤独地活在世上。   言梳曾安慰自己,她从不是孤独地活着的,她至少有宋阙,这几百年她见过的,遇上的,她一个都不敢结交,深怕交心之后,对方生命短暂,而她要感受一个又一个残忍的离别。   可言梳知道,她也要在这茫茫人世生活下去,所以她告诉自己,她有宋阙,虽然此时宋阙不在她的身边,可他们互相倾慕,他们只是暂时分别了。   等她修炼成仙。   等她去了山海。   他们终会再遇。   到时候言梳一定要狠狠地捏他的脸,怪他不辞而别,也一定会抱着他的腰撒娇,诉说这多年来的不易,告诉他她每一次仿若历劫的蜕变都痛彻心扉,让他知道她为了能和他永远在一起愿交付一切。   可到头来……到头来,她只是他下凡历劫中的一环而已吗?   言梳不信,可谭青凤的话不会是假,他神仙的身份不会是假,宋阙对他说,言梳只是他在人间认的一个徒弟……总不会是假。   言梳此时才明白过来,为何当初她与宋阙的所有亲密,都是她在主动,宋阙甚至……没有主动过一次,哪怕只是亲额头,他也没有过。   他只是也没拒绝而已。   熙攘的人群中,言梳一抹白裙尤为突兀,仿若整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缓慢地逆行,任凭身后再多热闹她也听不进去,看不进去,所有面朝她而来的人似乎都顶着同一张脸,那是宋阙在她脑海中的相貌,可那些相貌已经有些模糊了。   几百年了,言梳悲哀地发现,她甚至都不能完全记得宋阙的长相。   哪怕她曾在许多个宋阙小憩打盹的时刻,都偷偷靠近用眼神细细描摹过他无数遍。   难怪啊……   难怪,他堂堂懈阳仙君,会将一名小小的书灵带在身边。   过去言梳一直以为是因为宋阙喜欢她,其实不是。   难怪他会总提醒言梳要好好修炼,言梳以为他是不想和她分开,其实也不是。   那她的苦苦追求,奋力追赶,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的是成全宋阙改成九命,达成上仙之位?   那她算什么?   她言梳算什么呢?   难道她对于宋阙而言,除了改命之说,就再没有其他意义了吗?   所以他才能在画舫中与她春宵一度,又能转身离去,不留只言片语,因为他不在乎吗?   她不信!   言梳不信!   她不信她每次向宋阙的示好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不信宋阙从未对她动过心,她不信在她眼里所有相爱的美好细节都是他设的一场,引她成仙的局。   言梳还是追求成仙之道。   她还是不曾懈怠一分修炼。   从那日之后,她再没遇见谭青凤。   川国历经几十年,终于安了内外,未达过去靖国之盛世,但也国泰民安了一百六十年。那一任新帝听从奸佞之言,提起六百多年前的郢国曾有过半仙,彼时赵氏皇帝就在求问长生不老丹,满城皆是炼丹士,竟然真引得仙人下凡。   六百多年前的史书上的确记载了赵氏王朝人人都在炼丹,可引仙人下凡却是野史上被人胡乱谣传的。   年仅十四岁的新帝轻信谣言,竟信了这话。   后来他将周围小国全都揽入囊中,攻一处,拿一处,问一处长生不老丹,渐渐有人为得皇帝高兴,从民间请来了能人,甚至在宫中建起了道观,派无数识得药理的小道遍地问仙。   一切就像是个圆圈,蛇咬尾,始末皆一般。   山海位于西南方。   昆仑山。   蓬莱海。   是为山海处。   这是宋阙告诉言梳的。   走过青萍路,可见万里青川,凡人见之不可达,而能成仙之人,可在青萍路上看见一条通仙道,那条路紫霞熠熠,直上云霄。   言梳当初有多期盼自己能成仙啊。   她还曾天真地信这世上的神佛能完成每一个将愿望挂在许愿树上之人的心愿,她曾认真地写下过两个愿望,一是成仙,二是永远与宋阙在一起。   而今她站在这里,站在青萍路上,眼前可见的是那一条通仙道,但言梳知道自己走不过去,她成不了仙。   宋阙从未告诉她,成仙需要抛去凡间的所有情爱,她曾与宋阙经历过的四十年,每一个她动心的片段,都会被抹去,也就是……她会忘了宋阙。   言梳望着天光斑斓的通仙道,双手垂于身侧,笑得双肩发颤,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抬袖擦去,越发觉得自己当真是活成了个笑话,六百多年的追寻,她受尽了苦楚,哪怕听了谭青凤所言之真相,言梳也不信命地跑来了这里,结果只是证实了宋阙当真不曾爱过她。   或许在她满腔爱意地看向他时,他的心里在苦恼,亦或在看她的笑话。   宋阙是否曾在心里想过,只要她越爱他,她的求仙之心就越坚定,那他要改的命甚至都无需多费口舌,言梳主动送予他去。   当年言梳在古灯寺前的许愿树下要写两个愿望时,那个小沙弥说过一句:求多必失。   当真是求多必失。   她成不了仙,也不能永远和宋阙在一起了。   纷飞的桃花瓣于她眼前飘零,言梳不愿再去面对宋阙了,够了,无需再凑上前去自找没趣,即便她忘了,宋阙本就是神仙,如何能忘?   她曾那样爱慕他,甚至不惜追上山海,她再他的眼里,又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人啊。   宋阙许是当她为修炼后生,当成弟子,当成闲暇打发无聊的玩伴、可利用的小小书灵,当成他渡劫中的一环,但绝不是她所求的,所爱之人……   可他还能故作深情,不言不语,却叫言梳误会,误了几百年。   “宋阙,你骗我。”   言梳定定地看着山海,眼见那条通仙道于眼前消失,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去。   她不能让自己再喜欢得那么渺小卑微了。   言梳也不知自己是否走出了山海境,得知真相,也失了魂魄。   一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见她,连忙跪地,磕了几个头,颤巍巍地问:“阁下可是仙女?小道误闯仙境,还请仙女恕罪!”   言梳并未发现小道,也未开口,只是恍惚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小书仙?”   她未回头,瞬间心痛。   小道开口:“小道乃鸿创大帝钦点使者,走访求问长生不老丹,若仙女有药,小道斗胆可请一枚。”   言梳闻言,垂眸看了那小道的头顶一眼,问他:“求药为何?”   “自是为了成仙。”小道开口。   言梳嗤地一声笑出,苦涩仍挂在嘴角:“世人都想成仙,可成仙究竟有什么好?”   宋阙曾说的千般好,万般好,都不是言梳所求。   她即便成仙,也是求而不得。   言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眼神中闪过一瞬决绝狠厉,她的右手没有犹豫迅速朝自己的心房刺去,不见鲜血,可却痛彻心扉。   言梳咬紧牙关,生生吞下痛意,将心头化成的内丹一寸寸与筋脉剥离,连带着丝丝缕缕的仙气,用力扯出。   小道不敢抬头,但他似乎听见那面容好似仙女的人在哭,他颤巍巍地匍匐跪拜,大气都不敢出。   那颗言梳成仙所化的内丹被她弃若敝屣地丢在了小道跟前。   “你想成仙,你拿去。”   小道偷看了一眼鲜红的内丹,还幽幽发着光,尚有余温,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再抬头看,山海化境,哪儿还有人影。   唯有纷纷吹散的花瓣上,似乎洒落了一滴滴鲜红的血迹。 第73章 书仙 言梳得长久寿命,他们得偿所愿,……   川国亡, 他国起,国之始,国之亡, 日夜更迭, 无限年月。   大宣完成九州统一后又过了七十余年, 经过三朝皇帝,如今终算是天下太平,众人也渐渐忘了多年前大宣皇帝为了一统江山,曾做过挟天子以令诸侯, 烧卢阳关七天七夜这样暴戾之举。   也曾有人说过, 大宣的开国皇帝聂彦武将出生, 是个十足残暴之人,便看他对待文官的狠厉手段,也知他双手鲜血无数, 皇位是踏尸而上的。   但也有人说他是天命所归,至少在聂彦之后, 其子聂云皎聪慧无双, 可为当世第一人, 将被诸国瓜分后残破不堪的大宣重整,推向盛世,这才有了接下来几代人的平安喜乐。   如今大宣在诸国之间已成翘首,各国轮番示好,前些日子皇帝生辰,他国来贺, 还有人送了己国皇子想与大宣的公主和亲。   以往只听过和亲公主被送到他国,却头一次见有人将自己的皇子赠予别国的。   皇帝身下六位公主,三位已成婚, 三位待嫁,待嫁中的公主并非人人都得盛宠,也有母妃之位不高,亦不怎讨皇帝喜爱的公主,那他国来的皇子便被皇帝指给了那公主为入赘驸马,婚事已昭告天下。   入赘驸马,此事荒诞到就连大宣的西南方,离京都十万八千里远的小镇春城里的人都有所耳闻。   春城虽叫城,但占地极小,此处山灵水秀,鸟语花香,四季如春,才得春这个字,原就是小镇,但曾有个长寿仙人从此处过,叹春城貌美,便称之为城,后来渐渐也就改了这个名字了。   大雪午饭后才落,赶路的人一身黑色斗篷,双肩与头顶上都落了白雪,先落的那层融化已经成了深深的水渍,可见他在风雪中行走多时了。   小客栈的门前长满了野草,即便是下了雪,野草中也挤出了几朵淡蓝色的花儿来。   有人说,春城是天下仙境,这里的花儿冬日里也能开遍,四季总有不同的颜色,活在这儿的人也更长寿些,如若不是此地实在离京都太远,繁华不起来,恐怕人人都愿往这处跑的。   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入了客栈,黑衣黑靴,除了宽大的斗篷帽子盖住了半张脸之外,他的下半张脸上还蒙上了一层黑纱。   小二上前去迎还有些古怪胆怯。   那人开口,声音极润,干净地没有一丝杂质,他道:“一杯清茶。”   清茶,就是白开水。   小二本想推荐本店有名的花茶,但瞥了一眼那人,连眼睛都看不见,干脆就应了那人的话,结果对方给了他一锭碎银子,超乎意外的有钱,小二也就高高兴兴收下了。   客栈里有人在谈当今公主大婚之事。   与他国皇子和亲的公主是五公主奉乐,她虽不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可他国皇子入赘这事儿还是给足了大宣皇帝的面子,故而即便皇帝不喜爱公主,但两国邦交在此,皇帝还是准备大肆宣办。   一妇人嗑着瓜子道:“我听说奉乐公主脑子不太好,整日神叨叨的,经常一人自语,正是因为如此,当今圣上才不喜欢她。”   “难道不是因为她母妃娘家不行?”另一妇人开口:“我远在京都的表亲前两年回来春城,闲聊了几句,说那奉乐公主的母妃原是京都纪家,本就是商人出生,后来在京都做了个小官,因其女貌美才被选入皇宫,可那女人改不了商妇陋习,小气刁钻,这才不讨皇帝喜欢。”   “都说奉乐公主长得极美,是不是真的?”   “既然都这么说,那应当就是真的了吧。”   清茶上桌,黑袍男子对小二颔首致谢,他端起茶杯有模有样地摆了个饮茶姿势,叫一旁翘起二郎腿嗑着瓜子聊天的妇人们纷纷斜目过来。   春城是个小地方,靠天养着,这里的妇人大多目不识丁,城中只有一个私塾,教书先生也是外头请来的,已是城中数一数二仪表堂堂的了,却也没有这黑袍男人饮茶来得得体。   妇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人恐怕是富贵地方来的,虽说浑身上下都被遮着,但你看他细白的手,一瞧就不是一般人。   那人饮了茶只歇了会儿,见窗外的雪渐渐有停了的势头,便起身准备离开。   临行前,黑袍男人又问了小二一句:“敢问信天山如何走?”   小二本在擦桌子,闻言顿时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就连那几个喋喋不休的妇人也都停了话,抬眸朝那男人瞧去。   “你要去信天山?”小二皱眉:“你不会也是听外头人说,信天山上有神仙,所以才来咱们春城的吧?”   黑袍男人没开口,反倒是那群妇人中的一个道:“这位兄弟,你可别听外面的人胡说,信天山上没神仙!那地方虽说长得像是有神仙似的,可去过那儿的人要么是几天几夜山里直转鬼打墙,回来的时候浑身虚脱病一场,要么就直接死在山里了。”   “是啊是啊,那地方邪乎得很,就是咱们镇子里想要采药,都不敢往信天山走呢!”   以往还有传言信天山上有鬼,但也没见春城里的人受过什么伤,只要他们不去信天山,大家都安安稳稳活过一百岁,人人都是人瑞。   黑袍男人坚持道:“还请小二告知。”   说完,他又拿出一锭银子。   那小二犹豫了会儿,接过银子道:“罢了罢了,告诉你也行,这银子我先收下,替你保管,若你能活着回来,我再拿来给你治病,若你不能活着回来,我就折半给你收尸了。”   其实外来春城的人并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两三个,但凡是来的人都是来找信天山的,一年几十人中,大半都是死在信天山上了。   小二替黑袍男人指了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望向离开客栈,慢慢隐入小雪里的身影,有些无奈,心想外界到底如何传扬信天山的?   人人都说他们这儿有神仙,可他就从未见过神仙的样子,凡是来春城的大多都情绪低沉,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样,他听方才那男人要了一杯茶,还以为他不会求死,现在看来,恐怕也是求而不得之人。   信天山距离春城有六十里路,走过六十里路就到了信天山的范围了。   信天山虽说叫山,却是西南这处诸多山峦中,极其不起眼的一座小山罢了,西南这处多山川河流,枫林四季,人间山河的美景尽落于此地,信天山不高不低,卡在群山之中,分明山上无桃花,却时时能落下桃花瓣。   很多年前便有人说,信天山是通向神仙住所的地方。   这话传了上千年了,凡是心有所求的,都往西南方走,一座山、一座山地求仙问路,有人误打误撞入了信天山,似乎真的遇见了神仙,他没达成他的心愿,但他跑出了信天山,大病一场,说那处有神仙,可帮人实现愿望。   黑袍男人走到信天山前,昂首望向眼前山川,山上一棵棵普通树木,其中夹着斑竹,瞧上去毫不起眼。   这种传言,有人信,有人不信。   他本不信的,可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想起来告知他此地的那个人,他又不得不信了。   他此番前来,涉足万里,心有所求,若不能达成所愿,也不会离开,干脆就死在这儿,也好过再回去了。   黑袍男人深入信天山中,此处极少有人来,每个上山的人都走了不同的路,他脚下满是荆棘,其实找不到完整可以落脚之处,但满林被树叶遮蔽,唯有他目光所及之处透出了几缕光线,男人完全是按照直觉与本能寻找。   他不知桃花瓣从何而来,鼻息间也能闻见桃花香,他似乎走了很久,这么长的时间,光凭着信天山这般高度,他也该绕过山头将要下坡了,可偏偏眼前的路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累人。   累到极致时,男人伸手想要扶一扶身旁的树休息一会儿,手臂伸出,掌心直接在树干上穿过,他身体没有支撑,失力地往旁边倒去,摔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荆棘化为乌有,再抬眼时,此处光芒万丈,前方青川万里,鸟声传来,曲径幽香。   斗篷的帽子因摔倒而歪下,男人抬头看去,半边面纱上的脸竟是模糊一团,映着漫天三月阳光更显得刺目。   他连忙起身,糊里糊涂闯入了薄雾之中,潺潺水声入耳,薄雾散去,竟是一片桃花林。   过桃花林后,入眼是虚空之中落下一段瀑布,瀑布的顶上是云层,背后也无山可靠,瀑布下有个水潭,水潭边上是九曲桥,一座凉亭立于潭上,亭旁种了芭蕉叶,长于水中,叶根处还有金鱼游窜。   九曲桥的另一头,连着一座小榭。   白墙黑瓦,暗红的围栏,小榭两侧种了许多美人蕉,还有凌霄花顺着屋顶攀爬了下来,男人连忙戴上帽子,遮住了脸,颤巍巍地朝小榭走去,直对正门。   正门前上红绳挂着个铃铛,铃铛之下还坠了一粒珍珠,风一吹,珍珠打着铃铛作响。   小榭上没有牌匾,门前两边的柱子上浮雕着图样,一边是层峦叠嶂的山,一边是波涛磷磷的海。   男人暗叹一声,他到了。   正与那人说的一样。   小榭中忽而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童子问:“来者何人?”   男人浑身一颤,不禁跪拜,他将头深深沉下,毕恭毕敬道:“生处不知,来处京都皇城,小人只是平平无奇,一面铜镜。”   另一稚嫩的声音开口:“那、那你来此,所为何事?”   “听闻山海处有神仙,可替人达成所愿,小人是来求愿的。”男人言罢,小榭木门大开,他起身朝里走去,不敢抬头,入门便能闻到一阵忍冬花香。   高台三阶,台阶上有两个童子,两人大致五、六岁的模样,一个黑衣黑发,一本正经,一个白衣白发,正坐在台阶上晃着腿,双手托腮,望向一旁。   两位童子身后是一串珠帘,珠帘后则是软塌,软塌上无人,男人壮着胆子,顺着那名白衣童子的视线看去,正见小榭内有乾坤,满墙都是书架,右侧香炉之后有个高高的木梯,木梯上飘下一抹裙摆,牙白色的长裙上像是墨染一般潦草字迹。   站在木梯上的人黑发如瀑,披至腰间,长裙挂在她的身上亦显得腰身纤瘦单薄,而她背对着来人,双手各拿着一本书,静置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俩帮我找一找吧,我不知记在何处了。”   黑发小童道:“书太多,我也找不到。”   白发小童道:“我……我懒得找。”   女子撇嘴,回头看来,正与望向她的男人对上视线,只这一眼,她手中的书本落地,一瞬恍惚,眉心轻皱,心口似乎染上了痛疾般,竟然呼吸一窒。   “你是何人?”她问。   黑袍男人立刻垂头,将帽子拉扯下来些,低声道:“小人是面铜镜。”   女子从木梯飘下,被她丢下的两本书重新回到了原有的书架位子上,而她慢慢朝男人走来,站定在十步距离处没再靠前,只道:“摘下你的面纱。”   黑袍男人有些犹豫,可他本就是为了求成所愿而来,如今已经入了仙境,遇见仙人,没道理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   于是他慢慢摘下脸上面纱,揭开了帽子,平稳抬头,与女子直面相看。   那是一张好看的年轻面庞,黑发被玉冠竖起,下坠两片暗紫色的发带,温润的眉眼带着浅浅笑意,薄唇嘴角微扬,如沐春风。在他露出面容的那一刹,身上的黑袍化成了一件鸦青色的长衫,罩着里头白色中衣,长袍上绣了云纹飞雀,仙风道骨,让人意想不到这等身姿,竟然会双膝跪地。   好熟悉。   她方才就是看了他的双眼,觉得分外眼熟,极深的记忆似乎被拉扯出一些,才忽而觉得心痛难忍。   但现在看去,心痛淡了,可这张脸着实让她难以移开目光。   “我见过你?”她问。   男人摇头,解释道:“小人乃是一面铜镜化身,并无自己形貌,若是化成原身,自是一面平平无奇的镜子,但若以灵的面目示人,我的衣着相貌,皆是所见之人,心中的照影。”   “心中的照影……”她想了想,往后退了半步,终是将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   言梳一步步朝台阶跨去,内心的疑问再次涌现出现,其实她不是近来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在流失的,那是长年累月,一寸一寸被其他事物所抵消了,一时难察,久而久之回首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许多事了。   在这个黑袍男人来之前,她就在整理自己过往记忆,此间小榭位于山海之下,从外看只是一座小屋,内里却建成了书社,一座座通天书架上写满了旁人的故事,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列。   言梳方才所看的,便是一千两百年前,她替人所写的结局,可那些书里,也没有记载她忘记的东西。   一千多年前的记忆断断续续,有的记得,有的忘了,再往前推,两千年前发生了什么,她认识了什么人,替谁改写过往后余生,若不翻书去看,言梳真是一点儿也记不清了。   世人凡命,至多不过一百余年,一生发生的零零总总,统共也就只有那么几样印象深刻,儿时三五日的玩伴,少年几番相处的好感,远方几面之交的亲戚,可能在八九十岁之后,统统不能印在脑里。   更何况,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   昨日翻书,她看见了两千一百年前的一本册子,那册子都快化成灰了,手一碰,纸页翻飞,墨迹不显,唯有日期勉强可见。她对着书架吹灰,竟然吹散了其余好几本,如此言梳才得知,自己至少是超过两千一百岁的。   两千多年,谁能事事记得?   只是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是凡人的八、九十岁,已老得事事模糊,固执地想要找到自己最初落在山海下,这所小榭的时间、原因。   两名小童摇头晃脑,平日里完全不一致的性子,此时一致表示:“书太多了,不想找。”   掀开珠帘,言梳颇为疲惫地坐在软塌上,斜身歪靠,单手撑着额头,垂眸看向台下继续跪着的人,心想她究竟在何处见过此人?   应是见过的,恐怕还不止是见过这般简单。   否则怎会在照入那双眼时,心口本能地先是一痛?   可眼前之人并非她当初所见之人,自然不能指望对方能替她解惑,告知拥有这般相貌,身穿鸦青色长衫之人究竟是谁了。   说不定……是她两千余年前的露水情缘?对方早死了?   亦有可能。   啧叹一声,言梳问:“你如何会知晓我这处?”   那镜灵见言梳问他,解释道:“小人本是皇宫宝库中的一面铜镜,原是不起眼的,燕京易主多年,从未有人将小人带出仓库,后来被皇帝赏赐于奉乐公主……前段时间小人出宫,意外遇见道仙,他知小人心有所求,便指小人来到此处。”   言梳闻言,心中了然。   这一点她记得,因为太过痛彻心扉了,早些年午夜梦回之际,偶尔还会回忆起那样片段,故而她有印象。   镜灵口中的道仙,是她过去所成。   言梳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将内丹交给对方了,一人若想修炼成仙,必须得练出仙脉,凝出内丹,言梳想她许是过去也是山海之处的神仙,只是不知遇见何事,失望至极,将自己的内丹挖出,随意丢给了一名意外闯入山海之境的小道士。   史书有记载,两千多年前,鸿创大帝四处求仙问药,寻长生不老之术,妄图成仙,那小道士便是他散去天下求药的使者之一。   小道士名叫谭若意,活人不能入山海境,他那是一缕魂魄飘入,带着言梳的内丹离开的,当时陪伴着小道士的还有一名女子,因她不忍小道士丧命,擅自做主将言梳的内丹给小道士服下,这才造就了后来不老不死的道仙。   言梳不曾想过,自己的内丹给了另一人天地永生之命,那人练就了一生本领,亦算是维护了人世间妖灵鬼怪不公之事,后自封道仙。   可谭若意最终也抵挡不住两千年的孤寂,将一身言梳内丹所化的不死血传给了另一个人,让那人延续了他的道仙身份。   曾经爱慕谭若意,给他喂仙丹的女子误以为谭若意已死,还找来言梳,以她余生性命作为交换,让言梳给她改写一个与谭若意白首百年的结局。   言梳一直都在做此事,她没了内丹,不能享天地同寿,为了长久地活下去,自然需要寿命的,而那些在凡世间有所求,又求而不得的人,寻至山海,将他们余下的寿命交给言梳,换取言梳在书中替他们所写的美梦。   言梳得长久寿命,他们得偿所愿,两全其美。   镜灵提起的道仙,自然不是已经死去的谭若意,而是谭若意的弟子,梁妄。   言梳记得他,他来过小榭两回。   上一次来,已是一百余年前了。   但言梳对他仍有些许亲切,或许是那人身上流淌的不死血,曾是言梳内丹所化,亦或者言梳本就对那些长久寿命,不会随时离开的生灵抱有好感。   见言梳久久不言,镜灵没忍住开口:“小人是灵,寿命至少有几百年,相较于凡人更为长久可靠,小人愿意赠余生寿命,只求书仙能达成所愿。”   “你所求为何?”言梳有些心动。   灵之寿命,何止几百年?   镜灵听言梳这样问,也知道自己多半是能求得,他松了口气,再想起书中余生,眉目一瞬软化,爱意涌现。   言梳望着这张脸轻柔带笑,眸中爱意浓浓,胸腔又开始不受控地酸涩起来,脑海里似乎有画面一闪而过,但再回去细想,只觉白光,空洞洞的,一丝不留。   镜灵道:“小人只求,能成为奉乐公主妆台上的一面铜镜,映照她的面容,一生为其画眉所用。” 第74章 镜灵 仙人如何称呼?   小小愿望, 几乎无趣,对言梳而言达成他的要求何其简单,先前来过的人哪一个在书中所写的后来不是奢望?   她心中不解, 这人本就是镜灵, 如若化作自己原身, 安静地躺在皇宫桌案上,他自然可以为奉乐公主照面,每日当她画眉扮装所用,又何必舍近求远, 用自己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生命, 换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   言梳的片刻沉默, 让镜灵猜出了她心中疑虑。   “书仙放心,小人再胆大也不敢欺瞒书仙,我只求这一个愿望而已, 书仙自有通天本领,掐指一算便可得知, 我已无法再变回一面铜镜了。”镜灵所言, 倒是意外戳中了言梳的痛楚。   她如何会掐指算命的法术, 梁妄对外称她为仙,实际上言梳觉得自己更像是妖,哪儿有神仙占用凡人余生性命,来换取他人求之不得的妄想?   只是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困在山海之下,不得离开,就连她何时盖了这间小榭, 言梳也不记得了。   正因为不记得,她才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或许等她找到自己为何会在此地的原因, 便能找到抽身之法,彻底离开山海之境。   这世上的痴心人,言梳已经见了太多了,只是眼前之人较为意外之处在于他不是凡人罢了。   “你的愿望很简单。”言梳开口,她慢慢闭上眼,不再去看那张熟悉的面容:“说出你的故事,我来替你圆梦。”   就在言梳闭上眼没有再看他的那一刻,镜灵周身萦绕着一股黑烟,身上的衣衫又化成了黑袍,只是没有戴上面纱,他的五官模糊不清,似是有屋内烛火的反光跳跃其上,远看就像是一盏昏暗的照灯飘在了黑袍之中。   白发童子满眼好奇地朝他细细看去,那镜灵与之对上视线,一瞬化成了黑发童子的模样,一旁站直身子的黑发童子古怪地瞥了白发童子一眼,白发童子立刻道:“我没有!他瞎变!”   黑发童子也不甚在意,依旧老神在在,白发童子双手捂着脸,钻进珠帘内跑到了软榻边盘腿坐下,讨好似的拉过言梳的衣角。   黑袍男人无视短暂的闹剧,轻声道:“从我有记忆开始算起,我应当是东贡进贡给夏国的铜镜,即便经名师打造,却也只是一面镜子,被夏国放入国库中便常年积灰,后因夏国亡国,致使国家民不聊生。”   他便是在这民不聊生中颠沛流离,不知被装进过多少人的箱子里,兜兜转转许多年,后来他又被人送入了宫中,却依旧是不起眼的一面铜镜。   燕京成了帝都,经历了西齐灭亡,天赐王朝的崛起,又经历了天赐的衰落,直至大宣的成立,两百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国库中蒙尘。   燕京经商的纪家有个男丁入朝为官了,其家有女名纪容,生得极为貌美,那小官便拖了关系将纪容带入了一年的选秀之中,被皇帝一眼相中,纳入宫中成了才人。   纪容倾国倾城又年轻美好,皇帝实实在在宠幸过她一段时间,但纪容毕竟是商家之女出生,性子小气,不懂宫中礼仪,再漂亮的女人若是沾上了庸俗粗鄙,皇帝也不会爱她长久。纪容诞下一女后,身材走形,不论如何保养也再难恢复以往窈窕身姿,久而久之皇帝也不愿再见她。   她的女儿便是当朝六公主奉乐。   皇帝总是喜新厌旧,皇宫里又进了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那些女子的容貌虽不及过去的纪容,但大多是官家出身,温柔贤淑擅琴棋书画,才情更是纪容所比不得的。失了宠的纪容性子越发难以琢磨,甚至开始责怪奉乐是女子而非男儿,叫她不能母贫子贵。   奉乐年幼时在纪容身边并未得到多好的照料,反而身上时时受伤,后来被长公主发现,长公主怜她受苦,便请了皇后要将奉乐收在皇后膝下,皇后还未向皇帝提出这话,纪容便觉得这是一次机会,跑到皇帝跟前哭诉自己无儿如今还要无女,求皇帝怜惜她。   纪容本是想在皇帝面前装装可怜,博得同情好重获盛宠,谁知道皇帝只是应付敷衍,让人从库房中选一样东西送给纪容,算是打发了她,叫她莫要再来招人心烦。   皇帝送给纪容的,便是一面铜镜。   纪容是商女出生,自然看不上铜镜,心想皇帝也不送个金的,哪怕是个银的也好,一气之下便将铜镜丢在地面,摔破了铜镜一角上雕刻的玉兰花样。   年仅五岁的奉乐捡起铜镜,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寝宫,见铜镜缺了一角,少了朵花儿,便从自己的首饰里选了一枚金茶花的簪子用细线绑在了铜镜上,补上缺坏的一角。   奉乐想得简单,她想着是父皇第一次赏赐她们宫里东西,母妃看不上,她尤其看重。   于是镜灵便一直坐在了奉乐的妆台上,一坐便是十年。   奉乐自小无玩伴,只有长公主对她好,可长公主毕竟年长她好些岁,早早便出宫盖起了公主府,成家了,也少往皇宫跑了。   奉乐无人可玩时,时长捧着一束花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自己梳妆,偶尔将花瓣贴在脸上,也偶尔将花朵簪在发上。她随了她母妃的长相,年仅十五就生得尤为漂亮,若非是她不受皇帝宠爱,恐怕朝中许多大臣都想过要当六驸马。   镜灵听过奉乐的许多苦楚,大多是来自纪容对她的不喜爱和打骂。   他也听过奉乐的许多心事,见过纪容开心喜乐或伤心难过。   但是几个月前,邻国来访,在皇帝的寿宴上带来了他们国家的皇子,说是要将这皇子入赘到大宣来当驸马,皇帝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便将他指给了奉乐。   那是镜灵第一次见到奉乐脸上有娇羞无措,就在她听闻自己的婚事已定,偷偷跑出去见那邻国皇子一面之后。   她回到宫中,坐在妆台前双手捂着自己红彤彤的脸,似是自言自语道:“他好俊朗。”   奉乐不介意自己的婚事被大宣国境内所有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她欣赏那个邻国来的皇子,即便那皇子看上去冷冰冰的。   镜灵从始至终都知道他不可能成为奉乐的心上人,他只是一面铜镜,哪怕有了灵魂,有了自己的想法,可他始终不能拥有自己的相貌身份。   当他知道奉乐终于找到自己心中所爱时,虽然难过,却也实在为她高兴,高兴她从此以后不再孤零零地只对着一面镜子说话,日后有人能懂她,照顾她,爱护她。   不似他这般,连在她难过哭泣时都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只能静静看着。   但镜灵的心里生了一点贪念,他所求不多,他诚心祝福,但在此之前,他想碰一碰奉乐。他记得奉乐的手指轻轻触碰过他身上被摔坏了的一角,他的镜花上还有她多年未戴的金茶花簪子。   于是在奉乐熟睡之后,镜灵化身人形,他将挂在他肩上的那根金茶花簪子摘下,半蹲在奉乐的床头,望着透过窗户照入房间的月光下,奉乐静睡的容颜,心有不舍,但还是将金茶花簪子轻轻簪在了她的发上。   尾指在收回手时,勾起了她的一缕发丝。   镜灵想,这样就够了,他算是碰到过她了,从此以后,他就是她妆台上的铜镜,她若出宫盖府,能想起他,带上他就好,他不再肖想。   可镜灵却发现,他变不回去了。   不论他如何尝试,也依旧是人形的身体,门外守着的宫女似是发现了什么,喊了一句:“谁在哪儿?”   她是对外的林子说的,可却惊醒了奉乐。   奉乐与镜灵对视的一瞬,有些意外地叫出一个名字,那是邻国皇子的名字,她不可置信对方会出现在她的寝宫,于是揉了揉眼,再睁开去看时,房内已没人了。   镜灵逃了。   他黑袍挂身,在月色下于皇宫中逃窜,他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趁着黑暗无数次想要变会一面普通的镜子,可他不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成了任何人,却唯独不能成为他自己。   那夜皇宫似乎因为这点动静起了防备,以奉乐公主的寝宫开始有人传出发现刺客,宫人们拿着火把满皇城寻找,镜灵无处可躲,只能逃出皇宫。   离了皇宫后的镜灵既不能变回一面镜子,也没有银钱可以买吃食果脯,他风餐露宿,四处乞讨,可因为一身黑袍太过古怪,根本没有人愿意给他投钱。   他知道他回不去皇宫,他的行为在旁人眼里看来鬼祟,官兵追了他好几次都被他走运躲去,可他不能永远以旁人心中的照影示人,躲躲藏藏,还是离开了燕京。   那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镜灵又冷又饿,一名身穿绿袄的女子给他丢了块烧饼,让他站在原地不要动,她要去给他买鸡腿吃。   后来她果然带来了鸡腿,还带来了一个身着宽大篮袍,一头银发的男子,那人有些本领,一眼就看穿镜灵不是凡人的身份,后来两方交谈,银发男子给他指了这一处,还给他一些银两作为行路的盘缠。   镜灵得知那人名叫梁妄,世人称之为道仙。   镜灵见装满厚重金银的荷包,问他为何要帮自己,那人看了一眼跑去买山药糖的绿袄女子,对他道:“你让我见到了许久未见之人,爷高兴,就当赏你的了。”   他许久未见之人,是他看见镜灵时,心中照影的身姿面容。   于是镜灵听从了他的话,来到这处。   言梳知晓,梁妄如此不但是给镜灵一条出路,也是卖给她一个人情,毕竟言梳有记忆以来,从未获得过一个灵的余生性命。   故事听完,言梳也懂了。   不过是他爱她,想要成全她的俗套故事,镜灵所求极为简单,言梳没理由不满足他,也没理由放弃几百上千年的寿命,于是她点头道:“我答应你。”   就在她说完这话后,门外忽而刮起了一阵风,吹乱了桃花林中的花瓣。言梳微微皱眉,那风顺着门缝窗户吹进了小榭之中,满桃花刮入屋内,风中凌厉之气荡开,震断了小榭旁从天而降的瀑布。   这道风吹乱了黑袍,也吹响了门前挂着的风铃。   珍珠于风铃下叮咚作响,言梳所靠软塌前的珠帘发出清脆的声音,黑发童子起身朝外,言梳想要开口唤回他,可那一股奇异的飓风又一次袭来,这回将黑发童子震荡飞身撞在了三层台阶之上。   白发童子惊吓道:“墨冲!”   他扶起黑发童子,紧张担忧地看向言梳。   言梳从软榻上起身,杏眸定定地看向门外,八开的殿门被风吹倒了四面,镜灵躲在一旁还算安全,但也完全没料到此番意外。   别说是镜灵意外,就是言梳也从未碰见过这种状况。   桃花林、玄天瀑布、山海小榭,这都是她有记忆以来所住之处,若站在小榭屋顶朝前看,便能看见万里青川的昆仑山,那里是仙人住址。   她几步跨出书殿大门,飞身上了小榭屋顶,黑瓦上亮莹莹的细末像是被从远方吹来的金沙,言梳不解地看向昆仑山处,那里永远都是碧空如洗之下青山座座。可如今那青川之中有一处破开了云层,荡出一层层云霞涟漪,方才那股冲入桃花林的气劲,恐怕便是由那里而来的。   牙白长裙上的墨字飞舞,言梳心想,怕不是哪一位仙人历劫失败,神形俱灭了吧?   她这念头才起,那山川之间立刻闪过一道耀眼刺目的金光,言梳抬起袖子遮蔽,金光透过薄薄的袖摆,她稍有不察,耳畔似乎听见了破空之声,细瘦的身形随着翩翩飞舞的桃花瓣一同被冲出小榭。   青萍路上落了许多飞花,言梳踉跄堪堪稳住身形,等她站直了之后又万分惊讶地望向眼前场景,心中震惊久久不能平息。   她……出来了?   离开了那座小榭,如今站着的这是……人间与山海之间?   言梳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她的心跳几乎要冲出胸腔,扑通扑通,是千年来无法脱离的束缚被解,归还于她的自由。   言梳在这座小榭待了太久了,起先她是出不去,离不开,桃花林就像是一面结界,不论她用什么方法都能兜转回原地,后来她也就不想离开的法子了。   可如今,她却被那一股山海处冲出的气劲带离了小榭,又或许……她其实早就能离开小榭,只是后来再未尝试,所以不知?   眼看青川之处,金光再现,言梳心中暗叹糟糕,那里还有黑白童子。   再度回到小榭,这里已成一片狼藉,瀑布消失,金鱼消失,凌霄花,芭蕉叶统统碎落满地,桃花林中的桃树光秃秃的只剩几片绿叶,而小榭中的书架上,万书飞乱,言梳光是看也觉头疼,她怕是难整理好了。   镜灵不知发生何事,躲在一扇门后望向言梳,言梳看向他的眼,瞧见黑袍之间逐渐变化的面容微微皱眉,挪开目光后对着黑白童子道:“墨冲,月英,送客。”   镜灵闻言,立刻开口:“我不能走!”   他还有心愿未了:“书仙方才分明已经答应我要完成我的心愿,我只想成为奉乐公主妆台上的铜镜,再无其他所求,对我而言,余生唯对此一事在意,若不能够,生也是死。”   言梳足下微微一顿。   余生唯对此一事在意,若不能够,生也是死。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戳疼了言梳的心尖,她抬手捂着心口,弄不懂这些还潜藏在内心深处,脑海忘记可感知还记得的情绪。   她道:“不是赶你走,此处有乱,明日卯时,信天山崖见,你走吧。”   镜灵似乎还有话要说,言梳已不愿再听,只对着镜灵一挥衣袖。   清风拖起镜灵的身体,浓雾四起,不等他反应便已经将他送出了山海之境,灵魂打回了倒在荆棘丛中的身体上,他抬头看向四周,这分明是信天山中,前方顺着叶缝照下的光消失了,白雪纷纷,就好似他从未入过仙境。   言梳赶走了镜灵,将黑白童子护在身后,回眸看向昆仑那边的变化。   气劲荡开的云层还在空中飘浮着,此处仙气四溢,时时刮来的风吹乱人的发丝,而那些风中隐含的忍冬香味也叫言梳似曾相识。   小榭曾像一处结界内的牢笼,困住了她。   若不是昆仑那边出了事,她还不知自己已经能离开这处。   没有内丹,言梳早就算不得是神仙,死守山海亦没有任何意义,她看向满地狼藉的书本,只是有些可惜这么多年她所经营的故事。   不是神仙,她不能与天地同生,自然需要长久的生命,可再长的生命余生若只能在一方小榭中度过,那也只能算是平平,如今可以离开,她何不如梁妄一般,投身于广阔天地。   或许她当初挖出内丹,也是正有此意呢?   两名童子各拽着言梳的一边袖子,她朝二人看去一眼,黑白童子心领神会,待言梳伸出手时于她掌心化成了两枚黑白棋子,棋子串于红线之上,绕在她的手腕上。   言梳瞥了一眼通天书架,纵然心中不舍,但也觉得自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意义,于是转身离开,丢下一本本旁人美满的故事。   她走时没有回头,也没看见就在她决定彻底离开小榭,一步踏出桃花林后,那座小榭瞬时化为轻烟,瀑布、水潭、芭蕉叶、凌霄花,一切化为乌有,荡然无存,就像从未出现过。   事实即是幻境,不过是当年执念所化的结界。   由她的放不下将自己困住,也由她的忘前尘给自己自由。   巳时,天还未亮。   信天山山崖旁的风却吹得人头疼。   若不是为了镜灵上千年的寿命,言梳真不愿站在此处久等。   信天山上并无多少花种,山崖边上更是光秃秃的,除了林间树木几乎冒了出来,便只剩下山崖边野草缝隙里那几朵在风中逐渐摧残得不成形状的野花。   野花只有黄白两种颜色,也不怎漂亮。   言梳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于山崖边站直,目光沉沉地盯着东方。那面无山,倒是有层层叠叠的小丘,远方还有房屋。   言梳看着那些偶尔于山林中露出一角的房屋,心中百感交集,大雪落了一夜,将天地都笼罩成一片白色,而她在小榭中藏身许久,已经不再见过这些景象了。   印象中,她曾是见过的。   炊烟袅袅,人间气貌。   现下雪虽小了,但每一瓣雪花依旧很厚,言梳伸手接过一片,那雪花的形状还来不及细瞧就已经在她的掌心化开了,她看着凝于掌心的一滴雪水,记忆里似乎有一只手,可以接过雪花而不融。   晨风带过白雪,让风有了形状,言梳尾指勾过发丝别于耳后,转身看去,便见一人站定于她的身后。   那人鸦青色长袍挂身,黑发被玉冠束起,两根暗紫色的发带随风摆动,新奇的是,雪花触及他的衣袍不曾融入其中,化成一粒水渍,反倒是轻飘飘地略过,未曾停留。   言梳见之,道:“你来了。”   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对。   镜灵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桃花眼中映着她的面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也不见笑意,倒是愣怔了般,定定地望向她。   风中雪里含了浅浅的忍冬香,与她曾经小榭里的味道相似又有些不同。   言梳见来者仙风道骨,眉心似有一道金线示意着对方的身份,她才恍然,他不是镜灵。   那人开口,声音也不是镜灵般无一丝杂质的纯澈,反倒是低低沙哑的唤她一声:“小书仙。”   言梳于自己凌乱的思绪中回神,似是没听见他这声轻唤,身体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已退至悬崖峭壁边。   她本能地想行礼作揖,但又想自己过去怕也是神仙,便不愿对此人行礼,只是还算礼貌地问了句:“仙人如何称呼?”   对方显然未料得如此,目光一瞬滞住,意外,大于欣喜。   言梳微微皱眉,她四下看去,周围的风停了,雪也停了,悬浮于半空中的一片片雪凌花,冰冻了一切。 第75章 玩笑 这怎么能是玩笑呢……   言梳立刻反应过来, 这人在周围下了结界。   能叫眼所能及之处都静止,可见对方的道行很深,应当是山海处颇为有名的仙君了, 只是此人突然将他们二人同时困在结界中, 使得言梳被动, 她心里不是很舒服。   对方朝她走来,眸中涌出了些许伤感来,他低声道:“你在生我的气?”   不等言梳回应,他又似自言自语:“你该生我气的。”   言梳没听他说话, 暗自用灵力试一试能不能突破对方的结界, 无奈她的法力显然与对方不是一个境界, 不能撼动一分。   “言梳……”宋阙察觉到了对方正在抵抗他设下的结界,他本意也没有要困住言梳的意思,他只是想有个安静无风的环境, 能让他们好好谈谈。   有句话叫命由天定,宋阙虽是神仙, 可却不怎信命, 故而苍穹才给了他那样的劫数, 让他入凡尘改命,谁知到头来出了意外,倒是改了他与言梳本应可见的命局。   宋阙心里有许多话要对言梳说,只是他不擅解释,到了嘴边的话怕说出来显得虚伪矫情。   “我原以为得找你许久,没想到一下山就见到你了。”能见到言梳, 宋阙当真很开心,他在山海两千余年没等来言梳,宋阙做过许多猜想, 若非谭青凤告诉他,他曾遇见过言梳,对方很快便能走入山海,宋阙想自己应当不会等这么久才来寻她。   他心中不解:“你若本就在山海之下,为何……”   为何不来找他?   眼见对方越走越近,言梳没来由得察觉一阵压迫感,她想着恐怕这就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于修行上无声的碾压。   宋阙话不多,但比从始至终只问了一句他是谁的言梳要多了不少,言梳从他的话语中猜测出,他们以前应当是认识的。   后来她一想,那必然是认识了,因为言梳看着镜灵的眼,能照出这个人。   只是心底潜藏的某种不知名的抵抗情绪,与现下如此被动的状况,叫言梳不是很想认得他。   宋阙也察觉出了言梳的不对劲,她似乎没有他见到她那样开心。   宋阙想,她必然还在生气,这种事任是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会淡淡略去,更何况他们分别了两千余年,宋阙又被心锁困住,其中误会他不说,言梳不知。   “言梳……小梳……”   宋阙望着她,看她离悬崖那么近,心口不忍又刺痛,他伸手想要将言梳牵过来,山崖上的风很冷,即便现下风停雪止,可宋阙还是能察觉出她身上的寒气,他想把人抱在怀里,替她暖一暖。   指尖尚未碰到言梳,便被她侧身躲了过去。   宋阙的手指悬于半空,愣愣地看向那一缕扫过的袖摆,没能抓住。   “仙人以前与我很熟吗?”言梳开口问他。   宋阙朝她望去,呼吸都停了,他看着言梳的眼,却不见记忆中的崇拜依恋,冷冷淡淡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听你称我小梳……那应当是有些熟悉了。”言梳双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又离那人远了一些,她以为自己的抗拒掩藏得很好,可一切细微举动都被宋阙看在眼里了。   “不瞒你说,太久远的事我都不大记得了,也不记得曾与你是友人又或是其他,唉,着实可惜。”言梳嘴上说着可惜,口气却听不出多少可惜的意味来。   她想眼前这人恐怕也只是与她熟悉罢了,如若他们的关系当真很好,那这两千余年来,没道理她没见过他。   就连曾经吞她内丹的小道两千年的时间内都来看望过她几回,甚至是小道的弟子梁妄也来过山海小榭两次。   言梳想,她过去若是神仙,那应当不擅交友,所以才会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山海小榭中,若非后来因山间灵气深重,她袖中藏着的两枚棋子化成了棋灵,她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你不记得我?”   这五个字是逐个从宋阙的口中说出来的,似乎问出这个问题,耗费了他许多精力,乃至理智。   言梳从他的眼神中瞧出了不可置信和受伤,心尖不受控地跟着难受了一瞬,很快就被她忽略过去,她讪讪一笑,点头算是承认。   宋阙朝她逼近一步,声音急切道:“你曾说过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唔……”言梳眨了眨眼。   宋阙心头被狠狠刺了一剑般,难以接受她的反应,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该在他出现的时候只想着后退。   她不该对他说的话都无动于衷。   她不该望着他又悄悄躲着他。   彷如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宋阙抓住言梳的手,只有触碰到她,才能有些微安心:“你还说过,要和我做夫妻,这你也不记得了?”   言梳轻轻啊了声,低头看向被抓住的手腕,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出来,于是只能叹气道:“真是抱歉,如若我曾说过这般不负责任的话,仙人就当我是开玩笑的吧。”   “玩笑?”宋阙松开了言梳的手。   这一瞬,周围的风又刮了起来,困住他们二人的结界消失了,雪花飞舞,崖风刺骨,可言梳觉得那束缚着她的压迫感分毫不减。   她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见宋阙的眼像是呆滞了般空洞地盯着一处,脸色苍白,口中喃喃:“这怎么能是玩笑呢……”   山高日出早,初晨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了宋阙的脸上,鸦青色的长袍随风飞舞,他的发丝卷起了飘浮的雪花瓣,那双视线重新回到了言梳的身上,一寸不移地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看穿一般。   言梳看见他眉心金线若隐若现,桃花眼里碧水盈盈,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宋阙眼底的水痕像是欲落未落的泪,睫毛之后是藏也藏不住的伤心难受。   他盯了言梳许久,只等言梳终是藏不住,几步小跑过来扑在他的怀里,挽着他的手臂昂首笑盈盈地望着他,问他:“是不是被吓到了?我骗你的,谁让你这么久不来找我……”   可言梳只是站在那儿,甚至在宋阙的目光下渐渐挪开了视线,尴尬地用脚尖点地,像是要逃避现状般转了小半边身子。   宋阙呼吸一窒。   时间摧毁了许多。   才短短两千年,一切都变了。   丛林中发出窸窣之声,言梳与宋阙同时看去,便见身穿黑袍的镜灵慢慢从林内走出,因冻了一夜,身上落了许多雪,他在出现的那一刹与在场二人碰了照面。   晨光洒在他的身上,镜灵逐渐化成了一名女子模样,那女子身穿牙白长裙,发髻上戴着两朵海棠珍珠花,淡黄色的发带被风吹起,杏眸弯弯,眉眼含笑。   言梳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站在自己对面的宋阙,最后视线落在已经写满墨迹的衣裙上,心想这仙人怕是没说谎,她以前恐真说过要与他永远在一起这种一听就知做不到的骗人的话。   镜灵不敢再看宋阙,收拢了黑袍,毕恭毕敬地跪在了言梳的面前。   “书仙,小人前来赴约。”镜灵道。   言梳不去看镜灵,她怕自己见了镜灵,镜灵会变成对面这位神仙的模样,虽说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何面对镜灵时心中照影会是对方,但始终不愿被对方窥见。   言梳还未开口,宋阙对着突然的闯入者问话:“你是何人?”   就是言梳在面对宋阙时都倍感压迫,更别说是一个小小的镜灵了,果然,镜灵不敢不回话,也不敢说谎:“小人是铜镜所化的镜灵,前来山海请书仙达成心愿。”   “神仙做不到让人心想事成。”宋阙说这话时,看向了言梳。   言梳哑言,她总不好说,自己做的不是神仙会干的事儿,更像是一个想要获取旁人余生性命的妖,以不切实际的书上故事来达成那些虚妄的念想。   不必她说,镜灵替她解释了。   宋阙今日似是颇受打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低低问道:“谭青凤与我说,他见你时你的体内已凝成了内丹雏形,若修炼得成,可入山海成仙,为何你没去山海?”   若她成了仙,自然无需旁人的性命以作延续。   言梳咦了声:“我原不是山海的神仙吗?啊……那应是我猜错了。”   宋阙见她不甚在意,几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二指并拢搭在了言梳的脉搏上,言梳不喜欢与他接触,收了手往后退去好几步,紧皱眉头瞪向宋阙。   宋阙没管她的态度,只是看向自己方才搭在言梳脉搏上的双指,指尖被风吹得冰凉,他也似乎被这崖边寒风冻伤了般,声音发颤地问:“你的内丹呢?”   言梳不悦:“挖了。”   她说得轻巧,却让宋阙赫然抬头:“挖了?”   言梳轻飘飘道:“是,挖了。”   “你……你本可成仙的。”宋阙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他能察觉出来,言梳心口有个空荡荡的位置,那里曾装了一枚完全成熟的内丹,她本可以成仙的。   她本可以去山海见到他,他本可以早许多年与她重逢。   可是……为什么?   仙人断脉挖丹,何其痛苦残忍,无异于打碎全身骨头,剜心剜肉,她怎么呢……怎么能挖掉自己的内丹呢?   心底忽而涌现的想法,叫宋阙浑身发颤,不敢细想。   为什么三个字就在喉咙里,被他生生吞下,他怕自己问出来,言梳的回答叫他难以承受,几次呼吸都不能将心中的痛楚压下,于是他看向言梳的心口,哑着嗓音问她:“还疼吗?”   疼,怎么能不疼?   言梳偶尔深夜惊醒,脑海中一幕幕都是她亲手挖去内丹的绝望与痛苦,其背后的原因早就忘了,在她挖去内丹之前发生的事她也忘了,甚至之后许多年的事她亦模模糊糊记不太清,唯有挖去内丹时身体的每一寸感受都还记忆犹存。   只是疼或不疼,言梳不想告诉他。   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垂眸对镜灵道:“你随我来。”   镜灵抬眸再去看向宋阙一眼,收拾了自己的黑袍便起身跟在了言梳身后,他们并未走远,因为宋阙的目光太过灼热,言梳避不开,便只能选择躲在一棵较为粗壮的树后,藏匿自己。   “我的小榭没了。”言梳对镜灵道:“现在夺了你的寿命,将你写进书里,若这本书发生任何意外,你的故事都不会圆满。”   若言梳还在小榭,她不会与镜灵废话,但如今小榭无存,她也不能白拿别人几百上千年的寿命,结果还保不住他的余生心愿。   眼下便是要重找一处安静且安全的地方,再立一座书斋,将书架上的结界设好,才好收了镜灵。   镜灵自然不愿节外生枝,便只能应了言梳的话。   他问:“书仙要在何处寻个书斋?”   言梳默默望着被光亮照入黑暗,白雪反射一片晶莹的深林,道:“人间。”   她想去看看,再看看自己或曾见过的世界。   人间何其广,言梳的话落不到实处,镜灵心中亦有担忧,可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能走,只要言梳还肯要他的命,肯帮他达成心愿,无非是多等等而已,他等得起。   “等到书仙立好书斋后,小人去何处寻您?”镜灵问。   言梳想了想,忽而记起一个人,她对镜灵道:“若我立好书斋,会写书信给梁妄,你找他问路吧。”   镜灵道是,再侧身朝山崖边的人看去一眼,从那人周身萦绕的灵气便可看出他是仙,与眼前所称的书仙又不相同。   镜灵不敢去管这些上位者的事,只能退下,藏入深林之中,冒着雪色,慢慢离开了信天山。   镜灵走后,言梳也打算走。   她没有要给宋阙打招呼的意思,方才带着镜灵避开他,言梳觉得自己应当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只是信天山鲜少有人来过,也没谁在山上走出一条完整的下山小道来,言梳在山林中兜了几圈,宋阙一直都在她身后跟着她。   她无需回头,那人不说话,也不离开,她停他也停,她走他也走。   一处小坑上铺盖着软叶,白雪覆盖其上,言梳不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身后一直跟着的人眼明手快地拉住她,言梳避开对方,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一截袖子却被他攥在手心里。   宋阙道:“你当心。”   “多谢仙人关心。”言梳颇为冷淡地问:“仙人无事可做吗?”   话中带刺,扎得宋阙微怔,他道:“我是来找你的。”   言梳面上不动声色,心中默然,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跟着她了。   言梳不再理会他,只是脚下行路多了几分细心,免得再遇见山路易滑难走,叫那人平白与自己凑近许多。   其实方才在信天山的崖上初见宋阙,他也没做出什么为难言梳的事,只是言梳心中自然而然的排斥与抗拒让她难以对此人有好脸色。   她不是个易动怒的人,至少这么多年来言梳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清心寡欲,见谁都能从容对之,她想她对宋阙的那些耐人寻味的本能反应,应当是这人或多或少是有些虚伪的。   他表现的在意她,却不曾在两千多年来找过她。   光是如此行径,便让人不能信服。   言梳的心思藏于冷淡的面色之后,宋阙看不透,但他能看见言梳一步步朝前走的步伐,山路难走,又遇大雪,她自方才险些滑倒之后,便再也不给他有上前去扶的机会了。   白雪光亮,看久了容易使人雪盲,言梳眯了眯双眼,听见身后人声音低低道:“为何你忘了我,又好似厌了我?”   言梳呼吸一顿,睫毛轻轻颤动,又听他说:“你不再对我撒娇了。”   她以前是个会撒娇的人吗?   “小梳,你还喜欢我吗?”   宋阙问她。   言梳已经见到山下的路,她一挥衣袖,扫去前方碍事的白雪,抽空回了句:“仙人忘了?我不记得你了。”   宋阙顿了顿,心想是啊,都不记得了,怎还知喜不喜欢呢,他不也是因为如此……才错失两千余年的么。   终于出了信天山,扑面而来的花香与路旁鲜艳的色彩乱了言梳的眼。   她能看见一条凡人踏足千万遍的小道,蜿蜒于山间,只需顺着小路一直朝前走便可见到人家。   言梳于小道旁顺手摘了一朵桔梗花于手心把玩,步伐尚算轻快,目光于四周风景流连。   宋阙跟在她的身后,心中不可遏制的酸涩,尚未完全接受言梳忘了他这件事,但却不得不承认,言梳怕是真的忘了他了。   人之记忆短暂有限,过今朝,忘昨日,恐怕隔几天连几时吃的午饭,又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更何况是如此漫长的两千余年。   言梳没有内丹,不算成仙,索性她也没断了仙脉,才得以保持人形这么多年,介于半仙半灵之间。多年累积的记忆,一本本旁人的故事占据着她的心,使她白裙染墨,皆是潦草交叠的字迹。   她忘记,是事实。   只是宋阙难以承受,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他们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的祈愿,都被时光于她的脑海中抹去,一样不剩。   宋阙自嘲地发现,他跟在言梳身后这么长时间,她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言梳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昔日欢脱的语调于耳畔响起,宋阙的视线模糊了一瞬,眼前雾蒙蒙的水汽被风吹散了之后,他几步追上了逐渐将他丢下的言梳。   她说的话,没做到。   言梳见宋阙跟了上来,摆晃着桔梗花的手微微停住,她挪开一步与对方拉出距离,不再看向他的脸,瞥开视线问道:“仙人私下凡间,不怕受罚吗?”   “我已脱离山海桎梏。”宋阙道。   言梳略微惊讶地望向他一眼。   普通神仙不得私自离开山海,唯有历尽劫难,成为上仙,不由听封,而是自封者,才能彻底脱离山海的桎梏,做到来去自由,但也同样,上仙与有名有号的仙君不同,或许上千个神仙中,才只能出这么一位。   忆起昨日她在小榭屋顶上看见的一幕,心想那能将她震出山海小榭的仙气怕就是这个人传来的,那般可怕的力量,生生将昆仑山上的碧空破开了一道口子,云层如涟漪荡开,一道道闪过的光芒中,满是细碎布满仙气的金沙。   “既如此,上仙何不四处游历山水?”言梳状似不错地推荐他去看看人间风貌。   宋阙不是傻的,惯有的温和笑意实在生拉硬扯装不出来,他知道言梳又赶了他一次。   “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道。   言梳怔了怔,颇感压力,摆出一张勉强自在的表情,道:“上仙说笑了。”   “不是说笑。”宋阙认真道:“我们……是夫妻。”   言梳闻言险些掐断桔梗花的□□,她轻轻眨了眨眼:“我不记得了,自是由你说的。”   宋阙垂眸,哑声道:“你会记起来的。”   “实话实说,我也不是非记得不可。”言梳望向前方,眼中看不出任何期望的情绪,她手中的桔梗花摆来摆去,于风中脆弱地摇曳着。   她道:“既是忘了,必有忘了的理由,说不定那不是什么快乐回忆,再者,人活在世,每一日都是向前看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于山海小榭里去寻记忆,也是想要找到个能离开那里的法子,如今离开了最好,我既已获自由,就不再追寻过往了。”   说到这儿,言梳顿了顿,忽而朝宋阙直视过去:“上仙,我说的可对?”   这一瞬,宋阙仿若见到了过去的言梳,凡是有她不懂或方悟出来的地方,言梳总会缠着他说一遍,而后问他对不对,目光欣喜,满怀期待。   只是同样问话,此时言梳的眼虽看着他,眼底却没有他,说完话后,风轻云淡地收回了视线,并未要他的回答。   是,人的每一日都是向前看的。   回忆无需追寻,逝去不可挽留。   可宋阙说不出一个对字。   她的过去里,是他。   她不想忆起过去,不想要他了。 第76章 变了 宋阙心里有些发寒,又有些无措的……   春城的雪渐渐融化, 小城中仅有一家客栈,客栈门前吊了两盆花下来,小花儿只有铜钱大小, 五彩斑斓地溢出花盆, 尤显得生机勃勃。   言梳离了信天山, 步入春城后暂且没有离开,她想去的地方有许多,还没选好地址,因太长时间没来过人间, 目光所及皆是熟悉的物件, 只是有的言梳叫不出名字。   春城的一年四季总是交错的, 前几日才下雪,这两日花就开了,它的四季随外界变换, 可所生长的东西却不受四季影响。   客栈的小二是个年过二十的年轻人,他妻子正是客栈里头种花喂马打扫的杂役, 过春野桃还是青绿色的毛茸茸一颗颗, 被女子摘下来洗净之后敲开一条裂缝泡在盐水里, 一炷香后再捞出来吃,酸甜可口。   言梳花钱与二人买了一盘,女子怎么也不肯要钱,拗不过言梳,还是收了两枚铜钱,对着小二笑弯了眼。   盐泡的野桃放在桌面上, 言梳只是闻了闻,并未尝。   她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人间食物的味道了,言梳固然对所有事物都出于新鲜好奇的状态, 却也不是什么都想往嘴里塞的,那野桃只闻一下便可知有多酸。   宋阙就坐在言梳的身后,与她之间隔着一张板凳和一面长桌,目光深深,自落在言梳身上后就没挪开过。   野桃被盐浸了太长时间,已经出了不少水,眼看就要过了最佳品尝的时间,宋阙终于开口问她:“为何不吃?”   “不想吃。”言梳于心底默默道了句,也不想与你说话。   “你以前很喜欢吃这些东西。”宋阙看了一眼碧青的野桃,那桃子与成熟的杏差不多大,他道:“我们前往镜花城时,有个车夫替我们驾过马车,他妻子很会腌杏子,赠过你两坛,一坛里头几十颗杏子,不过三日你就都吃完了。”   “是吗?”兴趣缺缺地回答。   听宋阙提起过去,言梳多少有些感慨的,他所说的她一概不记得,难辨真假,但腌杏子听起来似乎不错的样子。   宋阙从后看向言梳的侧脸,她左手托着下巴,手腕上纤细的红绳挂了两枚棋子,一黑一白,鬓角的发丝被风吹起,撩过棋子,也撩拨了宋阙的心脏。   他道:“在镜花城,你有过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曾因为她的离开消沉过一段时间,她叫玉棋。”   “这样啊。”言梳望向窗外客栈屋檐下挂着的花盆,眼睛都没眨一下。   宋阙心上一痛,眸光柔和了些许,对于言梳明显的敷衍态度无可奈何,他道:“是啊,那是你第一个想要真心交往的朋友,或许因为她也是灵,故而你们投缘。后来她为了救她的夫君散尽一身道行,化为了一对棋子,你收着那对棋子一直没舍得扔去,如今挂在你的手腕上,倒是又变成了灵。”   这回言梳睫毛颤了颤,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两枚棋子,心中了然,原来这两枚棋子竟然也曾是个棋灵吗?   言梳其实不记得这两枚棋子的由来了,有记忆中,棋子就一直在她山海小榭的桌案上,后来一日棋子身上凝聚了许多灵力,化成了两个黑白童子,一男一女,双胞兄妹,她给他们起了名字。   男童子为黑,叫墨冲。   女童子为白,叫月英。   言梳将他们当成孩子,也当成伙伴。   他们也给足了言梳信任,其实这两个棋灵并不受山海限制,可他们没有离开,墨冲说,因为他们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便是言梳,他们认准了言梳,愿全心托付于她。   这就好似雏鸟破壳,会将第一眼看见的人当做自己的母亲,赤诚相待,十足信赖。   言梳看手腕上两枚棋子的眼神都显得温柔,却偏偏自信天山上下来之后,她从未正眼瞧过一次宋阙。   宋阙见她又沉默,勉强挤出的浅笑慢慢淡了下去,曾经时时与人为善,故而他总将笑意挂在脸上,如今想要朝言梳笑一笑,也无被她看见的机会。   宋阙又想,她或许不是看不见,而是她不在意他是何表情,不在意他是高兴还是难过。   言梳沉默了许多,与宋阙记忆中的人完全不同,他记忆里的言梳不是个能守得住内心秘密的人,她向来有一说一,所有情绪都挂在脸上,所有心思都写在眼里。   若是以前的言梳,那一盘泡了盐水的野桃,或许早就已经见底,吃完了她必得凑上来皱着细眉对宋阙撒会儿娇,抱怨道:“太酸了,不过还挺好吃的。”   说完,还会歪着头与他甜甜一笑,杏眸弯弯。   她变了好多,宋阙心里有些发寒,又有些无措的慌乱感。   春城很小,街道里几个与客栈掌柜的相熟的妇人用过了中饭便带着小孩儿出来闲逛,丢着孩子让他们在街上玩耍,自己几个坐在客栈大堂里聊着闲话,小二还会给她们奉茶。   奉乐公主大婚的日子已定,那即将要入赘到大宣的邻国皇子逐渐于人前揭开神秘的面纱。   一名妇人道:“听人说那皇子长得的确很俊朗帅气,只是为人有些木讷,冷冰冰的,不笑也不爱与人说话,整日就坐着发呆,原先那两个还未许人家的公主对他亦有些相中,但现在看见他笨拙的样子,也打了退堂鼓了。”   “难怪邻国舍得将皇子送到大宣来入赘,原来是个头脑不灵光的,只可惜了奉乐公主,本来就不受圣上待见,如今还要嫁给一个傻子。”   几人说得有模有样,就好似那皇子正坐在她们面前似的。   言梳离那几人不远,听了一耳朵便摒除杂音,春城街小,实算不上繁华,人烟稀稀,落脚几日,她也失了看花的兴趣。   离开春城时,正是四月天,清明后的雨水多了些,山间尚有未融化的雪,山下却已经春意盎然。薄雨打湿路旁新抽的垂柳芽,小路不窄不宽,路旁的野草半人高,马蹄哒哒踏过留下浅浅的印记。   言梳坐于马上,给身下的小白马戴了一朵花儿,那花儿插在白马的鬃毛内,迎风摆荡,她见之可爱,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花瓣。   宋阙见她嘴角挂着浅笑,心内柔软地像是淌过一汪温水,他道:“那是连翘花。”   言梳在听见宋阙开口说话后笑容顿时收敛了,嗯了声算是礼貌回应,双腿却夹紧马腹与宋阙错开了距离。   方才流过宋阙心尖的温水骤然冰冷,几乎冻伤了他的四肢百骸,笑容还僵硬地牵扯着,拼命抵抗心尖上的疼。   被言梳插在白马鬃毛上的连翘花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宋阙跟前,他坐于马上,盯着地面因薄雨打湿路地的黄泥水洼,明黄的连翘花就飘在上头,污了一半。   宋阙的指腹不安地搓了搓缰绳,摊出左掌使连翘花落于掌心,他低头以指尖擦去花瓣上的污水,等到连翘花干净了之后,他又把花戴在了自己这匹马的马鬃上。   连走几日,言梳没与梁妄联系过。   梁妄存世近三百年,从西齐开始直到现在大宣王朝,他对于人间何处精彩,何处安静应当了如指掌,但言梳与他并不怎熟,不过是两面之缘,还不到要主动联系他的地步。   只是言梳没想过,她没联系梁妄,却是梁妄率先联系了她。   青花镇只是言梳暂且落脚之处,时辰尚早,听镇子里的人说再往前走几十里便到了一处颇为繁华的城池,言梳在一家茶水摊前驻步,花钱买了一杯茶后稍作歇息,蓝冠白羽的绶带鸟便落在了她眼前的桌面上。   说起来,一切缘分的始末总是妙不可言。   眼前蓝冠白羽绶带鸟是只引魂鸟,名叫天音,世间引魂鸟众多,它们将凡人的魂魄带出痛苦,引入轮回,天音与寻常的引魂鸟不同的是,它只为道仙服务。   言梳不记得自己与天音有过什么渊源,它与她倒是很亲切。   天音的足上绑了一个信筒,里头的信纸展开,字迹端正,像是小姑娘写的,寥寥几字,交代了镜灵的特殊情况。   镜灵在离开皇宫后难以生存,又一心只求与奉乐公主有个美满的结局,梁妄找到了他,或许是知晓言梳的身份,为了卖给她一个人情这才将镜灵引到了山海外,去信天山的山海小榭内找到了她。   不过近来恐怕是生了旁事,关于镜灵的身份出了另一种可能,信上所写,便是要她小心定夺,莫要做不公平的买卖。   言梳摸了摸天音的脑袋,将它头顶的蓝羽抚平后便将薄纸攥于手心,片刻灰飞烟灭。   青花镇内有个糕点坊,生意似乎不错,方才进镇的时候宋阙就看见了,见言梳在一个茶摊稍作休息,他便去买了几样糕点来。   这里的点心可选的着实很少,闻起来还算香甜,宋阙记得言梳以前便喜欢吃这些,不论去哪儿,只要有卖的一定不会错过。   提着食盒回到茶摊,宋阙正见言梳将掌心的信纸烧去。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停留在桌上正啄着言梳的茶杯饮水的蓝冠白羽绶带鸟,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慢步过去问了句:“这是谁的引魂鸟?”   引魂鸟无主,此鸟却颇有灵性,它曾吞过一张认主符,身上还残存着陌生男人的气息,气息应当是它主人的。   言梳没回答宋阙的话,只逗弄似的点了点天音的脑袋。   宋阙微微一顿,摒去心中的幽怨,撑起笑容将糕点摆在了言梳跟前,一共三样,都是以重甜为主,有两样言梳以前都吃过,只是不知这里的味道与过去的是否相同。   言梳瞥了一眼桌上的糕点,又看向宋阙。   宋阙道:“尝尝看,是你爱吃的。”   “多谢上仙一番好意。”言梳微微颔首。   就在此时,一名妇人牵着小孩儿路过,那孩童手中握着一串糖葫芦,言梳见到鲜红成串的糖葫芦,视线驻留了片刻,宋阙发现,目光一瞬柔软,浅笑道:“你等我会儿。”   他起身拦住了妇人的去路,妇人乍一见有年轻貌美的公子拦路,拉着孩童的手紧了紧,待对方问她糖葫芦在哪儿买时,妇人红着脸指向一处。   宋阙微笑与她致谢,随后便寻路去买糖葫芦。   糖葫芦很好找,穿过一个巷子走几步便能在一家烧饼店旁找到,宋阙买了两根,一根给言梳现在吃,一根打算留在路上等她想吃了再给她。   他一手举着一根糖葫芦,走过小巷时回想起过去言梳吃糖葫芦,总能弄得嘴角都是塘渣,她会伸出舌头去舔,往往将嘴唇弄得湿润润的,像是泡在水里的粉红樱桃。   走出巷子,宋阙快了几步,抬眸看去茶摊,目光顿时被刺,犹如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浇下,笑容不再。   坐在茶摊旁的言梳单手撑着脸颊,一手抚着引魂鸟洁白的羽毛,目光柔柔地盯着它用嘴啄向盘内的糕点,每一盘都叫它尝了个遍,她自己一块也没碰。   引魂鸟吃饱喝足,跳到言梳的肩上尾羽扫了扫她的手臂,这便飞走。   言梳叫来茶摊的老板收拾茶杯,因被引魂鸟喝过,她多付了些钱。   老板端走茶杯正要转身,言梳叫住他:“等等,这几盘糕点也端走吧。”   “还有许多没吃呢。”老板可惜,见言梳扭过头不再看了,他也就一并收拾了去。   宋阙捏了捏串着糖葫芦的签子,走到言梳跟前,糖葫芦还未递出,她便先一步站起,朝宋阙颔首后转身,牵着白马要离开青花镇了。   她不吃他买的糕点,也不要他给的糖葫芦。 第77章 和离 我见到他……不高兴,所以,不喜……   如今大宣的国都在燕京, 与两千多年前的京都已有改变,燕京偏西北方向,距离山海倒不算很远。   言梳本没打算去燕京的, 但是梁妄让引魂鸟送来的那封信叫言梳有了去燕京的想法, 她对世间的事物并不怎感兴趣, 只是难得碰到一个镜灵愿意卖给她余下寿命,若按商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买卖。   索性言梳刚出山海,还无事可做, 去燕京骑马不超过十日便可到达, 言梳想着先去查看清楚镜灵的底细, 他要只是个普通的镜灵,言梳也好收了他的寿命,但若他的存在还有其他原因, 亦或者扰乱了人间的某些秩序,那事情就可以交给梁妄来办了。   言梳深知自己不是神仙, 不能长生, 唯有不断借来旁人的寿命作为己用, 才可永远地活下去。   行至燕京已过九日,第十日的早间言梳才下马步入燕京城。   世事变迁,已过两千余年,宋阙望向四周建筑,已看不出一星半点过去的影子,但光是从地形位置来算, 如今的燕京,其实就是过去的镜花城。   镜花城当初繁华,满街都是秦楼楚馆, 已是举国上下数一数二的富饶城池,后来经过几朝更改,也不知是哪一任的皇帝觉得国都就应当在最为富饶之地,故而便将皇城搬入了镜花城。   时间久了,镜花城中的秦楼楚馆一一被废去,镜花城这个名字听起来也过于华而不实,历经多名,最终于五百多年前定为燕京,而后便一直都是国都。   宋阙回想起,他便是在镜花城与言梳分别的。   言梳没有这些记忆,况且如今的燕京与过去的镜花城已完全不同,就连占地面积也扩大了好几倍,城池墙面重新砌盖,燕京内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一片繁荣盛况。   城中楼宇耸立,街道宽敞,各式各样的摊贩占据街头巷尾,行人也比言梳前些时间路过的诸多城镇要多得多。   人挨人,肩擦肩。   当初镜花城外有一口湖,那口湖有分流衍至城中秦楼楚馆之后,于城内形成了一汪小潭,晚间还有画舫飘在上头。   而今城池扩大,当初镜花城外的水月湖与原先城中分支的小湖几乎融为一体,因两口湖泊经长年累月重新合在一起,犹如母子团聚,故而城中人也重新给这一口湖改了个名字,叫团月湖。   言梳入城的城门并非众人所行的那个,小城门进出的人很少,她牵着白马朝客栈方向走去,远远便能看见湖泊两侧随风飘荡的垂柳,如烟如雾。   眼前所见,一切新鲜,言梳不知于宋阙而言,燕京城已人是物非。   经过两千余年,陪在他身边的还是言梳,只是镜花城不再是过去的镜花城,水月湖也成了团月湖,等到了五六月天,碧空万里时,团月湖的湖面上也不会有扬水的白花。   湖泊圈于城中,已经沾满了人气儿,湖旁的秦楼楚馆也化成了一栋栋酒楼茶馆,几家声名远播的客栈交错立于其中,早已人满为患。   宋阙想要在城中找出任何一点关于过去的影子,可事实上就连湖泊的形状都改了,周遭的地势山貌也有所变化,更别说是最易改变的人家了。   恐怕是因为奉乐公主大婚在即,入京的人越发得多,言梳问了几家客栈都没有空房,唯一一家客栈拿到燕京城内来说已算寒酸的了,他们家也才只剩下后院两个相邻的小屋。小屋也是给人住的,只是靠近厨房,早间吵,晚上闹,要价便宜,好在打扫得还算干净。   言梳从上午一直转到了下午,再这么转下去也未必会有更好的住处,眼看有人往客栈里头直钻,嘴里嚷嚷着要住房,便还是交了定金,暂且露宿于这家客栈中。   小二道,城中顶级的客栈已经给外来宾客包了,所以他们这些平日里仅供旅人歇脚的客栈,反而跟着生意好了起来。   邻国为丰国,便是送上自己的皇子入赘大宣的小国。   丰国立国时间很短,满打满算不过才六十年,即便如此,年年进贡他们也没少过,今年更是带了不俗的厚礼来给大宣的皇帝祝寿,为了这个,皇帝也舍得自己一个不受宠的女儿,更何况对方要的并非远嫁。   言梳听着小二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品着对方泡的雨后兰笋,味淡香轻,与喝白水也就是这里头泡着两片叶子的区别。   小客栈内人虽住满,但都是外来客,白日皆去街上闲玩,午饭过后的客栈内并无几个人坐着。   小二走后,后厨的一名厨娘上前来扇风纳凉,因为靠着蒸笼蒸吃的,热出了薄薄汗水。她瞧见言梳一人坐一边,与言梳一同过来的宋阙坐在她身后,眼神直直地盯着言梳,便在心里猜测二人的关系。   街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热闹,前方轰隆巨响,就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叫四周街道的地面都为之一荡。   厨娘见怪不怪地用手绢扇了扇风道:“又来了。”   不远处灰烟传来,随风拂过众人的脸,淡淡的烟雾之中含着复杂的香气,那是已经沉积了几百年的香灰,各式各样地混杂在一起。   不消片刻,那香灰也飘至了客栈门前,扫过窗台,一缕拂过言梳的发梢。   她伸手于鼻前挥了挥,欢呼声一阵一阵,厨娘见她眼睛已经朝外看去好几次,解释道:“就咱们街前,靠近皇城脚底下,有一口巨大的香炉鼎,那鼎是当年西齐皇帝建造的,极度奢靡,上头金雕玉砌,宝石无数,比三个成年男人垒在一起还高。”   言梳眼中含着些许好奇,目光终于落在了厨娘身上。   厨娘接着道:“那香炉鼎原先是放在烟西台上的,后来燕京被攻,江山几次易主,香炉鼎就被人从烟西台上抬下来放在了城中央。圣上寿诞时提了一句,若是有能人者举起香炉鼎,可领黄金百两。”   言梳微微抬眉:“三人高的香炉鼎,一人举起?”   “是!一个人!前段时间就有过一回,我还可惜自己没瞧见,后来那人天天来,一日举一次,非要人给他金子。”厨娘说着,有些嫌弃道:“那人是从丰国来的,小地方的人就是没见识,他们将皇子送到大宣来了,为了不吃亏,就让个傻子举鼎,能挣回些也算些。”   厨娘说完,举鼎那边的热闹也散了。   空中已不见香灰,但几百年前焚烧熏香的味道还在她的鼻前萦绕不散。   没过多久就有个身高十尺的男人鹤立鸡群般走在街上,身边跟着几个他国装扮的官兵,将头发编成了一个个小辫子的男人身形魁梧,远看宛若一座小山,他手中捧着一百两黄金,笑得憨傻。   倒的确如厨娘所言,这人是个傻子。   只是有些特别。   言梳微微眯起双眼,盯着那个人看了许久,或是眼神过于直白,那男人的目光移到了言梳的身上,言梳朝他浅笑之后,那人便立刻露出孩童般真挚的笑容。   百两黄金,最终没有落在高大的男人手中,他不懂金银的好处,不过是身旁几个带着他的人怂恿他来的,那举鼎得的金子也交给了其他官兵,男人只得了两块糖烧饼和一根糖葫芦。   “吃不饱。”男人拿着手里的东西,委屈地说。   几名官兵哄他:“乖,等我们玩儿完了,回来给你买烧鸡吃。”   男人虽说不太情愿,但听到有烧鸡还是应下了,他乖巧地坐在一家茶楼后方的阶梯上,舍不得小口小口地吃着糖葫芦,眼见着那几个官兵拿了方才他举鼎得来的金子走进巷尾的赌坊。   糖葫芦吃完了,烧饼也只剩下一块。   男人正犹豫要不要吃光,眼前便出现了一抹染了墨色的裙摆。   他抬头看去,咧嘴一笑,是方才客栈里的漂亮姐姐!   言梳双手背在身后,手上拿着两盒糕点,都是小孩儿爱吃的甜食,在男人看见她时,她将糕点递到对方跟前,不用弯腰也能直视眼前的魁梧男人。   男人接过糕点,道了句:“谢谢姐姐!”   言梳认真地打量了他两眼,确定了此人之所以变成痴傻的原因。方才这人在客栈前被人围着走过时,言梳还怕自己看错了,现下倒是分毫不差,此人三魂七魄少了两魂一魄。   少了的两魂是奭灵与幽精,没了自我与智慧。   少了的一魄为伏矢,主要便是意识。   如今这人也就是个健健康康的空壳子,智力恐怕连五岁小孩儿也不如,他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但一般少了两魂一魄的人,鲜少有能活着的。   言梳不是神仙,不能掐指算一算此人少了魂魄的原因,只是她在眼前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气息,就埋在了他的眉心主骨里,那一缕气息,和镜灵身上的极为相似。   看来镜灵的确如梁妄信中所言,并非普通的灵那么简单,若是牵扯复杂,她也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在镜灵的身上了。   “他是天生足慧之人。”身后忽而想起的声音吓了言梳一跳。   言梳回头看去,见到宋阙时,他脸上露出歉意:“吓到你了吗?”   言梳挑眉,宋阙继续道:“天生足慧之人,生来便与众不同,不是因为蠢笨,而是过于聪慧健康,按理来说,活到他这个岁数的足慧之人,应当已经有一番名声在外的成就了。”   有的小孩儿文能三岁识千字,七岁作诗,武能十四岁创下丰功伟绩,青史留名,这都是因为有天生的足慧。   眼前之人能举起一个三人高的金铜鼎,可见其气力非同一般,如若再有过人的聪慧,恐怕的确是一国之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他的魂魄,是被人后天抽走的。”宋阙道:“应当是在他四岁之时抽走的,所以他的智力还保持在四岁。”   言梳的目光落在宋阙的手上,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掐指算命的,只是一眼看过去,那人的袖子垂下遮住了双手,言梳什么也看不到。   宋阙似乎猜到了言梳的意图,上前一步道:“你若想学……”   “不想。”言梳打断了他的话,另加了一句:“还请上仙莫要时时监视我。”   如若不是,怎么她抽个空出来见人,这人都要跟着,还不等她问,这人就先帮她答了。   宋阙怔了怔,轻声解释道:“我并非是要监视你,我……”   我只是担心你。   坐在台阶上的男人不懂二人的关系,只是见言梳似乎不太喜欢宋阙,而言梳方才给他糕点吃,于是站起来挥了挥粗壮的胳膊,立在了言梳的身前,双目凶巴巴地瞪向宋阙。   宋阙一愣,昂首看向那比他高出不少的男人,心里不是滋味儿。   堂堂懈阳仙君,何时这般被人威胁,又无可奈何过。   “鲁图!”   一道呼声,魁梧的男人朝那边看去,进了赌坊的几个官兵满脸晦气地出来,见到男人身旁还站着一男一女,不悦道:“不是告诉你不要与旁人说话吗?”   被叫做鲁图的男人有些委屈,生怕官兵们怪罪言梳,于是护着言梳说:“姐姐,好人!”   给他好吃的,就算是好人。   几个官兵瞥了言梳与宋阙一眼,也看到了鲁图手上的糕点,道:“谢过就好了,我们快走吧,不然国师要生气了。”   鲁图害怕国师,点头答应,临走前又瞪了宋阙一眼,才慢吞吞地跟在了几个官兵身后。   燕京的赌坊上头大多是有皇亲国戚在撑腰的,他国的官兵对燕京话也不通,来这儿赌钱就等于是送钱,再多的金银入了赌坊也是有去无回,即便他们发觉不对想要闹事,这群赌坊里的人也不怕他们。   只是这些官兵享受着豪赌的乐趣,并非太在意输赢,反正鲁图每日去举一次鼎,就够他们玩儿的了。   言梳等人走了,也转身要回客栈。   宋阙几步上前跟上了她,言梳与他错开肩膀的距离,宋阙察觉了,也装作无所谓道:“方才那个人的身上,有些镜灵的气息,你是为此而来?”   不愧是上仙,险些就将言梳的心思都看穿了。   宋阙无需言梳回答,他道:“你要镜灵的寿命,是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此为过于危险,若心不宁,气不稳,一不留神便遭反噬,须知善恶一念间,给与要的差别,亦在于此,收命尚可解,夺命是为妖,你……”   言梳淡淡地看了宋阙一眼,叫宋阙止住了声音,余下的话都被他吞了回去。   言梳的眼神,是问他有何资格过问她的事情,更是嫌他多管闲事,莫名说教。   宋阙抿了抿嘴,少有地觉得自己语言匮乏,他只能轻轻地唤了声:“小梳……”   言梳径自朝前走,心里掂量着宋阙的话,她自然知晓,若是别人将寿命送给她,她还算不上是妖,一旦她主动去夺取旁人的寿命,那就是妖无疑了。   两千余年来,言梳一直守着这一道底线,她既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又不能对那些犹豫不决,并未真正下定决心将余生活成书中故事的人下手。   所以信天山总有人跑出去,跑出去的人大病一场,之后身体渐渐好转。   那些大病一场的,一是因为魂魄离体入了山海,二是因为山海处仙灵之气过剩,凡人无法消受所致,但往往挺过病痛,他们会得到长寿。   言梳从不敢称自己为仙,她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一个神仙会做的事,只是此事被人点破,让她心有不悦。   到底是因为什么,使她沦为如此境地?   当初又为了什么,要生生将内丹挖了去?   她的内丹早就化成了不死血,融入了梁妄的身体里,要也要不回来,已不算是她的东西了,而心口原先装着一枚完整内丹的地方,空荡荡的,再也练不出半丝灵气。   破损尤可补,毁灭难再生。   “你想要的,我给你。”宋阙开口。   言梳脚下一顿,半垂着的眼眸动也不动,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反问宋阙:“要你一个神仙给我寿命吗?你早脱离了肉体凡胎,没有寿命一说了吧?”   宋阙哑言,竟无法反驳。   他的确早已羽化成仙,与天地同生,没有寿命,又如何给言梳寿命。   而造成如今不可挽回局面的,正是他自己。   就在这一片土地上,就在镜花城中,宋阙曾亲手毁去了他本可得到的一切。   言梳见他垂着头,心尖一瞬被刺痛,不可遏制的紊乱节奏逼停了她的呼吸,印象中宋阙的这张脸,不应该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的眉眼,也不应当是懊悔、痛苦。   阳光下晒着的一双桃花眼,睫毛弯弯,眸色深深,曾像是装下了整个春天般温柔得能将一切冰冻融化,含着淡淡笑意,只要被他望进眼里,任谁都难以自持。   清明薄雨之后的青草味儿混合着忍冬香气撞上了那样一双眼中的日辉,匆匆于言梳的脑海中闪过。   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依稀残存的画面与眼前之人重叠,一样的眉眼,不一样的神情。   言梳胸腔震震,她以前见过宋阙,不是在山海,而是在人间。   斑竹成影,茅草滴雨,清风拂过暗蓝的纱衣,卷起了他的发。   言梳望向宋阙的衣衫,盯着他的胸膛,她曾经……似乎依偎过他的怀中,就在一方茅草长亭内。   言梳立刻收回视线,摒除脑海中的杂念,一股由内而生的念头拼命想要挣脱现下环境,想要从宋阙的身边抽离。   她开口问:“仙人如何称呼?”   言梳之前在信天山的山崖边问过,宋阙没回答,后来她不问,是因为她觉得没所谓。   现在看来,不是没所谓,那段记忆里有薄雨,有暖光,有清风,有花香的记忆看似美好,可却如密密麻麻的针般,戳穿了她的心肺,疼得厉害。   宋阙见她神色有异,回答道:“宋阙。”   “我问仙号。”言梳皱眉。   宋阙知道,他一旦说出‘懈阳仙君’四个字,她必然只会如此称呼了,于是固执道:“就是宋阙,你以前便是这样叫我的。”   “好吧,宋阙。”言梳抬眸,直直地望入了他的眼中,她道:“你说我们是夫妻?”   其实不是……   宋阙坚持点头:“是,夫妻。”   “不是仙侣?”言梳再次确认。   宋阙张了张嘴,回答不出。   言梳松了口气:“既然只是凡间夫妻,不是仙侣,那就好办了。”   宋阙怔怔地望向她,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他见言梳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剜心。   她道:“凡间夫妻若是相处不愉快,也有和离一说,宋阙上仙,若你坚持认下你我的夫妻关系,那我也只能请求你,和离吧。”   宋阙的呼吸都停了,他像是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般,双眼眨也不眨地想要从言梳的脸上看出玩笑,但她又怎会与他玩笑,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言梳了。   这一瞬,他的脑子里什么也装不下,心有苦痛,满是那一句‘和离’。   宋阙的声音沙哑道:“我们……我们不是凡人,不能承认凡人那一套礼俗。”   他曾这样说过的,在言梳以为要敬拜师茶时,他曾这样安慰过言梳,师徒之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今的夫妻关系,也是宋阙明知言梳失忆,骗来的。   “既然不是凡人,不承认凡人那一套礼俗,那么我们的夫妻关系理应也不存在。”言梳揪住他的话,说完这句,心都沉下去了。   她看见宋阙的眼眶红了,他站在燕京繁华街市的巷口,脸色煞白,与周围格格不入,就像是被人抛弃的孤立无援,犹如魂魄被抽离般,自欺欺人地摇头,不肯答应:“我不,不离!”   言梳觉得自己像个恶人,她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轻易刺痛对方,她不愿如此,只是内心的难安让她不能心软:“我都忘了,你又何必……”   “我没忘的。”宋阙看着她,垂在身侧的双手不住颤抖,像是又一次经历回忆起一切的痛苦:“我……我都记得。”   即便曾经被心锁所困,将他对言梳所有心动的瞬间都牢牢封印,他也在山海的每一天里试图挣脱。   “你说过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你说过想要和我成为仙侣,你说过你喜欢我,这些我通通记得。”宋阙深吸一口气,双肩僵硬:“刚才的和离,我当你没说过。”   言梳轻轻叹气:“我说过了。”   “不算。”宋阙摇头:“我不答应,就不算。”   “你……”言梳竟拿他这话没有办法,若是硬碰硬,她自然打不过已脱离山海桎梏的上仙,世间虽大,她总不能因为一个宋阙就东奔西走,四处躲藏,更何况,她不觉得自己能躲得过对方。   这就像个死局,只要宋阙不肯,她就甩不开他。   最终言梳只能装作什么都没说过,轻轻道了句随你,但事实上,话已经说出口了,她知道,宋阙也知道。   言梳回到客栈之后,想要给梁妄写一封信,让他调查与镜灵相关的事,如若镜灵的寿命可收,她至少能多出几百上千年可活,弃之可惜。   言梳已经找来了纸墨,提笔只言片语将话说完,最后还是把信烧了。   梁妄不是她的下人,没必要为她的事东奔西走,能让引魂鸟带一句提醒已算仁至义尽。   既然已到燕京,她就自己碰碰运气看能否调查清楚,如真查不出也罢,她换个清闲的地方寻一处盖书斋,凡人的寿命虽不长,可不论几年还是几十年,有好过无。   言梳托腮望着烛灯犯困,手腕上的两枚棋子发着幽光,红绳一松,黑白童子立在了言梳的身旁。   墨冲老老实实地站直了,月英活泼得很,爬到了桌旁跪在圆凳上,晃着身子伸手戳了戳烛灯外纱罩上的蜻蜓笑弯了眼。   她道:“那个仙人,喜欢书仙。”   墨冲闻言,瞪她一眼,唤了声月英,让她莫要多言。   言梳的目光从灯罩上收回,落在了月英的身上,她望向不过五、六岁的小童,失声一笑:“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已活了上千年,如何不知了?”月英总是笑着的:“小榭里的故事写了满墙,八成与情爱有关,书仙见过那么多爱情,怎么会看不出仙人对你的感情?”   墨冲扶额,提着月英的后领让她站好。   两个小童差不多高,可男女有别,力气有差,月英敌不过墨冲,只能对他噘了噘嘴不太高兴。   “看出了。”言梳屋内的烛火忽明忽灭,她以灵力稳住,昏黄的微光将她半边脸照亮,另外半边隐于了黑暗中,唯有瞳仁反光。   月英饶有兴趣地跳到言梳跟前,抬起头望向她:“那书仙喜欢他吗?”   言梳睫毛颤颤,回想起今日在巷口两人不算愉快的口舌之争,轻轻叹了声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见之高兴,我见到他……不高兴,所以,不喜欢。”   门外宋阙端着一盅莲子桂花蜜羹,抬起敲门的手僵了瞬,连苦涩自我安慰的笑都挤不出来。   咚咚咚,三声敲门。   “小梳。”宋阙才开口,屋内烛火立刻灭了,不必言梳开口,直白明了的赶客。   宋阙望着暗下灯光的门窗,停了一刻钟才回去隔壁住处,他一夜未睡,满脑子想的都是言梳那句轻悠悠‘不喜欢’。   那盅莲子桂花蜜羹,最终还是凉在了宋阙屋内的桌案上。 第78章 替死 但我想牵着你。   如客栈厨娘所说, 次日言梳果然见到那名叫鲁图的魁梧男人又在街头举鼎,每日过来凑热闹的人都很多。   鲁图拿了一百两金子从客栈门前路过,瞧见言梳靠坐在窗户边时立刻认出了她, 他扬起下巴对言梳笑了笑, 言梳回以微笑。   一群人又按照昨日路程往赌坊方向走, 只是还没出这条街就被人半途拦住了。   来者也是丰国人的装扮,身后还跟着几个大宣的官兵,那群人见到鲁图手上拿着金子,面色不善地骂了带着鲁图过来的几个丰国官兵, 而后拉着鲁图匆忙离开。   言梳隐约听到他们提起了‘皇子’与‘国师’, 但具体说了什么她不清楚。   这些人的行为有些古怪, 鲁图的魂魄是被谁抽走的?为何他的眉心主骨会有一丝镜灵的气息?丰国人不惜丢了颜面也要将皇子入赘到大宣来又是为了什么?   一堆问题绕住了言梳的思绪,她发现自己并不怎聪明,理不清楚, 干脆还是跟去瞧瞧。   离开客栈,言梳将茶钱放在了桌面上, 她才走出大门, 身后宋阙就跟了过来。   言梳脚下顿了顿, 心中有些无奈。   她原以为自己昨日说的话已经够直白了,只可惜宋阙揣着明白装糊涂。   昨天夜里,月英问她那些话时,言梳知道宋阙就在门外听着,他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形,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了窗扉上, 莲子桂花蜜盅的味道也很甜。   当时宋阙没敲门进来,言梳想她的一番话必然是伤他自尊了,结果今日宋阙又没有自尊地跟着, 叫言梳有些为难。   鲁图被带到了丰国人暂住的燕京驿馆旁,驿馆隔壁便是一间不错的客栈,他们随行的官兵住在驿馆内,倒是国师和皇子住在客栈,恐怕是因为驿馆的布置没有客栈舒适。   客栈外有一圈官兵围着,言梳没能进去,她于客栈门前绕了两圈正在想办法,手腕就被宋阙抓住了。   触碰到手腕皮肤的指尖是冰凉的,言梳半边胳膊的鸡皮疙瘩纷纷竖起,她一刹要挣脱开,抬眸瞪向宋阙时,他没看向她,眼眸半垂着有些消沉,只低声说了句:“我带你进去。”   言梳愣了愣,要挣扎的手慢慢不动了。   客栈外的官兵就像是没看见宋阙一般,任由他牵着言梳正大光明地闯入丰国人的领地,客栈内伺候的人也一应换成了丰国随行的丫鬟小厮。   言梳入了客栈,抬眼便瞧见楼梯上正往三楼过去的鲁图,几步跟上。言梳贴在了鲁图身旁,鲁图似有所感,忽而抬头四下看了两圈,视线没与言梳对上,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却看不见,以为自己察觉错了,慢慢低下头。   客栈三楼有一供人休息的雅间,雅间的门头上挂着一面铜镜,凡是从铜镜前走过的人都被金光照过,言梳没察觉,一步跨过去险些在铜镜里化了形,幸亏宋阙拉住了她的手腕,避免她暴露自己。   宋阙的速度很快,言梳撞入了他的怀中,鼻尖抵着宋阙的胸膛,有些犯疼。   疼的不是鼻子,而是胸腔里的某处,就像断了的筋脉重新抽搐。   言梳推开宋阙,没能挣脱他的手,她抬头望向对方,眼底已有了不耐与不悦:“上仙还要抓着我几时?”   “出了客栈,我才能松开你。”宋阙道。   言梳嗤地一声笑出:“我不信你没有其他办法。”   宋阙慢慢低下头,沉着声音道:“有,但我想牵着你。”   “你……”言梳一时语塞,干脆不去看他,眼看房门即将关上,言梳避开了铜镜的范围,绕到鲁图身后,跟着他一同入了房间。   客栈里的房间布置倒是很简单,也不似言梳以为的奢华舒适,房内的植物有许多,桌面上摆了好几种花,各类花草的清香混杂在一起,闻久了能让人头晕。   房内的桌旁坐着一个人,那人衣着华丽,面庞俊秀,年龄不过二十左右,斜飞的眉与细长的眼让他看上去有些许薄情。   这人正端坐着,脸色苍白,呼吸很慢。   言梳一眼就看得出来,其实他算不上是人。   不知从何而来的身体里头,住着两魂一魄,那魂魄正是从鲁图身上抽出来的,除了鲁图的魂魄之外,还有一些镜灵的气息暗藏其中,以此支撑着这个人的一言一行。   带领鲁图过来的人将他手中的金子拿下扔在桌面上,毕恭毕敬地对着屏风内的身影鞠躬道:“国师,人已带到。”   屏风里的人嗯了声,随后便有个小道走出,手上端着两杯茶,一杯浅金色,一杯淡绿色,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人将淡绿色的茶递给了鲁图,说了句:“喝。”   鲁图不疑有他,喝下茶后,另一人便将浅金色的茶放在了桌面上,弯腰像是哄小孩儿似的,以温柔的声音道:“七皇子,喝吧。”   一遍不听,那人又说了好几遍,似乎已经经历了许多次这种情况,他极有耐心,直到像是木偶一样的七皇子慢慢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下,周围的人才歇了一口气。   凡人不可见,言梳却能看得到。   丰国的七皇子在喝下那杯茶后,身体里浑浊的气息慢慢消散,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清澈,人从呆若木鸡之中逐渐苏醒,有了几分人气儿。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鲁图捂着肚子呜呜直喊,委屈地对周围人道:“我闹肚子了……”   不是闹肚子,言梳看得清楚,七皇子身体里的浊气转移到了鲁图身上。   替死符。   这东西梁妄也有,可以一人为另一人消灾挡难,此符邪气,最初被画出来是因为一名孝子不忍见病重的父亲承受痛苦,于是选择替死符让自己替父亲承痛,直至老人去世。   时至今日,倒有人用替死符干这种危险的行当。   一个人的魂魄,埋在了两个躯体中,恐怕这七皇子,也就是不久后要娶奉乐公主的人了。   鲁图被人拉了下去,出门前还嚷嚷着要出恭,他就是个孩子心性,不知这些看似照顾他的人,其实一直都是在迫害他。   等鲁图走后,国师才慢慢从屏风后现身,言梳见之,有些错愕。   她认得这张脸,这个人。   五百多年前,此人去过山海小榭,求她以他余下寿命,换一人活。   当时言梳告知,她可帮人完成愿望,其实也不算真正的如愿以偿,一切都是她于书中所写,若那人不在乎,她可以在书中复活他所在意的人,反正他们的魂魄一旦沉湎于书中,所感知的便是一个鲜活又几近真实的世界。   只可惜,那人在乎,他不愿他所在意的人真的死去,也知道言梳所说的得偿所愿并非真实,故而逃出了山海。   即便他有命活,也应当在几百年前就过世了才是,如何能活到现在?   直至那人露出了全部真容,言梳才不禁往后退了半步,背后靠在了宋阙的怀中她也无所察觉,直愣愣地望向那人病态苍白的皮肤,心口怦怦直跳。   他仅有露出来的皮肤是白色的,宽大的长袍下遮蔽的身体都是青黑干瘪,包着骨肉,犹如干尸一般。   这个人的身体早就已经死了,他用黄符保住了□□没有腐烂,露出的手脸勉强能算见人,可他衣服下空荡荡干瘦的身体惊不起任何风霜,稍一用力便被摧残。   空气中漂浮着的气味渐渐盖过草木花香,那是一种,接近枯木的妖气。   言梳忽而想起昨日宋阙说的话。   收命尚可解,夺命是为妖。   此人去过山海,见过言梳,知晓这世间有一个方法可以永远活下去,便是借他人的寿命让自己永存。   只是言梳没想到,他离开了山海之后,竟然能钻研出这种办法,让自己活成了不人不妖的异类。   国师走到七皇子面前,蹲下昂首望着对方,轻声道:“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还有哪里痛吗?”   七皇子已能听懂人话,随着国师出声后慢慢望向他,见到熟悉的脸他缓缓一笑,摇头道:“不痛。”   国师松了口气道:“幸亏鲁图身强体壮,他还能替你扛许久,等我们娶了公主,再有机会入宫,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的。”   “好。”七皇子的声音沙哑,垂在身边的手微微动了动,他抬起的手掌悬在半空,似乎想摸一摸国师的头顶,无奈刚抬起了手臂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方才那杯茶的效果还未完全挥发出来,等茶汤将他体内的浊气全都吸尽,那他也可以行动自如了。   国师察觉到七皇子的意图,他抓着七皇子的手慢慢放在自己的头上,苍白的面容露出温和又扭曲的笑容,眼尾猩红,主动蹭了蹭七皇子的手心。   国师的声音于屋内尤其轻,像是一阵抓不住的风般,喃喃道:“我不会让你痛苦太久的,哥哥。”   言梳呼吸一窒,惊愣地望向七皇子,两人之间相差不知多少岁,七皇子竟然……是他的哥哥?   是国师当年步入山海,跪求言梳要复活的人?   桌案上的茉莉花发着淡淡的幽香,似乎在扰人心智,言梳想要上前看个仔细,双眼却被一只手给蒙住,宋阙袖间的忍冬味冲淡了茉莉花的味道,等他将手拿开时,言梳已经站在客栈外了。   胸腔还在砰砰乱跳着,言梳抬头从外看了一眼客栈三楼的房间,大白天里,每一扇门窗都是关着的。   丰国将自己的皇子送给大宣果然另有目的,镜灵似乎也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只是个在仓库中沉寂几百年的铜镜,若他从未离开过大宣的国库,又如何会将气息埋在七皇子与鲁图两个人的身上?   “你的脸色很难看。”宋阙抬手,想要擦去言梳额上发出的薄汗,还没碰到她,手便被言梳打开。   他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上头已有两指红印。   言梳打完了才回过神,张了张嘴道歉的话说不出,只能在心底安慰这是宋阙先不安分的。   “男女授受不亲,上仙自重。”言梳说罢,转身欲走。   宋阙跟在她身后道:“你先前见过那个国师?”   她正犹豫是否什么都要告诉宋阙,沉默了会儿,言梳又叹了口气,即便她不说,也不代表宋阙不能掐指算出来。   这人像是打定主意要管她的闲事了,言梳觉得心烦。   宋阙道:“他已踏入妖道,手上沾染的人命恐怕超过百条,已经救不回来了。”   言梳一顿,终是低声问他:“方才那个国师活到现在……”   “是,夺他人的寿命,填自己的余生。”宋阙慢慢看了言梳一眼,见到言梳脸色难看了些,宋阙轻叹道:“我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的。”   言梳一愣,讥笑了一声:“你能管我?”   “能管。”宋阙认真道:“我能管你一辈子,必叫你一生都好好的。”   言梳垂眸,只留了一句“我不用你管”后大步离开。   宋阙回头看向客栈,世间有灵也有妖,照理来说,他已入山海成仙,若无苍穹指令不得管人间之事,万事善恶始末,自有其规律。   可事关言梳,宋阙不能不管。 第79章 纸灯 你不要了吗?它好可爱。   后来言梳又去丰国国师所住的客栈门前路过两趟, 她没见到国师出来,那名七皇子也不曾离开。   倒是因为替死符一事,鲁图后来几日都没能去举鼎了。   五月初有个灯会, 皇帝在这个时候定下了奉乐公主与丰国七皇子成婚的时间为七月中旬, 丰国的使臣要等七皇子成婚之后才会离开大宣, 故而灯会的街道上,时时可见丰国的官兵。   白日里的灯会虽热闹,但并不是人最多的时刻,街道两旁拉满了五彩的绸带, 就连街头那鼎巨大的香炉内都燃烧着昂贵的熏香, 浓烈的香味沿着街巷传开。   据说那鼎是西齐的一任皇帝花重金请能工巧匠耗时多年建造的, 他会每日于鼎内燃香,由烟西台上的风将香味儿飘散至燕京的每一个角落,美其名曰好香只有皇宫里能闻见太可惜, 以香炉燃之,赠天下品。   实在奢侈无度, 但也有些浪漫。   团月湖边白日便有人围着钓鱼, 平日里的团月湖并不对外开放, 只偶尔有两艘小船能在湖上观游,那船也是官家的,游湖一圈价格不菲。   今日灯会,由官兵把守的几道湖口开放,供人垂钓,湖里的白鱼稀有, 但味鲜肉美,一条在燕京最好的酒楼里,能卖五十两。   言梳靠坐在客栈后院小屋前的藤椅上, 见门边上一棵一人半高的石榴树开了花儿,几朵火红的石榴花藏于繁茂的绿叶之中,尤显娇嫩。   如小二所说,这院子里的确早间吵闹,晚间迟睡,现下不是饭点,厨娘不忙,便端着板凳提了一篮子菜,拉着杂役一边择菜一边闲聊。   厨娘道:“我听人说今日湖上有画舫,许多皇亲贵胄都会亲临云满楼,吃饱喝足就去湖上泛舟。”   杂役道:“咱们燕京的团月湖上许久不许人使船了,也就只有宫里人来了才给坐画舫。”   团月湖里的白鱼稀有,以前是吃水上白花长的,后来那白花灭绝了,白鱼也渐渐少了许多,一百多年前团月湖内的白鱼还让人随意垂钓,后来大宣成立,皇帝便不许人随意捕捞湖中白鱼。   鱼肉最肥美的季节,也只有皇宫里才能吃得到。   今日垂钓的那些,保不齐也是达官贵人家的府丁,两个时辰一过,能有得吃就吃,没钓到也自认倒霉了。   言梳对白鱼没多大兴趣,只是在听到厨娘提起画舫时,目光稍显不自在地落在了她身上。   途径多处,言梳没见过画舫,但记忆中她对这有些印象,或是从哪些书上看过,画舫雕花垂纱,可见两岸灯火,抬头繁星如豆,低头湖水粼粼。   厨娘提起画舫,便道燕京有王爷在外请了许多能歌善舞的姬女,若是湖边的人去得早,说不定也能看见美人于水上起舞,飘然若仙。   说到这里,杂役叹了声:“我们哪儿有时间去。”   厨娘笑道:“说说而已。”   言梳微微垂眸,自听见这两人说话,她的心里就像是空了一处般,有凉风嗖嗖往里直钻,像是要填补她缺失的记忆,每扫过一处,都能带起些许回忆。   小船仅供两人对坐,花窗外的灯火很亮眼,衣着鲜丽的女子倚栏挥手,娇笑声不绝于耳。那是夜,无风却有暴雨,豆大的雨水打在画舫舱顶发出凌乱的声响,微晃的烛火之下,言梳看见了一双极其温柔的眼。   那双桃花眼里,盛着无措的她。   睫毛轻颤,忘了呼吸的结果便是憋气到心尖犯疼,言梳右手抬起,轻轻揉了揉心口的位置,她对画舫似乎有不好的回忆。   灼热的视线不知盯着她多久,言梳回头看去,正撞上了宋阙担忧的目光。他站在距离言梳不过五步的地方,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桂花莲藕,莲藕切片,孔洞里塞了糯米,桂花飘于糖水上,甜丝丝的味道浮在空中。   许是言梳的脸色不好,宋阙走上前来,将桂花糖藕放在一旁石凳子上,蹲身微微抬起头看向言梳道:“我替你看看。”   “看什么?”言梳瞥了一眼石凳上的桂花糖藕,心中不解,他为何总觉得她会喜欢这种小孩子才爱吃的甜食?   “你不舒服。”宋阙并未直言,但眼神告知言梳,他担心她。   前段时日两人在客栈内见到了夺取他人寿命使自己多活了几百年的丰国国师后,宋阙就开始担心言梳的身体了。   两千余年,言梳一直都在山海中以收他人的寿命来帮他们完成心愿,她与国师本质上有差,行为上却相似。   言梳收回了目光,揉着心口的手慢慢放下道:“我没事。”   宋阙右手悬空一握,不由言梳答不答应,她的手腕便落在了宋阙的掌心,言梳脑海中忽而闪过些许画面。   温热的指尖触及她身上每一寸皮肤,最终慢慢滑过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握。   又是那样一双能滴水的桃花眼。   言梳心口涌上酸涩,及时抽回手,长袖甩过,她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   藤椅摇摇晃晃,不远处石凳上的桂花糖藕被她的袖摆扫过,噼啪打在地上,洒落满地,粘腻的糖水慢慢渗入地里,藕片与糯米还发着热气儿。   厨娘与杂役二人朝这边看来,交头接耳地嘀咕了两声,未靠近,余光却牢牢地盯着言梳。   言梳握着自己的手腕,仿佛那一块皮肤被灼伤般道:“你总是越界。”   宋阙张了张嘴,双肩垂丧着道:“我只是……”   担心你三个字他说不出口。   声音就像是哑了,苦涩地割伤了他的喉咙,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言梳提防他,讨厌他,甚至连他的关心都不接受。   宋阙极需深呼吸才能压下心底的痛意,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被桂花糖藕弄脏的袖摆,上面的云纹鸟翠曾是言梳最喜欢握在手中以拇指细细摩擦的绣纹,她以前分明很亲近他,挽手、拥抱、亲吻,她将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不是了。   宋阙至于言梳而言,甚至不如一个陌生人。   摇摇晃晃的藤椅终于平稳下来,宋阙与言梳对立而站,他看着她,她却将目光落在旁处,只是握着手腕的手越来越紧。   最终宋阙转身走向厨娘,轻柔的声音道:“要麻烦你打扫了。”   “无事。”厨娘摇头,反正这碗桂花糖藕宋阙已经给过银钱了,他出手大方,银钱绰绰有余,不过是扫一地垃圾,算不得什么。   隔壁小屋传来了关门声,言梳这才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腕,厨娘提着扫帚走到她跟前,有些惋惜道:“一大早做的,一口没吃都洒了。”   厨娘还记得宋阙找上她时,眉眼含笑着一再叮嘱:“她喜欢吃甜的,糯米煮软一些,桂花多放一些,藕片切薄一些,做好了叫我,我自己端给她。”   扫干净了地,厨娘对着言梳讪笑了一下便走开了,言梳愣愣地盯着她手里提着已经不能看的桂花糖藕,手指不禁收紧。   她讷讷地坐回藤椅上,一片红花瓣飘至眼前,言梳顺风看去,方才那棵仅开了五六朵花的石榴树,一瞬间绽放了几十朵,红艳艳地挂在了树梢上,于风中俏丽摇曳。   言梳心头一跳,朝宋阙的房间看去,他的房门已关,唯有开了一条小缝的窗户里能见到一抹鸦青色的衣衫。   客栈,她是待不下去了,越坐心里越乱。   言梳起身离开,身上仅带了一餐饭钱,出门也没打算乱买些什么。   天还未黑,街旁的摊位上就已经有卖花灯的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做成了稀奇古怪的形状,六角灯与莲花灯是最常见的,只有手巧的匠人才能糊出金鱼、兔子、仙鹤等样式。   言梳本打算留着找一处安静或赏灯赏景不错的地方点一杯温差慢慢品尝的,可见到一盏花灯便挪不开步,最终还是将唯一带出的银钱花去,买了一盏兔子灯。   本来,地摊上的仙鹤灯第一眼就夺去了言梳的目光。   可她脑中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买旁边的兔子灯,也很好看。   那或许是很久远的记忆了,等言梳提着兔子灯顺着街边挨着人群却尽力避开人群时,她才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现下口袋空空,不想回客栈,也没银钱花销找个地方落脚了。   随着华灯初上,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   色彩斑斓的绸带随风飘荡,灯火辉煌的酒楼与茶馆之后,团月湖旁已经围了一圈官兵,湖面上停泊着一艘巨大的画舫,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画舫旁依靠着十几艘小船,灯光艳丽比湖岸上的还要亮眼,一时间,是岸上人赏船,而非船上人赏景了。   言梳没上前去凑热闹,她也凑不过去,只是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愣愣地盯着画舫去看,心想今夜天晴,繁星密布,应当不会突然落雨了。   看过了画舫,她提灯转身离去,才走出湖岸,便有一道身影从人群中钻出,不管不顾地往前冲,直直地撞上了言梳的胳膊。   兔子灯晃了晃,纸灯里的烛火灭了。   “啊呀,抱歉!”少女声音清脆好听,说出这话时的确满含歉意地抬头看向言梳。   她与言梳一般高,从外貌上来看,年龄也差不多,只是少女弯着腰,头上戴着一方丝巾,半边丝巾捂着脸,像是怕人看到她似的。   言梳打量了她的穿着,大约猜到她的身份了。   百姓不敢将龙凤穿于身上,而鸾鸟同样只能出在皇亲国戚之中,鸾鸟羽毛的色彩不同,也昭示着穿衣者的身份地位。   少女身上穿着的是三色鸾鸟,应当只是公主,年龄又在十六左右,能符合的公主只有两位,其中一个深受皇帝宠爱,所行之处必有多人看护,唯有不受宠的那位才能避开少数宫女的眼线,在众人醉于湖上时趁机溜出来。   奉乐,镜灵喜欢的那个人。   言梳跟着少女出了人群,街上大多数的人都在往湖边上凑,反倒是街巷上空了不少,来往不必擦肩。   奉乐道:“不如我替姑娘再买一盏灯吧。”   言梳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兔子灯,心想自己或许一开始就不该买它,白日点亮无用,晚间还没亮多久就灭了。   言梳将灯轻轻放在街前拱桥的石阶上,收手时顿了顿。   奉乐可惜道:“你不要了吗?它好可爱。”   言梳道:“不要了。”   奉乐想去拿,但心想是她撞灭了人家的灯,现在又去占为己有实在说不过去,干脆就让那灯留在桥头,等它的有缘人吧。   越过拱桥,奉乐问道:“对了!你是燕京人吗?那你可知久和客栈怎么走?”   “姑娘不是燕京人吗?”言梳问。   奉乐顿了顿,道:“我……我不常来,你知道吗?”   言梳点头:“知道,我带你去?”   “那真是多谢了!”奉乐想了想,也不知自己能有什么地方可以谢言梳的,干脆拽下腰间的一块玉佩给她道:“这个就送给姑娘作为纸灯的赔礼。”   “不必。”   言梳推开拒绝。   奉乐要找的客栈,正是丰国七皇子所住的地方,未婚夫妻成亲前夜会并不新奇,只是古怪在丰国七皇子那样情况,怎会主动凑到奉乐跟前,不怕暴露身份引起怀疑?又或是另有目的? 第80章 石榴 说实话,宋阙当时是有些生气的。……   言梳将奉乐带到久和客栈门前, 守着客栈的丰国官兵伸手拦住了她,奉乐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令牌仅有拇指大小, 是由木头所刻, 几个官兵见了面面相觑,便收手让奉乐进去。   言梳没有令牌,他们仅能放奉乐一人,不过言梳也没打算进去, 只将奉乐送到了客栈门前便假意离开了。   街上的灯火很明, 奉乐进了客栈后没多久便从客栈后门出来, 直接上了一驾马车里,同时坐马车的除了她之外,还有丰国的七皇子。   言梳见马车驶离客栈范围, 于是跟了上去,眼见着马车穿街走巷, 直至皇宫门前被皇城的侍卫拦下, 奉乐才从马车内探出一张脸。   她是公主, 皇城下的侍卫自然认得,奉乐只扶着脑袋道:“本宫晕船,在画舫上待了一会儿便向父皇请示,父皇同意本宫回宫休息,快快放行吧。”   奉乐并不受皇帝宠爱此事人尽皆知,今日宫中众人一同出宫于团月湖上游玩, 走了旁人不太可能,走了奉乐公主侍卫们不疑有他,便侧身放行, 叫那顶小马车入了皇宫。   言梳只跟到这儿。   星云之下,皇宫灯火辉煌,弯月的微光照在小马车上,直至马车转入宫巷深处,月亮也隐匿于云层里。   一点红光破开了夜里的黑暗,言梳微微眯起双眼,指尖捻出一点灵力朝红光方向送了过去,灵力还未碰到红光,便在皇宫边缘被阵法隔断。   她的灵力就像是发丝遇见锋利的冰刃,轻飘飘地切成两半,而切开她灵力的地方,红线如蛛网般散开,幽幽发着暗光,密布于整个皇宫上空。   皇城占地极广,这阵法由六点共发,六点位于皇宫的不同宫殿处,六点凝聚的中心便是言梳一开始察觉出的红光。待她看得仔细时,才发现那六点是被切割均匀的镜面,而六点凝聚中的红光发散出去的光芒由镜面组成,成了完整的阵网。   言梳又送了一股灵力去试探,这次的灵力没有被阵法的蛛网隔断,而是缓缓通入了六点镜面的中心红光,在触碰到红光那刹荡开成了淡蓝色的涟漪,一圈圈消失后,言梳的心里大约有底了。   阵法的法力并不强,对付普通凡人可以,但碰到稍有些道行的便能被破了,可见布阵的人并未钻研此处。   联合方才进入皇宫的丰国七皇子,言梳很快便猜想到这阵法是谁布下的了。   丰国国师说过,他要去皇宫替七皇子找什么东西,而丰国人来到大宣本是替皇帝贺寿,或许就是趁着贺寿那日入宫布下的阵法。   言梳的灵力在皇宫上空盘旋几圈,整个皇宫内唯有一处有镜灵的气息,那气息随着奉乐公主而动,显然是丰国的七皇子,除此之外,她也查不到其他。   于宫门前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言梳见那马车还没出来,便没再守下去,时辰不早,还是早些回客栈去。   回去路上街道上的行人少了些,不似华灯初上时那般拥挤。   路过团月湖,皇宫的画舫还飘在湖中央,湖边看船的人也少了许多,言梳一路走回客栈,杂役与小二夫妻俩正靠在一起说话,见到她回来,杂役立刻站起道:“姑娘,后厨给您热了冰糖莲子。”   言梳顿了顿,她临走前并未嘱咐后厨给自己做饭菜,稍加思索便猜到,冰糖莲子这种听起来就甜腻腻的东西,极有可能是宋阙让后厨的厨娘给她做的了。   他这个人真有耐心,白日言梳才拂了他的面子,不消几时他又贴了上来。   见言梳不说话,杂役撇了撇嘴,与小二嘀咕道:“她的性子真冷淡。”   小二嗨了声:“指不定是夫妻俩拌嘴吵架,总得有人低头,管他做什么。”   走到后院,言梳便听不见那两人的碎碎念了,她所住的小屋前绽放的石榴花又变成了五朵,就像她下午瞧见的那满树红花都是错觉。   宋阙的房间灯还亮着,不过他似乎也才从外回来,门没关好,半边敞开的缝隙里言梳能见他背对着房门的位置,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半垂着头,胳膊还在动。   她只看了一会儿,宋阙便直起身子,厨娘提着冰糖莲子朝言梳房间走来,见她正站在门口发愣,于是喊了声:“言姑娘,你回来啦。”   她的声音打破了片刻宁静,宋阙房间的门窗同时关上,吓了厨娘一跳。   厨娘将冰糖莲子递上,她本以为言梳不会接,不过言梳这回倒是接过盘子对厨娘道了句谢。   端着冰糖莲子回到房间,言梳也没吃,将那一盅冰糖莲子放在桌案上后,两枚棋子化成了人形,月英出动解决那一碗吃的。   她还没吃过,软糯糯的莲子甜丝丝的,甜汤还是温热的,刚好一口喝。   墨冲见月英三两下就将冰糖莲子喝完,问了句:“好喝吗?”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给言梳准备的,即便言梳不要,月英那傻丫头还好意思真当着言梳的面一口气全喝光,墨冲问她话中潜在的意思月英也没听出来,愣愣地抬头道:“甜甜香香的,很好喝呀!”   月英捧着快见底的碗问言梳:“书仙喝吗?”   墨冲心想,你那儿还有吗?   言梳瞥了一眼,摇头淡淡道:“不喝。”   “真可惜,这么好吃的味道你都尝不到了。”月英说完,扬起下巴对言梳露出了笑容,言梳见她如此,心下忽而漏了一拍,总觉得这话在那儿听过。   宋阙总给她找来这种香甜软糯的吃食,是因为她以前喜欢吃吗?   那又为何,她现在尝也没尝,就不喜欢了?   疑惑并未在她脑海里存在太久,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所淹没,言梳心想既然不喜欢自然有不喜欢的道理,不如顺其自然,想多了容易头疼。   次日一早,言梳没见到宋阙,她也不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带了点儿钱打算找一本书去不远处的茶楼坐一坐,路过客栈堂内,正见厨娘与杂役闲聊。   “是啊,我夫君就说他们俩是闹别扭的小夫妻,现下还没和好呢。”   “照你这么说那宋公子应当是追着妻子出门的,要说言姑娘的气性挺大,这都多久了,愣是不给人家一个好眼色看。”   “你哪儿知道他们经历什么了,搞不好宋公子在外头有女人了呢!唉……”杂役摇了摇头,将自己昨日与小二胡诌的话又对厨娘说了一遍。   厨娘闻言,眼中有震惊道:“不应当吧,我见他对言姑娘挺好的啊,就为了一口吃的,每天给我不少银子呢!”   “花钱谁不会啊。”杂役道。   厨娘摇头:“不是这么说的,昨日言姑娘打翻了桂花糖藕,我以为两人闹僵了,结果言姑娘前脚刚出去,他后脚就跟上了,又早她一步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显然是为了哄人高兴买的嘛!”   “兔子灯?我怎么没瞧见?”杂役问。   厨娘解释:“那灯灭了,夜里没光,你住处离得远自然没看见,我一直在小厨房里守着,看得很清楚。”   灭了的兔子灯……   言梳跨出客栈的右脚顿了顿,随后状若无事地离开。   这么说,昨夜宋阙的确是出了一趟门,应是跟在她后头了,早她一步回来所以没来得及关门,坐在桌边捣鼓的恐怕就是那盏灭了的兔子灯。   何必呢。   言梳摇了摇头,路过街边书摊随意买了两本,而后选了一家看上去人不多的茶楼,挑了可以眺望团月湖的窗边雅间坐着。   茶楼的雅间由屏风隔断,屏风是红木雕的云飞仙女共跳霓裳舞,七个美人儿各有各的姿势,面容雕刻栩栩如生。   雅间内一方茶桌,茶桌旁还有一个小茶炉,上头铁壶烧着热水,小厮过了好一会儿才端上来茶杯,茶杯内放了茶叶,他替言梳泡好了之后才准备离开。   一股热水浇灌入杯内,淡淡的茶香中含了些忍冬花香,言梳微微一怔,问了句:“这是什么茶?”   “姑娘点的,雨后兰笋。”泡茶的小厮道。   言梳记得客栈里的雨后兰笋不是这个味道,那雨后兰笋香味很淡,因为她要看书,淡淡的茶香泡久了也不会苦涩,故而才选了这一样茶。   雨后兰笋中,怎么会有忍冬香?   小厮见言梳挑眉,顿了顿又笑道:“小人刚摘了两朵新开的忍冬放进去了。”   这个季节,忍冬开得极好,茶楼后方爬了半墙,只是言梳挑选的位置面朝团月湖,与那忍冬相距甚远,闻不到。   小厮将茶杯递到她面前,言梳瞥了一眼,几片青葱绿色的茶叶中,飘了一金一银两朵小花儿。的确是新鲜的,开水一泡就将花瓣烫软,变成了半透明状。   她记得,宋阙身上的仙气也是忍冬香味。   他的仙气只是像忍冬,若细闻,能从中闻到一股清冽之气,沁人心脾,远是凡间忍冬所比不上的。   言梳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又有些疑惑了,她何时有认真细嗅过宋阙身上仙气的味道了?   看来是很久之前留下的记忆,想不起来,不代表并不存在。   小厮见她不尝,为难道:“是小人多事了,本想着雨后兰笋味淡,自作聪明加上了忍冬,客人若不喜欢,小人这就重新给您泡一杯。”   “不用麻烦。”言梳挥了挥手,让小厮退下,放在面前的茶也暂且没喝。   手中的书翻了十几页,敞开的窗户时时有风从湖面刮来,昨夜巨大又奢华的画舫停泊在了湖旁,皇宫里的人早就已经走了,只留下两个王爷不着调,这都日上三竿了才搂着美人摇摇晃晃要去客栈暂歇。   昨夜奉乐公主提前离开,又假传圣旨带人入宫并未引起他人的怀疑,清早皇帝带着宫妃皇子公主一众回到宫中,大开宫门,人多眼杂之间,丰国的七皇子趁乱离开了皇宫也没人发现。   言梳昨夜去了一趟皇宫前就料定关于镜灵之事并不简单,她也在犹豫是否要收下镜灵的寿命了。   不光是因为镜灵与丰国人的牵扯,还有宋阙的一番提点。   宋阙说的没错,以他人寿命保持自己存活,即便再小心翼翼也会有行差踏错的一天,以往在山海,她沾染不到世俗,自无对世俗的向往与欲·望,但如今身处凡间,将来所遇所求终会越来越多。   与人有多余牵扯的,即便央求她收走寿命,她也不能答应了。   言梳手中的书只翻了不到一半,面前的茶续了第二杯,雅间内便钻入一道黑影。   她回头去看,黑烟骤然散去,身穿鸦青色长袍的男人站定于她面前,言梳见之微微一愣,瞧出了些许不同来。   镜灵幻化出来的人还是宋阙的装扮,只是他的眉心没有一根不细瞧便看不见的金色细线,那是他已超出普通山海那些有名神仙的象征。   言梳没找镜灵,镜灵却率先找到了她。   她的书斋还未盖起,也并未告诉梁妄自己如今身在燕京,她原先与镜灵说好,等她定好了书斋的居所后会通知梁妄,届时书灵再找来,只是对方显然等不及了。   此时‘宋阙’的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见到言梳立刻跪地,双手撑着地面昂起头看向她,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道:“请书仙收下我的寿命,帮我完成心愿。”   言梳这些日子都能见到宋阙,不似第一眼见到镜灵那般对方跪她求她都能接受,如今已有些违和感了。   “我与你说好了的。”言梳如此道。   镜灵点头,不堪地低下脑袋道:“我……我不在意之后变成的书能不能保存完整。”   言梳问他:“你如何得知我在燕京?”   “其实……其实小人并不知您在燕京。”镜灵低声道:“只是小人想着很快就会变成一本书,以后日日面对的都只会是书中的公主,故而才撞起胆子,打算回来燕京,看看能不能再见奉乐公主一面。”   他听说了花灯节皇宫会在团月湖上放画舫,宫里的人都会出来游湖赏景,故而镜灵早早就在湖边等着了,他脸上戴着面具,不敢站在人群密集之处,只能躲在树后阴暗的角落里。   结果没等来奉乐,反而看见了言梳,那时镜灵离得远,匆匆一瞥以为自己见错了,后来他不死心去皇宫门前候着,心想或许等他们回宫后还有机会,半夜又在皇宫门前看见了言梳。   镜灵没敢打扰,但确定言梳就在燕京。   他心里虽急,却也没那么急,若不是……   言梳一语点破了他如今糟糕的状况:“你的灵力在消失。”   镜灵的额前起了一层薄汗,微微发颤。   是的,他的灵力在消失,这也就表示,他的寿命也在缩短。   “为何?”言梳心里奇怪。   镜灵好好地站在她面前,身上没贴任何符咒,可她就是能看见,镜灵身体里的灵力在一点点被特殊力量瓦解。一旦他的灵力散尽,寿命也走到尽头,最终如他所愿可能就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但也不再有任何意识了。   镜灵摇头,他不清楚,言梳又问:“从何时开始的?”   “昨夜……子时。”镜灵知道自己在言梳跟前躲不过,只能老实交代。   言梳顿了顿,心想昨夜?   提起昨夜,她倒是想起了丰国的七皇子去过一次皇宫,七皇子的身上有镜灵的气息,加上皇宫上方那个玄乎的阵法,镜灵身上的灵力是否与此有关?   只是子时她已经回去客栈,没在皇城前守着了。   镜灵是怕,怕言梳的书斋还没立好,他就会死在这里,而他那卑微的心愿却未完成,如若现在能变成一本书,书中写好了他与奉乐的结局,哪怕中途碰见意外,这本书毁了,他也不会后悔。   更何况,很有可能不会出现意外,他能安稳地见到奉乐与她喜欢的人一起,直至暮年,见证了她幸福的一生。   言梳知他心中所想,就更不敢轻易取走镜灵的寿命了。   倘若他的身体里绑定了某种特殊力量,寿命转嫁在了言梳身上,与此同时那个力量还在不断抽取,那言梳也会跟着遭殃。   原本想着麻烦些不要紧,毕竟镜灵的寿命很长,可抵几十个凡人。   果然,还是不该贪图这样的便宜,贸然入了燕京,还被对方找到。   “书仙……是要反悔吗?”镜灵抬眸,看向言梳的眼神里已经有了绝望。   言梳望着这双熟悉的桃花眼,见其中痛苦,心里跟着瑟缩了一瞬,嘴快了脑子一步,不忍地道出句:“我……”   啪地一声,茶炉内的炭火炸开了一朵小火花,将言梳从镜灵的眸光中抽离出来。   她愣了愣神,有些意外地起身,再看向镜灵时心中已涌上了怒意:“你敢诱我?”   镜灵如今的样貌,正是言梳心中在意之人的照影,也是拿捏了这一点,镜灵才敢在与言梳对视时稍稍释放了一点儿灵力,希望能骗得言梳答应,只要有这一句答应,他便能死缠烂打到对方实现承诺。   只可惜,就差一点。   炭炉灭去,沸腾的热水渐渐平稳下来,言梳背对着镜灵,不论他如何祈求,只说了句:“这次我不责怪你,你走吧,之后也别再找我了。”   “书仙!”镜灵深知自己做错了,不住磕头求饶,言梳没看他,他又变成了一身黑袍:“求书仙怜悯!将我化成一本书吧!我可将一切都给书仙!”   镜灵的声音不停响起,言梳也不知茶楼雅间外的人是否听见了,有没有人探头进来看一眼,她只是在这声音中越来越心烦。   终于,身后的聒噪停了,言梳顿了顿,回头看去,镜灵已经离开,空气中连他一丝气息都不存留,倒是那泡了两次原本应当淡去的忍冬香味儿渐渐散开,久久未散。   言梳不自在地朝隔壁雅间瞥去,从这处看,屏风遮掩得很好,甚至都看不出人影,言梳出了雅间走到旁边看了一眼,青竹屏风后的桌面上放了一杯茶,是顶级的羡阳明月,味苦回甘,平常人喝不惯。   宋阙恐怕也是第一次喝,所以茶杯里茶水剩了大半,他随镜灵一同离开,或者说……是他把镜灵带走的。   即便此时人不在,言梳还是嘀咕了句:还真是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就差说句阴魂不散。   从茶楼回去时,天色渐晚,言梳于客栈门前遇见了宋阙。   两人之间隔了十几步,一抬头就能看见彼此,言梳见宋阙的手上提了个食盒,目光在上落了一眼。   宋阙率先抬步朝她走来,他靠近言梳习惯成自然,在距离三步时言梳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宋阙这才停下步伐,眼中的笑意淡了些,随后又扬起来,状似无事般将手中的食盒递给言梳:“给你买的。”   言梳瞥了一眼雕刻着桃花涂了红漆的食盒,大约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她没接,反问了句:“你把镜灵弄到哪儿去了?”   宋阙嘴角的笑容僵了僵,提着食盒的手坚持了片刻,见言梳真的不肯要,这才道:“只是送出城而已,你说不会责怪他,我并未对他做什么。”   言梳微微垂眸,心想宋阙行为向来温润,对人也很温柔,应当也不会对她说谎。   只是宋阙所说的并未对他做出什么与言梳理解的没做什么始终有些微偏差。   说实话,宋阙当时是有些生气的。   他向来与人为善,总报以善意待人,也以善意看人,故而很少生气。   言梳看向镜灵时,镜灵化作了他的模样,他心中其实有些高兴,至少这表示即便言梳忘记了他,但至少她的心里还有他。只是区区一个镜灵,竟然胆敢以他的面容,施展法术诱言梳应话。   若非他使茶炉中的炭火跳跃了一瞬,言梳险些就答应了。   她答应,不是因为镜灵的法术有多高超,而是镜灵利用了言梳的弱点,妄图操控她的意识对他承诺。   宋阙生气,镜灵不配化成他的模样,哪怕那是因为言梳看着他的原因也不行。   所以他在将镜灵送出城之前,教导了他一番。   “妖与灵,只在一念之差,你可以不行好事,但不能起恶念,更不该对我的人下手,念在你没有酿成错误,本仙放过你,但也要小惩大诫。”宋阙说出这话时,一只手轻柔地隔空点了一下镜灵的眼睛。   那只于他眼前,自动幻化成言梳过去模样的镜灵立刻捂住了右眼,身上的幻象如碎裂的镜片一般斑驳,他变回了周身黑袍,半跪在地不住地求饶。   宋阙的确没有过于为难他,镜灵缺了一只眼,这样他日后就不能再与人对视,自然也不能再使出灵力诱人,这小小的惩罚,算不得什么。   所以宋阙饶恕了他,放他出城,叫他离言梳远一些。   这句远一些,便是再也不要出现在言梳面前。   从城外回来的路上,他顺便买了些甜食给言梳带回来,有桃肉蜜饯,也有酸梅果子,还有一盘绿豆糕和两串糖葫芦,她想吃哪个都行。   两人于客栈前站了一会儿,忽而有风,将客栈远处的乌云吹来,还是言梳率先进了门,宋阙才跟过去的。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大堂内坐满了人,厨娘和杂役小二都忙得很,小二手上端着一盘芝麻蒸糕放在了靠近院后门位置的桌上,言梳见到芝麻蒸糕脚下一停,心尖几乎是瞬间停了跳动般,直到好一会儿才紊乱起来。   宋阙察觉到,言梳的呼吸都重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芝麻蒸糕上立刻明白过来,久远的记忆从胸腔内被拉扯出,连皮带肉地撕裂开来。   宋阙心口的位置疼到发麻,好似之前记忆上锁的地方伤口还在新鲜滴血,被他按捺不去回想的分离场面再度如潮水般侵袭着大脑,叫嚣着他是个彻头彻底的混蛋。   言梳什么也没想起来,加快了步伐走到后院,宋阙却停留在原地,痛得一步也不能移开。   多年前的镜花城街巷,卖芝麻蒸糕的店铺刚打开店门,热腾腾的蒸笼里是第一批蒸出的芝麻蒸糕,白白软软的蒸糕散发着芝麻的香气,他就站在离那里不足十步的地方。   老板的哟呵声由远至近,像是在他耳畔刺耳地吼叫着。   宋阙当时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言梳还在画舫上,他不记得那夜与言梳发生的一切,也不记得对她所有心动的瞬间。   他知道自己的记忆有些断层,短时间内没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会于清晨站在街道上,满身寒意,宋阙知晓自己劫数已过,便不在人间停留。   彼时太阳未升,言梳还在画舫中等他。   宋阙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不畅了,他捂着心口的位置,犹如患有心疾的人病发,手中食盒摔在地上,里头的吃食落了一地。   噼啪的声音惹得众人朝他看去,宋阙这才慢慢离开。   该是他受的,他不觉得委屈,这一切都该是他要还给言梳的,是他先忘了,是他没有做到承诺,是他像个吃干抹净转头便走的恶人,留给了言梳满身累累伤痕。   宋阙走到两间小屋的中间,言梳已经回房,房内点亮了两盏灯,人影偶尔于窗扉映出,宋阙就这么笔挺地站着,凉风刮过,今夜有雨。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风转大,厨房屋檐下挂着的玉米与熏肉啪嗒啪嗒打着木门窗,厨娘提着刀出来,见院内草木皆起,顿时收拾屋外的东西。   一场暴风之后,必有一阵暴雨。   豆大的雨滴起初还不多,客栈里刚吃完饭的人都有些蔫蔫儿的,怪这雨来得古怪。   厨娘收拾完东西见院子里还有个人站着,揉了揉眼睛瞧清了那是宋阙,连忙扬着声音道:“宋公子!起大风要下大雨了!快回屋吧!”   宋阙听不见厨娘说话,衣袂于风中乱糟糟地贴在身上,头发都快被吹散了,可他无动于衷,双眼通红地盯着言梳房门前的石榴树,一滴雨水落在了他的眼下,好似他落泪了般。   那石榴花怕是营养没跟上,狂风之下落了三朵,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朵一个左上,一个右下,老死不相往来。 第81章 红花 满树红花,朵朵并蒂。   暴雨倾下, 申时未过天就已经黑了,暗压的乌云大片遮蔽燕京的上空,鸟雀藏匿, 人亦躲避。   厨娘喊了两次见宋阙无动于衷也就不管他了, 她躲进厨房时透过窗户的小缝朝外看, 院子里的凳子篮子满地打滚,这场暴雨预示着夏季将要来临。   言梳听到屋外的动静了,轰隆隆的不是雷声,是许多摆放的东西倒塌的声音。靠近厨房的是柴房, 柴房旁还有木梯架子一类旧物, 那些东西倒地后被风吹跑, 撞上墙壁发出的声响不小。   屋内两盏灯因为门窗缝隙里吹来的风忽明忽灭,索性不影响言梳写字。   今日遇见的事有些离奇,如若镜灵没有以宋阙的样貌对她施以诱术, 她或许会软下心肠帮他,可镜灵的举动败了言梳的好感, 加上关于他的事有些复杂, 言梳也就没有追逐下去的耐心了。   她回到客栈仔细想了想, 此事还是交给梁妄来办。   言梳在山海待了两千余年,从未来过人间,或许她之前对人间很熟悉,现在却算是初来乍到,很多地方不如梁妄懂得多。   加上这三百年来,人间关于妖灵破坏规矩, 迫害凡人一事都是梁妄来管的,他继承了他师父的衣钵,得各界称一声道仙, 自有其责任,言梳不淌这趟浑水,也省得麻烦。   她并未着墨太多,只将来到燕京后见到的挑了些有用的消息写在纸上,只等屋外雨小风停,再折一张传信鹤,将她的信送过去。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在了小屋上方,言梳住的不是客栈里的上房,而后院的小屋,屋顶上陈年旧瓦经历暴雨侵袭,险些破碎不堪。雨水顺着屋顶的某处裂口流了进来,言梳能看见她床边的一处滴答滴答,积了浅浅一个水坑。   雨水覆盖在房屋外,将房间笼罩成了无法通风透气的盒子,没要多久就闷了起来,言梳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打开靠着小院的窗户朝外看。   她的窗户才推开,就看见站在门前的宋阙。   言梳一愣,心上猛地跳了跳。   宋阙也不知在雨里待了多久,长发全湿,卷曲地贴在背上,玉冠有些歪斜,头发倒是没散下来,只是一身鸦青色的长衫贴着身体,寒风阵阵带着凌冽之气,如刀般割伤人的皮肤。   他的长袖还在滴着水,恐怕是在言梳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了,所以脚下有不少水渍,汇成了一条细流,沿着屋檐下的石阶融入其他雨水里。   院子里排水没那么迅速,地面积了薄薄一层雨,骤雨哗哗地浇灌在院中树木上,而言梳门前的那一株石榴花伤害最小。   石榴树本就只有一人半高,树干细瘦,这么大的风雨,一夜过后指不定得掉多少树枝,饱受摧残之下今年恐怕都结不出一颗果子。可就在石榴树的上方,一圈气墙拦住了风雨,脆弱的石榴树在气墙下微微摇曳着,满树红花,朵朵并蒂。   宋阙回过头来,见言梳站在窗后,两两相望,谁也没开口说话。   这般静默,叫宋阙的心里生出难得的温存感,他突然有个念头,好像只要他不与言梳说话,言梳就不会拒绝他。   舍不得想要与她多聊聊,又怕自己承受不住她的一次次冷脸。   宋阙纠结了会儿,还是挣脱不开心里见到言梳的欢喜,扬唇给了她一记微笑,眉目柔和,桃花眼弯弯。   他不知道自己在言梳眼里看上去有多狼狈,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发冠也歪了,一缕发丝贴在脸颊,衬着苍白的皮肤好像随时就能病倒似的,居然还能对她笑。   言梳的心紧了紧,问他:“你在我门前做什么?”   宋阙抬手指着那株石榴花道:“我守它等雨停。”   “守它做什么?”言梳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满树的花又是他的法术使然。   宋阙道:“不守着,这么大的风雨,它要是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言梳道,风雨欲来挡不住,况且树根未腐,来年还会再长出来的。   宋阙微微一怔,视线渐渐垂下,他侧过头去,只留给言梳一抹右耳的轮廓道:“我舍不得啊。”   他像是在说舍不得石榴树,言梳却总觉得他的话有另一层含义。   言梳望着他的背影,莫名看出了些许落寞来,可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宋阙,记忆中,眼前人应当是无所不能的,何曾为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劳神伤心过?   言梳的呼吸又开始不顺了,她没再看对方,关上窗户心想,左右宋阙是个神仙,不会真的让自己生病,他愿意淋雨,就让他淋。   大雨果然肆虐了一夜,将客栈小院扫得不成形状,厨娘被迫在小厨房里靠着炉火打着盹,次日醒来时赶紧吞了一碗姜汤,免得风寒。   早间雨小了许多,薄薄如雾一般,但还没停。   院子里的积水经过一个时辰排了大半,只是土地泡着雨水变得泥泞,小二与杂役从后厨与大堂来往,将地上踩出了各种不规则的坑。   言梳起早后便折了一只传信鹤,从窗户放飞出去,她窝在房间里大半日没动,斜斜靠着看昨天买来没看完的书。   一日三餐不用她提,厨娘自然会来敲响言梳的房门请她吃,宋阙将这些都叮嘱好了。   小雨连绵了两日,这两日言梳都没有离开过客栈,只等着梁妄的回信,只是小雨停下的那一日,发生了一场意外。   皇宫里贴出告示,说奉乐公主失踪,皇帝悬赏寻人,在布告栏上贴上了奉乐公主的画像,若有人寻到奉乐公主,可领黄金万两。   如此大的诱惑,燕京百姓谁能抵抗的住,只是他们都是普通百姓,谁有那个机会能见到奉乐公主,大多也就凑个热闹罢了。   只是皇帝的命令下来,大理寺的人也不得不查,眼看奉乐公主与丰国七皇子的婚期将近,出了这件事闲人的口中亦有闲语。   有人说奉乐公主终于知道丰国七皇子是个冷冰冰的傻子,怕耽误了自己的终生,便私逃出宫了。   也有人说奉乐公主是在外有了情郎,终于与对方谈好,二人私奔了。   各种说法都有,就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是有人将奉乐公主从宫中绑走的,毕竟皇宫守卫森严,谁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行绑人之事?   言梳还是从杂役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她与小二蹲在门前剥花生,说起来时街前正有大理寺的官兵带着人一家一家调查,首先就要将燕京内外搜个干净。   大理寺的人闯进客栈时,小二连忙丢了手中的花生前去迎接,卑躬屈膝地带着大理寺的人从客栈里一间一间看,暂住客栈的人也很配合,奉乐公主那么大个人,小屋里面藏不住。   官兵调查一圈下来没看到人,正要离去,后院传来了厨娘的一声吆喝,叫杂役过去帮忙搬蒸笼,杂役应了声,其中跟着官兵的一个男人回头瞥了一眼,正瞧见靠在后院屋前藤椅上看书的言梳。   男人足下一顿,抓住了官兵的手腕道:“大人,那个女子……”   官兵回头瞥去,从大堂的窗户朝后院看,正见一树漂亮的石榴花,红花之下藤椅上,身穿牙白长裙染字墨的言梳斜斜靠着,藤椅旁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盏花茶,幽幽飘香,而她右手握着一本书,翻一页,一阵浅风。   女子极为漂亮,肤若凝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长发如瀑,由暖玉色的发带束着。   众人视线顿了顿,男人又道:“小人瞧见过那个女子,她,她来小人的摊位前买过兔子灯,小人那夜还看见了她与公主走在一起!”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官兵握紧腰间的刀,确定此人不在燕京的达官贵人家眷行列里,加上她住的客栈实在算不上多好,还藏在后院小屋内,身份更惹人怀疑。   十几人一窝蜂挤进了本就不大的客栈小院,言梳瞧见来人,起了半边身子看向他们。   为首的官兵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言梳有些惊讶,她将一朵石榴花放在书中作为书签,起身看向将她半围住的官兵,不知自己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时招惹了官司。   卖花灯的男人为了那一万两黄金,揉了揉眼睛对着言梳细看道:“就是她!大人,正是这个女人,是她带走了公主殿下!”   一提公主,言梳倒是想起来了,她的确带着奉乐走过几条街巷,只是没想到卖花灯的男人是个记性好的,不仅记住了奉乐的长相,在皇帝贴出画像后一眼认出,更记得言梳的长相,只远远一瞧便确定了她。   奉乐失踪,大理寺受理找人,不可放过蛛丝马迹。   言梳正想着自己应当如何解释,又想着何必解释,干脆迷住他们的眼,自行离去,反正她也没打算在燕京久留,无非就是等梁妄的回信,才会闲了几日。   就在言梳犹豫时,宋阙从隔壁小屋走出,他几步站定在官兵面前,背对着言梳,直勾勾地望向那个卖花灯的男人,问:“这位兄台可是认错人了?你再好好仔细看看,这可是你那日见过的人?”   卖花灯的男人再朝言梳看来时,开口道:“不,好像是我认错了,我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官兵见他前言后语对不上,有些恼怒地问:“究竟有没有认错人?!”   “大人,是小人看错了,那日的姑娘与这位姑娘穿得相似,小人才会将人认错。”男人缩着肩膀道:“再仔细看,那日遇见的姑娘年龄更大,身形更宽,与眼前这位姑娘不同,是小人认错人了。”   官兵哼了一声,惹了个没趣,还耽误搜查的时间,他的手指凭空点了点卖花灯男人的脸道:“你这人嘴里没一句有用的话,别跟着了!”   几人离去,小院的地面上满是交错的脚印,这群人来也快,去也快,只是其中一名官兵留了个心眼,还是派了两个人在客栈门前守着,随时观察言梳的行动。   人走了后,言梳面对宋阙一时哑言,也不知自己要不要道谢。   这群官兵虽算不上多麻烦,但至少是被宋阙轻描淡写地解决了,她也可以安稳等来梁妄的回信。   言梳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出来,宋阙倒是率先开口道:“这是丰国国师惹来的麻烦。”   “什么?”言梳的思绪被打断,宋阙以为她没听懂,解释道:“那日你不是见到奉乐公主与丰国的七皇子一同入宫了吗?后来丰国七皇子将奉乐带出宫,就再也没送回去过。”   言梳早知那日宋阙跟着自己了,她嗯了声:“我知道丰国的国师有古怪,他们在皇宫里设阵,似乎在找什么。”   “他们的确是在找东西。”宋阙道:“但阵法不是为了寻东西的,而是为了剥夺的,若我没猜错,镜灵原先就是皇宫之物吧?”   言梳微微怔住,点头,宋阙继续道:“那就是了,那阵法在七皇子与奉乐公主入宫那日的子夜启动,每日都在抽走镜灵的灵力,所以前几日镜灵才会迫切地希望你能收走他的寿命,幸好没有,那阵法有连带作用。”   言梳唔了声,见宋阙一本正经地与她分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人没自尊的吗?   不论她甩几次冷脸,他都看不见?不记在心上的吗?   居然还摆出一副为她好的姿态,如此在意她的事,煞有其事地分析。   宋阙后面还有话要说,言梳没忍住,出言打断了他。   “宋阙。”   他抬头,目不转睛地望向她。   言梳微微皱眉,问:“你是不是……以前亏欠过我?” 第82章 蒸糕 我是想要你。   若说亏欠, 并不准确。   宋阙的眼神中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望着言梳的目光没有挪开,显得有些慌乱, 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中秘痛, 竟在这一刻沉默了。   有时沉默即是回答。   言梳等了几个呼吸, 只能来了这一记让她发闷的眼神,她似是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从未见过你。”   难怪这两千余年,她从未在山海小榭见过宋阙, 言梳本就觉得奇怪, 如若他们当真是所为的夫妻关系, 又怎会分隔这么长时间。无非是感情不在,尚有余痛,言梳因时间放下了, 宋阙不甘心而已。   她觉得宋阙……应当就是不甘心。   宋阙不知言梳心中怎么想的,他不能说自己没有亏欠过言梳, 实际上每回宋阙想起来, 心里都有刀割似的痛, 那是他不愿触碰的回忆,就在两千余年前的这片土地上,就在团月湖中的小画舫内。   隐秘而欢愉,痛苦又心疼。   他对言梳,不仅仅只有亏欠,也不单单只是想要补偿, 但他看见言梳那个恍然大悟的眼神,知道她想错了。   宋阙无法开口解释,他一面觉得言梳忘了也好, 那夜船中的纠缠的确美好,可所有美好也仅存于那夜了,之后是生拉硬扯的痛;一面又在隐隐期待,是不是若有一日言梳全都想起来了,她对他的那份喜欢也能回来。   “上仙。”言梳轻轻叹了一声。   这两个字喊得宋阙身形晃了晃,她又回到了最初的疏陌。   言梳道:“如若你是以前亏欠了我,想要补偿我,那大可不必了。”   “不是。”这回宋阙开口反驳。   言梳愣了愣,等他接下来的话。   宋阙道:“我是想要你。”   这话他说得并不为难,只是怕开口听到的又是拒绝,这些日子他见识过太多次言梳的冷脸了。言梳过去有多喜欢他,多黏他,如今就有多冷漠,多排斥他。   所以言梳看见了,宋阙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微微发着颤。   她还什么都没说,就失了往对方身上继续捅刀的勇气了。   “随你吧。”   最终言梳只对宋阙留了这句话,便转身坐回了藤椅上,斜身靠着抬起书本,挡住了自己与宋阙之间的视线,她能察觉到他还在看她,不过言梳不太想理会对方。   宋阙静静站了会儿,若不是周围还萦绕着忍冬香,言梳几乎就要以为他走了。   宋阙道:“我给你做了芝麻蒸糕。”   言梳握着书本的手微微收紧,听到芝麻蒸糕,心情又没多好了。   言梳没理宋阙,宋阙便走了,过了没一会儿厨娘就端了一盒芝麻蒸糕过来,将芝麻蒸糕放在言梳跟前时,厨娘还说了句:“姑娘趁热吃,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言梳瞥了一眼放在藤椅旁小方桌上的芝麻蒸糕,与她那日在客栈里见到厨娘做的不同,厨娘做的蒸糕是圆形的,像是一个大了好几倍的馒头,白白胖胖上点缀了芝麻,发出来的蓬软孔洞让人一看就知道很松。   这次的芝麻蒸糕是小块的,方方正正,软软弹弹的,芝麻与干桂花撒在上头,正腾腾冒着热气儿,看上去一口一块,很好吃的样子。   言梳多看了两眼,又望向匆匆跑进厨房继续忙活的厨娘。她知道厨娘每日都受宋阙叮嘱,一日三餐按时按点地给她送吃的,有时她一整日不出客栈,到了下午还会有花茶和糕点,言梳不是每一样都吃,时间久了她自己也发现,她避开的食物大多都统归为香香甜甜那一类。   大理寺的官兵一时半会儿没离开,客栈门前守着两个多少影响了些生意,掌柜的虽然不直说,但已有意无意地来小院几次,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摸摸草,闲聊似的向言梳打听她大约在这儿住多长时间。   言梳怎会不知他的意思,直言她在等一封信,等到了信,自然会离开。   掌柜的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讪讪离开后没多久,倒是对厨娘一顿数落,好似是因为今日客栈里的人见有官兵不敢出门,缩在客栈里点吃的,厨娘替宋阙看一盅甜品的火候,上菜慢了些。   言梳见那掌柜的数落厨娘后,又朝她这边瞥了一眼,赶人意味明显,她也待不下去了。   直至傍晚,大理寺终于有了些奉乐公主的消息,有官兵在城外的灵风坡上看见了奉乐公主的发簪,那发簪掉进泥地里被雨水冲了几日,所有带走奉乐公主的车马痕迹也一点不留了。   这至少表明,奉乐公主如今已经不在燕京。   言梳两本书看完,眼皮沉沉,傍晚时分没用晚饭,只将最后一杯凉了的花茶喝下,便起身回到房间休息。   次日天还没亮言梳便悠悠转醒,房间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她记得自己昨夜关上的,待瞧见站立在桌面上正在啄羽毛的引魂鸟时,言梳知道是这小家伙不请自入了。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怕我。”言梳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窗边朝外看,原来是好不容易消停的雨又落了下来。   屋外寒风阵阵,薄雨似烟,落在院中的藤椅上满是凝成的水珠,而小方桌上的芝麻蒸糕经过一夜雨水重露,泡软成一滩,不成形状。   引魂鸟天音飞到了言梳的肩上,张开翅膀展示了自己羽毛上还未来得及干的雨水,就像是在告诉她,它不是有意闯入,只是为了避雨。   言梳伸手戳了戳它的蓝羽道:“就连你的主人也不敢对我放肆。”   天音无所畏惧,歪着头看了看言梳,又朝外看了看。   隔壁房间有了动静,言梳本就是要来关窗的,窗户只剩一指宽的缝隙,听见宋阙的房门开了,关窗的手不自在地停顿了一下,而后她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叹息,就像是错觉。   宋阙撑着伞,鸦青色的长衣于雨雾中朦胧地像是笼罩了一层白纱,他走到藤椅旁,双目呆呆地盯着方桌上的芝麻蒸糕。   细雨于纸伞上累成了水珠,一滴滴顺着伞檐滴下。   时间仿若变慢了般,屋外无风,因为宋阙的发丝未动,只是他的双肩有些颓丧地挂下,腰背虽直,却比弯曲时还要落魄些,整个人都萦绕在落寞中。   最后他拿起了那盒开了盖,却始终没动过的芝麻蒸糕,收拾干净后转身离开。   言梳听见他在与厨娘说话,他道:“枣粥去核,少放些糖,麻烦你了。”   厨娘已有为难:“宋公子,我这替你开了好些天的小灶,掌柜的已经不高兴了……日后言姑娘的三餐,您还是往掌柜的那边报,钱也给他。”   见宋阙不说话,厨娘又道:“其实言姑娘几乎不在客栈吃饭的,您也不必费这个心,我给她送过去的东西她看都不看,没有三餐,她说不定都不会发现呢……您瞧,这蒸糕在雨水里泡了一夜,她早忘了。”   后面宋阙没说话,厨娘也没声儿了,言梳想宋阙这个人向来不爱为难人,被厨娘这么一说,日后恐怕不会再找她了。   不过那芝麻蒸糕言梳是真的忘了。   她突然想起来昨天宋阙说的是……他给她做了芝麻蒸糕,而不是让厨娘做了芝麻蒸糕,摸凌两可的话宋阙不会说。   言梳再看向小方桌上,回想起昨日与厨娘所做形状完全不同的芝麻蒸糕,心想那或许真的是宋阙做的,她一口也没吃上。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言梳慢慢关上窗户,只是天分明还没到热的时候,手心却冒了一层汗,满脑子都是方正芝麻蒸糕上点缀的干桂花。   天音飞回了桌面,言梳瞧见它足上绑着的信筒,展开来看,这回不是隽秀如女子所书的代笔,而是梁妄自己的字迹。   仅有四个字:不日上京。   收到来信,言梳本想离开燕京的,仔细想想,她接下来能去哪儿也没定,加上燕京因为奉乐公主失踪之事,城内外看守都非常严谨,言梳曾被卖花灯的指认过,去留都有人看着,临行前的准备也就慢了一些。   细雨迟缓地离去,又过几日,城中的搜查终于松懈下来了,所有能被大理寺排查的地方都排查清楚,守着客栈门前的两名官兵总算离开,客栈掌柜的也长舒一口气。   官兵一走,言梳也没打算留下来,她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让小二给自己的白马喂好了粮草,便孑然一身离开。   言梳走得不快,燕京街上不准骑马,她牵着白马沿着湖边慢慢欲往城外行去,宋阙就跟在她的身后。   他的马病了,突然得知言梳喂了马要离开,宋阙毫无准备,将马送给厨娘当做补偿后,他就独身陪着言梳,等会儿出了城言梳驾马而去,恐怕宋阙只能使法术腾云驾雾跟上了。   照理来说,神仙于凡间不能乱使法术的,若被太多凡人发现,又是不得了的一件事。   言梳没想到,她都已经牵着马走到城门前,排着队准备离开燕京,最终还是没能走掉。   冲向城门的马匹一路撞伤了两个人,骑在上头的官兵急匆匆地对守城门的人道:“快关门!皇城都卫军有令,暂闭城门,不得任何人进出!”   一道命令下来,守城的官兵连忙关上城门,就连刚准备放出去的人也提着衣领拽回来,言梳前面还有几个,她自然也是被困在城中了。   来者马蹄急疾,停不下架势,眼看就要朝人群中冲来,惊得言梳身旁的白马抬起前足长嘶一声,宋阙抓着她的手臂将人紧紧护在怀中,直到骑马的官兵冲了过去,堪堪停在了城门下。   言梳的鼻尖撞在了宋阙的胸膛上,腰上手臂极有力量,搂着她很紧。   他一手护着言梳,一手牵着白马的缰绳,等那白马安定下来不会伤人了,他才以掌心轻轻顺着言梳的后脑道:“不怕。”   言梳推开了宋阙,不自在地撇过脸,方才情况紧急,她的确没在第一时间想到避险,不过那官兵的马也撞不伤她,无非就是摔倒的姿势会难看些。   官兵下了马,将方才发生的事告知守城的官兵。   久和客栈失了火,前两日还细雨连绵的,燕京上空仍笼罩在潮湿之中,照理来说这种情况很难走水,久和客栈又在团月湖旁,更不容易引发大火,迟迟不能扑灭。   因为久和客栈旁就是驿馆,住的都是丰国人,而丰国的国师与七皇子都在久和客栈下榻,燕京上下皆知此事,前不久奉乐公主才失踪,现下久和客栈就失火,很难叫人不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据说丰国的国师在火中受了伤,虽伤势不重,但此事影响太大,皇帝闻言怒不可遏,立刻下令要捉拿放火之人,命令下达下来,众人还没来得及放松,燕京的守卫又在各路街道上扎了根。   言梳牵着白马往回走时,眉心轻皱,倒是没把久和客栈的失火放在心上,只是满脑子想到方才宋阙下意识护着她时,她在他怀里停留了那么长时间竟忘了做出反应。   她以前应当没少和宋阙拥抱过。   因为他的怀抱很熟悉。   言梳甚至能想象到,她的双手穿过宋阙的臂下,环着他的腰,紧紧贴过去的感觉。   他那件鸦青色的外衣后方,绣了两只夕雀,长翅长尾,首尾相对,彼此缠绕成了一个圆圈,言梳记得她的手指贴在那两只夕雀上的纹路,包含着宋阙的体温。   于是她脚下一顿,宋阙停在了她身边,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言梳朝他看了一眼,心内五味杂陈,她摇了摇头,但脚下落后半步。在宋阙跨出一步时她突然停下,目光朝他背后看去,果然,长发之下掩盖的,是两只相伴的夕雀,仅露出一半绣纹。   宋阙见她停下,甚至慢了自己一步,看向言梳的眼神透着担忧:“小梳,你不舒服吗?”   “你以前……”言梳眨了眨眼:“不是这么叫我的吧?”   宋阙一愣,嗯了声。   言梳问他:“为何现在这样叫我了?”   宋阙坦言:“神仙不是万能的,我以前下凡身上背着任务,所以事事克制,总想着来日方长。事实上,来日方长未必是我要的来日,如今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他想叫她小梳,便这样叫了。   他想跟在她身后,便跟了。   见言梳瞥开视线,不再看向他,也不再问关于他们之间过去的事,宋阙嘴角轻轻扬起,难得的心情好。   言梳肯问,说明她对过去并非不在意,那她当初离开山海时说的让过往都过去,其实也没过去。   宋阙想,只要她不是对他们之间的过去无所谓,不是将他视若无物,那他就还有机会。   言梳不愿意再回之前那个客栈去住,虽说小院里的石榴花和藤椅她很喜欢,但今早言梳离开时客栈掌柜的那一脸笑意摆明着是送走了麻烦,言梳也不想回去自讨没趣。   燕京能住人的客栈有许多,大多离久和客栈很近,从久和客栈周边展开,都是燕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繁华街巷,因为久和客栈失火,那附近官兵最多,一条街都被封了。   至于其他远离久和客栈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客栈,只是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多都是自家宅院改造,出门就能碰见主人家,不太方便。   思来想去,燕京也只有一处是言梳暂且可以落脚的了,等久和客栈失火一事风头过去再离开。   五鼓街有一座还不错的客栈,只因远离燕京的喧嚣地,所以平日里生意不算太好,客栈旁还有一间茶楼。茶楼很普通,三层高,雅间不多,一楼也无说书评戏,只偶尔有个眼盲的老人上去弹琵琶,挣点保命钱。   言梳牵着马走到客栈门前,阳光洒下,隔壁与客栈挨着的茶楼二层围栏边上端着一个金鸟笼,金鸟笼于阳光下折着光,晃了晃言梳的眼。   她抬眸看去,正见蓝冠白羽绶带鸟蹲在笼子里,似乎是与言梳对上视线,没怎么叫唤,长长的尾羽倒是摆了摆。   见到天音,言梳有些意外。   收到梁妄传来信件也不过才是几天前的事,不日上京,倒是比想象中要快许多,怕是他才让天音带出这封信,人就已经动身了。   见天音难得活泼,言梳瞥了一眼鸟笼轻轻眨了眨眼,鸟笼上了锁的门突然打开,蓝冠白羽绶带鸟展翅飞来,直朝客栈前的言梳扑过去。   “咦!天音!”   一道明亮的女声传来,紧接着身穿绿裙的女子从茶馆二楼探出半边身子,高高的马尾上银簪斜插,明眸皓齿,容貌温柔,表情却尤显得明丽动人。   引魂鸟盘旋于言梳的周围,最后落在了白马的头顶上。   言梳则与那歪歪斜斜,看样子随时能掉下来的女子视线直直相撞。   她记得这个姑娘。   梁妄曾带她去过一次山海小榭,叫秦鹿。   只是彼时小姑娘坐在停在小榭外桃花林中的马车上,她没见过言梳,言梳倒是透过小榭的窗扉,远远看见过她。   秦鹿愣了愣,缩回脑袋,言梳听见她小声对一人道:“王爷,我好像看见神仙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身穿篮袍的银发公子手执羽扇轻轻扇风,右手搭在围栏边,背对着言梳的方向侧身过来瞧了一眼。清风拂过,扬起他鬓角的发丝,羽扇上的雀羽微微晃动,像是被风刃割伤一般,飘下了两根细不可查的绒毛。   言梳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站定在身侧的宋阙,宋阙的目光已经没落在对方身上了。   梁妄收回了羽扇,篮袍下的指腹捏了捏衣摆,见坐在他对面满眼好奇往下看的秦鹿不安分地扭动着,瞥她一眼道:“坐好!”   秦鹿哦了声,乖巧坐好后又朝楼下探眼过去。   她低声问:“天音胆子真大,还敢骑在人家马上……王爷,我没看走眼吧,那人身上不像是灵气的东西,是仙气吧?”   梁妄沉了沉,起身道:“在这儿等我。”   “我也一起……”秦鹿话未说完,便被他的掌心按在头顶,揉了揉道:“老老实实坐着。”   他顿了顿,末了又说:“等会儿带你去吃八珍鸭。”   如此,秦鹿才扬起笑脸答应下来。   言梳入了客栈,只给自己要了一间房,让小二带着马去马厩,宋阙自然而然地要下了言梳旁边的那间,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言梳推开房门进去,转身又要将门关上时,宋阙还站在她房门口,嘴唇抿着直直望向她,似乎有话要说。   言梳只看了他一眼,扶在门框上的手停顿了片刻后又把门关上了。   坐回屋内,言梳回想起方才客栈门前的一阵风,心中无奈,刚才关门时宋阙看她的眼神,只让言梳觉得他莫名其妙。   羽扇上的绒毛仅掉了两根,很难被人发现,风过梁妄收回了羽扇,可见他发现了。   分明是宋阙先对人无礼,方才却在言梳这里显得更委屈。   古怪。   天音已经飞回去了,言梳也料到梁妄会来找她。   他很谨慎,只站在门外,手中铜钱牵着红线落地,于客房周边设了个简单的阵法不叫旁人打扰,站直了身子单手背在身后道:“书仙。”   隔着一道门窗,言梳单手撑着额头,右手端着茶杯晃着嗯了声,梁妄便自行将他来燕京的事说清楚了。   他也是今早才到的燕京,只是梁妄在人间活了几百年,门路和人脉都比言梳通许多,哪怕是如今大宣的朝廷官员里,也有曾经受他恩惠愿意替他办事的人。   早在梁妄入京之前,就调查了一番奉乐公主,丰国人和镜灵的关系,梁妄才入燕京,知道的不多,大部分说的都是他的猜测,不过他猜得很准,与宋阙告诉言梳的几乎无差了。   丰国的国师是二十年前才入的丰国,原先是西齐人,名叫周放,他的聪慧险些记录在史,梁妄还是西齐王爷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后来西齐灭国,梁妄成了道仙,意外又碰见过周放一次,只是见他样貌没变,心生疑窦,也没从他身上看出一星半点不对劲来。   二十年前周放离开大宣,前往丰国,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哄得丰国皇帝信了他的话,封他为国师,之后他就在丰国一直到前段时间大宣皇帝寿辰,他才回到了大宣。   梁妄原只是听朝中的大臣说,此番来到大宣为皇帝贺寿的丰国国师有些神秘,可今早他去了久和客栈见到对方,才认出此人是周放。   周放不知用什么邪术练就了长生,在久和客栈的柴房里堆满了保存尸身不腐的药物,客栈内也布了许多阵法,其中有一个阵法连接着七皇子的寝室,另一头直往皇宫而去。   言梳对阵法不通,梁妄却懂不少,猜出那阵法是为了夺魂所用。   “周放设的阵法不像是要给他自己续命用的,倒像是要复活某个人。”梁妄道:“我在客栈里看见了一个魁梧的男人,名叫鲁图,他少了两魂一魄,而所谓的丰国七皇子仅有两魂一魄,二者的身体里都有符水捆绑,应当就是替死符。”   “鲁图为七皇子受难,还得有一个人能让他存活下去。”梁妄顿了顿,又说:“皇宫上方的阵法我看过了,不难破解,只是我不能理解的是……镜灵已经不在皇宫了,为何皇宫内的阵法还能对他有效。”   梁妄说了许多,言梳只纠正了他一点:“你称之为周放的人,原不是西齐的,而是夏国人,比西齐还要早几百年,提他你可能不知,但他哥哥名叫周谦。”   “夏国……”梁妄挑眉,心想这人居然比他还多活了几百年。   夏国的周谦……是个奇才,能文善武,十五岁便名动天下,险些成了夏国的皇帝,说是险些,因为他十六岁便死了。   他静了会儿,问:“此事书仙要管吗?”   毕竟一开始,是他指路让镜灵去找言梳的,也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法子,能让两千余年没踏出过山海小榭的言梳都千里迢迢来到了燕京。   梁妄原以为,她来燕京是在意镜灵之事的,却没想到言梳回道:“不管。”   言下之意就是全权交给他了。   “书仙何时离开?”梁妄又问。   他其实不是想问言梳何时走,只是大约猜出方才客栈门前,站在言梳身边那位看不出深浅的男人应当会同言梳一道离开,故而多问一句。   他怕秦鹿心大,莽撞了那人。   言梳心中无奈,静了会儿道:“本已要离开的,久和客栈失火,城门封了。”   “啊……”梁妄轻轻叹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声音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宠溺道:“此事我替小鹿给书仙致歉,那火……是她放的。”   按照秦鹿的说法,她没真打算烧了久和客栈,她只是看见久和客栈柴房里那一堆保存尸体用的药材觉得恶心,加上奉乐公主消失,梁妄觉得此事与丰国的国师脱不开关系,所以她才想了一计。   她说:“我放火烧了那一屋子药,烟雾飘至前方客栈,吓一吓他们,等他们以为失火了,自然会跑出来,届时他们都跑了,我们再去搜他们的屋子!”   谁曾想那药里藏着其他东西,遇火则噼啪炸开,还真把久和客栈给烧了。   秦鹿从火场里跑出来时,鼻头沾了一点儿灰黑,讪讪:“那个……计划完成了一半,人是都跑出来了,就是那屋子也没法儿搜了。”   梁妄自入燕京以来都没遇见镜灵,想再问一问言梳关于镜灵去向的问题,才要开口,周围的阵法便被人破开了。   铜钱于墙角裂成了两半,红绳收回了梁妄的袖中。   客栈楼下的喧嚣声传来,梁妄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隔壁房间紧闭的房门上。   这是……不许他设阵,还是不许他再和书仙说话了? 第83章 错了 你理一理我,小梳。   梁妄瞥了一眼墙角里的铜钱, 虽说问出镜灵去处更方便解决此事,不过他现下既然已经来到了燕京,难免要被秦鹿拉着转一圈, 留几日, 与其开口惹那房中的人不快, 不如少一事,少一则麻烦。   梁妄对着言梳的房门拱手算是行礼,又转了方向于隔壁房门前颔首几寸,这便从袖中掏出羽扇, 轻轻扇了扇风, 阔步离去。   回去得对秦鹿说, 让她离这家客栈远一点儿,与书仙随行的那人身份不明,道行深浅也探不出, 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过应当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从未有人说过宋阙不好相处, 即便在山海, 那些神仙提起宋阙, 也要赞一句懈阳仙君和善温柔。   等梁妄走了,言梳才放下茶杯,她盯着茶盏里淡淡的水痕,起身出门,走到隔壁,敲响了宋阙的房门。   咯咯两声, 宋阙便将房门打开,两人面对着面,他有些意外, 眼神里又透着些不乐意来。   这是从他与言梳重逢后,她第一次主动找他,宋阙当然意外。   不过来者脸色不善,想必等会儿说的话也不是宋阙想听的那些,所以他不太乐意。   言梳昂着头看向他,一双杏眸难得的染上了几丝怒意,她声音不高,亦有不悦道:“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给他下马威?”   宋阙抿了抿嘴,果然,不是他想听的话。   “你方才又凭什么赶他走?”言梳的呼吸都重了些。   宋阙看着言梳时眼睛不眨,睫毛颤了颤,他静默了片刻侧身让出一条道:“小梳,进来说吗?”   “不进!”言梳依旧瞪着他。   宋阙失声一笑,眼色柔了些:“进来我任你打骂。”   “你……”言梳才要说话,端着两盘菜从二楼走廊路过的小二便偷偷看了二人一眼,言梳的声音顿时止住了。   她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这事特地来找宋阙说话,可想来她一时半会儿离不开燕京,而举目四望除了两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棋灵之外,只有梁妄是她最熟悉的人了,之后难免还会有接触。   言梳想过自己日后住在人间,找一处地方盖书斋,为了能好好适应,说不定还得多与梁妄联系,毕竟他在人间活了几百年,比言梳懂得多。   而宋阙一时半会儿没有要离开她的意思,这才第一次碰面便不给梁妄好脸色,说不定之后她给梁妄去信,梁妄也不一定会回了。   言梳与梁妄本就只有两面之缘,若不是因为他师父曾吞下言梳的内丹,与言梳有些关联,二人之间并无任何捆绑,他们还没很熟识,眼下,关系怕是要被宋阙给毁了。   小二去了又来,眼珠子又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   言梳低着头,阔步进了宋阙的房间,她没坐,等宋阙关上房门她便开口:“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你也不要动我身边的人。”   “你身边的人……”宋阙心里掂了掂这个称呼的分量,随后摇头:“他不是,我才是。”   言梳诧异地望向他,宋阙又补了一句:“只有我能是。”   若非是多年教养,言梳必要骂他一句有病了。   言梳觉得挺可笑的,她原想宋阙跟着她虽有些排斥,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至少这人进退有度,其实很能看人脸色,只要言梳稍有不悦他也不会过于强求,现下看来,言梳倒是误会他了。   她怎不知宋阙居然还有小心眼?   什么叫只能他是她身边的人?   言梳微微眯起双眼,看向宋阙的眼神多了些许嘲讽:“你当你说得算呢?若不是你死缠烂打,我真不愿时时刻刻望见你。”   这话于宋阙而言重了些,以至于他脸色白了白,片刻沉默后又将心情调整过来,他嗯了声,点头道:“说好的,任你打骂。”   言梳险些被气笑了。   “梁妄是我与这世间唯一联系,他为人懂礼敬我几分,你怎可代我得寸进尺毁他阵法,伤他自尊?!”言梳上前一步,宋阙腰背挺直,迎下她不善的眼神。   他动了动唇道:“你与他于阵法中密谈,也在伤我啊。”   “我与你有何关系?你若不高兴,走就是了。”言梳一挥袖子,背过身去:“我与你几度开口,是你总当听不见,上仙请走吧,我一个人还自在些。”   宋阙望着言梳的背影,肺腑都开始抽疼起来。   宋阙本就知道,言梳并不喜欢他跟着,也的确应了言梳那句话,是他死缠烂打非要跟在后面,又忍不住出手,赶走方才那名男子。   宋阙只是……他只是受不了。   言梳的身边,从前只有他一个的,她的眼里只有他,心里只有他,事事想到的第一个也是他。   如今镜灵之事摆在眼前,言梳从未主动找他谈过,宋阙默默跟着,想要替她解忧,却连插手的资格也没有,而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轻而易举获得了她的信任。   两人先前传信,宋阙都看在眼里。   就连那人手下的引魂鸟也格外亲近言梳。   宋阙知道不对,不可,可他忍不住,他觉得自己在言梳跟前渐渐变得不重要了,又或许,自重逢起,言梳的眼里也就没有他了。   “小梳……”宋阙想去牵她的手:“你别生我气。”   言梳察觉到了宋阙的举动,在他要牵住自己之前便侧过身子,警惕地看向慢慢靠近的男人。   “我错了。”宋阙低声道歉。   言梳怔了瞬,宋阙又软了几分:“你别生我气,我知错了,我之后……不会去动他。”   言梳一时哑言,竟不知如何应对。   宋阙在心里告诫自己,他总得习惯的,习惯言梳的身边有形形色色各类人,是那些人填补了他错失的两千余年,让言梳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心酸得忍住,不甘得忍住,吃醋也得忍住。   见言梳还不说话,宋阙竟不知要如何才好,如何才能让她别总想着赶他走。   明明……明明他们的关系渐有缓和,明明他跟着,言梳已经不再排斥,就因为旁人的出现,两人似乎回到了原点。   “小梳……”宋阙动了动嘴唇,最终也只能一遍遍唤着言梳的名字。   高大的身影将窗纸外透进来的阳光遮蔽了大半,宋阙背着光,言梳看不清他的表情,仅能瞧见他一双眉眼,眉头轻皱,眼睑微红。   他的呼吸都沉了许多,伴随着屋内的静谧,唯有一遍一遍,说不完的‘小梳’。   “你理一理我,小梳。”宋阙连声音都带着委屈的腔调了。   言梳快被他喊烦了,她满脑子都是宋阙的声音在不断重复着她的名字,可原先憋在她心口的那一股气却真实地慢慢消退,最后她竟有些提不起真要出言伤他的话来。   这人……怎么能让言梳觉得,好似是她欺负了他一般。   她紧抿着嘴,不敢再看宋阙,也不能再看过去了。   就像眼前之人是那镜灵所化,一双眼可将人的魂魄吸进去,扰乱了言梳的心神,让她向来平静的心跳狂乱起来。   言梳只能丢下一句‘下不为例’,匆匆离开了宋阙的房间,就像是逃了,只要离开了那间屋子,她就能从周围弥漫的忍冬香里挣脱出来。   当天晚上,言梳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躺在湖面上的一叶小舟中,四周无人,静谧无声,万里夜空无星也无月,湖水里攀出的忍冬花盘于小舟船头,困住了她的手脚,让她不得动弹。   枝叶仿若活了过来,金银两色的忍冬香气扑鼻,将她困缚地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花丛遮蔽了双眼,一片漆黑之中,言梳听到了呼吸声,伴随着一股股朝她而来的温热气息,她看见了一双桃花眼,眉目柔和,溢满了深情。   而后忍冬散去,束缚解开,小舟不见踪影,她落入水中,被人紧紧拥在了怀里。   言梳觉得无法呼吸,她拼命挣扎,终于被一只手拉上了岸,还来不及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小梳’。   言梳猛然惊醒。   天未破晓。   昨日梁妄来客栈找过她一回后,接连几日都不见踪影,只是言梳偶尔能碰见天音,引魂鸟若没事便来找她,可见梁妄还未离开。   久和客栈失火一事渐渐不了了之,丰国的国师被安排在另一间客栈养伤,令人意外的倒是言梳经常能在燕京看见丰国的官兵游走,似乎也在找什么。   不过言梳既然说过不管此事,也就没打算在上面多费心神,只等燕京城门解禁之后离开,或许离开之前,可以问一问梁妄人间有哪些地方值得她去的。   许是梁妄没在言梳面前出现过,又或者是上回言梳在宋阙房内与他说的话起了作用,这几日宋阙又回到了往常,对客栈里前来攀谈的人都友好得很。   他偶尔出门给言梳买些吃的玩的过来,只是言梳没碰过,宋阙也无所谓浪费钱。   鲁图上回喝下替死符的符水后,身体经过这些时日渐渐恢复,今日又在街头举鼎了。   这回不是旁人强迫他去的,而是他在客栈里憋了好些天,久和客栈被烧,他们重新换了个住处,国师丢了重要的东西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加上他身体大好,便想着要出来玩儿。   看守他的官兵没别的事,只要看住了他就不算失职,本来他们并不想去赌,鲁图也不是为了那一百两金子,只是他想吃很多东西,官兵都不给他买。   鲁图举了一次鼎,拿到了一百两黄金后交给那几个官兵,面带笑容要他们给自己买糖葫芦。官兵不搭理他,只道了句早些回去,否则国师会生气,鲁图便又垂丧着脑袋了。   他不想国师生气,因为国师生气,就会给他喝闹肚子的水。   鲁图无法,只能跟着那几个官兵走,一边走,一边听他们抱怨近日事多,七皇子闭门不出,国师也在派人搜着什么,似乎是……一个出逃的奴隶?   眼看出了街口,鲁图远远便能看见他们要去的客栈方向,心中不满,气恼地踢了一下路旁地灯,又听见一声噗嗤的笑。   他平视过去,正见不远处的围墙上坐着一名身穿绿裙的女子,鲁图眼眸一亮,他认得这个姐姐!   秦鹿对他招了招手,手上还拿着两串糖葫芦。   鲁图看见糖葫芦,眼睛更亮了。   街上不知从哪儿窜出一群小孩儿,手上拿着糖葫芦围着几名官兵打转。   那几个官兵嫌麻烦,见小孩儿的爹娘跑来要捉,无奈也不能出手去打,他们语言不是很通,勉勉强强说让几个大人把孩子带走,再一回头,鲁图就不见了。   官兵忙不迭跑回了客栈,里外找了两圈也没找到。   他们暂时不敢告诉国师,只能自己围着燕京城里吃喝玩乐的地方找了几遍,依旧没有鲁图的踪影,那么大个人,说没就没了。   与此同时,言梳望向站定在自己跟前弯着腰,对她挥了挥手的魁梧男人,瞥了一眼他手中吃到一半的糖葫芦。   把人带走的秦鹿双手用力推着鲁图的背,暂时没瞧见拐角遇见的言梳,只担心被人发现,道:“走啊,大个儿,等会儿我还给你买八珍鸭吃!”   “姐姐!”鲁图认得言梳,朝她笑了笑。   “你停下来做……”什么二字还没说出,秦鹿便把话吞了回去。   言梳见绿裙女子瞬间站直,毕恭毕敬地对自己行了个礼,她目光又落在跟在言梳身边的宋阙身上,脸色难看了几分,鞠下的腰再度深了深。   秦鹿纠结。   王爷说,遇见书仙要行礼,遇见书仙身边的男人要行大礼,行完礼就跑。   王爷还说,要把鲁图带走。   那她现在,是跑,还是留? 第84章 红绸 神佛听不见,我听得见,你说给我……   言梳近日在客栈里待了太久, 又不愿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客栈里的人说在茶楼后方的围墙那边有一簇爬了满墙的紫藤萝,这个时节说不定有蝴蝶在紫藤萝中漫天飞舞。   索性平日里客栈附近都很安静, 街道上也没什么人, 言梳为打发时间, 打算绕到茶楼后面去看一看满墙紫白的花儿。   刚才转弯之前,言梳就已经瞧见有两只蝴蝶沿着墙角飞舞了,地面上被风吹来了不少半枯的花瓣。   大片的绿叶在墙的另一边探出头来,风中还有淡淡的紫藤萝的香气。   尚未真正看见风景, 言梳便见到了鲁图。   鲁图应是刚吃过八珍鸭, 身上带着些许八珍鸭的味道, 手中的糖葫芦还剩一半,嘴里含着山楂,一派单纯地喊她姐姐。   言梳瞧见了秦鹿, 小姑娘很乖巧地行了礼,眼神若有似无地朝她身旁的宋阙打量, 手上拽着鲁图的裤腰带, 生怕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跑了。   言梳问她:“你带来的?”   她问的是鲁图。   身穿绿裙的女子睁圆了一双眼, 毕恭毕敬地嗯了声,想了想又道:“王爷让我带他走,把他藏起来。”   言梳瞥了一眼快有围墙高的人,鲁图得了秦鹿吃的很听话,一路过来都是猫着腰的。   她笑道:“这么大个人,恐怕不好藏。”   秦鹿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黄符, 符纸已经打乱了顺序,不过她跟随梁妄多年,简单的障眼法还是会布置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鲁图给带走了。   街前似乎有人跑来,急匆匆的交谈声是丰国话,秦鹿脸色一变,脚下轻轻一点便跃上了墙头。她站在一簇紫藤萝的花群中远远看去,见到那群丰国人果然朝这边靠近,于是拿出黄符打算于周围布阵,等那些人离开了再带鲁图走。   宋阙见状,右手指尖轻轻一弹,无风却卷起了紫藤罗花,花瓣纷纷朝街头方向飞去,结界设下,将他们四个人与整片紫藤萝花簇围在了一起。   秦鹿伸手触碰自己头顶上的结界,淡淡的浅紫色涟漪荡开,人声近了,有几个丰国人朝这边看过来,却像是不见他们人影般,于附近搜索着。   言梳侧过身瞥了宋阙一眼,宋阙与她对上视线微微歪着头,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做错了。   言梳抿嘴没说话。   她刚才险些要问宋阙为何要帮秦鹿,后来想着,帮秦鹿就是帮梁妄,帮梁妄等同于帮她了。   言梳背过身去,伸手拨弄了一串紫藤萝花,花丛中飞出了一只浑身散着白粉的蝴蝶,雪白的翅膀上沾染了不少花蜜。   她开口问蹲在墙头上放风的秦鹿:“梁妄让你带走鲁图有何用意?”   秦鹿哦了声,连忙解释:“王爷说,鲁图与那个丰国七皇子之间有些联系,带走他不利于丰国七皇子恢复神智,能给妖道国师添一些麻烦,暂且将注意力从奉乐公主的身上转移。”   鲁图见到有蝴蝶,十尺高的男儿开心得就像是个孩子,蹦跳着要去扑蝴蝶,时不时用手中的糖葫芦挥过去。   秦鹿望向鲁图,眼底有些同情:“王爷说,奉乐公主失踪很可能与妖道国师有关,原本他猜测奉乐公主是在久和客栈里的,不过后来久和客栈被我一把火烧了之后妖道国师却没有带走奉乐公主,与此同时一直在燕京内外寻人。所以王爷猜,奉乐公主原先是在久和客栈里,只是被人救走,而妖道国师甚至都不知情。”   提起久和客栈失火,秦鹿想起来言梳之所以没有离开燕京也是因为此事,于是她从墙头跳下来,做了个不太像样的行礼姿势,万分诚恳地对言梳道了歉。   言梳心里没那么在意,再说先前梁妄已经替秦鹿道过歉了。   她只是望向秦鹿的脸,透过她的皮囊看到她藏在皮囊之下的灵魂,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道:“你的身体无碍吧?”   秦鹿记得一百多年前她曾被梁妄带入山海小榭,在桃花林中言梳放出的蝴蝶落在她身上治愈了她的伤,其实那时就已经好了,于是她又对言梳道了谢。   言梳心想,本大咧咧的人,居然被梁妄教得挺好,懂礼知事。   等那群搜寻的丰国官兵彻底离开这一片了,飘浮在空中的紫藤萝花味儿才淡了些。   秦鹿继续扯着鲁图的裤腰带,见鲁图还在追赶蝴蝶,她紧忙从怀里逃出一包牛肉干,踮着脚放在鲁图跟前让他闻一闻,哄孩子似的道:“大个儿,你看,还有几步路就到了,你先和我走,等会儿这些全是你的。”   鲁图看了一眼牛肉干垂涎欲滴,又不舍地瞥了一眼撞到他鼻子上的蝴蝶,还是跟着秦鹿走了。   言梳没随秦鹿一起离开。   紫藤萝为藤蔓花朵,喜欢沿着各处攀爬,客栈里的人说这里一片紫藤萝都是茶馆老板种的,茶馆的老板为了能让紫藤萝开得漂亮,甚至在前面架了个长廊供紫藤萝生长。   烈阳当空,五月的天气到了正午亦有些晒人了,言梳走进长廊下,站在被紫藤萝遮蔽阳光的地方,昂首看了一眼四下飞舞的蝴蝶。   这个时节的紫藤罗花的确开得很好看,故而来这处赏花的不止言梳与宋阙二人,长廊才走到一半,言梳就看见长廊的另一头有两名方作完画的女子蒙着面纱相伴而来。   两人各自身后都跟着丫鬟,瞧上去家境殷实,也唯有如此才能提着笔墨纸砚特来赏花作画。   说笑间,二人已走到言梳跟前,言梳避开身子去让,不料其中一人脚下踩到裙子,直直朝宋阙的方向扑过去。   宋阙出手扶住了对方,那女子有些意外,抬眸见到宋阙的脸,面纱外露出的半张脸涨得通红,羞得连掉在地上的几张画纸一时都忘了捡起来。   言梳朝那分落的画纸看去,最上面一层的紫藤萝已经飘至角落,露出下面压着的另一幅画。   那是三月梨花开时,青白的花压了满枝的样子。   那支梨花枝上挂着条细长的红绸,上头还写了字,红绸下挂着铜铃。   这位姑娘的画工很好,梨花栩栩如生,仿若透过宣纸喷着清香,画中有风,铜铃歪在花下。   言梳见到那副画,眼睛都忘了眨。   有些凌乱的画面冲入她的脑海,难以言喻的酸涩混着满腔爱意直击心脏,像是要从她的胸前撞出来。   而她的眼前所见是一片断崖,断崖旁有凉亭,还有一棵挂满了红绸的许愿树,那时的红绸下挂着的不是铜铃,而是果子。   果香混着山林间的松木香萦绕于她的周围,言梳仿若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乖巧地捧着两条红绸,站定于许愿树前闭上眼,嘴角含笑,念念有词。   清风扬起了她的发带与牙白裙摆,一记熟悉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里。   “诸天神佛,佑我愿成。”   ——我想永远和宋阙在一起。   ——我想成仙。   ——还有还有,若只能有一个愿望成真,那就不成仙,我更想和宋阙在一起。   那是她的声音。   言梳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却忘了方才她给两名女子让步,已经站至长廊边缘,脚下一退竟然无路可走,空了的台阶叫言梳顿时失重地朝后倒去。   “小梳!”   宋阙及时抱住了她,怀中的人像是没了力气般依在了他的胸膛上,言梳之举,将那两名女子也吓了一跳。   宋阙搂着她的腰,将人带回了长廊内,言梳站稳后心口的跳动迟迟不能平息,像是擂鼓一般咚咚乱撞,恐怕周围几人都能听到。   宋阙察觉出她脸色不好,立刻去探她的脉门。   宋阙担心言梳,自知晓两千余年来,言梳一直都是靠着他人的寿命而活,宋阙就在担心她的身体状况。   灵的寿命远超于凡人,一个灵若修炼得好可以活上千年也不成问题,若潜心修炼还可成仙。   只是言梳将内丹挖去,身体早就坏了,她这么多年的修为道行都无处安放,寿命自然也不会长久。   宋阙感受指尖下突突跳动的脉搏,松了口气,至少现下看来,言梳的身体还没什么问题。   言梳似是才回过神,她忘了推开宋阙,只是见那女子将画捡起,慢慢卷上那一副梨花图,她张了张嘴,不受控地问了对方一句:“那画是什么?”   “梨花。”女子回答。   言梳摇头:“红绸,是什么?”   “那个啊,那是今年三月燕京菩子庙庙会发的许愿红绸,凡是给了香油钱的人都有一条,可带回去将愿望写上藏起来,或挂于梁上,这下头有个铃铛,风一吹就响。”女子说完,言梳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许愿红绸……不是应当挂在树上的吗?”她哑着声音问:“不应该是铃铛,该是果子的。”   “小梳,你想起什么了?”宋阙听她说的话,心口狂跳不止。   言梳就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般,喃喃自语:“若不是果子,鸟就不来吃了,它们不吃,红绸飞不走,山间神佛如何能听见那些愿望啊……”   女子见她神色有异,说的话也叫人听不大懂,便对着宋阙道谢方才扶了她,拉着友人匆匆离开。   宋阙见自己说话言梳也没能听见,不禁将人抱在怀中,掌心贴着她的后脑顺着头发抚了两次,轻声道:“小梳,神佛听不见,我听得见,你说给我听。”   宋阙的掌心带着些仙气,安抚言梳突然被勾起回忆引起的不适,言梳的双手紧紧攥着他袖摆上的花纹,手指颤抖,等她的双肩渐渐放松下来后,宋阙悬着的心也归于原处。   言梳闻着忍冬香,脑海中的回忆没有抹去,只是初想起那些画面时陌生的情绪有所缓解。   她最近总能看见一些画面,画面里没有宋阙,可每一件事都与宋阙有关联。   言梳抬头望向宋阙,那是记忆中的桃花眼,她道:“可你也是神仙。”   一句话将她惊醒,言梳猛地推开宋阙后退,背后撞在了长廊柱子上,扫落朵朵紫藤花。   宋阙怀中突然空了,言梳身上的气息还未消散,掌心余温,他握紧道:“是,我一直都是。”   “你不知我当时的愿望吗?”言梳歪着头看向宋阙,心中不解:“你是神仙,不会不知,可若神仙当真能听见我的愿望,为何我的愿望没有实现?”   是她亲手挖去了自己的内丹,所以她成不了仙,这一点不怪神仙,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另一个呢?   言梳从未怀疑过宋阙说的话,只是她以为宋阙提醒她过去说过的‘想要永远和宋阙在一起’这句,不过是寻常玩笑,随口说出的。   却没想到,她曾竟然那般慎重地将其写在许愿红绸上,满怀期待,单纯的以为那个愿望真的能成真。   宋阙看向言梳的眼底掩藏着濒临破碎的情绪,他的手越来越紧,指甲几乎要将掌心刺破。   言梳的愿望没能实现。   不是因为诸天神佛听不见。   宋阙颤抖着手,头一次如此无力无助,怪他当初自以为是,怪他未能坚守,却又忍不住撩拨,怪他明知许愿树只是凡人寄托心愿的假象,却还是亲手抹去了言梳的愿望。   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言梳与宋阙的名字,曾绑在一起过。 第85章 难解 过去的记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宋阙想去碰一碰她, 因为言梳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一般。   只是他才一靠近,对方便犹如惊弓之鸟,双肩颤颤又狠狠地瞪着他, 宋阙被这一记眼神刺穿了心, 悬在半空的手指未动, 只是掌心方才被他自己剜破也未察觉。   言梳想起的画面,本应美好,她尚能感受方才难以收回的满腔爱意,热烈的像是要把自己一切都交给对方, 燃烧殆尽, 天真无畏。   可现下爱意渐收, 残存于心口久久不散的,却是酸楚、哀怨,痛得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小梳……”宋阙轻唤一声。   言梳回神, 腰背僵直,几朵紫藤花落在发上肩上也不知, 她垂下眼眸没去看宋阙, 绕过对方沿着长廊边缘快步离开。   宋阙转身抬步欲跟上对方, 又听见她道:“别跟过来。”   声音很冷,像是冰刀,穿过宋阙的四肢百骸,将他牢牢冻在了原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言梳对宋阙又回到了极其冷淡的态度,甚至比他在信天山的悬崖边再一次见到言梳时, 还要令人难捱。   言梳很痛苦。   不知是不是那一副梨花图上的许愿红绸刺激了她,又或者长时间与宋阙待在一起,想不回忆起一些过往都很难, 但梨花图的确是个打开记忆匣子的契机。   在那之后,言梳每天晚上都会做梦。   梦里无一不与宋阙相关,可当她惊醒坐起,大汗淋漓时,浑身涌上的寒意却将梦境里的画面一点点冲散,那些片段她又记不得了,唯有心口尚留挖出内丹的余悸。   一些关键的东西总会时不时在言梳的眼前浮过。   银杏叶、仙鹤灯、与那双桃花眼。   言梳有些害怕,她梦境里的画面很美好,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忘记宋阙,难道真的是因为挖去了内丹,寿命缩间,记忆无法储存久远的过去?   可她为什么偏偏忘了宋阙?关于他的一点一滴,一丝一寸都想不起来,如若不是再遇,言梳的记忆里就好似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她越想,越觉得头疼。   越头疼,便越不愿见到宋阙。   偏偏,宋阙就像是无时不在般,只要她一离开房间,便能看见他,哪怕那个人没有刻意要出现在她面前的意思,言梳还是无法忽视。   宋阙已经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了,每当看见言梳时,他都屏住呼吸,只能坐在客栈的角落里。   过去他能站在言梳的身旁,坐在她的身后,可现在不行。   宋阙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如若神仙能死,他能死,恐怕他便是因为身体里的血液流光,干涸而死的。   起先几日,宋阙提前在客栈一楼的堂内坐着,言梳出来时见到他会皱眉,尽量避开,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可后来几日,她一开门再见宋阙就将房门关上,不再出来了。   过去的记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还是后来好不容易想起来的。   宋阙等了言梳几日,最终不敢再留在客栈,他怕自己留下来言梳躲在房里不吃不喝,可是他也离不开言梳,他舍不得。   进退两难,宋阙只能清晨早些离开客栈,去到隔壁茶楼后方的小院里。   他背对着茶楼的后门,站定于露出一片紫藤花的院子,抬头双眼紧紧盯着言梳房间的窗户,唯有此处能叫他看见,又不会让言梳闻到他身上的忍冬香。   而宋阙只要来到茶楼,时不时便能碰上他不喜欢的那个人。   这间茶楼与梁妄似乎存在着丝丝缕缕的关系,茶楼里的人也并未特别注视着他的特殊,不论是他一头断截的银发,还是他的本领。   秦鹿将鲁图藏在了茶楼内,因为鲁图还是孩子心性,秦鹿偶尔要带他出来放风,两人不敢离开茶楼被人发现,就只能来后院坐坐。   秦鹿发现宋阙的那天早上正用弯刀削果子吃,她身后跟着一手一个包子的鲁图,等她一步跨入茶楼客栈,瞧见鸦青色的身影站在翻越墙头的紫藤萝花下,脚下一顿,险些被鲁图从背后撞上。   她没跨入后院,还有些慌张的对梁妄鞠了深深一躬,鲁图有样学样,跟着一起鞠躬。   秦鹿性子活泼,动静不小,不过宋阙就像根本没发现她的存在,单手背在身后,一双桃花眼只望向隔壁客栈关上的窗,那窗上还停了一只白蝴蝶。   而后秦鹿就把鲁图带走了,鲁图还傻兮兮地问了句:“我们今天不追蝴蝶了吗?姐姐。”   秦鹿压低声音道:“看见院子里那哥哥了没?他很吓人,咱不去。”   秦鹿带鲁图离开后,就将此事说给了梁妄听,彼时梁妄端着一杯羡阳明月慢慢品,隔着两层花窗从茶楼二楼朝后院瞥了一眼。   蝴蝶飞舞,喜好靠近仙灵气息,照理来说宋阙应当很受这些小动物的欢迎,可满院乱撞的蝴蝶,没有一个落在他的身上。   宋阙身上难以遮掩的浓郁忧伤,就像一道让人无法穿透的屏障,隔绝了他与外界,也让人不敢打扰。   梁妄说:“你别管他就好。”   秦鹿应下了,故而下一次带鲁图去后院时,她还是压着鲁图的脖子给宋阙行了礼,然后将本来就是方寸之地的后院自动划成了两边,以院子里的石桌为限,一边是宋阙的,一边是她和鲁图的。   后来宋阙日日都到,秦鹿也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只是行礼不能少,那是梁妄吩咐的。   秦鹿心中有好奇,偶尔会偷偷朝宋阙看去两眼,她知道那人看的是书仙的窗户,因为有一日书仙推开窗户瞧见了他,秦鹿当时就被宋阙一瞬展露的温柔笑颜给看愣了,心里想着恐怕全天下最温柔深情的人应当就长这样了吧。   可接下来书仙就将窗户关上了,宋阙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僵硬着慢慢收敛。   周围的气氛骤然变化,秦鹿望着他,又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悲伤的人。   梁妄说:“情之一字难解,是仙是人,其实也是一念之间。”   秦鹿替梁妄梳发,随口问他:“王爷想成仙?”   梁妄摇头:“本王老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想。”   他们都听说过,入山海成仙无欲无求,情爱皆消,梁妄喜欢人间的气貌,贪图享乐,贪恋欲·望,故而他不会成仙。   挥着羽扇的人轻轻吹去羡阳明月上飘浮的茶叶,没看宋阙,却对秦鹿道:“可你看,就连神仙也不想当神仙。”   一旦有情,有欲,有所求,就不算是神仙了。   清心寡欲,舍情忘爱,他们都做不到。   后来渐渐,秦鹿也就习惯宋阙出现在茶楼的后院了,他总是来得很早,因为言梳习惯早起,可回去得又很晚,总在言梳房间里的灯熄灭了再回去。   秦鹿好几次都想偷偷告诉他,其实言梳偶尔会出门,根本不在房间里,她想劝宋阙还是回去吧,免得空等一日。   可秦鹿从梁妄口中得知对方是神仙,她又不敢和他说话。   只是她没想到,宋阙居然会主动找她说话。   那日天晴,阳光正暖,风又轻。   鲁图趴在茶楼后院的石桌上睡着了,秦鹿坐在一旁嚼着糖山药,糖山药的丝丝甜味儿与紫藤萝花的味道糅杂在一起。   她靠在椅子上,椅子前脚抬起,后脚撑地,秦鹿没什么形象地双腿架在了石桌上,晃晃悠悠,全靠一身好本领撑着不倒。   一站往往就站一天的宋阙突然低声问了句:“她在做什么?”   秦鹿听见他说话,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她头一次听见神仙开口,声音和他的相貌一般,给人一种很温很正的感觉,和梁妄那矜贵的妖孽完全不同。   秦鹿左右看了两眼,没见旁人,确定对方是在找自己说话,眨巴眨巴眼道:“你……你问的是书仙吗?”   宋阙的眼没从窗户上挪开,嗯了声,秦鹿拍了拍心口,道:“近日所查之事有转机,王爷已经找到奉乐公主所在,只等找个机会捉拿妖道国师,此事就可了了,所以现在书仙……应当是在与我家王爷谈话。”   秦鹿说完,宋阙又不做声了。   他知道梁妄去找言梳了,因为那人在客栈里设了阵法,不让外界窥听。   小小阵法,宋阙轻易就能破了去,可是他记得上次言梳生他的气就是因为他破了梁妄的阵,现下他与言梳的关系不知为何落到这般生疏冰冷,宋阙不敢再动了。   可不听,不问,他心中酸得厉害,就连呼吸都不顺了。   秦鹿心想,这人既然能说话,干脆就直白了当地告诉宋阙:“其实书仙有时不在客栈,神仙大人不用每日都来。”   她不知如何称呼对方,顺口喊了个‘神仙大人’,宋阙也未纠正秦鹿,回了句:“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来?你是不是……”傻字被秦鹿生生地吞了回去,她忽而觉得凉风阵阵,好似死里逃生。   没人威胁秦鹿,她把自己吓个不轻,于是秦鹿捂着嘴,一脚踹醒了还在晒太阳打呼噜的鲁图,提着没清醒的大个儿衣领就匆匆离开了后院。   宋阙如何不知道,他自是知道,自从他不出现在言梳眼前,言梳就自在了许多。他也知道,每当入夜言梳辗转反侧,总于梦中惊醒,便会开窗通风,一坐就到白天。   宋阙只是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更靠近她,又不伤害她了。   扯动言梳深埋于内心记忆的,不仅仅是因为一张梨花图上的许愿红绸,包括所有她过去喜爱的甜食,包括所有她以往喜欢凑的热闹,也包括宋阙。   天未亮言梳关窗重新睡下,他就来这院子里看着,天黑言梳熄灯,他就回去客栈陪着。   宋阙觉得自己很无力,很被动,又别无他法。   秦鹿险些骂神仙傻的事儿,她不敢隐瞒梁妄,说给梁妄听时她还有点儿紧张,心想宋阙看上去不像是小气鬼,应该不会为了一个她还没说出口的‘傻’字来找她麻烦。   梁妄听了她的话,当即一扇子敲在了秦鹿的头上,瞪眼问她:“你为何找他说话?”   “我……我看他可怜嘛。”秦鹿揉着头顶,不知想起了什么,苦着脸道:“求而不得,最难受了。”   “他一个神仙,轮得到你可怜他?你怎么不可怜可怜你家王爷我?整日奔波,腰酸背痛的。”梁妄言罢,见秦鹿讨好地给他捏肩,紧皱的眉头松开,心下又沉了沉,他道:“万事有因,自受其果。”   万事有因,自受其果。   天色已暗,宋阙离开茶楼的脚步顿了顿,听见这话,不禁苦笑两声。   一笑他居然被一个小姑娘同情了,二笑他虽然不喜欢梁妄,但得承认,梁妄说得对。   这是他的果,再苦也得受。 第86章 傀儡 为了你哥哥一人,便可杀这么多人……   梁妄与言梳说已经将燕京关于镜灵的事查得差不多了, 他没夸大其词,恐怕是人间这类事时常发生,几百年下来, 梁妄已经游刃有余了。   他问了那日久和客栈内失火时跑出来的人, 可察觉有何怪异之处, 其中有一个人说他在被大火熏晕之前,恍惚见到了他家娘子,只是身影斑驳,成了几重。   梁妄猜测并非真是那人出现了幻觉, 而是镜灵。   镜灵在发现自己的灵力一点点被抽离消失时, 又去过一次皇宫附近, 他被宋阙毁去了一只眼,从此以后变成旁人心里那个人时,会有裂镜的重影, 也叫旁人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那个人。   镜灵得知奉乐公主消失,在燕京找了许久, 而燕京最好的藏身之地, 就是丰国人的地盘。因他们语言不通, 除了他们自己人,很少有人会特意经过,有些鬼祟身影,旁人也不敢乱指点掺和。   镜灵躲藏在久和客栈的柴方里许多天,那日正要趁着夜色再出门,便见到丰国国师身披斗篷, 独身一人进了久和客栈的厨房。   厨房与柴房相连,镜灵透过小窗发现厨房的灶台下居然有暗道,不像是原先就有, 灶台旁边有新砖,这隧道应是才挖好不久的。   镜灵先是藏起自己,并未出声,等到丰国国师走后,他才下了暗道往里走,暗道不深但很黑,隧道不高,需要人弯腰前行。   里头唯有一根火把,火光晃动,将昏暗中找出了一丝薄弱的微光,镜灵只看了一眼里面的人,那人也发现了他,似是疑惑地喊了句:“七皇子?”   声音熟悉,叫的是丰国的七皇子。   被丰国国师关在久和客栈厨房密道内的,正是失踪多日的奉乐公主。   镜灵震惊,他想立刻出现在对方面前,可国师去而复返,镜灵只能快速离开,另想救出奉乐公主的法子。   正巧没过几日梁妄带着秦鹿入燕京,秦鹿一把火烧了久和客栈,小厨房离柴房最近,奉乐公主在隧道中险些被火烧死,昏过去之前是镜灵趁乱将她带走,等到丰国国师想要去厨房的暗道里找奉乐公主时,对方已经不在了。   久和客栈内外的阵法被破,国师也受了伤,搬去其他地方暂歇时便迫不及待让手下人不惊动燕京的官兵,四处寻找奉乐公主的下落,他只说,是跑了个奴隶。   梁妄原先是想让言梳告诉他是否知道镜灵所在,不过顾忌言梳身边的宋阙,干脆还是自己动手。   他让秦鹿把鲁图带过来,一来断了丰国七皇子那条路,二来鲁图的身体里也有镜灵的气息,以气息引气息,虽然麻烦了些,可还是让他找到了镜灵所在之地。   镜灵没有离开燕京,范围缩小,没多久就被梁妄抓住了。   言梳问梁妄:“既然他已经找到了奉乐公主,为何不将人送回宫去?”   未必要镜灵亲自出面,只要他把奉乐公主推到皇城前,自然有官兵认得对方。   梁妄无奈解释道:“那个公主脑子不好。”   言梳微微皱眉,梁妄没忍住,发出嗤地一笑,嘲讽看轻意味明显,言梳也就明白了。   奉乐公主失踪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愿意带着丰国的七皇子入宫,自然也愿意跟着对方走。   一个满脑子只有情爱的傻女人,旁人说什么她信什么,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还傻傻地躲在久和客栈的小厨房暗道里,以为自己能与丰国七皇子天长地久。   镜灵怕是知道只要他把奉乐公主送回去,奉乐公主依旧会跟着丰国七皇子一起跑,而镜灵也知晓自己身体的情况与丰国国师脱不开关系,这才不愿将奉乐公主送回。   “不过那公主若再与镜灵待在一起,恐怕脑子就要真的坏了。”梁妄回想了一番镜灵当时的模样。裂成多重人影的镜灵变化的是丰国七皇子的模样,奉乐公主见自己的心上人五官扭曲,身体破裂,害怕得不敢让镜灵靠近。   梁妄找到他们二人时,奉乐公主的神智已经有些涣散,倒还好,没疯。   如今朝中有梁妄的旧识,那人家中闹鬼,曾被梁妄救过,听梁妄提起丰国国师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妖道后浑身冒汗,直想把这事儿捅到皇帝跟前去。   梁妄让他暂且不动,他在等一个契机。   六月初,梁妄所等的契机到了。   今日秦鹿没带鲁图晒太阳,她早间出门买了许多吃的交给了鲁图,让他不论如何都得在茶楼里乖乖待着,她有事出门,等事情解决之后便会带鲁图出去玩儿,去游湖。   鲁图抱着一堆零嘴答应,那天鲁图趴在窗沿朝外看,茶楼后院里每日都站在那儿的宋阙也不在了。   言梳原先没打算跟着梁妄一起来捉妖道,现下之所以跟出来,一是因为客栈无趣,二是因为她曾见过周放,她想问周放一些话。   周放去过山海,知晓她获得他人寿命来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也有样学样,练会了一套邪门妖术,掠夺他人的寿命,已成半人半妖。   周放之事,在言梳的心里是个结。   梁妄既然找到了镜灵和奉乐公主所在,自然也控制住了这二人,他以奉乐公主为诱,引丰国国师单独赴会,所约之处便是团月湖边。   团月湖范围很广,燕京城的城墙将其包围,团月湖东侧繁华,靠近久和客栈,西侧则偏僻,那边少人烟,沿着团月湖周边形成了一片较大的园林,平日里也有富人驾马车前来游玩踏青。   园林入夜,四周静谧。   言梳不认路,走在梁妄之后,秦鹿之前。   自入园林后,梁妄一路铺绳埋线,设置阵法。言梳顺着看了几眼,没看明白,她对设阵不通,现下想来,难为别人称一声书仙,她会的东西太少了。   前方林内就像是没有鸟雀,半点声音也无,沿着林子旁往湖上看还能瞧见粼粼波光,这夜月明,晃晃照入林中,树影斑驳,几度夏风。   言梳脚下一顿,抬眸朝前看去,道:“有人。”   梁妄停下,昂首眯起双眼,瞥了一眼飞在空中的引魂鸟,引魂鸟并未发现人影,可言梳发现了。   秦鹿从腰间抽出弯刀,纵身一跃跳上了一旁的树,她轻功不错,很快便在林间树上飞窜。   梁妄仔细听了听周遭,道:“没有人啊……”   言梳轻轻眨了眨眼,手指于风中探过,又凑到鼻下闻了闻,不禁皱眉,解释:“不是人,是傀儡。”   梁妄闻言,回头看向言梳时眼神中闪过些许震惊。   周放的活法,与言梳太像了。   言梳获取他人寿命后,会将人的魂魄化成一本书,在书中完成那个人的心愿,而他的尸体便会练成一个木偶,埋在书架的后方,直至木偶腐烂,那本书的故事才算完成。   周放也用旁人的性命达成自己想要的永生,而被他夺走生命的那些人,皆成了他手中的傀儡,不是木偶,而是一具具干枯的尸体,被药物保存,没有腐烂。   不过那也是之前没有腐烂,至少现在言梳能闻见几丝腐朽的臭味了。   因为他借着给大宣贡品为由偷带入燕京久和客栈,存放在柴房的那些防止尸体腐烂的药,都被秦鹿一把火烧了。   忽而,秦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高声道:“王爷,有死人!”   不一会儿,她又喊道:“死人会动!糟糕,还挺厉害!”   梁妄眉头紧皱,低声骂了句,他以奉乐公主的性命让周放一个人前来园林,这人却不守信用,在园林内埋了许多干尸傀儡。他恐怕是知道自己身份败露,想要对梁妄赶尽杀绝。   等梁妄与言梳赶到时,秦鹿正手握弯刀和一名浑身干瘪,手握重剑的高大男人互相搏斗,那男人身上已经被秦鹿削下了许多肉,即便是骨头散架了,他都能不知痛地爬起来继续顽抗。   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他们埋伏在周围的泥土里,破土而出,身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刀剑棍棒居然都有。   梁妄曾经历过战斗,一眼就看出这些人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言梳单手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一步,她与梁妄一般,不通武力,唯有秦鹿在前,饶是如此她也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无法了,才唤了一声:“吞天!”   言梳见秦鹿放出了一身骑骷髅马,手握重刀的恶魂飞出,那恶魂于干尸周围绕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秦鹿手中的戒指里。   “怎么回事?!”秦鹿惊了。   言梳看出来了:“魂魄只能与魂魄相对,这些人的身体里没有魂魄,你那恶魂对抗不了他们。”   也就是说,唯有焚烧、彻底碾碎这些尸体,又或者捉住后面操控尸体的人,他们才能从一层层破土围上来的干尸圈中出去。   梁妄啧了一声,于袖中掏出一把黄符撒在空中,黄符张张展开化成了一圈,将他们三人围在其中,而后每一张都飞了出去,贴在干尸的额头上。   被贴上黄符的干尸顿时不动了,那黄符转瞬化成符水,符水有化尸之效,尸体从头部开始腐烂,顿时露出里头的森森白骨。   言梳闻到了空中恶心的味道,掌心以灵力去探,一簇白光于半空炸开。   白光化成了一粒粒灰尘,贴上尸体心口位置,言梳瞧见那些白光同时织成了网,网的最后有一根线牵过。   那根线穿越湖面,极长极深,竟然越过了团月湖,远在团月湖的东侧,停泊于湖旁的皇宫画舫之中。   周放没来!   难道他根本不在意奉乐公主的死活?   周围的尸体越来越难缠了,饶是梁妄有凭空画符的本领,也嫌这些尸体太多太烦。   秦鹿问:“该不会得把这些尸体都化光才行吧?”   她言罢,便又举起弯刀打算去砍尸体的脑袋。   梁妄皱眉:“小鹿回来!不必去。”   反正砍掉了脑袋,这些人都还在。   言梳低声道:“在此等我。”   梁妄回头,便见言梳的身体化成了一缕风,沿着那根月光下微微闪动操控着周围尸体的线越过湖面,直朝画舫而去。   画舫四周守着的官兵已经倒下了,甲板上立着一盏油灯,周放佝偻着背,迎着湖风捂嘴咳嗽,当言梳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深凹进去的双眸闪过诧异。   “书……仙?”   言梳定定地看向周放,上次在客栈远没有现下的距离近,言梳也闻到了,对方身上尸体干枯又渐渐腐朽的味道。   “周放,你达成心愿了吗?”言梳见他骷髅般的十指释放出邪恶的黑气,妖气弥漫,遮掩不住,而他旁边的那盏油灯被湖风吹得忽明忽暗,一如摇摇欲坠的他。   周放嘴角扯出疯魔的笑:“就快要实现了。”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书仙,若不是见过书仙,我也想不出如何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只有我活得够久,才能找到更多复活哥哥的方法。”周放咳嗽了两声。   言梳皱眉:“为了你哥哥一人,便可杀这么多人吗?”   团月湖另一边,园林里有多少具尸体,周放的手上就沾染了多少条人命。   周放像是困惑:“书仙应当比我还懂啊,难道一直以来,我们做的不是同一件事吗?无非是书仙杀人,那些人在死的当下感受不到痛苦,而我杀人,没能让他们做一场美梦罢了。”   言梳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   周放问:“书仙下凡啦?是因为每年前去山海的人不够多吗?”   他呲出一嘴脏黄的牙齿,放肆笑道:“没关系,你看,这些凡人脆弱得很,每一条命,都是你的,想取多少就取多少,即便是他们死后,也会乖乖听话,为你所用,天下苍生皆在你手。” 第87章 疯魔 她不在意他了。   六月湖面上吹来的夜风理当不会太冷, 可言梳还是觉得有些凉。   她听了周放的话,周身生寒,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对方。   言梳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发紧, 无人提醒不代表未存在过, 两千余年来, 她的确亲手夺取了那些人的性命,即便那些人算是含笑而终,也依旧不能抹去言梳做过的事情。   “周放。”言梳垂眸,声音压低道:“你收手吧, 你的确聪明, 可聪明用错了地方便是害人害己, 你杀了太多人,身上戾气与妖气太重,难得善终。”   “不求善终!”周放道:“我本就已经活得够久, 够痛苦了,我所做的一切, 不过就是想复活我兄长的性命而已!他曾受万人敬仰, 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大豪杰!可最后……最后却英年早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书仙不能体会。”   周放的黑衣随风刮出哗哗响声,这处的风更大了。   言梳望向一旁马上就要被风吹灭的油灯,那一点星火就像是周放即将泯灭的人性,灯一灭, 他就彻底跨入了妖道,不存一丝理智。   生死有命这话,言梳没资格对周放说, 毕竟她也是不认命,不舍死去,这才以他人的寿命活到现在。   周放不认周谦之死,想尽一切办法要复活周谦,是他偏执的执念。   “书仙来找我,难不成是要阻止我?”周放深陷的双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这世上的性命难以等数相比,没有谁贵谁轻。百万人抵不过我心所属,于旁人而言事小,只有自己才知其有多重,为偿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自己的性命。这话……不是书仙曾与我说过的吗?”   言梳就像是被当头棒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的确是她曾对周放说过的话,因为周放告诉她,周谦为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无数人知其死去,恨不得以自身相换,就连后来夏国的皇帝提起周谦之死都落过泪。   言梳告诉他,这世上的命不能以一对一来算,若心中在意,百不敌一,所以有人愿许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回自己所珍视的人。   她当时反问周放:“你不也是如此?”   周放的确如此,他对他兄长的崇拜敬重,甚至将其当成自己的信仰。把周谦放在心里比作神祇,所以他才会走入山海小榭,妄图以自己的性命,换周谦重生。   只是言梳仅能帮人做梦,无法起死回生。   如今周放将此话翻来添油加醋又对她说了一遍,可见早在当时山海小榭里,此人的内心就已经扭曲。   周放似乎察觉出不对,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言梳身上,再顺着团月湖直朝西侧的园林方向看去,他问:“书仙是与那两个人一起的?”   言梳点头,算是应下,周放又道:“那真是可惜,看来书仙与我不是一路了。”   言梳抿嘴,轻声叹息:“我来,是劝你收手,莫要造成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其实她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周谦,她想问他,第一次杀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言梳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用旁人的寿命换取替他们做梦的原因了,仅是为了自己活命吗?   如若是,那她与周放……当真并无区别。   都是自私,不过一个为了兄长,一个为了自己。   周放摇头:“收不了手了,我就快大功告成了!若不是梁妄……若不是他突然出现,我已经要大功告成了!”   “我记得他!当时在西齐,他遛鸟听戏,不学无术,那样一个纨绔,最后竟然能获得长生不死之术。后来我去求过他,我……我也受够了这样半人半鬼地活着,我知道他身边的丫头早死了,我求他同样复活我的兄长,可他是怎么说的?”周放凄笑道:“他说起死回生有违天命,他做不到?哈哈哈……众人,皆是自私之辈!”   “什么做不到!无非是不想,不愿!”周放越笑,声音便越尖利,直至后来甚至咬牙切齿:“我不需要别人来帮我,我自己也可以完成,这回……兄长是真正地活着了,我要将一切我能给的都给他,等他活过来,完成他心中大业,成就一番旷世之举!”   言梳被他的笑声笑得心里发闷,也发慌。   周放已经疯了,油灯明明灭灭,仅存最后的一点儿良知,恐怕就是他对他兄长的不忍与感情,旁人对于周放而言,皆如蝼蚁,死不足惜。   言梳看着周放的眼神就连最后一丝怜悯也被消磨殆尽。   许是周放的笑声扰乱了言梳,又或是她的心口压着沉甸甸的心事,竟然未察觉到有尸体沿着湖底急速爬来。   腐朽的双手攀上的画舫的甲板边缘,湿淋淋地爬上来,举起手中的刀,寒光乍现,猛地朝言梳的背后劈了过去,她发现时已来不及躲避。   一道强劲的力量拉过言梳的手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熟悉的忍冬香扑面而来,随即便有一股血腥气钻入。   言梳怔怔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长刀,长刀嵌入了宋阙的肩膀,猩红的血迹瞬间染上了鸦青色的外衣,成了深色的一块。   言梳愣住了,这刀伤不了她,即便她忘了躲避,那刀砍在她的身上无非就是痛一下,等拔出刀刃便可立即止血,身上不留寸疤。   她看向宋阙肩上的伤,即便心里知道他是神仙,怕是方才情况紧急,他为了不伤言梳,没有使仙气护体,这才被人伤了一下。即便她知道宋阙不会真的被伤,这伤口转瞬即逝,这些血也会于衣上消失,就连破开一条口子的衣裳也会变回完好无缺,可……   可言梳就是觉得心里痛了一瞬。   像是久远的记忆被生生挖出,鲜血淋漓地放在眼前,她记得宋阙之前也这样替她挡过。   “师父……”   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叫言梳猛然惊醒。   宋阙的眼神变了,不单单是因为言梳喊他师父,更因为此刻言梳眼角落下一滴泪,就像是她毫无知觉,却天然如此。   言梳最舍不得宋阙难过,更别说受伤了,过去的言梳只要宋阙稍稍皱一下眉头她都能慌乱半天,想尽办法讨好对方,让宋阙能开心一些。   这些……也都只是过去了。   此时宋阙只觉得心疼,他看不了言梳落泪,当年那个满眼是他的小丫头不会再慌慌张张地扑过来责怪自己,可她还是哭了,无声无息的,仅有一滴泪,即便是黑夜难现,也刺得宋阙浑身都疼。   “小梳,不哭。”宋阙伸手去抹言梳的眼角,又骤然被她推开。   踉跄地后退两步,见言梳自己抹去眼泪,愣愣地盯着指尖即将风干的泪水,就像是意外,更多是对本能反应的诧异。   宋阙心生不悦,肩上的刀骤然化成了银粉,连带着砍伤他的那具尸体一起,被风轻轻一吹连灰都不剩。   再看向周放,周放不禁后退两步。   从他得知言梳是与梁妄一同到来时,便知道言梳不是来成全他,而是来破坏他的计划的,所以周放当时就使了一队尸体过来,妄图与仙斗争。   言梳不是真的仙,宋阙是。   宋阙的眼神很冷。   言梳从未见过宋阙动怒,哪怕是两千多年前,宋阙也未曾这样生气过。   心有妄想的凡人滥杀无辜并不在少数,练就妖术让自己长生不死的也不算异常,可宋阙气在,他将自己与言梳比较,宋阙气他一席话扰乱了言梳的心神,气他提醒言梳的命也是许多人的寿命换来的。   宋阙一直担心言梳会因为此事行差踏错,他想去解言梳的心结。   言梳见宋阙对周放步步紧逼,忽而想起什么,行动比想法快,她立刻伸手抓住了宋阙的袖摆。   “你不能杀他!”言梳道。   她的声音还在颤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为何会叫宋阙师父,有些话脱口而出:“你是神仙,不……不能在凡间杀人,即便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也不能是你动手。”   宋阙足下一僵,心中了然,即便周放有再多过错,也不能是他手刃对方。   “我没打算杀他。”宋阙抓住言梳扯上自己袖摆的手,将那冰凉的五指牢牢包在掌心为她取暖,他道:“小梳,你别怕。”   言梳不怕,手抖,声颤,都是她不可控制的反应,她的眼睛一直落在宋阙的肩上。   周放一听‘神仙’二字,竟双腿一软倒在地上,黑袍滑落,露出他已枯黄成稻草一般的头发,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对宋阙与言梳的痛恨与憎恶。   “为何……为何这世上有神仙,却独独不能还我兄长一命呢?!为何?!只是一条人命而已,对你们来说不是轻而易举吗?为何,为何不能?为何不能?!”   周放的声音放肆且混乱,他像是疯魔一般叫喊:“你们不愿,因为你们都心口不一,什么众生平等,你们只当自己贵,他人贱!凡人的命于你们眼里,皆是蝼蚁,可一只小小的蝼蚁碍着你们什么事?!不能还我兄长的性命,却还要来阻碍我!”   “却还来阻碍我!!!”   “为何要阻碍我?为何要阻碍我?!我马上就成功了,我就差一步便可成功了!!!”   画舫的甲板上传来尖利刺耳的叫嚷,周放的声音立刻被宋阙止住,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般倒下,浑身动弹不得,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可那双猩红的眼里,满是对命运的不甘。   自宋阙出手,团月湖西侧园林里的尸体就在一瞬消失了,秦鹿还在用弯刀对抗的尸体都不能说是化成粉末,甚至是化成了灰烟,半丝痕迹不留。   梁妄带着秦鹿赶到画舫甲板上时,那里就只躺着周放一人,倒在周放脚边的油灯已经灭了。   他没死,见到梁妄那瞬,却与死也差不多。   回到客栈的路会经过茶楼后方大片的紫藤花,这一路言梳与宋阙都没说话。   她是有话要说的,言梳已经偷偷看了宋阙的肩膀好几次,可他就是任由伤口不断地流出血液,破碎的布料与骨肉融合,就像是不知疼,也不知自己尚在滴血。   可言梳终究是没开口。   她一面觉得宋阙为自己挡那一刀大可不必,一面又觉得自己亏欠了对方。   那一声师父,又是什么意思?   越过前方路口转弯,便要到茶楼了,过了茶楼就是客栈,一旦入客栈,恐怕二人又会回到之前的状态。   宋阙不禁放慢了脚步,却见言梳的步伐未减,他心里沉了沉,垂在身侧被鲜血染得湿漉漉的手也倍感不适。   “你真的对周放说过那些话吗?”宋阙突然开口。   言梳没看他,她不敢看,只问:“什么话?”   “百万人不抵我心所属……为偿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自己的性命。”宋阙的声音有些哑:“这话……虽符合人心,却有些偏激。”   宋阙的心思,言梳知道,他怕她一旦将一件事想得偏激了,容易走错路,即便不是她自己主动去夺,但言梳的身上的确背了许多条人命。   言梳咬着下唇,过了那个转角才道:“我不会钻进死胡同的,赠予与掠夺的区别,我能分得清。”   “那就好……”宋阙的步伐又慢了些,言梳已经快他一步,两人就这样错开了身形。   他心有所失,察觉到言梳的身形晃了晃,可她还是没有停下,就让对话就此戛然。   宋阙眼见着言梳走进了客栈。   她没等他。   自始至终,也没问过他的伤。   六月的风,不该这么凉的。   凉得犹如冰刃一般,像是要把人千刀万剐。   宋阙于茶楼前站定许久,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唯有言梳回房后窗户里亮起的一盏灯,从这个角度看不见窗户,仅能见到微光。   直至言梳房里的灯灭了,宋阙睁着眼半晌不眨,通红着眼尾落下一声心酸难忍的叹息。   她不在意他了。   哪怕她方才叫他一声师父,也不曾开口问过他。   她好像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宋阙朝客栈跨出一步,挂在肩上的伤也瞬间消失,茶楼门前滴了一地的血渍化成了片片飞花,扫至街角。 第88章 吃醋 不然,我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言梳实际上一夜未睡, 因为知道宋阙还在外头看她的窗户,所以言梳发了会儿呆就将屋内的灯给灭了,而后靠坐在窗旁也没开窗, 只撑着下巴沉思。   她想了许多关于宋阙的事, 与近来梦中那些毫无头绪的片段整理在一起, 心里大约知道她和宋阙的过去似乎并没有梦中表现得那么愉快,两人分开的场面或许也足够难看。   要不然为何她每每险些要想起来一些事时,心里都疼痛难忍。   言梳坐了一整夜,直至天明也未昧上一时半刻的, 她越是想要努力去想, 就越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最终眼见窗外渐渐泛白,脑海里依旧是空荡荡的,心却越来越沉了。   经过一夜, 梁妄也将此事该收尾的都清理好了,巳时便来言梳的门前, 照例设了阵法, 隔着一道木门窗朝里面说清后事。   昨夜梁妄与秦鹿到达画舫甲板上, 周放被宋阙的法术困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他身上妖气太重已经不能算作人类,一身道行皆是从旁人那里夺取而来,满手血腥,普通的黄符甚至都收不住。   梁妄废了些功夫才将周放身上积累的寿命散了出去,原先被他杀死的那些人都已经不能复活, 那些人的尸体也被宋阙化成了灰烟,只有让周放彻底在世间消失,才能减少那些冤魂的戾气。   解决了周放后, 梁妄又去找了丰国的七皇子。   七皇子因没有鲁图替他分解痛苦,已经躺在床上病了许多日,他身体里的魂魄本就是鲁图的,那两魂一魄在七皇子的身体里存在太久,很难再抽回来还给鲁图,只能两边一个半死不活地吊着,一个痴痴傻傻地度过一生。   不过为何他们二人身体里都有镜灵的气息,周放不肯说,不过梁妄推测出了一个原因,大约那就是事实的真相。   当年周放前往山海想要找到复活周谦的法子,只可惜言梳没能答应,她也不会起死回生之法。   周放从山海小榭离开后,曾遇见过梁妄的师父,他为人聪慧,跟在梁妄师父身边有一段时间,几个月后便离开了对方,当时梁妄的师父已经云游四海,并不在意身边是否有追随的弟子。   周放学会了一套邪门本领,他不想让周谦的魂魄变成孤魂野鬼,故而他将周谦的魂魄放在了铜镜之中暂存,只是没想到夏朝国家动荡,铜镜不知所踪。   后来的事情便好理解多了,周放寻找可以起死回生之法,铜镜里的周谦因为活得太久,见识太少,渐渐将过往遗忘。   旧年金戈铁马,如今大字不识,周谦的魂魄以为自己是镜灵,甚至在多年以后喜欢上了大宣的奉乐公主。   周放因两百余年前见过梁妄与秦鹿,知晓秦鹿原先也是死了的,却能被梁妄复活,且生命无尽,所以他曾与梁妄有过短暂的接触,想请梁妄复活周谦,只是梁妄没答应。   不过周放从梁妄与秦鹿那儿悟出了一些法门,便想着用一个人的躯体,来养周谦的命。   活人的身体里本就已有灵魂,不能再填下一个存在几百年的魂魄,所以周放选择了丰国即将病死的七皇子,在七皇子方死,灵魂飘出的同时,把鲁图的两魂一魄抽出填了进去。   如此能保持丰国七皇子的肉身不腐,还能行动自如,能沟通,有意识,与活人无异。   周放虽复活了七皇子,可七皇子的行为始终与常人不同,迟钝了许多,丰国的皇帝见之不喜,周放便建议皇帝让七皇子与大宣公主成婚,结两国邦交,丰国皇帝同意了。   如此周放才带着丰国七皇子与鲁图来到了大宣,他来的本意也不是为了两国邦交,而是打听到了封印周谦魂魄的铜镜所在。   当年周放存下了周谦魂魄里的一些气息,那些气息可以让他迅速找到铜镜所在,为了能够完成复活的法阵,周放将气息填在了七皇子与鲁图的身体里。   他于皇宫设下阵法,铜镜便是阵法的媒介,只是周放也未料到周谦会从铜镜中出来,因为他本就不是铜镜化成的镜灵,空有几百年练下来的幻形法术,却不能再回到镜子里。   周谦忘了自己的过去与容貌,在周放为了把他的魂魄填入丰国七皇子的身体里而每日恐慌,周谦的灵力与寿命正在日日缩间,周放也以为一切都会大功告成。   若不是梁妄的出现横生事端,恐怕当真让周放找到了起死回生的漏洞,那法子与秦鹿当年‘复活’的法子很像,只是更为残忍。   他私藏奉乐公主,是因为他知道周谦喜欢奉乐公主,至于这两人本就要成婚,为何周放却要将奉乐公主带出宫的原因,梁妄就不得而知了。   秦鹿听他说了一堆,心里除了沉闷再无其他。   周放为了复活周谦,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昨日在甲板上对秦鹿说的话,让秦鹿隐约猜到了他会这么做的原因。   周放对周谦的崇拜之情已达疯魔,他不想让人们忘了当年周谦的功绩,也不止一次提过如若不是因为周谦英年早逝,夏国的皇帝就是周谦来当。   周放知道自己已经不人不鬼不妖,他也不愿再这样痛苦的活下去,他最后想做的,无非就是还给周谦他原本能够得到的东西。   比方说一个国家,比方说皇帝之位。   因为周谦喜欢奉乐公主,所以他将奉乐公主接出并没打算加害于她,他只是想在变成镜灵的周谦魂魄完全回到丰国七皇子身上之后,凭自己一身妖法颠覆大宣,让周谦来当大宣的皇帝。   他对言梳说:凡人脆弱得很,每一条命,都是你的,想取多少就取多少,即便是他们死后,也会乖乖听话,为你所用,天下苍生皆在你手。   周放的确可以做到,他用自己的本事杀光皇宫里的所有人,而后将他们练成乖乖听周谦话的傀儡,到那个时候,周谦荣登大宝,娶了心爱的奉乐公主,周放疯魔偏执了几百年的愿望也终于得逞了。   知晓始末,并不能让言梳觉得轻松,索性现在周放已经不在人世,摄魂夺魄的阵法也被梁妄打断,大错尚未酿成。   梁妄站定于门前等了会儿,没听见言梳问话,便主动开口:“关于镜灵,书仙可有何吩咐?”   言梳像是才回过神来般,她望向门上勾勒的身影,轻声问:“你原打算如何?”   梁妄道:“奉乐公主神智已经不太清明,镜灵不敢再出现在她的面前,虽说这镜灵的前身是周谦的魂魄,可他已经忘却前尘,也算是换了一个人,尚无大过,罪不至死。”   如若镜灵还是周谦,梁妄毫不犹豫会让引魂鸟送他超度,投胎转世去。   可他如今得以修炼,鬼不鬼,灵不灵的,有些难办。   按照梁妄的意思,还是想要他死的,省得留在世间算个麻烦,只是此事与言梳相关,毕竟现下镜灵之事已解,言梳若还想要镜灵的寿命,也不是不可……   言梳已经没往这层去想了。   她记起了昨夜甲板上周放身边的油灯,心里压着的石头越来越沉,镜灵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再要对方的寿命。   梁妄沉默不语也未离开,就是要她给个决策。   言梳怔怔地盯着眼前有个浅茶底的杯子,茶汤倒映着桌上的烛台,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他说他想成为奉乐公主妆台上的铜镜,那便成全他的心愿好了。”   梁妄有些意外,不过后来一想也不算意外。   阵法收回,他目光朝言梳隔壁房间的门上瞥了一眼,沉默算是应下她的话。   言梳的意思是将镜灵的灵力永远封印,让他成为一面普通的镜子,这并不难办。   梁妄本欲退下,言梳忽而又叫住了他。   “梁妄。”   两个字,梁妄止步回头。   他听见言梳问:“你存世已久,可有何去处推荐?”   “书仙是想游玩,还是定居?”梁妄问。   言梳迟迟没有回答,梁妄想她恐怕自己也没想好,便道:“回头我让小鹿写给你。”   “多谢。”   “书仙客气。”   梁妄离开客栈后,便去解决镜灵之事。   奉乐公主自被人关在厨房的暗道中,又被镜灵救出,受了很大的打击,被梁妄送回皇宫时神智已经模糊不清,与皇帝说话也支支吾吾的。   与此同时,梁妄在朝中的旧识告知皇帝丰国国师实乃妖道之身,奉乐公主也是被国师所抓,丰国的国师在大宣触犯了律法,大宣与丰国另有一番交涉。   后来两国还是决定交好,奉乐公主如今沉默不言,而丰国的七皇子又是个病秧子,两人头脑都不大清醒,正好成了一对。   公主大婚照常举行,燕京因为公主的婚礼热闹非凡,两个行动不受控的人拜了堂成了亲,晚间躺在同一张被窝里,奉乐公主小心翼翼地握着七皇子的手,问他:“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七皇子没能开口说话,奉乐公主将头依偎于他的颈窝中,满是爱恋:“你一定会的。”   当夜噩梦,七皇子于她面前裂成了数片,奉乐公主猛然惊醒,看向旁边人的脸时吓得滚到了地上,七皇子咳嗽着侧过身看向她,昔日满眼爱意的女子眸中布满恐惧。   她不顾宫女们搀扶,跌跌撞撞地要朝外跑。   夜里花烛一对,照着铜镜,镜面里倒映的是奉乐公主成亲第一夜的闹剧。   将鲁图交还给丰国人后,梁妄就要带秦鹿离开燕京,临行前,天音尤为不舍言梳,在言梳的窗沿上蹦蹦跳跳,陪着言梳玩儿了好一会儿。   秦鹿昂首看见天音对言梳的殷勤劲儿,撇了撇嘴道:“它从没这样对过我。”   “吃醋?”梁妄问。   秦鹿哼了哼,小声嘀咕:“当然是有些,平日里这家伙可都是我喂的,要不是我给它买高等的鸟食,它哪儿来那么一身漂亮的羽毛?”   梁妄手中羽扇敲了一下秦鹿的额头,秦鹿捂住被敲的地方哎哟一声,一双眼圆溜溜委屈巴巴地望向梁妄,故意卖惨卖乖道:“王爷,疼的。”   “给爷瞧瞧。”梁妄抬着她下巴看了一眼秦鹿的额头,红了一小块儿,他对着那块儿吹了口气问:“还疼不疼?”   秦鹿顺阶就下,立刻抱着对方的胳膊道:“不疼了不疼了。”   梁妄嗤地一声笑出,这女子平日里蛮横惯了,突然娇弱起来,梁妄虽不大习惯,多少还是受用的。   召回天音,梁妄钻入马车,秦鹿低着头捧了一盒糕点跟上,二人请了驾马车的车夫,外表简单的马车内里极尽奢华,软垫铺了一层层。   秦鹿一口糕点还没吃上,先被梁妄按着吃了两口,质问她为何要吃天音的醋。   秦鹿难得透气,喘着问:“不能吃吗?”   梁妄咬着牙道:“只准吃我一个人的。”   二人还未离远,马车内的动静并不难被人发现,至少言梳五感灵敏,秦鹿被梁妄‘欺负’得哎哎直叫时,她还能听得见。   言梳揉了揉耳朵,右耳的耳垂被她自己捏得有些泛红。   再看窗外对着的茶楼后院,院子里没人站着,小石桌上也无人趴着睡觉,言梳滚烫的耳朵渐渐凉了下来,她脸上无可奈何的笑容也逐渐收敛。   紫藤花要枯了。   蝴蝶也少了许多。   夏天要来了,恐怕要不了多久,这满院子飞的就成了蜻蜓。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了推窗声,言梳背对着那边没特地扭头去看,但她明显感觉到了宋阙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宋阙问。   言梳抿嘴,心想她还没打算和对方说话呢。   宋阙继续道:“不然,我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言梳心下哼了哼:怎么?你带我就要去?我与你又不是关系多好。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宋阙的声音轻快了些。   言梳刚要开口拒绝,宋阙似有猜到,立刻道:“小梳,你答应我吧,你随我一起去,等到了地方如若你还不愿再见我,我以后就不缠着你了。”   言梳闻言,蓦然回头朝他看去一眼,心里说不出从哪而来的些许失落,低声问:“当真?”   她这一问,叫宋阙的表情难看了许多 ,就像是久病无医,唇色都泛白了。   言梳怕他反悔,学着他说:“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宋阙睫毛颤了颤,言梳问他:“去哪儿?”   他声音很哑:“眭川。”   言梳不记得这个地方,也不曾听说过。   宋阙却知道,那里是当年的京都,他与言梳初次相遇的地方。 第89章 记忆 归还一切,不负债责。   夏至, 池浅荷叶青,官道一侧长了排朦朦雾柳,山形大改, 已难见过去模样。   说眭川是当年郢国的京都也不完全算是, 因为郢国后来被灭, 皇城扩建,加之岁月沉淀,风改江山,即便是从高处去看, 也看不出以往的形状了。   言梳身骑白马, 顶着烈阳额前冒了汗水, 从燕京一路到眭川,期间下了好几次雨,停停走走, 言梳也没与宋阙说过几回话。   眭川曾是多国之都,即便如今京都改成了燕京, 眭川也足够富饶。   到了城门前, 二人下马入城, 城内的建造与燕京极为不同,恐怕是两处相距甚远,习俗也大不相近,他们正巧赶上了夏至时分眭川办的拾花节。   每年夏至是眭川百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街上行人不论男女头上或身上都戴着鲜艳的花朵,街边还有老人挎着花篮对着人群吆喝。   老人篮子里放的是栀子和茉莉, 用红线穿好了的,茉莉成了一串一串的手链或者项链,栀子则是两三朵堆了一束, 可用绳子栓在头发上。   不少人从她那儿买花,因为茉莉与栀子的气味都极为香甜。   一名搀着好友的女子凑上前问了句:“可有忍冬?”   老人笑脸相迎:“有的,有的。”   因为忍冬花瓣极薄,遇水后被太阳一晒就容易腐烂,故而隔了一层纱布放在了最下层,老人小心翼翼拉出一串忍冬来,金银二色晃动,像是一副漂亮的耳坠。   女子买了花儿便与好友嘻嘻打闹,二人路过言梳身边时,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那串忍冬上,再侧过身去看另一边的宋阙,宋阙似乎有心事,并未发觉言梳看他。   近两日,尤其是离眭川近了之后,宋阙就开始变得沉默了。   两人方从燕京出发,宋阙还能与她闲聊几句,虽说言梳不怎么搭理他,甚至连一个笑容都懒得敷衍,可宋阙不知疲倦,与她提起过许多之前的事。   他问:“你还记不记得骑马是我教的?”   言梳摇头。   他也不气馁,继续问:“那你记不记得你曾送过我银杏叶?”   言梳道:“现在不是银杏树黄的时候。”   “我知道的。”宋阙顿了顿,又问:“那你……”   “我都不记得了,上仙。”言梳口气似有不耐烦,宋阙便沉默了起来。   但他的沉默并未持续多久,过不了一个时辰又另寻话题找上言梳。   大约是两天前,宋阙的话便少了,而后两人一路默默不语,有时宋阙还会发呆,就好比现在。   言梳明显能看出来他心不在焉,平日里总与她并肩而行,现下落后了两步也不知道,一双眼无神地盯着路面石板。   眭川的女子颇为胆大,有几人戴了满头红艳的花,她们一眼就看见了路旁牵马的宋阙,几人拉着袖子低声商量,一边说话双眼一边朝宋阙身上打量。   说是低声,其实言梳都听得清清楚楚。   为首的那人赞叹一句宋阙俊朗,而后便在友人的怂恿下想要来个意外偶遇。   她们说得有头有尾,便让那女子先是走到宋阙身边假装摔倒,撞入宋阙怀中后来个英雄救美,而后丢下自己的手帕与一朵头花引起宋阙的注意。   那女子过来前用手帕于胸前挂着的茉莉花上扫了两圈,这才假装与友人打闹,几人推推搡搡便来到了宋阙身旁。   只听‘哎呦’一声,女子直直地朝宋阙扑了过去。   宋阙不知在想什么,见到有人朝自己扑过来才回过神,伸手扶住对方,却被那女子的头顶不轻地撞在了心口上,沉闷一声哼,那女子满头的花儿落了一半。   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女子脸颊骤然红了起来,她相貌不错,一双凤眼红了眼尾,对着宋阙暗送秋波,细手抓在了宋阙的手腕上勉强站稳,娇滴滴地道了句:“多谢公子。”   宋阙动了动手腕,意外发现这人力气有些大,当下便求助似的看向言梳,这一眼瞧去,才发现言梳已经不知何时离他几步远了。   言梳站在一个卖糖画的摊位旁,双眸定定的看向宋阙与那女子,她不知自己皱着眉头,看上去并不高兴,只是在心里嗤了声,说不清什么滋味儿。   宋阙往后退了一步,终于将手扯了出来,那女子才将手帕丢在他的面前,媚眼甩过,心思一目了然。   宋阙自然也明白过来了,这种相逢不是意外,而是蓄意。   他牵着马绕过了那名女子,没理会落在地上的手帕,快步朝言梳的方向过去,脸上带着歉然的笑意道:“是我走慢了。”   言梳扯了扯嘴角,才要张口说话,又见那几名女子正朝自己看来,于是收回目光不去看宋阙,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你不跟来也行。”   宋阙的笑容僵了瞬,似是不在意地轻叹道:“有你喜欢的花吗?我送你。”   言梳皱着的眉心越来越紧了,她觉得心中不畅,可又不知该如何发泄,几句狠话也无法对宋阙说出来。   他没做错什么,只是莫名惹得言梳不快。   言梳心里安慰自己,快了,就快了,她先前与宋阙说好的,只要答应陪他来眭川,她就可以让宋阙日后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了。   就让她变回从前一个人便好,偶尔无趣了还有棋灵相伴,或许她不再见到宋阙,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为难和心烦。   宋阙想在眭川城内找到过去的客栈影子,事实上这处早就已经变了模样。   与燕京不同,燕京有个团月湖,勉强还能瞧出过往镜花城的样子,可眭川城经过好几次战争,光是城墙就前后修了不下十次,城中旧物一应不剩。   宋阙只能随便找了家看上去还不错的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房间,先让小二将马牵走喂草,而后又问掌柜的:“城中是否有家锦糕坊?”   掌柜的甚至不用想便摇头道:“没有。”   一旁的账房先生道:“锦糕坊是几百年前的老店了,当时几乎开遍大江南北,不过先前西齐灭亡后,天赐王朝追赶二十几载,打过无数城池,锦糕坊也在这些战争磋磨中一间不剩,那些有名的糕点做法早失传了。”   宋阙哦了声,有些低迷问:“那城中可有哪家糕点会做海棠酥?”   掌柜的点头:“这倒是有,但一定不是锦糕坊的味道。”   宋阙眼眸半垂,似乎对此失了兴趣,一旁听了会儿话的言梳开口问他:“可还有事?”   宋阙回神,侧身挑眉对她‘嗯?’了声。   言梳便道:“若是没事,我想回房了。”   宋阙摇头:“没事了。”   言梳这次来眭川也不是自己愿意过来的,而是被宋阙带来的,这一路宋阙问过她许多关于过去的事情,总想她记得一些。   她想,或许过去眭川于她和宋阙而言不一般,所以他才想带她来,来了之后问了些几百年前就消失的东西,大约是想用旧物勾起她的回忆。   言梳本觉得不必如此,可转念一想,这是宋阙承诺的最后一次机会,那便依着他些,他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都可以,等眭川之行结束后,大家好聚好散。   宋阙不知言梳的想法,只当言梳回房休息竟主动与他说,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糟糕。   言梳走上楼梯,宋阙又道:“晚间,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梳没有回头,应了句好。   掌柜的听宋阙说晚间带言梳出去,便多嘴问了句:“客官可是要带夫人去祭花神呢?”   宋阙摇头,掌柜的又道:“咱们拾花节一年办一次,一次持续好几日,不过最热闹的还是夏至这一天。晚间会有城中妙龄女子扮作花神,她手上有一把花,每一种只有两朵,花车□□在街上,男女各站一边,凡是接到同样花的男女,不论去任何地方都要绑在一起一个时辰。”   这种游戏,愿意玩儿的才觉得有趣,若是碰见不愿意的,花就是花,又无什么捆绑的契约。   账房先生道:“我劝公子可别去,若是您与您家夫人没捡到同一种花那岂不是麻烦了,女人呐,最是小心眼!为了这事回家可是会打人的嘞!”   掌柜的笑话他:“去去去,还不是你去年与王婆捡到同一朵,还带着人家王婆去出恭,被你媳妇儿打也是活该!”   “那肚子疼也没办法,况且王婆都六十多岁了,我能与她干啥?”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玩笑地吵嚷着起来。   宋阙捏着手心客房的钥匙,停了会儿还是要回去房间。   他走过客栈门前时朝外看了一眼,路边各式各样的花都有,不远处已经有人在布置晚间横穿街巷的花车。   对于神仙来说,两千年算不得什么,他曾为了成仙,还是凡人时便承受了凡间万年光景,一日一日度过,早就感受不到时间长短与否。   后来成仙,更是经历了不知多少万年,在山海中交了知己好友,平日里没事便抚琴看书,区区两千年,一个闭关出关便过去了。   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两千年并不短,足以消磨掉他曾与言梳经历过的一切。门外的街市陌生得厉害,他来之前还以为眭川就是京都,同一片土地,不同的只是城貌大改而已,现下看来,不同便是不同,眭川不是京都。   宋阙心里空落落的恐慌并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而是这些日子在与言梳的相处中,越来越觉得事情脱轨到难以掌控的地步。   神仙不是完人,他即便能窥探天机,也不能算无遗策。   这世上最简单也最难的事,大抵就是爱上一个人。   爱之轻而易举,无需任何理由,一眼便可以笃定非他莫属,而不爱也遮掩不住,不论几次磨合,最终也只能相顾不相知。   宋阙回到房间后坐在窗旁看着窗外忙成一团的众人,眭川城里的人将拾花节看得很重,所为的花神也是为了让心有所属的男女找个借口大胆示爱,大多是一群朋友聚在一起,捡到的花只送给一个人,好让其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绑在一起。   宋阙眼神落于窗外花上,渐渐失了焦点,若是言梳在,恐怕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人又在发呆。   他有许多心事压在心里,不能畅所欲言,许多想对言梳说的话也只能深埋,主动袒露,也是伤害。   宋阙带言梳来眭川,已经算是他的孤注一掷。   傍晚,太阳未落,火云烧着半边天,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就连客栈的掌柜的与账房先生身上也用铜丝别了两朵花在上面。   今年账房先生被家中悍妻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许出去凑这个热闹。   太阳落山之际,华灯初上,被选中的花神已经坐上了鲜花簇拥的花车,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长裙,纱衣飘在了花车周边,眭川城的男男女女围着花车希望能让花神把花扔到他们的手上。   言梳正在房中打盹,听见屋外一阵热闹的吵嚷声,悠悠转醒后揉着眼皮,正好此时宋阙来找,敲响了房门。   言梳出门前朝窗外看去一眼,恐怕整个眭川城的青年男女都围在了主街两旁,人挤人人压人的,不论是男女头上都戴着花,一眼看过去尤为鲜丽,远瞧分不清性别。   言梳起身开门,酝酿好的一句话在房门打开时便说出口:“我大约要在眭川陪你几日?”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寒冷了起来。   言梳抬头望去,正见宋阙脸上还有来不及收去的笑容,他衣冠整洁,怕是在房内收拾了一番才特地来邀她出门的。还未见到人,便听见这句话,宋阙的心里就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戳上一般。   言梳尽力忽略他眼神中的受伤,瞥过眼推开宋阙的胳膊朝外走,没一会儿,她听见身后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就快了。”   他始终没说日期。   言梳与宋阙一同出了客栈,不明真相的掌柜的与账房先生还让他们一定要在眭川城内吃好玩儿好。   客栈外的人太多,花车将近,言梳与宋阙的心里都藏着事,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群给冲散了。   等言梳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一群女子堆里,不远处还有午间她与宋阙入城时碰见的扑上宋阙的女子。   言梳身量不算多高,有些妇人身形健壮,将她严严实实地堵在人群中,言梳踮起脚朝外看了两眼,也不见宋阙的身影。   花车前有人吹锣打鼓,言梳一眼就能看见坐在花车上的花神,那女子走过一条街才将手中的花分两朵出去,到了客栈附近刚好又投了两朵出来,一左一右扔下。   言梳没接到花,只是那花的花瓣脆弱,飘零了几朵花瓣下来,言梳伸手平放于空中,其中一朵花瓣慢吞吞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一群女子犹如疯了一般朝花车的方向扑了过去,男子那边也是。   人群聚集于旁处,言梳才看见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宋阙,他身量高,孤零零地立于人群中,鸦青色的外衣肩上落了一朵花瓣,被他摘了下来。   言梳的视线有些直白,宋阙抬眸就能见到她,红绳拉开的街道两侧,宋阙指尖的花瓣与言梳手心里的一样。   宋阙朝着言梳一笑,掀开红绳便要跨过街道,花车后方的红绳就被撤去了,想必方才她与宋阙被挤得远。   言梳没开口,倒是有维持秩序的人率先拦住了宋阙,眼见花车就要到二人跟前,宋阙轻轻推开了拦着他的人,提起衣摆长腿一跨,越过了红绳朝言梳这边小跑过来。   等人站定在言梳面前时,言梳还是愣着的。   宋阙将手中的花瓣放在了言梳的手心,两朵棣棠花的花瓣轻飘飘的,小巧得很,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言梳慢慢合上掌心,松了又紧,终是没将花瓣扔了去。   宋阙道:“掌柜的与我说,若是捡到同样一种花的,要绑在一起一个时辰不能分开。”   言梳心想,她如今不是走哪儿宋阙就跟哪儿吗?绑与不绑也没差。   嘴上却道:“这不是花,只是花瓣。”   “一样的。”宋阙言罢,轻轻牵起言梳的袖子,他没敢碰上对方,只是指尖对着言梳的手腕点了一下,红光攀爬成了细细的红线,红线系成了同心结,言梳手腕上一根,宋阙抬起自己的手腕晃了晃,也有一根。   两根同心结红线牵着彼此,当真绑在了一起。   言梳扭过头,问他:“你带我出门就是为了看花车?”   “不是。”宋阙道:“我带你出城。”   城外黄檀山,那山在两千余年前,郢国立此地为京都时就已经在了,言梳与宋阙曾去过,山上有座古灯寺,寺前还有棵许愿树。   言梳不识旧址,地形改了之后宋阙也不怎知道上山的路。   古灯寺已经许久不在了,黄檀山上也没有行人走过的路,一入深林便不见光,越往山上走,就越凉快。   言梳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哪儿,宋阙只在她前面与她相隔两步,若她稍微走快点儿就能踩到对方的鞋跟。   这处看不见眭川城,也不见万家灯火,方才街市上热闹的花车渲染的气氛渐渐散去,言梳唯有时不时抬手,借着月光看向手腕上的同心结,才能回想起花神的一二分容貌。   更多能想起的,是宋阙捻起肩上花瓣看见她,发现她手上同样有一片时的惊喜。   他当时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走入山腰,再往上有天然形成的一条石路,路上长满了野花,一粒粒黄蓝唯有豆大,看上去像是满天星河洒落在上头,点亮了露珠的光华。   越过花路,丛林渐散,言梳终于瞧见了宽阔的平台,那处有许多杂草,草堆里还有几朵颜色鲜亮的野花。   头顶星云密布,弯月透亮,月辉洒在杂草上,期间偶尔有两只萤火虫飞过。   夜风徐徐,言梳一步跨入了空旷的山巅,山崖边上的云河翻滚。   入眼左侧是一座旧庙,庙宇已经年久失修,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早就已经坍塌成一片残骸。漆色掉了大半,暗红色的柱子勉强歪立着,腐朽的门楼之高,隐约能叫人看见它当年香客迎往的盛况。   炉鼎倒地,滚在墙角斑斑。   再往右看,是一株长在山崖边上的古树,那树已经活了许多年了,树干粗壮,枝丫繁多,只是不知多少年前死去,徒留枝干由野藤攀爬。   言梳见之脚下停顿,树旁的亭子还在,随时都能被风吹塌。   宋阙站在树下,抬头看了一眼古树,有些惋惜道:“它后来,没能活过两千年。”   言梳慢慢走上前去,只见宋阙广袖轻挥,一棵早已死了几百年的古树幡然复活,枝繁叶茂,笼罩于一片幽绿的灵气之中,于几个眨眼的功夫里便开了满树繁花。   言梳记得这树曾是不开花的。   繁花结果,一粒粒果实坠下的瞬间,从花枝里挂出了一截红绸,红绸纤细,柔软地飘浮于风中。   言梳似乎能看见过去,她认出了这棵树,认出了这一处地方,好像也忽然认得了眼前这个人。   成百上千条红绸重现当年的古树,每一条红绸上都写了字。   不是山下城中一个个凡人挂上去的愿望,条条都是重复的情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诗下记了两个人的名字,一是宋阙,二是言梳。   言梳胸腔犹如击鼓,怦怦乱跳,就连呼吸也变得不顺了起来。   宋阙是想挽回她,言梳一直都知道。他宁愿跟着她受尽冷言冷语,也要陪在她身边,他的心里有她,言梳也一直都知道。   可若他们曾经那般相爱,如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甚至叫她,见不敢见,碰不敢碰,一旦想起便浑身都痛。   “小梳。”宋阙忽而开口,言梳朝他看去。   鸦青色的衣袍于山崖边的风中逐渐凌乱,衣上绣着的云雀仿若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白烟飘浮于空中,言梳立刻就闻到了忍冬花香。   宋阙慢慢转身,背对着山崖后的云浪,对言梳露出温和的笑容,一切仿若回到了过去,她见过这样的笑容千遍万遍,亦是为其深陷。   “我找到可以救你的方法了。”他说的话很轻,若不是言梳细细去听,甚至能被风声掩埋。   “你以后……不必再要他人的寿命,那样不好。”宋阙的笑容逐渐收敛,眼神又闪过些许不忍:“等会儿或许会有些疼,你忍耐点,好不好?若是实在忍不住,就骂我两句吧。”   言梳不知他要做什么,才上前一步便觉得四肢百骸传来了蚂蚁啃食般的酸麻疼痛。   她瞳孔放大,只见一缕金光于宋阙的眉心闪出,犹如一根细线,将她慢慢笼罩于其中。   言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听见了一声鸟鸣,而后又是声声。   她望向宋阙背后的山崖,一只挂着长长尾羽的引魂鸟昂起纤细的脖子,展翅钻出了云层,带起一阵薄雾。   不只它一只。   几乎成百上千只。   言梳低头看去,她的身上因为金光的钻入飘浮出一缕缕暗淡的白点,白点逐渐扩大,形成了碗口大的光圈。   那些光圈浮向上空,引魂鸟飞去时衔走一圈,便带走了言梳身体里的一丝人气儿。   她像是被人抽走魂魄一般,五脏六腑痛得厉害,痛到实在难忍,屈膝跪地坐在了杂草从中。可于她身体中钻出的光圈并未消失,那些引魂鸟含住一粒粒光,盘旋于黄檀山的上空。   一时间,此处亮得仿佛白昼。   言梳知道那是什么,那些是她从旁人那里夺来的寿命,每一圈光,都是不同的人。   宋阙要她将这些寿命还出去,请来无数只引魂鸟为他们超度。   这就是……他说的救她?!   那他又知不知道,她没有内丹了,若无这些人的寿命,她不能久活?   言梳双眼疼得泛红,抬眸看去,宋阙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树下,言梳见之便是一怔,甚至忘了身上的痛苦。   宋阙在哭。   他的眼尾仿若滴血般,两行清泪挂下,一滴滴滚烫地落在草间。   他哭得悄无声息,却不断喃喃,那些轻柔的话被肆虐的狂风掩盖,可言梳看得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说:小梳,别怕。   别怕。   真奇怪。   言梳果然不那么害怕了。   恐怕是因为……宋阙看上去比她害怕多了。   漫天光彩之下,引魂鸟一只只长鸣飞入穹苍,前往凡人不能到达的轮回之地,那些曾经附着在言梳身上的寿命,以同等的时间交还出去。   越来越多只引魂鸟飞过,一圈圈白光犹如落海的明珠,荡起层层浅蓝色的涟漪。   言梳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虽说那些都是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的寿命,不可否认的是壮观,很美。   归还一切,不负债责。   那些飞去的引魂鸟,带走了两千余年填在言梳身体里的寿命,也逐渐牵扯出了那些被她忘却的记忆。   引魂鸟最爱吃的,便是人们美好的回忆。   只是它们嘴里衔着不同魂魄下的寿命,不能张口吞噬,却依旧被言梳的回忆吸引,驻留,盘旋于天空,迟迟不舍飞去。   被言梳遗忘的那些,所有有关于宋阙的记忆,居然都是美好的。   从她于郢国京都外的茅草长亭见到他的第一眼起,那人阖眼瞌睡,言梳便冲进了他的怀里。   她听见的第一声声音,看见的第一缕光芒,闻见的第一道气味,全都有关宋阙。   言梳想起来了。   她想起她曾叫过宋阙师父。   她想起她曾肆无忌惮地挽过宋阙的手。   她想起她对宋阙说过喜欢,送过他银杏叶,送过他仙鹤灯,送过他一片红叶。   在红叶漫天的山巅处,她主动吻过他。   她还记得……那年镜花城的画舫中,狂风暴雨之下的船舱内,她坐在宋阙的腰上随水浪沉浮。她与他十指相扣,她倾诉了满腔爱意,而后徒留天未破晓时,那一缕抓不住的纯白衣袂。   一幕幕画面,疯狂地撞入言梳的心口,将她所有刻意去遗忘的统统找回。   引魂鸟未去。   记忆已归。 第90章 雏鸟 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曾有说书先生说, 凡是教她不会的,可称之为师父。   从那之后,言梳就一直叫宋阙师父。   她问过许多幼稚的问题, 也说过许多幼稚的话, 她曾说:“那我也要去山海, 师父总有一日要回去的,言梳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也曾说过:“我喜欢师父。”   她将所有感情全都展露无遗, 宋阙那样聪明的人,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言梳还天真以为, 宋阙起初的拒绝是因为她喊他师父,师徒关系不可乱,那时她单纯, 笑脸盈盈道:“那我不要你教我东西了,我自己学!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师父了, 这样不算长幼, 我们俩可以乱了吧?”   后来, 她就一直直呼他的名讳,宋阙没有反驳,也没说如此不妥。   呵。   一叶障目之下,所见皆是欢喜,直至此刻言梳才看清,她与宋阙的过去并不是梦境里那般甜蜜美好, 所有于她眼前展现的回忆,都将事实剥开。   宋阙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允诺,也从未说过喜欢她, 是她心心念念着对方,不懂不主动其实可以当做委婉拒绝,还不断贴上去自讨没趣。   言梳想起来了,想起她靠在宋阙怀中,以为得到了对方就得到了他的爱、他的一切,可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宋阙便再也没回来过。   引魂鸟逐渐飞远,言梳的回忆将她眼前的一切都填满,没有山崖,没有挂满红绸的许愿树,没有身后废墟残骸的古灯寺,有的只是……她站定于青萍路上,狠心挖出内丹时的痛觉。   原来,她是如此才会失去内丹的。   原来……从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法阵困住她,不让她离开山海。而是言梳自己都不知她对宋阙的爱已经如此之深,深到即便不能成仙,也不愿远离。   是她自己将自己困在了原地,久而久之,忘记缘由,却始终无法出去。   言梳的手紧紧地抓着心口的衣襟,她痛,却不能呼声大喊,她几乎双目泣血,万没想到,她曾仅与宋阙相处了短短的四十几年,竟记得这样深,爱得这样不舍。   言梳咬破了下唇,身体里的疼犹如将她从里到外撕裂开,寿命离身,就好似让她又死了一回,等引魂鸟彻底飞远,黄檀山崖上的光也淡了下去。   言梳如一片枯叶,轻飘飘地将倒入草丛之中。   宋阙立刻扑了过来,把她搂在怀里,免于她摔倒的痛。   “小梳。”宋阙抓过她的手腕,两指贴上了言梳的脉搏,她的脉搏很弱,呼吸也很浅,脸色苍白到好似下一刻就要晕死过去。   宋阙心疼言梳,山崖旁的风吹不干他眼角的泪水,他紧紧地抓着言梳的手腕道:“对不起,一定很疼吧,小梳。”   言梳闻见了忍冬花香,眼前一片模糊,耳畔似有人说话,声音朦朦胧胧好像离她很远,但呼出的灼热气息却近在咫尺。   她眼皮很沉,内里被抽干得犹如一具空壳,就连心跳声都听不太清了。   言梳能察觉到触及自己身上的手指温热,她感觉到有人托起她的脸,可她浑浑噩噩,仍旧没能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刹清醒过来,那些久远的事,就像又重新发生了一遍。   鲜血淋漓地,剥开于她眼前。   分明寿命离体,抽剥生命的痛已经过去了,可她依旧觉得疼,方才疼的是皮肉,现下疼的是心口。   刀剜般,逼得她只能用力呼吸,可每用力呼吸一口气,她都疼得浑身发颤。   “小梳……小梳!”宋阙看言梳疼,他也疼。   他将言梳紧紧地搂在怀中,掌心余热不断灌入自己的仙气,直到寒风阵阵吹的他脊背冰凉,侧过脸猛地几声咳嗽,这才将神志不清的言梳唤醒。   她终于睁开了眼,眼前所见是一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这是宋阙吗?   言梳想,宋阙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他永远都是淡笑着的,他为何皱眉?为何看上去那么忧伤?为何……落泪?   言梳抬起自己的手,轻轻贴上了宋阙的脸,掌心触碰到冰冷的皮肤,宋阙就好像刚从寒潭中捞出一般,浑身上下除了碰到她的地方灌了仙气温热着她,其余地方都像冰块。   “别哭了……”言梳的声音沙哑,气若游丝:“宋阙,别哭了……”   宋阙的眼泪停不下来,他不想自己在言梳跟前这么懦弱,可他忍不住,他受不了,他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宋阙,宋阙……”言梳喊着他的名字,就像往年每一次的呼唤。   “宋阙,我疼。”   宋阙觉得自己甚至都无法呼吸,言梳说完这话后,便晕在了对方怀中。   天边没有引魂鸟,山崖下的眭川城灯火已灭,几只萤火虫围绕着二人周边,山崖旁的那棵古树上挂着的红绸、心愿,最终只是宋阙以法力化成的障眼法,轻飘飘的一阵风就都消失不见了。   宋阙搂住言梳,声声咳嗽被他闷在了胸腔中,双肩颤抖得厉害。   西南方的天空忽而落下一道雷,电闪之后许久才引来了轰隆声,宋阙将外衣脱下披在言梳的身上为她挡去寒风,再抬头看,乌云压顶,星云遮蔽。   远至山海,苍穹之下,座座落于蓬莱海中的山峦都四季如春,仙雾缭绕,昆仑为其主峰,并非人人可登。   昆仑山右侧,若伞一般张开的蓝花楹树下,一座金殿轰然倒塌,引致天雷阵阵,惊动蓬莱海中波涛滚滚。   谭青凤正躺在梧桐上小憩,忽而闻声,惹得众山上的仙君一同去看,他飞身上前,耳边是吵杂的交谈声。   一仙君问:“发生了何事?我落住的小岛险些都被淹了。”   谭青凤背展双翅,去不了昆仑主峰,唯有悬飞在海上,眯起双眼看向那片花瓣落于水面,挥洒如蓝雨的蓝花楹,等烟雾散去,他才浑身一震,惊得呼吸都停了。   宋阙的神殿……塌了?!   众仙君也渐渐反应过来,那里是懈阳仙君的住所,众人尚未来得及思考缘由,便见谭青凤转身要走。   一人忙问:“你做什么去?”   谭青凤咬牙切齿:“去找那个疯子!”   --   言梳做了个梦,那个梦很长,她梦见自己在山海下立了一座书斋,书斋外有桃花林,书斋内有香炉顶,悬天瀑布,凉亭芭蕉花,她在那座书斋里生活了两千余年。   她梦见自己忘了宋阙,也因此不再喜欢宋阙了,想起这个梦言梳就觉得心口疼。   她怎么可能忘了宋阙呢?   又怎么做到不喜欢宋阙的?   她分明,最喜欢,最喜欢宋阙了。   所以要么怎么说是梦呢。   只是言梳在这个梦境里挣扎了许久都不能醒来,她梦见她对宋阙冷言嘲讽,她梦见宋阙说想要和她在一起,她梦见宋阙为她哭了。   宋阙的眼泪就像是滚烫的热油,浇在言梳的心上,烫出一圈圈永难抹去的疤痕,于是她极力喘息,拼命挣脱,于梦中疯狂地呐喊尖叫。   热汗淋漓。   言梳蓦然睁开双眼,粗重的呼吸还未平复,胸腔鼓动得厉害,心悸尤存,她怔怔地望着客栈木床上的床幔,几个呼吸之后才反应过来,那些都不是梦。   言梳扶着床侧坐起,六月的天里身上竟然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热得她满头大汗。   从床榻下来之后,言梳的衣裙都湿了,她双腿有些发软,走在地上还有些不切实际的轻飘,每走一步都能想起来昨夜发生过的事。   推开窗户朝外看,街上已经没有花了,说明,引魂鸟将她身体里的寿命取走并非是昨夜发生的,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言梳坐在窗边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一样,双目涩涩,分明很难受却哭不出来。   恐怕是因为最痛苦的时间已经过去两千余年了,所以再疼,也没有多疼。   言梳曾经恨过宋阙,她觉得过去的自己很蠢,她一直以为她和宋阙一样,实际上不同。   宋阙是仙,她是灵,宋阙知她不知的一切。   他从来都知道言梳喜欢他,可他也从没拒绝,言梳对他的每一次亲近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可他从没和言梳提过。   夏日的风有些热,吹到言梳身上,吹干了薄薄汗渍才让人发觉有些冷。   言梳想起来,她和宋阙在一起,向来都是她主动追求,宋阙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是她一厢情愿地扑了过去,是她自行其是地当做这就是爱情。   对于一个神仙而言,短短的四十几年算不上什么,甚至比不上凡人眼中一粒灰尘从空中飘落在地上要长。   只是言梳太较真了,宋阙为仙多年,喜欢过他的人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了,并非人人都得给予回应,他当初之所以愿意留她在身边,无非是为了完成自己改命的劫数。   言梳不知自己没有成仙,宋阙是如何成为上仙;脱离山海桎梏的,但他的确做到了,不论有无改命,他也度过了那次劫数。   那么现在呢?   现在又为何出现在她面前?为何在她已经忘了他之后,偏偏要陪在她的身边,表现得好似多爱她,多舍不得、离不开。   言梳想了许久也没想到准确的答案,但猜测,许是因为愧疚吧。   她在山海收了那么多条人命,本应成仙的,最后险些成了妖,至少他们曾经有过春宵一度,所以宋阙不愿看她流落成妖,这才可怜她,愿意留下来帮一帮她。   言梳还记得宋阙抱着她哭得双眼通红,可她也记得他曾一声不吭地把她一个人留在画舫中。   她不敢猜测他是爱她的,芸芸众生,她一介小小书灵,算得了什么?   言梳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自作多情地把宋阙每一个温和的笑容,当成是喜欢了。   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言梳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房中坐了多久,直到宋阙敲响她的房门时,她衣服上的汗水都被吹干了。   讷讷地回头去看,门窗上勾勒出了宋阙的身影,言梳想了许多,她不要宋阙的怜悯,也不想让自己看得过于可怜。   那段曾被她遗忘的过往,那样炙热又不顾一切的爱慕,还是悄无声息地掩埋较好。   反正……反正她将寿命还了出去,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小梳。”宋阙开口叫她。   言梳几次深呼吸,这才起身打开房门,抬头看去,她呼吸一窒,就像是久别重逢,但其实已经见了许久。   宋阙眸色深深,落在她身上极尽温柔。他手上端着一碗热粥,怕是知道她醒了,特地吩咐厨房去做的。   言梳侧身让他进屋,看着宋阙的背影,心底酸得厉害。   她道:“有劳上仙费心了。”   宋阙放下碗筷的手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她:“你……”   “我想起来了。”言梳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疼痛逼迫她一定要清醒淡定地把话说完:“原来我真的很久以前就与上仙认识,还纠缠过您一段时日。”   “不是的,不是纠缠。”宋阙忽然手足无措了起来,他料想过很多结果,却没想到言梳恢复记忆后,会是这样的态度。   宋阙抓住言梳的手,紧盯着她的双眼道:“我从未觉得是你纠缠我,我……你、你分明是喜欢我的。”   言梳忽略宋阙颤抖的手,垂下眼眸道:“我当年年幼无知,不懂分寸,做出了许多让上仙误会的事。实际上……雏鸟睁眼,总对第一眼所见之人特殊对待,我想、那……”   她咬紧牙根:“那应该不是喜欢。” 第91章 表白 到任何时候,都不能为止。……   不是的。   她在撒谎。   言梳的呼吸都停了, 她不敢抬头去看宋阙,她怕她只要对上对方的双眼内心自我保护的防守就被瓦解了。   她对宋阙,怎么会是雏鸟睁眼对所见之人的特殊恩情, 她那样无底线地爱过对方, 乃至于到现在她都不敢真正与宋阙对视, 怕自己再度深陷进去。   每一次怦然心动不是假的,每一次亲近触碰后的欣喜也不是假的。   言梳只是怕了,她不愿回想她枯坐画舫中傻傻等待宋阙时的心情,她也不愿再回想得知她不过只是宋阙下凡历劫中的一环。   她宁可自欺欺人, 当做那些只是雏鸟对恩人的敬仰尊重, 而非男女之情的爱慕和依恋。   只有这样说, 她才能让自己不在宋阙面前显得那么卑微,便把一切都当成误会。   言梳的头一直垂着,所以她看不见此时宋阙的脸色有多苍白, 也看不见宋阙在听见她这话后,仿若世界轰然坍塌的惶惶不安。   “怎么……怎么会是雏鸟……”宋阙说不下去, 他甚至觉得言梳的房间里空气稀薄, 以至于他将要窒息。   许久之后宋阙才反应过来, 是他自己忘了呼吸,所以胸腔砰砰狂跳。他不敢去看言梳,也不敢再待下去,宋阙不敢去想言梳的话,他怕自己细细思考后觉得言梳说的是对的。   是他误会了。   他以为言梳恢复记忆,哪怕恨他, 怨他,他都能解释得清,只要她还喜欢他, 还愿意要他。   可……言梳怎么会是雏鸟?他怎么成了她的恩人?   宋阙几乎是立刻就跑出了言梳的房间,他走时脚下不稳,险些被门槛拦住摔倒,言梳察觉伸手要去抓住对方,可宋阙走得太快了。   像是狼狈地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   宋阙才走,言梳便关上了房门,背靠着门后,双手捂着脸颓然地蹲在了地上,久久未落下来的眼泪,此时从指缝中流出,淌了满手心的湿漉。   她保全了自己的尊严,将当年奋不顾身的爱慕当做年幼无知的误解。   撒谎骗过了宋阙,却骗不过自己。   爱与不爱,没谁比她分得更清。   言梳原以为她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宋阙应当不会再来找她了,至少短时日内不会再来,可没想到天才刚阴,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宋阙又敲响了她的房门。   言梳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她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不想吃,但也很饿,浑身无力地回想着这么多年忘记的一切,越理越乱。   她看向房门上宋阙的身影,其实还未做好再见他的准备。   宋阙只是隔一段时间敲一下她的房门,间或喊一声‘小梳’,言梳的房门未上锁,宋阙可以推门进来,只是他也没动。   言梳听了好一会儿实在耐不住,起身将房门打开,宋阙的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三两样小菜与糕点,还有一碗热粥。   中午宋阙端来的粥还放在言梳的桌上,那里头加了蛋花,午间宋阙离开后言梳哭了一阵子,等想吃时粥已经凉了,蛋味咸腥,叫人没有胃口。   她低头去看宋阙这回带来的饭菜,清粥小菜,冷热都能吃,糕点是经过多年改良后的海棠酥,样子与过去的几分相似,但仅是闻起来味道就不同了。   “你……”言梳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她想不通宋阙为何还要来找她。   宋阙走进房间看见桌上放着的蛋花粥,言梳一口未动,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生我的气可以,不想见到我也罢,但你现下身体正虚着,还是要吃点东西的。”   言梳抿嘴,宋阙摆出一副关心她的样子,是怕她本就活不长了,结果不吃不喝死得更快吗?   “你不是说,我随你一起来眭川之后就不再出现在我面前的吗?”言梳坐在桌边,端起清粥似是不在乎地问了句。   这些日子她与宋阙相处的时间久了,渐渐都知道自己说什么话会惹恼对方。   不过显然午间宋阙离开后又自我调节了一番,之前听见言梳说这种话时还会皱眉难受,现下便全当做没听见似的,把菜碟推到她的跟前,扯开话题道:“这是酸梅子,你尝尝看。”   言梳夹起一颗被泡成了青棕色的酸梅,咬进嘴里涩得厉害,立刻逼得口水直流,不过酸涩之后是回甘,肉脆水多,倒是很符合她的口味。   吃完这颗酸梅后言梳才想起来,好似从山海小榭出来之后,她就没吃过什么凡间的东西了,不再喜好甜食,这习惯似乎是从宋阙把她丢在画舫后渐渐养成的。   如此一来,再好吃的梅子言梳也不愿再吃第二颗,状似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宋阙垂下眼眸,只给言梳波澜不惊的侧脸,他道:“我不走。”   “那我走,你别跟来。”言梳又道。   宋阙嘴角扯出无奈自嘲的苦笑,道:“我会跟上去的。”   “你!”言梳放下筷子,眉头都皱起来了:“你不是说……不是说好了,只要我与你来眭川,你就不再缠着我吗?”   “我们没说好。”宋阙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道:“我当时是提过这句话,但说完我就反悔了,所以后来你与我反复求证,我都没有松口答应。”   言梳这回是惊了,她仔细回想,这个要求是宋阙自己提的,她答应了,所以后来反问过几回是不是只要跟他来眭川,他以后就再也不缠着她。但好似……的确除了宋阙说过那一句之后,言梳问的每一回,他都沉默不答。   “不说话就是答应啊……”言梳道。   “我没有答应。”宋阙说完,将一块海棠酥夹进了她面前的小碟里:“你尝尝这个,虽不是以前的味道,但更好吃。”   言梳顺手拿起筷子夹着海棠酥咬了一口,等嘴里尝到了淡淡的花香味后她又有些气恼地将筷子扔回了桌上。   这该死的惯性!   还是失忆了好,失忆了就可以无视宋阙所做的一切。   但言梳现在想起来了,只要宋阙稍微对她好点儿,她的心就不可遏制的狂跳,她的思考不及反应迅速,恐怕宋阙给她毒药,她都能迟钝地在毒发身亡时才想起来,他们应当保持距离了。   言梳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听他的话,不许再吃他给的东西!   “你这样,是耍赖!”言梳心里不畅快,所以看向宋阙的双眼都带着毫不掩藏的薄怒。   宋阙终于正眼看向言梳了,他没有逃避,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这个话题,而是认真道:“是,你当我是耍赖,我就是耍赖,但你要我离开你,不行。”   “你、你怎么……怎么能这样。”言梳的心一下就沉下去了,若宋阙想要跟着她,她是不论如何也甩不掉的。   “言梳。”宋阙忽而叫了她的全名,言梳刚垂下的双肩立刻挺了起来,她有些意外地看向对方。   好像从信天山重逢开始,他就没这么慎重地叫过她了。   “你之前与我说的话,着实将我打击得不轻,我当时不知如何面对你,所以暂时离开你,这不代表我会放弃你。”宋阙咬了咬牙,按捺心中的不安,将所想的话都说出口:“或许你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但我知道我对你的感觉。”   “我是喜欢你的,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宋阙扯了扯嘴角:“我当时不说,是因为我不能说,下凡改命,是苍穹给我的劫数。我知我何时应该离开,所以在离开之前,最好不要沾染凡世俗情,我以为我控制得住,可我高估了我自己。”   “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我怕说出来会伤害你,可不说又怕你永远都不明白我的心意。”宋阙道;“当年入世改九命,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偷偷算了一卦,你是我改命中的一环,我原只想公事公办的。”   “你别说了……”言梳见他忽而提起当年之事,心里慌得厉害,酸楚涌上鼻尖,言梳的双眼立刻就红了起来。   她还记得自己从谭青凤那里得知真相的不敢相信与痛苦,旧的伤疤不去揭开,言梳能暂且不痛,可若宋阙非要撕开痂口,内里没好的肉一定是鲜血淋漓的。   “我起初没有拒绝你的热情,是因为想要你向往成仙,这是我原先的打算。”宋阙看出了言梳的脸色瞬间难看,但他依旧要说。   下一次再提,也不知能不能再鼓起勇气。   宋阙是神仙,可他也会害怕,他的举棋不定,他的慌张无措,他的无可奈何,都与言梳有关。   他沉下声音,直面自己过去的卑劣,唯有将真心剖开给言梳看,或许才能叫她相信自己的感情。   如此,也算破釜沉舟。   “我后来没有拒绝你的亲近,是因为我无法拒绝,我心中亦有向往,只是碍于身份不能言明。”宋阙道:“我成过一次仙,知晓人一旦成仙,就要舍去凡间情爱,而你终将会走向成仙之路,总有一天会忘了对我的感情。”   言梳捂住双耳,不敢再听下去,可她的双手其实并未用力,宋阙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言梳只是做出拒绝,可不是真的不愿去听他的解释。   只是宋阙的解释,她早已知道了。   她知道成仙会忘记凡间的一切感情,她也知道宋阙将她当成历劫中的一环,她明白她所有对宋阙的热情,都是他将自己推向成仙之路的必要情感。   他不敢应答,实则也是不想,怕收了言梳的感情,有朝一日还不上。   宋阙抓过言梳的手,他怕言梳胡思乱想,也知道自己过去对她伤害很深,他理解言梳的拒绝,只是不敢承认言梳曾经对他的感情一直都是恩情。   宋阙苦笑:“我当时心有忧患,我怕若我放纵自己,随谷欠望掠夺,假以时日会成为对你的伤害……”   话说到这一步,宋阙已经把自己的感情讲明,不管言梳信不信,他都会做给她看。   “你对我是恩情也好,是爱情也罢,都不能影响我对你的喜欢。”宋阙来前已经下定了决心,这话现在说来,倒也不那么难以启齿了。   “小梳,我喜欢你,我可每一日都说一遍给你听,直到你信我为止,直到你重新爱我为止。”宋阙说完,对上言梳愣怔的目光,终于露出一记微笑:“不,到任何时候,都不能为止。”   言梳一次听宋阙说了这么多话,实难消化他那一句比一句更令人震惊的剖白。   她眨了眨眼,在宋阙松开她的手后将双手乖巧地叠放在膝盖前,一双杏眸满是不可置信,亦有神游在外的呆滞。   言梳懵了。   宋阙说爱她,还要日后每一天都说给她听。   他是爱她吗?还是知晓她命不久矣,说些谎话哄她开心?   他过去……真的喜欢她吗?不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测,是真的喜欢过?直至现在,也依旧喜欢着?   言梳慢慢抬头再看对方一眼,她对上了宋阙的视线,只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言梳不得不将挪开双眼,便正好瞧见了宋阙通红的耳尖。   懈阳仙君面不改色,耳尖至耳垂却都红得仿佛滴血。   言梳就像是受了惊吓一样,顿时失语了。   宋阙侧过脸,干咳一声:“你慢慢吃,我说的话……你也慢慢想。”   人走之后,言梳眨了眨眼,仿若才回过神来,嘴里含着的海棠酥早就化了,淡淡的花香味却留在口舌间。 第92章 故友 宋阙送你的,也不要了?   言梳因为宋阙的一席话, 整夜没睡好,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宋阙两幅完全不同的面孔,一是他傍晚端饭菜过来对她说的那样深情款款, 倾诉衷肠, 二是她记忆中的冷淡模样, 对她的所有告白都置若罔闻。   天明时分,言梳眼皮沉沉地耷拉着,却是一点困意也无。   她本就是习惯早起的人,在床上实在躺不住, 便洗漱好了下楼向小二点了些早饭来吃。   没碰见宋阙。   言梳吃得不多, 小二给她泡了杯花茶, 又上了一屉小笼汤包,饭菜才上桌,后厨便有吵闹的声音传来。   言梳一口茶还未吞下, 便见一只鸡扑腾着从后厨跳到了客栈大堂内,她愣愣地盯着那只飞到脚边的鸡, 又见一伙夫头顶鸡毛跑过来对她讪讪笑着。   他抓住了鸡, 一步跨回去意图压低声音却还是很大声地骂了句:“野婆娘凶得很!”   此时时间尚早, 客栈大堂内还没有旁人,小二尴尬地站在一旁,手里端着倒好的醋碟。   言梳眨了眨眼还没回过神来,小二道:“那个,客官没被吓到吧?我们这儿也不是经常如此。”   他说得言不由衷,显然后厨那两人经常吵闹了。   伙夫抓完了鸡, 整理好自己又回到了大堂内,他是被账房先生提着要给言梳致歉的,便走到言梳跟前, 离了几步路远道:“对不住了,客官。”   前几日言梳都躺着,客栈里的人以为她病的不轻,难得今日人能下床吃点儿东西,若是被方才那一遭吓到哪儿他们可赔偿不起。   言梳摇头表示无碍,小二放下醋碟跟着伙夫离开,问了句:“你真的去喝花酒啦?”   伙夫摇头:“哪儿啊!我就是尿急从花楼后头走了一趟去小解,谁知道正巧被她撞上了,说什么也听不进。”   小二嚯了声,伙夫笑了笑,无所谓地耸肩。   他用被女人抓出两道红痕的手拍着小二的肩膀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说什么都不会听进去的,我好话说遍了她也觉得我是在骗她,等她冷静下来,能听进我的话了,我再给她好好解释。”   这话叫言梳夹起的小笼汤包直接掉进了醋碟里,溅起的醋点落在了她的衣襟处。   言梳愣住了,昨夜辗转迟迟不能想通的问题,就在方才伙夫说的那句话中像是点亮了一些微光。   她的心底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宋阙,中间隔了两千余年的跨度,记忆中的宋阙从未对她主动示好,也从不拒绝,利用她、欺骗她。   现在的宋阙除了相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般缠在言梳的身边,口口声声的喜欢让她手足无措,难分真伪。   但现下言梳仔细想了想,她记忆中的宋阙,多少被这两千余年冲淡了许多,那些潜藏于脑海中的回忆,除了宋阙不告而别后的几百年,其余时刻,都让她找不出一件可值得伤心的事。   她与宋阙相伴的那四十多年,宋阙没伤害过她一次。那么后来呢?也许他并非她所想的那般绝情,这其中或有误会?   如若宋阙之前真的从未喜欢过她,那为何时隔两千多年又再来找她。   他只要不出现,言梳的死活就都与他无关。   如若说宋阙没成上仙也罢,他来找她,或许是因为言梳最终没有成仙,他的劫数还未过去,可宋阙已经成为上仙了,言梳于他而言便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那他上赶着表露心扉,受言梳的冷脸,将话说得那么绝对,又是为什么?   言梳思来想去,觉得……也只可能是因为喜欢了。   她有许多话或许问过宋阙就能清楚,但言梳又不敢,也拉不下这个脸来。   当初被抛下的伤害是真的,她也的确一个人孤零零地游荡世间几百年,直至临了山海外才知道事情真相。   她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主动冲到宋阙面前将过去的疤痕揭开,等他的解药来治,至少现在的言梳不行,她的内心乱得厉害。   那就……且看宋阙的表现吧。   若他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对言梳矢志不渝,已达深爱,便不会因为言梳的疏离冷漠而放弃,如若宋阙做不到,那只能表示他所说的,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她的怨没消,恨未除,或许在心底,言梳还是不可控制地深爱着宋阙,却也不敢再轻易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正如伙夫的妻子,自己的内心还未理清,所见所闻,都会带着怀疑。   再等等吧。   等到她能重新面对过去最伤痛的那一段时光,等她可以亲口吐出,面对着宋阙询问他缘由,若那时宋阙还喜欢她,一切都不迟。   最终那一屉小笼汤包言梳没吃,只是将身上溅脏的污点抹去,再放上银钱,起身出了客栈。   她记得宋阙带她去的是黄檀山,见到了以前的古灯寺和许愿树,才让她想起那些回忆的。黄檀山的山脚下便是当年的京都,言梳记得自己在京都认识的人,去过的地方,还有金顶上道观旁的瀑布。   那时冰天雪地,道观旁的瀑布冻成了冰帘,对着满山仙气渺渺的薄雾,也算是一处奇景。   后来因为皇帝昏庸,屡屡求仙问药妄图成仙,道观在那一段时日里尤为尊贵,凡是大街上走的道士都得受人鞠躬哈腰的礼。   温家打下天下后,将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全都抓住,杀鸡儆猴。从那时起,金顶上的道观就空了,连那些从未入世露面的小道士也无处可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道教难以复兴。   若不是后来过了几百年,鸿创大帝统一诸国,又开始了成仙的妄想,恐怕再过几百年,世上便再无道观。   现在,言梳自然在眭川城内外找不到道观了。   她在城中穿街走巷,于此处再也找不到过去的任何影子,城中道路大改,房屋建造也与以往不同,原先立成皇宫的地方已经被推翻重建,成了一些富人府邸,街路尤宽,绿树成林。   言梳瞧见一家门口种了银杏树,脚下微微一顿,想起来自己曾送给过宋阙由银杏叶编成的花。   现下银杏树长了一树的绿叶,花期已过,绿叶下藏了几颗青绿色的白果,一枚枚都是小小的。   言梳也只是抬头看看而已,正准备离开时,清风扫过银杏树梢,几片碧绿的银杏叶落下来时转瞬变黄,飘于她面前悬在半空,树叶的茎扭在了一起,几片金黄的叶子叠成了花朵。   言梳见状,连忙回头看去,她没见到宋阙,但除了宋阙,她想不通谁会做这种事来哄她。   银杏叶在她转身那瞬,又飘到了她的正面,非要让言梳拿着不可。   街道这处无人,言梳见不到宋阙,抿嘴不愿收他折下来的银杏叶。结果不论言梳朝哪儿走,那银杏叶就跟活了的蝴蝶似的,围着她打转,时不时蹭过她的鬓发撒娇。   这附近都是富人住的地方,门前的人不多,等到了闹市人渐渐多了,瞧见有朵银杏叶编成的花儿飘在空中不落下,还不得吓一跳。   言梳瞪了那叶子一眼,就好似在瞪宋阙一般。   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她不得已赶紧将银杏叶抓在手心藏入袖子里,等几人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后,言梳才伸手摸了摸耳朵,觉得耳垂方才被那叶子蹭得有些发烫了。   这感觉尤为奇怪,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抓包。   眭川城的街市有许多,恐怕是因为城池占地面积极广,光是供人玩乐的广场就有六、七处,今日天亮才不久,三处赶集,闹哄哄的市场里满是买卖。   言梳在人堆里举步维艰,正欲退出,又被一名妇人撞上了肩膀,她的手臂一抖,藏在袖子里的银杏叶落在地上。   言梳见状心下咯噔一声,想要弯腰去捡,还未来得及伸手那银杏叶就被人一脚踩下。   集市上的人尤其之多,谁也不会注意脚下有几片树叶,言梳眼看三两只脚踩过银杏叶,将银杏叶踩散,上面沾了泥污,还破了几片。   她推着旁人的腰背,几次无法弯腰,嘴里喊着‘让一下’‘抬一抬脚’,却没一人听她的。   不知谁在何处叫了一句:“谁掉了银子?”   这一声顿时让周围的人止步片刻,随后一窝蜂地往那边涌过去,七嘴八舌地喊着:“哪儿呢?”   “我的,我掉了银子!”   “还我还我!是我的!”   言梳面前的人群终于空了,就连旁边摆摊卖菜的也去凑了热闹。   她呼出一口气,视线所及是一只细长的手捡起了几片已经散开的银杏叶,对方不嫌脏,碧蓝的袖子扫过地面未染灰尘,等他将银杏叶递给言梳时,言梳才抬眸看向对方。   好熟悉的一张脸,言梳记得自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这人长得并不算多俊俏,只是周身的气质与宋阙相似,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言梳恐怕未必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谭青凤动了动手指,几片银杏叶于他的掌心重新编在了一起,被踩破的叶子长好,干干净净地变成了一朵‘花儿’。   言梳愣愣地望着他,胸口在这一瞬沉闷了下来,她难以呼吸般往后退了几步。   上一次遇见对方的回忆并不算多好,哪怕过了两千多年,言梳也依旧记得,如若不是遇见了谭青凤,她不会知道宋阙隐瞒自己的那些事情。   谭青凤将银杏叶往前推了推,道:“你掉的,不要吗?”   言梳讷讷地摇头,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紧张地握在了一起,她喉头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别说,转身就走。   谭青凤瞧出了她的怯步,又紧忙道:“宋阙送你的,也不要了?”   言梳后退的脚步一顿,她望向谭青凤手心里的银杏叶,没说要或不要,谭青凤轻轻叹了口气,道:“言姑娘,借一步说话吧?”   方才以为有银子可捡的众人围过去才发现根本没人掉银子,喊这话的人也不见踪影,众人各回摊位,生怕有人趁着这个空档偷鸡摸狗。   言梳见人又多了起来,即便心里不是特别情愿,但还是跟着谭青凤走入了一条小巷,远离人群后,渐渐行至宽阔的大道上。   这条街上人不多,谭青凤贴着墙边走,言梳跟在他后面,心里犹豫,眼神几次三番盯着他手里拿着的银杏叶,抿了抿嘴后终于开口:“把树叶还给我。”   谭青凤足下稍稍停了片刻,他回头对着言梳笑了笑,将树叶还给了对方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打算要。”   他这话也只是调侃一句而已,言梳若真不打算要了,也不会跟着他走到这条街上。   言梳接过银杏叶,这回牢牢攥紧了才对谭青凤颔首:“多谢仙君,告辞。”   她转身还没走远几步,却见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街头的妇人正在倒水,扑出去的水浮在半空中,扫至街角的篮子歪歪地立着,还有一些正在行走的人,就连头发丝都静止不动了。   言梳蓦然回头,杏眸睁圆望向对方。   谭青凤放下手,他设结界也是迫不得已,谁叫他才刚出现带走言梳,就被人发现了。   “言姑娘放心,我与宋阙是多年好友,不会做什么伤害你的事情,不过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罢了。”谭青凤说这话时,目光于言梳身上来回打量。   言梳呼吸都开始变得不顺,她眉头紧皱,有些不耐烦道:“要问就快问。”   谭青凤忽而一笑:“你与先前变了许多。”   他说的先前,对于言梳而言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这也是你要问的问题吗?”言梳抿嘴。   谭青凤摇了摇头,他道:“我下山时,在青萍路旁探到了你的气息,还未散尽,可见你在青萍路旁住了许久,应当是近来才搬离的吧?”   言梳点头。   谭青凤又道:“我下凡后没有立刻出现,而是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迹,想必这两千余年来,你从未断过收取凡人的性命。”   言梳的脸色瞬间苍白,她手足僵硬,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   谭青凤有耐心的很,一双眼像是能将人看穿一般,落在言梳的身上让她倍感压力。   过了一会儿言梳才察觉出来,不是谭青凤的眼神可怕,而是他身为神仙,本就高她许多,若不收敛自己的气息,自然威压迫人。   言梳动了动嘴唇,低声道:“我都……把寿命还回去了。”   虽不是她主动还的,但在几日前,宋阙的确设了阵法将她身体里旁人的寿命全都抽了出去,并请来引魂鸟超度,言梳身上,应当没有负累。   谭青凤嗯了声,而后是片刻静默。   言梳不懂他这一声嗯是什么意思,心想若再过一会儿,谭青凤还不松口让她离开,她就只能强行破除结界了。   谭青凤双手环抱于胸前,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左臂,在言梳做小动作时眉目柔了些,将自身威压收敛,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宋阙的什么人?”   言梳掌心的灵力不断在周围结界中寻找突破点,只是谭青凤是神仙,他设下的结界,以言梳的能力怕是无法破除的。   在谭青凤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言梳手中的灵力都散了,她无措地站了会儿,脑海中一片空白,几番思索也不能确定自己与宋阙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又算是宋阙的什么人?   记忆回到了多年前,言梳扯了扯嘴角,将谭青凤曾经告诉她的话,又还给了对方,道:“你不是说过吗?我只是他的……弟子而已。”   这话很轻,在言梳说的当下,谭青凤设下的结界就被破开了。   哗啦一声泼水声,言梳回头看去,众人行走,竹篮继续在街角滚着,就好像刚才一切并未静止,若非是宋阙此刻出现在她身后的话。   宋阙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知是因为要破开谭青凤的结界耗费许多法力,还是因为他方才听见了言梳说的那句话。   谭青凤与宋阙互相望着彼此,中间隔着言梳,让她进退两难。   原本就是谭青凤将言梳困在这里,现下结界撤除,言梳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加之宋阙的出现,让她觉得有些气恼。   谭青凤与宋阙是好友。   他们俩一个将她关起来,一个将她放出来,就像是故意耍她一般,让谭青凤问出那三个言梳都不好作答的问题。   她抿嘴垂下头,转身走到了马路对面,没与宋阙打招呼,也没和谭青凤作别。   言梳很快就走出了这条街,她没瞧见在她走入转角时,定定站在那儿的宋阙回头看过她一眼,言梳没有停顿,宋阙肩膀又垂下几分。   “你私自下凡了。”许久之后,宋阙才开口。   谭青凤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折扇,顶着头上的烈阳扇了扇风,一双眼像是要洞察宋阙的心思,可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为了你的事受罚,大不了回去山海再被禁闭一段时间。”谭青凤缓步走向宋阙,两人并肩的同时宋阙转身引他去另一处,不在街上谈事。   二人入了巷子之后,便化成了一阵风。   眭川城内没什么僻静的地方,宋阙带着谭青凤到了黄檀山的古灯寺前,恐怕是因为那一日宋阙在此地泄出了太多仙气,故而早早枯死的许愿树重新抽了芽,嫩嫩的几片,显现生机。   谭青凤手欠,一扇子打在了黄绿的嫩芽上,他没回头看宋阙,只是目光落在山脚下一大片人家里。   两方沉默,最终是谭青凤憋不住叹了口气。   宋阙以前没这么安静的,即便他不是个多活泼的性子,但至少和谭青凤在一起时能畅谈几句,否则他们俩也不会成为这么多年的好友。   “你知道我此番为何下凡吗?”谭青凤问。   宋阙缄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留在昆仑的住处出问题了?”   “你知道?!”谭青凤眉头紧皱,转身看向宋阙时满眼皆是怒意:“你果然是个疯子!你竟然知道,这么说的确是你自己要放弃昆仑,放弃山海,永不回头吗?!”   宋阙捏了捏手心,并未回答谭青凤的话。   谭青凤气急:“又是这样,你瞧瞧你,堂堂懈阳仙君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你以前也没这么多心事的,怎么闭关之后又出关,见我冷脸不说,还不肯理我,若是对我有何意见,你不妨言明?亏我还这么担心你,特地下凡来见你是不是死在外头了!”   谭青凤是真的关心着宋阙,他在山海不是只有宋阙一个好友,可真正交心的却只有宋阙一个。   因为谭青凤曾是青雀修炼,花草鸟兽想要成仙尤为不易,必须得付出比人多十倍几十倍的时间与精力,饶是如此,谭青凤才刚成仙时,也因为头顶蓝羽被一些神仙看不起。   他们未言明,却从不与谭青凤交好,哪怕是谭青凤主动,几次接触也是冷冷淡淡。   彼时宋阙已经是山海之中小有名气的神仙,谭青凤知晓他喜欢看书,特地访来了几本孤本给他,说是自己看不懂,不如送给懂看的。   宋阙见到书本有些意外,他为人温和,眉眼含笑地要送谭青凤回礼,于是就有了谭青凤手中的这一把扇子。   谭青凤真心实意将宋阙当成好友,甚至在后来知晓宋阙要下凡历劫时,还私自偷入人间月阁,生怕宋阙走向之前那位仙君的道路。   结果呢?   结果是这劫成了没成,谭青凤不知,宋阙也不肯谈。   谭青凤还记得,宋阙只花了四十几年就完成了苍穹给他的任务,回到山海后与他谈起人间发生的事,频频提到了言梳,他张口闭口‘小书仙’,叫谭青凤生了好奇心,多问了几句。   那段时间的宋阙很古怪,时而冷淡,又时而热情,冷淡是对旁人,热情是提起凡间之事时。所以谭青凤问宋阙,言梳是他什么人,宋阙静默许久后,像是想不出来什么,扶着额角道:“是……是弟子?她好像叫我师父。”   谭青凤不明白为何宋阙要加上‘好像’二字,但从那之后,宋阙就不在他跟前提言梳了。   不知是不是他对言梳过于好奇,所以后来宋阙也就不肯说了,那样子就像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急于向人炫耀,可真被人惦记了又想偷偷藏起来。   之后没过多久,他几次去找宋阙,对方都在闭关,偶尔有过见面,宋阙的脸色都不太好,他说他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浑身都疼,不知是不是下凡历劫时出了什么岔子,又或者是因为言梳还未成仙,他就急于回来山海。   宋阙的闭关时间从一两年,变成了一二十年,再后来谭青凤想要去找宋阙也碰不上他人,紧接着他便被苍穹给了下凡历劫的警告,算是他私入人间月阁的惩罚。   那不过是个小小的惩罚,对谭青凤而言算不得什么。   他能下凡还有些高兴,因为如此便能去见见宋阙口中的‘小书仙’。   谭青凤见到言梳了,彼时言梳救了一只蓝冠白羽绶带鸟,谭青凤只觉得她善良漂亮,后来又从她的身体里探出了一丝忍冬香,心下对言梳和宋阙的关系产生了疑惑。   等他回去山海后,宋阙就再也没从他的金殿出来过。   于凡人而言,时间过去得很慢,可是对于山海的神仙而言,旧日照常,再等宋阙出关时,他自行修炼突破了一个境界,成了上仙。   谭青凤为他高兴,特地提了两坛好酒去找他庆祝,虽说知晓宋阙很少饮酒,但也不是不喝。   谭青凤见到宋阙时,绕在他身侧喋喋不休:“你怎么这次闭关这么久?”   “上回说身上痛,难道是因为境界提升的缘故?”   “宋阙,这回咱们可得好好庆祝,对了对了,你不知道,两千余年前我下凡了一回,见到你提的‘小书仙’了。”   “只是有些奇怪,她怎么还没来山海?照理来说早该到了。”   当时宋阙看他的眼神极深,就像是谭青凤做了什么坏事一般,他沉默寡言,没回答他任何一句话,脸色越来越冷,只自言自语地喃喃了句:“已经过去……两千余年了。”   而后宋阙便离开了山海。   谭青凤比不上他是上仙,不受山海桎梏,提着两坛酒留在原地,想不通宋阙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淡。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这人刚成上仙,恐怕一时转不过来,他也没成上仙,不懂提升境界是否也会改变心境,从而改变性格。   再然后,便是宋阙的金殿倒塌,谭青凤私下凡间。   现下两人碰面,又是如此。   谭青凤说了一堆,宋阙却始终默然,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我有何对你不起的地方吗?”谭青凤捏紧手中的折扇,目光落在宋阙的心口,更是气不过:“当初我问过你,你把小书仙当成什么,你说是弟子,后来我下凡见过她,她身上有你的气息我就觉得古怪,现下更加断定,她绝不是你口中的弟子。”   谭青凤口气就像是恨铁不成钢:“宋阙,你该不会是与凌云仙君一样,为了凡间情爱,将这么多年的修炼全都付之东流吧?就为了一个……一个只把你当成师父的女人?!”   山崖旁的风有些烈,刮起野草沙沙作响。   宋阙鸦青色的长袍被风贴在了身上,将他消瘦的身形勾勒出来,比之不久前他刚下凡时已经瘦弱了许多。   许久不曾开口的人终于动了嘴唇,面对谭青凤的气恼不甘或为他不值,宋阙只轻飘飘一句:“你懂什么。”   谭青凤顿时哑言,他是不懂,他没喜欢过什么人,自是不明白宋阙这种自我牺牲奉献的意义在哪儿。   谁曾想,宋阙的下一句话却叫他震颤在原地。   宋阙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睫毛轻颤,眼底一片死灰道:“谭青凤,你可知,你差点儿毁了我。” 第93章 解开 生同衾,死同椁。   言梳回到客栈后便坐在房中没出来,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宋阙回来,更在城中察觉不出二人的气息。   从谭青凤手里拿回来的银杏叶被她放在了方桌上,窗户半开, 有风吹了进来, 银杏叶微微晃动, 言梳盯得久了,逐渐犯困。   再度醒来,天色将暗,眭川城华灯初上, 街道上人来人往。   言梳起身捏了捏被头枕得发麻的手臂, 正准备起身去关窗户, 她还没动,窗户却被自动关上。   言梳心下一惊,仔细查探周围。   她五觉向来灵敏, 此刻却听不到门外楼下传来的任何声音。   又是结界!   对方没有恶意,言梳早间用灵力探过一会, 很容易就分辨出这是谭青凤在搞的鬼。   “仙君这是何意?”言梳的口气已有不悦, 却没有人回答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一阵声音, 远远地传来,逐渐靠近。   客栈的房子就像是被解了结构,她能透过结界轻易地看见楼下众人,人群中有两道身影就站在客栈门外,他们二人的气息与凡人完全不同。   言梳瞧见宋阙与谭青凤保持了些距离,架不住谭青凤低声下气般地去磨他。   她听见谭青凤道:“你放心, 我已在客栈下了结界,你那小书仙不会知道我们回来了。”   撒谎!   言梳当下便觉得不安,她分明能听见, 甚至能看见,这结界的目的虽然是为了困住她,可却将一切透开展示于她的眼前。   谭青凤为何要对宋阙说谎?总不能是为了加害他!   言梳焦急地想要挣脱这片结界,可她的身体就像是被定在了椅子上,客栈的墙壁越来越透,她所能见到的画面也越来越清晰,如此一看,就像是她悬坐在半空中,观察着楼下的一切。   谭青凤想要去揽宋阙的肩,顿了顿后还是展开折扇扇风,开口:“你说巧不巧,那日你出关修成上仙,我为了庆祝特地提了两坛好酒去找你,可你却离开了山海。如今我私下凡间,酒不曾从袖中取出,现下正好,你我二人小酌一杯。”   宋阙眉心轻皱,似是不愿,谭青凤扯了扯嘴角道:“还请懈阳仙君给个面子吧,这酒一来是我的赔礼道歉,二来也是作别,今夜之后我回去山海,得受何种惩罚也不知,日后也未必再有机会见面了。”   听他这么说,宋阙的神色才松懈了些,他的目光落在谭青凤身上,声音很轻:“你不该下凡。”   “该的,若不下凡,我永远也不知道,原来我当初的一番好意居然险些害死你。”谭青凤叹了口气。   二人一路走到了客栈后方,与掌柜的说好了谁也不要来打扰,他们没点下酒菜,就坐在后院中的槐树下,六月槐花开得正盛,浓烈的香气掩盖了二人身上的仙气。   言梳见到谭青凤从袖中拿出了两坛酒,那是从山海专门喜欢酿酒的仙君处要来的,凡间没有这等好物。   言梳正在想这酒里有没有毒之类,便见到谭青凤忽而回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他的双眼透过层层墙壁直勾勾地穿到了言梳的眼前。   言梳呼吸一窒,便见他手指朝树上一角点了点,两朵槐花化成了白玉杯,一杯落在了他面前,一杯落在了宋阙的面前。   谭青凤为宋阙倒酒,两人就像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只是他们二人都知,彼此的关系难以恢复如初。   谭青凤道:“当年你要入世历劫,我才听说凌云仙君的故事不久,所以担心你,陪你入了人间月阁,将心锁偷偷放入了你的身体里。”   “你也知道凌云仙君的,他为了一个凡人抽去仙脉,挖出内丹,最终不过短短几年便在人间病死。”谭青凤先饮一杯酒道:“我听人说,人间月阁内的心锁可锁住一个人叫其不动心,若到了实在控制不住时,它会锁住那人所有动心的回忆,让他忘记不该存在的感情。”   言梳闻言,忽而一颤,她愣愣地望向谭青凤,顿时明白过来。   他不是要对宋阙不利,他故意将结界布置成这般,其实就是为了说给她听。   “你下凡不过四十几年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一切顺利,想必心锁在你的身上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后来你闭关,我下凡受罚时遇见了小书仙,才知道原来心锁早就起了作用,只是你未发觉,我也没想到。”   宋阙垂眸,道:“别说了。”   “要说的,这些话你得让我理清楚,让我知道我亏欠了你。”谭青凤举起酒杯,宋阙没与他碰杯,谭青凤继续道:“不过你也真是大方,那丫头……我是说,言梳,她还不知道你为她做的事吧?”   “你于人间与她合修过。”谭青凤竖起自己的三根手指:“一觉,三千年。”   “我在她身上探到了你的气息,她过去只是一本山河闲书,在人间月阁里吸了许多灵气,即便非常适合修炼成仙,但也不至于短短几百年便可到达山海,是你给了她三千年的道行,宋阙,你原是怎么想的?”   言梳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绑在了椅子上无法动弹,她被谭青凤的话震惊到了,胸腔紊乱的跳动让她甚至都忘了眨眼,杏眸定定地看向面对着她坐的宋阙。   她坐得高,看不清宋阙的表情,可她能清楚地听见宋阙说的话。   他说:“我原本就想留在人间陪她的。”   宋阙没打算那么快回山海,他知道言梳一旦成仙就会忘记他们在凡间的这段感情,所以他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   她曾提过合修,宋阙自然也知道合修,谭青凤没有猜错,一觉三千年,他的确给了言梳三千年的道行,如果没有后来心锁将他对言梳所有动心的回忆全都封锁起来,他会留在人间陪着言梳。   直到她成仙。   哪怕她成仙之后的确忘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可宋阙与她合修过,他们的关系分不开,他可以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宋阙曾想言梳能第一眼看见他便喜欢他,成仙后也一样,他第一个出现在言梳的面前,主动示好、追求,他们还会在一起。   到时候即便言梳再也想不起来这四十多年发生过的事,他也不觉得苦涩。   只是……一切都脱离了他原先的预设。   心锁让他把言梳一个人留在了镜花城中的画舫内,而他回到山海后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他想不起来是什么,那种痛苦的感觉折磨得他不断闭关。   其实心锁也不是不可解,只要不与它对抗,顺其遗忘,直到宋阙真的完全想不起来言梳之后,心锁也会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体里掉出来。   只是宋阙于山海闭关,没有一日不在与它对抗,最后他修成上仙,心锁于他心中爆裂,那些被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回忆纷至沓来,一晃眼便是两千余年。   言梳没想过这世上会有心锁这种东西,她意外于宋阙竟然不是主动将她丢下的。   他竟然给了她三千年的道行,所以她身体里的灵力若仔细去探,便有一股淡淡的忍冬香传来,那是宋阙留在她身体里的修为。   言梳的双眼落在宋阙身上迟迟没动,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不是因为离得太远,而是因为不知何时起她的眼眶已经聚集了水雾。那些被她刻意藏匿的过往再度重现,她记得宋阙离开画舫时,说要去给她买芝麻蒸糕吃。   不是他没买,而是他忘了。   竟然……是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让他们分开了两千余年。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将心锁种在宋阙身体里的谭青凤。   谭青凤一个人几乎将一坛酒饮空,他道:“所以是我才害得你被心锁所困,害得你和你喜欢的女人分开这么多年,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今早我问她的话你也听见了,她说你只是她的师父而已。”   “我知道。”宋阙的声音带着细不可查的轻颤:“她说过了,她是雏鸟,我不过是她第一眼所见的恩人。”   “她……”谭青凤万没想到言梳居然对宋阙说这话,他唉叹一声:“她都这样说了,你还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你请引魂鸟送走她身体里旁人的寿命,又怕她短命死去,便把自己的一半内丹填入她的心里,这些,都白白送她了?”   “我不吃亏,都是我欠她的。”宋阙道:“是我没有在她喜欢我时表明心意,是我让她一个人于人间游荡几百年,也是我害得她苦守山海外靠以他人寿命维生,若没有我,她早就成仙了。”   “若没有你,她就是一本书而已!”谭青凤气愤,这话,也像是在故意说给言梳听。   见宋阙沉默,谭青凤道:“你知不知道,你的金殿塌了便表示你以后再也不能回去山海,你、你如今就是个散仙!生死还与她绑在一起,你不再不生不死不灭,只要她受多少罪,你也得跟着受多少,她若意外被人害死,你也……你也就没了。”   言梳紧紧地攥着手心里的银杏叶,谭青凤的话就像是一把把刀子,直戳她的心口。   宋阙……把他的半颗内丹给她了?   他们的生死从此以后绑在一起,他不能再回山海,也就是说,他不算是真正的神仙了?   这都是因为,宋阙觉得心里亏欠她吗?   言梳的手慢慢抬到心口的位置,她能感受到胸腔剧烈的跳动,但若以灵力仔细去查探,原先她心口长了内丹的地方像是被温水灌满,这不是一颗完整内丹的感觉,所以她以为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变化,却没想到,那是宋阙的半颗内丹。   坐在谭青凤对面的宋阙终于抬起头,言梳看见他今晚的第一抹笑,不算真正的笑容,因为苦涩得厉害。   他的眼底没有多少光亮,但是在提起言梳时,还是忍不住高兴。   宋阙说:“生同衾,死同椁,不是挺好的吗?”   谭青凤皱眉:“她若永远只把你当成恩人……”   宋阙淡然一笑:“那我就以恩人的身份陪着她。”   “她若永远都不会喜欢你呢?”   “试试看吧,反正我不会离开她。”   “那她若喜欢上了别人……”谭青凤这话声音渐渐消了下去,因为他提起时,宋阙的表情瞬间僵硬,脸色也比他手中的玉杯还要苍白了。   宋阙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不敢去想,每每想来,心口都疼得厉害。   他想……若言梳真的喜欢上别人了,他大致便是生不如死的难受,但只要不会死,他就不会把言梳让给旁人。   言梳也看见宋阙的表情了,她心疼宋阙。   她想告诉宋阙,她其实是喜欢他的,过去喜欢,现在依旧喜欢,只是她心里难过,不愿意再将喜欢表露出来而已。   言梳今日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不是她一厢情愿,不是她自以为是,宋阙也同样喜欢她,只是他们误会了,错过了。   都怪谭青凤!   若言梳现在能冲出结界,必先冲到楼下,踹谭青凤一脚,再将双手握紧酒杯,还沉浸于方才那一问中久久回不过神来的宋阙一个拥抱。   她喜欢宋阙的,她喜欢的!   言梳曾最心心念念,最想得到的就是宋阙了。 第94章 答案 放弃我,还是重新认识我?   槐花落了几朵, 浓烈的香气遮掩不住谭青凤带来的酒香,其中一朵恰好掉在了宋阙面前的酒杯里。   他眼前的这杯酒是谭青凤倒的,宋阙一口也没喝, 谭青凤带来的两坛酒却都空了。   光是这样看过去, 好像谭青凤的心事比宋阙要重许多一般。   神仙也不是喝不醉, 谭青凤的酒量算不上多好,以前找宋阙,两人也只是小酌一杯,两坛酒下了肚, 他的神智也有些不大清醒, 趴在石桌上自说自话。   一会儿说起他以前被其他仙君瞧不起, 只有宋阙愿意理他,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那些仙君对谭青凤也多了几分尊重。   一会儿又说起宋阙出关时成了上仙, 他真心替对方感到高兴,现在得知言梳不再喜欢宋阙, 宋阙又上赶着受虐而觉得自责。   宋阙从没觉得他是在受虐, 对言梳好本就是应当的, 只是他也没必要向谭青凤解释,毕竟谭青凤从未有过儿女之情,也不懂宋阙身处其中甘之如饴。   最后谭青凤醉得一塌糊涂,还得宋阙起身收拾。   两坛空酒坛,一杯东倒西歪的白玉杯,还有泡了槐花的酒。   宋阙垂眸瞥了一眼, 光是闻到酒味也知道这酒是出自山海最会酿酒之人的手,也是他私藏的佳酿,能被谭青凤借两坛来, 恐怕谭青凤欠了人家人情了。   宋阙想,他回不去山海,日后也未必能再尝到这味道,不喝有些可惜,但也没有那么可惜。   做好决定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结果,留在人间能和言梳在一起,也是他心中所求,区区一杯酒,并不值得他多留恋。   谭青凤歪歪地趴着,摇摇晃晃险些就能摔倒的模样,他的声音绕在喉咙里,口齿不清道:“我是希望你好的,宋阙,希望你不要后悔你的决定,希望你能得偿所愿,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可即便如此也给你带来了麻烦,所以就不再为你做什么了。”   宋阙见他当真有从石桌上滑下的趋势,起身伸手拦住了对方,手掌贴着谭青凤的肩,宋阙听见他道:“你别总什么话……都放心里,你不说出来,我不知道,你那小书仙……也一定不知道。”   宋阙见他醉得糊涂,内心叹了口气,广袖一挥,桌上的酒杯化成了两朵花,酒水洒在石桌面上,槐树下多了一把凉椅,宋阙将谭青凤放在了上头。   六月中旬的夜风不怎冷,也冻不到他。   谭青凤说的话,宋阙何尝不知,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之前不告诉谭青凤心锁对他的伤害,是他也将谭青凤当成好友,怕他自责,果不其然,这人今后恐怕不止一次要喝醉了。   而关于当年离开言梳的原因……宋阙不说,是不想让言梳再回忆起那段过往,他自己也不敢再去面对。   彼时分别没有撕心裂肺,是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就此断了几千年的联系。   不论他出于什么原因,丢下言梳是事实,伤害也成事实,今后随心而为,对言梳好,爱护她,才是宋阙当下想做的。   将谭青凤丢在了凉椅上,宋阙于槐树下站定了会儿,直至谭青凤彻底没了声音,传来细微的鼾声,原先被他设在客栈内的结界也随之失去意识而消失。   言梳没那么快发现谭青凤的结界已经消失了,她挣脱好几次认命自己没法儿离开这座椅子之后便双手捂着脸不断去回想这些年经历过的一切。   从她遇见宋阙开始,到她每每向宋阙示好时,他都垂在身侧握紧的右手,而后是镜花城画舫上的分别,到信天山的山崖边重逢。   言梳发现,有些事她并没有误会宋阙,只是她知道得很少。   或许从宋阙的角度来看,同样的事情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们都不清楚这两千余年来,在他们彼此身上发生过的事,这其中伤心难过的不止言梳一个人,宋阙也在闭关中被心锁折磨。   苍穹给他的劫数他并未完成,因为言梳没有成仙,他之所以成为上仙,全凭着自己的努力达到的,在昆仑来之不易的地位,就这样被他风轻云淡地抛下了。   从宋阙和谭青凤的对话里,言梳知道过去宋阙或许当真有放任她的喜欢,想要利用她对他的爱慕向往,而努力往山海走去。   那时他想要完成劫数,想要成为上仙,彼时或许山海比言梳重要。   现在未必了。   他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丢下,切了一半内丹填在她的身体里,放弃了过往在山海的地位和好友,还有他早就已经生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环境,就为了能陪在言梳身边。   言梳想,现在的她对于宋阙而言,应当比山海重要了。   忽而听见楼下传来的吵杂声,言梳骤然从沉思中惊起,她愣愣地看向倒在身后的椅子,指尖化出一点灵力探向四周。   结界消失了,她原先能够看到的客栈院落也被墙壁遮挡。   言梳立刻转身想跑到楼下去见宋阙,她还没想好到时候面对宋阙要说什么,但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对方。   即便谭青凤为言梳解释了许多她曾想不通的疑惑,可她依旧有问题要问,那些答案必须得是宋阙亲口回答才行。   言梳冲到了房门前,猛地打开房门的那刹便愣住了。   宋阙已经站在了她的门外,手上端着两盘糕点和两串糖葫芦,右手抬起手指弯曲对着她的方向,显然是言梳不开门,他也打算敲门的。   突兀地打了个照面,言梳的行为比想法快了许多,几乎是下意识便直直地朝宋阙的怀中扑了过去。   哐当一声,餐盘落地。   两盘糕点与两串糖葫芦散在二层的走廊上,还有几块从楼梯口滚了下去。   温香软玉在怀,宋阙却愣住了,在言梳朝他扑过来的那一刻他下意识便松开了手上的东西去抱住对方,只是双手贴上了言梳的背与腰,宋阙又有些疑惑。   那一瞬间让他产生一种要捏一捏自己的手臂,看看痛不痛,是不是在做梦的错觉。   然而言梳身上的温度,与背后客栈吵杂的声音,还有怀中人微微颤抖的身体提醒着他,不是做梦,不是错觉,只是叫人意外的惊喜。   宋阙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他搂着言梳的背轻轻地抚顺着,脑海里闪过许多原因,没有一个是好的。   “怎么了?小梳?”宋阙的声音带着些许慌张感:“是哪里疼了?不舒服?还是被什么吓到了?”   言梳将脸埋在宋阙的怀中,冲过来的时候很坚决,被宋阙问了几句话后,她又有些退缩了。   言梳在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变了许多,两千余年在山海小榭里的生活,或多或少磨去了她的勇气,因为背后不再有可以为她撑腰的人,没有了依靠,她不再像以前那般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久而久之这个习惯留到现在,竟然让言梳觉得曾经她自信于自己对宋阙的感情,居然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难以启齿。   宋阙搂着言梳的腰更紧了些,她越是什么都不说,就让他的心里越是没底。   “告诉我,小梳,发生了何事?”宋阙看不穿言梳的想法,难道是方才谭青凤设下的结界有古怪?   言梳的双手抓在宋阙衣裳背后的绣纹上,她熟悉这两只被绣在宋阙肩胛处的夕雀,指腹摩擦了会儿,她想她若是再不松开宋阙,恐怕就真的要解释不清了。   手指流连于宋阙的脊背片刻,言梳才松开了对方,而后慢慢伸手推开他。   宋阙顺应她的举动,生怕自己任何行为都会引起言梳的不悦,他不想言梳讨厌他,如果可以,他期望言梳能喜欢他。   言梳离开了宋阙的怀抱,瞧见满地的糕点觉得可惜,她垂下头,暂且不敢去看宋阙的脸,便只能瓮声瓮气道:“我……我听见你与谭青凤的对话了。”   宋阙的身形怔了怔,他安静了许久。   言梳预料的问题,宋阙一个也没问,她以为宋阙会问她听到了什么,会再重复一遍他们的分别是一场无可奈何的误会。   可宋阙的安静让言梳都快摸不准,她方才冲过去抱住对方是不是一时冲动了。   “我是说……我听到了你们全部对话,也知道你的处境了。”言梳的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扭在一起。   宋阙终于开口了,他先是嗯了一声,很轻,却没显得多高兴。   随后又道:“你不必为了那半颗内丹委屈自己,若不是我不想离开你,我愿意把整颗都还给你。”   言梳闻言愣住了,她做过好几种设想,也没料到宋阙会说这个。   言梳抬头朝宋阙看去,瞧见宋阙的脸色并不好,不一会儿就猜到了宋阙如此说的原因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我是说当时在镜花城你的处境,不是……不是现在。”言梳道:“我知道你当时不是有意要将我丢下,宋阙,你看着我……”   言梳发现她说话时宋阙的视线都没落在她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恐怕也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宋阙才回神,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言梳方才说的他的处境,无非就是那半颗内丹,谭青凤不知使了什么结界让言梳听到了二人在楼下的谈话,但宋阙不想让言梳觉得内疚。   内丹是他自愿给的,不能回去山海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言梳没必要为此有何心理负担,他不想因此才得到言梳的主动亲近,哪怕……他喜欢她抱着自己。   言梳大约猜到宋阙的想法了,因为她之前也是如此,把宋阙对她的喜欢当成怜悯补偿,宋阙也必然误会了她的心意。   在宋阙应话看向她时,言梳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之间一直都有误会,对吗?”   宋阙没回答,言梳继续道:“当年在镜花城,你不是有意要丢下我的,那么告诉我,如果当时没有心锁,你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相处,那你打算如何做?”   宋阙微微一颤,好一会儿才开口:“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   “假使有,我成仙的话会忘了你,那你打算如何?放弃我,还是重新认识我?”言梳问完,目光直直地盯着宋阙的双眼,不放过他眼底的任何情绪。   宋阙尊崇本心,认真且笃定地回答:“我会去找你。”   “你就那么断定,我忘了你之后,还能再一次喜欢你吗?”言梳问。   她在问完这句话后,宋阙便沉默了,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因为宋阙深知,一旦言梳忘了他,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无需假使,宋阙已经经历过了,在信天山再见言梳时,言梳就不喜欢他,直至现在,她甚至回忆起了他们的过去,也没有再重拾当时的感情。   答案毋庸置疑,言梳对他是雏鸟睁眼的依赖,忘记,就不会再喜欢了。   言梳咬着下唇,终于开口:“你看,你有答案了。”   宋阙张了张嘴,声音哑在喉咙里。他早听过言梳说了许多能刺中他心的话,可现在还未免疫,依旧会伤心。   “所以啊,宋阙,我没成仙也没什么不好的……”言梳扯了扯嘴角,不确定宋阙是否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她没成仙,还记得宋阙,所以不存在真正的遗忘,也不会真的不再喜欢对方。   不过言梳想,哪怕她真的忘了,也还会重新喜欢上宋阙的。 第95章 是吗 是能做更过分的事情,是那种喜欢……   昨日宋阙晚间来言梳房间时, 说日后的每一天都会和言梳说一遍他喜欢她,今日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宋阙承诺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出口。   当时言梳不敢听, 她怕这会成为瓦解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防的洪水, 宋阙对她的威力有多大, 只有言梳自己知道,只消对方磨一磨,言梳就能缴械投降。   可原来事实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白日出门前,言梳就考虑过了, 她没打算永远和宋阙玩你不问我不说的游戏, 她只是才恢复记忆没多久, 暂时拗不过来这种复杂的感情,也无法立刻从过去的伤痛中挣脱出来。   言梳原先就想等她能接受过去,直面宋阙, 再问清楚当初他为何离开,既然离开了, 如今又为何回来招惹她, 还说喜欢她。   只是原来……原来一直都是喜欢的, 宋阙从来都没有不喜欢她。   言梳的确庆幸自己没能成仙,因为如果真的忘记她和宋阙共同经历的那四十几年,忘记她最开始会喜欢宋阙的原因,那她也就不是她了。   就像这浑浑噩噩两千余年,直至后来言梳才渐渐体会到遗忘的恐惧,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没有目标,也没有下一个目的地。   她凭着烙印在心里对宋阙那段感情的疼痛, 排斥着宋阙对她的亲近,她变得学会了讥讽、漠视,可也失去了与人亲近、交往的能力。   言梳想,那虽然是她,却也不完全是她,她变成了一个不像自己的人。   现在,横隔于她与宋阙之间最难跨越的那道坎就在眼前,言梳已经看到了可以与过往和解的方式,只需要他们好好袒露自己的心。   “你怎么不说话?”言梳开口说话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宋阙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她的双手不安地于身后扭着,最终松开,垂于身侧握紧。   言梳鼓起勇气去看宋阙的眼,她叫宋阙看着她,所以他一直都在看着她,视线没有移开半毫,言梳瞧着宋阙眼尾微微沁出薄红,眼眶饱含湿润的水汽,怀疑他甚至都没眨过眼。   “宋阙……”言梳也就只叫了对方一声,宋阙很快嗯了声,表示他在听。   “你是不是……对我没话说了?”言梳问完,宋阙摇了摇头。   言梳不懂他摇头的意思,是没话说,还是不想说?还是其实有话说,摇头只是否认?   她心里有些急,这一瞬的言梳就像是回到过去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小书仙,她受不了宋阙欲言又止,她想像以前一样抱着对方的手去缠他,可言梳也在等待宋阙的态度。   “不是没话说。”宋阙看穿了言梳眼神里的紧张,立刻做出安抚,摸着她的头顶道:“其实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但不知道从何处开口,你……你好好休息。”   言梳愣住了,宋阙看着满地糕点,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身要回去隔壁自己的房间,就在言梳不知所措的眼神下,宋阙又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朝言梳看来,眉目柔和,就像是从未改变:“小梳,我喜欢你。”   末了,又加了句:“你要好好想想刚才说的话,我虽渴望你,但不想你为了报恩和我在一起,明天早上我再来找你。”   言梳见宋阙回去房间,咬着下唇都快将嘴唇咬破,她心想宋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了?   不过变的何止是宋阙,她也很扭捏,她说得不够直白,终究是没以往大胆了。   若是谭青凤没喝醉,必定要扯过宋阙的领子暴吼,质问他刚才为什么退缩了,他设下这个结界的目的就摆在眼前,言梳都主动来找了,宋阙怎么能还让人家好好想想?等人家真的想好了,发现果然不喜欢,他谭青凤岂不是白用功?   管他什么报恩还是真爱,先把人拿到手再说!   其实宋阙差点儿就决定这么做了,天知道他刚才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只是将手放在言梳的头顶摸一摸,而不是把人直接抱在怀里,直想要勒得对方喘不过气,恨不得揉进自己的心窝里。   宋阙怕言梳是因为那半颗内丹一时冲动,对方不知道她将自己比作雏鸟时对宋阙的打击有多大。   但宋阙不会给言梳太多考虑的时间,就一晚上,这是他忍耐的极限。   结果这一晚,言梳辗转反侧想着要不要半夜去敲宋阙的房门,宋阙也是坐在窗边望着东方,万分迫切地等待天亮到来。   至少那时候他可以说服自己,小梳考虑几个时辰了,还没改变心意,她是认真的。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薄云照入眭川城中,没照进小客栈的院落里,谭青凤睡了一整夜的凉椅,早上被风冻醒,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惊落了槐花,簌簌盖在了他的身上。   最终这小院子里,也就只有一地槐花,谭青凤走了,没和宋阙打招呼。   他们的告别昨夜就已经结束了,或如谭青凤所言,今后他们未必再会见面,但他还是想言梳平平安安,这样宋阙也能完好无损,他们俩长长久久的,说不定哪日等谭青凤也练成了上仙,还能来见一见故友。   不过他没宋阙那么厉害,那一日恐怕得等上个几万年。   太阳初升,宋阙一夜都不觉得困,早间更是精神抖擞,他下楼去小厨房路过后院时都没发现谭青凤已经走了,便让厨房让出两节蒸笼,打算给言梳做早点吃。   言梳也在等天亮,她打了个哈欠盯着自己的房门,半晌没等来宋阙,言梳的心里就很没底了。   宋阙昨天晚上还对她说喜欢的,不会一夜过后就不喜欢了的,但他让她好好想想,到底是要想什么?反正言梳这一夜什么也没想,光回忆过往了。   一会儿是与宋阙第一次拉小手,一会儿是主动去嗅宋阙身上的香味,还有些过于旖旎的画面,言梳揉了揉鼻子。   虽说不知要想什么,但宋阙一定不是要她想这些。   直到太阳都完全升起来了,言梳也没等到宋阙,她心里有些慌,在房间实在坐不住,山不就我我就山,言梳随意用水糊了几下脸便出门去找宋阙。   昨夜落在走廊上的糕点已经被小二清理了,言梳走到宋阙的房门前抬手敲了敲,没人回应,但房门也没锁,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宋阙不在里头。   言梳的心里忽而有个荒唐的想法,宋阙该不会是跑了吧?   这个想法一出,她就立刻摇头,右手不自在地捏着左手手背上的软肉,捏了好几下,直到手背变红了,她才听到隔壁自己房门前传来的声音。   言梳从宋阙房中小跑出来,而宋阙则端着一盘糕点与早饭站定于她的房前,两人错开彼此的住处,意外会如此碰面。   宋阙眨了眨眼,见言梳从自己房间出来的那瞬,心都软了,那软得就像是白胖的面团,随着言梳看着他的眼神一戳一个坑,酸酸涨涨的,坑再慢慢回弹。   宋阙没执意要去言梳的房间,而是改了方向朝对方走去,等站定在她面前时才抬了抬手上的托盘道:“进来吃吧。”   言梳眨了眨眼,摸着脖子哦了声,小碎步跟上宋阙时才发现宋阙端来的是红豆糯米团子还有芝麻蒸糕,那芝麻蒸糕切得方方正正,小小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做的。   言梳坐在桌边,盯着芝麻蒸糕看了许久,她记得之前她错过一次,那盘芝麻蒸糕被雨水泡烂了也没吃上嘴。   宋阙拿了筷子递给对方,言梳双手接过,宋阙一眼就看见了她手背上的红痕,皱眉握住了她的手腕问:“这是怎么回事?”   言梳手一抖,瞥了一眼手背,不太好意思告诉宋阙,这是她以为宋阙跑了,紧张之余为了镇定自己捏的,便撒谎道:“不知道从哪儿蹭到了。”   宋阙的指腹覆盖在上面轻轻擦过,他问:“痛不痛?”   当真很心疼的样子。   言梳摇了摇头,额前的发丝因为她粗暴的洗脸方式还是湿的,一缕一缕地弯曲着,宋阙将她的头发整理好,在言梳吃下一口芝麻蒸糕时才问:“你想好了吗?”   言梳这口蒸糕险些噎着,她用力吞下,小脸涨得通红地点头。   宋阙的眼神明显深了些,言梳看得出来他很高兴,因为宋阙的眉头平了,周身的气场也如春风化雨般,顿时柔和了下来,可他还是固执地又复问:“确定好对我的感情了吗?”   “你曾说过,彼时你是雏鸟,我是助你成灵的恩人,误会了恩情是喜欢。”宋阙的瞳孔漆黑,言梳清晰地在其中看见自己耸着肩膀的倒影。   宋阙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暧昧的压迫朝言梳逼近。   他像是剥夺了言梳周围的空气,让她呼吸不畅,心如擂鼓。   宋阙不容言梳避开自己的视线:“那现在,你能确定你不是因为我的内丹而心存感激,再次误会吗?”   言梳也没打算避开,只是她觉得宋阙的眼神像是要随时吃了自己的野兽般,她紧张得连耳尖都红了起来,尽量放缓呼吸道:“我……我是喜欢你的。”   “是喜欢吗?”又问。   言梳小声咕哝:“……是。”   “是吗?”再问。   “是!是喜欢!”言梳这回声音大了点儿,直觉她如此做,宋阙会开心些。   果然,宋阙的眼中似有火花跳跃,但氛围尚未打破,他压下心中呼之欲出的海啸,声音不再那么生硬,忍不住柔下来问:“不是对待亲人、恩人、友人的喜欢,是想要与我成为夫妻的喜欢吗?是能牵手、拥抱、亲吻……”   宋阙的喉结微动,声音顿了一次,而后像是绵密到化不开的糖,将言梳牢牢缠在花蜜上般,说出最后半句话。   “是能做更过分的事情,是那种喜欢吗?”   言梳觉得自己都快烧起来了,眼前面对的宋阙有些陌生,强势的攻击性叫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昨夜的胡思乱想又重新灌入脑海,她像是颗熟透了的蜜桃,还隔着沸水蒸煮,随时冒烟。   宋阙没再问,但也没放过言梳,非要她的一个回答。   言梳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好在,宋阙没有像开始那样步步紧逼,他看向言梳的目光如暖阳般晒得人心口温热。   就好像刚才不断朝言梳这边倾过来都是一场错觉,他又腰背笔直地坐在距离言梳一臂远的圆凳上,眉眼弯弯,将餐盘朝她推过去,道:“快吃吧,凉了味道会变差。”   言梳一边吃,一边抬眸朝宋阙看过去,对方也只是笑着看自己吃早饭,回到了从前那种与人为善的温柔模样。   此刻的宋阙心满意足,他几次重复想要得到言梳的肯定回答,那一声声‘是’,终于抹去了一些言梳先前‘雏鸟论’给他留下的阴影。   言梳被他盯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记忆里她吃东西,宋阙从未这般眼也不眨地看着她,闹得言梳的脸红迟迟没消下来过。   她吞下红豆糯米团子,轻声问了句:“你……你要吃吗?”   问完她就咬住了下唇,她险些忘了,宋阙从来不爱吃凡间的东西。   结果对面传来了带着些许笑意的‘嗯’。   言梳睁圆了杏眸,与宋阙的桃花眼互相望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宋阙‘嗯’一声是要吃,他不动……是要她喂过去。   以前也不是没喂过,言梳之前吃到喜欢的东西,总喜欢拿起来凑到宋阙嘴边问一句的,当时宋阙多半是笑着让她自己吃掉。   言梳不太确定地夹起一块芝麻蒸糕递过去,宋阙低头含住了芝麻蒸糕,舌头将芝麻蒸糕卷进去时略过筷尖,双眼还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言梳深吸一口气,盯着筷尖发了会儿呆。   糟糕了,这样的宋阙她有些招架不住。 第96章 蓝花 三千年……的确不多。……   言梳只喂了宋阙一口, 宋阙也没提还吃,大约是因为他真的不喜欢。   不过宋阙想的是这些东西都是他做给言梳吃的,比起自己吃掉, 他更喜欢看着言梳吃光。   早饭之后, 言梳就从宋阙的房中出来了。   今日天气很好, 街上有个女童提着花篮在卖花,里头竟然有两朵铜镜大的荷花,粉嫩的花瓣摇曳着,碧玉一般的莲蓬被金黄的花蕊簇拥。   言梳看到那女童便想起了两个棋灵, 自从她来到凡间之后, 就很少将他们从棋子中放出来了。   言梳原本是想等自己找到了可以长期居住的地方, 盖好了书斋之后便像之前在山海小榭一般,让他们俩自由玩乐。后来因为镜灵一事拖沓,加之她忘了宋阙, 总觉得被宋阙纠缠到心慌,渐渐就没管这两个小孩儿。   现下记忆恢复, 言梳也知道棋灵的由来, 两个小孩儿在她心里的地位又不太一样了。   这黑白棋子, 是玉棋的原身,而玉棋,则是言梳至今为止最要好的朋友。   眼下惠风和畅,碧空如洗,眭川城的郊外还有大片花田,言梳想带墨冲和月英一起去看看。   她换了件稍稍轻薄些的衣服, 又带了一把遮阳的纸伞,出门前心下犹豫了会儿,还是抬步朝宋阙的房中走去。   宋阙的房门没关, 言梳一眼便瞧见他正坐在窗边逗鸟玩儿,仔细一看,那是只蓝关白羽的绶带鸟,正是不久前从燕京与他们分别忠于梁妄的引魂鸟——天音。   宋阙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根青羽,细长的羽毛于阳光下闪着斑斓色彩,根根似染了宝石珍珠的光辉。   天音碰到青羽,就像是猫吃了猫草一般,几乎黏在了宋阙的手臂周围不肯离开,就连脚腕上绑着的信筒也乖乖交给了对方。   言梳见他用青羽戳了一下天音的头顶,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宋阙立刻将青羽藏了起来,回头看向言梳时有种被抓包的片刻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若无其事地将手心里才从天音那里骗来的信筒递给言梳道:“似乎是给你的信。”   不是似乎,就是给言梳的信。   言梳接过看了一眼,信上的字是秦鹿写的,和她的为人很不一样,秦鹿的字很乖巧隽秀,从首至尾排列了十多处地名,甚至后面还标注了当地好吃的东西。   言梳收了信,再看向宋阙,宋阙扬起一抹笑意问:“小梳找我有事?”   言梳没打算就此揭过:“你怎么让天音听你话的?”   宋阙知道藏不住,也就不藏了。   他把青羽从袖中抽出,道:“这是我从谭青凤的头上取下来的。”   说是取,实则是趁着对方睡觉时拔的。   昨夜谭青凤躺在凉椅上,宋阙于他跟前站定了片刻,他想起来谭青凤说过早与言梳见过,掐指算了算谭青凤与言梳第一次会面是在何时何地,却意外算到了一只原先应当不属于这个故事里的鸟儿。   以前天音只是一只普通的蓝冠白羽绶带鸟,被顽劣的孩童折磨得将死,言梳见其可怜,恢复了它漂亮的羽毛,让它不再痛苦,可却不能起死回生。   她不能,谭青凤可以。   当时言梳听了谭青凤的话,浑浑噩噩离开,不知道谭青凤居然动用法术恢复了一只鸟的生命,说是恢复,也不完全算。   因为一只普通的鸟无法活到成百上千年,但引魂鸟可以。   谭青凤为其指路,让天音成了引魂鸟。   也正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叫天音格外喜欢言梳,自然,对谭青凤的气息也很亲近。   言梳见他老实交代了,便道:“日后若有想知道的,你直接来问我吧。”   宋阙笑意更浓,他从座椅上起身几步朝言梳靠近,直至两人几乎贴着彼此了才点头:“好。”   “小梳特地来找我,有事?”宋阙问她。   言梳这才想起前来找宋阙的原因,她先是喂了天音一些水,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道:“替我谢过你家主人。”   放走了天音,她这才说:“我打算去城外转转,你要去吗?”   “去,小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宋阙声音轻快。   言梳脸颊一瞬红了起来,她觉得自己靠近宋阙的那半边肩膀都被烫麻了,于是有些窘迫地伸出一根手指贴着对方肋下想要戳开他,小声道:“你、你别凑这么近。”   说完觉得不妥,便加了句:“天热。”   宋阙依她,只后退了小半步,风一吹,两个人的袖摆还是卷在了一起。   言梳握紧纸伞率先朝外走,宋阙便保持着后她半步的距离随她一同离开了客栈。   眭川城很大,言梳和宋阙是骑马离开的,出城前她还问了上回宋阙买海棠酥的地方在哪儿,她去店铺里一股脑买了五种甜食,打算带到郊外去吃。   他们刚来眭川城时,城中便在办拾花节,听客栈里的人说拾花节上的花都是从城外郊区的花田里采的,那花田是由一对夫妻种植,那对夫妻平日里就靠卖花来讨生计,又或者让人去他们的园中采花,提价卖出。   得知花田可以任由人玩儿,只要不破坏花种花根就行,言梳便非常向往了。   还没到地方,言梳远远地就看见一大片花田占了大半个小山丘,五彩缤纷犹如彩虹,一层一层,不同的花是不同的色。   山丘的另一头则是果树,这个季节树上的花儿都不开了,果子长成,只是还未成熟,果林之下有个木屋院落,院落旁挖了一片藕塘,正好荷花盛开,漂亮至极。   言梳将到花田时就没再骑马,怕踏坏了人家的花苗。   蜿蜒小道延伸至院落前,院落紧闭,言梳朝里喊了两声没人回应,想必是出门了,撑伞顶着烈阳等了会儿也不见人回来,她便低声道了句:“打扰了。”   只要不破坏花田,摘几朵花,留多少钱就是。   言梳找了棵能遮阳的大树下,解开了手腕上系着的红绳,黑白二子落地时便化作了两名孩童,两人一睁眼就彷如到了人间仙境,眼睛瞬间亮了。   墨冲还好,从来都是稳重的,但月英就不行了,哇了一声就要往花堆里跑,言梳也不拦着她,笑道:“去看着。”   墨冲先是毕恭毕敬地对宋阙行礼,这才微微扬起嘴角,脚步加快了些,对着花丛中的月英追了过去。   月英调皮没肯好好走路,才跑了一段便直直地摔了个狗啃泥,她也不哭,揉着通红的鼻子扑蝴蝶玩儿,等墨冲走过去替她擦脸了,她还往墨冲的头上插了朵小红花。   言梳撑着伞,眯起双眼盯着被阳光普照的远方,于另一侧瞧见了一棵花树,抬步便朝那边走。   扭曲的树干从半人高的地方便开始分支,蓝紫色的花没冷落任何一根小小的树杈,绿叶不怎么显,倒是大片大片的花束直叫人惊艳。   这棵蓝花楹长得真好,地面铺了一层蓝色的花朵,树枝上开的还那么茂密,几乎遮蔽了所有照射下来的阳光。   言梳收了伞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听见远处传来月英的叫喊:“书仙!墨冲欺负我!”   言梳稍微扬起声音,笑道:“墨冲不会欺负你。”   “他不让我戴小花!”月英告状。   言梳回头看去,墨冲的头上一左一右各一朵,乍一眼看过去不像是小男孩儿,倒像个冷着脸的小姑娘了,这还不够,月英还要往他头上戴,恶人先告状。   言梳没打算去管两个小孩儿的玩闹,放松了双肩才发现一直站在她旁边的宋阙。   她盯着宋阙眨了眨眼,那表情有些愣然,宋阙见之瞥开目光,看穿了言梳方才必是将他忘记了,只是稍稍失落了会儿,便又笑着对她。   “你……你怎么没出声啊?”言梳觉得窘迫。   分明是她要宋阙陪来的,但好似这两千余年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了,偶尔听两个棋灵打闹,渐渐忘记身边还有人陪的感觉。   独来独往,便忽略了宋阙。   宋阙道:“看你瞧得入神,不想打扰你。”   言梳本能地摇头解释:“不是。”   “不是什么?”宋阙没懂。   言梳微微颔着下巴道:“你若找我说话,不是打扰的。”   宋阙这回的笑不是习惯性的微笑,笑意浓浓地入了眼底,他颇为高兴道:“好,那我会和你多多说话的。”   言梳知道,宋阙其实是个喜静的性子,嘀咕了声:“也不用刻意多说话的……”   宋阙听见了,假装没听见,只要言梳不嫌烦,他想和言梳说很多话。   起风了,薄云被风吹散,满树的蓝花簌簌飘落,几乎能迷乱人的视线。   言梳被蓝花淋了满头满肩,宋阙觉得她这样也好看,牙白的长裙上多了些许鲜艳的颜色,发带简单地绑着墨发,头上像是顶了个花环似的,如出尘入世的仙灵。   言梳将肩上的花扫去,又拍了拍头顶,宋阙抬手想帮她摘,手悬在半空不动,有些舍不得,他想将这颜色留在言梳的身上。   “我以前的住处前,也有一棵蓝花楹。”宋阙道。   言梳的眼眸朝宋阙头顶瞥了一眼,嘴角抿着,嗯了声,不知在想什么。   宋阙继续:“我依稀记得,那是我成仙后第一棵种下的树,彼时才是一根手指长的枯枝,它就在我的住处前被昆仑的灵气养了许多年,逐渐发芽长成,后来生得极艳。”   “那得活了多少年了?”言梳问。   宋阙沉默了片刻,像是很认真地在回忆,许久后才道:“不太记得了,可能有十万年了吧。”   也可能是几十万年。   言梳听到这个数字,杏眸睁得尤其大,小嘴张开能塞下整颗鸡蛋,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你……你有那么多岁啊?!”   她还以为宋阙很聪明很厉害,加上凡间的年龄到现在,至多是几万年。   宋阙被她那吃惊的口气惹得一口气难以吞下,这感觉有些古怪,就像是言梳在变相说他年纪大。   宋阙不知如何解释,想了半晌也只能道:“我在昆仑……还算受人尊敬。”   不对,这么说,更像个长辈。   宋阙在山海的地位的确算高的,毕竟他在山海待了那么多年,但也不算很高,比他活得久的神仙大有人在。   言梳没去过山海,不知这世上的神仙还有几千万年之前的,至今依旧于山海活跃,她只是被宋阙提起的数字震惊,话不过脑脱口而出:“这么说来,你给我的三千年也不算多少了。”   提起这三千年的道行,二人都想到了暴雨覆盖的画舫中,昏暗灯光下的炙热缠绵,他们同时愣住,再对上彼此的双眼。   宋阙的目光于言梳的眼中,渐渐落在了她的唇上,他至今都记得言梳的嘴唇很软,她的牙齿也像是软的,咬在人的肩上不疼,酥酥麻麻,伴着哼唧声。   “嗯,三千年……的确不多。”宋阙的声音有些哑:“你若觉得不够,我……”   什么不够?   是道行不够,还是其他的不够?!   言梳耳尖都红了,她连忙打断宋阙的话:“不不不,不是,你你……你,你头上有花。”   她指着宋阙的头顶,言梳方才就看到了,觉得好笑,还特地没告诉他,就打算让宋阙一直顶着的,现下只能说出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了。   宋阙笑着,眼神尤为宠溺,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他略微弯下腰,凑到言梳跟前道:“帮我摘下来。” 第97章 喝醋 当真是吃醋吃到头昏。   言梳有些局促地将宋阙头上的那朵蓝花摘下。   宋阙没站直身体, 而是望着言梳的眼,突然问她:“你热吗?”   蓝花楹遮蔽了大半阳光,加之已经过了正午最热的时候, 花田周围空旷, 习习微风吹来, 言梳老实地摇头道:“不热。”   她话音刚落,宋阙便张开双臂将人抱在怀里,惊得言梳猛地吸了一口气。   宋阙的身上几乎没有热度,一阵阵像是泡在冰里的忍冬香扑面而来, 言梳的脸颊瞬间红透, 她抓着花的手无处安放, 悬在半空要抱不抱的。   宋阙搂着她腰后的手收紧了点儿,勒住言梳的纤细的腰肢,因为他身量高出言梳许多, 饶是宋阙弯下腰,言梳的双脚也需有些费力地踮起来。   她的下半张脸蒙在对方的肩膀上, 露出一双睁圆的眼, 言梳几乎是用鼻音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突然抱我?”   她不是不喜欢宋阙抱她, 只是宋阙以前从未主动亲近过她,对于像是突袭一般的靠近,言梳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宋阙反问她:“不是说喜欢我,那我不能抱吗?”   言梳轻轻摇头,宋阙又笑道:“因为你说天热,让我别靠近你, 现下你不热了,我便很想靠近你。”   言梳闷着声音嗯了声,双眸垂下, 视线里是宋阙鸦青色的衣裳。   在她嗯完后,明显感觉到宋阙搂着她腰的手更紧了些,他的手掌贴着薄薄的丝衫,拇指滑腻地顺着言梳的腰窝处,轻轻地摩擦着。   宋阙的掌心不烫,但是言梳觉得自己的后腰都快被他这小动作给揉麻了,她轻轻挣脱了下,宋阙将她松开了点儿,却没把手收回去,而是低着头与她面对面望着。   言梳有些不太敢看他,双手撑着对方的肩膀稍稍用了点儿力道:“有人看着。”   两个从花丛里探出来的小脑袋都顶着一些花,墨冲和月英原先是跑远了的,见到言梳和宋阙抱在一起便凑过来了,距离二人也不过才十来步。   宋阙嗯了声松开了言梳的腰,他往后退了半步,眉目柔和地回头看向那两个小棋灵,墨冲聪明,知道躲起来,月英眨巴眨巴眼后才慢慢蹲下去,挠着脑袋道:“我好像被瞪了一眼。”   墨冲瞥向对方,对于月英这没头脑的一句话心里腹诽:你就是被瞪了一眼。   正好此时不远处有人慢慢走来,言梳见那是一对年迈的夫妻,立刻猜出这是花田的主人。   宋阙与她并肩朝小路走去相迎那对夫妻,路过两个棋灵身边时,他垂眸瞥了一眼。   月英显然有些怕他,顿时拉着墨冲挡在自己跟前。   宋阙失声一笑,突然觉得棋灵很像言梳,月英的性子像以前的言梳,爱玩爱闹,天真无畏,墨冲则更像现在的言梳,安静内敛,不喜言谈。   宋阙希望言梳能变回过去那样,倒不是因为以前的言梳更喜欢他,而是因为宋阙觉得,过去的言梳比现在的她要开心很多。   沉思及此,宋阙再朝言梳看去,她就在三步之外,眉眼弯弯地与那老妇闲聊,后来又给了夫妻一些银子,那对夫妻便放他们几人在花田里游窜了。   言梳回来时道:“奶奶说,再过一个月可以来吃果子,他们的山那边种了桃子,现下已经长了不少毛茸茸的小青桃了。”   宋阙点头:“你若想来,我们到时候再来摘。”   言梳脸上的笑容未退,抬眸朝他看去:“但是秦鹿说,丰城的桃子才是最好吃的。”   宋阙闻言,不由地想起方才出门前,言梳收到的那封信。   言梳似是看穿了他,将信从袖中拿出来,递到宋阙眼前道:“秦鹿告诉了我许多地方,适合定居还是适合游玩全都写了下来,后头坠着当地美食。”   宋阙微微抬眉,言梳的笑意更浓:“你以为这信上写的是什么?还想用谭青凤的羽毛勾天音听话。”   “你知道……”宋阙一时哑言,与言梳面面相觑后,有些羞赧自己的幼稚行为,却也喜欢她坦率地戳穿。   噗嗤一声宋阙笑出,他伸手揉了揉言梳的头顶,轻声道:“若我以后有何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要像方才一样指出。”   “指出了,你就不会再做了?”言梳问。   宋阙诚恳地点头,像是一个虚心受教的学生:“谨遵。”   花田内的花有许多,芬芳各异,棋灵玩儿得高兴,快傍晚时言梳则没那么多精力,便向花田的主人要了一把小竹椅,坐在蓝花楹的树下纳凉吹风。   她迷迷糊糊险些要靠着竹椅睡着了,宋阙看着舍不得,便开口:“我们回去吧。”   “嗯。”言梳揉着眼睛点头,她将棋灵收回,月英还有些没尽兴,不过言梳答应之后会经常让他们出来玩耍,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了言梳的手腕上。   回去的途中,言梳没骑马,宋阙不让她骑。   这一路就算是骑马回到客栈也得快一个时辰,言梳困得一双眼都睁不开,宋阙怕她不清醒时驾马危险,便将言梳先抱上了自己的马,紧跟着跨了上来,将言梳环在怀中。   六月下旬傍晚的风还有些烧人,言梳的白马被人牵着缰绳,不快不慢地跟在了两人身后,它背上背着的包袋里还插了不少鲜花,其中有两朵脸大的荷花,娇嫩漂亮。   言梳昨夜没睡,今日还陪着棋灵疯玩了许久,的确困极。她靠在宋阙的怀中,后脑贴着对方的肩膀,昂起下巴闭上眼,迎面吹风小憩。   宋阙一手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搂着言梳的腰,以防她倒下去。   其实言梳没睡着,只是头脑有些迷糊,处于半梦半醒,时而睁眼看路。   这傍晚归城的路,忽而与她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叠,许久之后言梳才想起来,那是当年清晨她与宋阙骑马,离开郢国京都的画面。   当时他们是离开,现在则是回去。   不一样的路,也是不一样的方向,更不相同的是……当时言梳想和宋阙共骑一匹,就像现在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不过宋阙拒绝了。   言梳口齿不清地开口:“你当时为什么不想和我骑一匹马?”   宋阙没明白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是何意思,问:“什么当时?”   “就是……就是我们从京都离开的那一天,我想和你骑一匹马,你为什么不愿意?”言梳抿嘴问。   宋阙晃了晃神,对于过去自己过于矜持的举动没有过多的解释,现下被言梳提起,只觉得心酸,也是自尝恶果。   他不想告诉言梳他当时还不足够喜欢她,也不愿意接受她的过分亲近。   便只能老老实实地致歉:“我错了,当初的我太不识好歹。”   言梳哼了哼,对这个答案不说满意还是不满意,于她而言,骑不骑同一匹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险些被她遗忘的事。   “你还欠我一个小愿望。”言梳问:“记不记得?”   宋阙仔细回想,记起来了。   当初他教言梳修炼,给她折过一支梅花,他曾对言梳说,她若能让这枝梅花盛开,那就完成她一个小愿望,后来梅花开花了,言梳将愿望换成了想要和他骑同一匹马。   宋阙当时说,不要把愿望浪费在这种小事上,此事便不了了之,后来言梳也就再也没提过。   宋阙道:“我记得,但是后来你有许多次机会,为何不问我要?”   言梳嘀咕了句:“可我当时想要的,就是和你骑一匹马。”   宋阙闻言,心尖骤然酸涩了瞬,他的手臂收紧,将言梳往自己的怀里带紧了些:“对不起,小梳。”   言梳睁开一只眼,昂起下巴侧头去看宋阙,她忽而一笑,轻声问:“这个小愿望还作数吗?”   宋阙点头:“永远作数。”   言梳高兴了,她在宋阙的怀中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过去。   夏至那日,言梳和宋阙离开了眭川城,一是因为这里已经不是过去的郢国京都,没什么特别值得他们留恋的地方,二来,言梳很想去丰城吃桃子。   丰城距离眭川城有些远,加之天热,言梳没选择骑马,而是买了一顶小马车,慢悠悠地朝丰城走去。   因为是坐车,所以言梳将墨冲和月英放了出来,两个小孩儿从没坐过马车,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占着马车两侧的小窗户。   言梳也想看窗外,和月英挤在了一起一路聊个不停。   驾车的车夫是临时找来顺路的人,少言寡语,行路也不赶,偶尔还能在天气不错的时候将车停靠在路边,让言梳他们下车于周围闲看风景。   一路上言梳和两个棋灵玩儿得倒是挺开心的,只是宋阙的笑容一直都是淡淡的,言梳有时看见了,可每当她朝宋阙瞧过去,宋阙就又摆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去丰城走了一半的路,花了六日,第七日到达一个歇脚的小镇后,言梳要了两间房。   平日里墨冲和月英都比较亲近言梳,故而他们俩总围着言梳转,晚饭在她房内吃完后,以月英带头,两个棋灵都想出去玩儿。   小镇没什么特别好玩儿的地方,只是街市上摆了几个摊位,一些面具画猫画狗的,惹得路过的小孩儿频频回头。   言梳被月英拉着出门,正想要不要去叫宋阙,恰好此时宋阙出来了,两方照面,言梳便邀请他一起:“要不要出去走走?”   宋阙的目光落在一左一右站在言梳身边的棋灵身上,微微抬眉,深吸一口气后点头:“好啊,一起走走。”   言梳对宋阙露出一记笑容,便拉着两个小孩儿出门,宋阙跟在了他们三个的身后。   言梳原以为这个镇子很小,华灯初上之后便不会有多少热闹有趣的东西了,却没想到这个镇子以作画出名,专门给一些摆件小玩意儿涂彩的。   几人走在路边,常能看见有人一边摆摊卖东西,一边不像多专心似的给手里的玩意儿上色。   言梳瞧见了几个小孩儿爱玩儿的陀螺,那些陀螺上花纹各异,大小也不相同,旁边还有人专门用软绳去抽,陀螺发出咻咻声,直转到了月英的脚下。   月英哇地一声挣脱了言梳的手冲了出去,墨冲倒是很乖巧地站在另一侧,等月英指着在地上滚动的陀螺喊言梳时,脸上的笑容稍微僵了一瞬。   宋阙占了她的位置,贴在了言梳的左手边,两人的袖摆紧在一处,就差手牵手了。   月英还小,喜怒都放在脸上,顿时扁着小嘴要言梳牵。   言梳才伸出手,便被宋阙的掌心握住,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宋阙露出姣好的笑容,凡是瞧见的人无不赞一句俊俏温润,他道:“我来牵你。”   月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手心里攥着一个小陀螺让言梳付钱,自己跑到墨冲的身边离宋阙远点儿。   言梳没牵墨冲,只需他慢一步,言梳和宋阙二人就走到前头去了。   宋阙领着言梳替月英付钱,月英则拉着墨冲的袖子嘀咕了句:“奇怪,宋仙君分明在笑,可我总觉得他刚才又瞪了我一眼。”   墨冲这回没有沉默,而是慎重地点头嗯了声,回答道:“你稍微长点儿心吧。”   他俩都是棋灵,从化身成人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言梳,故而对言梳十分信赖和依赖,一千多年以来,也一直都是他们陪在言梳的身边。   之前在山海小榭,有时月英胆大,还会趁着言梳睡着时钻进她的被窝去抱她,便是这几日他们露宿客栈休息,月英也抱着言梳睡过两回。   墨冲告诉月英,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切莫过于招惹宋阙,因为很有可能要不了多久,她就不能再抱着言梳睡了。   月英问他:“为什么?书仙不让我上床?没关系,我在她睡着后偷偷去找她!”   墨冲摇了摇头,正好见到言梳似乎看见了什么好吃的,对他们二人招手,墨冲便只是摸了摸月英的笨脑瓜道:“你听我的没错。”   月英嘟嘴哼了声,分明他们俩一样大,可偏偏墨冲总喜欢装深沉!   言梳看到了黄豆糍粑,一个个圆溜溜的糯米团子滚在了加了糖的黄豆粉中,正好是一口一个的大小,看上去非常软糯好吃。   言梳先是给了钱,再让老板挑几个出来尝尝,她拿了一颗黄豆糍粑放进嘴里,那糍粑中间还加了点儿糖心馅儿,一口咬开有股淡淡的梅子香味儿。   言梳刚咬两口眼睛就眯起来了,她被宋阙牵着的手没忍住抓紧了些,晃动两下的功夫又捏了一个,率先塞进了刚跑来的月英嘴里。   言梳低头去问:“好不好吃?”   月英人小,嘴巴也小,口齿不清地点头道:“好吃!”   站在一旁的宋阙微微抬眉,跟老板开口让他多包几种口味,除了梅子味儿的,还有香瓜和红枣三种口味,每种拿一包,包裹好了宋阙便提在手上。   小镇热闹的地方不多,言梳看上了想买的东西就更少了,一路过来倒是被她尝到了几样口味不错的小吃。   起先她还和宋阙手牵手的,在遇见第三样见也没见过的吃的时,言梳便挣开了宋阙的手,率先小跑过去,另一边牵着月英,小棋灵费劲地跟上。   一大一小两个身穿白衣的,同时望着往水里浇了一把火的把戏哇了一声。   那往水杯里浇火的人端起杯子,里头是红澄澄的水汁,他对着围观的几人问:“可有人敢将这水喝下去的?”   月英立刻举手道:“我我我!我敢!”   言梳的眼眸跟着亮了,她也想举手,可是周围与她一般年纪的都不举手,她怕尴尬,最终还是忍住了。   那人便将那杯水递给了月英,见月英满身是白,就连发丝都是白的,忍不住问了句:“小姑娘哪儿的人?”   在街市上碰见异国人虽说很少,但也不是没有过,金发碧眼的他们见过,棕发黑脸的他们也见过,只是这白发的少有,故而多问一句。   月英没回答,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顿时道:“好甜!”   “当然甜,那是石榴汁。”言梳都闻出来了,浓浓的石榴味儿,她也想喝!   不过摆摊的人没有继续变把戏,而是拿出铜锣要了赏钱,再继续卖他从别处拉来的一板车石榴。   没喝成,言梳觉得有些可惜。   他们闲逛了两条街,便慢慢绕着小路回去了。   回到客栈后,言梳坐在房中教两个小棋灵修炼,她虽然不能成仙,但不代表墨冲和月英不能。他们自小就是在山海长大的,对昆仑和蓬莱心向往之,言梳能教,他们高兴着呢。   只是言梳会的不多,到后来便只能说:“不然我们一起去问问宋阙?”   墨冲沉默不语,月英拼命摇头:“我觉得,宋仙君……有点儿凶!”   言梳抬眉惊讶:“怎么可能?他从来不凶人的,脾气很好,也经常对你笑呀!”   月英说不上来原因,她就是觉得宋阙对她笑,比不对她笑更吓人!   恰好此时,宋阙敲响了言梳的房门,月英率先变成了一枚棋子,生怕自己刚才说人家凶的话被听见,当场抓包。   墨冲也退下,不再打扰。   黑白两颗棋子安静地躺在了桌面上,言梳心里古怪,怎么看上去……他们真的很怕宋阙的样子,莫非这就是地位悬殊的天然压制?   言梳起身将房门打开,门外宋阙手上端着托盘,言梳本想问他这么晚了有何事,可鼻前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顿时打断了言梳的询问,她的目光直接落在宋阙手中的托盘上。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口小盅,盅下铺了一层冰,言梳打开盅盖,里头红彤彤的果汁冒着些许寒气,正在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言梳道:“石榴汁!”   宋阙掌心贴着她的头顶揉了揉,进屋第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棋子,径自走到桌旁坐下,将白瓷盅端出放在言梳跟前道:“喝喝看。”   言梳连忙小跑过去,还没坐下先端起喝了一口,一张小脸顿时红了起来,她道:“好喝的!”   宋阙温声:“你喜欢就好。”   “你哪儿来的?”言梳小口小口地唑着石榴汁,问。   宋阙道:“今日表演的那人不是也卖石榴吗?我买了两颗回来。”   “这是你磨的?”言梳问。   宋阙抬起手,广袖在她面前轻轻挥动,袖摆上还有一些未退的石榴香,言梳抓着他的袖子笑道:“干嘛这么费事,我也没有很想喝。”   “一点点想也得让你喝到。”宋阙说着,手臂自然地放在桌旁,袖摆压在了两枚棋子上,他望着言梳忽而开口:“我记得那个身上有你内丹气息的男人,名叫梁妄。”   言梳不解宋阙为何会提起梁妄,她反问:“你不是不太喜欢他吗?”   宋阙抿嘴:“我的确不喜欢他。”   宋阙之所以不喜欢梁妄,是因为梁妄身上的不死血是由言梳的内丹化成的。   当年言梳挖去心口的内丹,将内丹随意送给了梁妄的师父,被他师父吞去,经过两千年化成了一身不死血,后又将血过给了梁妄。   即使那已经不再是言梳的内丹,可宋阙无法将两者彻底分开,不死血始终有言梳多年修炼的气息在里面,这也就表示,梁妄的身上也或多或少,残存着一些言梳的气息。   这也是为何向来与人为善的宋阙,在见到梁妄第一眼时便没给对方好脸色的原因。   即便……这不怪对方。   “那你还提他。”言梳抿嘴。   宋阙没有解释自己提起梁妄的原因,反而道:“他与那位秦姑娘两情相悦?”   言梳点头:“他很看重秦鹿。”   宋阙抬眉:“严格来说,他们俩都算是死人了,不可能再有子嗣,这么想来,有些可惜。”   “啊?!”言梳将石榴汁喝得见底,分外不解这和宋阙有何干系。   宋阙道:“不如将棋灵送给他们?”   言梳:“……”   这才是他提起梁妄的原因,甚至为此,还特地用袖子盖住了两颗棋子,不叫他们听见。   言梳不解宋阙为何会有这般心思,她问:“为什么要将他们送给梁妄啊?”   “你舍不得?”宋阙问。   言梳点头:“当然!自他们俩化形成人,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宋阙垂眸沉思了片刻,而后就像是方才什么也没提过一般,道:“那就不送了,留在身边吧。”   “你……你想送走棋灵,不是为了梁妄和秦鹿不能生子考虑的吧?”言梳问。   宋阙沉默着,被言梳盯久了,他才点头老实道:“嗯,我是为了自己考虑。”   言梳眨了眨眼,宋阙继续说:“这几日在马车上,你和月英坐,下了马车,你和墨冲吃,走在街上,你一手拉一个,就算是晚间休息,他们俩也陪在你的身边。”   宋阙垂眸:“今日你遇见喜欢的吃的,没想过要先给我尝一口了。”   言梳回想起她吃黄豆糍粑时,宋阙盯着她手上第二枚黄豆糍粑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明白过来了。   宋阙眉头没皱,可眼神非常苦恼:“就连这些日子想与你牵手,我也得偷着机会。”   言梳脸颊瞬间红了起来,她竟无语凝噎。   “若你舍得,他们想要,不如送给他们。”宋阙顿了顿,撇过脸,对自己的行为也有些自惭形秽似的。   “你、你怎么能这样想啊。”言梳觉得自己脖子都烧红了,她的手指戳着宋阙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似是一本正经地软着声音说教对方:“你从前很大度的,我今日还特地和月英说你一点也不凶……”   结果不凶的宋阙想把她送走……   “我一点也不大度。”宋阙轻声叹了口气:“我想要你只是我的。”   “我……”言梳眼尾赤红,鼻尖冒了点儿细汗,她胸腔砰砰乱跳,开口道:“我是你的啊。”   “我们……”言梳吞咽了口水:“我们不是、不是夫妻吗?”   她像是生怕宋阙说出什么她不想听的话,又紧忙道:“你、你之前在我失忆时,就是这样骗我的。”   “不是骗你,我是真心想要和你成为夫妻。”宋阙因为言梳的一句话,深刻地反思了自己。   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像是温水流过四肢百骸,就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炙热的。   只要言梳是这样想他们的关系,那有没有棋灵,有几个棋灵都没所谓了。   宋阙就是担心,以前言梳遇见高兴的事,总会拉着他,第一个想起他,可现在有个月英插在中间,宋阙退居次位,今日甚至被言梳甩开手。   所以他慌不择路,恨不得将这两个碍事的小鬼丢出去,思来想去,才找了个梁妄和秦鹿不能有子的理由,要把这两个棋灵塞到他们那儿去。   现下,宋阙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那我就没说错了吧。”言梳松了口气,转而又有些为难道:“我们是夫妻,所以我是你的,你也不要吃两个小孩儿的醋嘛……而且我今日没喂黄豆糍粑给你吃,是因为你不喜欢吃凡间的东西啊。”   “我喜欢,只要是你喂的,我都是喜欢的。”宋阙说完,他立刻垂下头,对自己的行径也无可奈何了。   当真是吃醋吃到头昏。   言梳安慰地摸了摸他的手背,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开口依着他:“好嘛……之后都喂你吃。”   “你说的,我们是夫妻。”宋阙要她的肯定,头还沉着。   言梳只想赶快哄好对方,连连点头。   “可是小梳。”宋阙反抓住她的手,细叹一声:“没有哪对夫妻会分房睡的,除非他们感情不好。”   言梳:“……”   她轻轻啊了一声:“那你……今晚要留下来睡吗?” 第98章 擦发 他摸过言梳的脚,在那夜的画舫上……   言梳说完这话, 嘴唇紧抿着,口里牙齿轻轻咬着舌尖,一双眼几乎是瞪着宋阙的, 就等他的回答。   昏黄的烛光将宋阙的脸线照得尤为柔和, 他掌心下言梳的手指正有些不安地抠着桌面, 而后那手指被他握起来,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   他道:“求之不得。”   若是换做以前的言梳,必会问一句怎会不得,她只觉得自己脑子不够聪明, 不能揣摩对方心意。   只要宋阙开口, 言梳能给的, 都会给。   七月初的天即便到了晚间也还是会热,客栈的杂役提了两桶水上楼,言梳本想问宋阙要不要回自己屋里沐浴, 几度张嘴这话还是没说出来。   她和宋阙不是没坦诚相待过,其实他们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了, 虽然害羞, 可言梳没打算遮遮掩掩。   宋阙说了, 他们如今是夫妻关系,夫妻不分房睡,也没必要扭捏。   言梳如此想,也就如此做。   一桶温热的水倒得半满,里头飘着一层花瓣,木质的屏风也似街上那些人做的小玩意儿般, 上头涂满了颜色鲜艳的画卷,边角嵌了银片。   言梳走到屏风后脱衣,□□地将自己泡进水里, 她的下半张脸埋在水下,憋住呼吸,如此能把周围的声音听得更清。   宋阙还坐在桌旁,尤为正人君子地笔挺着腰,可还是在听见水声时没忍住朝屏风的方向投去几眼。   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   屋内一时无话,唯有言梳沐浴的声音,还有热水浸泡的花瓣传来的阵阵浅香。   言梳没听见宋阙一丝一毫动静,他就像已经不在房里,等桶里的水泡得有些凉了,言梳才起身擦干身上,披了件长衣,系好带子从屏风后出来。   一抬头,正对着宋阙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手肘撑在桌面上,右手成拳抵住额头,眉眼弯弯地正望向言梳。   这个姿势应摆了许久,从屏风后传来水声时,宋阙就一直看过去了,瞧不见言梳的曼妙身形,但不难想象她泡澡时还很乖巧的模样。   因为从水声可判,她的动作很小。   言梳突然和宋阙对视,立刻闹了个大红脸。里衣是一件长到小腿之下的裙子,浑身仅露出一截脚踝,饶是如此,言梳也觉得自己像是什么也没穿般局促。   宋阙起身道:“快去被窝,别冻着。”   言梳拨弄了一下湿淋淋的发丝,低声道:“天热,不会冷的。”   只见宋阙径自走向屏风,他拿走屏风上挂着的长巾,路过言梳身侧时拉住了她的手腕直往床边带去。   言梳刚沐浴,身上的温度很高,便更觉得宋阙的掌心很凉。   他将言梳按在了床边,扯过床上薄薄的毯子盖在她的腿上,便坐在她的身后位置,拿着长巾替她擦潮湿的头发。   言梳半低下头,其实有些贪凉,她趁着宋阙不注意,将毯子往上扯了点儿,双手抱住膝盖蜷坐在床边,一双脚露出了半截脚面,脚趾紧张地微微弯着。   言梳以为宋阙不知道,但当下她的任何一个小举动都逃不过宋阙的双眼,他没出声,认真又轻柔地替言梳将发尾擦干,期间目光几回流过言梳的脚尖。   他摸过言梳的脚,在那夜的画舫上。   当时他调转了姿势,言梳坐在他的腰上,浑身颤得像是可怜的幼兽,眼眶也是湿润的,宋阙便能于颠簸中摸到她的脚掌,很小很软,脚踝也不堪一握。   彼时空间狭小,环境特殊,暴雨掩盖之下一片漆黑,他们很难看见彼此的模样,唯有听觉和触觉两种感官无限放大,可宋阙偏偏记得言梳的每一个表情。   她是痛苦,还是欢愉。   言梳的发丝很长,她的头发长得很好,浓密乌黑,被水打湿后再擦干,有些蓬松地披在了身上。   宋阙擦得很小心,等头发干了之后,言梳也抱着自己的膝盖睡着了。   她的后腰抵在宋阙的身上,只要他站起来,言梳就能倒下。   不过可能是因为在马车上坐得不舒服,言梳睡得很熟,宋阙将她轻轻放倒后盖上薄毯,双目宠溺又深情地看了她许久。   从她的眉目,看上了她的唇与下巴。   里衣衣口宽松,只用细带系着,言梳睡时微侧,露出了半截肩膀和半边圆润,随着呼吸起伏。   宋阙怎么看她也看不够,只想将言梳的每一寸都印在心里,把这空缺的两千余年全都补齐。   一刻钟后,屋内的闷热也渐渐消了下去,宋阙给言梳端石榴汁前就已经沐浴,此时他已降温,便脱下外衣靠躺在床榻的外侧,小心翼翼地将人搂在怀中。   言梳枕在宋阙的肩膀上,如此分量叫他分外安心,怀抱里的人很柔软,熟睡之后任人摆出各种姿势。   宋阙一手卷着她的长发,一手揽过她的背,手掌隔着薄薄一层衣料感受她的体温。   入睡前,宋阙贴在她的耳旁轻声道:“小梳,我爱你。”   一吻亲上了言梳的额头,这是他今日份的喜欢。   子夜过后,月英打了个盹醒来,窗外月色正浓,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从软塌上拿了一面软枕抱在怀中,如往常一般想要半夜偷上言梳的床,搂着对方的胳膊睡觉。   赤着脚走进里间,月英眼皮耷拉着,伸手想要掀开床幔,手才伸到了一半就被人抓住。   墨冲一手抓着对方的手腕,一手捂着她的嘴,拖着月英往外走。   这回月英清醒了,定睛朝床榻方向看去,她万分庆幸墨冲阻止了自己,否则月英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在言梳面前化成人形了。   只见床上交织的两道身影,言梳睡得很熟,倚着宋阙的肩,宋阙只留了一个背影,薄毯盖身,尽显亲昵。   言梳习惯早醒,她第一次睁开眼时天还没亮,但远处有几声鸡鸣。   入眼便瞧见了宋阙的脸,言梳顿时清醒了,她屏住呼吸,咬着下唇近距离地看向宋阙的五官,屋内烛灯半夜就已经灭了,此时光线也不多好,可言梳看得尤为清晰。   记忆中,她好像从没有这样近地细瞧过宋阙,越看言梳便越感叹,宋阙果然是神仙,就是好看,即便那双桃花眼闭着也遮掩不住他眉目间的温润气质。   见宋阙没有要醒的意思,言梳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等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言梳伸手一捞,正好捞到了宋阙的腰。   头顶传来轻轻的闷笑声,言梳抬头去看,宋阙正笑脸盈盈地望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枕着宋阙的一只胳膊,怀里又抱了一只,方才松开又搂着对方的腰,睡着后小动作不断,这才惹得宋阙笑出声来。   言梳将脸埋在了对方怀里,发丝里透出了红了的耳廓。   她还一句话都没说,宋阙率先开口:“不想起了。”   言梳心想对方还真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大抵是因为安心的缘故,她才发现原来有人抱着睡觉这么舒服,深眠时间也长许多。   比起和言梳一起去丰城吃桃子,宋阙更想这样抱着薄薄一层衣裳的言梳,于软床上腻歪着。   即便心里不怎情愿,可他还是率先起身,给言梳准备早饭去。   言梳出门时宋阙已经在客栈堂内布置好了早饭,抬头见只有她一个人兴冲冲地下楼,便问:“那两个小的呢?”   言梳手指挠了挠脸颊道:“不清楚,我叫了他们,没人理我,大约是昨夜我与他们说了一些修炼上的事,他们颇有心得,便化成棋子好好揣摩了吧。”   宋阙的笑意更浓,心想难得这两人识相了些,一边给言梳布菜。   早饭吃完,二人继续赶路。   距离丰城近了,一路上也碰见有许多地方卖桃子瓜果的,言梳其他的都吃,就是桃子不吃,她说不想比较,想要直奔最好的去。   到达丰城时,宋阙给了车夫一笔不菲的酬劳,车夫人倒是实在,笑盈盈地收下后便夸了一句自家家乡丰城的桃子很好吃,临行前给言梳买了两颗大的,送到了客栈里头。   丰城里有许多果农,附近的一些山也都是果山,除了桃子之外,这个时节的香瓜也很甜,有的果农果林对外开放,只要交够了钱便能让人进去采摘。   言梳拉着宋阙说要去人家果林里头摘更新鲜的桃子回来,宋阙答应,次日二人便收拾一番,准备出门。   七月中旬的天气尤为晒人,即便是撑着伞言梳也觉得热,宋阙在一旁折扇扇风,他自己一点儿风没吹到,倒是将言梳的发丝扇得翩翩扬起。   桃林一代人多,恐怕是因为正是时节,林主怕人多弄坏了自己的果树,每隔一段时间只放几个人进去,言梳看了便觉没兴致,转而拉着宋阙去了旁边种猕猴桃的藤棚里庇荫。   这个时候的猕猴桃还没完全成熟,但若不嫌酸,也可以摘下来吃。   显然这猕猴桃的藤棚里没什么人来,宋阙站在底下还得弯腰,言梳瞥向人多的那边有些气馁地跺了跺脚,便在这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我们偷偷离开,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女声压低,说完便被人敲了脑袋。   桃林那边的林主开始拒绝让人进入,到了时间便将原先在里头采摘的人往外赶,言梳瞧那些人都走了,拉了拉宋阙的袖子道:“我们也走吧。”   言梳领着宋阙出了猕猴桃藤棚,掂量了手中的两颗猕猴桃,心想就算这两个果子酸到掉牙了,她也得吃掉!   宋阙给林主一块碎银子,那林主顿时摆手:“要不了这么多!”   宋阙摆了摆扇子表示没所谓,拉过言梳的手二人正准备离开,便见不远处站定的二人。   身穿绿裙的女子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撑着把伞,那伞歪歪倾斜朝她身旁高出一截的男子头顶,将烈阳尽数遮蔽。   梁妄对言梳和宋阙方向弓手行礼,秦鹿双手都被占着,没法儿弓手,就只能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才说话的就是秦鹿了。   林主瞧见了梁妄,顿时换了张笑脸迎上前:“梁公子来了,这边请坐,我已命人将里头收拾干净了,不要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入林,来,您先喝杯凉茶!”   梁妄平日里喝惯了顶尖好茶羡阳明月,哪儿看得上普通凉茶,若不是秦鹿想来,就是那纳凉的棚子他也不愿待。   秦鹿收拾了一把椅子给梁妄,梁妄没坐,转而面对言梳道:“仙君、书仙请。”   秦鹿那边又擦了两把椅子,言梳倒是没厚脸皮去坐梁妄的位置,她对秦鹿露出一记笑容,听方才那林主对他们的恭敬劲儿,也知道等会儿空出来的桃林是让他们任意挑选了。   秦鹿还没见过言梳笑,她也没见过宋阙笑,自然宋阙此刻脸上挂着笑容她也不敢去看。   “怎么你们后来,也可提前入林吗?”言梳问梁妄。   秦鹿刚要回答,那边梁妄便伸出长腿勾了一条凳子过来,眼神示意她坐着说话别站着。   秦鹿坐下后道:“王爷出行太费事,我已提前与桃林的主人约好时间,包下桃林生长最好的那片桃树,只等今日来摘。”   方便,无非是多花些钱而已。   巧了,梁妄钱多。   言梳恍然,她回头对宋阙道:“那我们等会儿也与林主约个包林摘桃子的时间吧。”   宋阙嗯声应下。   对于这些人间行事方便的门道,言梳和宋阙自是没梁妄与秦鹿懂。   梁妄不必打量对方也知道,就算是给宋阙金山银山,他也不知要在凡间怎般挥霍的。   这人哪儿知遛鸟斗蛐蛐,听戏唱书,野猎温柔乡?   梁妄开口:“书仙若不嫌弃,不等改日,一会儿便一同入林吧。” 第99章 桃肉 桃汁好甜,她好香。   言梳没有拒绝梁妄的邀请, 桃林的林主很快便将其他人请走,又来点头哈腰地邀梁妄入林。   梁妄是个惯会享受的,即便是到了桃林里头, 他也只撑着伞, 在一处空旷地方放上一把椅子坐着, 一边扇风一边闻满林的桃香。   秦鹿让林主留下一片最好的桃林,钱给够了,林主果然用麻绳将一圈桃林围住,他们人来了才解开绳子, 里头的桃树与其他桃树长得都不同, 每棵树上的果子少, 但结出来的都果大水多。   言梳对选果也不懂,一双眼瞄着秦鹿那边,她觉得秦鹿应当很懂吃, 故而秦鹿在哪棵树上摘,她也就在哪棵树上摘。   一路上宋阙给言梳撑着伞, 提着篮子, 篮子里装了四颗桃子后言梳就不摘了, 反而是在桃林内闲逛起来。   桃子成熟后的香气极度诱人,这个季节居然还有几只蜜蜂在桃子周围盘旋。   言梳见一只蜜蜂趴在桃子上歇息,没敢靠近,蜜蜂蜇人,就算是后来言梳能与一些温顺的小动物接触了,却也不敢招惹蜜蜂。   宋阙很招这些昆虫喜欢, 不论是蝴蝶、蜻蜓一类,都喜欢往他身上停一停,即便是蜜蜂也不例外。   言梳见宋阙朝蜜蜂伸手, 那只原先趴在蜜桃上的蜜蜂便落在了宋阙的指尖,高高地翘起自己的尾针,生怕意外伤了对方。   结在树上的蜜桃枝叶繁茂,一支绿叶之下仅有两颗桃子,言梳眼见着那两颗桃子于微风中化去,转而成了一枝桃花。   老叶转嫩,新叶发芽,几十朵粉色的桃花挤在同一枝丫上,与这棵树上的其他枝干尤显得格格不入。   那只蜜蜂从宋阙指尖飞去,还兴奋地招来了几只同伴。   言梳望着那枝桃花道:“难怪它们喜欢你,因为你对它们好。”   “我也会对你很好的,所以请你更喜欢我一些。”宋阙就像是随口接上了一句话,却让言梳不知如何回答,她掌心贴脸嗯了声,算是互相答应了。   从桃林出来之后,言梳和宋阙走在了下山路的前头,即便是傍晚太阳也有些刺眼,宋阙站在山路的外侧靠悬崖的方向,将言梳护在了里面。   他一手歪撑着伞,一手提着一篮四颗蜜桃两颗青生的猕猴桃,偶尔低头与言梳说话。   梁妄和秦鹿走在后头,秦鹿走路没个正形,一身绿裙裙摆飞扬,她下山也不安分,蹦蹦跳跳地对梁妄道:“王爷,我跟你说,我在林子里看到了一枝桃花,好奇怪,就那一枝,我本来想摘给你的,不过刚伸手过去险些就被蜜蜂蛰了。”   梁妄瞥了一眼秦鹿,她走在山路外侧,一手撑着伞遮阳,一手提着篮子。   他又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宋阙,眉头不自觉地皱紧,忍了好一会儿才对秦鹿伸手:“拿来。”   “什么?”   “篮子,伞!”梁妄说罢,秦鹿顿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梁妄方才那几眼别扭是从哪儿来的了,她笑道:“没事儿,反正一直都是这样,我喜欢替你做事。”   “给我!”梁妄将两样东西拿在手中,又朝外走了几步,将秦鹿挤在了山路里头,瞧着秦鹿笑意更浓,他脸色不算多好道:“委屈你就说啊。”   秦鹿耸肩:“我不委屈,替喜欢的人做事有什么好委屈的?”   秦鹿真不觉得委屈,她伸了个懒腰,也不和梁妄抢事做,她道:“宋神仙在照顾书仙时一定不会觉得自己委屈,我也一样。”   “怎么能一样。”梁妄低声道:“你是女的,他是男的,能一样?”   秦鹿双目灼灼:“一样的,都是喜欢,分什么男女?”   梁妄被她这一记眼神晃动了心神,胸腔跳快了些,片刻后他也看开,噗嗤一声笑出来,将手中的篮子递过去道:“拿着!”   秦鹿抿嘴:“这才提了几步路啊……就还给我。”   她刚接过装了蜜桃的篮子,左手就被梁妄空下来的右手牵住了,牵人的人好似什么也没做过,微微昂着头眯起双眼看向山崖另一边将落的太阳,嘴角轻扬。   言梳和秦鹿他们不在一家客栈,她与宋阙出门简朴,只要是干净安静的客栈都可以居住。梁妄则反之,只要是出门便尤其讲究,若是出一趟远门游玩,说不定还得将家中枕头被褥都带上,免得认床。   四人在入了丰城后就作别,梁妄临行前问了言梳一句是否要在丰城常住,言梳说她只是想尝尝秦鹿说的好吃的桃子,暂且路过,日后定在哪儿也还未决。   就这两句话便没再继续。   言梳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秦鹿,因为他们的住处离此地不远,驾车一日半的功夫便到了,秦鹿也是为了桃子而来,明日一早就走,今晚应当好好休息的,结果戌时中旬,秦鹿来小客栈找言梳了。   言梳刚沐浴,身上穿得轻薄,一头发丝被热风吹得半干,她坐在客栈的院落里扇扇纳凉,宋阙还在楼上洗漱。   秦鹿一路如飞地跑来,一眼就瞧见言梳,她跑到院子外便慢下步伐,装着自己不会的斯文对言梳行了礼,言梳见之可爱,便道:“不用拘谨,你在梁妄面前如何,在我面前也如何就好。”   秦鹿左右看了两眼,没瞧见宋阙,松了半口气。   她道:“王爷说,书仙与宋神仙都不是凡人,与我们不同,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言梳笑道:“除了多活了一些年,我们也没什么不同。”   秦鹿呲牙一笑,想起什么般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言梳身旁的石桌上道:“当年我被幻境所伤,身上没一块好肉,简直魂不附体,多亏书仙出手才解了病痛。先前于燕京见面匆忙,也不是致谢的好时机,这是我迟来的谢礼,还希望书仙不要嫌弃。”   言梳当着秦鹿的面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口白玉盅,小盅无盖,盅内的底层铺了一层碎冰,上面则是一些挖好颗颗如珍珠似的桃肉丸子,一半软桃,一半脆桃。   桃肉上方还有去了核的樱桃肉,碎冰泡着奶香,几种香甜的果肉掺在一起,还浇了一层薄薄的蜜水,光是看上去就很诱人了。   言梳见之在心底感叹,果然秦鹿是个会吃的,梁妄真有口福。   “这是你自己做的?”言梳问。   秦鹿点头:“若是不好吃,书仙就别吃了。”   “看着就知好吃。”为了能让碎冰不化,所以秦鹿才一路跑来的。   言梳很想现在就拿一旁放着的银勺子舀一口含进嘴里,不过她还记得之前答应过宋阙,日后吃的东西都得给他一口,故而还是忍下等等了。   言梳晃着扇子的手顿了顿,问:“可以教我怎么做吗?”   秦鹿被她笑了又笑,莫名脸红了起来,她觉得有些臊得慌,背后起了薄薄一层汗,于是爽朗道:“好,等我回去写好了纸条让天音送来。”   言梳开口:“多谢你,小鹿,你人真好,希望你不要与我太生疏。”   秦鹿眨巴眨巴眼,言梳又道:“今后我与宋阙只能留在凡间了,可能也会有事要多问多麻烦你……干脆我们做朋友吧。”   秦鹿啊了声,点头后又和言梳说了几句有的没的,见宋阙从楼上下来便匆匆作别。   走出客栈后,秦鹿心想她回去得对梁妄摆谱了,她都和言梳成朋友了,那就等于和宋阙成了朋友,她和宋阙成了朋友,梁妄是不是也得对她行礼?   光是想想就高兴!   秦鹿走后,言梳有些疑惑地撑着脑袋,微微挑眉道:“真奇怪,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很怕你?难道你真的很凶?”   棋灵如此,一向活泼胆大的秦鹿也如此。   言梳仔细回想了过去,渐渐发现了些她从未注意到的细节,好像宋阙只有在她的眼里是很好相处的人,他虽总对旁人温和以待,但除了言梳,没人会去亲近他。   唯有过的几回,也是第一次见他的女子胆大,上前与宋阙搭讪过罢了。   对于言梳说他凶这回事,宋阙觉得自己挺无辜,他坦言表示:“我很少与人大声说话,也不曾凶过他们啊。”   言梳连连点头:“就是啊。”   所以宋阙……还是温柔的宋阙,只是那些人对他不了解,误会了他。   “这是什么?”宋阙指着桌上的食盒问。   言梳将刚才秦鹿来的原因又说了一遍给他听,宋阙点头:“她也算有心。”   是个热心肠的姑娘。   院内起风,言梳穿得不多,现下扇子也不用扇了,薄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半边身形。   宋阙的目光于她单薄的肩上看去几眼,最终提起食盒道:“回屋去吃吧。”   “好。”言梳也觉得院子里坐久了还是有些凉,她起身跟上宋阙。   白玉盅放在了桌旁,言梳和宋阙挨着坐,她拿起银勺舀了一勺先是喂进了宋阙的嘴里,满心期待地看向对方,等宋阙吞下点头说了句好吃,言梳这才高兴地自己尝尝。   一口咬下去,软桃绵软,樱桃弹牙,脆桃爽口,三种不同的口感加之细碎的冰沙,还混了点儿奶香在其中,当真是于味蕾爆炸。   言梳唔了声,眼睛都放光了:“秦鹿的手艺真好!比买来的好吃多了!”   也比她自己摘的那几个好吃多了,难怪今天下午她见秦鹿于桃林里精挑细选。   言梳很少在吃东西时会流露出类似幸福的表情了,这神情宋阙只在记忆中能回想起一二,过去的言梳就很喜欢吃,但她不算懂吃的,不论好不好吃,她都能尝出点儿乐趣来。   唯有几次遇见真正喜欢吃的,言梳才会喋喋不休地一边吃一边同宋阙夸赞,细算下来,那种情况也少得可怜。   现下的言梳一会儿夸桃肉,一会儿夸冰沙,吃得高兴了又喂了宋阙两口,宋阙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目光也从她那双生动的眼,落在了言梳不停说话的嘴上。   她的嘴唇因为吃冰而通红,一层水润,唇下带着点儿乳白,时不时被她舔去,桃肉被小舌推到了牙根细嚼,嘴角微微扬着,看得宋阙心跳加快。   “我今日说要和秦鹿做朋友的,她真是个好人,一口就答应了。”言梳笑盈盈道:“你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日后常常去她那儿蹭饭,她会不会嫌我烦?”   “怎么会,你那么可爱,谁都不会嫌你烦。”宋阙说完,言梳顿时脸红,她被嘴里的一口桃子水呛到,猛地咳嗽了几下。   这不是在闲聊吗?   怎么聊着聊着,宋阙就要说这种叫人脸红心跳,难以招架的情话了?   宋阙见言梳咳嗽,有些心疼地替她顺着后背,手帕已经拿了出来,可见言梳因为咳嗽憋到通红的眼,还有紧抿的唇,手指逐渐收拢,将手帕慢慢握在掌心。   言梳扯了几下,没扯出来,她抬眸看向对方,心口顿了一下,随后呼吸困难道:“宋阙,你闭上眼睛。”   他的眼神……就像是要将言梳吞下去似的。   “不想闭上,我想看你。”宋阙直白道。   言梳倒吸一口气,双肩微缩,轻轻颤着,宋阙见她嘴角半滴桃枝欲坠未坠,倾身过去伸出舌头舔掉。   言梳迅速眨眼,睫毛扇动,宋阙舔过她的嘴角后没有坐回去,依旧保持着侵略一般的姿势,鼻尖蹭过言梳的脸颊,灼热的气息互相交缠着。   言梳的嘴唇好冰,桃汁好甜,她好香。   她的身体里,有他忍冬的气息。   宋阙的声音略微压低,喉间沙哑问:“吃完了吗?”   她点头,那盅桃肉也的确没剩两口了。   “嗯。”宋阙嗯完,吻上了言梳的唇,辗转揉磨,或而伸舌去挑逗,最后含住轻咬:“小梳,搂住我。”   言梳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不太清醒了,听话地搂着宋阙的脖子,下一刻便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第100章 一万 下回我一点一点给你,不会让你不……   宋阙的吻很直接, 言梳的回应却很生涩。   毕竟经验久远,上一回她与宋阙如此紧密地搂抱在一起时,言梳已经喝醉了, 那酒里还有助兴的药物, 当时她的头脑昏沉, 不如现在这般清醒又敏觉。   宋阙很温柔地亲吻言梳的嘴唇,这感觉就像言梳在认真地品尝桃肉时一般,他想要把她的每一种味道都尝遍。   手上不闲,言梳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而亡, 便在此时宋阙松开了她, 转而一口咬上了她的肩膀。   他咬得很轻,一点儿也不痛,言梳却要大口大口地喘息来尽量平复紊乱的心跳。   宋阙的手掌钻入衣服, 就贴在了她乱跳的心口上。   “你,你有些重。”言梳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   她的眼眶湿润, 不知是方才憋气的, 还是现下被宋阙摸出来的。   宋阙抬眸朝她看去一眼, 他眼底带笑,倒是想要起身让言梳轻松些,可才要撑起胳膊,言梳的脸就红了。   原来方才一直是她紧紧地搂着宋阙的脖子,反而让他一直压着自己。   言梳想要松开对方,宋阙没让, 带着她的手又重新放在自己的腰上。   “小梳,你怕吗?”宋阙问她。   言梳惯性地摇头,只要是宋阙, 她什么也不怕。   宋阙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那里被他亲得有些肿。   “我有些紧张。”他老实交代。   紧接着,言梳便听见他道:“所以你能不能安抚我?”   言梳小声问他:“我要怎么做?”   宋阙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落下一吻,很轻柔,声音闷在其中,却很清晰地传入言梳耳里。   他道:“等会儿不论我做什么,你摸我就好。”   宋阙的下半张脸被言梳的手掌遮盖,仅露出一双似是能摄魂夺魄的桃花眼。   看着这双眼,言梳忽而想起来很久以前她不懂事,初尝亲吻,见过镜花城客栈下的小巷子里,两个纠缠在一起被雨水打湿的身影。她还有样学样,对宋阙说,如果她下次吻他,他就可以摸她。   现在宋阙将这句话还了回来。   言梳满心羞涩,不知如何动手,她的思绪被宋阙搅乱,软在床上一塌糊涂,耳畔还能听见宋阙低沉的声音,像是小声地控诉:“小梳,我紧张。”   骗人,他的行动一点也不像紧张的样子!   言梳只觉得自己像是化成了一滩水,手脚都不受控,又像是沉在了水里,呼吸都得宋阙带着她浮出水面才行。   言梳的手听话地安抚紧张的宋阙,一寸一寸的,到了不同的地方,宋阙都会给予不同的反应。   她的脚后跟无意识地蹭着宋阙的腰窝,他咬着她耳朵的力量像是失控地加重了些。   翻来覆去,不得自控。   仅剩两口的沙冰早就融化了,冰水将白玉盅外凝出了一层水珠,那水珠如汗液般顺着白玉盅的盅口滑下,落在餐盘里。   桃肉虽然吃完了,可满屋子都是成熟蜜桃的香味儿。   暗黄的烛灯照不到房内里每一个角落,唯有离得近的床榻方向,床幔帐顶挂了一排廉价的琉璃珠,于微光下左右摇摆,略略闪烁。   言梳难得睡了个迟觉,一睁眼天已经大亮,街道上也有许多摊贩吆喝买卖的声音了。   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半趴在软枕上后腰酸涩得厉害,还没完全清醒,言梳就感觉到有温热的手掌在替她揉腰。   扭头去看,宋阙斜靠在床外侧,一双眼清明,显然醒了很久,见到言梳打着哈欠,笑盈盈地对她说了句:“早。”   光看屋内的光线言梳也知道,绝对不早了。   不怪她今天醒得迟,实在是昨天睡得晚,甚至,若论时辰来说,她睡过去的时候都不算是昨天。   言梳还有些迷糊,她蜷缩着身体在被子里钻动,一会儿就窝在了宋阙的怀中,整个人半趴在他身上,黑发缠上了他的手臂,将人牢牢抱住。   言梳能听见宋阙的心跳声,很快,然后他顺着言梳的后背抚摸,声音闷在胸腔里一样:“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饭?”   言梳唔了声,是有些饿了。   宋阙坐在床边穿衣服时,言梳看见他脖子后面露出了几道抓痕,脸上不禁又红了些。   她撇嘴,宋阙明明可以抹去这些痕迹的,做什么还要留着。   早间吃饭时言梳很安静,从始至终都没开口说话,宋阙一开始以为她是刚睡醒不想说,可吃完饭不论宋阙问言梳什么,她都只是点头或者摇头,最多就是嗯一声。   宋阙问言梳还要不要吃桃子,他可以去和桃林的林主商谈,包下桃林,甚至买下一片桃林也不成问题。   言梳摇头表示,自己暂时不想吃桃子了。   宋阙又问她那要不要在丰城多留几日,等她想好了下一个要去玩儿的地方,他们再出发。   言梳便是点头,她的确该好好休息两天。   就这样两人像是交谈又不像交谈地度过了半日,午饭后宋阙终于没忍住,手里的书一炷香也没翻页,实在看不下去,有些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言梳朝他瞥去一眼,摇头。   宋阙眉头都快皱起来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是不想和我说?”   言梳摇了摇头,宋阙不明白,这摇头是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吗?   “小梳,你别不理我。”宋阙握着书的手都收紧了,一页书页险些被捏破,他道:“若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告诉我,我可以改。”   言梳见他想得多,吞咽了口水,半晌才费力地开口:“那、那有一件事……”   宋阙听见她的声音都愣住了。   言梳的声音就像是被热水灼伤了般,沙沙的带着些许委屈,说到后面几个字甚至有音是哑下去的。   宋阙伸出手指贴上她的脖子,心疼地问:“你喉咙怎么了?”   言梳干咳了两声:“你……你、你是、你是不是……又给我一些……道行?”   宋阙瞳孔微缩,半垂着眼眸:“嗯。”   言梳咬着下唇,她早上就发现了,本来喉咙只有一点点不舒服,毕竟昨夜喘得多,实在是干得很,可后来就不是光喝水便能解决了。   她觉得自己四肢百骸上的筋脉都像是被灌入了温汤,从指尖开始变得发热,胸腔满满的,那些暖流逐渐汇聚成了一团火般,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烧得滚烫,就连喉咙也像是被烧伤一般,不论她怎么喝凉水也压不下这种灼热感。   午饭过后,又是从指尖的筋脉开始,言梳的身体逐渐回到正常温度,只是现下喉咙还没好。   “你……给了,多少?”言梳见他沉默不语,心想应当不会少了。   宋阙抿嘴,似乎打算和言梳开玩笑:“没多少,你之前不是还说三千年不算多吗?”   “到底,多少?”言梳佯装生气,宋阙才老实交代:“一万年。”   言梳这回是真的惊了,一双杏眸睁得奇大,她突然觉得喉咙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因为心里更难受:“为什么?”   一万年,这是什么概念?   宋阙恐怕都没有多少个一万年!   宋阙朝言梳走近,他坐在她身边,掌心贴着对方的脸不想要言梳生气,不过言梳脸颊都鼓起来了,应当是很生气了。   “你体内的内丹是我的,若没有我的气息稳住,它会让你痛苦。”宋阙沉着声音解释:“我给你多少年的道行,那我的气息便可以在你的体内存在多少年,可越临近最终时间,气息便会越弱。”   言梳明白过来了,宋阙虽然给了她半颗内丹,让她可以和他同生同死,若他们与世无争,甚至可以一直活下去,可那半颗内丹始终不是言梳的,也不是完整的。   先前宋阙给过言梳三千年的道行,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千余年,越到后面,她体内宋阙的气息越弱,那后来才种于她心口的内丹便会起排斥反应,迫切地想要与另外一半融合,届时言梳只会被它横冲直撞到遍体鳞伤。   若有宋阙的气息稳住那便不同了,它只会好好地待在那里,无限延续言梳的生命。   宋阙不想让言梳受苦,他愿意给言梳道行,越多越好。   只是昨夜他过于孟浪,忘记言梳的身体未必能消受得住一万年的道行,那股仙气于她体内窜烧,还将言梳的嗓子烫哑了。   “都怪我。”宋阙的手又碰上了言梳的脖子,但是这人并没有真正认错的自觉:“下回我一点一点给你,不会让你不舒服的。”   言梳:“……”   一万年……言梳觉得很长一段时间内,宋阙都没必要给她道行了。   弄清楚原因,言梳没有怪宋阙的意思,这人似乎习惯了沉默,并没有事事都与她商量,在这一点上,言梳的确有些不高兴。   “你下回,直说。”言梳道:“不然,会误会!”   她的嗓子的确很难受,说话也只能逐字蹦出。   宋阙听到误会两个字便觉得心口疼,他点头,答应了言梳。他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觉得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必要邀功一般地告诉对方,可言梳不高兴,那就是他的错了。   “小梳,疼不疼?”宋阙的拇指轻轻地擦着言梳的脖子,指腹下能感觉到言梳艰难吞咽时的跳动。   宋阙的眼神很干净,除了心疼和自责,没有其他。   反而是言梳,她不自在地看向宋阙的喉结,想起来她昨天也是摸着这个地方,宋阙的呼吸都乱了,然后她无力地攀着对方的肩,嘴唇贴上了对方的皮肤,能感觉到宋阙喘气喊她名字时喉咙传来的震颤。   言梳不敢再看,于是垂眸。   她摇头,其实不疼,就是很干,随时都要喝水。   言梳的嗓子休息一天就好了,第二天早上再醒来就像没事人一样,她趁着宋阙去拿早饭时还轻轻啊了两声。   吃早饭后,言梳便拿出了秦鹿留给她的长纸条,上面写满了她建议去玩儿的地方,言梳看了半天很纠结,每一个都想去,于是便将纸条放在宋阙面前,对他道:“你选一个。”   宋阙看想上面几十个地点名称,还有后头缀的好吃好玩的,宋阙的目光从上至下扫了一遍,视线在一处停顿后,手指指向那里递到了言梳的面前。   春山——双生藤,并蒂莲,情人谷。   言梳看了一眼,故意道:“没有好吃的。”   宋阙嗯了声,言梳见他沉默地盯着那张纸,似乎是打算换另一个地方,不过一会儿他又道:“若我们走快点,可以赶上吃莲蓬。”   言梳:“……”   宋阙:“一支杆结两个莲蓬,应该很好吃。”   看来是真的很想去了。   凡人迷信,不论是信佛信道,他们的心里大抵都存在些许信仰,也有人拜山神,土地庙,月老祠,他们将自己无法达成的心愿,说给诸天神佛听。   言梳也曾干过这种事。   若是问上一个凡人,这天下有什么地方最接近神仙的,鲜少会有人知晓山海,更别提昆仑蓬莱,但大多数的人都能说出春山。   春山新雨,月初落三日,月中落三日,定点守时。   春山的藤,一条根生两株脉,纠纠缠缠地攀爬在同一根树干上。   春山顶上还有莲花池,朵朵并蒂,花开必放晴。   去过春山的人都说那里是给有情人达成心愿之地,因为山上的每一株植物都恨不得黏在一起,甚至连他们偶尔瞧见的山中斑鹿也是成双结对,从不落单。   还有人说,春山下有个无人去过的情人谷,这世上的有情人都让自己写的一首首情诗随风吹去,落入情人谷中。   言梳想,他们多少是有些神化了春山的。   因为天地广阔,不同地方的地质也不相同,有些地方长年累月即便浇水施肥也寸草不生,有些地方哪怕干旱多日也土壤肥沃,春山或许便是占了个风水宝地,致使植物双开,而那些瞧见成双结对小动物的,大约也是巧合。   从丰城离开去春山的途中,言梳都没有特别提起过多大的兴趣,但宋阙似乎很开心,因为他的嘴角一直都是扬着的。   言梳的身体不适,不能骑马,宋阙便充当马夫,撩起了马车门帘,他坐在前头赶车,言梳偶尔出来靠在他肩上吹风。   因为天热,所以言梳睡不熟,她只是靠在宋阙的肩上小憩,没一会儿就感觉到宋阙在亲吻她头顶的发,隔一小会儿亲一下,爱不释手。   言梳想笑他,但又不想打断宋阙亲她,便忍着笑意,嘴角憋到抽搐。   宋阙不是没看见言梳欲笑不笑的嘴角,越是如此,他便越喜欢言梳,从亲吻头顶的发,到亲她的额头。   后来言梳没憋住打了个喷嚏,假装刚醒似的揉了揉眼睛,再对上宋阙那双精明含笑的眼,她觉得自己都快被他看穿了。   从丰城去春山耗时很长,途中经过的几个地方也有卖桃子的,言梳买来尝了两口,不知是不是因为秦鹿那桃肉盅做得实在太好的缘故,言梳不论吃多甜的桃子,也觉得没有丰城的好吃。   她想起桃肉盅,便想起来秦鹿答应要教她怎么做的,于是趁着没睡着便在客栈内写信,写好了一封折成传信鹤飞了出去。   没过多久,秦鹿就回信了。她没有灵力,也无法催动纸张,便在梁妄的传信符背面写字,然后叫梁妄把传信符叠成小鸽子放出来。   那封用传信符叠成的小鸽子没落在言梳的手上,鸽子飞到时,言梳已经趴在窗上昏昏欲睡,身上汗涔涔的,肩上好几处浅浅的牙印,双颊绯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水润的颓劲儿。   宋阙替她擦汗清理,又没忍住吻她的脸,言梳哼了哼,把手盖在脸上,不给他亲了。   听到窗外的响声,宋阙用被子将言梳盖好,打开窗户那黄符鸽子便一头撞上了宋阙的胸膛。他衣领敞开,心口位置还有言梳猫儿似的抓痕,没破皮,淡淡的红痕要不了一个时辰便会消去。   宋阙拆开黄符去看,是秦鹿的字,写着桃肉盅的做法。   后来两日言梳都没等来秦鹿的回信,渐渐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到了七月底,天气更热,临近春山,言梳和宋阙晚间在一处小镇里暂歇。   傍晚沐浴后,言梳浑身都是水汽,她在屋内没出去,身上就穿了一件长裙,广袖滑至手肘,牙白的衣裳贴上雪白的肌肤,衬得言梳唇红齿白尤为通透。   房内的窗户开着,一阵阵热风像是路过了火炉般朝她脸上吹来,才刚洗净身上的汗水,言梳就觉得鼻尖冒了点儿热气来。   她盘腿坐在椅子上,额头靠在窗沿半闭着眼睛小憩,窗外小镇渐渐入夜,天色暗下来也很热闹。   恐怕是因为离春山很近的原因,言梳总能在街上瞧见并肩而行的男女,他们都不是当地人,大约是春山附近的一起出来游玩。   客栈的小二说,春山是个情人福祉,凡是有情人都会去春山求愿,他们归来之后,感情都会更好,未婚夫妻成婚,已婚夫妇生子,说得好似那山上真有神仙似的。   晚风如同热浪,吹得人瞌睡连天。   言梳眼皮耷拉着,没一会儿就闻到了桃香,她耸着鼻子闻了闻,丝丝凉意传来时她才睁开眼。   宋阙端着一口翠玉碗站在她的面前。   言梳一眼就瞧见了碗里的桃肉,碗底铺了碎冰,桃肉挖成了一小块堆在碎冰上,因为现下已经没有樱桃了,故而宋阙切了点儿梨肉放在上面,不多,只有中间那几块白色的。   除了果肉的香气外,还有些许奶香。   “你哪儿来的?”言梳问:“秦鹿来了?”   宋阙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子道:“是我做的,快尝尝。”   言梳端起翠玉碗拿着瓷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味道很好吃,虽说桃子比不上丰城的好,不过显然宋阙是提前尝过的,很甜,没有酸味儿,加之冰上还浇了一层果奶,更是香甜。   宋阙瞧见言梳又露出那种眯着双眼满脸含笑的幸福表情,心中欢喜,于是蹲在她跟前抬头看向对方,双眼亮亮的,像是在等待言梳投喂或者夸奖。   言梳舀了一勺给宋阙,宋阙摇头道:“我不吃,你喜欢,你都吃掉。”   言梳边吃边问他:“你怎么会做这些?”   “前两日有黄符鸽飞来找你,那时你睡了,我看见上面写的是桃肉盅的做法,便想着做给你吃,只可惜材料不全,应该没有秦姑娘做的味道好。”宋阙说完,言梳咬着勺子道了句:“你自谦了,很好吃!”   “小梳喜欢,我就高兴。”宋阙起身捏了她半干的发尾,拿起毛巾替她细细地擦着。   言梳闻言,低声笑了笑,她道:“听你说这些话,我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宋阙手上动作不停,等着言梳说下去。   言梳道:“你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我记得以前总是我围着你转,你虽然对我很好,可从来不会说这些好听的话哄我高兴。”   宋阙嘴唇紧抿着。   言梳心里想,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就比方说现在的宋阙对她便与以往大不相同,有时言梳会猜宋阙说他以前就很喜欢她了,那到底是在多久以前。   与现在的宋阙比起来,言梳觉得以前的宋阙对她至多就是好感。   “小梳,没有人会突然深爱上一个人。”宋阙拿起木梳替言梳梳发:“我不是在经过了两千多年后,突然喜欢上你的。”   如若真是如此,那他这两千多年在山海也就不必纠结,更没必要想尽办法冲破心锁也要记起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   从心锁关住的记忆来看,宋阙忘记了每一个对言梳心动的瞬间。   而这些心动早有契机与征兆,他所有主动接触,或者被动亲近,都从指尖开始犯疼。   宋阙将过去的自己藏得很好,可还是有藏不住与收不回的时候。   “我曾不止一次将你带入幻境。”宋阙将自己玉冠上的发带解下一根,暗紫色的发带上银云流纹,他轻轻为言梳系上,轻叹一声:“我欺负过你,只是你从未与我计较过。”   言梳昂起头倒看着宋阙,不解问:“幻境?”   宋阙倒看她也觉得喜欢,低头亲了一下言梳的鼻尖,声音闷着传来:“嗯。”   他放下言梳的头发,客栈的小窗忽而便了模样,言梳看见一股股吹进屋内的热风化成了火团,将客栈内的环境一寸寸烧成了当年镜花城内青楼的样子,而曾经将言梳困住的柱子也在其中。   画面急转直下,成了暴雨扁舟,言梳躺在小船上,宋阙将她的衣服揉乱,还咬了她许多口,那时水扬白花,鱼鳍拍浪。   言梳曾以为,那些都是她在做梦,她从未将这些旖旎梦境与宋阙联想在一起。   毕竟当时……宋阙看她好似并无情谷欠。   原来不是没有,只是言梳没看穿。   过往犹如剥落的画卷,客栈又被烧回了原样,言梳愣愣地盯着宋阙的双眼,手上翠玉碗里的桃肉化了冰,水渍顺着她的手指啪嗒啪嗒滴在衣裙上。   宋阙端走了她手中的碗,将言梳冰冷的手包在掌心捂着,时不时牵起亲一下。   言梳看着他,就像是还没回过神,喃喃:“好可惜啊……”   “可惜什么?”宋阙问。   言梳撇嘴:“可惜没早点看到你喜欢我的样子,原来我原本可以很幸福的。”   她还是喜欢宋阙的,很喜欢,但始终过去了这么多年,再难恢复到往日天真无畏的模样了。   言梳知道,她每一日都在更喜欢宋阙,但也在为过去满眼只有宋阙一个人的自己惋惜,她本可以,更早地获得幸福。   宋阙握着言梳的手颤了颤,他的心口又开始疼了,只可惜时间不能重来,即便是神仙,也跨不过去岁月长河,他没办法安慰已经成为过往的言梳,仅能紧紧地抱着眼前这个。   宋阙的呼吸很沉,言梳察觉自己肩膀好像湿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她只是随口感叹,没想到宋阙反而较真了。   言梳虽觉得可惜,却并没有后悔,相反,她是有些庆幸的。   依旧是那一句,她没成仙,挺好。   她若成了仙,便会真正忘记对宋阙的感情,那是身份转化的洗礼,不可能通过引魂鸟找回。   哪怕从那之后宋阙不懈追求,言梳果然再喜欢上他,可在人间那四十几年的小书仙却彻底消失,再也回不来了。   至少现在,她全都记得。   此刻言梳像是哄孩子似的顺了顺宋阙的头发,带着逗弄地嘲笑:“堂堂懈阳仙君,你可别告诉我你哭了啊。”   宋阙似是被她逗笑,哼哼地笑道:“没。”   “那你抬头我看看。”   “……”等了好一会儿,宋阙才道:“不抬。”   言梳心软了。   她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些话,平白让宋阙不开心。   她想开了,不代表宋阙也真的放下了,提起过去言梳虽然偶有难过,却也能当成玩笑说说,宋阙不一样,每每言梳提起,宋阙都分外慎重。   在他心里,他永远都会觉得是自己害了言梳,哪怕不是主动刻意的,哪怕言梳都原谅他了,他也没原谅自己。   言梳觉得宋阙的怀抱越搂越紧,她想快快转移这个人的注意力,便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没有拜天地。”   宋阙果然听进去了,言梳拍着他的肩膀道:“人间的夫妻成亲,都是要拜天地的吧?我们却直接入洞房了……”   宋阙终于肯抬头看言梳,言梳抿嘴对他笑了笑,诧异发现,他的眼眶是刚哭过的红,可眼神有些古怪。   “怎么了?”干嘛这么看她?   宋阙突然伸手捂住了言梳的嘴道:“收回去。”   言梳:“?”   收回什么?   宋阙抿嘴,似是懊恼:“这话该是我说的,你当没说过吧,小梳。”   言梳:“……”   “你没说过,就当没说过,嗯?”宋阙坚持要言梳收回这句话,言梳睁圆了眼,垂眸瞥了一眼捂着自己嘴巴的手,点点头后,迅速舔了一下宋阙的手心。   宋阙就像是被烫伤般收回手攥紧,看着言梳的眼神都深了:“学坏了。”   “那你倒是说呀。”言梳都把话收回去了,就等宋阙提拜天地的事儿呢。   宋阙却站直身体道:“不是现在。”   言梳:“……”   感觉被骗了! 第101章 春山 花前月下。   春山下的镇子里有许多卖红绳的地方, 那些红绳系成了同心结,言梳想起来之前宋阙也在她手上绑过一根。   那时眭川城办了一场拾花节,她与宋阙捡到了同一种花的花瓣。   越是临近春山, 路便越难走, 道路变窄, 马车不能通过,剩余的五十里地言梳和宋阙就只能步行上山了。   恐怕是因为季节正好,山上百花齐放,此时节前往春山的人尤其多。大多是青年男女, 还有些婆子在其中卖花卖首饰, 便是知道前来春山的人男子大多好面子, 舍不得不给身旁心仪的姑娘买东西。   言梳嫌热,宋阙给她撑伞遮阳,又折扇扇风, 饶是如此,她的额头也起了薄薄一层汗珠。   到了正午最热的时候, 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在前方茶亭内歇脚, 来得早的人占了座位, 后来的人就只能找块阴凉地避暑,再买一碗凉茶解热。   言梳也觉得热,宋阙倒是还好,他早就已经不食五谷,成了无垢之身,不怕冷也不怕热。   他们没能坐在凉亭内, 便在附近找了棵树下坐着,宋阙去给言梳买凉茶,言梳便靠在树干旁一边扇风一边眯着双眼望向头顶炙热的烈阳。   言梳乘凉的树比较大, 树下遮阴地也广,一对年龄相差较大的男女牵拉着彼此坐在树下盘踞的老根上。   女子容貌姣好,香艳逼人,男人倒是相貌平平,还比女子年长至少不下十岁。   女子抱怨:“这天太热了!你还非带我来春山,将我晒黑了怎么办?”   男人道:“我这不是希望咱俩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嘛。”   女子哼了声:“等你家那病妻死了,你能把我扶成正室夫人了,再来说长久之事,我们俩这样不清不楚的,算什么嘛!”   两人的对话言梳都听在耳里,男子将女子供着哄着,好话说尽了才让她心情好了些,两人腻腻歪歪坐在一处,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吃糕。   所以说春山也不是什么天下有情人的福祉,还是有不少心术不正之人借这个噱头讨人欢心的。   言梳等了许久也不见宋阙回来,她起身踮着脚朝人群密集的茶亭那边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瞧见宋阙从人群中挤出来,脸上挂着几分无奈与烦闷,手里端着一碗凉茶,衣裳还有些湿了。   只见他抖了抖广袖,将身上的水渍挥干,这才走向言梳,脸上的表情也缓和许多。   言梳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苦得眉头都皱起来了,她问:“方才发生何事了?”   宋阙不想说,只道无事,又被言梳盯着看了许久,才解释:“我被几个人缠住了,弄脏了衣裳,要了三碗凉茶才出来的。”   “什么人?”言梳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群女子的娇笑。   恐怕是因为天热,五、六名妙龄女子穿得极少,浓妆艳抹,身上香得厉害,她们见到凡是来买凉茶的男子都得凑上去说笑两句,一会儿摸人家的手,一会儿摸人家的胸口。   言梳皱着眉头,瞧见又一名年轻男子遭殃,那男子嘴里喊着‘有辱斯文,姑娘自重’,脚下连连后退,惹得与他一同过来的女子分外不满,气得掉头就走。   男子连忙追了过去,越是如此,那群招惹旁人的女子便笑得越开心。   言梳心下不悦,问:“方才她们也这样摸你了?”   宋阙连忙摇头:“我没给其他人摸。”   正是因为躲避,才弄得身上都是茶水。   言梳哼了声:“这又是什么意思?”   旁边有个卖茶的老者道:“这群姑娘是山下秀华苑的,拦在入春山的路口便是想揽客,她们说是给来春山的人设障,要年轻女子看透男子的真心,实际上是为了索财。”   果然,方才与言梳在同一棵树下纳凉的男女过去,男人立刻被那群女子拦住,男人从怀中掏出银两交给她们,女人们才娇笑地说了句识相,这便让二人过路,没过于为难。   这一路上卖花卖同心结的便已经很多,竟然还有这样无赖要钱的方式,言梳不禁朝宋阙看去一眼,问他:“有没有觉得后悔来这儿了?”   宋阙双眉微抬,轻声道了句:“这里不应当是这样的。”   言梳闻言,杏眸睁大:“你以前来过这儿?”   宋阙点头,似是沉思,又像是在缅怀过去,言梳抿着嘴,心中不悦。   宋阙以前竟然来过这个地方!   据她所知,他至少在认得言梳之后就没有再来过春山附近,那四十几年内他们也没有经过此处。春山立世已久,比言梳的寿命还长,说不定当真是她还没化身之前,宋阙便和旁人来过此地了。   这个念头光是想想,她便觉得心酸难受。   手中的凉茶喝不下了,言梳将碗还给了卖凉茶的老者,宋阙牵着她的手继续朝山上走,言梳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轻轻挣了挣,没挣开。   宋阙和言梳越过茶亭时,那几个女子又围了过来,这回宋阙学着旁人在她们靠近之前便将银两递出,几名女子收下银两高高兴兴地退下,还道一句:“祝二位百年好合!”   言梳瞥了那几人一眼,竟然还有名女子对她挥了挥香喷喷的手帕。   回去言梳就要写信给秦鹿,问她春山有何好来的,竟然还用朱砂笔画了个圈,表示非常值得一来。   上山的路很窄,前后都有人,这处风景也不是多好,但奇特的是的树木的确两根相邻,藤蔓从根分开,化成了双生,攀爬着两根依在一起的树干。   就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花也是一胚两朵。   宋阙走在前头,言梳跟在后面,直至到了半山腰,一处纳凉休息的茅草亭旁,众人顺着道路往上继续,宋阙却带着言梳跨过了凉亭后的小溪,走了一条无人的路。   准确来说,这也不算是路,因为泥土地上全是野草露苔,无人踩踏的痕迹。   言梳回头看了一眼主路上的那些人,无人发现他们二人离开,可见宋阙是施了些法术的。   “我们去哪儿?”言梳问。   宋阙道:“去我以前去过的地方。”   言梳咬着下唇望向宋阙的后脑勺,恨不得将那里看穿一个洞,探探他到底在想什么。   哪有人特地来‘情人福祉’,带着现在喜欢的女子去以前和另一个女子去过的地方的?!   还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了,言梳一点也不期待接下来的地方,哪怕再好看,她也不喜欢!   二人越走,入林越深。眼见天要傍晚,若是他们走在主路上便能在山间旁人设立的山庄内休息了。   不过宋阙走的这条路,不像是能有歇脚住处的样子。   夕阳余晖照进了春山的林子里,刺目的光透过树木洒在言梳和宋阙的身上,西侧的天空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焰,将言梳牙白长裙都照成了红色。   言梳不知宋阙要将她带到哪儿去,他似乎对这里印象深刻,走的路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弯弯绕绕也未迷失方向。   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是两两成双,每一株花也是朵朵成对,使得春山像是一所迷宫,若是言梳一个人走进来,怕是再难找到出去的路了。   言梳的脚步越走越慢,宋阙停下问她:“是不是累了?”   刚问完,他便蹲下来道:“我背你。”   言梳迟迟没有举动,宋阙回头朝她笑道:“小梳,上来。”   言梳其实不累,只是不知宋阙要带她去哪儿,心里没底,更不喜欢他将如此迷惑人的地方认得这么清,所以才百无聊赖,放慢脚步。   不过她还是趴在了宋阙的背上,口鼻都闷在了他的肩膀,仅露出一双眼看向脚下的路。   言梳闻着他身上的味道,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来春山的?”   宋阙回答:“很多年以前了,若是让我细算,也记不住到底是多久。”   言梳的声音闷闷的:“那……当时陪你一起在春山的人,现在还在吗?”   宋阙脚步微顿,仔细想了想,又道:“应当还在的,我自入山海之后便没再遇见对方,不过我想他应该在。”   “这么说来,你是成仙之前就来过春山了?那个时候就有春山了?”言梳心想难怪算不出来多少年了,原来的确很久远,远到她无法想象。   “那时这处还不是山,而是一片汪洋,海水是四万年前退去的,渐渐成了平原,而后才有了山。”宋阙背着言梳笑道:“那时这地方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天涯海角,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成了春山之后,才有后来那般多情传说。”   言梳哼了哼,似是自言自语地呢喃:“天涯海角啊……”   宋阙背着言梳走向下山的路,听她的声音提不起兴致,心里空了些:“小梳,你好像不高兴来这儿。”   言梳道:“本来还挺高兴的。”   “后来呢?”   “我以为你也没来过,原想着是我们俩都不熟悉的地方,奔着此处给有情人的美好祝愿而来,结果……”言梳心想,结果宋阙早来过了,方才一问,果然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来的时候,这地方的名字更好听,天涯海角……多少人艳羡又无法达到的地方。   “结果没想到什么有情人都是骗人的,方才在山下我见到的都算不得真正彼此喜欢的,有带外室讨欢心的,还有那些拦路要钱的女子。”言梳将脸埋在宋阙的脖子里:“这里和你以前所见,大不相同了吧。”   宋阙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洒在自己的脖子上,温热,有些痒。   “嗯,若不是当初来此印象深刻,恐怕光是见到春山,我也认不出这就是原来的天涯海角了。”宋阙说着。   “当年……你还不是神仙时,和你一起来的人……”言梳抿了抿嘴,心想究竟要不要问。   问了又如何,宋阙已经没和对方在一起了,宋阙成仙前历经几万年的人间生活,总不可能谁也不曾喜欢过,有那么一两个想要互许终身的……也正常。   提了,显得小气。   可不问,言梳心里难受。   趴在背上的人一点儿也不安分,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咬唇,还时不时瞪他一眼。   宋阙不是没察觉到,看来言梳不开心不是因为春山与传言不同,而是因为其他。   “小梳,你让我有话直说,若你心里有事,也要直接告诉我。”宋阙言罢,言梳又是哼了一声。   她斟酌了片刻,问:“你以前在凡间……有过妻子吗?”   宋阙脚下险些打滑,他万没料到言梳怎么会想到这一层来问,就在他沉默时,言梳的双手勾着他脖子,带着些许娇嗔道:“不许骗我!”   “我不会骗你的。”宋阙无奈,却又忍不住觉得她可爱,拖着言梳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腿道:“若是从我的记忆来看,我以前没有妻子。”   言梳这才想起来,凡人成仙,是会被抹去凡间情感的,也就是说宋阙即便有喜欢的人也会忘记。   “你怎不知你是忘了……”言梳嘀咕:“况且你还记得你与她来过此处。”   “他?来此处的人?”宋阙似是恍然,明白过来了。   他轻声笑了笑:“你是在吃醋。”   言梳还挺理直气壮地点头:“嗯,就是吃了,怎么了?”   “我喜欢。”宋阙笑容更甚:“当年和我一起来此处的人,是助我成仙的仙人,我是在此地悟道的。”   言梳一惊:“啊?那……那不是,不是因为和喜欢的女子一起来天涯海角游玩吗?”   “现在是。”宋阙颠了颠言梳:“现在是为了和喜欢的女子一起来此处,花前月下。” 第102章 尾声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宋阙对于自己过去的记忆很淡, 唯有几处另其印象深刻,毕竟过去太久了。   其中记忆尤深的便是他曾在天涯海角悟道,当时点拨他的人已是山海的神仙, 历劫渡人, 也是偶然间遇见了宋阙。   那人成仙时已白发苍苍, 胡须很长,他盘腿坐在了波涛的海面上,只需轻轻一笑,那翻滚的海浪便平静下来, 彼时宋阙站在岸边礁石上, 静听他说的几句话。   言梳知晓曾和他一起来过这里的不是女子, 便为自己方才别扭吃醋的心情觉得羞赧,她搂着宋阙的脖子更紧了些,恨不得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肩上。   宋阙也不嫌勒, 他喜欢言梳很紧地贴着自己。   自言梳误会了之后,便没再开口说话了, 只听宋阙一个人淡淡地说着, 像是事不关己, 有时停顿,应是去仔细回忆了。   宋阙说:“我以前的家境应是贵胄,不是穷苦出生,我曾跟随过一名诗人游历四方,养成了看书的习惯。”   他继续道:“后来再回去时家道中落,祖辈留了足以让人衣食无忧的钱财, 不过因为家中兄弟姐妹众多,闹着要分家,我便又离开了。”   “细想起来, 那是一段很平庸的人生,我也不知自己如何有能成仙的资质和天赋的,只记得我总不能安心地长时间待在一处,看山看水或看人,走走停停。”宋阙说起过往,都是从记忆里翻回的,自他再次离家之后便不知道族中兄弟姐妹的动向了。   后来他无意间救下一个人,被迫卷入了已不能回忆起缘由的阴谋之中,最后被人从悬崖逼入大海,再醒来时便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竟然能活命,身上没破没损的。   “于是我便遇见了那个人,他没告诉过我他的仙号,只说我从山崖上掉下去时摔在了他的眼前,许是这一记匆忙的眼缘,他救了我。”宋阙道:“他与我说了许多,我问他既然能救我一次,能不能再把我送上岸去,他说让我自己想办法便离开了。”   “那你是怎么上岸的?”言梳没忍住问。   宋阙道:“我想过许多无用的办法,饿极了还看见了海市蜃楼,觉得有船靠近,其实什么也没有,但后来我倒是发现,人的身体原来可以很轻。”   “我观察着海水的潮起潮落,发现每隔九日便会于海中出现一道猛浪,带着海水冲向最低处的崖边,于是我游至那处,等待机会。”宋阙道:“凡人总将自己的本质落在躯体上,但其实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却是灵魂,躯体很重,水浪不可负载,但灵魂很轻,一阵风便可吹起。”   “就好比,若我换了一具身体,但灵魂依旧是我自己,那我便是我自己。”宋阙说着,言梳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像秦鹿。”   宋阙嗯了声:“可以这么想。”   秦鹿便是,自己原先的身体早已腐烂,灵魂寄住在另一个人的躯壳内,但她的本质不会因为身躯而改变,她依旧是她。   宋阙说:“我找了许多次机会尝试,最终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上了岸,我在岸边能看见汹涌的海水,其中淹没了原本属于我的身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应当是死了,但其实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接下来的故事便比较无趣,宋阙说他用很多人的身份在世上生存过,他体会过最卑微,也体会过最残忍,他当过皇帝,也成为过奴隶,他像是那些人,却又不是那些人。   因经历数万年的人间磨砺,他彻底脱离了凡间的谷欠望,他觉得索然无味,却意外发现自己得道成仙,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过程,从他落下山崖坠入深海时便已经注定了。   言梳听宋阙说了这么多,说到天都黑了,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前方的路。   宋阙见她揉了揉眼睛,低声笑问:“怎么?因为太无趣,所以听困了?”   言梳摇头,只道:“我看不见了。”   宋阙轻轻嗯了声,朝前吹了一口气,丛林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群萤火虫,像是点点繁星坠入了人间,照亮前路。   野草略过言梳的小腿,她又回到了最原始的问题:“那你怎么知道,你在人间就一定没有过妻子?”   宋阙笑着,言梳为自己的问话找补:“我没成过仙,没有你那么厉害,能超脱本身看世界,我的心眼很小,听你曾当过皇帝,总觉得你会有三千后宫佳丽。”   “皇帝有,我没有。”宋阙抿嘴,不知如何解释:“彼时我是我,但也不是我,你可以把我当成寄身于皇帝身上的一道灵魂,我只是体味了一遍他的人生,不代表我成为了他。”   “而且……”宋阙顿了顿:“若我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便不会成仙了。”   言梳愣愣地看着宋阙的侧脸,心里对此有些感慨,正如很久以前,宋阙虽没说出口喜欢二字,但他和言梳于画舫中的那一夜后,便打算留在人间陪着她直至她成仙为止。   而今也是,既然言梳不能成仙,他也干脆不再回去山海。   或许经历过不同人的一生,会叫人自动疏离,把自己和世间一切都分割开,但宋阙一旦喜欢上了,便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他从不拖沓,想怎么做,便去做了。   宋阙后来成仙了,这便说明当时人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感情足以阻碍他,他说他没有喜欢过别人,也没有妻子,底气也正是在此。   言梳轻轻嗯了声,深吸一口气,鼻尖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小猫爪子勾住了宋阙的心尖肉,他嘴角扬着,即便不回头去看也知道,言梳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从未对宋阙吃醋过,这是第一次。   以前的言梳满心满眼都是宋阙,从未去想过宋阙的过去,宋阙也洁身自好,从不和凡间女子接近,言梳毫无吃醋的机会。   如今逮着这次机会,言梳小小吃了一次醋,宋阙可真是开心。   似是看见宋阙在笑,言梳使坏地咬了一下他的肩膀,没用力,宋阙果然笑出了声,而后她盯着近在咫尺的耳朵,心口砰砰跳了两声,张口咬上他的耳垂。   宋阙脚下一顿,侧过头朝言梳看去一眼,被言梳咬过的那只耳朵烧得通红,他似是警告道:“现在别闹我。”   言梳脸都红透了,还没理直气壮地问一句闹就怎么了,宋阙紧接着又说:“等下了山,回去之后,你再闹,我任你闹。”   言梳低着头把脸藏起来不去看他,只是假装有些抱怨问:“还要多久才到啊?”   宋阙道:“快了。”   人们说的情人谷,就在春山的山坳处,那里人迹罕见,少有人能到达,宋阙便是要去那个地方。   情人谷之所以凡人走不进去,一是因为此地由于树木花草成双结对,像是迷宫,无人敢冒这个险。二是因为情人谷为当年礁石旁的悬崖,像是有一道天刀劈裂,谷壁光滑,只是树林藤蔓遮蔽,让人看不出那里的危险。   宋阙带言梳在山间弯绕,许久之后才走到了情人谷下。   情人谷内早已不见多少万年前的光景,藤蔓将谷下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洞穴遮蔽了日月,言梳觉得路好走了便从宋阙的身上下来,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深处而去。   等宋阙停下,说了句就是此地,言梳才左右看去几眼。   情人谷的下方没有任何亮光,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幽绿之中抬头去看,繁茂的树叶叫她根本看不出外界一切。   地面上还有许多潮湿的绸布,上面曾写着一首首情诗,都是冬季有人趁着此地树叶枯落丢下来,顺着枝丫缝隙坠入的。   几只萤火虫在言梳身边围绕,她能闻到此地淡淡的花香,是忍冬气味,带着些许微凉寒意与青草芬芳,让言梳一时分不清这气味是从宋阙身上传来的,还是这地方本就长了忍冬花。   “这里就是情人谷下面?”言梳问。   宋阙点头,他牵过言梳的手,忽而一笑:“要不要看看我?”   言梳踮起脚朝他凑近了些,眯着双眼道:“我勉强还是能看见你的。”   宋阙见她靠近,没忍住弯下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很轻,很快就分开了,亲得言梳一愣。   “看这个我。”宋阙的目光落在另一边,言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忽而发着微弱的绿光,像是白昼一缕阳光照入了深林之中,一切都笼罩在了昂昂生意里。   言梳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树干,那比她见过的最大的楼宇还要壮观,树干上爬满了藤蔓,藤蔓上有金银二色的小花,几朵攀爬,竟是一株忍冬花藤。   光芒渐亮,言梳顺着树干朝上去看,她这才发现原以为情人谷下是众多树木遮蔽了一切,却没想到竟然是一棵大树生长了巨大的枝丫,像是一把巨形的伞,将这片谷下都掩藏了起来。   枝繁叶茂,花团锦簇,除了萤火虫,树下还有许多其他生灵,似蝶非蝶,像是精灵一样。   言梳走到树干前,掌心轻轻触碰着那根树干,恐怕就算是上百个人张臂也未必能将其环绕住。   她掌心下的树干是温热的,像是一具鲜活的躯体,可它并没有给言梳任何共鸣,又像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   她回头朝宋阙看去,能在光芒里看见宋阙微微含笑的双眼,言梳问他:“这是你?”   “说是也不算,当年我的身体便被留在这里了。”宋阙道:“被潮水卷去,没有很快腐烂,倒是埋在了礁石之下。后来这处成了平原,我化尸的地方长出了第一棵青芽,于是便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言梳觉得有些微妙:“你特地带我来看这个的?”   宋阙点头:“我想让你了解全部的我。”   言梳觉得今夜她当真了解了很多过去不曾想过的宋阙,恐怕就连谭青凤也不知道宋阙的这些过往。   她抬头仔细看向大树的每一个角落,对此分外好奇,试图想要在这上面看见宋阙的影子,但其实除了他们同样有忍冬的香味之外,便无任何关联了。   言梳顺着树干绕,脚下不停,忽而走到一处顿住,微微皱眉,她踮起脚伸手想要去够,又够不到,便开口:“宋阙,你来。”   宋阙走到言梳身后抬头去看,见状眉心也皱着,有些不满,又有些无奈。   只见言梳的头顶,很高的那根枝丫上挂着玉简的一根,下坠着铜铃,铜铃生锈不再发出声响,玉简还算完好,上面雕刻着一行字,言梳只见过一回这个字迹,是梁妄写的。   玉简上的内容被岁月抹去了不少,上面的字只有四个,却很符合梁妄一贯的风格——秦鹿腰细。   也不知秦鹿当时使轻功将其挂上去时是什么心情。   原来,这才是秦鹿觉得春山值得一来的原因。   “看来,有人抢先一步咯。”言梳回头朝宋阙笑了笑,恐怕宋阙还以为这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闻言,宋阙的眉心皱得更厉害了,他伸手过去,言梳连忙拉着他袖子问:“干什么呀?”   宋阙道:“把他的摘下来。”   言梳噗嗤笑出声:“为什么呀?”   “我想挂。”宋阙很直白地说出了心声。   言梳晃了晃他的袖子,脸上笑容更艳:“这棵树这么大,还没其他地方够你挂的吗?你非要占人家先占了的位置啊?”   宋阙最终没将梁妄和秦鹿挂上去的玉简摘下来,但还是心有不悦,眼里都没笑了。   言梳看向宋阙,浑身像是被温玉熨烫着,越看宋阙她便越觉得喜欢。   她万分庆幸当年将自己从人间月阁带出来的人是宋阙,若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言梳也未必会对他们生了爱慕之情。   更值得庆幸的是,言梳今日才敢断定,宋阙是真的把她放在心尖上的,自此以后,世间万物都没办法把她从宋阙的心上挤走了。   她也深爱宋阙。   言梳垂眸片刻,从藤蔓上摘了一片叶子,将叶子化成了一条红绸递到了宋阙的跟前,红绸下挂着一粒玉果,和当年她在古灯寺求来的极为相似。   宋阙见状微微一顿,言梳道:“你还记得你欠我一个小愿望吧?”   宋阙点头,言梳抬了抬头:“喏,现在帮我实现愿望吧,挂上去。”   言梳将红绸往宋阙的跟前递了递,红绸很窄,仅有两指宽,却很长。上绣花,下坠玉,墨字立在中间。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盈盈。   宋阙见那两行情诗下还写了二人的名字,左是宋阙,右是言梳,他掌心挂着红绸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如星如月,永不消磨。   言梳见宋阙迟迟未动,心想自己引用的诗是不是太过直白,等她凑近去看,却见宋阙眼眶通红,眸中含着雾气,睫毛都湿了。   言梳心下一软,顿时酸涩得厉害。她拉过宋阙的袖子有些无措,张嘴又不知要安慰他什么,大抵是因为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都觉得难得如此,最是情深。   宋阙没立刻将红绸挂上去,却是先一步把言梳抱在怀中,紧紧的,紧到言梳觉得自己都快闷在他的胸膛窒息了,可心里很满,浓情蜜意像是要溢出来。   “我爱你,小梳。”宋阙将今日份的喜欢告诉她,可还觉得不够,光是说无法倾诉他的满腔爱意,于是便在言梳的耳边一遍遍重复:“很爱,只爱,最爱,爱你。”   言梳的耳朵都被他说烫了,她的心跳很乱,含糊地唔了声问:“你还要不要挂了?别这次小愿望又无法实现了吧……”   “不会的,你不说我也要挂的。”宋阙在她的额顶落下一吻,将手抬上,掌心里的红绸飞至树梢,而后以一化二,如繁衍般将这棵巨大的树挂了满枝。   条条红绸下都坠着不会腐烂的玉果,每一个字用的都是千年墨,那些红绸将一块玉简隐藏在其中,几乎难以看见。   玉果与玉果相撞,发出了叮当之声,犹如风铃。   言梳听到声音艰难地从宋阙怀中挣出,等她瞧见满树红绸时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即是幸福,又觉得宋阙有时也挺幼稚的,至少她不能再找到秦鹿和梁妄所挂的玉简在哪儿了。   宋阙不让她说拜天地,叫言梳把这话收回去,原来是来春山之前早就想好了要在这儿将他们没完成的都补上去。   人间夫妻的成亲礼俗很多,但最重要的还是要磕那三个响头。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彼此。   一是天地见证,二是高堂祝福,三是彼此承诺。   宋阙拉着她的手要拜天地时,言梳人还是懵的。   此时天暗,已入深夜,一无星,二无月,更别说太阳了,若不是宋阙施法发出来的光,言梳什么也看不见,就这么随随便便被宋阙拉着一起跪在地上,身上穿的还是旧衣。   可言梳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其实他们不是凡人,用不着拘泥于凡间的礼数,那天她说的拜天地也只是随口提起的,并未当真,宋阙却分外认真。   他拉着她,慎重地跪在树下,拜之前宋阙不知从哪儿变了一朵红花戴在了言梳的头上,嘴里道:“虽然你很好看,但新娘子还是要喜庆点好。”   于是言梳便顶着一朵红花顺着宋阙一起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想就这样跪着永远都不抬头也行,只要能和宋阙牵着手,只要能在他身边,言梳已没有更多的要求了。   此地很喜庆,满树都是红绸,宋阙的衣衫于夜里看像是黑色的,言梳则是一身白,二人极衬。   言梳抬头时没忍住落下一滴泪来,宋阙心疼地把人扶起来,搂着她的腰问:“是不是太不庄重了?要不下次我们去订一套喜服嫁衣再拜一次?”   言梳摇头:“我哭又不是因为这个。”   宋阙见她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不停,手忙脚乱地擦了又擦:“那你别哭了,小梳,我心都被你哭乱了。”   言梳也不知自己是要哭还是要笑,带着些嗔怪地朝他心口砸了一拳道:“哪儿有人成亲拜过去的自己的?”   她这话带着些许哭腔,宋阙当真了,慎重解释道:“来前我已想好要与你说许多话,将过去的我,现在的我,一览无余地摆在你的面前,我没想过要带你拜我的过去,我只是……”   “你只是有些傻罢了……”言梳自己抹着泪,打断了宋阙的话:“我又不是要怪你。”   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   宋阙见她不再哭了,终于松了口气:“那你高兴吗?”   言梳点头,认真地喊了他一声:“宋阙。”   宋阙望进了她的眼里,听见她问:“我们以后永远都不会分开吧?会永远在一起吧?”   “会的。”宋阙道:“生同衾,死同椁。”   其实言梳要的不多,多年前的愿望也有轻重,小沙弥说求多必失,当年摆在言梳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她修出了内丹,本可以成仙的。   可那不是她两条愿望中,最想得到的那个。   相比成仙,言梳更想得到宋阙,她想完整地拥有宋阙。   她的愿望诸天神佛没有看到听到,宋阙看到了,当年他在红绸上抹去了自己的名字,后来遇见许愿红绸他总会想起那一刻,心酸至极。   宋阙分感庆幸,言梳给了他一个弥补的机会,被他抹去的红绸,再由他亲手挂上。宋阙想他今日离开后要在山下设阵,让人永远也无法进来打扰破坏,可又忍不住想将一切炫耀给天下看。   还是设阵吧,将这里化成独属于他和言梳的天地,梁妄那不着调的玉简也要偷偷带出去扔掉。   以后再时不时过来一趟,修补红绸,加深字迹。   言梳也觉得庆幸,因为她总有一样愿望是达成了的,她不贪心,余生唯有此一愿而已。   这愿望由宋阙行诺,他们生同衾,死同椁。   如星如月,永不泯没。   ---(正文完)---